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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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芯与杭州的婚礼,注定要成为铁路新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烈的婚礼。五栋红石楼房墙上,张贴着张婆子领人刷下的红红绿绿的标语,什么除四害讲卫生移风易俗,什么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什么做革命人过革命节结革命婚,如此等等。那些标语还是去年春节前贴的,日晒雨淋的,都褪色了,但是,那些口号早已在人心里扎下了根。自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落户合欢,所有的婚礼都简单而潦草,几乎都是在把新娘子迎进门后,散散喜糖而已。奶奶却不乐意。奶奶说:要是新郎好好的,俺也就随大溜啦。可他这样,俺不能委屈了俺闺女!俺要让人都知道,俺闺女可不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孩子!

    范站长和电务段段长代表男女双方的单位,曾就英雄的婚礼和婚后的工作生活问题,正式登门征求两家的意见和要求。奶奶唯一的要求就是操持婚礼得听她的,得按山东老家的风俗办。范站长一听就急,说你要高头大马八抬大轿俺哪弄去!杭州妈妈也急,扯着范站长把杭州婚俗介绍了一番。范站长只好耐心做工作,他希望这个婚礼是喜庆的革命化的婚礼,能够掀起学习英雄精神的新高潮。奶奶讥嘲道,那就别办啦,开个大会你做报告吧。僵持了一阵,范站长和杭州妈妈不得不先后妥协,同意按奶奶的想法办。安芯自愿嫁给杭州,英雄从此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省了车站领导多少事,范站长当然乐意一切顺着奶奶。不过,事后他再三叮嘱杭州与安芯,可别由着那小脚老太太搞封建迷信啊。可奶奶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在铁道边生活了多半辈子,奶奶也说不清老家婚俗的头头道道,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片段。在自来水边跟山东老乡拉呱了半天,说得倒是热闹,一个个都忘了盆里的菜,任自来水哗哗地冲,把蔬菜都冲跑了,弄得整条污水沟尽是豇豆毛豆四季豆。最后,因为湖南人黄辣椒的加入,居然争吵得动起手来。从来忍气吞声的张婆子忍无可忍呼了黄辣椒一个大嘴巴子,而黄辣椒一把撕破了张婆子那用纱布做的汗衫,两个干瘪的奶子都叫人看见了。

    那种无领无袖的汗衫,却是范家媳妇的发明。它用拆开的劳保口罩拼缀而成,薄薄的,犹如蝉翼。只是一层纱,当然凉快。天热了,白白胖胖的范站长下班一进家就扒衣服,只穿一条大裤衩还嫌热,摇着大蒲扇就叭嗒叭嗒往腿裆里灌风。范家媳妇由此想到通风透气的纱布,便把刚发的、用剩下的口罩都拆了,用纱布汗衫取代了白洋布的小褂。开始只在家里穿,自个儿带头穿,四个女儿很快喜欢上了,她也胆大了,敢穿着它上自来水边了。那种半透明的汗衫,一旦被水打湿,便见乳房明亮乳晕烂漫。尽管如此,它却奇怪地风靡起来,成了铁路新村内部夏季最流行的女装,连大姑娘也毫无顾忌。当然,只限于自来水以远,别的公共场所是不适宜的。公共自来水仿佛是家的延伸。

    奶奶瞅着捂住胸往家跑的张婆子,冷笑道:口罩用不了,做抹布多好。咋能穿上身呢?再热,也不能光膀子呀。一个个的!像么?像光腚猴。没羞没臊的。男人可开眼啦,你看看,大男人都变勤快啦,挑水的洗菜的,还有给媳妇洗裤衩子的。也不嫌丢人!

    张婆子跟黄辣椒的争吵,为的是该请不请媒人。黄辣椒对奶奶说,新社会不能包办婚姻,可媒人总是少不了的,杭州和安芯虽是你情我愿,也应请个媒人。奶奶问,你想给俺闺女做媒?黄辣椒说,在她老公老家修水县,媒人是要挨骂的,女儿出嫁时要骂媒呢。这个该骂的人应该是范站长。有首《骂媒歌》很有趣,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媒,言辞之间却是索要嫁妆。黄辣椒用修水方言唱起来,而且,她挺有表演天赋,那哭腔似悲非悲似怒非怒,有依恋有怨怼有期盼——

    爹呀娘呀,嫁女嫁到朱溪场,

    一床被子一只箱,

    箱子里头空光光。

    怪不得爹也怪不得娘,

    就怪那媒人烂肚肠……

    奶奶一听就乐了:还没出门呢,就胳臂肘往外拐啦!那媒人成了受气包,范站长还不得活活气死!

    张婆子插话道:俺明白啦,人家是撺掇你向车站提条件呢。俺铁路上谁作兴乡下那一套啊。你说,大喜的日子哭着骂大街,谁受得了呀?安芯多文气呀,这不是糟践俺闺女吗?

