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范明明决定要去西北和她的团长成婚。本来,范家对这个女婿的唯一要求是,婚礼必须在合欢举办,虽没明说,却暗含着招上门女婿的意思。为的是求个心理平衡,团长不是个二婚头吗,明明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然而,人家团长为了赶工期一再误婚期,明明等不得了。杭州果然调去电话所看大门,每当远远地瞥见安芯推着轮椅和杭州一道上下班时,明明就躲。明明要躲到戈壁滩去。

    明明的嫁衣当然得奶奶做。老范媳妇天天坐在奶奶身边唉声叹气,从地下的二闺女说到乡下的大女婿,从老不见长大的小女儿说到不该这么快变瘦变老的新娘子。奶奶说,瞎操心么呢,女大十八变,多多没到变的时候。明明呢心事重,结婚就好啦,男人是卤水是老面,一夜她就发起来啦,就成了又白又暄的白面馍馍。老范媳妇也不听劝,每天顾自反复念叨,所以,奶奶把她心里的苦都缝进了明明的嫁妆里。

    奶奶对那件棉袄格外精心。她让老范媳妇拿来旧棉袄做样子,又把明明叫来量体,剪裁的时候,却放了尺寸。明明一再强调,只要结婚时穿着合身就行。奶奶却不依,奶奶说好闺女呀,你是过日子去,不是去出差,俺那回见着团长啦,是个实在人,安心跟人过吧,心一宽,你就胖起来啦。脸上的肉一撑,你还像过去那么俊。奶奶说得范家娘俩都泪眼汪汪的。放出来的尺寸,是祝福呢。

    新袄的棉花铺得很厚,把范家拿来的一斤棉花都用上,奶奶还嫌薄,又叫秀找了些新棉花给添上。棉花要铺匀,在于耐心,得把棉花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往裁好的布料上贴,边贴边用巴掌感知平整度,一层层地添加,一点点地续补,再密密地绗,细细地缝。这样,棉袄穿上身才能熨熨帖帖的,决不会鼓鼓囊囊。棉袄做好后,让明明试了试,显肥了些。奶奶自信地说,到了西北,叫喜气一灌,正合适。奶奶还自个儿做主,给明明做一件带斗篷的大红披风。西北不是天寒地冻风沙大吗?明明可高兴啦。明明由棉袄披风联想到二姐曾有条乳白色羊毛绒围巾,没用过,也不知压在哪个箱子底下。带上,能挡风寒,更是个念想。

    明明便把家里的箱子橱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从床底下拖住一只盛旧书的大纸箱,把书腾出来,发现了埋在旧书里的鞋盒子。那条围巾竟密藏在其中。老范媳妇说,俺咋从没见过呢?别是谁送莹莹的吧?这孩子往哪藏呀?

    珍藏在纸盒子里的小玩意儿还不少,有手套、手绢、钢笔、笔记本、书签、发夹、雪花膏、钥匙扣、子弹壳,以及精美的钱包。大部分东西来历不明,可钢笔上刻着一行小字:人民铁路为人民。落款是张卫国的名字。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有赠言,道:莹莹小妹,愿你为建设祖国学好本领。本子是孙安路送的,时间是鹰厦铁路建成的日子,那时莹莹正在读高中。

    范明明惊诧不已。其实,还有些物件也是隐隐约约有所暗示的。比如,围巾的产地是杭州,是否与调车员杭州有关呢?子弹壳里塞着一截卷起来的电影胶片,该不是曾当过放映员的于金水所赠吧?

    抖抖孙安路的笔记本,从里面掉出十多张相片,除了初中、高中毕业时的同学合影,其它都是铁道兵战士的个人照,最显眼的是一张彩照。那个高颧骨的战士一看就像广东人。

    正是这张相片,为范明明探究二姐的秘密提示了方向。她找到了于金水。于金水现在已是合欢铁路地区赫赫有名的笔杆子,不摇笔杆子的时候,他要么作为武装基干民兵营的参谋在摆弄枪杆子,要么就在俱乐部业余宣传队当台柱子。简而言之,他的工作就是穿梭在英雄和美人之间。范明明从美人堆里把他喊出来,说:我要结婚了。你呢?是还想着人家,还是花眼啦?

