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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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莹莹才二十二岁。范莹莹是范家五朵金花里最美丽的一朵。因为她的死,成天没个动静的范家成了台风中心,那里的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甚至淹没了从调车场传来的钢铁轰鸣。撕心裂肺的号啕之声,覆盖了整个铁路新村,家家都为之垂泪。

    列车员范莹莹是被旅客携带的摔炮给炸死的。她跑的是一趟慢车。快过年了,沿途各站都是人潮如涌,所有车次都晚点。慢车得给快车让点,更是站站误点。范莹莹跑到彰武站时,已晚点了三小时十五分。彰武是闽赣两省之间的大站,上下的旅客都多。一打开车门,到站的往下扑,上车的往上挤,那些弱小的女列车员夹在中间,就像老鼠夹子上的活物,要么吱吱尖叫,要么使劲挣扎。性急的旅客索性走车窗上下。范莹莹在列车中部的六号车厢,正对着剪票口,上车旅客特别多,她被人群淹没了。可她却机灵,直冲着人们笑嘻嘻,示意旅客从前后车厢上,前后还有空位子呢。上车的旅客便分流了。可是,当月台上响铃的时候,有个农民模样的旅客挑着一担箩筐跑过来,抱怨说后面车厢更是挤不上去,范莹莹便叫车门口的旅客往里挤挤,自己则在月台上把他往上推。缠在扁担上的绳子一滑,箩筐脱落了。两筐衣物下面却藏着鞭炮,而且是扔在地上就会爆炸的摔炮。一阵剧烈的爆炸,把整个彰武站都炸懵了。事故造成了范莹莹和那个农民的死亡,还伤了两个旅客。彰武站的老站长护送范莹莹遗体到合欢时,面对范站长,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说:这姑娘是英雄啊!要不是她毅然把旅客分开,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范莹莹的灵堂就设在铁路新村的篮球场上,是借着篮球架搭的草棚子。范莹莹躺在棚子中央,身上盖着一床大花被,脸上蒙着一块白洋布。奶奶一直陪着范家媳妇,她俩不时地抱头痛哭。奶奶说,咋能让孩子睡凉床呢。于是,大家把范莹莹身下的竹床换成了杉木铺板。奶奶又说,看看这眼睫毛这脸蛋,多俊的一个闺女呀,给炸的!于是,年纪大些的女人都上前来给范莹莹擦脸。用去了一脸盆纱布,也擦不净那斑斑点点的血污和伤口。又给抹蛤蜊油和雪花膏,亏得杭州妈妈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把口红和花露水拿出来了。

    奶奶揉着眼,朝向西站方向,喃喃道:吼啊,别停呀,给俺闺女叫叫魂呀!兴许你能把俺闺女叫家来。她又不是你轧的,你不亏得慌,怕么呢?不该鸣笛嘛,你叫得欢。让你吼,你咋哑巴啦?奶奶指的是火车头。

    篮球场自然成了山东老乡的聚集地。铁路新村里的山东老乡还真不少,山东籍职工一般是南下的解放军战士或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此刻,他们泪眼婆娑的媳妇最关心的是,如何按照老家的习俗来举办丧事。她们各持己见,又各不相让,争一阵哭一阵。后来,湖南人、广东人、浙江人和本地人也掺和进来了,南腔北调的意见更是叫人无所适从。奶奶便急了,对趴在女儿身上呼天抢地的范家媳妇说:没个做主的咋办呢?俺做主啦!

    她叫巡道工负责去买棺材,叫儿子孙安路领着客运段的人上山去找块地。巡道工归工务段管,他头天夜里跟段里一说,第二天中午,养路工区的轨道车就从武夷山区把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给运来了。孙安路找地却花了两天时间,原因还是没个做主的。最后,也是巧了,他们去了东站南面的那片丘陵,竟在枫山坳密密的树林里遇见一个神秘的老人,说他神秘,是因为他好像就等着人来,而且孙安路一行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上了山,走到半山腰一块鼓凸的山包上,老人忽然不见了。惊诧之余,再看那里山形水势,忽然就有一种气韵把大家都震住了。都不懂风水,可人人都惊叹那里的风水。

    成天穿着铁路制服的俊姑娘,被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奶奶为她做了三套寿衣,还给她披上了大红披风,下身是藕绿裙子。藕绿色的裙子布不好买,跑遍全合欢的商店也没有合适的,只好扯块白洋布,买几包染料自己染。那阵子,整个铁路新村迷恋上了用小纸袋包装的染料,把白布染灰,把灰布染黑,奶奶更喜欢咖啡色,全家的裤子都是咖啡色,洗几水,又变成了难看的酱红色。为范莹莹擦身、换衣服直至入棺时,奶奶都在一旁紧盯着。她关心着两个细节,一是死者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得打活结,有盼着她来世托生的意思;二是入棺后必须在死者双手里分别塞上手帕和毛巾,再把盖着脸的那块白布揭去,象征她干干净净地来去,是个体面人。

