奶奶正在窗外的白杨树下缝衣服。确切地说,是一件对襟的便装棉袄,绸布面料,枣红底带暗花,又漂亮又洋气。奶奶也没抬头,只是翻起眼睛,让目光跃过架在鼻头上的眼镜框,瞅了瞅她。其实,在听到打老远传来的亲热呼唤时,奶奶还嘟哝了一声:等不到黑天,催命鬼又来啦。还不到晌午头里啦,急的。
奶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说:捎么啦?撂地上吧。
黄辣椒一愣:地上多脏呀。这是福建带来的青辣椒。
奶奶说:嫌脏你就替俺搁厨房窗台上吧。
黄辣椒放下青辣椒,拖过一只小板凳,就在奶奶身边坐下了。她问这件棉袄给谁做的,说着便要伸手,奶奶一挪腿,赶紧躲过了。奶奶瞪着她:别碰,你手多脏呀。
黄辣椒搓搓手,又闻了闻,再往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还是忍不住摸了摸棉袄的面料。她说:这料子好看,肯定不是在本地买的,我天天在百货公司转悠,没看见过。是从哪里捎来的吧?
奶奶说:俺知不道。俺只管替别人做。往后你见谁穿问谁去。
那你替谁做的呢?
替俺在山东的闺女。去山东问去。
黄辣椒惊讶了:奶奶在老家还有女儿呀?她是准备做新娘子了吧?这肯定是你陪送的嫁妆。我女儿秋天也要结婚,我都急死啦,什么也没准备。
奶奶说:你不是买好了布吗?娘家陪嫁,不就是衣裳被褥马桶脚盆吗,还有么准备的?别再催俺啦。对你说,忙完手里的活,俺就上门替你做去,误不了事。你咋放不下心呢?
黄辣椒说:奶奶,你不晓得呀,我女儿找的婆家在瑞昌乡下。那地方讨亲要巧姐。什么叫巧姐,会剪花会刺绣会针线活。现在城里的妹子都参加工作了,有几个会的?我就担心,新娘子到了那里,没有一身好嫁妆,叫人说三道四看不起。
奶奶说:不能吧?你女婿也是铁路上的,他家里还能那么封建?
黄辣椒说:那不叫封建。是乡下人的习惯。订婚的时候,我女儿去,她婆婆就一脸的不高兴,给她讲了好多故事。你听听那些故事,就晓得婆婆嫌媳妇呢。她婆婆说,当地乡下每过几年,就要挑选一百个能剪会绣的大姑娘,先剪出自己最拿手的花样,再刺绣,最后把一百块刺绣连缀成百花帐,挂在神像前面。哪家姑娘被选中了,哪家光荣。我那亲家母,就是当地出名的剪花高手。
奶奶挺稀奇的,摘下了眼镜:有这事?那是么尊贵的神仙呀,要那么多大闺女这么供奉?你给说说。
黄辣椒来劲了:奶奶,那是剪纸女神呢。叫邹太婆。她本来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女红活样样技艺高超,又聪明又漂亮。有一天,她在窗下剪花,听到村中锣鼓响,抬头一看,是村子里的老表抬着菩萨游神。菩萨也看见她了,好喜欢她呀,就变成蜜蜂飞过去,向她求婚。那姑娘是又惊又喜,蜜蜂就螫了她一下,姑娘马上升天,跟着菩萨走了。后来,老表为这个女菩萨塑了金身,跟那个菩萨供在一起。奶奶,你要是在那里,说不定也能当个女神。
奶奶说:别胡说八道。俺可不能让蜜蜂螫,那多疼呀。要是螫在脸上,再肿了,咋见人呀。都是哄孩子的鬼话呢,猪八戒能娶媳妇,菩萨也能?再说,俺就会针线。要是那死鬼不急着娶俺,还呆在娘家,兴许俺剪花样呀刺绣呀也能行。可到了铁路上,妇道人家成天记挂着男人孩子,哪有心思干别的呀。
黄辣椒意犹未尽,补充说,那姑娘在蜜蜂螫她后,先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觉得女儿能被菩萨看中是仙缘,母亲同意后,第二天蜜蜂才来把姑娘带走的。
奶奶不禁感伤了,喃喃道:难怪那闺女能成仙呢,那闺女知道家里还有个娘。
当然,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奶奶对黄辣椒说的却是:穿上俺做的衣裳,你亲家就不嫌你闺女啦?这不是别个做的吗?