    因为业余宣传队的成立,于金水下决心学好普通话,可他的话仍有浓重的山东腔:快啦快啦,不过,再快也只能把喜糖给你寄去。

    明明掏出那张彩照。于金水一看,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揭文峰。接着,告诉明明,鹰厦线建成通车时,揭文峰却因违纪被遣返回乡了,而他的违纪正是彩照惹的祸,相片上彩已经被班长批评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了,他居然还把彩照送给了驻地的女学生。

    明明凝视着相片上那带着稚气的大眼睛,问:就为这呀?别人不是也送了相片和子弹壳吗?

    于金水愣了一下,脸红了:别人没被发现嘛。再说,别人只是喜欢和你姐姐说说话,喜欢听她唱歌。战士不准谈恋爱,知不道揭文峰是傻气呢还是硬气,要他检讨,他居然交出你姐姐回赠的相片,承认自己真是谈恋爱。那时莹莹还是个学生,可单纯啦,她送的相片是从小学毕业证上揭下来的,还带着钢戳呢。那叫谈恋爱吗?

    范明明把刚发现的二姐遗物一一数给于金水听。于金水并不惊奇,默默的,像是沉思或缅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急切追问着的明明:那时,合欢铁路、地方都没有中学,莹莹那些大孩子得乘车去南昌上学,每周一个来回。一回来,那些女孩子就在部队营房边唱呀跳呀,都想认识几个解放军叔叔。有个同学得到哪个战士的相片,可了不得啦,整天捧在手里看呀看,惹得同学都来抢,莹莹一伸手把相片撕破了,她大闹了一场,把莹莹骂哭了。莹莹抹着泪暗暗发誓,要攒一百张给她看看。问我要,我不好意思给,又不好直言拒绝,就剪了一截电影胶片冒充,塞在弹壳里给了她。她聪明呢,懂得了我的意思,不再催了,对我还跟过去一样。

    当明明把本子摊在孙安路眼前时,孙安路显得十分激动,他说,这闺女可讨人喜欢啦,铁路职工和好些旅客都在列车上认识了莹莹,她带着同学一路做好事,倒水扫地,照顾老弱病残,忙个不停。最叫人开心的是听她唱歌。俊俏文静的姑娘,在歌声里却是活泼动人。那时,我只要去路局,总要到学校去看看她,可那个本子却是她自己准备的。那是高三时,因为经常参加文艺演出,她的成绩退步了,她把这个本子递到我面前,说安路大哥你鼓励我吧。我问,我能替你写出好成绩吗?莹莹说,那当然啦,你是大车嘛,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嫁给火车司机。你信不信?

    其实,高中生范莹莹所言是具体的,指的是张卫国。那时,她不过从父母口中知道,自己家的老邻居有个儿子在上海学驾驶,知道那个叫张卫国的小伙子,在枣庄车站的月台上还抱过自己呢。莹莹曾借帮助张家收煤饼的机会,在张家相框里找到了那个未来的张大车。于是,她连着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不敢写具体单位,只写上海铁路局张卫国收。上海铁路局管得宽啦,北至江苏徐州,东达福建福州,南挨湖南株州。去信没有下落,却把人盼来了。可真正见着张卫国这大活人,她不是往煤堆后面躲,就是往龙头房里钻,有一次慌不择路爬上正在发车的特快,给拉到厦门方向去了。莹莹的表现终于被张卫国注意到了。卫国问,我长得很凶恶吗?莹莹赶紧捂住了红彤彤的脸。卫国又问,那就是我的衣服太脏了对不对?

    张卫国从明明手里接过那枝钢笔,竟蹲在铁路边的藕田边号啕起来。一个男子汉的哭声,就像一阵阵北风,刮得一片残荷瑟瑟颤抖。从他后来泣不成声的述说中,明明大致得知,二姐直到入路当了列车员后,才敢正视张卫国,正视自己的那些信和那个梦。张卫国赠送的钢笔正是莹莹入路的见证。而好些小礼物,都是跑通勤的铁路职工送的,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却流露出男人们的亲近之情,他们都爱往她的车厢里挤。