    嘭嘭嘭,棺材盖合拢了,钉死了。揪心的声音在几栋红石楼房间回荡,女人们又是一阵号啕。范莹莹的姐夫,那个最后被下放回原籍的倒霉蛋调度员,突然出现了。他冲着老丈人吼道:就这么葬吗?不该算英雄算烈士吗?

    范站长眼泡鼓鼓的,没好气地嘟哝道:算么,人才能活过来?

    他女婿竟恼了:你是干部,你的名声再重要,可该说的还要说啊!莹莹不能白死啊!客观上,她救下了好多人,算英雄算烈士也不过分呀。何况,人家彰武车站和客运段都在帮着莹莹说话。

    坚持原则的范站长反唇相讥:他们是想逃避责任!照他们说的,俺还得谢谢他们培养造就了一个英雄呢。李振强,你别借着事来发牢骚。下放是给你留着面子,要依俺,就该开除路籍。滚一边去!

    李振强是被范晶晶硬拽走的。下放意味着丢了工作,他回到合欢郊区的农村老家,又不愿种田,便去磷肥厂包装车间做临时工。他脸上的泪都沾着磷肥的粉末。

    出殡的早晨很是宁静。没有鞭炮,没有响锣和唢呐,只有纸钱一路飘飘洒洒。好像怕鞭炮的炸响,把范莹莹吓着。照理,长辈是不该去为女儿送行的。可范站长夫妇执意要去,奶奶便搀着范家媳妇,跟在棺材后面一道去了。抬棺的八仙,有火车司机,有列车员,有列检员,还有铁路警察和列车长。就像一趟风尘仆仆的旅客列车,经过工作人员的共同努力,终于抵达终点站,列车已经减速,缓缓停靠在月台边。范莹莹现在是车上唯一的旅客。她的旅途太短了。她其实只是一趟跑在支线上的小运转。

    到了枫山坳的山上,李振强突然兴奋起来。他说这儿是风水宝地。这块葬地的风水好在哪里呢?整座丘陵山包就像一个女人体,葬地所在处仿佛鼓突的下腹部,前有山坳形成的陡坡,后面也是陡坡,故在山下看不到坟墓,正是一处藏风聚气的好地方。葬地朝向正南偏东,后面的靠山如椅圈形,两边山坡成为自然砂手,山下的盆地两河汇流,在葬地前呈半圆形流过,但见两股水来,不见水走,两水交汇处不远便是水潭。而前方,视野非常开阔,右边有座山形如令旗舒展,远处案山重重,其中第四重的山顶为方形,颇似乌纱帽,龙脉随着重重叠叠的大山曲折而来,阳光下、岚气里,那山势在明明暗暗的变化之中起伏腾跃,煞是生动,恍若蟠龙一般。

    李振强再三勘察后,瞄准前方案山的一个豁口,在地上插了根树枝,然后,又画出墓坑的位置来。他作为范家后辈里唯一的男人,挥起洋镐,为这个墓坑破了土。

    在奶奶眼里,李振强是在为一个浩大的工程破土。因为,奶奶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她没有理论,只有感叹。她久久地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之中,嘴里喃喃的,好像在和身边的林涛说话,和远处的鸟鸣说话,和冥冥中的谁们说话。醒过神来,她对正在铲土的儿子说:出鬼啦。这地方俺咋觉着眼熟呢?一瞅就稀罕,再瞅瞅,就觉着做梦似的。俺好像真是梦见过这儿,三天两头梦见。你们一说打仗,火车道上一过军列,要么见民兵演习,夜里俺就做梦,领着孩子跑呀跑,一直往山里跑。那里有大山,有树林子,飞机找不着俺。有水有粮食,就是台湾的蒋该死打过来,也饿不着俺。俺梦里去的地方,咋看咋像这儿,连这块地俺都梦见啦,俺在这摔了一跤,找不见秀和孩子了,俺掉到山下去了,挂在一棵树上。你看,那不是一棵大树吗?

