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关心的却是夏天的太平洋。矿石收音机成了她的眼睛和耳朵。台风刚刚在太平洋的洋面上生成,她就看见听见了,急得不行,多好的天也不敢做煤饼不敢晾衣服,么事也不做,整天支棱着耳朵听鹰厦线上的动静。合欢不是鹰厦铁路和浙赣铁路的交汇点吗?在铁路新村,两条道上跑的车进站出站都听得见。不过,浙赣线挨得近,火车一过,震得窗玻璃刷刷响,鹰厦线离得远一些,大白天得仔细听。鹰厦线上票车能够准点到发,就说明台风还远着呢。
说远也不远了。生成在太平洋东部洋面的第七号台风,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台风中心最大风力十二级。来势汹汹的台风横扫台湾岛,越过台湾海峡,在福建福清至浙江台县一带登陆。孙安路是迎着台风的消息出门的。秀悄悄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到三角线下坡道,叫安路发现了。安路说,做么呢,尾巴似的?像枣儿小时候赖着庄儿。秀说,不让俺送俺偏送!安路说,多咱见你送俺上班啊,咋啦,跟梅香学的?秀说,这回台风凶呢,俺右眼皮直跳。安路便骂那只收音机,硬把秀撵回去了。
梅香却像往常一样,抱着小猴子一直把陈连根送到水鹤下面。小两口缠绵着呢,两张嘴都拿孩子的脸蛋当媒介,一个啪啪作声地亲左边,一个有滋有味地舔右边。孙安路见了,吼一声:行啦!孩子的肉都叫你们啃了,难怪小猴子这么瘦。
孙安路过去,把藤篮放在地上,伸手想抱抱小猴子,梅香却不撒手,说:这孩子认生,不让别人抱,连他爷爷奶奶也不让。到了别人怀里就哭,哭起来吓死人。
孙安路便用伸出去的手,晃了晃孩子脖子上的长命锁:小猴子,叫爷爷。不叫,就亲一个。把俺脖子舔白了,你奶奶就乐呵啦。
梅香说:这孩子,出牙挺早的,学走路也快,有次你们跑车走的时候,他刚能离开大人扶墙走几步,等你们回来就满地跑了。可就是不会说话,把爷爷奶奶急得不行,你家孙厦虽比他大几个月,可像他这么大时谁都能叫了。不会是哑巴吧?
陈连根不高兴了:别乱说!他像我,我也说话晚。
孙安路把那长命锁晃得当当响。银质的长命锁上面吊着几个小铃铛,小猴子的手上脚上各套着一对银镯子,那上面也有小铃铛。胸前的围嘴子红红绿绿的,绣着缠枝花菟丝草,堆砌的吉祥纹饰中还有一行小字:长命百岁。这是一个宝贝疙瘩呢。他爷爷奶奶都有高血压,三天不见孙子,就会犯病,血压噌噌往上蹿。也是奇怪,哪怕住着院,一见了孙子,血压就正常了。孙子是他们最好的降压药。
孙安路瞅瞅梅香和陈连根,说:人说小子像娘,闺女像爹,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连根了。
梅香笑笑:脸盘子像他。粗看就像他,细看还是像我。
在一个门洞里住着,从来不爱逗孩子的孙安路不知怎么了,竟较起真来:细看也是像连根,那眼那鼻子长的,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把他不多的优点都吸收啦。
陈连根说:男孩像我也好,下一个生女孩,肯定像梅香。
孙安路说:那你得使劲!梅香,这趟回来连根就要升副司机啦,升了职,做么都热情高干劲大。你做好准备吧。
梅香脸上一片绯红,抓起小猴子的手,教他喊再见。爬上机车后,孙安路问连根:俺咋觉着梅香不爱说话啦,别是你父母嫌人家吧?给生了个孙子还不行啊?
连根说:她本来就话少。这孩子从小好哭,不好带,一步也离不开他妈。梅香上班也得带着他,又累又烦。要是怀上第二个,我一定得要求调机关,去行车公寓当锅炉工都行,就是不能再跑车啦。孙师傅,到时候你得支持我。要不,老婆跑了,我抢你妹子去!
