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清明节很遥远,远在老家,远在记忆的深处。也很近,近在家中,在眼前窗前门前。它就是一对鞋楦,两根蜡烛,和供在烛光下的一碗饭,一双筷子,几支香烟,就是化在窗外、门前某棵树下的一叠叠纸钱。到了南方后,奶奶领着儿女给丈夫烧纸时,注定要面对着北方。她总是对着飞扬起来的纸灰说,死鬼你怨不着俺,俺没日没夜地替你看着孩子,睡觉都不踏实呢。火车一鸣笛,俺心里就慌慌的。都是叫你那年出事闹的!平时顾不上你,谁叫你不顾家撇下俺和孩子呀!俺就是恨你这死鬼!过清明节啦,多给你一点钱花,俺是让你在黄泥县过得体面,别受小鬼的气,你不是大车吗?
二十年前的孙大车终于来到了南方。当然,他只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安路在为父亲孙喜旺立坟之前,悄悄回了一趟老家,对母亲只说是去路局开会,真实目的却是指望通过姑父和叔叔找到父亲的遗物。光是在坟里葬一对鞋楦,感觉怪怪的。姑父琢磨了许久,想起一对银手镯,是当大哥的孙喜旺给他妹妹买的。叔叔则翻箱倒柜,随便拿了一件旧褂子给他,说是自己起小拾哥哥的。也算是孙喜旺的遗物了。这样,孙喜旺的名字就包括了鞋楦、手镯及一件褂子。
孙喜旺的坟堆得高高的。好比铁路单身宿舍东头住男职工,西头住女的,他和范莹莹也是在枫山坳的那片风水宝地上占着东西两头。
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山上的树、山下的河,也淋湿了两堆新土。在通往墓地的山坡上,孙安路不时举起铁锨砍劈荆棘和树枝,辟出一条小路来。就在抬头之间,他突然发现父亲的坟前竟有青烟袅袅飘升。牵着枣儿的秀说:是范家已经来过了吧?
孙安路说:可范莹莹的坟前咋不冒烟呢?
安芯说:就快到了,到跟前不就清楚啦。孙庄哧溜一下就蹿到前面去了。他今天穿上了白色力士鞋,是他开口向姑姑安芯要的,大人都说下着雨上山别把鞋糟践了,可孙庄硬是不听。安芯是给钱让他自己去买的鞋,因为奶奶早已交代不许给他买鞋和口琴,拗不过孙庄,安芯便想出这个折中的办法,并反复交代:要是奶奶问起来,就说姑给的学费啊。只要奶奶不怪姑,姑下次就给你买口琴。其实,因为上了光荣榜,奶奶虽横眉竖眼的,却并没有较真。可是,孙庄这么一跑,水淋淋的草木立刻就打湿了新鞋,特别是到了坟边,粘粘的新土都沾在鞋上了,鞋底尽是厚厚的黄泥。
孙喜旺的青石墓碑上只刻着寥寥数字,连生卒日期都记不清了,自然无法标注。孙家子孙齐齐地站在坟前发愣,有人抢在他们头里,来给孙喜旺上过坟了。碑前插着一对蜡烛一把线香,放着一杯酒和两个包子。香烛已经被雨浇熄,可坟边的一堆余烬虽没有明火,却仍在冒烟。
这不可能是范家干的,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右边偏下方的那座坟,压在坟头上的几块草皮已经泛青,坟边蹿出了一棵泡桐,碑前却是冷清。
孙安路能想到的是巡道工。因为他是和孙家走得最近的一个,孙家有么事,他一定在场。他是奶奶最忠实的听众,奶奶把孙家的故事和烦心事都告诉他了,而孤独的他则是一个神秘的谜。他的身世、家庭扑朔迷离,他的内心更是猜不透。
孙安芯能想到的是于金水。立坟的时候,他来帮忙了。树起墓碑后,轮着孙安芯上香跪拜了,陈连根把于金水拉到安芯身边,并给了他三枝香,示意他与安芯双双跪拜。安芯一瞪眼:一边去,想占我便宜呀!吓得于金水在回去的路上都不敢靠近她。前几天,他试探着问安芯,能否和孙家一道去上坟,又叫安芯拒绝了。安芯说:我爸爸是你老祖宗呀!
