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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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解放军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美蒋U2型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的消息,让整个合欢铁路地区倍感振奋。人们都相信,那架U2型一定是来侦察这个铁路枢纽的,敌机的残骸也许就坠落在合欢附近。因为,那些天合欢的驻军和武装基干民兵都出动了,成天在山上搜寻着。就连巡道工也像个孩子兴奋得不行,没事的时候,一趟趟往山上跑,跟在部队的屁股后面,生怕人家不仔细似的。

    奶奶说:你瞎忙活么呀?俺不是托你留着眼力神,替俺看着庄儿吗?飞机能让你找见啦?

    巡道工说:那难说。让俺拣块飞机皮子也好呀。指不定,还有个照相机掉在草窠子里呢。那高空照相机可厉害啦,出来一次拍的照片能堆满一屋子,从两万米的天上能把你这双小脚照得清清楚楚。

    你就没个正经!蒋介石他娘裹小脚不裹?你说说。

    巡道工认真了:连飞机都不要人开,发明个高级照相机还难吗?

    正准备去学校门口等着孙庄放学的奶奶,想了想,还是回家换了条稍稍肥大些的裤子。那条裤子能遮住脚面。

    又在单身宿舍门口遇见巡道工,巡道工忍不住笑,轻声说:你让美蒋的阴谋破产啦!

    这时,防空警报响起来了。那声音先是不经意的一声“呜”,接着,嗷嗷地飞翔起来,盘旋起来,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凌厉。警报声就像时常飞临合欢城上空的老鹰,鸟瞰大地寻找猎物,张着巨大的翅膀在滑翔,并随时准备俯冲。奶奶听到第一声,就警觉地支棱着耳朵,疑疑惑惑地问:这是拉警报吧?紧接着,她立即作出判断:是拉警报呢!快去替俺招呼秀和鹰儿,俺去学校领着那俩!叫秀别慌,她肚子里又有啦。

    警报声漫空飞扬,而充斥合欢上空的汽笛声和钢铁的轰鸣声,好像被警报击落了似的,再也没法吱声了。顷刻间,大人呼小孩哭,鸡飞狗跳的,从每栋宿舍楼里涌出来的人,像倒堤的水,汇流在通往俱乐部的大马路上。防空洞口就设在俱乐部旁边。大马路上的人流很像暴雨之前的蚁阵,浩浩荡荡却又慌慌张张。颠着小脚匆匆走在头里的奶奶,很快便被狂奔的男女超越,裹挟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急得哭喊起来:庄儿枣儿,你们别乱跑啊,等着奶奶!奶奶就来啦!

    于金水迎面跑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奶奶喊道:你这傻孩子,往哪跑呀,你嫂子有巡道工照顾不碍事,俺你也别管。快去学校呀!

    于金水说:奶奶,你放心,庄儿枣儿有老师领着呢。我这就去看看,你直接去防空洞,当心别摔着。

    警报停了,这时,充斥空中的是汽笛声,远远近近的机车一起用怒吼迎接着来犯的敌机,东西火车站周围和浙赣线、鹰厦线沿线的山头上树林里,所有的高射机枪一定也是怒指蓝天。谁都知道,刚才那阵警报不过是预报,是通知群众疏散。真正的危险就在警报再次响起之后。待奶奶赶到合欢林中的防空洞口,巡道工抱着孙鹰搀着秀也到了。秀抱着正在隆起肚子说:是演习吧?真要是台湾的轰炸机飞过来,那还了得?

    奶奶不理睬她,一个劲地把她往洞口推,边推边高喊:让孕妇先进!这里有孕妇!巡道工把孙鹰举在头上,用自己的胸脯和肩膀去撞去拱,为秀开路。等到奶奶把秀送进防空洞,她自己也被旋涡似的人流卷了进去,出不来了。

    警报再次响起来。奶奶双手紧抓着防空洞口的门框,身子贴在水淋淋的石壁上,脖子却扭着,面朝洞外。她仍在高声呼喊庄儿枣儿,可在这惊恐而嘈杂的狭小空间里,她的呼喊太微弱了。她泪眼汪汪。一遍遍的眼泪鼻涕,都叫别人的衣服头发给蹭去了。

    奶奶终于盼来了于金水,可出现在洞口外的只有于金水。奶奶急得直叫:俺孩子呢?待他挤进洞里,奶奶不知哪来的劲,扑着身子抻长胳臂,之间隔着好些人竟也把他抓住了。于金水说:洞里黑,俺看不见,是奶奶呀。咋不往里去呢,里面深着呢。

    快告诉俺,孩子呢?不是叫你替俺领孩子吗?

