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孙鹰吸通后,梅香的奶水比秀更旺。吃鱼吃的。陈连根父母拿那小猴子当宝贝疙瘩,每天煮了鸡汤熬鱼汤,要不就是猪蹄炖黄豆,送过来逼着梅香吃。后来梅香老是说奶胀得疼,因为小猴子撑死也喝不了。梅香生怕不挤掉会奶结,挤出来倒掉又可惜,便一茶缸一茶缸地送人。张婆子为此感慨万端:这要搁在头二年多好呀!
整天香气弥漫的门洞,却也是哭声不断,气氛压抑极了。大约是受楼上小猴子的影响,小猴子一哭,老四孙厦也跟着哭,而且哭声更响亮更持久。他喔啊喔啊的啼哭和隔壁杭州妈妈带着绍兴戏唱腔的哭诉,通过气窗,交汇融合在一起,成了整个门洞的生活主旋律。
奶奶很纳闷,说:出鬼啦,俺的孩子个个老实,这个咋啦,不缺奶,结结实实的,身上也没长倒毛。为么哭呢?叫小猴子闹的?不能吧,人家哭一阵就老实了。他哭个没完没了的。别是他也知道隔壁杭州的事了吧?
秀说:那俺厦儿不成了精怪啦?
精怪不精怪的,你别说。俺知道,孩子再小也通灵呢,养只小猫小狗,一时半会的,不也亲人啦?
秀忽然明白奶奶在想些什么了。奶奶把孙厦的好哭,与安芯一趟趟地跑上海联系起来了,奶奶预感到杭州的命运极可能要和孙家纠缠在一起。那扇气窗就是生动的象征。
奶奶果然抱怨气窗了:那个死妮子,嫌热,打开气窗。天凉又忘了关。俺想着该关上,杭州又出了事。那边天天哭,叫俺哪能忍心嘭地把窗关了。
秀说:敞着吧,人心都是肉做的。别让人觉着俺嫌她吵。摊上这事,谁受得了啊。
可是,领着张龙张凤下楼来的孙鹰,却在唱着铁路新村孩子新编的童谣——
火车火车我不怕,
我和火车打一架,
打得火车逃得快,
打得火车叫爸爸。
奶奶赶紧出去,把孙鹰的嘴给捂上。她抱一个,提溜着俩,把孩子们带进家里,吓唬道:可不许唱这个!谁敢跟火车打架呀!叫警察叔叔听见了,还不得把你们都抓去喂老虎呀。
孙鹰说:奶奶骗人,那个破公园里根本没有老虎,只有两只猴子。
火车上有啊!火车上么都有,马牛羊,猪狗猫,鸡鸭鹅,象呀狮呀,狼呀豹呀,还有毒蛇呢,怕不怕?你起小就在道口边看火车,没看见呀?你爸爸开火车拉的就是这些。奶奶教你们唱小白兔吧。
奶奶唱道——
小白兔,真正好,
红的眼睛白的毛;
吃青菜,吃青草,
走起路来蹦蹦跳。
孙鹰张开小手,手里攥着的竟是一把兔子屎。孙鹰说:奶奶,张龙家有两只小白兔。张奶奶说等它们长大,生了小白兔,送给我。我要把这个留给姑姑吃,姑姑最喜欢吃豆豉了。
奶奶拍落他手里的兔子屎,骂道:混蛋孩子,都是谁告诉你的!快洗手去!
张龙告诉奶奶,孙鹰每天都在他家拣一把兔子屎走,就藏在奶奶的床头柜里。奶奶一翻,果然,都攒了一大包了。奶奶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从床头掏出香烟和火柴,点上一根,也没吸,那根烟烧着烧着就灭了。
奶奶在自言自语:死妮子,恨俺了吧?为么一趟趟跑上海也不告诉俺呀?杭州那孩子在上海住院,都是邻居,你哥去看看就行啦。你一个大闺女,为么呢?人家不是和范家老三好着吗,老范家的说,明明也只去了一趟,明明工作很忙。你不忙吗?你叫人替了多少个班呀?你说,杭州两条腿都没了,你在那儿能帮他做么呢,他弟弟嘉兴不是在他身边照顾着吗?
说着说着,奶奶泪流满面:安芯,俺的好孩子,可别犯糊涂啊!俺可悔死啦。怪俺没本事拉扯你俩孩子,把你给了那蹄子带。平时俺骂的不是你,你是娘的心头肉呢,俺是气那蹄子。你没见那蹄子年轻时那小样!日本人叫脱袜子,她就脱了,腻歪死人了。日本人要是再使坏,她还不一样顺着?一个妇道人家,哪能这样没羞没臊呢?你说说。俺的乖孩子,你可别怨娘,一赌气,跟了他呀。俺可看出来,你动了心思啦。小于多好啊,人家到今儿还不找对象,就是念着你呀,你咋就看不上呢?