    奶奶点点头。可张婆子的话却伤了黄辣椒。黄辣椒恼了,说:我不过随便说说乡下的事,怎么叫糟践你女儿?安芯啥时候成了你女儿?你生得出女儿吗?

    怕事的张婆子连忙收拾菜篮子,准备离开。嘟哝道:俺不跟你说,俺惹不起躲得起。

    黄辣椒却来劲了:你儿子娶媳妇倒是没有媒人哟。可你留得住媳妇吗?到列车段去打听打听,高山青高山青,浑身上下都叫野男人掐青了,哪个不晓得呀?

    她俩便动手了。张婆子走后,奶奶对黄辣椒说:你那张嘴该呼!小高这小高那的,你见着啦?都是妇道人家,嘴上积点德。别个还说你的闲话呢。

    黄辣椒说: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闲话?

    别跟俺犟。把布都拿俺家来吧,这阵子俺不能上你家做去,俺闺女结婚的日子定下了。你别急,误不了你闺女的事。还有啊,记着,别一趟趟往俺家跑,耽误俺做活呢。闺女出门,粪堆也撅三天嘴,当心俺气坏了你。

    娘家人撅嘴表示生气,是奶奶老家的婚俗之一。表达的是对出嫁闺女的不舍之情。谁知道,就在为黄辣椒女儿量体裁衣的那天,奶奶真的生气了。

    黄辣椒是拎着一篮子肉骨头来的。进门就嚷:奶奶呀,我给你送骨头来啦。高主任可好啦,让我以后每个礼拜去拿一次骨头,还不要钱。排骨筒子骨都有。

    奶奶不屑地瞥了一眼菜篮子,讥嘲道:送给俺?让俺把小脚补成大脚板,像癞蛤蟆似的,一蹦多远?

    黄辣椒说:你给杭州家送去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奶奶冷笑道:请俺替你做鞋才好呢。

    黄辣椒说:做呀。我是这样想的,裁下来的布头碎布,给我女儿做两双布鞋一双棉鞋。

    秀在一边吃吃地笑。奶奶接着说:俺是说,替你做鞋俺就省下面粉啦,你一脑子糨子,还用俺熬糨子吗?你心可好啦,你卖面子,让俺去做人情。可你咋不想想,俺闺女缺么啦,得舔摸人嫁出去?你没叫高主任把拐五三开到瑞昌你亲家那儿去吧?

    黄辣椒这才醒过神来,满脸通红地自个儿给姚家送骨头去了。杭州妈妈跟着她过来,见奶奶在给别人裁衣,酸溜溜地说:哦哟,啥辰光啦,黄师母还来麻烦奶奶呀。我们两家咯事体木老老,我们天天夜里厢忙到天墨墨黑。

    奶奶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忙么呢能忙得墨墨黑?新房家具单位上都置办好了,酒席交给食堂办去。没见俺置嫁妆,急了吧?

    杭州妈妈说:勿急勿急。我们杭州咯老习惯,结婚日子定下来的头一天要发嫁妆,娘家陪送橱子衣柜条几方桌两条睡凳两把椅子一只皮箱,衣被要把衣箱衣柜里厢装得满满当当,子孙桶里厢要放红蛋喜果,棉被里要放花生。

    奶奶说:你别使唤俺啦。闺女是俺亲生的,不是拾来的。对你说啊,洞房里得搁上斗,装满粮食,斗知道吗,城里没有就换脸盆子吧,上面搁镜子,中间插两棵葱,么意思,不缺吃,日子殷实,镜子照妖避邪,葱嘛,指望孩子清清白白过日子。还有,搬块条石,搁在小两口子的床前,到时候,新娘子进洞房,坐到床上,脚要搁在石头上,脚踏实地呢。

    杭州妈妈听见票车进站,就说要去把煤炉子生生,炖肉骨头汤把杭州喝。还告诉奶奶,刚才车站特意送来一台红灯收音机把她,她不会开,孙庄又上学去了,她急煞啦。

    秀说:急么呢,又不是租来的。

    杭州妈妈说:收音机里厢正在唱《碧玉簪》,戏里的老婆李秀英是金采凤扮演的,金采凤师出袁雪芬,自成一派,嗓音清清脆脆,回声最有韵味,百听勿厌,无上佳品。我们最欢喜的,是她唱的官人好比天上月。奇怪勿奇怪,刚刚交有了新收音机,小收音机就坏塌啦。

    秀说:搬到新房里去,叫杭州打开嘛。

    杭州妈妈却要一边烧饭一边听,黄辣椒便让自己女儿去帮忙打开来。不一会儿,就像调车场上的高音喇叭似的,一阵哇啦哇啦的喊声伴着尖利的啸叫,把整个门洞都吓了一跳,梅香的小猴子吓得大哭起来。也是巧了,收音机被调了调,竟然调出了那个金采凤——