    山坳里,果然有一棵独秀于灌木林中的大樟树。孙安路大惑不解,便把李振强叫过来,悄声询问。李振强眨巴眼睛说:你们不懂风水,却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说明什么?说明天地有气。万物通灵呢,天地之气和人的心气融会贯通了,看它也就眼熟了。

    奶奶似有所悟,说:怪不得俺像是瞅见谁似的。又不像那死鬼,倒像俺在娘家那会儿贴的门神。

    二十二岁的范莹莹就要入土了。范站长夫妇又哭成了泪人儿。这时候,最伤心的是范站长。他在数落女儿呢。他说:俺的莹莹呀,你年轻没经验呀,你做么把旅客往前后车厢撵呢,别的车厢也挤呀。人多,挑着箩筐上不去,兴许他就走开啦。再说,你站在下面,咋能推他呢?上头堵着,你在下面一使劲,担子就会脱落,这个理你咋不懂呢?别说摔炮,就是箩筐也能砸坏你!

    范站长这么一哭诉,李振强忽然明白,原来人们对范莹莹的死是有不同看法的。就是说,将来人们口碑相传的,绝不是她的英雄事迹,而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范莹莹将活在每座车站和每趟列车的广播喇叭里,成为禁止携带危险品进站上车的生动案例。

    孤零零的一座新坟,拥有了一大片风水宝地。在这里,依然可以听到东站的钢铁轰鸣,甚至可以隐约听到高音喇叭里的哇哇之声。然而,这时人们听到的却是清晰的歌声——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人们面面相觑。李振强愣了一下,接着,瞄准了前方案山间的豁口,在坟前插上了一块木板制作的墓碑。那个豁口象征着后世的出路和前程,可是,谁是她的后世呢?奶奶就是念着这闺女还是花骨朵儿,心疼得不行,她把范站长从坟边拽出来,说:可不许你这么数落孩子!多懂事的闺女呀,又文气又大方,见着谁都是笑。爱唱歌,可谁听见她在家里吼?你家闺女都这样,怕吵着上班的邻居呢。教养好啊,不像俺隔壁,惊惊乍乍的。你家几个闺女,在家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唱歌都在茅房里唱,在自来水边唱。为么呢,铁路三班倒,谁家没有睡觉的职工呀?

    奶奶也给范莹莹上了三根香,化了一刀纸。可是,在人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山时,她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一带的山林里,只有范莹莹的这座坟,进山处的山脚下虽有几座老坟,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哪个村庄的祖坟。奶奶说:这地方好是好,可俺闺女一个人躺在这不害怕吗?连个唠嗑的魂儿都没有。山下那几个死鬼,不能欺生吧?俺闺女从山东老家来把命丢在南方,为么呢?

    也跟着上了山的巡道工,朝奶奶晃晃手里的藤篮。篮子里留着一些纸钱和线香。巡道工是有心人,他知道该怎样为范莹莹的灵魂创造一个友好相处的环境。下山时,他把那些纸钱和线香匀给了那几座老坟,这意味着他郑重地把范莹莹托付给它们了。

    一连几天,奶奶做着一个相似的梦。她说她老是梦见范莹莹在哭,撇着嘴直抽泣,泪水哗哗的,却没有哭声,像憋忍着,怕吵醒谁似的。奶奶相信一定有野鬼在欺负这闺女。奶奶小心翼翼地试探过范家媳妇,范家媳妇的梦更蝎虎,她甚至看清了那几个野鬼的面目,最坏的是一个穿着黄马褂戴着瓜皮帽拄着文明杖的大恶霸,那个大恶霸是在土改时叫政府给枪毙的。

    奶奶对巡道工一说,巡道工很快就打听出来了。那几座坟葬的,果然是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恶霸反革命。

    这时,奶奶做出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也许在范莹莹的墓前就萌生了,在她感叹那块风水宝地觉着眼熟的时候就萌生了。她要在异乡为死去多年的丈夫重建墓地。她丈夫残缺不全的尸首原本葬在枣庄的铁路边,后来奶奶去济南谋生,有一年清明节赶着回到枣庄,却找不到墓地了。她怒骂丈夫的兄弟,包括那个“蹄子”,她说俺一个寡妇替你们老孙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把个死鬼托付给你们,你们咋照看的!坟都给平了,建铁路了,你们不觉着愧得慌?当然,婆家人说的也在理,连年打仗呢,他们也是东奔西躲,没个安生日子。最后,只好在乡下老家的祖坟地里垒了一座空坟。

    奶奶对儿子儿媳说:俺寻思着,这辈子回不去啦,就连范家那闺女,年纪轻轻的,也回不了老家。该让你爹那死鬼一块来南方啦。车头是爹,车皮子是娘,车头在山东歇着,车皮子自个儿跑到南方来了,这叫么事啊,你说说?东站那座山上风水好,能保佑后代呢。那死鬼离俺近了,也有个念想,逢年过节的,也好上个供。往后俺还得让车头拉着。这些年,俺死鬼死鬼地叫着,把他的大名都忘了,小名叫毛蛋,大名叫孙么来着?