她看到奶奶你的手艺还不眼睛发直呀!你看看,这领子,这袖口,这对襟,挑不出一点毛病。不说别的,就看这扣眼锁的边,又细密又匀称,还好看,搭上布扣襻,像一朵朵腊梅似的,好像过一个晚上就会开花。说着,黄辣椒就把奶奶手里棉袄接过去了,一边欣赏一边啧啧赞叹。
没想到,好久没见天日的杭州妈妈出来了。奶奶坐在外边忙针线活,就是怕黄辣椒串门来刨根问底的,叫隔壁听见。奶奶劈手夺过棉袄,拾起地上的柳条针线筐,说该做饭啦。她的用意是赶紧支走黄辣椒。可多事的黄辣椒却迎着杭州妈妈喊道:哎呀,杭州妈妈呀,你早该出来晒晒太阳啦。脸色不大好呢。想开点嘛,自己的身体也要紧。杭州不是去上海装假腿了吗,装上就好啦,能走路,再找个好媳妇,你就不要操心啦。
病病歪歪的杭州妈妈苦笑了一下,又瞟瞟范家的窗口,说:老早嘛欢喜他的姑娘儿木老老,咯下子好啦,对你勿起,找都找勿到人影儿啦。我们屋里厢天天都是愁云惨雾。今朝我们头昏好了一点点,才想起早就应该把气窗关掉去。嘎许多辰光,吵得奶奶屋里厢也不得安宁,奶奶,我对你勿起。
奶奶很是意外,竟有些感动,说:来坐吧,晒晒太阳你身体就好啦。你说,摊上这事,谁不心疼呀!俺家秀,上桌一见有好菜,就说要拨一小碗给你送去,可你不吃,杭州爸爸也不吃,看你两口子瘦得。你家还有两个上班的,你可得挺住啊。
黄辣椒说:你大概还不晓得吧,前些天,金华钻到防空洞里差点出事,奶奶满世界找,幸好奶奶的大孙子告诉大家,这才把他救出来。
杭州妈妈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奶奶说:可别听她瞎掰,没那么蝎虎。她就是那张嘴,要不咋叫辣椒呢?俺觉着吧,眼下你养好自己的身子,赶明儿等杭州回来,好好给他补补。中医说吃么补么,多熬骨头汤喝,多吃些瘦肉。唉,楼上小高跑餐车去了,要是还在食堂多好呀,把食堂的肉骨头都剔出来。拿着肉票排队买肉,能买回几两骨头呀。
黄辣椒说:小高不在,有老高,我认识食堂的高主任。我这就去找他说说。杭州是英雄,他敢不同意?
杭州妈妈揉着眼说:拖一车皮肉骨头把我们,杭州轧掉咯两条腿也长勿出来啊!
尽管如此,黄辣椒还是扭着抖抖的大屁股走了。自来水边有传言,爱往女人堆里钻的高主任,见着那样的屁股就手痒痒,就像水蛇腰的高山青见了那样的爪子就忍不住要露屁股一样。有人还说,高山青之所以调离食堂,是被高主任气的,因为她常在食堂办公室门口听到黄辣椒在里面喊哎哟。
奶奶见杭州妈妈真坐下了,只好陪着。她对着窗户喊了一声:秀啊,忙完了没,你做饭吧,俺在外边再坐会。
秀应了一声。秀也帮着奶奶在做针线活儿。是为安芯准备嫁妆呢。其实,早几年奶奶就在为安芯置嫁妆了,买了两床棉布被面子,做了棉袄棉裤和几身单衣,布料子都差,裤子还是用白洋布染的色。就在安芯铰掉辫子理着运动头回家的第二天,奶奶翻箱倒柜地把它们找了出来。奶奶说:秀,你看看多寒碜啊。那时不是困难吗,买不着东西。明儿供应车来,你去挑些好料子,起个早,别叫人抢没了。俺给另做。秀说:是该换换。叫安路歇班跑趟上海买去吧。奶奶说:等他哪有个准呀,俺寻思,那死妮子心里有主啦,就等着跟俺闹啦。秀说:不能吧,闹么呢?结婚是一辈子的大喜事。奶奶不满地白了秀一眼:你就装憨吧,你心里铮亮着哪。她铰了辫子,说让剃头师傅要去了,谁信?合欢城才三家剃头店,你问问去。那死妮子憋着不敢张嘴,想等俺套她的话,俺就偏不吱声。俺憋死她!可赶明儿,她冷不丁要结婚啦,咋办?俺上辈子做了么缺德事,摊上这么个犟驴?你说说。