    官人好比天上月,

    为妻可比是月边星。

    那月若亮来我星也明,

    月若暗来我星也昏。

    如果仅仅是金采凤唱唱倒也罢了,那杭州妈妈不知是为收音机高兴呢还是为儿子得意,在白杨树下点着炉子,守着滚滚浓烟,也唱那星啊月啊,唱完一遍还接着再唱,唱得那煤烟东飘飘西荡荡,掉了魂似的。奶奶赶紧把黄辣椒母女支走,也忙着去生炉子,炉子就搁在杭州妈妈脚下,点火用的是油落落的油棉纱,添的劈柴是浸透柏油的枕木皮子。火舌轰地蹿起几尺高,油烟突突的,直往唱戏的嘴里灌。那烟也怪,就叮着杭州妈妈去,躲都躲不开。

    奶奶说:烟成了你的戏迷啦,快去戏园子吧。你哼得怪好听的,俺就怕你闪着腰咬着舌头。

    杭州妈妈说:奶奶,你咯是啥个意思吗?我们杭州马上就是你们女婿啦,有啥个事体好好交讲。是勿是你们对收音机有意见啊?咯个收音机是单位上把我们的。

    奶奶生气地说:俺恨你的收音机恨得牙痒痒。你说你唱的么?当俺听不明白呀。俺跟着儿子在上海过了好些日子!俺能学几句上海话叫你听听。信不?么月么星?么亮么昏?谁沾谁的光啦?孩子的事孩子乐意,俺没么说的。可俺要是再听见谁唱么月呀星呀,俺就撕她的嘴。么金采凤也不行!

    杭州妈妈连忙解释,说自己是无意的,奶奶多心了。奶奶狠狠扇了几下煤炉,讥嘲道:俺寻思着,你不能有么心眼。天底下指不定就俺老孙家这么一个痴心闺女。闺女痴,可不傻。她还有个娘,闺女出嫁啦,娘也还是娘!

    待孙庄放学家来,奶奶要他给家里装一台收音机,隔壁要是再唱月呀星呀,俺老孙家就放山东快书山东柳琴,唱一唱竹板慢打响叮当,表一表好汉武二郎。庄儿便伸手要钱,奶奶掏了一大把分票和硬币给他。庄儿说,这点钱买元件还不够呢。奶奶说,你还想买么?庄儿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买口琴!奶奶火了,骂道,鳖羔子你还没忘呀。劈手就把零钱夺了回来。不过,孙庄到底还是忍不住手痒痒,又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把天线架到了楼上张家窗外,效果比第一台好得多。

    后来,杭州妈妈再也不敢唱官人好比天上月,而是颠来倒去地哼老旦王周宝奎的戏,那折戏是剧中婆婆唱的送凤冠——

    叫声媳妇我格肉,

    心肝肉啊呀宝贝肉。

    阿林是我手心肉,

    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

    奶奶边做针线活儿边嘟哝:又说胡话啦,俺闺女能成她的肉?做梦去吧。唉,摊上这么个二半吊子,光撅嘴行吗?粪堆也撅三天嘴,俺比粪堆还臭呢。

    邻居们和铁路新村的山东老乡都给孙家送礼来了。被面衣料、锅碗盆桶、水瓶茶缸,送么的都有,而且都有讲究。得的最多的却是马桶。在《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封神,把金霄、银霄、碧霄三姐妹封为感应随世仙姑,执掌混元金斗,主管所有仙凡人转世生育的大权。所谓混元金斗,就是人间的马桶。过去生孩子,往往生在马桶里,马桶便成了生育的象征。范站长家送的那只马桶,还是从上海捎来的,范家媳妇说你们别笑啊,俺家最费马桶啦,用坏了多少马桶,就数上海马桶结实还好看,红的漆,铜的箍,当马桶都可惜了的。

    张婆子送的是一床龙凤呈祥的缎子被面。张婆子说,入洞房时,叫俺龙啊凤啊跟着孙鹰孙厦一道去滚床吧,俺这个门洞人丁兴旺呀,小子多,多些个小小子呀,还有梅香的小猴子,真够热闹喜庆的。

    秀说:大小子,还有俩,庄儿和金华。要童女,有枣儿和多多。

    奶奶愣了一下,但很快笑着婉拒了。她说:照理,有双胞胎滚床多喜气呀。又是龙凤胎,整个铁路新村就你家这一对,稀罕。可俺娘家不兴叫别个孩子滚床,得是新郎新娘兄弟姐妹的孩子,没有,再找堂的表的。

    张婆子说:你娘家跟俺娘家也就隔着二三十里地,咋就讲究不一样呢?

    秀插嘴说:出来几十年,谁记得那么明白呀,还不是由着自个儿的讲究?