奶奶所担心的,秀也预感到了。秀其实还瞒着奶奶,和丈夫一道到车站去堵过安芯。当时,去上海的列车还没进站,车站广播里正播送着于金水写的那首歌。那首歌原先只是刊登在墙报、铁道报的诗歌,杭州更加壮烈的英雄行为,终于感动了一位作曲家,于金水的诗作便插上了音乐的翅膀,随着分局、路局先后发出向英雄学习的号召,一首《调车工人英雄汉》传遍了路局管内的沿线,合欢铁路地区更是处处歌声,歌声嘹亮。在月台上,听着那反复播送的英雄赞歌,孙安路和秀是含着泪劝说安芯的。可是,安芯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耳朵眼里充满歌声,她一直摆弄着她的大辫子,微笑地看着哥哥嫂子。直到列车进站,安芯才丢下一句话:人家能要我吗?人家还念着范莹莹呢,成天躺在病床上哼一条大河。
安芯的话启发了秀,要拦住安芯不容易,得在杭州身上下功夫。人家是英雄,思想境界高,能忍心拖累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吗?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安路,安路觉着有道理。此刻,秀要用这个想法来安慰奶奶。她抱着孙厦在奶奶身边坐下了。
他奶奶,还没影的事,你愁坏身子不值当。安芯是犟驴脾气,她要跑上海随她跑去,铁小不也挑选优秀少先队员去上海献花,挑着俺枣儿去了吗?别看杭州没了腿,人家心坚着呢,怕是压根儿也看不上俺妹妹。
奶奶抽出塞在袖口里的手绢,擦着眼说:都这样啦,他还挑挑拣拣?天底下还能有比俺闺女更傻的傻大姐?不能有。你想想,得照顾他一辈子呀,一辈子是多久?半截子人,不能动弹,得抱着背着,得端屎把尿、洗澡抹身,咋生孩子啊?那还叫过日子吗?
秀说:要说,杭州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好几年啦,自己也这样了,还不忘范家闺女。俺寻思,他要找,能看上的只有范家老三。明明跟她姐长得多像啊。不是说吗,送杭州去上海的时候,票车一开,广播里就播送莹莹的事,他听到了,一个大男人哭得像孩子似的,整个车厢都跟着掉泪。
范莹莹活在每个车站、每趟旅客列车的广播里。作为旅客违禁携带易燃易爆品的受害者,她的死成了宣传乘车安全须知的生动案例,被广泛援引。在广播里,她永远二十二岁,永远怕吵醒邻居不敢放声歌唱,永远不知道自己曾被一个男人悄悄地爱着。车站反复播送着范莹莹,旅客列车更是走一路广播一路,每站一发车,每节车厢里都是一片唏嘘。害得范站长两口子都怕乘票车了,尤其是莹莹妈妈完全拒绝票车,有一阵子,她老是咳嗽,铁路医院怀疑是肺结核,让她去南昌中心医院检查,来来回回的,她都是搭货车守车去的,一下车就抠鼻子,抠出来的是一团团的煤灰。
奶奶白了秀一眼,说:孩子多大啦,你咋还是没个眼力神!俺可看出来啦。明明那闺女要躲着呢。从前往隔壁跑得多勤呀,工作忙,不能去上海,该来看看杭州他妈吧,他妈的哭声她听不见?这些天她没来一趟。连老范也不一样啦,从前串门子似的,隔三差五地带着媳妇一道来看看,现在带的是单位上的人。还有,上茅房碰见明明,俺故意地跟她打听杭州的腿伤,她眼里就慌,瞅眼就知心啊。昨儿她见俺在里面蹲着,转身就出去了,说忘了带手纸,俺看见手纸就在她手里攥着,藏不及啦。为么呢,怕俺问呗。
秀也有这样撞上明明的遭遇。秀不得不佩服奶奶的精明。秀其实也是精明的女人,她把孙厦哄睡着,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巧妙地撺掇杭州妈妈找车站领导,要求找个没工作的姑娘长期服侍杭州,如果姑娘愿意嫁给杭州,则让她入路,解决正式工作。说起来,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出事以后,单位本来是派职工轮流照顾杭州的,可那样很不方便,他弟弟嘉兴便挑起了这副担子。然而,眼看杭州很快就要出院了,单位上理应着眼长远彻底解决问题。
奶奶说:对俺是好办法,可这不害了人家闺女吗?