孙安路接过陈连根给泡好的一缸浓茶,狠狠瞪了他一眼。谁知,陈连根还没打住,反而补充了一句:我琢磨,安芯跟他长不了,安芯又漂亮,身体又好。日子长了,熬得住?
坐在控制台前的孙安路勃然动怒,飞起一脚,差点把他从火车头上踹下来,那缸子浓茶却是全泼到他身上了。陈连根浑身飘溢着茶香和茉莉花香。几天以后,当陈连根倒在血泊里,血腥的山风里,依然有丝丝缕缕的茶香花香。
孙安路迎着台风的消息呼啸而去。去时,已经可以感受到台风带来的凉意了,多日的暑气被逼退,风渐渐增强,云在仓皇地奔走,越聚越多的铅灰色的云团,仿佛被火车头喷吐出来的煤烟熏黑了。到了彰武,开始下雨了。刚住进行车公寓,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孙安路他们其实是歇息在暴雨的内部。那一天,武夷山区彰武一带一天降雨量多达六百毫米。最经不得雨淋的鹰厦线,有多处发生泥石流和路基塌方,造成线路中断七十二小时。平常停靠在合欢西站的救援列车,静静的,像一条冬眠的蛇。这时,它出洞了,拖着载有吊机和枕木、石渣的车皮,飞赴抢险现场。铁路新村的家属们,总是通过救援列车是否出动,去感受远方暴雨的强度和灾祸的深度。三天之后,她们终于听见了来自鹰厦线的列车轰鸣,一个个喜滋滋地奔走相告。秀依然忧心忡忡,她的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奶奶说,没睡好呢,把你那收音机砸了就好啦,夜里也抱着它睡,你也成杭州他妈啦。奶奶一听秀的念叨就烦,自己嘴上却是嘟哝个没完,每天还上楼去向张段长打听。张段长终于给话了,今儿半夜里安路就回来啦。
孙安路车班从彰武站折返。傍晚离开公寓时,陈连根对安路说,他总觉着耳边有儿子的哭声,一阵阵的,就像一回回哭得岔过气去,别是淋雨感冒了吧?孙安路说,你当是旧社会啊,穷人住在茅草房子里,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你住的是铁道兵盖的洋房子呢。你耳鸣啦,叫前天那个劈雷炸的。
列车满载着浓郁的木材芳香,行进在武夷山中,隧道、深涧和漫漫无涯的林莽纷至沓来。虽然雨过天晴,呼啸的风仍是湿漉漉的,到处有山洪奔泻的轰响。缓缓通过几处刚刚抢修出来的路段后,车速上去了。孙安路圆睁着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前方,突然发现两边群山夹峙的线路似被一堆黑影堵塞了,凭经验,他断定遭遇到刚刚发生的山体滑坡。他大叫一声不好,立即撂闸,火车拖着长长的尖利的刹车声,凭着巨大的惯性,依然向着那团黑影猛冲。紧急刹车后,列车还将冲出一两里路才可能停下来。眼看列车就要一头扎进因护坡垮塌而流泻到路基上的乱石堆里,孙安路厉声喝令副司机和司炉跳车,而自己紧紧攥着刹车把,他将陪同他的机车生死与共。何刚正和陈连根愣了一下,都不肯跳,孙安路声嘶力竭地吼道:奶奶个熊,给我快跳!往右边跳!