恨也好,怨也罢,闺女总是要嫁人的。秀从供应车上买回了好几块花布,还有三床缎子被面,把攒了两年的布票都用掉了,还花了安路多半个月的薪水。奶奶是悄悄地为安芯做新嫁衣的。天慢慢热起来,该换季了。奶奶赶着季节,先做了长袖、短袖的单褂,再做棉袄和罩衣。奶奶裁好衣服,秀只是打下手,帮着绗边、锁扣眼、钉扣子。虽然,楼上张婆子对秀的手艺也啧啧有声,奶奶却爱挑秀的毛病,不放心呢。奶奶说:俺就一个闺女,咋的,俺也要让她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出嫁,让人知道,她没爹啦有娘在呢,她娘好好的,耳不聋眼不瞎,手脚利索着哪。
可是,面对紧盯着棉袄的杭州妈妈,奶奶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她重新戴上老花镜,说俺得赶活呢,就顾自缝起棉袄来。杭州妈妈摸摸面料,说黄师母咯姑娘儿面孔雪雪白,穿上蛮蛮好,更要倩煞煞啦。说着,她忽然抬起头来,很用心地倾听着。奶奶瞅瞅她,不由得停下活儿,也留意着动静。可是,除了调车场上的轰鸣,就是票车进站的汽笛。不过,奶奶随她仰起脖子时,看见了一对燕子。燕子在红石楼房的屋檐下做窝呢,那个窝就做在“列岛”二字的上面。
奶奶说:日子过得真快,燕子说来就来了。明明那闺女去路局学习,也该回来了吧?
杭州妈妈带着戏腔念白道:打得船来,过了端午。
奶奶没听懂,就问:说么呢?
杭州妈妈却没理会,一脸神情恍惚的样子,像沉思,又像在听戏。奶奶喊了她一声,她才醒过神来,说哪家屋里厢买了收音机,正放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勿晓得啥人唱祝英台,唱得没啥花头。
奶奶没听到么绍兴戏,这可把她吓着了。奶奶喃喃道别是俺耳聋了吧。于是,赶紧家去对秀说,秀跑出来试了试,也没听见哪儿有收音机响。秀说:谁家能有收音机,多大个事呀,还不得开大声,好好得瑟一阵啊?
奶奶一拍大腿:坏啦!她脑子犯迷糊啦。她要是再出了事,这一家子可咋过呀!
秀后来才知道,杭州妈妈的耳朵灵醒着呢。那天的确有收音机。而且是孙庄和范多多共同研制的矿石收音机,范多多出钱买二极管三极管电烙铁等元件和工具,孙庄出的是从一本小册上学来的技术,他俩以成立自学小组的名义,在范家鼓捣了好些个夜晚和礼拜天,最后拿皮锤狠狠地敲打了一阵,收音机终于呻吟起来。难怪杭州妈妈觉着那祝英台还不如她呢。
在杭州咔哧咔哧迈着假肢回来的时候,孙庄和范多多把那只收音机献给了英雄。孙庄在他家调试到半夜,期期艾艾的,就想等呵欠连天的杭州上床,看看那两条断腿。可是,杭州让他失望了,杭州连卸假肢都不让他看。本来是为了给英雄解闷的矿石收音机,没过几天,就躺在杭州妈妈的床头上了。
奶奶在自来水边逢人就夸自己的大孙子。可不是吗,天天听着绍兴戏,杭州妈妈很少哭闹了,人也成了祝英台变的大蝴蝶啦,时不时地飞出来扑扇扑扇翅膀。
孙庄依然夜夜去范家做作业。进了铁路中学,他和范多多成了同班又同桌,多多学习好,跟着她孙庄成绩也上去了,大人们自然乐意。谁知道,孙庄竟从范家带回一个秘密。孙庄悄悄告诉秀,多多和她三姐一样喜欢记日记,那天她该换新的日记本了,慌忙找出一本扔在桌子上,就去上茅房了。孙庄随便翻了翻,竟是范明明正在用的日记本,他忍不住偷看了一阵,前面写的都是喜欢杭州的话,夹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中间每天除了日期天气就是一连串的问号,夹的是白杨树的黄叶子,后面呢,每天都画着同样的头像,她在哭呢,不同之处在于,泪水越来越多,泪水先是一滴两滴三滴,渐渐地淹没了下巴、嘴巴、鼻子,直到眼睛沉浸在汪洋大海里。
秀很是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是她三姐的本子?
