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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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晴好的傍晚,安芯常会把丈夫搬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铁路新村散步。自来水边,有的女人偷偷称之为放风。铁路新村最宽敞的地方是篮球场,一对木制篮球架闲置了许久,孩子喜欢在球架上攀爬,大人则常在上面晒煤饼,最甚者,也不怕闪了腰,竟把准备腌的白菜一棵棵挂在篮框上晒,把煤饼一块块贴在高高的篮板上,像烤烧饼似的,这大概就是民间的行为艺术。杭州每每经过这里,都会感伤一番,不愿就在这里转圈儿。所以,他们散步的路线有点奇怪,绕着红石楼房和后来建的平房,曲里拐弯的,几乎经过每栋楼房的大门口。一直到三角线上坡道黄辣椒家门口,才转身折返。

    杭州不愿在篮球场久留,还因为他家窗户对着篮球场,窗户里面老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安芯。那是一双挑剔的眼睛。无论他们散步出门早了晚了,衣服穿得多了少了,还是推着轮椅的安芯扭头和别人说话了,那双眼睛都会从窗户深处的黑暗中,猛然扑向光亮处,变成挂在窗台上的一张脸。

    杭州妈妈一般是这样惊呼的:哦哟!杭州喂,日头咯大就出来呀!你们是要风凉呢还是要取暖啊?或者,喊道:肉呀肉,慢慢交,当心脚底下呀,不要翻塌了车子把我吓煞啦!

    奶奶可不乐意啦,她训了安芯一顿。她说:叫你傻大姐,不冤呢。吃啦喝啦,屎啦尿啦,你侍候着,还不行吗?还散步!这不是叫聋子听收音机,叫瞎子看电影吗?作!自作自受!你听听,隔壁嚷些么呀?俺是念着她男人走了怪难受的,装听不见。要不,俺可不答应。气死人啦,真当他儿子是月亮啦!你说说,你这伴月的星得么好处啦?

    安芯却乐:当然得了好处。星不是更亮了吗?每天多少人仰头看着。看我把英雄照顾得咋样,看我们夫妻关系咋样,看我们一起能过多久,说么闲话编么故事的,都有。怕别人笑话我还敢嫁给他?看呗,干脆让大家都看个明白!

    于是,他们的散步几乎成了在群众的视野里游行,无怨无悔的,坦坦荡荡的。

    开始,杭州坚决不肯出门。安芯劝道:这一天天的,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咋行呢?假肢和轮椅,都是为了走路。现在请你去做报告的少了,你心里闷,我知道。可也不能每天装上假肢坐着轮椅不动弹呀。得学会和熟练掌握假肢,才能发挥它的代偿功能。动作协调了,你就能自由行动。再说,我嫁给你,就是你的腿,你有两个人的腿呢。

    杭州说:我在家里看书,挺好的。我在学保尔·柯察金呢。上学的时候,我不喜欢语文,要不,我来写本《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安芯拿起他腿间的那本书,指着页码说:你心不在“马”呢,昨天翻到这一页,今天还在这里。琢磨着么叫处女宝是不是?幸亏我哥哥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线,让你多少看进去几行字。

    杭州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感伤地说:安芯,头一阵子,老是开会呀做报告呀,学生们一拨拨的,日子过得挺快。可现在,来的人少了,我想这才是我要一辈子面对的生活。我成了废人啦,还拖累你成了我的保姆。我想,往后我要尽可能地少拖累你。

    他们的新房里,堆着垒成了一面墙的马桶。钩花的帘子遮住了它们。钩花的台布上却坐着一只三五牌座钟。每天杭州就背靠马桶面对座钟,十分专注地关切着时针的运行。他在新房里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有着不变的时间规律。比如,上午八点钟左右,下夜班的职工回来,单身宿舍里会有彼此唱和的歌声,接着,便是长长的寂静。自来水边的喧哗有三个重要时间段,清晨、半上午和傍晚。桶啊盆啊磕磕碰碰,水声笑声没完没了,间或还有骂声哭声乃至撕打之声。调车场上的钢铁轰鸣和到发列车的鸣笛,更是在杭州的精密计算和真诚牵挂之中。天天就这么倾听着时间,体味着时间。时间令人感伤,杭州变得忧郁了,沉闷了。

    安芯生气了:我是你老婆啊,你还当我是车站雇的保姆呀?再说,你同样可以工作。我想好了,明天就去要求领导,把你调到电话所去,我们一个班,你我都不耽误工作,还能互相照顾。给电话所看大门最适合你了,那是战备单位不让闲人进,也就是交接班时开开门。

    杭州说:范站长准备让我去看料库,负责发放劳保用品。我还是干这个活好,呆在仓库里不用抛头露面,免得天天让人像看动物似的,我成了合欢公园里的猴子啦。一对猴。

    安芯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谁不是尊敬你崇拜你?