在最后的关头,孙安路还作着保住机车的努力。他成功了,在火车头连连碾过一些倒在轨道上的树木,前面的排障器已经插进乱石堆的那一刹那间,列车终于刹住了。因为刹车过猛,列车中部的车厢鼓突起来,驾驶室里却是一地被惯性甩出来的炭火和热水,孙安路则一脑袋撞在机车的仪表上,昏死过去。是何刚正和列车尾部守车上的运转车长把他摇醒的。
陈连根躺在了刚才跳车的地方。在黑暗中,他应该纵身一跃,尽可能滚落到路基下的树丛里。可是,也许在跳出的那一瞬间,他是犹豫的,他竟落在路基边的石渣上,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前扑,一头撞在路碑上。那块水泥的路碑被他的脑袋撞断了,撞得四分五裂,鲜血横流。
孙安路是连滚带爬扑向他的。他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企图用那些满是油污煤灰的工装堵住陈连根的伤口,可是,曾经汩汩往外流淌的鲜血已经凝滞了。他疯了似的呼喊陈连根的姓名,呼喊前方车站的站名,呼喊梅香和小猴子。在黑黢黢的群山中,那些名字犹如一群群宿鸟,扑啦啦,从一片密林飞往另一片密林,从一团黑暗飞往更深的黑暗。
机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似在为自己庆幸。而孙安路却连连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号啕了一阵后,何刚正抱着他说:孙大车,你的决定没错,机车撞上去就得爆炸,你为的是救下我们,自己却决心以身殉职。你也是英雄呢。
俺活下来啦,陈连根死啦!怪俺没沉住气。别急着逼你们跳车,他能死吗?
何刚正轻声说:司炉站在炉膛前,不跳,容易烧死烫死。
悲怆的尾笛久久地回荡在武夷山中。也许,这尾笛才是一个男子汉的哭声。低沉而嘶哑,像是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忍着难以言表的悔恨和无奈。那么深刻的哀伤,迅速传染开去,没等天明就让整个合欢地区都感受到了。
不觉间,枫山坳多出了好几座坟茔,墓碑上的姓名都不陌生,他们是铁路家庭的老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枫山坳,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不知是冲着这里的风水,还是为了枕着钢铁轰鸣入梦。
又一座新坟就要立起来了。陈连根和范莹莹做伴来了,拜那个来自枣庄的真正的孙大车为师来了,和铁路新村的老人拉呱来了。
盛夏的山林里,到处是一蓬蓬雪白的金樱子花,它们和披麻戴孝的梅香母子融为一体。哭成泪人儿的梅香,成了白花中最大的一朵。
因为陈连根父母闻知凶讯都病倒了,丧事是听从梅香娘家的意见,按照当地丧俗办的。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铁路新村的篮球场出发,穿过一条龙菜馆前的大街,经港背村、铁路俱乐部,再由东站道口过铁路,蜿蜒去往枫山坳。前面是不时炸响的爆竹,一面开道的铜锣,几把呜咽的唢呐,紧随其后的是招魂幡和八人抬的黑漆棺材,接着,便有半里长的挽帐。那些挽帐其实是亲友送的白布或床单,也有几床线毯。它们被搭在一根根竹竿上,由人们抬着走。梅香是当地人,亲友自然多,娘家的,港背村的菜农,从前拣煤渣的伙伴。他们感叹着梅香的苦命,自然而然地骂起孙安路来。他们把咒骂一直带到了坟山上。送葬的队伍仿佛成了一支示威的队伍。
孙安路远远地跟着这支队伍。他要抬棺,却被抱着孩子扶棺痛哭的梅香撵开了。他要举幡,叫梅香的弟弟一拳击倒在地。港背村的菜农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大施拳脚,幸亏张段长护住了安路。张段长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孙师傅当时的决定是舍己为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司炉最危险。火车后来是刹住了,要是没刹住呢,火车头就会爆炸,孙师傅自己将粉身碎骨!现在这结果,他也难受啊,连根可是他的徒弟啊,师徒就好比父子。可是,悲痛之中的人们怎会讲道理呢?张段长只得叫上几个职工,强硬地把安路拽出送葬队伍。目睹着这一场面,一向口舌利索的奶奶也失语了,只是不停地念叨你是爹呢你是爹呢,无奈地在一旁默默垂泪。能够安慰自己的做法,只有让秀和安芯带着四个孩子,都去给连根送葬。
奶奶交代秀和安芯,路上搀着梅香护着小猴子,这几天梅香不吃不喝身子虚呢,下葬的时候,千万得当心她。棺木入土,孝子要填第一锹土,小猴子小呢,让他用手抓把土撒下去,记着把锹给庄儿鹰儿,连根是他们的叔啊。
奶奶还交给秀两双鞋,一双单的,一双棉的,本来是给于金水做的,现赶来不及了,反正他俩脚一般大。鞋该放进棺材里叫连根带走的,可梅香不让,那只好化给他了。
连根的坟地选在靠范莹莹那头。孙安路藏在山脚下的竹丛里,看着棺木被抬上山,看着人们把那些挽帐架在马尾松的枝杈间,一直铺展到范莹莹的坟前。半个山头都盖上了白布、白底带各色条子的床单和灰色的线毯。他看清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轮番挥舞镐锹挖坑的是何刚正张卫国及机务段的同事们。他听见了汗珠和铁镐砸在鹅卵石发出的震颤之声,听见了脑袋撞向水泥路碑的爆裂之声。
眼看棺木就要入土,孙安路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冲上山去,扑倒在黑黢黢的棺木前,放声痛哭。他的脑袋咚咚地叩打着棺木,那声音比鼓声更沉实,把现场的哭声都淹没了。人们怔怔地望着他。
何刚正扶起他,对着躺在棺材里的陈连根说:老弟,我知道你是不愿撇下孙师傅跳车才这样的。保住了机车,师傅也没出事,你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欣慰。对吧?