孙庄说:本子还是杭州送给她的。扉页有名字,还有一句话,范明明同志愿你的青春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中闪光。扉页你懂吗?就是第一页。
秀瞪了他一眼:俺不是生长在旧社会吗,大字不识,咋懂扉页呀。扉页是树叶菜叶还是牛百叶千张叶?俺庄儿可能啦,才读到中学,就知道扉页啦。
孙庄笑着,凭记忆在练习簿上画了几个头像,撕下来交给母亲,问这是么意思。秀也不理会他,捧着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进了里屋,摇了好一阵,才把安路从满枕头的煤疙瘩里给晃醒。
秀抱怨道:亏你还是当哥的!还不赶快管管安芯,再这样下去,生米得做成熟饭啦。
安路刷地坐起来:劝也劝了,熊也熊了,就差呼她几个大耳刮子啦。俺还去找了她的领班和电务段领导,请他们出面做工作,她要是嫁给残废人,往后能好好上班吗?电话所少了个业务尖子,不跟缺胳膊少腿一样吗?
再去对杭州说呀。他不要,安芯才会死心。俺看范站长也缺德,说替杭州雇保姆,找的都是么呀。不是歪瓜裂枣,就是病秧子,姚家能乐意吗?那天从东站带来一个女流浪汉,给抹抹脸,看着倒是年轻漂亮,可一身的虱子,连裤裆里也是白花花的一片,这阵子俺也觉着浑身痒痒,别是招虱子了。亏得俺提醒杭州妈,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一查,真的就查出事来啦,肝炎。吓人吧,要是留下人来,谁伺候谁呀?再说,日子久了,整个门洞不都得传染上啊?
安路一阵唉声叹气,接着说:俺老孙家都是实在人。娘就怕杭州妈出事,你呢,还怕姚家娶个病秧子。这不都是把安芯往人怀里拥吗?
秀在丈夫脸上拧了一把,说:撕了你的嘴!胡说八道。你妹妹不是俺妹妹呀?俺比你还心疼呢。你知不道,每天夜里俺睡不着,想着就泪水哗哗的,你舔舔枕头,喉咸。他奶奶更是,多少天没睡过囫囵觉啦,鼻涕眼泪把被头打成了壳子,铰下来能纳鞋底,怨了你爹怨你婶,再数落下去该怨你八辈子祖宗啦,你老孙家传下来的都是驴脾气。俺看庄儿也像他姑呢。
秀把庄儿画着几幅人像的那张纸给了安路。没等秀说完,安路就明白了。曾经热烈追求着杭州的明明,经历了内心充满矛盾的过程,也许,当她开始疏远和最终放弃时,便让自己陷入了无边的痛苦。这种痛苦来自内心,也来自人们指指戳戳的压力。自来水边的女人是口无遮拦的,见着明明上下班路过,要么毫不客气地喊,明明呀你攒的喜糖快分给大家吃吧别烊了,要么就含沙射影地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骑马要骑千里马。最尖刻的是黄辣椒,听人一唱千里马,她就有话了:马走千里难免失蹄,不能只顾嘴巴上快活。自来水边的闲话就像满地的黄菜叶子和肥皂水,怎么扔怎么倒都行。没有工作的家属,生活目的就是侍奉丈夫孩子和自己的耳朵,在贫寒的日子里,她们把最好的食物留给家人,自己就靠家长里短的故事滋养着,竟也是桃红水色、丰乳肥臀。
安路搓着后颈窝说:明明也难啊。
秀说:难怪的,才一时半霎,那闺女变得这么难看,又黑又瘦,换了个人似的。从前她多俊呀,细皮嫩肉的,每天笑起来就像在铁道边的蜂箱里偷舀了一勺蜜喝似的。
可安芯呢,也变了个人,勤来家了,下班先家来转一趟再回宿舍,缸里没水她挑去,垃圾没倒她倒去,竟然还抢着去倒马桶,奶奶说那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最奇怪的变化是脸蛋儿,她本来就俊,不知道是铰了辫子显得,还是穿着更讲究了衬得,脸上是白里透红,眼里是碧波荡漾。安路说,相爱的人见面,别人在边上一看就知道,为么呢,那两双眼睛像火车头前面的大灯,一道光能射出几里地。秀便让安路看看自己的眼睛。安路说,大车下班家去睡觉啦,你这火车头入了库,封了火,哪有灯光呀,连热气都没了。秀说,他奶奶爱念叨,车头是爹车厢是娘,俺是车厢,一肚子的旅客。说着,她紧紧攥住那被大干部握过的手,往自己脸上贴。那里是灼烫的。