    杭州却激动起来:不错,是这样,可许多眼神里不止这些。你记得小学语文有这样一篇课文吗,处处为别人着想?现在我对这篇课文感受可深了。健全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对一个残废的影响的。也许,别人是不经意瞟我一眼,可在我看来,他的目光里一定有意思,至少是好奇吧。就像你的侄子,老想研究我腿的断面。

    安芯笑道:你毕竟与众不同嘛,别人注意你也难免。你要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挺起胸来,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听着啊,往后我要让你跟我一道上下班。路太远,你能走就走。我推着轮椅陪在你身边,走累了,你就坐轮椅。

    傍晚的散步,成了他们携手上下班的预习。可是,哪有拄着双拐拖着假肢去散步的呢?安芯便推着他兜风。一路上,安芯不仅时时找话题逗杭州开口,还不停地同熟人打招呼,寒暄几句。可是,连续坚持了好些天,杭州的心情依然抑郁,见了谁都只是点点头,挤出个尴尬的笑脸,安芯逗他说笑呢,他则敷衍着哼两声,接着,便是一脸的烦躁。

    他俩散步经常能遇到于金水和范明明。于金水总是在听到动静后,端着脸盆出现在楼梯口,看见安芯推轮椅过来,赶紧放下脸盆,帮她把轮椅搬下楼,并一再建议他们调宿舍,调到楼下不是更方便吗?安芯说,楼下上半年返潮,湿气太重,杭州成天呆在屋里,很少晒太阳,住楼下对身体不好。

    遇见范明明的地点一般是自来水边,她好像是有意守候着,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几件衣服在木盆里过了无数遍。她低着头,可眼睛却不老实。安芯便迎着她怯怯的犹豫的目光打个招呼。安芯对杭州说,明明大概有话对你说吧,每次都这样,我看她能憋多久。

    果然,范明明憋不住了,她端着盛有湿衣服的脸盆,堵在轮椅前面。当着安芯的面,她告诉杭州自己很快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上次来合欢相亲的铁道兵团长。杭州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安芯问,他比你大十多岁吧,有没有孩子?明明说,有个男孩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前妻为此大病不起,前年走的。安芯又问,那你得随军了,部队在哪儿呀?明明回答说是西北,顿时,眼里便有了黄沙蔽日的茫然。

    当然,安芯也从她的眼里看出爱的留恋和遗憾。安芯忽然有些同情明明了,上前去攥住她的手,说:结婚前去剪剪头发,太长了显瘦。你太瘦了。

    明明不只是瘦了,一瘦,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还有黑眼圈儿。明明说:你咋一点没变呢?白里透红的。老见你们散步,就知道你付出的是辛苦,可得到了幸福。

    安芯转身捅捅杭州,示意他对明明说些什么。可是,杭州却是冷漠的:西北大着呢,西北哪儿呀?她走她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走吧。

    安芯捶了他一下,带着歉意的微笑对明明说:这阵子他心情不好。定下日子告诉我们啊。

    一路上,安芯不停地埋怨杭州的态度。杭州默默地承受着。可是,回到新房,他竟发火了:安芯,你唠叨够了没有?别再跟我提她的名字。要我祝福她吗?西北正在建兰新线,万一那个团长在工地上排哑炮炸断双腿呢?她不是还得甩了他?

    安芯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你竟记恨着人家。你出事后,明明心里很矛盾,你为她着想,不愿拖累她,故意冷落她甚至讥嘲她,这才导致了你们的分手。我提出和你结婚,你也是再三拒绝,你的出发点还是为别人着想。所以,我一直认为你高尚,通情达理,又豁达乐观。连我都能理解她当时的行为,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岂料,杭州冷冷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她当时太英明了?

    安芯逼视着他:你这是什么话?说明白一点!

    那好,我就直说啦。我最想祝福的人是于金水,找了个漂亮姑娘,老丈人是路局报社的领导,一结婚,他就能调路局机关,可他为什么拖着不结婚呢?他心里有你。他在等你。他倒是很能助人为乐的,人家多么喜欢替我们扛轮椅呀,我常常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安芯愤怒了:够啦!你的心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阴暗?难怪每次碰见于金水,你的脸拉得像马脸。他是追过我,不假。可现在他是我哥,我娘的干儿子。别忘了,你这英雄还是人家一个字一个字宣传出去的。你这样下去,看谁还敢搭理你!