张段长也从梅香身边过来了,他说:连根呀,你升副司机的命令在俺身上呢,待会就化给你。
等到棺木入土堆起了坟茔,人们在坟前摆好供品插上香烛,一一跪拜上香。首先跪下的是梅香,她把小猴子按倒在地,摁着他的小脑袋拜了三下,然后把三支线香塞进他的手里,说叫爸爸你快叫爸爸你这孩子咋还不开口说话呢,以后你再叫,爸爸听不到了。小猴子咿咿呀呀的,发出的并不是爸爸这个音,可梅香在抓着孩子的手插香时,却告诉连根:你儿子喊你啦,他想你哪,让我抱着去接车哪。
张段长把那纸油印的命令掏出来,交给了孙安路。他的用心再明白不过了,他想化解梅香心里的疙瘩。然而,这疙瘩岂是一时半霎就能消除的?就像奶奶对张段长的怨恨,已经绵延了半辈子,也许得倾尽一辈子。
孙安路跪下来,秀和安芯带着四个孩子也跪下了,在坟前跪成了一排。每人手捧着三支点燃的线香。再三叩首后,各自把线香插在墓碑前。青烟在陈连根的姓名间缭绕。
升职的命令在孙安路手里化作几片纸灰,随火舌腾起,伴山风而去。南风因为这沉重的纸灰,突然就转向了,风把那纸命令传给了枣庄的孙大车。连根从跑车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副司机了。现在,他将和老前辈搭档了。
发现风向变化的是张卫国。他几乎是惊呼起来:大家快看,灰往那边飞呢。那不是安路父亲的坟吗?都掉在那座坟上了。那是孙大爷地下有知,在招呼连根呢。
梅香追着那几片纸灰跑过去。在孙安路父亲坟上,她拾到了指头大的一星未化尽的纸片。一看,上面果然有个字。
接着,梅香为那座坟茔插了一把香,化了一刀纸,那些纸灰全都沾在她满是泪水汗水的脸上。她的头发上也栖息着一群黑蝴蝶。梅香喃喃道:孙爷爷,你在那边替我盯紧连根,他丢三落四的,叫他把纸钱藏好,别让野鬼抢走。叫他每天不要忘记保佑小猴子,小猴子是陈家的命根子哪。
秀一直蹲在连根的坟前烧纸。熊熊燃烧的火堆里,还有奶奶送的那两双鞋。鞋的千层底引不着明火,只是闷闷地冒着烟,秀攥着一根树枝,耐心地拨拉着。在坟上方的取土处,何刚正也点着了一堆火,烧的是连根的一些衣物。比如,那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上班用的藤篮,劳保口罩和手套。还有一些不能烧的用品则放在墓坑里了,它们有检点锤、手电筒、腰形饭盒和若干只烤着红字的茶缸,茶缸是二七、五一、国庆和百日安全发的纪念品。
张段长拆开最后一挂鞭炮,交给张卫国,便招呼大家收拾工具准备下山。可梅香挣开安芯的搀扶,又在秀的身边蹲下来,和她一道拨弄那两双鞋底。大家等了好一阵子,直到硬邦邦的鞋底炼成了炭。
作为领导,张段长亲自来为连根送葬,让梅香娘家人和港背村的菜农感动不已。当然,也让秀和安芯满心感激。张叔是心疼安路护着他呢。有张段长在,连根总算入土为安了。
随着鞭炮再次炸响,送葬的队伍下山了。孙安路却悄悄留了下来,他在给每座坟茔插上一束线香后,回到连根的坟前。他对着连根打开了话匣子,平时言语不多的安路成了废话篓子。他再三解释当时为什么逼迫他俩跳车,机车为什么能够在最后关头刹死了,并为那缸浓茶和那声呵斥懊恼不已。恍恍惚惚的安路,竟不知道孙庄一直站在马尾松树下用心倾听。
庄儿喊道:爸,我初中毕业就报考铁路技校,去学开火车!