    奶奶的目光跳出镜框,瞪了秀一眼。说:该记的,得记住。嫁衣要上下一身红,喜棉忌单,夏天出嫁,要在腰里缠一缕棉絮,这叫儿女厚实。还有,新娘子出门,出东进西,到了婆家,要换新鞋就新范。你知不道,规矩多啦。

    待张婆子走后,奶奶用手指点着秀的脑门子抱怨道:平常你怪聪敏伶俐的,今儿咋缺心眼啦?双胞胎是好孩子,可他们那娘让俺腻歪得慌。还有,老张家的被面子,别给安芯啦,记着收了放一边去。

    为么呢?这床比俺家的料子好,一摸就知道,要贵得多,可别糟践啦。

    龙凤呈祥,祥不祥的天知道。留着呗,糟践不了,等她家龙啊凤啊结婚,再送回去。孩子长得多快呀,姑姑才成家,下一个就该是侄啦。转眼,俺秀也要做奶奶啦。难怪的,俺觉着眼不好使了,老啦。

    秀明白了,奶奶从心底里嫌着张家。过了一会儿,奶奶交代秀,托梅香去港背村买些花生。这个季节老花生买不着,新花生没上市,兴许菜农家里有,婚礼上用花生的地方还不少。杭州妈妈提出,陪送的衣被里要搁花生。按老家的规矩,新娘下轿落脚时,要踩在包着花生的红纸包上,踩得花生壳子噼噼啪啪作响,这叫做岁岁顺利。

    说着,奶奶忽然悄声问秀:俺咋觉着小猴子越长越不像连根和梅香了呢?他爷爷奶奶拿他当宝贝疙瘩,梅香这当娘的该高兴呀,她咋怪怪的?那闺女像有么心事,别是嫌连根了吧?唉,跑车的,日子都在车轮子上啦。

    秀说:像谁呢?外边有闲话了,说的是楼上。

    卫国?

    说他爹。梅香不是张段长弄去公寓上班的吗?

    胡说八道!他一个小老头敢欺负别个小媳妇?这些个嘴!还让人做好人不?

    秀说:俺寻思也不能。张叔还是领导呢。合欢铁路越来越大,大修段也从向塘迁来啦,吃闲饭的家属越多,惹是生非的嘴就越多。

    奶奶虽然不相信关于梅香的闲话,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安芯婚后的生活。她忍不住俯下身去,看看塞在床底下的那些马桶。她曾对秀说,俺家得开马桶铺了,要不,这些个马桶不得用八辈子呀。这会儿,她才恍然,别个送马桶是有心的。马桶无疑就是这阵子自来水边最关切的话题。

    奶奶眼里潮了:秀啊,赶明儿,把这些个马桶都弄到安芯新房里去吧,别留啦。

    秀说:十五六个呢,没地堆。

    奶奶说:床底下,门头上,瞅空就塞。不行,就当凳子坐呗。明儿还有来送的,有多少俺要多少。

    往后安芯该拿马桶当米缸水桶脸盆子,当菜篮果盘饼干桶啦。

    咋不行啦?都干干净净的,不就是样子难看吗?她还能顾样子吗,图个里子吧!奶奶被自己逗笑了,那笑是潮湿的。

    随后两天,孙家又收到了十多只马桶。加起来,一共三十整,有现买的,有定做的,有白茬的,有打了桐油的,大半是上了红漆。

    安芯该出嫁了。范站长的担心是多余的,孙家没要轿子没要马,哪儿找去呀。整个铁路新村连自行车也不过两三辆。娘家婆家虽一墙之隔,但奶奶按照出东进西的讲究,设计了一条新娘出门的路线。迎娶的队伍将由东至西围绕铁路新村走一圈,回到出发地,进婆家,接着去铁路食堂参加两家一道办的婚宴,再把新人送进单身宿舍里的新房。奶奶提出,绝不能让俺闺女推着轮椅走,要走,小两口子一道走。可杭州哪能走这么远呢?于是,范站长先后想到了大板车和黄包车,有人说车站行包房拉行李包裹的电瓶车多好呀,像敞篷小轿车似的。范站长也叫好。

    那贴着红双喜的行李车拖着两节车斗,开到了孙家的窗下。咔嚓咔嚓的杭州来敲门了,才敲几下,孙庄就抢着把门打开来。好些地方的风俗是舅舅把新娘子抱出门,奶奶本想叫于金水抱的,他不是奶奶的干儿子吗,秀说他抱得动吗,他别让安芯背走了。这活儿便交给了安路。安路抱着红彤彤的妹妹,泪水刷地下来了。安芯轻声说:哥你得笑,娘和嫂子哭啦,你得笑。

    新人上了行李车的头一节。杭州是叫大家伙儿七手八脚扛上去的,他不要轮椅,就和安芯并排站在车上,当然,得有几个人扶着。于金水和小李子,做了伴郎伴娘。童男童女就是孙家四个孩子,他们一起爬上去,谁都不肯下来。第二节车斗上装的是嫁妆。樟木箱大敞着,那些新嫁衣、新被子都陈列出来了。零零碎碎的物品不好装车,车上只放了一只盛满喜糖的马桶。