秀说:进铁路呢,指不定有乐意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没工作,要是搁在从前,你能乐意?
秀想了想,说:俺知不道。还得看人咋样。
奶奶说:就是嘛。秀啊,这话要对杭州妈说,你说去。俺可张不开嘴。谁家闺女为了工作,乐意遭一辈子罪呀。日子长了,知道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恨得牙痒痒?
说来也是巧了,秀能想到的办法,范站长也想到了。没过几天,杭州出院回来,范站长领着七八个人来到他家。铁路新村的好些家属,也都往杭州家涌,挤不进去的,便蹿进了孙家,仰着脖子望气窗,听那边的谈话。
待杭州妈妈大哭一场后,范站长示意手下人把闲人请出去,可那些女人怎么也撵不走,范站长只好作罢。他说:姚师傅,姚师母,杭州是俺合欢站的光荣,也是全局的光荣。站党委决定,不仅要大力宣传他的事迹,用他的英雄精神鼓舞全站职工,还要不惜一切代价照顾好英雄的生活。杭州啊,你先坐轮椅,按医生说的,护理好残肢,注意卫生,预防并发症,还要进行增强肌力、加强关节活动范围的训练,防止残肢关节挛缩和畸形。等订做的假肢做好了,生活会方便一点,你放心,车站要对你负责一辈子。你物色个年轻的保姆吧,找着了,由站上跟她谈条件,行吗?
隔着墙,孙家这边便有人嘀咕:范站长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秀说:你从乡下把妹子接来替你带孩子,孩子带大了,你妹子也不肯回去啦。这不是个找工作的机会吗?
可是,秀她们一直没有听到杭州及他父母表态。因为杭州妈妈又号啕起来。她抱着杭州那两只空空的裤腿,竟哭死过去了。金华风似的跑到单身宿舍打电话,救护车嗷嗷的吼叫把整个铁路新村都惊动了,就像防空警报拉响似的,从四处涌来的男女老少,把停在篮球场上的救护车团团围住了。
奶奶看见了站在人群外边的安芯,她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
眼看着寒假快过去该开学了,铁路新村险些又出了一件大事。金华、孙庄,还有范家的老五范多多,一起失踪了。打中午不见孩子回家吃饭,孙家和范家就满世界打听,问遍住在铁路新村的同学,都说没看见。于是,奶奶让范家去东站,自己去西站,分头找去。范家媳妇虽焦急,却心存侥幸,说:急么呢,兴许天黑就回来啦。奶奶说:不行,得赶紧找。要是搁在从前,俺就找杭州妈要人。一个大的拐走了俩小的,你说金华这孩子可恨不可恨?他起小念着抓特务,他哥当英雄啦,他更来劲了。
范家媳妇嘀咕道:东站这么大,咋找呀?
奶奶说:鼻子下有嘴,不会问呀?问道口工扳道员调车员,找的是仨孩子又不是三只家雀。西站倒是小,你不怕听广播,俺俩就换换?
范家媳妇没再吱声,领着正在歇班的晶晶便往东站去。奶奶有枣儿陪着。一路上,枣儿一直在劝奶奶走慢点别摔着,可奶奶的脚步匆匆的,时不时地打个趔趄,还忘不了向路人打听。三角线下坡道旁边,住着车务段的黄师傅,是江西修水人,媳妇是湖南人,他媳妇身上的棉袄,是奶奶给做的。黄师母一见奶奶,拽住她直夸棉袄,硬要付那被奶奶一再拒绝的工钱。推让了好一阵子,那一块钱还是叫奶奶扔在了地上。奶奶说:俺孙子老往车站跑,人来人去的都打你家门前经过,托你替俺看着点,今儿早上你看见仨孩子吗?