    原来,于金水赶到学校时,操场上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学生们是从靠近学校的另一个入口疏散的。这个防空洞共有两个出入口,曲里拐弯的,其实就在俱乐部的地下。

    奶奶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感到早已不听使唤的一对小脚,忽然有了一种痛感。是有人踩着了她的脚,踩了又踢,接着,再踩再踢。奶奶扶着小于,抬起脚回敬了那脚一下。说:谁使坏呀!身边一个男人连忙道歉。那人把奶奶的脚当石头,先是拿它来垫脚,觉着硌脚了,又想把它踢开。奶奶说:你一个大男人抢着往防空洞里钻,算么呢?没羞没臊!还石头呢。是石头也得拣起来,冲出去砸那台湾飞机呀。那人说:我一直踩在你脚上,你都没反应。所以,我真以为是块石头。于金水对奶奶说:往里挪挪吧,别叫人再踩着。

    奶奶直觉着脚背刺痛腿肚子酸痛。于金水便搀着她往洞里去。防空洞里隔着二十米吊着一盏灯,可灯光昏黄,洞顶上滴滴答答地掉水珠子,脚下便有一处处水坑。奶奶嘟哝着:俺老糊涂啦,今儿咋偏偏穿这双新鞋呢。心疼着新鞋,她仍然牵挂着孩子,一定要小于领着去找庄儿枣儿,没看见他们,她心里不踏实。

    往里不远,奶奶遇见了秀。不只是秀。秀和抱着双胞胎的张婆子,都被巡道工、杭州母子、范明明母女他们用身体筑墙,圈在里面呢,人再挤,也挤不着孩子和孕妇。巡道工面对秀,一只手抱孙鹰,一只手使劲撑在石壁上,为秀的肚子腾出较宽松的空间。而杭州和范明明手挽手,正说着话,两张脸都快贴到一起去了。

    秀对孙鹰说:快叫奶奶呀,别让奶奶往里去啦,挤坏啦。

    孙鹰哇地一声哭起来。奶奶摸摸他的脸蛋,说:乖,俺鹰儿乖,奶奶给你找哥哥姐姐去,找来他们,我们一道去看电影,让你于叔叔给放新片子。上面就是俱乐部呢。多好呀,俺来啦也不白跑。

    巡道工笑了:还念着看电影呀,指不定上面都挨炸弹啦!

    瞎掰!亏你还是当兵出身。炸弹下来,你钻得再深也震得慌。没打过仗还没看过电影呀?

    巡道工瞅着秀,对奶奶说:嫂子,战斗片里常有亲人在战场上相认,叫人跟着抹泪。俺一直寻思着对你说说,让秀给俺做干闺女。今儿,俺就在防空洞里把秀认下啦,行吗?赶明儿,等庄啊枣啊鹰啊长大了,也给俺编个电影放放。

    奶奶白了他一眼,说:俺可没功夫跟你磨牙。俺找那俩孩子去。

    秀急了:小于,你去呗!

    奶奶却不依,她非要亲眼看见孩子不可。然而,让奶奶想不到的是,庄儿竟带着枣儿找过来了。两个孩子挤到奶奶跟前,一人抱住奶奶的一条腿。奶奶的泪水刷地流下来,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知道奶奶和你妈着急,找俺来啦。大啦,懂事啦。俺还担心庄儿往火车站跑,去抓特务呢。俺一路上寻思,该去东站找呢,还是去西站,要不,就去鹰厦线的幺零幺。

    谁知,庄儿却说:奶奶,空袭警报响了,说明解放军和民兵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就等着一声令下,瞄准敌机开火。我们的任务就是掩护小同学安全转移。

    枣儿告诉奶奶,庄儿和金华,还有范家的老五范多多,是最后进防空洞的,他们一路上在帮助那些吓哭了摔倒了的低年级同学,校长说评五好学生的时候要奖励他们呢。

    于金水脱口而出:好小子,俺也奖励你。说,除了口琴和力士鞋,想要什么?

    除了口琴,别的不要!

    奶奶立即作出反应:不行。别给买。小于,你钱多啦,骚包啦?这不给俺惹事吗?