秀听着这兄妹俩的分析,也不吱声,只是窃窃地笑。安路说:你像猜着了似的。说说,是谁?
秀却说:俺知不道。可这人比俺做小辈的孝顺呢,人家一准起了个大早。俺来的路上也没见人呀。行啦,别猜啦,待会雨大路上不好走,他奶奶该着急啦。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兴奋地从山包上跑下来,孙枣抱着一捧带雨的映山红,把衣服全打湿了,孙庄则高呼脚印脚印。原来,他一到坟前,就注意到两个人的脚印,穿的都是套鞋,一大一小,是从山包后面过来的,再沿原路回去。站在山包上北望,可以看见调车场和整个东站,钢铁的轰鸣就是翻山传来的,而电话所就在半山坡上。安芯说:原来,我和爸爸就是一山之隔啊。
这两行脚印除了告诉孙家以后上山还能走这条路,证明力士鞋买得值,还能说明什么呢?秀却笑得有几分自豪了。
该上供烧纸了。带来的供品,是奶奶学着南方人做的清明果,两个黑乎乎的米粉团子,外加两个煮鸡蛋。纸钱是奶奶头两天就准备好的,铰成了铜钱状,叠得整整齐齐的。奶奶交代秀,烧纸千万不能性急,得一张张地添,让它烧透。没烧透,那死鬼接不着,就浪费啦。烧纸前,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叫唤叫唤那死鬼,再在圆圈里面烧,圆圈外面的钱有野鬼抢呢。野鬼有了钱,那还不得骚包不得欺负人?奶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两个鸡蛋。她再三叮嘱,鸡蛋是熟的,上了坟,千万记得带上,让孩子吃了。孩子吃了好,健康又聪明,长大了能有出息。
秀挨着那堆余烬用树枝画了一个圈。火光中,雨丝里,带着纸灰的青烟,牵着从那堆余烬里冒出的残烟,腾空而起,又被风吹散了,弥漫在山林之中。
山脚下的林子里,响起了歌声。是女声。范家的四个女儿唱着歌给自己壮胆,经过山口那几座老坟前,正朝山上走来。她们各唱各的,歌声里好像都带着哭腔。一看到山坡上的青烟,她们马上止住歌声,一个个惊喜地叫起来。
安芯一直盯着范明明,看她不时从油纸伞下露出的脸蛋,看她挎着藤篮拽着树枝往上爬的样子。安芯悄悄地问孙庄,姑姑和范明明相比谁更漂亮。谁知孙庄的回答竟是,范多多最漂亮。范多多排在晶莹明亮之后,是五朵金花中的老末,和孙庄同年级,她的名字含有憋足了劲指望生个男孩而不得的无奈。
听了孙庄的回答,气得安芯马上叫他脱鞋。一看鞋子,整个被黄泥巴包裹起来了。叫你别穿来非穿不可,这白鞋哪能刷干净啊!安芯这么一嚷,秀也上火了,就着手里拨火的树枝,抽了孙庄一下。
两家的后辈相会在两座相互照应的坟墓边。范晶晶领着妹妹要先给孙喜旺上供。范晶晶说,这是她父母交代的,得好好地感谢孙大爷的在天之灵替他们照看着莹莹,自打莹莹有大爷护着,她再没有哭哭啼啼地托梦给母亲,她总算入土为安了。
秀问:晶晶啊,你们怕,咋不叫上李振强呢?
范晶晶说:刚出门时,他和我爸爸又干仗了,气跑啦。
为么呢?
还不是莹莹的事。单位上给她算了工伤死亡,振强说,这对莹莹太不公平,不说英雄吧,也该算烈士。怪我爸爸要么是老实无能,不敢据理力争,要么就是自私,只图着自己的名声,好稳稳当当做干部。我爸爸也是,分析事故不向着女儿,就知道认死理。
秀赶紧劝住范晶晶:行啦,可别叫莹莹听见!
孙安路挥舞铁锨,在两座坟墓间开出了一条小路,然后,帮着范家女儿给莹莹的坟墓添了些新土。就在莹莹的姐妹们开始烧纸时,调车场上的歌声又响起来了。歌声是和雨丝一起飘过来的,好像被越下越大的雨淋湿了,歌声显得有些沉闷,有些哆嗦,大概是着凉了。更叫范明明担心的是,一条大河没唱完,歌声突然中断了,接着听到的却是尖利的磨擦之声和咣的一声巨响。
连孙安路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他说:别是溜放车没来得及撂闸,撞上了等着编组的车厢吧?