黄师母摇摇头。接着,她提出想请奶奶上门替她一家老少做衣服,管三餐饭,每天工钱五毛钱。奶奶脱口而出:谁替俺赶快把孩子找着,俺给她做多少衣服都行,俺么都不要!手艺是俺自个的。
奶奶当时没想到,随意的一个允诺,竟闹出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当她在车站广场、售票厅和候车室呼喊着庄儿的名字寻找时,铁路新村最着名的快嘴婆黄师母已经在自来水边把消息发布出去了,好些妇女都自觉地投入寻找孙庄的运动,要么在共同回忆拼凑见到三个孩子的时间线索,要么付诸行动,分头去学校、去大街,有人甚至想到蔬菜大队的鱼塘。
车站各处旅客并不多,尽管那些脸已经被奶奶一一验看过,奶奶仍在呼喊着。枣儿想到了车站广播室。一广播,站里站外都听到了。果然,广播找人的效果挺不错,十多位家在铁路新村的职工都跑到广播室门口来,操着南腔北调告诉奶奶,这三个孩子上午确实来过车站,并在月台上滞留了许久。他们分析认为,孩子们本来是想扒十点半的那趟慢车走的,都已经上了车,突然见范站长带着人也上了那趟车,他们又赶紧下车溜走了。至于下车后的去向,各人说法就不一致了。有人看见他们往525部队那边去,有人发现他们突然又折返车站,还有人听见他们吵嘴,吵过之后,金华领着范多多往鹰厦线那条股道走,孙庄独自往浙赣线下行方向去。七嘴八舌的,把奶奶绕糊涂了。
孙枣却是恍然大悟。孙枣是哥哥的尾巴,一旦金华藏在哪里朝孙庄打个呼哨,她立刻就被鬼鬼祟祟的他们甩掉了。尽管如此,孙枣还是依稀听到了他们的打算。这些天他们一直在琢磨,那个失灵的道岔一定是特务破坏所致,他们相信这次特务没有得逞,将会狗急跳墙,下一个目标应该是铁路大桥。合欢附近有两座铁路大桥,一座是鹰厦线幺零幺那里的芦河桥,另一座就是王家养路工区过去的信河大桥。孙枣急忙说:奶奶,我们去信河大桥找吧,孙庄肯定在那儿。
奶奶将信将疑:这鳖羔子去那儿做么?抓特务?哪座大桥两头没有解放军守着?
孙枣说:两边桥头都只有一个解放军叔叔,他们怕特务从河里凫水上桥,解放军叔叔看不见。
奶奶问:有十多里地吧,多远呀,咋去?走到那儿还不天黑啦?
孙枣说:到月台上看看,说不定有轨道车,我们坐上轨道车几分钟就到了王家工区,沿铁路再走几分钟就是那座桥。
奶奶牵着孙枣就进了站。也是巧了,有一辆满载枕木的轨道车停在月台边等信号。一问,它要去的地方正是王家工区。这时,有一台解挂的机车通过,奶奶冲着它喃喃道:一个个的,把俺愁死了,你倒好,没事人似的。你是爹呢。
上了轨道车,奶奶冷静下来,便问道:枣儿,你老实告诉奶奶,你是不是也去过那儿,要不,咋能知道得这么明白?
孙枣点点头。奶奶扬起了巴掌,却没有打下去,只是逼视着她:多咱去的,咋去的,去做么?你说说!
孙枣只得告诉奶奶,暑假里她曾跟着哥哥和金华他们去信河大桥边钓鱼,是扒早上的慢车去的,王家工区虽没有站,但那趟慢车一般会在那儿临时停车。钓两三个小时,再走铁路回来,到家正好吃午饭。所以,奶奶没有察觉。孙枣只去过两次。第一次去,她没有听从金华的指挥,老老实实地呆在河边假装钓鱼,而是被成群的红蜻蜓蓝蜻蜓吸引了,跑去捉蜻蜓,一直追到桥底下,把一个企图接近大桥的可疑的钓鱼人吓跑了。金华很是恼火,不准孙庄再带妹妹参加他们的行动。可孙庄经不住孙枣的央求,更怕她告密,便向金华献出了于金水送的一把子弹壳以为贿赂,金华这才勉强同意让孙枣继续跟着。可第二次去,不知是因为中暑呢,还是吃了在月台上拣的几颗糖果中毒了,孙枣一到河边就全身发烫、上吐下泻,吓得大家赶紧背她回来。除了怕孙枣出事,金华还担心范多多,因为那些糖果包着非常漂亮的糖纸,两个女孩子舍不得扔,范多多也偷偷吃了几颗。匆匆回到了西站,却不敢径直回家,就在三角线龙头房边找了个阴凉处,一起给孙枣鼓劲打气,希望她坚强起来。孙枣坚强,家长就看不出破绽了。金华还要给孙枣刮痧。如果是中暑,刮痧立马就能好,比打针吃药还灵。可是,在脖子上刮痧,家长会发现,孙枣也嫌难看。在背上刮,金华不敢,孙枣更不让。孙庄说,那就让范多多给刮吧。两个男孩子连忙背转身去,而范多多是把手伸进衣服里去箝孙枣的背的。金华说,你看看箝出来的印子是红的还是紫的,发紫就是中暑。范多多立即撩起衣服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声称是紫色。那天,孙枣果然够坚强,草草刮痧之后,她竟然自己走回了家,而且,谁也没发现她哪儿有么不对。但是,从此,金华、孙庄甚至连范多多都嫌她麻烦了。