    孙安路答道:旺字辈,孙喜旺。

    奶奶揉揉眼,交给孙安路一对鞋楦:把它葬进去,立个坟,树个碑。再告诉范家那闺女,他大爷给她做伴来了,往后谁也不敢去糟害她啦。他大爷可是练过功的!嗨,那闺女夜夜托梦,叫人怪瘆得慌的!

    接着,她顾自嘀咕了一句:你说说,那死鬼上班咋揣着个鞋楦?

    自来水边的女人们都在猜测,范莹莹下葬那天,响彻合欢城上空的那首歌,八成是调车员杭州唱的,是借助东站股道间的高音喇叭唱给范莹莹听的。打那天起,歌声每天唱响,只唱一遍,连着唱了七七四十九天。每天的歌声都是杭州点燃的香火和纸钱。他唱自己喜欢的“戴花要戴大红花”,也唱范莹莹喜欢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他们的接触,不过就是在做煤饼的时候,彼此在自己哼着的歌声里相视一笑。或者,在茅房里隔墙倾听。而现在,杭州却忘情地放声高歌。

    孙安芯也听到了他的歌声。确切地说,是她用自己的亲眼目睹,证实了人们的猜测。

    安芯是出了正月后回来的。自从去了新线工地,安芯一直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闹肚子,人瘦了一大圈,就连那条油亮的大辫子也失去了光泽。指挥部的医务所和当地的县医院都无奈。于是,于金水一有空,便去替她寻医问药,找遍了当地的土郎中。不是扎针灸,便是拔火罐,最要命的就是灌药汤。油毛毡搭的两座工棚之间,泥泞的小路上铺的正是药渣子。这项工程也和兴建铁路一样,是从两头开始在中间合龙的。安芯和于金水的宿舍里各有一只药罐子,谁得空谁就熬药,待到药渣子合龙了,安芯的病终于见好了,寡黄的脸上也现出了血色。可是,宁赣铁路下马的命令,却沿着药渣铺出的小路来到了。屡建屡停的那条铁路,再次停摆。指挥部以会餐一顿而告终,英雄饮恨作鸟兽散。那次会餐每桌上了两脸盆菜,一盆是干萝卜丝烧肉,另一盆是肉烧干萝卜丝。于金水把其中一盆中的肉都挑给安芯了,安芯说你脱了裤子再下去捞捞嘛,别让肉漏网了。逗得满桌哄堂大笑。笑过,便有人提议,像当初庆贺各路英豪齐聚这里一样,也开个篝火晚会。上马时的篝火晚会是在雪地里进行的,纷纷扬扬的雪花拥着熊熊火焰翩翩起舞,许多的男子汉争着抢着邀几个姑娘伴舞,害得安芯没跳几曲就崴着了脚。分手前的篝火晚会却是在雨中。下的是毛毛细雨。被篝火照得锃亮的雨丝,如蚕丝一般,或者像细菌游动在显微镜下。这回,指挥部仅有的几个姑娘都有主了,成双成对的,如胶似漆的,别人只能干瞪眼了。安芯一直被于金水搂在怀里,于金水还把安芯的辫子悄悄搭在自己肩上。安芯却老是张着嘴伸长舌头去捕捉那甜甜的雨丝,青蛙也有那样的舌头。安芯和于金水一道回合欢那天,毛毛雨仍然飘飘洒洒。回家的路上,他们也没打伞,都淋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小老头。奶奶、秀和庄儿、枣儿,大手小手一起替他们拍打黑呢子制服上的水珠。其实,跺跺脚,水珠就能掉。

    安芯刚进家门,像细雨一样弥漫在合欢城上空的歌声,便紧随她涌进屋里。奶奶说:这是杭州唱的。真看不出来,这孩子实在呢。

    奶奶说得很随意,可于金水却苦笑了一下。奶奶瞄见,便借口做饭去了厨房,忙活一阵,又把安芯叫过去。奶奶问:小于还不得分配工作?做么呢?

    俱乐部。挺适合他的。别的技术活他干不了。

    奶奶盯着安芯:咋觉着你俩不对劲似的?小于咋啦?人能干,嘴甜,也知道心疼人,又是山东老乡,不就是个子小点吗?