    于金水便冲着孙庄苦笑:给你买个铅笔盒吧。

    孙庄说:我只要口琴!不给,我就天天在姑姑面前说你的坏话,让姑姑见到你就烦。

    奶奶指着孙庄的脑门心骂道:鳖羔子!俺还当你懂事了呢。早就对你说过,你要是敢跟着别人乱跑,非叫你爸爸打折你的腿不行!奶奶说这话时,目光瞄了瞄杭州妈妈。这么一瞄,她不由得又把孙子搂紧了。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孙子乖呢,比庄儿大的金华竟然不知道来找找他妈。

    奶奶嘴角的那份得意,让巡道工瞥见了,他轻声问:怎么着,给个话吧。俺一直觉着和秀这闺女有缘呢。

    奶奶说:你这人真怪。这会儿,俺心里还在打鼓呢,地上是咋回事呀,安路驾着车在哪跑呢钻没钻山洞,家门没关上不会招小偷吧。你倒好,闲着没事似的。

    一向嘻嘻哈哈的巡道工深沉起来:俺自个儿没牵没挂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进洞全家平安。可警报一响,大马路上拖家带口的,叫人眼馋呢。要不是有秀和孩子在身边,俺心里不能好受。你说怪不怪,危险来啦,灾祸来啦,人心里就怕空落落的。

    早说给你寻个人,你没句实话。俺觉着老家的媳妇是你编瞎话,你咋不把她接来,要么调回老家呀?哄人能落下么好啦?一个大老爷们,没个媳妇咋过日子呀,俺爱说车头爹车皮子娘拖家带口走四方。人呀,说老就老啦。

    巡道工叹了一口气: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俺要能有个干闺女就心满意足啦。老蒋天天叫嚣反攻大陆,要是真打仗,这儿最先挨炸弹,这儿不是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吗?万一台湾飞机来轰炸鹰厦线叫俺碰上了……

    奶奶立即打断他:臭嘴!几年没刷牙啦?老蒋它敢来吗,这阵子,火车道上过的都是军列,俺寻思着,台湾快解放啦,不能让蒋该死再糟害人啦。你看看,饿肚子的日子刚过去,这坏种又要反攻大陆,闹得孩子不能安心念书,把俺的新鞋也糟践了。

    巡道工眼里闪着泪光,也许,那不是泪,而是他的心愿,真诚的心愿一定是明亮的。奶奶转而看看秀。秀读懂了奶奶的眼神,立马就轻声喊了句干爹,好像她也寻思了许久,就等着今天,等着警报拉响的时候。

    于金水好像被感染了似的,用极轻的声音说:奶奶,俺给你做干儿子吧?

    奶奶愣住了,一直没吱声。直到警报解除,藏进防空洞的人们涌出洞口四散而去。奶奶在宣传橱窗边揪住于金水,问:跟安芯又咋啦?这阵子不是挺好的吗?

    宣传橱窗里贴着杭州的好几张相片,有戴着大红花的,也有调车场上的工作照。各个单位提供的文字稿,表达的都是向英雄学习的决心。其中,包括于金水创作的诗歌,题目是《调车工人英雄汉》。于金水的目光停留在杭州的相片上,说:她嫌俺的工作没出息,说干铁路凭的是技术。可俺要求调动,领导又不同意。不冷不热的,好几年了,奶奶你也别再逼她啦,随她吧。

    奶奶愤愤道:都是叫那蹄子惯的!想让你开车呢,还是调车?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吗?今儿夜里,俺就把她撵回单身宿舍去!有多远让她滚多远,滚回那蹄子身边才好呢,俺眼不见心不烦!

    于金水努力地笑了笑,说:俺就给你当干儿子吧。等中秋节,俺上门去,举行个正式的仪式,就认下啦。奶奶,你也别再说安芯,安芯就是俺妹啦。

    回到家后,奶奶一遍遍对秀说:这警报拉的!也知不道是真是假,飞机没过来,炸弹没下来,俺家倒认下两个干亲来。多稀罕人呀!要是U2型飞机把俺说的话侦察走了,老蒋听见还不得活活气死呀!

    中秋节那天,于金水果然来认干娘了。他提着从供应车上买来的广州月饼、上海糖果,还有两瓶绍兴黄酒。

    头两天,供应车就停在铁路新村南边的道口旁,奶奶想买山东货,领着大肚子的秀一道去挑了半天,还是空着手回来。奶奶决定自己做月饼。她先做的是发面饼,在发好的面团里包上白糖、芝麻、花生等等,也有好几种馅。可孩子们都不吃,说这哪像月饼呀。奶奶说:这些孩子忘本啦,啃萝卜啃包菜根子的日子才过去呢。你们说说,么叫月饼呢?三个孩子一致认为咬上去会掉皮的才是月饼。奶奶说:不就是用油和面吗,俺能开月饼铺子呢,等着吧。