    张卫国百感交集,哽咽着说,莹莹死得真冤。事故夺去的不光是她的生命,还有大家伙对她的美好记忆。这些年,对她的念想全变成遗憾啦,变成教训啦。票车上,车站里,一遍遍地广播她,为的是警告别人。她成了禁止携带危险品进站上车的标语啦。以后叫于金水写篇文章告诉大家,她有多可爱,叫他找路局把那段广播词改一改。

    男人们为范明明描述的,是她并不熟悉的二姐。

    许多的情意被范莹莹珍藏着。而她的生命早已化作只在春天绽放的杜鹃花。

    明明在动身以前,跑到电务工程队,找人用铁皮焊了一只铁盒子,配上锁,把二姐的那些遗物都锁进去了。钥匙却被她带走了。她相信,莹莹把东西藏得那么严,就为了把它们留在世上。

    在上海转车,明明没有换乘直达车,而是一段段地倒,提着扛着大包小包,也不嫌麻烦,就为了听听是否各个铁路局都拿范莹莹做宣传的案例。果不其然,从沪宁线走津浦线到徐州再沿着陇海线西行,范莹莹的名字一直在广播里。

    住在“铁路二村”的范莹莹,让自己令人感伤的故事陪伴着妹妹,远嫁给了西北。

    明明走的那天,是杭州妈妈到车站售货组上班的第一天。她推着小车在月台上卖包子馒头,逮住来送明明的秀,说借一块洋钿把我,没等秀掏出钱,便装了两纸袋热乎乎的大肉包和馒头、油汪汪的油饼,硬从车窗塞给了明明。都是五分钱一个,二十个呢,一路上吃不了,婚宴的主食都有了。

    售货组的工作虽是临时的,却也来之不易,多少铁路家属在家里围着锅灶转呀。小蒋曾以此诱惑秀,秀说,有活干谁不乐意呀,可你能让俺去吗,俺没完成组织交的任务呢。小蒋说,售货组才成立,只招几个人。以后扩大了,你就能进去啦。秀说,俺明白,能不能的,天知道。小蒋说,你还得千方百计接近颜师傅,这任务完不成,不光我没法帮你进售货组,我连婚也结不成,我发了誓的。

    作为英雄的母亲,杭州妈妈自然是优先照顾的对象。不过,她能进售货组,也和她经常出没在月台上有关。丈夫去支援新线,一去便杳无音信。她朝思暮想,可能是思想成痴了吧,团圆的日子总在她的幻想之中。她老是煞有介事地跑到车站去接车,接了一趟盼下趟,有时站在天桥上遥望落日下的铁路尽头发呆,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不知是唱绍兴戏呢,还是诅咒丈夫。有人听见她好像念着奶奶的那段顺口溜,车头爹车厢娘什么的。范站长好几回亲眼瞅见她呆立在天桥上,便决定赶紧安排个活儿,不能让她拿接车当工作。接车有站调呢。

    果然,每天面对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和车窗里面的嘴,杭州妈妈心情好多了。列车一进站,她推着小车紧挨车窗一路叫卖。列车开走,她就忙着清点钞票,然后,哼着我想和你成双对可怜天公不作美,等着下一趟列车进站。如此循环往复。忙一时,歇一会。叫一阵,唱一段。日子充实,便不会像从前那样神经兮兮的。

    没多久,售货组的女人们就亲热如姐妹了。那几个姐妹也是被单位照顾进来的,她们要么是丈夫出了工伤,要么是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嫁给铁路的乡下女子,听说杭州妈妈从前是演员,自然十分敬重。她们成了杭州妈妈的票友,天天听《碧玉簪》,伶俐的也能跟着哼哼——

    千错万错是阿林错,

    我婆婆对侬总勿错。

    媳妇若勿过夫妻活,

    我养什么儿子还做什么婆,

    媳妇啊侬卖个人情给婆婆,

    夫妻重欢琴瑟和。

    正是听着这段唱,有人忍不住道破了整个铁路新村的好奇心:杭州那玩意儿没伤着吧,为什么他老婆还没怀孕呢?当然,她们不能这么问,她们实际上是用歌声来表达的。她们吃吃地笑着唱道——

    媳妇若勿过夫妻活,

    你养什么儿子还做什么婆。

    这时,杭州妈妈挺灵醒的,马上打断她们:皇帝勿急急煞咯太监!我们杭州咯个辰光还勿想做阿爸呢,他要把身体慢慢交先调理好,他身体吃亏木老老大啦。我们杭州打算生三个伢儿。头胎要个女伢儿,阿姐带阿弟。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带娣。