    杭州妈妈不是要求子孙桶走在前面吗,那些个马桶事先就叫孩子们送进了新房。那支拎着马桶的队伍,有点滑稽,却是喜洋洋的。自来水边好些女人都忍不住跟着马桶跑,跑去看了看新房,看完都啧啧赞叹。原来安芯也手巧着哪,到处都是剪花绣朵的。门上窗上贴着剪纸,花样有龙凤呈祥、并蒂莲花、喜鹊登梅,桌面的台布和墙边的一道帘子,则是拆了纱手套用纱线勾出来的,勾的图案也是吉祥寓意。那道帘子,遮住的正是码成一堵墙的马桶。不说,谁也看不出来。

    鞭炮声中,奇异的婚车缓缓开动,喜糖纷纷扬扬。被婚车感动着的人们,从四处跑过来,簇拥着车子和新人向前。婚车所到之处,满地五彩缤纷的糖衣。偶有轻风掠过,但见糖衣翩翩飞舞。飞不动的,便是去年积攒下来的上海糖果了。

    奶奶坐在床沿上,用心感知着婚车的行进。其实,一路上的场面她等于亲眼看见了。因为,看着热闹的女人,时不时地往孙家跑。她们为安芯感慨一番后,不约而同地都夸新娘子身上的衣服。说安芯穿得比演员还漂亮,衬得脸蛋红扑扑的,搽了胭脂口红似的。摞在樟木箱上的便装棉袄,最是叫人眼馋,好些女人的眼珠子都瞪得掉在地上啦。她们说,为了把那件棉袄穿出来,安芯应该等冬天结婚。奶奶自嘲道,可过了夏天喜糖该烊了,俺不是想叫大家伙吃上上海糖吗。

    黄辣椒来得晚,跑得气喘吁吁的。她告诉奶奶,范明明竟然穿着纱布汗衫挤在人堆里看热闹,她妈妈怎么也拖不走她。那闺女瞅着穿一身铁路制服的杭州,眼神直勾勾的,别是发花癫了吧?奶奶说,照你这么说,俺闺女还拣了个香饽饽?

    窗外,又是一阵鞭炮。新娘子被隔壁姚家接进去了。秀家来看了看,问巡道工咋还没赶到呢,待会该开婚宴啦。奶奶也记挂着他,定今天这个日子,也是算着他今天该歇班。奶奶说:来不了的,也该带个信呀。别是出么事了吧?俺没听见拉尾子啊,兴许鞭炮炸得俺听不见?对你们说,买鞭炮得挑挑,别受潮,可没有叫你们买炸弹地雷呀,大楼都震得尽哆嗦。俺耳朵聋了才好呢,谁骂也听不见。

    秀说:眼看就到雨季,工务段该忙起来了。又是塌方,又是大水冲毁路基,不得准备吗?别瞎琢磨啦,大喜的日子呢。

    奶奶喃喃道:喜是做给人看的。

    婚宴放在铁路食堂的大堂里,这在铁路新村是破天荒。一般婚宴都是借一二张饭桌在家里举办,家里坐不下,在邻居屋里再摆上几桌。而这个婚宴让男女双方的家人亲友和各单位的代表欢聚一堂,显然,其意义超越了普通婚礼。大堂四面墙上,都贴着向英雄学习致敬的标语,正面悬挂着一条横幅,上书“英雄似钢,合欢如火”,下贴一个大大的红双喜。看着那横幅,人们猛然想起,满城合欢树该开花了。

    主婚人范站长表情严肃,就跟开大会似的。他简短的致辞,恰恰用的是表彰大会主持辞的底稿,只不过稍微改了几句话。改动的话,就是解释为什么说英雄似钢合欢如火,他表扬如火的合欢,学英雄见行动,毅然为钢铁英雄而盛开,体现了无产阶级的爱情观婚姻观,熔铸了人间最崇高最纯洁的美好情感。

    接着,大家使劲鼓掌欢迎新郎新娘说话。轮椅上的杭州想站起来,叫安芯按住了。她把他推到上方,一道给大家鞠了个躬。接着,安芯说:我们商量好了,今天不说什么啦,只给大家敬酒。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最关心的是,我们今后怎么生活。等下我搀着杭州一桌桌敬酒,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态度。

    安芯这才把杭州扶起来。忽然间,有两个少先队员从门外跑进来,给新人献花呢。那两束红花,正是红霞一般的合欢。

    咔嚓咔嚓的杭州,不让安芯搀着,独自举杯走向奶奶。奶奶连忙上前扶住他,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俺懂俺懂。杭州朝奶奶深深鞠躬,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汪汪。跟着他的安芯,又要扶他,还是被他拒绝了。奶奶说,可别这样,你腿不是硌得生疼吗,让安芯搀着,她搀你也就是你扶着她。

    一桌桌敬过,回到轮椅上时,杭州已是满头大汗。开席不到半小时,于金水就喝醉了。他晃晃悠悠地过去给新人敬酒,咧着大舌头对杭州说:那两句话,是老早我写的诗,发在《前线火车头》,不信,你去翻。今天被你们用上,正合适。我了不起吧,我成了算命先生啦。用我的诗句,也不吱声,罚酒,喝了这一碗。喝!