    果然,奶奶做的月饼比广州月饼品种更丰富。有豆沙馅、芝麻馅、花生馅,芝麻花生核桃瓜子仁掺和在一起成了伍仁馅,撒些葱花和盐便是椒盐饼,放些冰糖末子正是水晶饼。因为是现做的,新鲜,吃着也觉得味道更好。奶奶还蒸了一笼馒头,一揭开蒸笼,孩子们乐得直欢呼。那是一个动物园,有刺猬兔子猴子大象梅花鹿等七八种,都是面捏的,修饰修饰,再用豆子画龙点睛,一个个挺招人爱。合欢城还没个动物园呢。面点还有住在月亮上的嫦娥姑娘,小黑豆是她的大眼睛,一段葱白是她俊俏的鼻子,两片红萝卜丁做成了她可爱的小嘴。奶奶不让孩子们动她,她是仙女呢,像俺枣儿一样漂亮。

    奶奶把那只刺猬撕了,分给孩子们尝,说要等月亮升起来才能吃月饼。她在两只饭盒里分别放几样面点配两块月饼,让庄儿、枣儿给张龙、张凤和金华送去。楼上回赠的,是铁路食堂里做的月饼,人称“砸死狗”,铁打的一样,咬上去,能崩掉大牙。隔壁回赠的却是煮熟的芋艿和毛豆。可能怕被人误为小气吧,杭州妈妈紧跟枣儿进了孙家。她说,江浙一带叫芋艿听起来就是“运来”,中秋吃芋艿,好运连连呢。青翠饱满的毛豆,象征着小孩强壮,毛头健康。毛豆和趴在芋母上长的芋艿,还有多子多孙、团团圆圆的意思。

    待杭州妈妈离开后,于金水说:有些地方中秋吃芋艿,有故事呢。眼馋着月饼、巴望着天黑的孩子,马上缠住了于金水的故事。于金水说,很久很久以前,在沿海一带抗倭的戚家军,吃了败仗,粮草已绝,将士们便挖野生的芋艿充饥,戚继光尝食后很高兴,可大家都不知道它叫么,戚继光为了纪念遇难的士兵,就取名“遇难”。叫着叫着,叫成了芋艿。

    奶奶说:这故事怪瘆得慌的,谁还敢吃它呀?

    于金水说:戚继光是俺山东老乡呢。他的多少辈祖宗住在江西,他家是到山东当官搬去的,俺有个姓戚的战友家在赣南,他们戚家的祠堂里就供着戚继光的牌位。

    奶奶说:快去把小戚叫家来过中秋,好歹他是俺山东老乡的亲戚。孩子在外,家人多牵挂呀。

    可于金水告诉说,小戚已经不在了,他是在鹰厦铁路工地上为排除哑炮而牺牲的。每年七月半,于金水都会给他烧纸呢。奶奶把芋艿剥了皮,一个个地填进孩子们的嘴里。接着,便夸于金水:你一个大男人,心倒是挺细!能赶上楼上老张家啦。他家不用月份牌,阴历阳历也记得明明白白的,掐着日子过呢。

    太阳落山时,奶奶忽然动了主意,要把大桌子搬到外面去,让一家人团圆在月光里。多少个中秋节人都凑不齐,今年真是难得,安路没跑车,安芯下白班。还多了两口,奶奶的干儿子,秀的干爹。秀肚子里还有一口呢,名字都有了,就叫孙厦。

    于金水领着孩子搬好桌椅板凳,奶奶把面点端出来,挑出其中的嫦娥姑娘和小白兔,让它们端坐在桌上,供品有月饼、老菱和柚子。中秋吃柚子是合欢本地的习俗,柚子虽然酸得倒牙,却有团圆和多子的寓意,吃的就是它的意义。杭州妈妈送的毛豆也供上了,毛豆是喂兔儿爷的。奶奶说待会月亮出来,要拜拜月。谁知道,孩子们一听,跪下便拜。奶奶说,馋月饼急的!月亮还没出来呢。记住啦,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其实,中秋月在日落之前就静静地挂在东天上了,那是一个浅浅的圆,就像一种圆圆的心情,不经意地投影在云天之上。直到太阳下山,它才悄然贴近大地,在蒸汽机车喷出来的煤烟中时隐时现。此时的月亮是腼腆的,脸皮很薄的样子,没有如水的月华。是越来越浓的夜色,抹去了团团煤烟,让月亮渐渐胆大,渐渐明亮。它壮着胆子爬上了红石楼房的屋顶,月光从已经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上泻下来。

    孙庄一直怂恿着孙鹰去吵奶奶,快快拜月,月亮都老高了。可是,说是去段里学习的孙安路还没有回来,早该下班的安芯也没影儿。好不容易把撇着八字脚的巡道工盼来了,他却是很沮丧的样子。奶奶问:咋啦?跑到月亮上砍桂花树砸着腿啦?