秀相信安路的话。杭州去上海装假肢回来那天,她在安芯眼里看见了那样的光芒。那光芒明亮而且温暖,还会说话会唱歌。安芯就是哼着调车工人英雄汉家来告诉奶奶,每个单位派个代表去接车,她代表着电务段。奶奶不屑地说,得瑟么呀,电务段才几个人毛,俺枣儿代表铁小铁中和全合欢的家属,还要献词呢,你不就一边站着光拍巴掌?左手看着右手,可别拍岔啦,呼到别个脸上去了,别个可不乐意。安芯却笑着说:枣儿的献词还是我改的呢。安芯领着枣儿一道去车站,临出门,理理枣儿的红领巾,逮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接着,又哼起来。奶奶说,这死妮子害虫牙了。
在月台上举行的欢迎仪式过后,装上假肢的杭州坐回到轮椅上,叫人推着簇拥着,一直到铁路新村的自来水边。一路上不断有女人和孩子加入,欢迎的队伍浩浩荡荡。这时,杭州要求站起来,昂昂然走回家去。嘉兴和推着轮椅的几个同事却不答应,就像新组装的脚踏车蹬起来总觉得格涩,零件与零件有个磨合期,肉体与假肢更需要有个适应过程,何况刚才他在月台站了那么久。杭州却固执,竟牢牢抓住刹把不撒手,别人推不动了。只见安芯推开嘉兴,上前去把杭州的假肢搬离轮椅,双脚落在地面上,杭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使劲,站了起来。有安芯搀扶着,英雄的胆气更壮了,他迈开双腿,一步步,走得很是艰难,似乎很痛,他头上都冒汗了,不过,却是稳稳当当。人们一起鼓掌,伴着掌声的是南腔北调的赞叹。杭州走到大门口,和安芯相视而笑。那两双眼睛都有一道划破云天的闪电。秀和奶奶通过厨房窗户看见了。奶奶手里攥着的酱油瓶子咣地掉在地上,把她脚上的白袜子染成了酱色。
秀说:这个安芯,愁死人啦。由着她吧,一辈子咋过呀。不答应吧,也拦不住。闹不好,也变成了眼皮子下的明明。
安路有一个不得已的办法,那就是往山东拍电报,把婶婶叫来。安芯是婶婶带大的,指不定能听她的劝。往好处想,婶婶要是劝住了安芯,奶奶俩妯娌间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秀说:行啊,还是你脑子好使!你写上话,俺去邮局发。可别多写,三分钱一个字呢。
安路说:还得俺去,得写两边地址姓名,你照葫芦画瓢也画不像。
秀说:没吃过肉,还没见猪跑吗?
安路忍俊不禁:瞎比方么?照说你就是老母猪啦。
秀指指外屋,意思是说,要是奶奶怪起来,儿子担待不起,媳妇要好得多。何况秀在奶奶心上分量重着呢。
秀是揣着安路写好的电文和地址,瞒着奶奶,借故去办事。电文就四个字,婶速来合。收电人是叔叔孙瓜旺。名字是瓜瓞绵绵的意思。回来后,秀挺有成就感的,说俺瞅空也得学字,俺的字看着不比俺家中学生差。接着,就问安路,婶婶哪天能到,来了咋跟奶奶交代,住哪吃么。安路说,电报当天能到,人来就怕半道上倒车,得倒两三回呢。从枣庄得到津浦线上的薛城,转乘去南京上海的车,直达上海可能票不好买,就得先到南京,再走沪宁线到上海,到了上海就方便了,走沪杭线浙赣线去广州福州柳州贵州的车,无论普客临客,不管直快特快,到了合欢都得停靠。算起来,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
可是,等了一个礼拜也没见人影儿,奶奶倒是接着了枣庄邮局发来的信,孩子都上学去了,秀也是睁眼瞎,奶奶就请杭州妈妈给念念。杭州妈妈一掏信囊子,叫道:喔哟,信封里厢套电报封皮儿,我们晓得啦。那边的邮电局查无此人。你们屋里厢发电报把枣庄的于小瓜儿,叫此人婶速来合。婶速来合是啥个意思,我们就搞不清爽啦。咯个合字,不晓得是地名合欢合肥,还是合作合并合婚,要么是会合。
奶奶一听电报就有些紧张,再叫杭州妈妈这么一绕,迷迷糊糊地尽往自己天天担心着的事情上想,越想越来气,声音都哆嗦了:秀啊,可了不得啦,那死妮子不认俺啦,要结婚,也不告诉俺,倒是给她同学发电报。俺不及那于小瓜亲呢。你看看,她只认那蹄子啦!她可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时,秀已经明白了,是自己画瓢出了错,孙字被掰开来,填满三个空格,写成于小瓜,把旺字丢了。
见奶奶误以为是安芯发的电报,秀赶紧说出实话。奶奶抹去正在往外涌的泪水,把信封和电报撕了又撕,几乎撕成了粉末,嘟哝着,填进炉膛里。
直到听见孩子们放学回来的咋呼,奶奶才对秀说:秀啊,你也看见啦,俺给俺闺女备的嫁妆都齐了,衣裳单的棉的盛了一樟木箱子,件件都是俺娘儿俩的手工活儿,那蹄子敢来吗?