那声呼喊缥缈而真切,仿佛来自遥远,来自巨大的空旷。孙安路猛一回头,顿时,又是泪眼汪汪。在他的泪水里,儿子陡然长大了,像个小伙子了。
孙安路踉踉跄跄滑下坡,叫孙庄抱住了。庄儿说:你会问为什么对吧?我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了,那时你不是孬种熊包,是虎胆英雄,是铁道卫士。连枣儿都懂呢,她又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我的爸爸,都写到一半了。到时候,我要叫于叔叔拿去发表。
孙安路喃喃道:可你连根叔叔没了,小猴子才多大呀。
庄儿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来,告诉父亲,这是陈连根送的。孙安路问:你向人要的?
我没要。是他自己给的。就在你们这回跑车前,他说他马上要升职了,想送件礼物给我。让我自己说想要什么。我说,买圆规吧。可他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口琴吗,怎么不敢提啦,怕奶奶不乐意?他马上就把刚买的口琴送给我了。
孙安路纳闷了:他还说了些么?
他说我长大了,不会拿口琴当武器去抓特务啦。叫我好好学,多学几首歌。小猴子喜欢听歌,听到歌声他就安静下来不哭闹了。连根叔叔要我经常给小猴子吹吹,等他大了,再教他。小猴子最爱听《打靶归来》、《越南小英雄》还有《美丽的哈瓦那》。
庄儿吹起来。吹的正是米索拉米索。那琴声是生涩的,断断续续的,还带着噗噗噗的跑气声。孙安路这才发现,孩子的嘴唇已经磨破了,似练了好几天。
离开枫山坳时,孙安路搂着庄儿的脑袋不让他回头,而自己却怎么也忍不住。他慢慢地扭过脸去。在正午的阳光下,青烟失去了颜色,只见山风掠起的纸灰,无休止地在林间翩翩旋舞,一会儿飘向父亲的空坟,一会儿落在范莹莹的碑上。莹莹今年二十几啦?
后来,孙安路凭着刻在墓碑上的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姓名,把这座坟山叫做“铁路二村”。
尽管,山的背面,昼夜汽笛长鸣车轮滚滚,而由铁路新村落户此处的人们,大约永远不再迁徙了。异乡成了他们最近也是最后的故乡。这里的春天除了满山杜鹃,还有一蓬蓬招惹蜜蜂的雪白的野玫瑰,春夏之交栀子花次第开放,夏天的金樱子花香浓郁,秋天在油茶落果后,便见一树树的油茶花。这里是白花的故乡。
庄儿真的是长大了。暑期里,连着几天,他牵着枣儿,到525部队周围的红石山下去割青草,晒干了,再卖给牛奶场。三分钱一斤,可晒一斤干草得多少鲜草啊。他们兄妹俩最好的战绩是一天卖了三角六分钱。然而,在山上晒草时,芝麻开门了。在一口采石留下的四四方方的山塘里,孙庄发现,浅浅的一层水下,淤泥里尽是黄澄澄的铜片,碎的像炸开的弹片,完整的如子弹壳。他用装草的菜篮子舀了些淤泥,就着晒得滚烫的腥水使劲淘洗,居然淘出一把铜片。他兴奋不已,淘呀淘。那一次卖碎铜,就卖得了五块八毛钱。枣儿说,这下我们真的成了大地主啦。
他俩喜滋滋地买了些糖果糕点,去铁路医院看望陈连根的父母。两位老人很是诧异,问:奶奶和你们妈妈天天来,你们爸爸只要歇班就来,怎么又让你们来呢?