    巡道工说:叫玉兔咬啦。

    出么事啦,看把你愁的。

    原来,今晚要过专列,各个行车单位都要挑选党员和政治上可靠的职工上岗,把当夜班的一般职工换下来。车站和工务段还要配合铁路警察,在车站和铁路沿线布岗,每隔三五百米就得站一个人,戒备森严的,可巡道工不在此列。沿线多长呀,整个工务段绝大多数职工都被派出去了,他一直守着合西养路工区里的电话机,期待派班命令,想不到,他竟是今晚少有的闲人。

    秀说:不派就不派吧,俺过俺的节。天凉了,野地里熬上一夜,也怪难受的。

    奶奶说:做么都得给个理。么叫可靠?俺当过兵,受过伤,还当过班长,咋不可靠?干铁路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年穿破了一堆鞋,从来没出过事,还不可靠?不就是给国民党抓了壮丁吗?可俺后来不是又当了解放军吗?

    奶奶气呼呼地说出巡道工的心里话,忽然想到儿子,便急急地去问张家。张段长和张卫国也没回来,这让她感到欣慰,因为,凭此可以断定,今晚安路和张家父子一样也有紧急任务。

    秀,别等啦,兴许安路不回来吃啦。奶奶的声音里竟有些兴奋。

    秀说:电务不是行车单位,安芯该回来的。

    奶奶对孩子们说:把那砸死狗留给姑姑。谁不听话,下班放学不赶紧着家来,就这么治她!枣儿,拜了月,把小白兔眼睛的红豆换了,沾上两颗兔子屎,再叫她尝尝。

    蹿个儿的枣儿眼看就要做大姑娘了,长得像秀也像奶奶,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枣儿问:奶奶,姑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说么呢?咋啦?不像?

    枣儿说:我觉得姑姑最可怜啦,你谁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她。

    奶奶没吱声。她在大家坐好后,念着儿女兴许还得家来过节,便为安路、安芯各置了一副碗筷。摆放女儿那副碗筷时,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和树枝间的月光,安芯的筷子上夹着一片月光,碗里则盛满了月光,月光像酒一样,从碗里溢出来了。

    在奶奶的指挥下,枣儿和秀双手合十,对着嫦娥姑娘和月亮拜了三拜,最后,奶奶边拜边祷告——

    八月十五月正圆,

    西瓜月饼敬老天,

    敬得老天心欢喜,

    一年四季保平安。

    奶奶一念叨完,三双被呵斥、拍打了许多回的小手,立即抓住了它们各自觊觎着的月饼。这时,安芯正巧赶到了。她左手拎着沉甸甸的藤篮,右手提着一捆山东大葱和一面袋煎饼,两个巴掌都勒出了红印子。她下班后去接车了,东西是她婶婶托人捎来的。奶奶有些不乐意,可大葱怪招人欢喜的,郁闷着的巡道工眼睛一亮,见着安芯便浑身不自在的于金水也放松了心情,奶奶立刻抽出几棵,剥了皮,也等不得拿去涮涮,就被他俩夺去了。张嘴就咬,还直叫香。

    安芯坐下后,给大家说了个事。下班路上,有个秃脑袋的剃头师傅在东站道口拦着她,想买下她的大辫子。安芯对那人已经眼熟了,一上街就见他盯着自己,有时还跟着,吓得安芯直往人堆里躲。于金水说,秃子要辫子做么呢?安芯说,摆设嘛。

    庄啊枣啊都乐了。庄儿眨巴眨巴眼,把孩子唱的顺口溜改了词,现编了一段,并教枣儿跟在后面学山东快板,给他伴奏——

    剃头师傅本领高,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脑瓜从来不长毛,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一手拿把刮蛋刀,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追得大姑娘没处逃,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买根辫子脖子上绕,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绕呀绕,绕得师傅翘辫子,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逃呀逃,大姑娘变成尼姑了。

    当里格当,当里格当。

    把大家伙儿都笑坏了。奶奶擦着笑出来的泪,说山东快书真是这个味,有人还真想做尼姑呢。

    气得安芯踹了庄儿一脚。接着,她给巡道工和于金水倒上酒,说:我给你们唱一首本地民歌吧,这还是那年去525部队看露天电影,在大月亮地里,小于的战友想起牺牲了的小戚,把小戚爱唱的歌哼了几遍,我跟着学会了。庄儿,呱唧呱唧吧。