    酒有两种。一种是杭州妈妈打来的绍兴老酒,奶奶说那酒是料酒,做菜还行,当喜酒么味呀,俺山东酒多香啊,叫安路托人捎去。于是,酒桌上便有了来自山东的高粱酒。安芯说:你醉啦,少喝些。杭州不能喝,我们意思意思吧。

    于金水不干。说:英雄如钢,钢还怕酒吗?不喝也行,就跳舞,像在新线开篝火晚会那样。

    安芯说:行。我代表啦。便给自己倒了多半碗高粱酒,一仰脖,灌了。

    夜里,把新娘送进新房后,秀替安芯脱去脚上的新鞋,另换了一双。这就叫换新鞋就新范。意思是说,新娘以后行事要按男家规矩,受婆家约束。新鞋应是婆家的,穿上从娘家带来的也行,但婆婆得给钱,好比是婆家买的新鞋。安芯换上的,当然还是奶奶做的新鞋。

    秀还用染上红色的鸡蛋,在安芯脸上滚几趟,边滚边念:红鸡蛋,满脸串,今年吃的喜馍馍,明年吃你的喜鸡蛋。

    单身宿舍里在闹洞房,孙家却在闹婆婆。张婆子领着双胞胎,范家媳妇领着多多,一道进门来。她俩对着奶奶的脸一抹,一把黑灰。奶奶乐了,说你们咋记得这个呀,俺可忘了。张龙张凤也闹着要抹。奶奶说,抹吧抹吧,把俺抹成大花脸俺唱戏去。正赶上秀带着孩子从新房回来,那些孩子都跑进厨房去涂脏双手,用的是煤饼锅灰和炉灰,黑的灰的白的。孙庄叫道,奶奶真的成了大花脸,欢迎奶奶唱包公。

    蚂蝗不能听水响。隔壁的嗓子却痒痒了——

    媳妇侬三番勿理伊,

    伊状元勿做要去和尚做。

    格种就叫现世报,

    侬贤良媳妇就有好结果。

    听从婆婆接凤冠,

    诰命夫人由侬做。

    媳妇侬是贤良方正第一个,

    福也大(duo)来量也大(duo)……

    奶奶不无忧虑地说:听听,多多多的,唱的么呀。亲家俩隔壁,往后事多呢。

    奶奶拧开收音机,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山东快书来,倒是拨弄出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吓了她一跳,赶紧关了。那是敌台呢。

    巡道工没能赶来给孙家贺喜,还真是出了事。在四九九公里的弯道上,有人往道心里放了一块大石头,怕有三四百斤重吧。天蒙蒙亮时,叫沿着铁道去合欢的巡道工发现了。好在那阵子是个空当,没有列车经过,他赶紧跑回王家工区报告,又给两头的车站打电话。公安段和工务段很快就派人来了。

    大家分析,美蒋特务破坏的可能性极小,这儿临近铁路大桥,特务要下手,大桥才是重要目标,炸毁桥梁才能造成破坏铁路中断运输乃至车翻人亡的严重后果。在这里的道心里放巨石,对过往列车威胁并不大,这里距离合欢西站不远,进站的列车该减速了,出站的刚跑起来。这时的司机也警觉,发现了赶快刹车,只是耽误正常运行而已。充其量,来不及刹车,撞上去造成列车脱轨。

    公安干警的判断是,这极可能是地富反坏右在发泄对党和政府的不满。经现场勘察,铁道周围并没有留下脚印,路基道渣上也没有踏踩的痕迹,这就是说坏人不是把石头搬上道心的,没有两三个人也搬不动。巨石应是从铁道一侧的山上掀下来的,但滚落的巨石能够准确地掉在道心里,又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护坡坡脚与路基之间,隔着宽宽的护沟,除非在山上撬动巨石的力量相当大,巨石才可能在护坡上跳跃着落进道心。

    那天,巡道工就被留在了工区,协助公安调查破案。瘦高个的小蒋,让他回忆当晚尤其是凌晨,是否听到什么动静,周边村庄有没有可疑的人,近几天哪些人来附近活动,包括钓鱼的人。小蒋就是黄辣椒未来的女婿,有一双火眼金睛,从部队转业干公安没几年,逮的窃贼流窜犯不计其数,还破获了好几起特务案,成了金华孙庄们心目中的铁道卫士。

    当天,小蒋请求警犬增援,还带着人到邻近村庄排查。阶级敌人心不死,金华他们也不死心。第二天,已是高中生的金华领着孙庄和大大小小好些个同学,把被警犬嗅过的地方又嗅了一遍。凭着轻风吹来的一股鱼腥味,他们找了藏在金樱子丛中的几条死鱼和一个盛农药鱼滕清的空瓶子。小蒋按照孩子们提供的线索,结合去村庄排查所掌握的情况,很快就把破坏铁路的坏分子揪出来了。