    杭州说:不搭理才好呢。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我讨厌别人的眼睛。你非逼着去散步不可,你理睬过我的感受吗?我是在为你散步,散步是蒙蔽群众的假象。

    安芯气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泪水,冲出门去,但跑到楼梯口又转身回来了。现在,再多的委屈和痛苦,她也无处倾诉了。她拽着杭州的胳臂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我蒙蔽群众为什么,为入党,为当官,为落下个好名声?我都打算当你的保姆啦,那些对我有意义吗?你真是你妈妈的好儿子呀,你也会唱月边星嘛。

    安芯和杭州生了一夜闷气。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整夜里,她躺在床上三番五次地调个儿,绣着鸳鸯的枕头飞来又飞去。枕头是嫂子用丝线绣的。秀在把花样描在布上时,做了小小的修改,给那对戏水鸳鸯各添了一对蹼,它们的蹼就是双腿和双桨。绣着鸳鸯的秀当时挺得意,也不声张,只是捧着花绷子偷偷地笑。在这个夜晚,两只枕头上的鸳鸯都耿耿难眠。

    第二天,安芯先去车站澡堂联系好,下午提前半小时专为杭州开放。然后,回来告诉杭州,她要带他去集体澡堂替他洗澡。杭州说,就在家里擦擦吧,要不,还是叫嘉兴送我去。安芯说,和你过一辈子的是我,再说,我不能让群众受蒙蔽,我要让群众看看和你结婚意味着什么。

    安芯的态度非常强硬。她收拾好换洗衣服,不由分说地推轮椅,杭州想站起来,被她按住了。杭州紧攥住轮椅刹把,她扬起巴掌对着他的手就是一下。杭州无奈了,说:洗就洗,你不嫌丢人,我还有啥个资格在乎这些呀。

    不过,杭州非要自己走着去不可,安芯便推着轮椅跟着他。咔嚓咔嚓的,杭州下了楼,经过自来水边上了大马路,一直走到东站的道口边。那里有一座桥吊,是个货场,路面被拉货的卡车碾得坑坑洼洼。杭州觉着累了,只好回到轮椅上。

    车站澡堂像公共厕所一样,也是男左女右。除了锅炉工,只有两个人管理,女的卖票,男的把门。把门人说:小孙呀,当时没说好,你们是进男的这边呢还是女的那边,所以,我干脆两边都放满热水,你们自己拿主意吧。就给你们半个小时啊,要快点。要不,五点整正式开放就麻烦啦。

    杭州要去男浴室。安芯说:等下水都凉了,男人不怕凉,照样跳进池子里。女人进浴室总是先试水温,水凉就不洗啦。我们千万别浪费那一池子热水。

    穿过外间的更衣室,安芯把轮椅一直推到浴池边,扶着杭州下来坐在池沿上,替他卸了腿上那赘物,看看残肢表面有没有磨出来的水泡,再将他扒个精赤条条。杭州双手撑着池沿,艰难地挪动身体。然后,安芯就往他身上撩水,给他搽肥皂,浑身上下搓了一遍又一遍,搓得他如同一个大雪球。安芯抱怨道,每回嘉兴是咋替你洗的,真该把你扔进池子里多泡泡。杭州自嘲道,扔吧,扔进水里我就是一只大甲鱼。安芯这才发现,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她一边用脸盆往雪球上浇水,一边瞅着他的身体,不觉间,双颊微微发烫了。把杭州冲洗干净后,她打开浴池边的水龙头,接了小半盆冷水,往杭州腿裆里一浇。杭州脸也红了。

    把门人进来探了一下头,嚷道:小孙,还剩三分钟,快点!男男女女的都到了,我可挡不住,我要把两边的门呢。

    应着把门人的警告,已经有几个性急的女人边脱衣服边进了浴室。她们一起惊叫起来。她们看到的场景是,慌慌张张的安芯弯着腰,憋红了脸,很吃力地抱起光溜溜的杭州,摇晃着往轮椅上放。

    女人们静静地等在浴室门口。安芯推着杭州出来时,难为情地朝她们笑了笑。她们中有好几个揉眼睛的。不过,安芯要最终赢得女人的尊重和同情,会非常辛苦。比如,黄辣椒的女儿待安芯走后,就冲着澡堂把门人发脾气了。她说:让我们泡在那一池脏水里,万一怀孕了,找谁呀!

    女人们哄然大笑。有人说:好啊,我们就是小英雄的母亲啦!

    把门人连忙表态:特殊情况啊,马上给你们换水,换干净的热水。

    梅香要搬家了。搬得并不远,是和黄辣椒对调。黄辣椒的那套房子,是干打垒的平房。屋里又潮又暗,门口朝着大路,又挨着火车头调头的三角线。显然,梅香要远离孙家。梅香却对奶奶说,那儿离公寓近,上下班方便。

    奶奶一听,就从袖口里掏出了手绢。她的泪,一滴滴,又大又圆。她还像孩子似的撇了撇嘴,仿佛有说不出的委屈。她问:梅香啊,俺给你公公婆婆做的针线,合适吗?肥了瘦了,你吱声,俺给改改。棉袄是丝棉的,可不好铺啦,没么疙疙瘩瘩吧?