    嘴皮子挺硬的,可她心里虚着呢。毕竟,媳妇的肚皮毫无动静。下班回家时,她买了几十个大肉包,径直拎到孙家来了。她说:奶奶呀,亲家母呀,上班累煞人啦,一天要接二十多趟车子呢,推着小车子两个站台跑过来呀跑过去,脚骨头都跑软塌啦。要是安芯生了毛毛头,我们就勿做了。我们去帮他们带毛毛头。

    奶奶这阵子在给楼上张婆子赶活。她的媳妇高山青已经提出要和张卫国离婚,小两口子一个跑餐车,一个开火车,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里交会,好不容易交会了,要么是正面冲撞,要么就脱轨,总是出事故。最近一次事故正是送给范莹莹的那枝钢笔引起的。卫国睹物思人,写了一篇日记,叫高山青发现了。她才看几行就失声尖叫,好哇,你那时脚踩几条船!卫国劈手抢过日记本,把那页纸撕得粉碎。本来,那天夜里高山青为交会蓄足了热情,早早地把龙啊凤啊撵到外间,在里屋中央放一只大脚盆,备好热水和冷水,闩上门正要洗澡的。听到里屋干仗,张婆子砸开门只见一地被撕破的衣服,竟对媳妇说:该撕,俺是亏了你啦,多少人找奶奶做衣服呀,俺不好意思的。俺明儿就求奶奶给做。张段长的态度是,让他们离了算啦,丢人现眼的货!可张婆子却叹道,双胞胎没了娘可怜啊。于是,张婆子买了好些布,求奶奶再忙也得插空给高山青做几身,好像穿上奶奶做的衣服,媳妇就能脱胎换骨似的。

    奶奶对杭州妈妈说:别人还进不去呢,你不干那不可惜了吗?俺给带孩子吧。得闲了,你还要唱戏呢。

    杭州妈妈说:哪里还有心思唱戏呀,人家都在问我们啥辰光做婆婆呢。勿问,我们还想勿到嘎许多事体,一问,把人急煞啦。安芯为啥个还怀勿上呀?

    奶奶把手里正缝着的衣服一扔:说么呢?是人话吗?是俺安芯怀不上?你咋不看看你儿子么样?俺还纳闷呢,他能做男人吗?

    杭州妈妈贴着奶奶耳朵说:可以咯可以咯。我们老早就问过我们嘉兴了,他阿哥别咯地方勿有伤到。

    奶奶推开她,忿忿地说:告诉你,往上数十八辈子,俺老孙家的闺女没不会生养的!安芯她姑,丈夫是铁道游击队,天天打仗,还一年一个,有一年还生了俩呢!把那包子拿回去,俺一见那包子,就知道你肚子里的馅啦!

    杭州妈妈难堪极了,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把口舌整理利索了:奶奶呀,你误会我们咯意思啦,我们一点点怪安芯的意思都勿有。我们是讲,他们小两口子木老老好,一道上班去,一道来归。我们杭州娶了你们安芯,真是福气呀,福气砣砣呢。他们越是欢欢喜喜亲亲热热,我们越是盼到抱毛毛头嘛。

    奶奶说:你儿子是英雄,俺闺女爱英雄,英雄成了她丈夫,她能不好好侍候着吗?别说英雄,就是拣破烂的拾煤核的,俺老孙的闺女也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

    杭州妈妈说:对咯对咯,他们爱得如胶似漆,说明他们夫妻同欢琴瑟和。咯个样子,再怀勿上就勿晓得啥个原因啦。

    奶奶更火了:问你儿子去吧!你不问,俺去问,俺也想抱外孙子,俺就缺外孙子!俺找他要去!

    杭州妈妈走后,奶奶把一肚子气都用来骂安芯了:这死妮子作的!非嫁他不可,嫁人做保姆去啦。俺起早就担心杭州那孩子能不能生养,这个好!别个倒疑心她啦。你说俺好好的大闺女,凭么让别个埋汰呀。要说,安芯这死妮子真是贱,活该叫人埋汰!