    奶奶说:死妮子,多咱见你在人前唱歌呀,装疯吧。庄儿却瞄住了安芯的藤篮,它先是塞在桌子底下,接着又被安芯放到窗台上了。在很不热烈的掌声中,安芯唱起来——

    日头哥哥歇山后,

    月光姐姐到村口;

    清风牵着姐衣袖,

    清泉唱在路尽头。

    灯笼火把迎接你,

    月光姐姐跟我走;

    灯月相翘望,辉光相映红,

    月光姐姐你莫怕羞。

    杭州和范明明当夜班去了,他俩听不到她的歌唱。歌声却招来了好些邻居。其实,这会儿所有的窗口都在侧耳倾听。杭州妈妈说:啥个地方的歌子呀,收音机里厢从来没听到过,咯几天我们杭州也老是哼哼。张婆子领着双胞胎也下楼了,两个孩子见了秀,亲得直往她怀里扑,张婆子抬头看看自家窗口,轻声说:秀比他俩亲娘还亲呢。

    在歌声中,于金水热泪盈眶,对着奶奶喊了声娘,再端起杯一饮而尽,算把干娘正式认下了。秀则夺下了巡道工的酒杯,不让他一个劲地灌自己,直往他碗里夹菜,还递给他一块月饼。巡道工攥着饼,呆呆的。安芯的歌声似乎也因此带着哭腔。

    待安芯唱完,奶奶用筷子在巡道工的碗上敲了一下,说:还不饿呀,直发愣,想么呢?

    巡道工说:俺听着票车的动静,二十三次十七次都正点到站了,看样子,专列一时半会还来不了,指不定要等到下半夜。不管专列、军列,到了合欢站都得加煤上水,停一阵,这一夜就过去啦。

    奶奶说:你还念着它呀。车上坐的大干部要是知道啦,一高兴,没准让你当段长。

    巡道工连连叹气。就着月光,奶奶看见他眼里竟有泪光,受到多大委屈似的。奶奶连忙进家,拿了一双刚刚替他做的棉鞋塞在他怀里。奶奶的枕下,有一叠用纸铰的鞋样,其中也包括巡道工的。巡道工扛着铁镐成天在轨道上梭巡,费鞋呢,一年发多少双胶底鞋也不够他穿,好些鞋都是踢石渣踢破的。休息天他穿的是布鞋,可哪个休息天他不也在铁路边溜达?

    巡道工说:赶明儿,俺到鹰厦线道口边的山上开块菜地去,种上萝卜白菜。

    奶奶问:不吃食堂啦?

    不,休息天去种种菜。别叫人看着,笑话俺。休息天也在铁路边转悠,那不是拿热脸贴冷腚吗?

    奶奶说:别说气话啦,在铁路边开菜地,还不是恋着铁路吗?

    等到大家都撂下筷子,孙庄把个鼓鼓囊囊的纸包往桌上一倒,哗啦,竟是花花绿绿的上海糖果。不是于金水送的,而是安芯藤篮里的。孙庄说:姑姑真小气,买了一篮子糖都舍不得给我们吃,我请你们吃姑姑和于叔叔的喜糖!

    安芯急忙伸出双手按住了那堆糖果,冲着孙庄骂道:小坏蛋!往后你别向我要东西!这是别人托我找列车员捎来的,上海糖果不好买,在供应车上每人只限一斤。别人等着结婚呢。

    安芯把糖果收拾起来,却给孙枣孙鹰各塞了一把。奶奶说:枣儿鹰儿,还给姑姑,俺不吃别人的东西。俺有于叔叔送的,俺拿去。

    说着,奶奶话里有话了:真是出鬼啦,要捎上海糖,不找列车员,找的不是电话员,就是电报员。俺见范家老三也一趟趟地去接车,捎来的也是糖果。这俩大闺女咋啦,你说说?

    孙安路不知道,他被选中去跑那趟专列是个意外。跑专列的司机、司炉尤其要经过严格挑选,除了政治可靠,还得技术过硬,段里有三个包乘组专跑保密车,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党员。可是,到了节骨眼上,三位大车,两个吃了坏月饼跑肚拉稀,一个好好地走着道,叫从楼房窗口里飞出来的“砸死狗”砸伤了一只眼。都和月饼有关。公安段警惕了,便派人去调查,前者的月饼是从广州捎来的,时间太久长了霉,后者的月饼虽是铁路食堂做的,但砸伤火车司机的,却是当列车员的小两口子,他们用月饼为武器在干仗呢,彼此也是被砸得头破血流。

    机务段急坏了。路局领导在电话里骂娘,分局领导则跑到段里来,当面骂娘。张段长已经提出让孙安路去顶,可调来档案翻翻,谁都不敢拍板。理由很简单,孙安路不是党员,他父亲是替日本人开火车叫游击队给炸死的。张段长说:他父亲是游击队的亲戚呢,这段历史我可以担保。他不是党员,完全是受他家庭历史的牵连,本人的政治表现好着呢,再说,他是革命军人出身,十七岁就参军南下,这还不可靠吗?