    梅香说:奶奶,你是就着他们的衣服裁的,肯定合身。你的针线活儿,谁不夸呀?黄辣椒愿意跟我调房子,就是冲着你来的。家还没搬,她把布料子都买好啦。

    奶奶问:你公公婆婆没试试?多咱送去的呀,为么不试试给俺个话呢?

    梅香支吾道:试了吧?我看着挺好的。

    奶奶又问:叫你公公别穿解放鞋啦,他是汗脚,俺每回去医院,一进病房就闻到脚臭,病房又不通风,味道都关在里面,好人也给熏病啦。俺做的布鞋,配了鞋垫,可鞋垫太软,一蹬都窝一团啦,硌得慌。叫他把那双鞋垫扔了吧,俺另做。

    梅香就不吱声了。其实奶奶也明白,自己忙了一个秋天,给陈家老小做的一大堆衣服鞋子,都被他们客客气气地收下,却冷冷地撂到一边,人家心里还是有疙瘩,不稀罕呢。就像对待安路一样。安路每趟跑车家来,总是带着从沿线捎来的时鲜蔬菜呀土特产呀,先去看望陈连根父母。那对老人成了医院的常客,所以,安路每次去,不知该先奔医院呢还是去连根父母家。一趟趟地捉迷藏。中秋那天上午,他先去老人家,见门锁着,便往医院跑。医师说他们刚出院,他赶紧回头。可老人在半路上想起落在医院的暖瓶,又回了医院。安路再往医院赶。最后,他们是在俱乐部门口相遇的。连根母亲却说,你就不能把手里那包月饼搁在窗台上吗?一句话,噎得安路好一阵子缓不过气来,还得赔着笑脸。

    梅香搬家的决定,对奶奶更是一个刺激。自打连根出事以来,孙家全家老小都满怀歉疚之心,念着连根父母,念着梅香和小猴子。安路和秀一回回对连根父母说,拿我们当你的孩子吧。梅香则成了奶奶的孩子,小猴子是整个孙家的孩子。现在,小猴子都离不开孙家啦,一睁眼就要下楼来找孙厦玩,待到哥哥姐姐放学,更疯了。要孙庄吹口琴,要孙枣给他当马骑。孙枣是大姑娘了,奶奶不乐意,便要孙鹰趴下当大马。小猴子不干,奶奶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小猴子都叫孙家惯坏啦。两家的关系表面上其乐融融,可是,内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瓤子呢。

    梅香见奶奶疑惑又难受的样子,禁不住呜呜地哭了,她说:奶奶,别再问我为什么搬家了。我早就不怨安路大哥了,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张段长几次告诉我,安路大哥保全了机车,本来上面已经嘉奖他了,他死活不要,他把连根的死揽在自己头上。他傻呢。你说,我以后怎么面对他,我哪能让他老看见我?

    奶奶替她抹着泪:傻孩子,为这犯得着搬家吗?小猴子闹着找伴,你咋办?孩子能到处跑了,三角线那儿火车头来来往往的,也没个道口,又是弯道,多危险呀。

    可是,梅香主意已定。比梅香更急着搬家的黄辣椒,甚至没有耐心等到约定时间,就让未婚女婿小蒋找了公安段的几个同事,先把大衣橱五斗橱写字台等家具先搬过来了,都摆放在大门洞的楼梯间门口和楼道边,把楼上楼下都塞得满满当当。

    小蒋上楼到梅香家里察看了一番,下楼时,神秘地扒着孙家大门朝里招招手,把秀给招出去了。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下,他问,你干爹最近回来过没有?秀说,从那次破案到现在都没见他人,他别是有么事吧?小蒋说,我经常见到他,好好的,没事。我随便问问。小蒋还交代秀,他们的谈话不准告诉任何人。

    秀瞅着小蒋他们走了,进家就告诉了奶奶。奶奶说:他不就是放了个屁吗,还不让人知道。那就别放呗,憋在裤裆里,留着,明儿就稀饭喝。

    秀说:俺寻思,干爹有么事,叫公安盯着啦。上回,小蒋也盘问了俺一阵,问俺咋认的干爹,关系咋样,后来,俺干爹要支援新线不让去,枣儿的作文也不让登。再说,俺干爹这么久也没回来一趟,连个信也不给。俺去工务段往工区打电话,也找不着人。