    奶奶不知道,杭州妈妈并不是二半吊子,她也会使小心眼。自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芯肚皮上之后,人也勤快了,她把小两口子新房的钥匙要到手里,说他们现在上班了,小家虽小也是个家呢,家务事忙勿完呢,以后她卖完包子就过来帮衬帮衬。小两口子常吃食堂,要做的家务活,无非就是洗衣、打扫和倒马桶。而杭州妈妈所谓的帮衬,就是为了关心塞在墙旮旯的那只马桶。有了她的关心,虽然很少使用,那只马桶仍然天天被刷得干干净净。

    单身职工以杭州妈妈替儿子倒马桶为例,强烈要求在单身宿舍院内盖一座公厕。两个月后,公厕便建成了,杭州妈妈也就顺着梯子下楼,把钥匙还给了儿子。这时,她已确信媳妇一切正常。

    杭州妈妈不得不正视儿子了。也是巧了,售货组的女人正念叨着铁路医院的季医师时,就见背着药箱子的季医师沿着轨道一路走来。季医师是个好医生,长得小巧玲珑,对谁都笑眯眯的,她也喜欢吹拉弹唱,是俱乐部业余文艺活动的骨干,所以,于金水也送站来了。

    杭州妈妈拿了两个大肉包,把季医师迎上了月台。季医师这回去沿线巡诊,去的正是新线。杭州妈妈拽着季医师往出口处走,于金水说:不就是给姚师傅带句话吗,还避人呀?

    季医师也笑了:说吧。再走,就出站啦。我会告诉姚师傅的,你想他想病了,他再不回合欢,就该去南昌中心医院相思病科找人啦。

    于金水在她俩身后大声说:那吓不着姚师傅。季医师你还是告诉他,杭州他妈怀上了宁波。他保证今天夜里就能赶到。

    售货组的女人、行包车上的男人一起乐了。杭州妈妈也不理会,一直把季医师拖到了出口处门外,见周围没人,才把包子塞给她。接着,塞给她的,就是自己心中的悬念。

    季医师原先是护士,因为虚心好学又爱钻研,深得领导和医师的喜欢,在他们的培养下,她终于成长为医师。这会儿,季医师正在钻研男性病,她走访了合欢郊区及沿线的不少土郎中,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一些祖传秘方,便经常亲自上山去采药。方小试牛刀,就已经有位病人要做爸爸了。

    季医师胸有成竹地说:我想,杭州的问题可能主要是心理障碍。他残废了,行动不便,需要配合。这应该没问题。关键在于他自己会产生自卑感,你媳妇要鼓励他树立信心,增强勇气。我这次巡诊时间较长,要三个月。等我回来吧,我会对他俩说。不过,可以让杭州先进行食疗,比如多吃韭菜虾子海马鹿鞭等等。

    杭州妈妈先是喜出望外地直点头,接着,便暗暗叫苦。快春天啦,春韭多稀罕呀。涨水鱼落水虾,菜市场哪有卖虾子的呀。海马在大海里,鹿在啥个地方呀。还要多吃,谁见过呀。季医师说,虾子不难弄,做个纱布网,中间吊一团臭鱼臭肉,放进鱼塘里,过个一时半会,一拉,虾子在网里活蹦乱跳呢。特别是,姚师傅工作所在的地方,附近有座锌矿,水质含锌,那里的鱼虾简直就是锌矿石。

    最后,杭州妈妈是念叨着海马鹿鞭把季医师送上车的。季医师临上车前对于金水说了一番悄悄话,接着,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杭州妈妈说:姚师母,你放心,我一定叫姚师傅给你捎虾子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杭州家时有爆虾飘香,炒好了,杭州妈妈便给儿子端过去。即便杭州吃过饭,杭州妈妈也逼着儿子当瓜子嗑当零食吃。不过,那些虾子并不是杭州爸爸捎来的,而是于金水按照季医师的托付,让他管着的那些美人儿从四处搜罗来的,她们中有不少人是沿线小站的职工,从附近村庄买些活虾不算太难。让于金水纳闷的是:吃么补么,是不是虾子能蹦跶,季医师才让杭州多吃虾子呢?