    安芯说:还行吧。就是有点蔫。

    奶奶急了:么叫蔫啊?你说说!你没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看见你就知道么叫大男人啦。

    安芯向往那声嘶力竭的歌唱。回家后的第七天,她悄悄地走向了那歌声,她想用自己的眼睛来证明人们的传言。电话所也在东站南面的山上,它是要害部门,为了战备,藏在北坡一个草木蓊郁的山窝窝里,围墙上设有电网,平顶上堆着很厚的土,一年四季都是庄稼地,收了麦子种芝麻花生,为的是躲着美蒋的高空侦察。其实,范莹莹的墓地和电话所共着一座山,是一座山的南北两面。在北向车站的电话所里,安芯通过溜放车的动静,早已掌握了调车作业的规律。

    持续了好些天的毛毛雨,在这一天更加密集了。细雨悠悠地翩飞着,缓缓地旋舞着,天地万物在这纷繁迷乱的洁白中一片混沌。调车场上,屁股对屁股地趴着几台刚刚歇息下来的机车,它们懒洋洋蜷缩成黑乎乎的一团,却不时吐着一个个烟圈。那些烟圈即使在密密的细雨中仍然清晰可辨,仍然悠闲自得,直到飘升到相当的高度,才化为与天色谐和的铅灰。

    东站有着几十股道,密布的车阵犹如钢铁的青纱帐。出没在这里的有铁路员工,也有乞丐偷儿,空气中弥漫着的却是各种化学产品以及畜禽粪便的刺鼻异臭。安芯瞻前顾后,小心翼翼从车底下钻进车阵中间,看见有些调车员扒上货车的守车去休息,却不见杭州的身影。林立在股道间的电杆旁,不知究竟设置了多少只麦克风,也不知这里究竟安装了多少只高音喇叭,不时有人啪哒打开麦克风,吆喝两声。每每听到喇叭里响起啪哒之声,安芯连忙弯下腰,撅起屁股窥视车底。在这里,唯有撅起屁股才有比较开阔的视野。谁知道,她首先听到不是歌声,而是女人撒尿的声音。她蹲下来,竟看见相邻股道的车轮旁,有一个雪白肥硕的圆。安芯钻过去,把那人吓了一跳,那人也把她吓了一跳。竟是范家老三范明明。

    范明明是电报员,和安芯同属电务段职工。满脸通红的她迅速提起裤子,抱怨道:你吓死我啦!

    安芯问:你来做么呀?

    解手。你呢?

    安芯笑了:电报所离这儿是挺近,可你不怕车轮后面有眼睛啊。

    范明明继续追问:那你呢?

    安芯坦然告诉她,自己听说杭州唱歌的事,是来看个究竟,看杭州唱歌时的表情。

    范明明却说:就是他。他今天可能不敢唱。我爸爸发火了,让运转主任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调车场不是俱乐部,喇叭是作业用的,不是练嗓子的。今后再有敢乱吼乱唱的,抓住一个处理一个。

    范明明想了想,又说:不过,今天出七呢,也许他会最后唱一次。我们一起等着吧。

    不一会儿,有一台机车鸣响了汽笛,仿佛那尖利的汽笛惊醒了远远近近的机车,呜呜呜——呜呜——呜,音色不同的汽笛声竞赛似的,打破了调车场上难得的宁静。只听啪哒一声,歌声出现了。这回,高音喇叭里唱的是“一条大河”。安芯连忙蹲下身去,可是,左右望望,并没有发现歌唱者的身影。

    范明明说:这么多股道,你找不到的。我来了好几次也碰不到。就这样听着吧,你会觉得自己就在歌声里。

    不错,静静地倾听,安芯觉得歌声就在自己的上空,像雨,纷纷扬扬,润湿了自己的衣服。环顾左右,歌声又好像就在紧邻着自己的某个地方,或者在某节闷罐子车厢里,它成了随时可能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个人。

    覆盖了整个合欢城的歌声,是唱给孤独地躺在山那边的二十二岁的范莹莹听的,而安芯竟鬼使神差一般走进了歌声内部,并遇见了一个陶醉在其中的姑娘。

    安芯看到自己面前的电杆旁,也有麦克风。她走过去,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开关在方形盒子的下面,正要打开来,不料,范明明扑了过来,把安芯推开,自己对着麦克风高唱起来。范明明跟上了杭州唱的最后两句——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清脆的女声和洪亮的男声通过麦克风交织在一起,又通过高音喇叭播撒到四面八方。范明明激动得泪流满面。