孙庄支吾着,有些不好意思,打开一包粘着白砂糖的带色软糖,给他俩各抓了一把,硬塞到他俩手里,又给每人分了两根棒棒糖。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陈奶奶眼皮鼓鼓的,强忍着又要往外涌的泪说:你们孙家人别老在我们眼皮子下晃啦。我对奶奶说,我们一个当领导一个当老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这阵子,我们不稀罕见你们。
陈爷爷则抚摸着枣儿的头发,喃喃自语:多快呀,眨眼成大姑娘啦。难怪我们说老就老了。
陈奶奶接着对孙庄说:行啦,把东西带回去,我们牙不好,别糟践了。谢谢你奶奶啊。
孙庄说:这是我们自己挣钱买的。陈爷爷陈奶奶,我们希望你们别怪我爸爸。他心里可难受啦,连着好些天睡不着,奶奶说是叫白杨树上的知了吵的,叫我们小孩用面筋用柏油粘,做纱布网兜套,每天一大早到树底下捉,知了有翅膀,怎么逮得光呀。
陈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铁路地区办事处当主任的陈爷爷却问:你们能挣钱?别是去铁路边拣废铁卖吧?
孙庄便把割草淘铜的事告诉他们了。孙庄还说,525部队附近的红石山上还有好几口山塘,估计塘底下也藏着碎铜片,废铜的收购价是七八块钱一斤,他要攒钱买一台收音机送给他们,就买杭州家的那个牌子。陈奶奶眼里潮湿了,但嘴角边却漂起了不易察觉的笑褶儿。她说:孩子,可别去啊,山塘挺深的,你们平平安安,比么都好。
孙庄说:台风暴雨都下在武夷山了,我们合欢好久没下大雨,山塘差不多都干啦,肯定没有危险。陈爷爷,你原来是铁道兵,你知道塘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铜片吗?于叔叔说,也许是当年哪支铁道兵部队,把报废的雷管倾倒在那里了。
陈爷爷感叹道:一说起雷管,我就想起工地上排山倒海的爆炸。你们大概也知道,在鹰厦线上,平均每公里就倒下了一个建设者。每块里程碑简直就是一座墓碑。
他的声音哽住了。他的儿子撞在谁的墓碑上呢,该不是他的战友吧?
离开医院前,孙庄郑重地提出,他和枣儿要给老人做干孙子干孙女。也不等老人表态,他就拉着枣儿的手,一起亲亲地叫一声爷爷奶奶,向他俩鞠了个躬。接着,孙庄吹响了那支口琴曲。米索拉米索,拉索米多来。
小猴子果然喜欢琴声。梅香牵着他一进病房,他就伸长双手,一头扎向了孙庄,嘴里还嚷着“口口”。这大概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了。已经满地跑、说话却比孙厦晚得多的小猴子今天会说话啦。一直为此担心的梅香,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枣儿抱起小猴子,说:跟姐姐学,这叫口琴,口琴。庄儿把口琴递到他嘴边,要他吹吹。小猴子噗噗了几声,后来居然吹响了,并且抓住口琴不肯撒手了。
孙庄对梅香说:姑姑,口琴是连根叔叔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学会好多歌,到时候教小猴子。
梅香点点头。显然,她知道这件事。其实,她一直为此大惑不解,出车之前,连根为什么会突然对儿子的好哭放心不下呢,怎么偏偏就想到口琴呢?回忆起来,最后那趟出车前,蹊跷的事还有几件。比如,他向孙师傅借的几本苏联小说,放了几年也没看,那几天他找出来随手翻了翻,一股六六粉味,带着夹在书中的几只臭虫干尸,一道还掉了。他送口琴给孙庄,本来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想让孙庄装矿石收音机让小猴子听歌,也许是买了口琴后,他掏不出买元件的钱了,他才没有向孙庄开口。