    奶奶说:那个颜大嘴,不就是一张嘴吗,离了嘴就找不着人啦。他能有么事?赶明儿,俺娘俩去看看他吧,他那床被子该被蹬得尽是窟窿啦,给续些新棉花吧。

    黄辣椒急着搬的是她新买的布料,她用两只铅桶装着,直接挑到孙家来了。奶奶又好气又好笑,说:辣椒啊,你家有多少新娘子呀,你想连闺女孙女重孙女一道嫁呀?俺可没工夫侍候你家上下几代新娘子。拿到缝纫店去吧,机器快,靠俺手工活得做到下辈子。

    黄辣椒把布料一块块地抖搂开来。说有亲家母的,有小蒋姐姐的,还有小蒋姐姐的婆婆的。她们看了奶奶给黄辣椒女儿做的衣服,都叫好,都眼馋。奶奶问:你咋不给老蒋的老婆做一身呢?人用牛奶洗澡,白,穿么都好看。

    黄辣椒把刚放下的一块布料又拎起来,说:有啊,这块就是我亲家母的。

    秀吃吃地偷着笑。奶奶瞪了她一眼,秀意会了,便说:女儿还没过门,你就一口一个亲家母啦。

    让黄辣椒意外的是,不管怎样央求,奶奶就是不肯接受这些活儿。黄辣椒说:价钱随你开口好不好,计件算,按天算,都行,这些活儿做下来,等于你儿子半个月工资呢。

    奶奶说:孩子一个个大了,俺家是缺钱花,俺接些活儿做,能帮衬着。可也得俺做得过来呀。你也不问问俺,就把百货公司搬俺家来啦,俺是你家的雇工吗?凭么呀,凭你闺女嫁给了公安段?

    黄辣椒连忙解释了一番。奶奶说:拎走吧。人家还没搬出来,你就把人往外撵呀?楼上楼下尽是孩子,你看看那些家具堆的,还让人出来进去的吗?磕着碰着谁家孩子,俺都不能饶你。

    黄辣椒笑了:奶奶为这生气呀,那好办,我叫小蒋他们把家具都堆到外面去。

    奶奶说:你劈了烧了,俺也没空给你做活儿。俺老啦,俺得抽空给自己忙活啦,俺是体面人,也得像大闺女一样,体体面面地走。

    黄辣椒一惊,朝门外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奶奶要和巡道工那个呀?奶奶,我告诉你哦,上次的案子还没有搞清呢。你千万不能跟他走啊。

    说完,黄辣椒又再三叮嘱奶奶,她的话绝对不能外传。奶奶冷笑道:难怪的!你想的么呀?俺说的是蹬腿闭眼的事。

    梅香搬家的那天,是礼拜天。大人孩子都去帮忙了。橱柜箱床,桌椅盆桶,这些大件搬起来很利索,最麻烦的是堆在厨房里的煤饼和劈柴。煤饼还是陈连根在出事前不久做的,后来梅香很少生火,都留了下来。金华和孙庄带着一大群孩子,把煤饼和劈柴搬到大门口,再装上板车拉走。可能是做煤时黄泥掺得少,一次多抱几块,下面的煤饼就压碎了。于是,从梅香家直到大门口,过道上楼梯上尽是碎了的煤块和煤灰。还有几个孩子被劈柴扎了手,大哭小叫的,热闹极了。

    也不等梅香把家搬空,黄辣椒和她女儿就来察看了。奶奶就是这天把黄辣椒的女儿叫做小尖椒的。小尖椒比黄辣椒更辣。小尖椒一进门洞就皱起眉头,嚷道:哎呀呀,我们搬到煤球场里来啦。

    她们娘俩进了将要腾空的房间,说的话更是难听。黄辣椒说:这家人怎么这么脏呀,你看看天花板上墙旮旯里尽是蜘蛛网死蚊子。

    秀在帮梅香看着东西。秀说:人家没搬完呢,待会给扫扫就行啦。

    小尖椒说:厨房地上的煤灰能扫干净,蜘蛛网也能扫干净,可这一屋子的霉气,怎么扫?

    秀说:你可别这样说话,梅香听见又要伤心啦。

    小尖椒哼了一声,对她妈说:妈,这套房子刚刚死过人,死的还是年轻人,得消消毒,除除邪。我现在就去防疫站,叫他们赶紧派人来打药水,再买一挂鞭炮。

    秀拉住小尖椒,说:连根又不是得么传染病,再说人家也不是死在家里。你神神道道的,做么呀?要消毒,你也得等梅香搬走,别叫她看见。急么呀?

    小尖椒说:她磨磨蹭蹭的,要等到啥时候?我打药水,她搬她的,两头不碍事。我家的东西都堆在大门口,天阴得多重呀,马上就会下雨。你别拽着我,放手。

    秀却不肯撒手。秀说:搬新房,买挂鞭炮放放,行。你现在就打药水,俺不让。

    小尖椒一使劲,挣脱秀的扯拽,把个嘴拱到了秀的鼻尖上:奇了怪啦,这是我家耶。你凭什么管闲事?