    原来,生产队在双抢之前,杀猪分肉,撒网捕鱼,分给那家伙的尽是槽头肉鲹条鱼,他极为不满,便操着扁担把队长打伤了,队长扬言要去大队派民兵来抓他。他恼羞成怒,往鱼塘里倒了一瓶农药,跑到山上睡了一夜,醒来,一不做二不休,去养路工区偷了撬棍,就把巨石撬落在道心里。

    作为校外辅导员的小蒋专门去铁中,表扬了金华和孙庄他们。那些学生得意了好些天。不过,起初供认不讳的那个坏人,后来死活不认账了。这些情况别人并不知道,只有巡道工颜大嘴感觉到了。因为,小蒋连续来盘问过他几次。问的是,你为什么坚决要求调到王家工区来,那天去合欢干什么,一定要赶大早吗,稍晚些有趟慢车会临时停车,还有轨道车送材料来,为什么不能等呢,如此等等。颜大嘴开始还算配合,后来不禁火冒三丈,紧攥着镐柄骂道:奶奶个熊!老子拿下江阴要塞的时候,你还叼着谁的奶头子呢,竟敢怀疑俺老革命来啦。说你铁道卫士,不就逮了几个小毛贼吗?老子每天在线路上来回多少趟,加起来,等于红军走了几个二万五千里啦!

    这是真的。一天几十里,百天几千里。孙枣说,两千多年前,第一个算出地球周长的人,古希腊人埃拉托色尼就推算出地球周长大约为四万公里,这与地球的实际周长相差无几,地球赤道周长是四万零七十六公里。孙枣替巡道工算了算,他已经绕地球走完了两圈,正在向第三圈迈进。于是,孙枣就把课堂上布置的作文题目《记一个可敬的人》改了,以《绕地球走了两圈的人》为题,写的正是巡道工颜爷爷的事迹。

    那篇作文被戴眼镜的语文老师大加赞赏,她不仅在课堂上动情地朗读,还推荐给了教导主任和校长。校长当即叫孙枣用稿纸另抄了一份,直接寄给《前线火车头》的领导。并且决定暑期组织夏令营,到沿线站段和养路工区去,让铁路子弟了解父辈的工作和生活,学习他们艰苦奋斗的精神品格,真正成为革命的接班人。《前线火车头》收到孙枣的文章,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不过,报社又把稿子寄给了它的通讯员于金水,请他核实一下,并加盖工务段的公章。这样,报社才能放心地发表。毕竟,文章写的是一个具体而平凡的真人。

    大醉一场的于金水,好些天都觉着浑身乏力。看了孙枣的文章,顿时添了精神。他先到养路工区,采访颜师傅的同事,接着去工务段盖好章,然后直奔西站,托列车长把稿子带走了。进了孙家,他后悔这事办得太急了,该念给奶奶全家听听的。

    黄辣椒领着女儿女婿来取衣服,都在外屋坐着。于金水迫不及待,见面就说稿子的事。秀很惊讶,说:不能吧,俺枣儿不喜欢语文,咋能写那样的作文,别是你的吧?

    于金水笑着说:俺哪知道巡道工的事呀!今儿还是第一回去他那个工区。枣儿去了好些趟,熟悉了那儿的环境、那儿的人和事,这才能以情感人。

    正在看人试衣的奶奶大吃一惊:别说瞎话!那死妮子不就是跟着庄儿钓鱼去了两回吗?

    于金水说:文章俺急着送报社,要不,俺给念念就明白啦。白纸黑字的,都写着呢。

    秀问:写的么?你给说说。

    么呀,告诉你们吧,俺枣儿可有心啦。她写了工人住的山洞,每天巡道做些么,她还跟着她颜爷爷去附近村子刷标语,么一停二看三通过,么不要到铁路边放牛,么铁路每颗道钉每块钢板都是国家财产。最感人的,是说她看见巡道工撩起衣服擦汗,身上尽是疤,没一块好肉,烧伤砸伤摔伤炸伤,每块伤疤都是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环绕地球的里程碑。听听,这样的句子俺都写不出来。

    秀竟声音哽咽了:他是俺干爹,他咋从来也不对俺说呀。这枣儿也是,也不告诉俺。难怪的,那天见她写作文,写一行,捂一行,就怕俺看见。让俺看见,俺能认几个大字呀?

    奶奶却是为孙女竟能在自己永远警醒着的眼皮子下,屡次去工区,恼火而感伤。她嘟哝起来:一个个的,翅膀都硬啦,俺管不了啦。你说说,小子疯,闺女咋能跟着疯?秀啊,告诉那死鬼,你别认他啦,不替俺拦住孩子,也不吱声。么不着调的干爹!撇着个八字脚,走起路来,就像春天下雨爬到大马路上来的癞蛤蟆。

    黄辣椒和她女儿都笑了。黄辣椒劝道:奶奶,你不要生气,你孙女文章写得好,应该高兴呀。下次叫她写写小蒋吧,我们小蒋刚刚又破了一个案子。你也晓得了,巡道工也是有功之臣呢,是他报的案,提供的破案线索。

    小蒋谦虚地摇摇头,接着问奶奶:颜师傅的脾气蛮古怪的,看上去直爽,可家庭的事干吗捂得那么紧?他真是单身汉吗?