孙枣当然没对奶奶细说,只说去钓鱼。这就让奶奶大惊失色了。奶奶把手指摁在孙枣的眉心上,骂道:死妮子!起小俺就夸你乖,咋就越大越不懂事了呢?跟谁学的!眼瞅着就长成大闺女啦,疯疯癫癫的不叫人笑话吗?唉,俺天天眼里瞅着你们,心里拴着你们,咋就拴不住呢?你说说。
孙枣紧紧攥着奶奶的手,把脑袋栽进奶奶怀里,奶奶便不再骂她了,而把怒火对准了孙庄:弄回那个鳖羔子看俺咋治他!俺钉个笼子把他关起来养,像养兔子似的!要不,给他拴上铁链子,像养小狗似的!男孩子还不如狗听话,唤一声,狗就家来啦。这个好,俺拿嗓门当锣敲,敲破了锣,也没个人影儿。
一路上,奶奶还对着轨道车司机把老蒋及其派来的特务骂了一顿。她说:那个老蒋咋这么坏呀,三天两头地派些狗特务窜犯大陆,害得人不能安生。你说说,他们想炸桥梁破坏铁路,遭罪的不都是老百姓吗?逮着他们,就该让他们吃枪子!
到了王家养路工区,没等轨道车停稳,奶奶就愣住了。守候在铁道边的养路工中,竟有一张熟悉的脸,她远远地认出来了,那是巡道工。巡道工也很惊奇,小眼挤成两道缝,见面就问:你个小脚老太太还挺仗义的嘛,也就一个礼拜没见,就想俺啦来看俺啦?
奶奶嘟着嘴说:别到三不着两的,没个正经!俺找庄儿来啦,见没见俺庄儿?
巡道工说:放心吧,叫俺撵回去啦,你们走岔啦。
多咱家去的?俺在路上咋没见人影呢?
在俺这儿吃了中饭,这孩子是头犟驴,好说歹说都不听,巧了,正碰上临时停的货车,俺把他扔上守车啦,他还横哪,车长比他更横。车长就是住在三角线上坡道的黄胖子,满脸横肉,长得像土匪,把孩子吓傻啦。要不,你那庄儿还不往下蹦跶呀?
奶奶终于放心了。她从袖口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她眼里的泪水,不知为心里的紧张而流呢,还是为此刻的激动。这时,她才想到,他咋突然来了王家养路工区呢,咋也不吱声呢?
巡道工的回答却是豪爽:俺是自个儿要求调来的,这儿好着呢,有三四个伴,就等于有家啦!
奶奶往四周看看,没见一栋房子,尽是被马尾松林簇拥的红石山包,便好奇了:住哪儿呢?
巡道工指向左边一座最高的山包,那座馒头状的山包朝铁道咧着一张大嘴,几个养路工就住在那半敞着的山洞里。奶奶听说,扑哧笑了:你们都成了猿猴啦,俺在电影里看见过,猿猴在变成人以前,就爱住山洞。那里面有母猴子吧?
孙枣认真地说:那里面肯定有狼和狐狸。
巡道工憨笑着说:野猪倒是常来慰问俺。前天夜里,俺睡得正香,被一阵雨浇醒了。俺就纳闷,这儿淋不着雨呀,抹抹脸一闻,又骚又臭的,野猪撒尿呢。
孙枣乐了,笑得格格的。这时,奶奶却没笑。巡道工望着她,说:逗孩子的,没那事。山洞里可舒坦啦,冬暖夏凉,还不怕轰炸。忙完活儿,到河边钓钓鱼,到林子里打只野鸡,附近村子常有老表嫂来卖米卖菜,日子过得比城里还自在。那位周师傅,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了,你问问去。
奶奶说:你就吹吧,俺还知不道你呀,一张大嘴,比你住着的那个山洞还大。俺记得你好像姓颜吧,俺该叫你颜大嘴啦。
轨道车掐着点要给过往的列车让路,停留时间是极短的。颜大嘴领着几个养路工不一会儿就把车上的枕木掀了下来,既然知道庄儿的下落,奶奶和枣儿便马上跟车回到西站。
可是,进家一看,张婆子替秀看着俩小的,秀也去找孩子了,孙庄并没有回来。再问范家和姚家,那两个孩子连影儿也没见着。眼看天说黑就黑了,奶奶急得没辙,也是累的,瘫坐在床沿上哗哗地直流泪。黄胖子的老婆却来邀功了。黄师母说,她丈夫下班时明明把孩子给带回来了,一直把他送到大门洞,自来水边好些家属还骂孙庄呢,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把你奶奶急坏了摔坏了怎么办。
奶奶便问张婆子见没见着孩子进门,张婆子回答却很暧昧,说好像门前有人影一晃又不见人,也许是花了眼。黄师母一拍大腿,说:你孙子怕挨打,不敢回家,一定就在周围转悠。我叫大家去找找。
秀和安芯是天断黑后陆续回来的,她们分别去了东站、大街上、港背村和525部队。安芯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于金水,把事对他说了。于金水想到的却是车站澡堂子,二话不说,就往那儿跑。直到夜里八点半,就在邻居们都涌到孙家来陪着三家女人抹泪的时候,孙庄到底叫于金水给揪回来了。
奶奶操起擀面杖便吼:给俺跪下!看俺不打折你的腿!鳖羔子,叫你作!