临下山前,秀拿起鸡蛋,剥开来,往两个孩子嘴里填,庄儿却掏出来给范多多,范多多不肯要,庄儿就让她咬一半,两人分着吃了。孙安路在父亲坟前放了一挂鞭炮,并叫大家下山时别回头。安芯和范明明都匆匆赶到头里去了,待大家走到山口那儿,两人都不见了人影。孙庄扯着范多多要去追赶,可范多多看中了路边的一丛映山红。为了替她采来,孙庄一脚踩到牛屎里,那双新鞋果然糟践了。
在进家前,孙庄伸脚对着自来水冲了又冲,借了别人的鞋刷子刷了又刷,可是,鞋面还是变花了。一进门,奶奶就盯住了他的脚。奶奶说:不能骚包了吧?叫你姑再买呀,她挣的工资可多呢。你不替她花,那么多钱往哪存呀,放在家里遭小偷,埋在地里得沤烂。
枣儿抱着花,到处找瓶子。光着脚丫子的庄儿满脸坏笑唱道——
小枣子,戴红花,
脱了衣裳抱回家;
鸭子见了笑哈哈,
奶奶见了嘎嘎嘎,
——嘎嘎嘎!
奶奶呼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鳖羔子,能的,能编派人啦,俺都不能说说啦!庄儿捂着脸嘟哝道,又不痛。奶奶说好吧等你老子呼。接着,她从菜橱里拿出个大茶缸,把茶缸里的红糖腾出来,盛上水。插着花的茶缸,被奶奶郑重地放在里屋的五斗柜上了。奶奶又夸枣儿懂事,知道在爷爷的山上采一把红花给奶奶看。奶奶真的面对那束鲜花看了许久。忙着奶孩子的秀,看见了她眼里的泪。
秀说:有人在俺头里去给俺爹上坟呢,你想想,能是谁?
奶奶说:不能吧?南方有谁认识那死鬼呀?
人家可是认真呢。上了供,烧了纸。供的是两个肉馅的大包子。这年头,谁舍得呀。
奶奶忽然想起了鸡蛋,忙问是否给孩子吃了。秀告诉她,忘不了,都吃啦。奶奶坐在床沿上,沉思起来。那一刻,她脑子里尽是山东老乡的影子。不过,很快都被她自己排除了。
奶奶问秀:不吱声就去了,你说是谁家呢?
楼上的双胞胎又哭了,张龙张凤两兄妹成了一对哭死鬼。奶奶每夜的噩梦好梦都叫楼上的啼哭给惊醒了,奶奶一醒来,她总忍不住想上楼看看去。前天半夜里,孙安路跑车回来一头倒在呼噜里,双胞胎却越哭越凶,奶奶终于敲开了张家的门。她说:老张家的,谁家都有孩子,照理说孩子夜里哭闹俺不该来说的。可这双胞胎哭的!孩子哪儿不舒服吧?俺给看看。这一看,竟然看出问题来了。高山青的奶水少,根本不够双胞胎吃的,裹着奶头不一会儿,就哭了。能不哭吗,好比拿着个奶嘴子糊弄孩子呢。不只是饿。孩子的衣服也硌人。张婆子做的针线活很是毛躁,卷的边粗手大脚的,还疙疙瘩瘩,特别是贴身的小褂,胳肢窝里的布疙瘩把孩子的肉都硌红了,孩子能不疼吗?奶奶说,你不能光顾着环境卫生,光顾着参加大扫除。一边讥嘲着,一边叫张婆子把自己送的小衣服找出来,亲手给孩子换上了。
敞着怀的秀,也不回答奶奶,只是望着天花板,说:俺听着怪心疼孩子的。他奶奶,俺给喂喂吧。
奶奶说:俩呢。她不会买奶粉奶糕子呀,她家不是跟食堂结亲家了吗,肉包子管够!
说到肉包子,奶奶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问秀:给那死鬼上坟的,别是巡道工吧?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舍得那包子。可他跟俺套近乎,为么呀?