    比孙安路更可靠的,一时找不出来。还有几位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老司机,有的是从日伪时期过来的,有的曾参加国民党。也是无奈,这才把孙安路找去,专门教育了一番,也不交代任务,只让他从中秋节下午起在行车公寓里休息待命。行车公寓受到保护,不准闲人接近那个待命的司机班,尤其需要防范的是月饼。所以,在公寓做服务员的梅香,因为企图给孙安路送块月饼,受到了严厉的呵斥,月饼被保卫人员缴去,他们不怕牺牲亲自尝了尝,好在都没拉肚子,也就没有为难梅香。

    又换上白衬衣的孙安路隔着窗子,从公寓楼上看见了梅香微微隆起的肚子和翘翘的臀。梅香终于怀孕了。这阵子,把陈连根美得天天像过节,衣袋里喜糖不脱,见人就塞一把,三角线拣煤渣的女人都叫他老婆怀孕的消息甜掉了牙,是真的掉了牙,有两三个老太太的牙硬是让大白兔奶糖给粘掉了。

    从被叫到段里起,孙安路就预感到,这个中秋之夜对于自己,是个不平凡的夜晚。他心里兴奋而紧张。被信任的巨大幸福感,驱使他朝着梅香翘起大拇指,梅香明明看见了,却掩掩肚子赶紧走开。孙安路愣了一下,心想大概是陈连根没跟着自己,她心里不自在吧。他倒在床上便呼呼睡着了。

    大约夜里十点钟,准备跑专列的包乘组被叫醒了。那时月在中天,虽然一趟趟客车仍然按照时刻表准点到站发车,可整个西站气氛却不同平常,月台上多了一些铁路员工,雨棚柱子的暗影里,闪烁着警惕的眼睛,站场两头参差错落的扳道房里,连灯光都有几分神秘,而往常停在最外面那两股道上的救援列车、工务轨道车,早已被调走了,显得空荡荡的,路基下却有人影晃荡。特别是三角线那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拣煤渣的女人虽然被撵远了,可她们仍然不肯散去,只等着禁令解除再冲过来。弄得公安段恨不能调集足够的警力,扩大警卫范围,一直把她们撵到港背村去。

    孙安路成了这个夜晚的重要人物。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专列在下半夜两点整到达了合欢站。接力一般,到达的机车把专列交给了孙安路驾驶的火车头。挂上专列后,孙安路又领着副司机和司炉仔细检查机车,这时,谁也没想到,专列上的大干部比较任性,不管警卫人员的劝阻,非要到月台上散步不可,竟一直走到火车头边。

    大干部亲切地打招呼:工人师傅你们辛苦啦!

    孙安路跳下车来,刚摘掉满是油污的手套,手就被大干部攥住了。孙安路激动地说:首长您好首长您辛苦啦!

    等大干部放开他的手,孙安路给他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可能是孙安路的山东口音让他惊喜,他和蔼可亲地笑了:我们算半个老乡呢,你是军人出身吧,南下的?铁路是半军事化,你的军礼很标准啊。叫什么名字?

    孙安路又是点头,又是回答。接着,大干部夸奖了他的名字,说:这个名字好,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嘛,就是要安全第一。没有安全,动脉就血流不畅啦!

    兴致勃勃的大干部也许还有话要说,可警卫上前来干预了。大干部转身时向工人们道了声谢谢。

    完成这次出车任务后,张段长告诉孙安路,那个大人物还要随从转告铁路,首长称赞他的驾驶技术呢。

    孙安路因此成了合欢铁路地区的名人,许多人都想握握他那只被大干部握过的手。张段长当然会抓住那只手不放,让巨大的鼓舞亲切的勉励温暖每位干部职工的心。段里专门召开了大会,贯彻落实首长指示精神。大会的第一项议程,就是让孙安路和在场的每位同志一一握手,接着,请孙安路介绍首长接见的经过。

    可是,孙安路上台对经过只说了几句话,他说:经过嘛,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要问俺的感受,感受是挺深的,那就是首长夜里也工作,操心天下大事,太辛苦啦。还有就是,官越大越没架子。