范家媳妇和杭州妈妈却拦住奶奶,她们急着打听自家孩子下落。经过再三盘问,孙庄才开口。原来,他们在半道上闹矛盾,孙庄坚持要去信河大桥,金华既想去鹰厦线转悠,又想去监视磷肥厂的一位女工。那女人经常往铁路的防空洞里钻,每次进洞前咳嗽三声,进去呆一会儿就出来,稍等片刻,又有一个男的钻出来。金华认为这是一对特务在接头,那三声咳嗽就是接头暗号。
不等孙庄说完,便有大人赶紧往防空洞跑。谁也没想到,金华和范多多竟被锁在防空洞里了。金华领着范多多先是去了鹰厦线的芦河大桥,却被守桥的战士撵开了,沮丧之余,金华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要埋伏在防空洞中,侦察特务破坏的下一个目标。那个防空洞虽有沉重的大铁门,但从不上锁,可是,今天当他们进洞后,偏偏领导听到反映说有青年男女出入,便下令锁门。锁门的人冲着洞里喊了一阵,见没反应,还有意再三开关电灯以为提示,岂料,这些警示也被金华当做特务的接头暗号了。
这一夜,整个铁路新村都后怕得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自来水边一片唏嘘之声。女人们都说,要不是奶奶的大孙子提供那条线索,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啊!那两个孩子在洞里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还不得活活饿死呀。
当然,孙庄也因此逃脱了一顿好揍。奶奶当时拿出来的,可是三尺长、两头一般粗的大擀面杖。
于金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安芯说:我也是娘的儿子了,安芯,你就是我妹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么会想到澡堂子。
安芯靠着合欢树,伸手把掉在他头上的一枝枯叶摘去了,微笑着:为么?
于金水鼓着勇气说:我这个侄儿呀,小脑袋瓜子里盛的事多着呢。他一直想弄明白,杭州腿上的断面是咋的,是平崭崭地锯掉了,还是像奶奶扎裤腿一样,用皮包着伤口。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庄儿的事。
安芯说:说吧,我拿定主意了,经不住说哪行呀?我知道,往后最大的考验不是咋样生活,而是咋的面对生活。
于金水接着告诉安芯,前些天孙庄曾跑到俱乐部来,邀于金水一块儿去车站澡堂洗澡。于金水当时挺纳闷,说你自个去呀。孙庄却说,我有事要你帮忙。于金水便开玩笑,帮你搓背呀。原来,孙庄是希望于金水去帮杭州搓背擦身,乘机把杭州老是遮住断腿的毛巾掀起来,让他看看腿的断面。孙庄为了这个念头,十分关心杭州的个人卫生,一听到隔壁杭州提出洗澡的要求,他也浑身痒痒,每隔几天就向奶奶要钱去洗澡。澡堂子叫车站职工浴室,职工免费,家属却要买票,每人每次五分钱。五分钱能买一板车青菜呢,奶奶当然不乐意。所以,孙庄邀于金水去洗澡,其实也藏着小心眼儿。杭州洗澡一般是由他二弟嘉兴照顾着,也只有年轻力壮的嘉兴能把原本高大壮实的他,从更衣室抱到里面的浴池边去,浇湿他,抹上肥皂,搓遍全身,冲洗干净,再抱回到更衣室。孙庄几次随着杭州进了澡堂子,故意磨磨蹭蹭,目光却始终紧盯着杭州的双腿,可是,整个过程中,哪怕就是光溜溜地坐在浴池边,杭州也用毛巾捂着腿的断面,好像连他自己也不愿看见那惨不忍睹的伤处似的。比较容易暴露的时候,应是脱衣后解开缠绕残肢帮助定型的弹性绷带的那一瞬间,而嘉兴已经技术娴熟,从来不给孙庄偷窥的机会。于金水说,腿断了不就是一个碗大的疤吗,奇怪的好奇心。孙庄说,可那疤怎么长的呢,听说他马上就要装假肢了,假肢怎么装上去呢?