    秀说:不是俺爱管闲事,俺跟你说道理。你家这么乐意同梅香调房子,说明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么讲究。再说,哪间屋里没死过人?房子到手了,你来事啦。

    黄辣椒上来劝女儿,话却是阴阳怪气的:算啦算啦,就等梅香搬干净再说。奶奶家都是好心人,一直觉得亏欠人家,过意不去呢。就当给奶奶一个面子吧。

    秀更来气了:你的面子给俺做鞋面布,俺还嫌褶子太多呢。

    黄辣椒说:秀啊,看你怪文静贤惠的,怎么学会骂人了呀?

    我骂损人的东西!你们能损人,别个还不能骂人吗?秀几乎是大叫起来。

    小尖椒梗着脖子,斗鸡似的,嘶声吼道:我就要消毒,就要辟邪!我还要像乡下那样,在门头上挂一面照妖镜,在门口放一盆火,在窗户上钉上木雕的兽头。我要买一盘比脚盆还大的一万响的鞭炮,放它个震耳欲聋!

    话音未落,只听见咣当一声,不是炮仗,胜似炮仗。秀把梅香家用来盛炉灰的破脸盆狠狠地砸在黄辣椒母女的脚下,盆上的搪瓷片四溅,盆里的炉灰飞扬,秀的气势把她们震住了。围着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也吓了一跳。

    搪瓷盆被摔瘪了半边。秀拾起盆,用力把它掰掰圆,冷笑着说:还要辟邪吗?俺可爱管闲事啦,俺帮着你放炮仗。

    奶奶是听到摔盆才出场的。奶奶端着一只旧的钢精锅,分开众人,挤过去,对秀说:秀啊,砸得好!再砸给她娘俩看看。搪瓷盆摔得不响,摔这个才响呢。说人屋子里有霉气,有霉气咋不躲得远远的呢?天天催命似的催人搬家。都是干铁路的,事故不能长眼,嘴里心里都积点德,做么都别过分。

    旧钢精锅被奶奶摔在地上。奶奶气得手软了,摔得并不响。却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

    人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小蒋管得却宽。他不仅管着铁路上发生的案子,还管到未来的丈母娘家来了,他先是陪着黄辣椒娘俩来给孙家道歉,接着自己又登门慰问,送来几听水果罐头。奶奶和秀大眼瞪小眼,为么跟俺套近乎啊。尤其叫人困惑的是,小蒋腿可勤啦,也没个上班下班的点,随时都可能跑到黄辣椒家来。有时,一天来几趟,掉了魂似的。而且,小蒋经过孙家窗下门前,通常会放轻放慢脚步。这让奶奶心里一阵阵犯怵。奶奶说,别是俺耳聋了吧,聋子多心。秀却忧心忡忡地说,该去看看俺干爹啦,知不道他人到底咋样,睡觉都不安稳呢。孙安路说,去呗,正赶上那个区间换枕木,车一停你就下。

    安路要送秀去西站,不料,一出门就碰见小蒋。小蒋盯着秀手里的包袱,问:你们夫妻俩要出远门呀,不是回山东老家吧?

    安路说:逛大街呢。顺带着陪她把这些布送到染布店去。

    为了避开小蒋警惕的目光,他们只能往大街走了。老觉着小蒋像尾巴似的,安路就领着秀绕过港背村,横穿菜市场,进了染布店,再逛百货公司,冷不防地从百货公司侧门出去,直奔俱乐部,再折向东站。安路想,小蒋经常出没于西站,只好让秀搭乘货车的守备车走了。秀一路上尽笑,说俺成地下党啦。安路说,是芳林嫂,你手里的包袱就是芳林嫂用过的,芳林嫂本来就是俺姑父的亲戚。

    有个火车司机送行,就不愁找车了。安路搀着秀,紧盯着从驼峰上下来的溜放车,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条条股道。有一列货车已经挂上车头了,蒸汽机车正喷吐着滚滚浓烟。在列车的尾部,安路说,上这趟车吧,俺对车长说说。他伸手就把秀抱上了守车。

    车长刚刚点燃守车当央的煤炉子。车长说:孙大车,你把这么漂亮的媳妇交给我呀,别说到王家工区,就是到了终点站,我都不让停车。我要把她拉到贵州老家去。

    安路说:行啊,她大字不识,安全,跑不了。你也别回来啦,铁路医院的林一刀就送俺啦。说笑了一阵,安路就回去了。

    守车里,煤烟叫风吹得倒灌进来,呛得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赶紧跑到车门口去透透气,外面的空气中则弥漫着化肥、农药及畜禽粪便的刺鼻异臭。密布的车阵,看上去似无人之境,可秀竟发现了跟踪而至的小蒋。

    小蒋站在守车下面,神秘地微笑着示意秀下车。秀问:做么跟着俺啊?当俺是特务?俺去看俺干爹不行吗?