    安芯默默地从车阵中往外走。走到扳道房那儿,调机拉着车厢从她身边隆隆驶过。她停下脚步,辨认着扒在每节车厢上的调车员。她终于看见手持信号旗的杭州了。他一会儿飞身上车,一会儿纵身跳下,溜放车好似他的坐骑。杭州不愧为合欢站最优秀的调车员,曾连续获得分局、路局调车技术比赛的冠军,看他身轻如燕的姿势,安芯不由得着了迷。

    当杭州驾驭的一节溜放车驶近自己时,安芯朝抱着车闸的杭州挥了挥手。杭州竟没有看见。安芯忿忿地踢飞了脚边的一块道渣。

    奶奶给于金水做了一双布鞋,黑平绒的鞋面,白洋布卷边,鞋口前面还带着小舌头,既遮住了脚背,又能挡灰,比孙庄想要的白色力士鞋还洋气。奶奶让庄儿试试,却让庄儿记起了替高山青吸奶时提出的条件,他便揪着母亲的衣角吵闹着要力士鞋和口琴。

    秀给了庄儿一巴掌,抄起床上的笤帚疙瘩吓走他后,对奶奶抱怨道:他奶奶,你咋让庄儿试小于的鞋呢,孩子能穿吗?

    奶奶说:小于脚小,比庄儿才大两指。俺不是寻思再给庄儿做一双吗?还剩一块鞋面布,正好够了。这孩子!力士鞋有么好的,捂汗,臭脚,熏死人了,谁给他刷鞋呀。

    秀说:勾起他的馋虫啦,眼馋同学有呢,说再不给买,他就写信找他姑爷爷要去。

    奶奶脸一沉,进了里屋,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一封信,掏出信纸,把信皮交给了秀,要秀锁进箱子里。信是年前收到的,孙安路的姑父、那位游击队的连长给嫂子拜年呢,人家是响当当的老革命,在山东铁路当上机务段的段长了。

    奶奶把信纸团在手里,揉了揉,要去扔掉,想了想,又把它摊在桌上抚平了,掖在床头垫被下的一叠草纸里。奶奶嘟哝道:说的么!光说他家的事,叫俺注意吃注意喝,人饿着肚子叫人注意吃喝,这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吗?这年头,他也不能是饱汉子!你看看,没话找话呢。就知不道问问俺孩子可好吗?

    不一会儿,惦记着力士鞋和口琴的孙庄拉着妹妹跑回来,他有了新主意,自己要力士鞋,撺掇枣儿要口琴。奶奶常常说,枣儿像她妈,亲人,乖巧,又懂事,见天乐呵呵的。秋天枣儿上学的时候,她要买书包和铅笔盒,奶奶说,你妈要给你生弟弟了,就你爸一个人挣工资,省着钱给弟弟买鸡蛋糕可好?你小时候,供应车一来,俺就抱着你去买鸡蛋糕。你吃的鸡蛋糕能装一车皮。弟弟也想吃呢。俺给你做个漂亮的书包、铅笔盒。于是,奶奶用染成草绿色的白洋布,做了小书包,上面锈了个红色的路徽。铅笔盒是用硬纸板里外罩上花布做成的,开关自如,还配了个布襻子,很精巧也很别致。枣儿也不怕小学生们笑话,别人要看稀奇,她就自豪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奶奶做的!

    可奶奶没办法给她做口琴。奶奶搂着枣儿骂庄儿:鳖羔子,就你使坏!俺家人口多,光靠你爸那些工资,能养活你们就不错啦。让你申请免学费,你不干,你要面子。要面子,就别要里子呀!你越大越不懂事!

    庄儿梗着脖子叫:说我不懂事,哼!穿力士鞋好走铁路好爬山,吹口琴可以当暗号!

    奶奶大惊失色:咋啦?怪横的!你那小脑袋瓜子里灌糨子啦?这阵子尽看见你和金华那鬼孩子在一起,也想去抓特务?告诉你,你敢去,看俺不叫你爸打折你的腿才怪呢!还想要鞋要口琴,美的你!

    那我就向姑姑要,向于叔叔要!