    谁知道,杭州吃虾子过敏,每到傍晚便从腿裆处开始长风包,逐渐扩展到全身,痒在肉里,难受极了,搔得浑身尽是血痕,蹭得背上如刀剐一般。尽管如此,杭州是有毅力的,他一直坚持着服用鲜虾,哪怕每晚必须用扑尔敏或息斯敏来对付风包。那些药自然是安芯去开的。医生警告说抗过敏药有副作用,一是嗜睡二是伤肝。对于前者,杭州领教了,服用抗过敏药期间,他坐在值班室里成天昏昏欲睡的样子,邮递员老是叫不开电话所大门,下班时也总是安芯从他手里抠出钥匙开的门。

    不知吃了多少鲜虾后,杭州的过敏症好了,但安芯的肚皮依然如故。在月台上卖包子馒头的杭州妈妈,又开始爬上天桥翘望,不过,现在她眼巴巴等待着的是季医师。三个月的巡诊时间已过,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高山青从来不进澡堂子。自来水边的女人不是鬼鬼祟祟地传说她有狐臭还是白虎精吗?楼上张家洗澡不像别家的楼上,都把大脚盆子放在厨房洗。厨房是水泥地,不怕弄得满地水。张家的特点是,老的小的在厨房洗,高山青偏要在房间里洗。里外两个房间都是地板,经不得水的,洗澡难免把水泼洒到盆外边。何况,她家的那只大脚盆,就像张段长的脸,也不稀罕见高山青呢,见了她就怄气,一怄气,不是裂缝漏水,就是盆箍脱落。所以,天长日久,楼下孙家天花板上便洇有大片的水渍。

    在高山青来试衣服的那天,奶奶指着两个房间的天花板,对她说:你看看吧,你尽给俺孩子画地图啦。俺枣儿说,里屋是世界地图,外屋是中国地图。图上还有铁路呢,一道道的,那团黑印子是山东吧,当央是济南,再过来是枣庄。起皮的那块就是台湾岛,快掉下来啦,老蒋的炸弹没落在俺头上,可别叫你的台湾岛把俺砸坏啦。

    高山青仰起头,只见刚才洗澡洒在地板上的水渗出来,晶莹地密布在天花板上却不滴落。她怪不好意思的,说:奶奶,我也怕水洒在地上往下渗,每回洗澡都把拖把呀抹布呀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擦干水。那只大脚盆也是事先浸了老半天,浸胀了的,可也是怪,我坐进去就来事。亏得我有时在外屋,有时在里屋,老在一个地方洗,天花板早就沤烂了。就像穿衣服,勤换着穿,衣服也结实。

    奶奶讥嘲道:那俺得好好谢你啦。亏得你念着楼下,要不俺得喝你的洗澡水啦。

    接着,高山青夸起奶奶的手艺来,说全段的列车员都想请奶奶去做衣服呢。夸完,她抓住奶奶的手,含着泪说:我也不喜欢在家里洗澡,多别扭呀。可我一进澡堂子,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身上看。我怎么啦?不都是一样的女人身吗?我就犯了一回错,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可到了别人嘴里,我成了什么东西啦。

    奶奶从骨子里鄙视着高山青,可这时奶奶不禁一愣,接着,不无同情地说:谁人背后不被说,谁人人前不说人。自个儿坐得端行得正,怕么呢?说去呗,嘴在别人鼻子下边。

    我也是这样想。可你看看,自打过门,他们父子给我好脸没有?亏得给张家生了双胞胎,要不然,我还不晓得要受多少气呢。说那会儿是我主动,他儿子被动。那事说得清谁主动谁被动吗?那好,我一辈子都不主动,我就当个被动。哪晓得,他儿子也不主动,两口子都被动着。一张床上躺着两个被动,好笑吧?

    奶奶犯难了,不知该劝高山青呢,还是帮着她数落数落卫国。

    高山青继续说:奶奶,我是女人呀,身体好好的,年纪轻轻的,守着这么个男人跟守寡似的。我心里憋屈呀。外面说我跟这个好跟那个好,那不假呢,可我还没做对不起张家的事。再这么下去,我就熬不住了。

    奶奶一惊:想么呢?离婚?你不念着俩孩子呀?不管是你给孩子找后爹,还是卫国给找后娘,孩子都得受气吃苦。千万别瞎想啊,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高山青说:奶奶,这阵子我老想,你那么年轻就守寡,为什么就能熬过来,我就熬不住呢?一样是女人嘛。你有一对儿女,儿女是你一个人的,就靠你一个人,你要像老母鸡似的,牢牢地护着他们。而我呢,也有一对儿女,可他们算我的吗?从小就没有奶,连老天爷都不肯把他们给我。