那声巨响果然和姚杭州有关。当时,离唱歌的杭州不远处,当白班的调车员正在作业。杭州是下夜班,早该回去睡觉了,可他拖着没走,八成是为了在清明节给范莹莹唱一首。从驼峰上下来的溜放车,一节节驶向各自的股道,那些车辆是靠咬合在钢轨上的铁鞋制动的。调车员守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到溜放车接近时,用叉竿叉起铁鞋,放置在钢轨上,溜放车碾压着铁鞋,发出尖利的磨擦声,滑行一段便紧挨着正在编组的列车稳稳停住。可是,有个调车员因为叉着的铁鞋掉落,突然着慌了,叉竿在他手里不管用了。杭州见状,一个飞身扑过去,一猫腰,一低头,抓住路基上的铁鞋,把它塞在了滚滚车轮之下,车厢贴着他的后背驶过,碾压着铁鞋的车轮溅起了一片火星。溜放车虽撞了停在股道上的车厢,却未造成事故,倘若没有杭州的奋不顾身,轻则相撞的车厢大破,重则后果难以想象。
杭州成了英雄。范站长不仅跟着别的站长在大会小会上表扬杭州,还时常召开家庭会议号召女儿向他学习。范明明是学英雄的积极分子,从前回家就藏在深闺里的她,开始频繁地往杭州家跑。她和杭州恰好一个班,对着点。
同样向往英雄的安芯,居然不顾奶奶的反对,强行住到家里来了。奶奶说:这死妮子,早先请不来你。现在孩子多了,来凑热闹啦。俺和庄儿枣儿挤一张床,你睡哪?睡床底下?
安芯说:我临时搭铺不行吗?和我同寝室的小李子谈朋友啦,我不得给人家让着地方?
奶奶反唇相讥:你和小于谈了多久,咋没听说谁给你挪窝?你俩还要谈到猴年马月吧?俺对你说,俺早就拿小于当自个人啦,你别挑花了眼不知好孬!
隔着窗,在外面聊天的秀全听见了。秀抬头望望范家的窗口,忍不住笑了。范家窗口上面正是那条标语的最后几个字,是澎湖列岛中的“列岛”二字。秀不识字,可正如奶奶和铁路新村的所有文盲都认识这条标语一样,她也可以指着标语教孩子。她还知道了列岛是许多小岛的意思。所以,她笑了。她把杭州想象为台湾,把安芯和范明明想象为列岛了。或者,她把两个大姑娘想象为一定要解放台湾的中国人民了。
和秀在一起聊天的,尽是一些小媳妇。其中,当然也有带着双胞胎的高山青。高山青问:秀,你笑什么?
秀说:笑你呢,多好的一对奶子,看着胀鼓鼓的,咋会没奶水呢?叫俺庄儿吸出来,咋又缩回去了?
高山青说:我想,是吃多了那些催奶的汤汤水水。本来奶水还挺旺,可我婆婆一个劲让催奶,三天两头熬些汤非逼我喝不可,喝着喝着,奶水没有了,光剩下尿了。
秀赶紧制止她:可别瞎说。你家熬汤的时候,俺都闻见了。猪脚、鲫鱼,都是催奶的。买猪脚多不容易呀,得半夜三更去排队。
高山青仍在抱怨:那我怎么总觉得奶堵得胀?说明里面有奶,就是下不来。要么就是双胞胎吸得没有力气?胀得难受的时候,我真想让你家庄儿再给吸吸。
秀猛然沉下脸来。让秀反感的不仅是她的语言,更在于她奇怪的眼神,里面似乎藏着什么欲望。秀说:让张卫国给吸嘛,他开火车的,劲大着呢。
小媳妇们哈哈大笑,说连吸带通保准顺畅,奶水能像坏了龙头的自来水,关都关不住。
谁知,提起她丈夫,高山青把个奶子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孩子哭了,她又把孩子往身边的小床上一撂,照着他们的屁股,一人一下。她好像有一肚子的怨气:没日没夜地闹,烦死人啦!他有工作,我没工作呀?我早该上班去了,请长假在家带孩子,拿我当家庭妇女了,好笑吧?开火车重要,食堂就不重要啦,火车头还得加煤上水呢!