安芯问:你是怎么满足他的好奇心的?
于金水说:别提啦,两头不落好。我想,这不算事,让孩子看看也没么了不得的。我们进澡堂子时,嘉兴刚替杭州脱了裤子,我说我来抱吧,嘉兴不让,怕我个小抱不动。到了水里,我要帮忙,嘉兴倒是同意了,把杭州交给我,自己泡在池子里。我让杭州自己打肥皂,他把毛巾盖在断腿上。我给他浇水搓背抹身,抹着抹着抹到大腿,他警觉起来,连忙丢下肥皂,双手紧捂住断腿头上,就是不撒手。我手上可能劲大了些,他眼一瞪凶我一句干吗呀?我觉着,他可能意识到了,满池子的眼睛都盯着他的腿,特别是那些孩子,一个个,哪是洗澡呀,就是为了看他。孙庄出门就怨我没帮上忙还打草惊蛇,他说马走千里难免失蹄,他总有一天会看清。所以,要是天黑时找不着他,没准就在澡堂子里。
这时,俱乐部门前的灯亮了,尤其宣传橱窗里更是明晃晃的,在马路对过的合欢树林里,也能看清一直陈列在其中的一组杭州的相片。安芯说:你的诗写得真好,那首歌也好听。我们哼一遍行吗?
于金水便和安芯一道轻轻地唱起来——
调车工人英雄汉,
战天斗地不畏难。
身轻如燕志如钢,
风驰电掣永向前。
唱罢,安芯说:你一个劲地说澡堂子,还能没别的意思?你话里有话呢。我知道,你也是好心,是放心不下我,告诉我以后生活的难处。这些我都能想到。
于金水说:我还没说完呢。满世界找孙庄的那天夜里,我赶到澡堂子里,孙庄正在跟别人干仗。为么?有人泡在池子里,嘀嘀咕咕说闲话,说自古美女爱英雄,没想到,少了两条腿的人,居然有不少漂亮姑娘喜欢。还有人学杭州妈妈的话说,嘎许多萝卜夹了一块肉,酱油拌拌螺蛳炒年糕。其中一个列检的,问孙庄,啥时能吃上你姑姑的喜糖呀。孙庄就恼了,朝人家脸上撩了一捧水,迷人眼啦。那家伙发起怒来也太不像话,摁着孩子的头灌洗澡水,正叫我赶上了。我生气的是,杭州在场也不制止,就算他没听见人家说闲话,也该看见了大人欺负孩子呀。他倒好,没事人似的。
安芯说:他咋能听不见呢?人越是这样越敏感。可他能堵上那些嘴吗?也许,能堵嘴的,只有一样东西。走,跟我去宿舍吧,我让你看看。
看么呢?
去了就知道啦。
他俩都住在单身宿舍二楼,一个最东头,一个最西头,中间只隔着十多间房。尽管如此,于金水却从未在安芯的宿舍里坐下来,每次进了屋也只是站着说话。今夜,安芯却请他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单身宿舍里每间房摆设都一样,对门的窗前一张写字台,两边各靠墙放一张架子床。安芯床位的不同景象在于,她在床里边的墙上贴了一溜《前线火车头》,张张报纸都有关于杭州的文字和图片,有长篇通讯,有表彰会的报道,还有路局号召向他学习的决定和各站段开展学习活动的表态文章。她等于在宿舍里办起了阅报栏。当她往墙上糊报纸时,于金水就说,雪白的墙这么一糊,和整个房间也不协调呀。安芯说,你看看,墙上的白灰把被子都蹭脏了。现在,于金水才发现,和杭州有关的最重要的那几期报纸一张不少。而挨着她枕边的那张报纸,把杭州的一张大相片投影在她的睡梦里。
于金水侧着身子在读报,而安芯踩在椅子上,踮着脚,去够钉在门头上用来堆放杂物的三角架,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帆布旅行袋。
旅行袋鼓鼓囊囊的。打开拉链,竟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纸包。有的是印花的白色纸袋,有的则是粗糙的黄色包装纸。一看就知道,前者来自上海,后者应该是来自供应车。于金水立刻联想到中秋夜安芯接车后带回家的上海糖果。
安芯一直在积攒着上海糖果。一斤一包的,是从每月来一回的供应车上采买的;几斤一包的,是托列车员从上海带来的。从前,她不服输地同范明明暗中较劲,好像谁备齐了上海糖,谁就能如愿嫁给杭州似的。而现在,安芯几乎就要取得胜利了。这胜利来得竟是如此不可思议。