    小蒋摇摇手,不让她说话,同时,很坚决地把秀拽下车来,拉到了前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在那里,守车上的车长看不到。小蒋不无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一定会去见颜大嘴的。

    为么不让俺见他?

    让。谁说不让?你去了,要好好照顾他,多跟他聊聊天,干女儿嘛。这个关系多好。问问他山东老家的事,都有哪些亲戚跑到那边去了,跟他们有没有来往。最近那边有亲戚想过来呢。

    秀大惑不解,问:那边那边的,哪边呀?

    小蒋说:那边就是那边。你别直问,就听他自己说。他说了些什么,回来如实告诉我就行啦。我会找你的。

    小蒋还交代秀,要绝对保密,任何亲人都不能告诉,特别是要真把颜大嘴当父亲对待,经常来往,经常交心,这样对工作大有好处。小蒋说,这对秀是个机会,组织上正准备培养她当居委会干部,她很快就不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了。

    秀说:你要俺当特务呀?害人的事俺可不做。

    小蒋说:这是救人,救你干爹。懂吗?我们不能让那边把颜大嘴拉过去干坏事。

    说完,小蒋往车底下一钻,就没影了。秀心里噗噗跳个不停,不知咋办才好。车长手握信号旗,一探脑袋,喊道:你怎么下去啦,快上吧,要发车了。

    坐在守车上,不经意间,秀通过了望窗瞥见前方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像枣儿,一个像范多多。定睛再看,人影不见了。秀很纳闷,别是叫烟熏得花眼了,学校不是开运动会吗,枣儿还说要拿个跳高冠军,她能到车站上来练跳高吗?

    随着秀的恍恍惚惚,列车启动了。秀万万想不到,枣儿和范多多也在这趟车上。她们扒上了列车中部一节敞着顶的高边车。守车上的秀忐忑不安,而她们在曾经装过焦炭磷肥矿石的空车皮里,却是兴奋异常。

    孙枣也要去看巡道工。枣儿想他了。范多多是被孙枣邀来做伴的。用范家媳妇的话说,枣儿眼看开花挂果啦,比她大的多多还是瓜秧子,没么动静呢。俩人站在一起,一个是骄傲的白天鹅,一个是瘦瘦小小、灰不溜秋的秧鸡。铁道边的稻田里,常见秧鸡驼着背,哧溜哧溜地乱窜。好些男生都鬼鬼祟祟地传说,范多多长得像只小老鼠,肯定是小时候嘴馋,不听大人关于不准在铁路边拣糖果的告诫,拾吃了敌特投放的包在美丽糖衣里的老鼠药所致。

    当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胸脯鼓突并为之自豪时,瘦棱棱的范多多羞愧得难以自容。好几次,她为女同学们所鼓动,硬着头皮到了澡堂门口,又吓跑了。可她心里却对同伴迅速发育的身体充满了兴趣和向往。多多曾涨红了脸央求孙枣: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吗?孙枣又羞又恼:到澡堂里去看呀!孙枣还骂她神经病。多多顿时泪汪汪的,连着几天眼皮都是浮肿的,也不睬孙枣了。孙枣憋忍不住了:看吧看吧让你看个够,不过得挑个好地方。

    多多愿意给孙枣做伴来扒车,就是以此为条件。此刻,火车撒欢儿跑起了速度,再神勇的调车员也不敢扒上来,是孙枣兑现条件的时候了。多多眼巴巴地望着她。高边车的空车厢里,装载着南方初冬的风和暖融融的阳光。孙枣迟疑着脱去蓝色制服改的罩衫、大红色的毛线衣和粉红色的衬衣。风虽然很凉,可她的身体在阳光下却是盎然春意。一对坚挺的乳房贪婪地呼吸着原野上嫩嫩的紫云英的芬芳,柔曼的玉臂幸福地迷醉于风和阳光的热烈抚摸,她为自己美丽的盛开而喜不自禁,为自己第一次这么勇敢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感动不已。她索性把自己扒得精光,带着一种骄傲的笑意,也许还带着几分惊奇,顾自端详起来。

    那一刻,范多多痴痴呆呆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尊青春的裸雕,良久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最诱人的部位,就像人们疼爱一朵带露的鲜花或亲近一只温存的梅花鹿。她喃喃道:难怪男生都喜欢你。

    孙枣打落了她的手,骂道:讨厌!留着摸自己吧,你也会膨胀起来的,所有的花蕾都要开放的!