张婆子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她一边劝媳妇,一边哄双胞胎,还要忙着给大家作解释。她说:俺家山青太辛苦啦,双胞胎呢。俺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大忙。俺要是有奶奶那么能干就好啦。奶奶年轻时在枣庄铁路上就是出了名的媳妇,又俊又能,里里外外的,人见人夸。这阵子,亏得奶奶发现孩子为么哭闹,给了好些衣服,秀每天送一大茶缸奶水给俺双胞胎,孩子乖多啦。
接着,她又对媳妇说:想上班就去上吧,孩子交给俺带,别生气,一气奶水就气没了。
奶奶听见张婆子的夸,暗自冷笑道:给俺灌蜜呢,也不怕俺害牙。接着,奶奶从厨房窗户伸出头去:秀呀,你给喂喂呗。
其实,这时秀已经放下孙鹰,抱起了张龙。这是继用茶缸盛奶水送给楼上之后,秀第一次直接给双胞胎喂奶。秀懂得奶奶,也懂得两家人的心结。自打卫国娶了高山青,奶奶总觉着不自在。奶奶经常对秀说,俺卫国么都好,就是没个眼力神,你说说,他图人个么呀?秀感叹道,就怕卫国得可怜一辈子啊。秀话里有话呢。奶奶瞪了她一眼。也许是念着卫国的双胞胎,奶奶对楼上的态度变了。
因为张龙凭着老经验吃奶,用力过猛,才吸两口就呛着了。秀轻轻地拍拍他:乖乖,慢着点,没人跟你抢!你是龙呢。
高山青在一边看着,却依然大敞着怀,两个大奶子白晃晃地吊着,就像结在篮球架上的一对嫩南瓜。那不知谁家做的事,竟在铁道兵留下的篮球场外栽了一棵南瓜。大约是饿的,铁路好久没举办球赛了,南瓜藤竟毫无顾忌地爬上篮球架。张婆子替媳妇掩了掩怀,可高山青嘟哝道不都这样吗,又扒开了。
奶奶在屋里要安芯看看窗外,可安芯躺在外屋奶奶的床上,眼睛紧盯着两户之间隔墙上的气窗,不肯动弹。奶奶给了她一笤帚疙瘩,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就在床上侧着身子朝窗户一伸头,眼前尽是奶子。奶奶说:你看看,比你大的比你小的,都成家啦。老大不小啦,你要等到么时候?你知不道呀,等到熟透了掉到地上了,就没人要啦。你就等着饿汉子来拾菜帮子吧!
那个气窗,冷天关着,天热打开。通过打开的气窗,孩子能钻到隔壁姚家去。赖在床上的安芯故意叫热,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当扇子,然后说:怪不得,气窗咋还不打开呀,闷死啦!我来开。
奶奶却要制止她。因为杭州妈妈不仅常常像炸尸似的,冷不丁地吼两嗓子,还懒,不愿把煤炉拎到外面去生火,就在厨房里点燃油棉纱,引着浸透柏油的枕木劈柴,再往上面加煤块,带着黑灰的油烟和刺鼻的煤烟弥漫了整个门洞,呛得楼下楼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每天吓得家家赶紧关门闭户,可开在高处的气窗一旦打开,就不方便开关了。虽然,经四邻屡屡抗议,杭州妈妈不得不有所顾忌,可只要外面下一点小雨,都会为她照样在厨房里生火提供理由。奶奶说:闷死也比熏死好,真要是熏死了,满脸鼻涕满脸黑灰,阎王老子还当你是屈死鬼呢。
安芯说:照理,冷天也应该打开,为么要气窗呀,为的就是通风嘛。不通风,冬天会煤气中毒,夏天会中暑。这么些孩子呢。
提起孩子,奶奶就不再反对开窗了。她说那就等你哥哥哪天歇班打开吧。安芯却是迫不及待,搬来四只方凳,上面再架一把竹椅子,自己爬了上去。打开落满烟灰和蜘蛛网的气窗,安芯看见了沉睡在床上的杭州。他赤裸着上身,下身也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盖在身上的被单早给踹到地上了。
奶奶替她扶着椅子。可能是听到隔壁传来的呼噜,奶奶说:打开就快下来吧。瞅么呢,一个大闺女没羞没臊的!