    奶奶沉浸在对颜大嘴的怨愤中:喜欢孩子,把山东的老婆孩子接南方来呀。俺就觉着那是他编瞎话。没老婆,撇着八字脚找去呀,母蛤蟆多的是,自个儿去生一大窝呀。洼地生蛤蟆,穷人生孩子。

    小蒋的目光里也有了笑意,他认真地说:蛤蟆是产卵,卵里孵出蝌蚪,蝌蚪再变成蛤蟆。

    奶奶忽然就不喜欢他了,瞥了他一眼,自嘲道:俺知道蝌蚪拖着个大尾巴,俺还知道蛤蟆长着四条腿呢。

    黄辣椒女儿悄悄捅了小蒋一下。小蒋却转而问秀:孙师母,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认颜师傅做干爹的,你们父女来往密切吗?

    秀说:那年拉防空警报,俺正大着肚子,他护着俺和孩子钻防空洞,俺心里热乎着呢,就认下啦。他每回歇班,都家来看看。又是山东老乡,亲呢。

    小蒋没再多问。黄辣椒们走后,于金水说:人家是铁道卫士,眼里嘴上都是革命警惕性,今儿又不是礼拜天,他咋闲得跟着丈母娘来串门子啊?别是有么事吧?

    奶奶问:你说谁呢?老颜?他能有么事,人绕地球走得欢呢,走得忘了俺跟秀啦。绕地球转的不是月亮吗?人成月亮啦,看着桂花树,兴许那山洞里还藏着嫦娥呢。

    这时,隔壁突然号啕起来,那哭声来得猛烈,却依然带着戏腔:你咯要死咯死老头子也,嘎大个事体也勿跟我商量商量,你就做自己个主了呀。你也像碧玉簪里的阿林呀,伊状元勿做要去和尚做。

    奶奶和秀赶紧去隔壁。一看,扳道员老姚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杭州妈妈则撕扯着他捶打着他。一条为战备而建设的山区铁路就要投入营运了,合欢铁路各单位都抽了些干部职工调往新线各站,命令已经下来了。别人大多是派去的,而老姚是自己主动要求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干扳道员了。每每上班,想到杭州的双腿,他心里就紧张,老怕那道岔不听使唤。

    杭州妈妈说:亲家母也你听听清爽,咯个叫啥个理由。咯个老头子嫌我们老了丑了,我们早就晓得啦。咯个一年多辰光,他碰都勿碰我们。一定是山沟沟里厢有倩煞煞的狐狸精在等他,大修段老早在那边修铁路,好多工人都是讨那边乡下女伢儿做老婆,那边女的下田插秧都是打赤膊,女伢儿也是。咯个死老头子发骚了喂。

    奶奶和秀劝了一阵也不管用,只得作罢。不过,临走时秀替她拧开了收音机。

    奶奶对于金水说:俺当塌了天,真能嚎。干铁路,不就跟着火车轮子跑吗?你看这些年俺家到了多些地方?那年亏得新线下马,要不安芯跟你不就留在乐平了吗?没准哪天,一个命令,老的小的还得跟着安路搬家。

    接着,奶奶平时老是吊在嘴上的那些话,在她不经意间,竟被串成了一段顺口溜——

    车头爹,车厢娘,

    拖家带口走四方;

    娘不随爹爹闹心,

    爹不念娘娘断肠。

    奶奶问:小于啊,这回老颜能走吗?你说说。

    于金水说:他要是接到命令,还不家来告诉啦?

    奶奶摇摇头。是的,调去沿线工区,他不也没吱声吗?奶奶知道他为那次过专列的事,心里一直憋屈着。可不知道,他为么心事重了。

    几天之后,巡道工回来了一趟,却没进孙家门。奶奶是在自来水边碰见的。奶奶说,俺还当你去支援新线了呢。巡道工说,你别说,俺真想走,还主动报了名,可人家不让。奶奶说,人家也不让你家来,怕俺家养的几只鸡叨了你?巡道工笑笑,不是忙吗?

    枣儿的文章一直没用出来。气得校长把夏令营的计划取消了,还扬言从此不看《前线火车头》。于金水催问了好多次,都没结果。最后,他让小李子去找她父亲,倒是给了一句实话:虽然是学生作文,可宣传个人必须慎重。即使把个人的名字拿掉,文章写得很具体,读者也会对号入座。

    那些伤疤已被证实,并加盖了公章,还不慎重吗?后来,于金水这样问未来的老丈人。

    未来的老丈人答非所问:啥时给我摘帽子呀,把未来二字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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