    范多多黯然神伤,很果断地也褪去衣服,把自己的悲哀裸裎在女友面前。荒坡与沃野对峙着,冬天和春天对峙着。两个精赤条条的妙龄少女互相读着对方的身体,她们的阅读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铿锵前进。

    孙枣也在多多的胸前拨了拨,说:傻瓜,你只是发育晚,这不是花骨朵儿吗?女大十八变呢。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你的皮肉之下,有冬眠的青蛙和蛇,它们会苏醒的,它们会在春天敲着蛙鼓跑出来,举着蛇蜕跑出来,你别害怕哟。

    范多多眼睛发亮:真的?听你说话也像写作文,难怪连我们高年级老师都知道你。告诉你啊,枣儿,小时候我真的吃过铁道边拣的糖,一大把呢,糖纸太漂亮了,我舍不得扔。

    很快到了临近工区的施工现场,车速慢下来。两个女生赶紧穿好衣服。孙枣打了个喷嚏,说:其实风挺凉的,刚才怎么不觉得呢?

    车停了,她们从下面没人的一侧爬下车厢。而守车上的秀是从另一侧下车的。秀和车长告别的时候,车长说:走吧走吧,我不就是和孙大车开个玩笑吗,看把你吓得,一路上不吭声,掉了魂似的。真要拉到贵州,我该后悔死啦。

    秀笑笑:谁让你是林一刀的男人呢。俺听见林一刀的名字,就哆嗦,怕她把俺拽进手术室,逮哪儿拉道口子呢。

    林一刀之所以威镇合欢,因为她是铁路医院外科的第一把刀,故名林一刀。不过,她在即将成长为主刀前,曾一不小心,把手术病人好好的盲肠给割了。病人闹得很凶,一时影响挺大。所以,人称林一刀,赞美和激励的意思都在里面。

    车长冲着秀的背影喊:下次再坐我的车哦。我撩起上衣让你看看,我肚皮上全是刀疤,为了找准盲肠,她把我肚子都掏空啦!

    想象着车长的肚皮,秀不住地笑,因迷惑而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她从列车尾部走到车头边,看见前面有不少工人正在线路上忙碌,其中便有她的干爹。她等候在路基边的刺槐林里。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口哨声,列车启动,缓缓通过施工路段,车长举着信号旗向秀致意。驶过去的列车像一道开启的幕布,这时,出现在秀眼前的,就是路基那边的孙枣和范多多了。

    枣儿瞥见秀,拉着多多想往路基下跳,被秀喝住了。秀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她,劈头就是一阵怒骂。枣儿也挺犟,说巡道工这么久不回去,一定是生孙家的气啦。

    秀气呼呼地问:俺做错么啦,他气么呀?

    枣儿说:姑姑结婚多大的事啊,他没赶上喝喜酒,喜糖也忘了给他送。

    秀说:一个大男人,就为这生气?他变成小丫头片子啦?

    那你说他为什么呢?

    秀的回答是,逮住两个孩子,挨个给她们拍打身上的灰。拍落的,有煤灰磷肥矿石粉以及其他,各色都有。秀忽然觉着枣儿来了也好,小蒋不是希望自己把干爹当亲爹吗,带着女儿来看望,多亲呀。

    巡道工正和同事们抢着点换枕木,一个个光着上身,还大汗淋漓的。负责了望的工人看见她们,大声呼喊:颜大嘴,看谁来啦!

    颜大嘴正扬着大锤砸道钉,抬头一看,也不理会,顾自继续砸,一锤砸到了自己脚背上。一边的同事见状,赶紧上前把他换了下来。秀也惊叫着跑过去。

    颜大嘴被扶到路基边,可单脚跳着的他却坚持要下路基,到水塘边那块草地上躺一会儿。到了草地上,秀把他的鞋一扒,就见伤脚发面似的肿了起来。

    巡道工假装揉脚,四下瞟瞟,轻声说:放下东西,带孩子快回吧。

    秀说:为么呀?你起多咱没家去了,俺来看干爹不行吗?咋像个劳改犯似的?

    巡道工说:俺也纳闷。公安常来这四带转呢,兴许那个案子还没破,可凭么怀疑俺呀?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小蒋从前当过侦察兵,俺是老侦察兵啦,就逗他玩吧。可俺不乐意让人缠着你老孙家。往后可别来啦。再来,俺还往脚上砸。

    秀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故意砸自己的,就为了找个僻静地,对自己说这些话。

    枣儿指着颜爷爷赤裸的上身对多多说:看见了吧?我的作文不是胡编乱造的吧?

    流淌的大汗,把巡道工前胸后背的疤痕伤口都冲刷出来了。一条条的,一团团的,散布在一棱棱的肌肉疙瘩之间,就像山谷里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

    秀替干爹披上了因浸透油渍和血汗而沉甸甸的工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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