安芯刷地脸红了。不过,她反应挺快,轻声说:给我块抹布,多厚一层灰,顺便擦擦。
她有了比较充足的时间,可以仔细地考察杭州的房间和摆设,杭州的睡姿和鼾声,杭州的臂膀和双腿。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双腿之间,那里好像有一台雄赳赳气昂昂的火车头,加足了煤,憋足了气,就等着发车的信号。而他的身体给她印象最深的,却是腿上浓黑的汗毛,粗壮的大腿和浑圆的小腿肚子。因为她的窥视,那沾着油烟的气窗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打开气窗,屋里果然有风了。安芯又生出一个主意,她觉得每天搭铺确实很烦,不如把大门头上用来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腾出来,铺张草席就是铺,不占地方又安静。唯一不便处,就是爬上爬下的。奶奶一听就恼了:就你会作!不在单身宿舍好好地住着,家来折腾人啦。孩子睡觉不老实,掉下来还不摔坏啦?
安芯说:谁说让他们睡啦,我上去。
俺不管,问你嫂子去,这屋里是她的家。
安芯对着窗子一叫,秀就抱着孙鹰回来了。秀说:家来住好啊,你哥在家的日子少。平常俺俩睡里屋,他回来再搭铺。可别睡阁楼,挨着厨房又挨着气窗,两家的煤气都往那儿跑,味道重着呢。
安芯:不能吧,气窗是通风的。再说,我就是夜里上去睡,谁夜里生火做饭呀。
秀无奈了:那就试试,不行就跟俺睡。
不一会儿,安芯就把阁楼清理打扫干净了。她躺在上面,挺自在的。从阁楼上并看不到气窗那边,可是,距离杭州的呼噜和梦话却很近,而且,他的鼾声到了这个半封闭的窄小空间里,变得更好听了,有了美妙的回声。杭州下夜班那天,该安芯上夜班,所以,这个上午杭州在梦里,安芯就守在他的梦边。
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个大晴天,杭州妈妈也不到外面去生炉子。奶奶闻到一股烟味,连忙把大门关上,烟却通过气窗涌进了孙家,煤烟越来越浓。
浓烟里,绍兴戏又开演了:我想和你成双对,可怜天公不作美……正在生火的杭州妈妈喉咙痒痒了,那突然爆发的歌声,若是在夜里,能让人吓掉魂。唱了两句,她好像忽然意识到儿子在睡觉,猛然收住。过了一会儿,终是憋忍不住,她压低嗓门把后面两句唱完,轻叹了一声,意犹未尽似的。
呛得直咳嗽的安芯,差不多是从阁楼上跳下来的。
搁在从前,奶奶肯定得上门去交涉。不只是为自己的孩子,也为杭州那孩子。孩子当班熬了一夜,咋不让人睡个安生觉呢?可现在,杭州成了合欢铁路地区家喻户晓的英雄,奶奶不敢轻易说杭州妈妈了,人家那腰扭得更欢了,一屁股从浙赣线甩到鹰厦线去了。
安芯望着气窗问秀:你听听,你说那是么人呀,不怕吵也不怕熏,呼噜照样打得像跑火车。
秀说:火车冒的烟比这更呛人。你哥说,最难熬的是过隧道。煤烟和热流散不出去,驾驶室里浓烟滚滚,温度五六十度。他们仨都得拿蘸水的毛巾捂住嘴,有的司机还被熏晕了。一出隧道,都伸头到窗外大口大口喘气。为么你哥身上尽灰呀,咋洗也洗不干净,得扒皮。嫌死俺啦。明儿叫你哥带上你,到火车头上去跑几天吧。不经熏,咋能解放台湾呢?