    谁给你买,俺连谁一块儿揍!奶奶气得去找那根好久没用的擀面杖。等她找到了,庄儿早跑了。奶奶一边擦着擀面杖上的蜘蛛网,一边对秀说:可得留心这些孩子。他们做得出来呢。

    的确,这阵子有传言说,害死范莹莹、自己也被摔炮炸死的那个农民,尸体在彰武放了好些天都没人去认领,从他身上竟发现了不少可疑的物件,比如,墨镜子、弹壳和用锡浇铸的小飞机模型。凭此,人们怀疑他的身份。自来水边的女人则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她们说,说不定摔炮里填的就是炸药,特务一点点把炸药偷运到合欢来,企图炸毁车站或鹰厦线幺零幺那里的大桥。她们想象的另一个根据是,幺零幺的山上最近常有民兵演习,去那里拣菜叶子老叫民兵给撵了回来。杭州妈妈有一句话说得好,她说:特务一蠢蠢欲动,我们屋里厢金华那伢儿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她对付金华的高招是,不上学的日子一天吃两顿,早饭喝稀的,饿得他跑不动,吃完上顿就盼下顿。

    奶奶也不得不赶紧琢磨对付孙子的主意。秀说:要不也吃两餐吧,反正眼下更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奶奶不同意,孩子正长身体呢。奶奶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俱乐部最近开了少儿阅览室,假期全天开放,平常是礼拜天全天和二四六晚上开放,管理它的是铁路小学高年级学生,孙庄读三年级,要是对小于说说,能让孙庄参加管理,就能拴住他的心。

    奶奶立马揣上鞋,火急火燎地去找于金水。俱乐部在去东站的半道上,和铁路食堂对门,是防空洞的邻居。俱乐部门前的那条大马路,两边栽的也是合欢树,那些树比别处的合欢树要大,合欢树大约是首先在那里落户,然后才遍布全城的。于金水正在俱乐部门前的宣传橱窗边写诗,他望着二月的合欢树,想象五月的合欢花,他想用满城红花来赞美二月七日的革命精神。一九二七年的这一天,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这一天便成了铁路重要的纪念日。其实,铁路是拿它当节日过了,俱乐部里又是演出又是放电影,能连续热闹好些天。

    奶奶走进了于金水的视野,奶奶成了合欢花中的一枝。于金水兴奋地迎上去,说:奶奶,你来得好呀。你启发了我,从你家祖孙三代身上,我看到光荣的二七革命精神,血脉相传,花红似火。

    奶奶扬起鞋抽了他一下:说么呢,俺家不是你家?嫌俺家啦?多咱没见你人啦,你说说。

    于金水说:忙着纪念二七没日没夜的。从今天开始,路局文工团慰问演出三天,接着放三天电影,都是新片子。俺把票都给你家留好了,本想把橱窗布置好就给送去的。

    奶奶是电影迷。俱乐部放电影,有票没票都能进,先凭票入场,电影一开映就敞开大门放人,反正都是铁路职工家属。从前,孙家有票的时候少,孙安路跑车,孙安芯去支援新线,谁给送票?所以,奶奶总是和秀牵着抱着孩子,挤在过道上看,要么,上台去,从银幕后面看。现在好了,再也不愁电影票了。奶奶乐呵呵地把鞋递给小于,说:看看,这是俺想出来的新式样,喜欢吗?百货公司可买不着。

    于金水扔掉粉笔头,往屁股上擦擦手,接过鞋喜欢得不行,说:这鞋俺可舍不得穿,留着做装饰品,放在五斗橱上可好看呢。

    一双臭鞋放在橱子上?咋想的?回去试试,合脚告诉一声,俺再给做一双,一洗一换。想着叫安芯捎给你,可俺正要找你说个事,就带来啦。奶奶接着就把希望孙庄去少儿阅览室当管理员的事对他说了,不料,于金水竟拒绝了。他说,一来少儿阅览室由铁小少先队管理,管理员是大队辅导员定的,二来孩子想当小英雄是好事呀,只要不耽误功课不出危险,让孩子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才能健康成长,才不至于长成温室里的花朵。

    奶奶听着就来气:才多大的人呀,屁都不懂,你就要他去经风雨?特务是知了蜻蜓和蚂蚱呀!就是刀螂,还带着大刀呢!难怪的!都是你们这号人撺掇的!

    于金水哭笑不得:咋成了俺的不是啦?俺说的是这个理。谁不想当英雄?俺也想呢,就是没机会。有机会,安芯也不至于晾着俺。不信,带你到那边橱窗看看去。

    俱乐部大门前另一侧的橱窗,是为纪念二七而表彰的先进生产者、工作者的光荣榜,顺带着把铁路中小学的好学生、家属中的先进人物一块表彰了。每人一张相片,下面几行字写的是事迹。在于金水的引导下,奶奶很容易就看到了儿子孙安路、女儿孙安芯、孙子孙庄的相片。这让奶奶惊喜万分。她不停地嘟哝着:这些鬼孩子,一个个的,来家咋不吱声呢?也没见他们找相片呀。为么瞒着俺呀?嫌俺老糊涂啦?俺还没老呢。就算俺老掉牙了,也知道好孬呀。

    最让奶奶诧异的是孙子,他的成绩不算好,咋能上光荣榜呢?于金水告诉她:你孙子是助人为乐的好学生,经常在三角线的上坡道那儿帮别人推车。到六一,该戴红领巾啦。

    奶奶又是一惊:鳖羔子!他常去西站!