许多的神秘缠绕着悲痛的、不安的心。灾祸为秀眼皮子直跳提供了注脚。奶奶则陷入对小猴子当晚大哭不止的沉思。从安路嘴里得知几百里外的连根竟感觉到儿子的哭声,奶奶大惊失色,奶奶的沉思更加深刻了。她说:人心是肉长的,那是么肉呀,就像俺庄儿鼓捣的那些小管子小喇叭一样,在多远唱戏说话哭闹都能听见。
当然,对死者生前种种反常表现的追索和探问,也麻痹了人们的痛苦,或者,他们把痛苦埋得更深了。奶奶这些天就沉浸在针线活里,她把买菜做饭那些家务事都交给了秀,吃了早饭便搬把小竹椅坐在树荫里忙活,直到正午树荫变瘦,遮不住人了,才回来。午后烈日稍一偏斜,她又去了。她一边缝着衣服纳着鞋底,一边和树荫拉呱。她和树荫可亲啦,就像巡道工是她的忠实听众一样。巡道工奇怪地和孙家疏远了,奶奶时常问秀,俺说错么话啦,他连干闺女也不稀罕啦。奶奶把许多的困惑都说给树荫听了。树荫无语,白杨树叶飒飒的,只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奶奶喝住了庄儿枣儿。他俩趁着奶奶低头穿针引线,正要偷偷溜进大门。奶奶问:去哪啦?
孙庄说:逮知了啊。
上哪逮去啦?你听听,这排树上叫的,还让人睡觉吗?吵得人心里慌慌的。
到单身宿舍后面。我们家门口的知了昨天就逮光了,是从别处飞来的。要彻底消灭知了,就要消灭它们的有生力量。孙庄说。
奶奶一把抓住了庄儿的手。那只手被草汁染绿了,被镰刀和荆棘划破了,那些伤口又被山塘里的腥水泡皱了,起皮了。奶奶又要看枣儿的手。枣儿把双手藏在身后,不让看。奶奶说:俺枣儿做大人了,往后可别跟着那些野小子瞎跑啦。
庄儿很奇怪,显然奶奶知道他们割草淘铜的事了,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用慈爱的目光浑身上下打量枣儿,看得枣儿脸都红了。
张婆子追着双胞胎出门来,正好听见奶奶的话,说:可不是吗,女大十八变,枣儿越长越俊啦。吃了么好东西,一夜就发起来啦,像花骨朵似的。多多比她大吧,还没动静呢。
奶奶说:多多跟俺庄儿同学。这事,有早的,有晚的。哎,盼着孩子快长大,他们翅膀硬了,俺就该掉毛啦,飞不动啦。
张婆子俯下身,向奶奶打听什么。奶奶笑着,朝晾在两棵树之间的被单努了努嘴。逗着双胞胎、却好奇地支棱着耳朵的庄儿恍然大悟,他轻声对枣儿说:好哇,你尿床了。枣儿哇的一声,双手掩面,哭着往家里跑。
奶奶还没闹明白为么,就听见屋里传来安路的咋唬。今天当夜班,一下午他都没打呼噜呢。
孙安路从床上爬起来,问秀怎么啦。秀说:孩子斗嘴,睡你的。
安路说:枣儿这么伤心,哪是斗嘴!庄儿是欠揍啦。把他叫回来。
秀说:为了叫你睡好,孩子天天逮知了。要是知了就是老蒋的那些兵,台湾该解放啦。你别管,快睡下,么事都放下吧,你好好的,俺才能替连根照顾好老的小的呀。
孙安路却气咻咻地出了里屋,问枣儿:那个小混蛋咋的你啦?枣儿趴在床上哭,越问哭得越伤心,接着,捂着脸跑到里屋去了,还插上了门。秀敲了几下门,也没敲开。
于是,孙安路对着窗外大喊一声。那凶劲,是少见的。庄儿懵里懵懂,瞅瞅奶奶,又不得不乖乖地家来。他瑟瑟缩缩地倚着墙,一点点往里移动。好在奶奶也紧跟着回来了,奶奶可以证明他根本没有欺负妹妹。
孙安路厉声命令:跪下!