    张段长在一边提醒他说说对首长指示的认识,孙安路便打开话匣子了,他说:首长是从俺的名字说到安全的,俺这个名字凝聚了几代火车司机血的教训。

    提起往事,张段长多少有些紧张,便碰碰他的腿,提示他别扯远了,别一口一个俺。孙安路搓着脖子继续说:关于安全,技术规程呀,业务要求呀,大家都明白。俺,不,我就不讲啦。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家庭和睦家属支持。干铁路,一定要保证没烦心事,要休息好,一个迷瞪,一个闹心,指不定就出大事啦。对大家说说俺娘吧,我当司炉那几年,每回当夜班,她就守在门外看着,不让人吵,天热的时候,等俺睡着了,她坐在床边给我扇扇子。你们看看。可现在,有些家属是真不懂道理,没事找事和丈夫闹,还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俺,不,我建议段里,不光要做好职工的思想政治工作,还要配合居委会做好家属工作。这样,才能彻底消灭事故隐患。

    张段长心头沉重了。因为孙安路不经意说的这些话,正好戳到他和儿子张卫国的痛处。媳妇高山青和丈夫关系不好,三天两头地拌嘴,抱怨自己像守活寡的,她甚至拿小脚的奶奶自比。做公公的张段长忍无可忍呼了她一个大嘴巴子。此后,在一套屋子里住着,公公媳妇大眼瞪小眼,再不说话了。这阵子,她自己正在联系调动,想去列车段跑餐车,愁死了一家人,一对双胞胎咋办呀。

    孙安路是从张卫国脸上看出不对来,再瞟瞟身边的张段长,赶紧打住。会后,孙安路向张段长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针对他家说,的确有这种情况。张段长说:你说得实在。这个卫国气死人了,多少好姑娘不找,偏偏沾上这个!俺真想叫他们离了,可离婚不好听啊。你说咋办呢?

    孙安路说:张叔,把卫国调机关吧,别再跑车啦。

    张段长说:那不行。俺当领导,把儿子调到身边来,像么话!群众还不议论个没完没了的。

    换个单位也行呀。

    换到哪儿,他也是段长的儿子。这种事,俺不能干。俺可不愿意叫群众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

    几乎是随着张段长的话音落地,东站那边突然汽笛大作。是拉尾笛呢。张段长支棱着耳朵,脸色刷地变白了。他马上抓起电话,向东站派班室问情况。

    出事的地点在调车场,还是和杭州有关。杭州那个班的作业眼看就要结束,他扒在最后一节溜放车上,只等那节车厢驶入八道,缓缓地靠近即将完成编组的整列车辆,轻轻一撞,两边的车钩紧紧相握。可是,扳道员手握着的扳道机忽然失灵了,道岔怎么也扳不过来,溜放车一直向着停在七道上的车辆撞去,那是禁止溜放的油罐车,撞上去的后果不堪设想。抱着车闸的杭州发现不对,扭动着身体赶紧撂闸,可他用力过猛,溜放车在将刹死的瞬间,把他掼了下来,这次,他没有上回手抓铁鞋的幸运,溜放车碾过他的身体才稳稳地停住,他的双腿仿佛就是真正的铁鞋。

    杭州的身体沉浸在血泊中。调车场上的人们顿时疯了似的,从各处扑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抬起杭州往站场下边的大路上送,有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只和身体连着一层皮的左腿,有人则捧着和身体彻底分家的右腿。铁路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调车员、扳道员们围住医生,央求他们一定要不惜代价把他的双腿接起来。随后赶到救护车旁的人们,一个个捧着温热的仍在搏动的血肉和骨头渣子强行往医生手里塞,他们在血腥的现场跪着爬着,把那些构成一个年轻生命的绿叶红花,从轨道里、车轮下一瓣瓣一星星地找了出来。可是,医生甚至无法排列组合,又怎能重新连缀出一个身轻如燕、快步如飞的杭州来呢?

    孙安路跟着张段长一起赶到了现场。张段长觉着在这个事故中机务段没有多大责任,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眼里却潮湿了。他问:真是杭州那孩子吗?还没成家呢,往后可咋办呀。

    孙安路透过泪眼,看见了两个姑娘。一个是范明明,站在现场附近的扳道房边,呆呆地望着那扳道机,也许她心里在诅咒着它。一个是安芯,蹲在现场的道心里,边挪动着身体边在道渣中翻寻,显然,她要收拾起杭州身体上每个被遗落的零件,哪怕一只小小的螺丝钉。

    安路跑过去,把妹妹强行抱了起来。安芯说:哥,赶快带我去医院,我这里还有呢。

    她的手里,攥着一把血淋淋的碎片。因为浸透了血,不知是骨头渣子呢,还是碎石片,或者是螺帽、垫圈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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