    相片上的安芯挺文静的,抱着那条长辫子,大眼睛里似藏着几分羞意。可她的事迹怪怪的,说她始终保持革命警惕,揭穿了阶级敌人的阴谋,从而保证了同志们坚守工作岗位。奶奶便问这些话是么意思。于金水告诉她,范莹莹死后,电话所夜夜闹鬼呢。那是个年轻的女鬼,在山上鬼哭狼嚎的,吓得当夜班的电话员胆战心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尿都憋在裤裆里了。安芯从新线回来听说这事,她不信邪,便要领着人去探个究竟。电话所只有一个工程师是男人,那个男人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才硬着头皮跟去。俩人各持一根棍棒,带着手电筒却不打亮,摸黑循声上了山。那哭声就藏在树林子的深处,先是时断时续的抽泣,慢慢发展成撕心裂肺的恸哭。安芯在接近哭声时,看清了那是一个跪在坟前的女人。她的发现给瑟缩在后面的工程师壮了胆,俩人一起打开手电射向哭声,真相大白了。原来那个女人是港背村的地主女儿,在郊区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庭出身,最近叫学校给清退了,正谈着对象也跟她吹了,这两件事刺激得她精神恍惚,夜夜跑来哭坟,那座坟里葬的正是老地主。

    奶奶对安芯的评价是:这死妮子,胆子够大的!胆子太大啦!谁的话都不听。那阵子跟张卫国好,这阵子俺看着又不对劲啦!还先进呢。跟那蹄子学的,就是不及他哥实在。

    光荣榜最后一张相片是张婆子的。奶奶走到跟前,愣怔了好一会儿。她说:这人咋看着眼熟呢?像是谁呀?那眉毛,那小眼,那尖下巴颏,这张脸怪像老张家的。

    于金水说:不是怪像,就是她呢,你家楼上张段长的对象。

    奶奶讥嘲道:不能吧?她算么先进生产者,做饭先进,还是倒马桶涮马桶先进?做饭她不如杭州他妈香,倒马桶没有老范家的勤快。老范家的一天倒两回,她家呀非攒得盛不下才倒,拎着马桶下楼,整个门洞都臭。

    于金水乐了:人家爱护环境卫生呀,主动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大扫除,当上了人民陪审员后,积极发挥作用,受到领导好评群众称赞。

    奶奶问:谁称赞啦?大扫除谁没参加?哦,陪审员是做么的?她自个儿说,坐到法院里就犯困。陪审员就为了打瞌睡?

    这上面写的事迹就是这样啊。小于说。

    奶奶仍是将信将疑:真是她?

    是真的。这不有相片吗?

    她姓么叫么?

    鲁芬芳,对吗?

    奶奶无语了。其实,半辈子老张家的老张家的叫着,奶奶也不知道她的尊姓大名。

    于金水给孙家准备了七张二七那天的电影票,连才几个月大的孙鹰都有座位了。到了那天傍晚,难得安芯也来团圆了,孙家先去一条龙喝糊汤,灌得饱饱的,再去看电影。举家出发的时候,奶奶在门洞里又冲着楼上喊了几声:庄儿枣儿,喝糊汤去!俺一家仨人上光荣榜,得庆祝庆祝!

    到了俱乐部,孙家更是风光。大门口验票处,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没票的拼命往前涌。一见奶奶,于金水也不知哪来的劲,拿个屁股一拱,就把众人拱得人仰马翻,倒了一片。孙家老少就那么排着队伍进去了,找到座位,一坐下,竟占满了中间的一排。

    电影刚开演,就有好几个吃奶的孩子哇哇大哭,可能是叫电影里飞机大炮吓的。他们的妈妈都舍不得走,哄的,骂的,气得打孩子屁股的,那喧哗声比孩子的哭声更热闹,有的抱着孩子就在放映机前来回蹿。被大人轮流抱着的孙鹰却乖,要么望着银幕嘴里牙牙地自说自话,要么兴奋得直蹦跶。奶奶情不自禁地又要表扬秀了,秀饿不着孩子,秀的奶水旺。

    秀贴着孙安路的耳朵说:听听,他奶奶夸的是俺吗?是你家喂的花奶牛!

    一场电影下来,孙安路搓的煤疙瘩真够下一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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