安芯说:这些上海糖可以证明我的决心了吧?告诉你,上面还有一袋呢,是范明明买的,她让给我了。热天糖都烊了,还好,一到冬天又成形了,只是有些粘纸。可是,不能再过热天了。
安芯打开一包,挑了颗大白兔,剥掉糖衣,填进于金水嘴里。于金水嚼了嚼就咽了。安芯说:奶糖越嚼越香,你连孩子都不如,哪有不会吃糖的。
安芯又剥,再往他嘴里填。于金水也剥,塞给了安芯。两人相视无语,却是你来我往,比赛似的,两张嘴都被散发着奶香味的糖稀粘住了牙,后来,两人干脆都囫囵吞枣,一口气吃掉了半斤糖。安芯用那些糖衣,叠成了一群蜻蜓。于金水捏着一只,小心翼翼地把它别在安芯的大辫子上。
蜻蜓的确与人有着非常亲昵的关系,比如,夏天就是人与蜻蜓的蜜月。蜻蜓纷飞,倦了,它们很可能栖息在安芯的辫子上。但安芯总爱摆弄那摇曳在胸前或腰臀之间的辫子。在一个雷雨将至的午后,在铁路新村的自来水边,于金水亲眼看见正在洗衣的安芯把辫子往身后一甩,不幸击落了一对紧紧咬合的蜻蜓。蜻蜓扑腾挣扎着飞起来,又落在水盆里。她赶紧捞起它们,擦干翅膀,往空中一抛。她眼里的歉疚和那对情侣一道飞远。其实它们极可能是被自身的欢乐击落的。
于金水禁不住热泪盈眶,猛然搂住了安芯,在她背后合拢的双手,则紧紧地攥住了那根大辫子。他不安分的手指久久地捻着她的发丝,就像清点着头发的数量。在乐平的工地上,他俩最亲热的一次接触,就是躺在病床上的安芯,见他攥着自己的辫梢期期艾艾的,便说没事你就数数吧。于金水果然数起来,数到千位数,把自己数糊涂了。
可此刻,于金水喃喃念叨着的,不是数字,而是感叹:安芯,你太实在啦,天底下去哪找你这样的实在人啊,你看看,范明明从前对他多好呀,一出事,她就撤啦,让给你啦。她让给你的是一辈子的责任啊。你咋想的?
安芯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带着静静的笑意,任由他搂抱着自己。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男人紧紧搂抱的力量。她说:金水,你们当我鬼迷心窍,可我真的爱他。就像他为莹莹唱歌似的,我心里也天天记挂着他。哥,你一定得帮我。现在,我就缺两个人的态度。一是杭州,二是娘。我相信杭州最后一定不会拒绝,因为我能用真心感动他。就怕娘。也许,你赶紧找个人,娘态度会软和一些。娘太喜欢你啦。
于金水说:你误会娘了,虽说她嘴上不饶人,可心里疼你哪。你真要嫁给杭州,我寻思,她一百个不答应,准得找杭州妈妈闹去,闹得老姚家不敢娶你做媳妇。
你别管她的态度。你先答应我,我把那张床上的小李子介绍给你咋样?人你常见,多漂亮呀。高中生,她父亲就是路局《前线火车头》的负责人。我试探过小李子,人家挺欣赏你的,说你多才多艺,在地区俱乐部工作是大材小用。这不明摆着,就差互相点头了吗?安芯轻轻地从于金水怀里挣出来,但她随后又把辫子挪到胸前来了,把辫梢交到了他手里。
于金水一绺一绺地数着。要数清楚,恐怕得花一辈子。
安芯说:大街上的理发店都看中了我的辫子,中秋夜不是还有剃头师傅追到家来了吗?我一直准备等到结婚前再铰,理个运动头。也是时候啦。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好几年。你喜欢,我铰给你吧,算是个念想。
说着,安芯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子。剪子的刃口先是对着辫梢,一个犹豫之后,它在齐肩处下刀了,咔嚓咔嚓地铰了好一阵,才把辫子彻底铰下来。
交给于金水时,安芯又说:还是算我存放在你那儿的吧。要是娘不认我了,往后你找着机会替我还给娘。不管怎样,我都是娘给的。
瞬间,安芯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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