后来,安路老是在枕边把秀唤作于小瓜。
巡道工来看奶奶和他的干女儿了,提着两条红鲤鱼,一篮子红彤彤的番茄,鱼是自个儿在高兴圩人民公社万寿山水库里钓的,番茄是从福建省福清县捎来的,从里到外透着喜气。奶奶喜出望外,操着正在纳的鞋垫子给了他一下:死鬼,还知道家来呀!来就来吧,捎的么呀。又是寿又是福的,番茄成了红灯笼,鲤鱼要跳龙门呢。这些个都是么意思啊?你给说说。别是相了个老表嫂吧?
巡道工哈哈一乐:瞌睡碰上枕头啦。俺刚钓上来两条红鲤鱼,就听见对过有个老表嫂喊,我的孩子掉到河里啦,俺跳下河捞呀捞,见着一条长着胡子的鲶鱼,眼小可脸盘子大,长得挺富态的,是条美人鱼,她把俺往龙宫里拉,要俺去做驸马爷呢。驸马爷是么,就是龙王爷他女婿。俺倒是心痒痒,可俺是谁呀,俺的老祖宗是孔老二的弟子,俺不能不仁不义。救孩子要紧啊。俺在水里扑腾了老半天,就捞着一只鞋。俺说哪有孩子呀,老表嫂说孩子不就在你手里攥着吗?俺说你的孩子就这么点大呀,是猫生出来的孩子吧。一来二去的,老表嫂咬钩啦。
奶奶说:到三不着两的!你真该叫颜大嘴啦!这不是俺对你说的笑话吗?看样子,在工区你过得挺好的。
可好啦。俺领着几个同事,把房子也盖上啦,夯的土墙,盖的草扇子。夏天你带上秀,去住几天。那儿凉快,用不上扇子,还没蚊子。知不道是山边上樟树多,还是铁道边桉树多。樟树桉树都能驱蚊,可桉树招苍蝇。
奶奶瞪着他:么意思,叫俺一个小脚寡妇跟你们大老爷过去?可别胡说八道。绿头苍蝇多脏啊,腻歪死人啦,俺宁愿让蚊子连血带肉把俺啃了,再漱漱骨头,也不乐意叫苍蝇沾俺一下。
巡道工笑道:俺不是叫颜大嘴吗?哪有么房子。俺是搭了个存放工具的小棚子,怕人偷工具当废铁卖掉。
奶奶说:俺庄儿枣儿说人也是动物,俺看你就像俺家从前养的兔子,都是那张嘴讨人嫌,兔子是咔哧咔哧吃不够,你是呱唧呱唧说不够。人也是贱,嫌是嫌,缺了还念着呢,每回在自来水洗衣洗菜,看着单身宿舍,就觉着空空落落的,少了好些人似的。
颜大嘴自豪地说:你的唠叨没了听众,就像给满场空位子放电影。你看看,俱乐部人越多,于金水那小子就越疯。
奶奶说:今儿别走啦,夜里一道去看电影。有刚到的新片子,叫么来着,说演的是铁路上的事。
巡道工说:行,看看去。明儿还得晒晒被褥,一春天没住,宿舍里都长毛啦。
奶奶说:该拆该洗的,都弄家来吧,干闺女可别白认。秀啊,快领干爹进去,给泡杯茶。
奶奶把鱼放在脸盆里,舀上两勺水,一时半霎的,鱼就活过来啦,吧嗒个小嘴,想说话呢。奶奶对着脸盆嘟哝道:撇着个嘴,想说么呢,俺知道你是大男人,不怕吃苦受累,就怕叫人看不起。人拿铁道当老婆孩子侍候着,凭么说人不可靠呀,害得人不敢见人啦,离得远远的,这叫么事呀。去工区也好,耳根子清净,心里也快活啦。
不一会儿,于金水送来了夜里的电影票,一大把呢。小于对孩子们说,今晚放喜剧片《锦上添花》,我守门,你们呀要守好自己的牙,可别笑掉了大牙,万一掉了呢,千万要记得拾起来扔到房顶上去。这样,新牙才能很快长出来。