    那天,高山青把做好的衣服全抱走了。没多久的一个傍晚,趁着张段长两口子领着张龙张凤去买铅笔,她在外屋放上大脚盆,准备好洗澡水,把有四不灵暗锁的大门关上,外屋的门只是带拢,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脱光了衣服。张段长夫妻打开大门,两个孩子直往屋里冲,全身赤裸的高山青袒露在全家人面前。张段长满脸绯红,赶紧往厨房里闪,张婆子带拢外屋的门,把冲进屋的孩子往里屋拖。而高山青对着里屋的门告诉婆婆,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克夫的白虎星。

    可是,当她坐进脚盆时,只听哗啦一声,整个盆散了,掉了箍的盆,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拼起来的木块就是一片片花瓣,而高山青成了被花蕊包裹着的莲蓬。或者,就是坐在荷花当央的花仙子。

    那一盆洗澡水却是淅淅沥沥地落在了孙家,天花板上的台湾岛果然掉了下来,正砸在孙鹰的作业本上。一向以写字端正卷面整洁屡得表扬的孙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奶奶怒不可遏,骂着上了楼。奶奶边敲张家的门边喊:楼上发大水啦!咋越说越来劲了呢?那天你说的不都是人话吗,俺听着还怪难受的,你咋就不做人事呢?你说说。

    打开大门的是高山青。她随便裹着一件衣服,光着湿淋淋的腿。她说:奶奶,对不起啊,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明天就离婚走了。

    一句话,顿时就把奶奶的嘴堵上了。

    第二天,高山青果然和张卫国离婚了。张婆子让奶奶给她做的几身新衣服,竟成了她的新嫁衣。高山青离开张家时,么都没要,连孩子也没要,只带走了那些新衣服。这不仅是图奶奶的手艺,还有再嫁的时间考虑。因为,她大步迈出了张家门,径直就上了何家床。她再嫁的是何刚正。

    曾给孙安路当副司机的何刚正,已经当上了大车。他也是二婚。前妻是列车员,和高山青一个车班。两口子跑车,一年到头在家里同床共枕的机会还不如在行车公寓邂逅的次数多。在单位上,大家都说何刚正挺随和,见谁都乐乐呵呵的。可到了家里,他脾气可暴躁啦,每次出乘回来,进门便骂。在他的骂声中,客运段是长着胸毛满脸胡子的淫贼,把他老婆霸占了,是英俊的小白脸,不知给他老婆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诅咒客运段的拟人化处理,常叫左邻右舍窃窃私议,真以为他老婆在外面有个野男人。天长日久,他俩便成了两股道上跑的快车,而家是谁也不愿停靠的三等小站,除非不得已临时停车。

    高山青离婚后的选择,让张段长父子俩难堪极了。尤其是张段长,竟然迁怒于孙安路,把安路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熊了一顿。张段长一手抱暖水瓶,一手端茶缸,把肚子灌得鼓鼓的,才长吁短叹地说:安路呀,你说这叫么事?这不是叫俺出洋相吗?媳妇上了俺手下职工的床,人还是俺儿的同事,何刚正的老婆又是她的同事。听起来,像早就串通好了似的。他们不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一起了吧?你给说说。

    孙安路说:俺也觉着奇怪呢。他俩哪能凑到一块去呀?何刚正离婚,就是嫌老婆顾不上家,偏偏要再找一个跑车的。

    张段长说:何刚正肯定早和高山青勾搭上啦。要不,咋能这么快?俺寻思,你不能知不道。

    张叔,俺要是知道,早就呼何刚正的大嘴巴子啦。本来吧,他么事都会对我说,这件事一点风都没透。

    张段长并不理会安路的辩解,顾自抱怨道:你们弟兄俩似的。打连根死到现在,何刚正一直为你叫屈,说你保住了机车有功,应该算英雄,应该表彰。俺也是这么想的呀,不是你自个儿死活不要吗?材料都报上去了,不是你求着俺给要回来的吗?你觉着对不起连根,对不起他的家人,特别是怕他父母受刺激。俺也是考虑到老人,才听了你的。咋就成了俺的不对了呢?