因为有秀的奶水,高山青果然上班做包子去了。而秀,每天帮着楼上张家照看孩子,也好像有了工作,给张龙张凤喂奶便是她最重要的岗位职责。只要天晴,就见秀坐在自家窗下的墙根边,白杨树的绿荫里,轮流给三个孩子喂奶。
今天是礼拜天,大孩子都在楼房前面玩打尺、跳房、跳橡皮筋,小学生们则满世界疯跑。跑累了的孩子围住秀,看小毛头怎么吃奶。一个个挺好奇的,忍不住掐掐那粉嫩的脸蛋和脚丫。
从树上泻下来的斑驳阳光,洒在秀敞开的胸脯上。她的乳晕颜色很深,一对奶子硕大又匀称。她不知道,许多打她身边经过的男人都十分赞赏她的奶子。在火车司机谈论女人的时候,孙安路曾自豪地对同事夸秀的奶子: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不瞒你们说,俺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拿它们当枕头,俺枕一个,她自己枕一个,不信去问她好啦。能写会画的司炉陈连根凭此发挥想象力,用煤块当画笔,在火车头后面的煤水车上画了个哺乳的女人,画得很荒诞,闲着的那只奶子被女人扛到肩头上去了。
秀先喂孙鹰,孙鹰比双胞胎大三个多月,能喝稀饭汤了,奶奶刚才就撕了块馒头嚼巴嚼巴喂给了他。秀逮着乳头往孙鹰的小嘴里塞,孙鹰脑袋乱晃一个劲地躲,一身油污的司机们打她面前经过,他们说孩子不饿有人饿着。秀笑道:你们谁想做儿子呢?他们说孙大车饿坏了,孙大车驾着机车进库去,马上就到家,赶紧给他准备好吃的。秀满脸绯红,放下孙鹰,又抱起张龙。张龙却是只下山饿虎,也不用秀动手,他自己三拱两拱,就叼住了奶头。秀说:傻小子,没人跟你抢,可别再呛着。她陶醉在喂奶的快感中。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看上去秀依然年轻,像一朵娇艳的美人蕉。
买菜回来的家属,陆续带着小板凳、小竹椅围坐在秀周围,边择菜边拉呱,有些歇班的大男人也爱往女人堆里凑。关于晚点和事故、关于糊汤和供应车的话题,星星点点地溅在秀雪白的奶子上。张段长也非常难得地出现在闲人堆里,他抱着一只大茶缸,守在双胞胎的小床边。杭州妈妈很夸张地冲着他招呼道:哦哟,张段长端到咯大个茶缸等奶呀!张段长憨厚地点点头:嗯,等奶。不不不,等孩子吃了奶,抱回去睡。
喂饱张龙,张段长接过他,再把张凤递过去。杭州妈妈说:靠你们两口子,难带呀,雇个保姆嘛。小高上班蛮累,夜里厢困着了,千万要当心,我们屋里厢住杭州咯辰光,隔壁邻居喂奶打瞌睡,大奶子把怀里的伢儿活活憋死塌啦。
奶奶从厨房窗户扔出一块脏抹布来:说么呢,抹抹你的嘴吧!你这嘴除了能唱戏,还能说人话吗?
在人前总是缩头缩脑的张婆子,也扒着窗口在楼上指责杭州妈妈。她说:老姚家的,你嘴上积点德行吗?没冤没仇的,为么呢?
杭州妈妈辩解了一句,便把头埋在菜篮子里顾自择菜,不敢言声了。她有些怕奶奶。她曾说,奶奶的话里藏着玻璃渣子,看不见,摸上去却扎人,能扎出血来。
孙安路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的司炉又跟来了。陈连根是盼孩子心切,经常来看孙鹰。见着张段长在场,陈连根不会说话了,打个招呼,可跟杭州妈妈的语言比美,他说段长你喂奶哪。张段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冲着楼上喊:忙完了吗?磨蹭个么!快下来,俺得去段里一趟!
陈连根见着孩子喜欢得不行,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把身上的煤灰油渍都蹭到了孩子的身上和脸蛋上。秀说:快让你媳妇生呀。你结婚多久啦,梅香咋还没怀上呢?
陈连根对张段长说:段长,我就是来找你要几天假的,一年到头忙,老婆快要守不住啦。我父母也急得不行,一进门就唠叨,我再不赶快给他们生个孙子,以后就得搬到行车公寓去住。
张段长冷冷一笑:给多少天假管用呢,你说说。下个班不让你跑,行吗?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不见肚子就算旷工。
秀笑得格格的。厨房里的奶奶也听见了,她忍不住出门来,双手直揉眼,那是笑出来的泪。奶奶说:他张叔,你这话说得好,就该这么治他。你说,这火车拉着空车皮子一趟趟来回跑,这不白费劲吗?