庄儿不服:我做么啦?不问青红皂白就罚跪。
奶奶也打抱不平地嘟哝着:凶么呀,对台风凶去,对武夷山凶去,对那块路碑凶去,别拿孩子撒气。成天的,也不好好睡觉啦,就知道搓脖子。看看你那脖子,像刮痧刮的。明儿俺就染了白衬衣!那事能怨你吗?怨命!何刚正一样先跳车,人不是好好的吗?
孙安路不理会奶奶的唠叨,一把拽住孙庄,朝他腿肚子一踹,就让他跪下了。孙安路吼道:说,为么欺负你妹妹?
孙庄昂着头,不吱声。奶奶替他说了:俺在一边看着,他咋欺负?不就是对枣儿说了句么吗?庄儿,告诉你爹吧,说么啦。人家脾气大着呢,人家要找个出气筒呢,人家不是大车吗?火车头上的锅炉烧得太旺了,汽憋得太足了,人家得放汽呢。
秀憋着笑,也在暗示孙庄快说。孙庄委屈极了:我又没说什么。我看见奶奶她们瞅枣儿的床单,我问枣儿昨天是不是尿床啦?这有什么了不起,前几年我也尿过。她成了娇小姐啦!
大人们面面相觑。随着秀扑哧一声,奶奶骂一句傻小子也笑了。孙安路倒是憋了一会儿,直到秀笑得格格的,奶奶笑出泪,他的嘴角边终于浮出了笑纹。那是多少天未见的微笑啊,就像干涸的山塘里,沾着淤泥的碎铜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接着,孙安路带着那样稀罕的笑意,踹了儿子一脚。秀对着他的脑壳,让他吃了一螺蛳,那一下清脆如她的笑声。奶奶则呼他一巴掌,奶奶的手潮乎乎的,那是笑脸上的泪。
孙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秀见儿子那可怜的小样,便咬着他的耳朵说:女孩子的事别问别看别听,懂吗?还有,你再野去,不许你带着枣儿。要是她自个儿跟着,你也给我撵回来。
连着几天,不仅家人见着孙庄眼里含有奇怪的笑意,连梅香看他的眼神也变了,暖暖的,像母亲也像大姐姐的目光,有几分温柔几分怜爱几分神秘。在那样的目光里,孙庄仿佛无知而好奇的小男孩。他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多多,不料,又把多多惹哭了。多多哭得更是伤心,甚至发誓再也不理睬他。孙庄为小猴子吹的歌里,便带着他的委屈和不解。梅香捏捏他胳臂上的肌肉蛋,说:你也变成小伙子啦,这下该懂了吧?
女人讥嘲孙庄的奇怪眼神,不知不觉间,冲淡了人们对灾祸的记忆。在这个夏天,孙庄对山塘宝藏的发现,让铁路新村激动不已,孩子们都扛着铁锨拎着土箕去淘铜,有的甚至举家出动,半个铁路新村泡在山塘里。孙庄不敢带枣儿去了,只带着孙鹰,挣的钱相当父亲养活一家七口的月工资,这简直是一笔意外横财。他果然给陈家老人买了红灯收音机。
被烈日晒得脱皮的人们,于惊喜之余,都在自来水边想象或追忆当年鹰厦线建设工地那排山倒海的爆炸。沾着紫泥的铜片,散发着硝烟的气息,无声地震撼了平凡的日子。
七月半的夜里,奶奶叫上秀,提着藤篮,来到铁道边的老樟树下,要给陈连根烧纸。遇见蹲在树下的张婆子,奶奶说:你来得勤呢,天下难找你这样的孝顺闺女。张婆子支吾道:俺爱做梦,就有托梦的。奶奶和秀便紧挨着她蹲下来,点燃了香烛和纸钱。
纸钱通过火,汇给了她们叨念着的名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