    安路急了:冤死俺啦。俺哪能怨你呢?

    何刚正找俺的理由就是,保住机车和连根的死,是两码子事。一个是有功,一个是过失。他的意见不能没有你家的态度吧?从出事到现在,俺就觉着你娘你老婆的眼里有话呢。

    俺娘不是还记着过去的事吗?

    张段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爹的死,叫俺亏心了一辈子。你现在应该理解俺的心情了,你也一样呀,连根也不会叫你安生的。

    那俺就更没有理由怨你啦。俺更不可能眼看着何刚正和高山青有关系,也不吱声。为么呢?报复你呀?你是俺叔呢,打枣庄做邻居,做到南方来了,还不跟亲戚似的?

    张段长说:俺给那个混蛋媳妇气糊涂啦,绕来绕去的,绕到山东老家去了。离得好,往后俺能睡安生觉啦。不过,这个何刚正,俺饶不了他。他不是爱骂客运段吗,俺这就给郑段长打电话,叫他别给他俩的结婚证明盖章。

    张段长当即就要郑段长。到了总机那儿,还是安芯给转的。安芯说,张叔呀,客运段段长室没人接呢。张段长说,安芯,俺有急事,接着要,今儿非要到他不可。总算把郑段长要过来了,郑段长却说:老张呀,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火车跑不跑,随着车头要。你的车头来拉我的车厢,车厢能不让车头挂吗?再说,车厢不跟着车头跑,那还叫车厢吗?那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了。我们不是正在学毛选吗?毛主席说要抓主要矛盾,现在的主要矛盾在你那儿,抓好车头,一切矛盾就迎刃而解啦。

    张段长冒火了,把电话一摔,骂了声奶奶个熊。

    而让他憋气的是,高山青示威一般,居然放在铁路食堂举办了一个场面宏大的婚宴,共有十几桌。这在铁路新村历史上应是惊世骇俗的一件大事,再婚的,发喜糖的都少有,谁敢那么张扬呀。到场的宾客,正是男女双方单位的同事。机务段的人顾忌着张段长父子,都是悄悄来的,胆小的就像地下党接头似的,从港背村的小巷子潜入铁路地区办事处院内,再走食堂后门横穿厨房进入大厅。客运段的人倒是坦然,因为他们是郑段长带来的,郑段长喜欢喝酒,只要有酒喝,他巴不得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婚宴的仪式却是简单,上来就举杯。接着,便是各自闷着头喝。喝壮了胆子后,机务段的人马也就无所顾忌了,先是在个人之间赛酒量,接着,在车间之间较劲。客运段那边也是杯盏觥觚,十分的热闹。后来,机务段、客运段索性来了个团体赛,捉对厮杀。客运段有郑段长身先士卒,自然是个个勇猛无比的,而机务段去的人中间,连个中层干部都没有,都是普通工人,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比拼的结果是,机务段有十多条醉汉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二天,张段长勃然大怒,从全段挑出七个山东大汉,闯到了客运段,非要和郑段长一较高下不可。郑段长说,等你儿子下次结婚好不好?喝酒要有理由呀。张段长说,为了安全生产一百天不行吗?郑段长说,我们客运段安全日已经超过三百天了。张段长说,那就为了儿子离婚!郑段长哈哈大笑,离婚也是喜事吗?难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张段长说,你说么都行,俺今儿就是想跟你喝酒。

    于是,客运段也出了八大金刚,就在郑段长的办公室里干了起来。酒菜都是现成的,郑段长基本上就是坐在酒瓶堆里办公,菜就是列车上卖的那种花生米萝卜条豆腐干。双方每人一瓶酒,就举着酒瓶子吹。在喝第二瓶的时候,郑段长就开始说胡话了,他说高山青是个好同志,泼辣能干,她那个车班都服她,她应该当车长,经过培养,可以当段长。他还说何刚正真有眼光,那是善于发现人才的领导眼光呢,把一块当段长的材料娶回家了。

    郑段长以胡话为武器,激起了张段长更加旺盛的斗志,最终的结果,还是机务段惨败。

    是高山青打电话通知机务段去领人的。碰巧,是孙安路接的电话。张段长被孙安路背回了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