陈连根说:梅香能嫁我,得感谢段长帮忙。可段长要算我旷工,我就对不起啦。结婚时也只让我歇了一个班,平时跑车回来累得不行,还时常碰到梅香当夜班,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啦。
杭州妈妈暗暗发笑,从菜篮子里抬起头来,遇见奶奶的目光,又缩了回去。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人家卫国也跑车,喜糖还粘在牙缝里厢没有烊塌,一下子就生出了双胞胎。
这话戳着了张段长的痛处。打双胞胎出生后,自来水边蜚短流长的掐算,很快传到了单位上。既是未婚先孕,又是脚踩两条船,这不仅让张卫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让张段长蒙羞了。一见人堆,他就怀疑人家在议论儿子,咳嗽一声,绕着走。所以,他养出爱咳嗽的毛病,喉咙里老是痒痒着。
其实,张段长对这件事是很严肃的。在儿子结婚前,当高山青扬言要找张卫国单位时,张段长就主动汇报给段党支部了,要求党组织派人找张卫国谈话,认真进行批评教育,并酌情作出处理。张段长后来看了谈话记录和儿子写的检查。谈话记录上问:作为一个新党员,你在个人问题上的一些行为,让组织上很痛心。根据群众反映,你还没结婚,就已经致使女朋友怀孕了,而且更危险的是,你同时在和另一位女同志谈恋爱,请你就这两件事对组织作出说明。张卫国答:你们说的群众是我爸爸吧?我已经向他解释过。问: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你应该想到群众很快就会提出疑问吧?答:那好。我就向组织说明,第一,我和食堂的高山青是正常谈恋爱,第二,我和电务段的孙安芯只是一般朋友,都喜欢看戏而已。不存在脚踩两条船的问题。问:问题的实质在于,你和高山青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又和孙安芯来往,是不是思想意识问题?
答:我说了,我和孙安芯没有你们想象的关系,是她喜欢约我去看戏!问:好,就算没有。那么,未婚先孕呢?答:那是我不好。问:不好在哪儿呢?答:还没登记,就与女朋友发生关系,影响不好。尤其作为一个新党员,说明我的思想意识确实是有点那个。问: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关系的?答:思想麻痹。问:你是说女方主动?答:不,是我思想麻痹。问:那不就说明女方主动吗?答:当时她哭了。一哭我就忍不住了。谁知,一次就怀上了。
那份谈话记录及检查,就像张段长给开出的结婚证明,张卫国只得和高山青就要隆起的肚皮成了亲。而关于女方主动的说法,既让张段长在人前有了些底气,又叫他有苦难言。张段长干咳着,悻悻地瞪了杭州妈妈一眼。
奶奶是向着卫国的。奶奶说:老姚家的,听话听音,想说么呢?俺卫国招惹你啦?那是个好孩子呢,比你家英雄强。杭州成了英雄啦,可得看着些,别叫那些闺女勾了魂。你说说,要是闺女家都正正经经的,男人能动歪心吗?大男人的,谁不是干柴,是浸了柏油的枕木?你不点,它能着吗?
奶奶并不知道张卫国与高山青结婚的细节,可她说这番话,却是护着张家的面子,尽管话里不无对高山青的鄙视。也许,这种鄙视恰好为张段长面对群众议论提供了一种心理安慰,张段长的眼神里竟有几分感激。
杭州妈妈生气了:奶奶,你咯个样子讲话就不好啦,人家真个是生了双胞胎嘛。
奶奶说:你唱戏俺不懂,只要说人话,俺不聋不瞎呢。听听你那腔调,看看你那坏笑,谁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么?
见她们真的斗嘴了,孙安路连忙打断,对着陈连根乐呵呵地说:段长帮你找了老婆,还要保你生孩子吗?
陈连根却把奶奶拽到了一边。他一下班就跟着孙安路来到孙家,其实是想请奶奶去劝劝梅香的。再婚的梅香,在港背村没怀孩子,如今仍然空着肚子,让陈连根父母生疑了。劝她去检查,梅香不仅不肯去,还常生闷气,闹得一家子很不愉快。奶奶一听就急了,说:不能吧?看她腰是腰腚是腚的,咋不能生养啦?你成天不粘家,没碰上时候吧?陈连根问:什么时候呢?奶奶骂道:鳖羔子,问你媳妇去!接着,奶奶又笑了:问张卫国去呀!
奶奶的笑脸正对着楼上窗户,张婆子也冲奶奶笑了笑。因为双胞胎与奶水,对于孙家和张家,今天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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