安芯分了些电影票交给庄啊枣啊鹰啊,让他们分别给隔壁金华、楼上张龙张凤、范家多多送去。得了票的孩子开心极了,都闯进了孙家,想要于金水叔叔先讲讲电影故事。陈连根和梅香牵着学走路的小猴子也进了门,梅香说:奶奶家好热闹呀,今天是什么节呀。发电影票怎么不给我们小猴子一张呀,小猴子可爱看电影啦。牙牙学语的小猴子对电影二字的发音十分敏感,一听到这个音,就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撅起的小嘴居然能抖搂出八一厂电影的片头曲: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大人孩子一听就乐,便在外屋逗起小猴子来。
安芯是悄悄出现在厨房里的,她站在正在择菜的奶奶背后,替娘择掉落背上的头发,并把一根白发举到了娘眼前。奶奶说:死妮子,不吱声就来了,吓俺一跳。头发白了,值当大惊小怪吗,俺老啦,快不中用啦,儿女的事也管不着啦。
安芯伸手去拾柴火,想生炉子,叫奶奶一巴掌制止了。安芯又要去洗菜、剖鱼,要不就洗洗水缸,水缸底下一层的沙。奶奶说忙你的去吧,去看看杭州他妈,叫她买架收音机吧,庄儿装的那叫么玩意,别把她的皮锤给敲坏啦。
不让安芯插手干活,安芯就说话。她给奶奶讲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电话所领班的故事。她丈夫在厦门前线,是炮击金门那个部队的营长,他今天来合欢探亲了。领班当日班,是安芯拿着相片替她去接的站。从那趟车上下来的军官有七八位,安芯专拣大高个追着问,矮矬矬的领班丈夫站在月台上,看着安芯瞎忙活也不吱声,等车走了人散了就剩下他了,他才朝安芯笑笑,喊道,同志这里还有穿军装的!第二个故事,是范明明的故事。明明也去车站接人了,接的也是军官,是来合欢相亲的铁道兵团长,吕正操司令员的爱将,铁路医院季医师的小叔子,是季医师做的介绍,那团长的前妻病死了。第三个故事,是于金水的故事。小于和小李子好上啦,小李的父亲昨天带着两位记者来合欢采访,顺带着见了未来女婿一面,可喜欢啦,他让小于多写点报导,创造条件将来调到报社去。今天一大早她父亲刚走,生活段就给小李送钥匙来了,另给了一间宿舍。
奶奶说:咋都在今儿呀?今儿是么好日子?这么说,你也有自个儿的宿舍啦?
安芯怯怯地望着奶奶的眼睛。其实,那双眼睛里没有疑问,也没有怨恨,它是温存而苍凉的,宁静而坚忍的,它似乎为承受内心的痛苦等待了许久。也许,等待才是真正的痛苦。
奶奶喃喃道:你真会挑日子。还有么故事,一块儿说了吧。今儿都回来啦,俺得早点生火,多淘些米。
安芯欲言又止。奶奶便使了个眼色,把安芯带到了里间。关上门后,奶奶的泪水夺眶而出:闺女,俺是你的亲娘啊!
安芯一愣,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两张泪脸紧紧相贴。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娘啊,俺要嫁给他!
杭州?
杭州!俺乐意服侍他一辈子。
想明白啦?你才二十五,离一辈子还远哪。
俺离了他不行,他也离不开俺啦。他一直不愿牵累俺,可俺就是喜欢他,喜欢就没有牵累。俺喜欢英雄不假,可俺还喜欢他的眼窝,眍眍的,喜欢他的眉毛,浓浓的,喜欢他的鼻子,挺挺的,喜欢他的下巴颏,尖尖的,翘翘的。
奶奶喝住了她:别说啦,没羞没臊的!你就不问问俺乐意不乐意?
安芯松开手,去抹奶奶脸上的泪,却不言语。随后,两双眼睛对视了许久。
奶奶一屁股坐在床头上,顾自嘟哝起来:死鬼,你就自个儿享清闲啦,不管俺,也不管孩子啦。那年,你咋不把俺一道带去呢?你说说,天底下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么事不管。你叫俺一个妇道人家操碎了心。你心狠的!往后,你别指望俺供你吃的喝的花的,就让野鬼去欺负你,呼你的大嘴巴子。
安芯半跪半蹲地扑倒在奶奶膝下,把个脸深深地埋进了她怀里。窗玻璃一阵咣咣摇晃,73次车准点进站了,家家忙着生煤炉,一团团煤烟往窗户里涌。奶奶掏出袖口的手绢,擦擦眼,推开安芯站起来。她得去做饭了。走到门边,她回头看看摞在几只箱子上的樟木箱,却没吱声。
安芯打开樟木箱,一看就明白了。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平静。为了在今天宣布这个决定,她是动了心思的。邀来了巡道工,交代好于金水,就怕奶奶大哭大闹,她相信,有他们在场,比哥哥嫂子强。
秀进来,插上门,从箱子中找出一件红底白花的单褂。接着,就替安芯换上试了试。秀说:合身。到时候别穿制服,就穿这件吧。安芯,这一箱子衣裳多漂亮呀,都是娘给你备的嫁妆,一件件,绣花似的,可这阵子,娘心里多难受呀。说着,秀的眼泪下来了。
安芯默默地把每件上衣每条裤子都试了一遍,不论棉的单的,连新鞋也试了。安芯问:嫂子,俺指望着娘发顿火,她这么着,叫俺心里更空空落落地难受。
秀说:你都铰了辫子,叫娘说么呀?知道铰辫子是么意思吗?在老家,新娘子出嫁前得开脸得上头,开脸就是用红线把脸上的汗毛绞掉,上头就是把辫子绾成发髻,开了脸上了头,大闺女就变成小媳妇啦。辫子给铰了,叫俺娘还说么呀。
该吃饭了,奶奶不让孩子们上桌,给另外盛了几碗菜,搁在凳子上,让他们一边吃去。两条红鲤鱼都炖了,却没分给孩子,也不让他们动筷子,鹰不乐意,嘴撅得多高。奶奶说,鹰不吃鱼,吃鱼的是鱼鹰,天上飞的鹰叼小鸡,碗里不是有鸡肉吗。鹰说,这是死鸡的肉,不好吃,我就要吃鱼!
巡道工说:做么呢?又不是过年,留着图个连年有余。让孩子吃吧,炖了不吃。留着看呀?
奶奶把鱼碗从巡道工手里夺过来,推到安芯面前。说:尽刺,卡着你给开刀呀。也没放葱姜蒜,就加了几滴答料酒,腥气。
显然,后面的话是说给安芯听的。
孙鹰说鸡肉是死鸡的肉,的确不假。不过,那死鸡并非瘟鸡,而是拐五三上抛下来挤死热死的鸡。拐五三是一趟货车的车次,有了那趟货车,五谷丰登的调车场上便增添了六畜兴旺的喜庆气氛。一车的猪哼牛吼一车的鸭叫鸡鸣。听说那些猪呀牛呀鸡鸭鹅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港澳同胞尝一尝呀。那趟专运生猛鲜活的货车停留在合欢站只是歇歇脚,热天则给那些牲畜冲冲澡降降温。天热了,铁路新村便有吃不完的死畜死禽。
奶奶一个劲地给巡道工和于金水夹鸡肉,夹着夹着,她的筷子又跑到鱼碗里拨弄了一会儿,也不瞅安芯,就把鱼肚子上的好肉拨拉到安芯碗里去了。
孙庄边吃饭边翻姑姑的藤篮,翻出了那条大辫子。奶奶说:咋没让剃头师傅买去呀?
安芯轻声说:俺不卖。留着做纪念。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只有于金水知道,安芯从他那里把辫子要来,是对奶奶的态度没底呢,万一奶奶真的在一怒之下不认她这个闺女,她就把辫子还给自己生身母亲,给她磕个响头,然后,决绝地离家。辫子就是她非杭州不嫁的誓言。
芯啊,把你的事对大家伙说说。奶奶的脸却埋在饭碗里。
安芯没吱声。屋里屋外出奇的安静,连东站的调车场也没有了噪音。奶奶起身进了厨房,她对着窗外说:你咋又哑巴了呢?你能拉着几十节车皮咣咣地跑,就不能替俺拽住那死妮子的心吗?是你给俺惹的祸啊。你倒好,这会儿连屁都不敢放啦。俺在心里把你当神供着呢,你知不道呀?你是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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