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检查的是纺织厂。纺织厂大门外四条横幅凌空横架，白布红字，倒也有些气派。胡部长下了车，站在横幅下面仰头细看。这天的天气虽然晴朗，风却大得奇怪，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路上灰尘和纸屑漫天飞扬；几条横幅更是唰唰作响乱扭乱晃，上面的字像刚刚拉出水面的网里的鱼乱跳乱蹦，眼光跟着乱扑乱闪好不容易才能捉住一个；而朝阳又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好眯着眼慢慢地读。读完了字，点点头，胡部长让小孙小李两人拿出皮尺，量一量横幅的长度。于是两人来到横幅下面，小孙按定尺盘对准起始部位，小李牵着尺头飞快地向另一头跑去。小李将尺头对准横幅的另一头，一看皮尺就喊了起来：“胡部长，二十八米。”胡部长怕他看错了，亲自走过去戴上老花镜低头看了半天，又从小李手中接过皮尺头，向小孙喊道：“拉紧，拉直，别让风吹弯了，一弯就不准了。”于是拉紧，再一看，二十八米都不到，竟然比规定的尺寸短了二米多！胡部长仰头看着横幅，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半晌没再说话。
离开纺织厂，来到造纸厂。也是先丈量了厂外横幅，没发现问题；然后走进厂区，迎面便是一溜宣传长廊，倒也显得热热闹闹。接着大家在厂领导的陪同下，这里那里走了一遍，转了一圈。只见办公楼前、厂房内外、食堂横头……几乎所有能贴标语的地方都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连路边电线杆上都斜斜地贴上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解放思想，办好卤鸭节”之类口号。大家看了喷啧赞叹。厂领导更是想炫耀一下，笑着说：“胡部长多提意见啊，有什么不符合要求的地方尽管批评，保证改正。”胡部长笑了，背着手边走边淡淡地问：“你们厂多少人？”厂领导答：“一千二百六十四。”胡部长点点头：“是处级单位吧？”厂领导颇为自豪地说：“四年前就升为处级了。”胡部长依旧点点头：“那你们应该贴六十条标语呀，怎么只有五十六条？是不是我记错了？”厂领导顿时语塞，浮在脸上的得意像被大风吹走了一般，讷讷地说：“我们，我们再检查……”
周民知道胡部长的用意并不仅仅是批评横幅短了两米和标语少了四幅，而是强调必须有一种认真的工作态度。如果所有的领导都能这样认真对待工作，还有什么工作做不好呢？这样想着，不觉又想到了小说。对，对，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小说细节，能为人物增光添彩，说不定将来写小说时能用上呢。于是他认真地牢记在心里，准备晚上回家后记在素材本上。
第二天胡部长要参加市委常委会，只好让周民带队下去继续检查。上了车，司机问：“周主任，先去哪里？”按照计划应该去轧钢厂，周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主意，果断决定：“机修厂。”来到机修厂，眼睛一扫就发现了许多问题：机修厂也是处级单位，门前却只拉了两条横幅；由于昨天的大风刮得厉害，贴在厂内的标语有许多被风撕得长短不一；好几个车间门前都没有黑板报……周民让老赵将情况一一记在本子上。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厂办主任急急忙忙从办公楼上跑下来，一定要请大家上楼坐坐。上楼进了会议室，厂办主任又是喊人沏茶，又是亲自敬烟。烟刚刚点着，门外就传来一腔热情的声音：“欢迎欢迎。”走进来一个人，是尹书记。尹书记歉意地笑道：“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呢，一点准备也没有，连水果都没买一点。”然后又说：“席厂长正在车间忙，等一会儿就来看望大家。我们厂的工作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还请周主任多批评哟。”
尹书记席厂长是这个厂的新任领导。周民跟他们不熟，但想起吴瑛下岗的事，心里就不痛快，于是架起二郎腿轻轻抖着，摆足了架子这才笑道：“说批评不敢，问题嘛，也不是没有。”然后就又是横幅不够数啦，又是标语怎么全被风吹坏啦，又是黑板报没办啦，说了一大堆。尹书记心里不是滋味了。他听说周民其实只是个科长。一个小科级竟敢在他处级面前摆架子，岂不是放肆得荒唐！这年头有两样东西是做人的保证：手中的权，口袋里的钱。你姓周的是有权还是有钱？因此心里的气就暴露在了脸上，脸也就成了画家的调色板，一块紫一块青。周民岂能看不出来？淡淡一笑，“其实我们也不想这样认真。但胡部长的作风尹书记你可能不太了解，要是我们不认真，让他知道了，不定把我们怎样训呢！”抬出胡部长来，尹书记有气也只好硬往肚里咽了，脸上升起生硬的笑，心里一个劲地搜索着究竟什么事得罪了这一路神仙。厂办主任早已让人买来许多哈密瓜和猕猴桃，见尹书记尴尬，连忙双手将一块哈密瓜送到周民面前，献上满脸谄笑：“尹书记您不知道，周主任爱人也在咱们厂呢。”尹书记并没重视这个信息，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句：“是吗？在哪个科？”周民哈哈一笑：“连工人都当不成，还能进科室？”爱打抱不平的小孙冷笑一声：“周主任爱人下岗一个多月了，尹书记真不知道？”尹书记猛然想起了褚主席的电话，这才恍然大悟，愣愣地盯着周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做通席厂长的思想工作，不能再这样硬到底了。但他也知道厂长是个撞倒南墙不回头的人，既然下了决心要深化改革，怕是很难做通他的工作。一想到席厂长，尹书记心里也不痛快。还在搞下岗分流之前他就提醒过席厂长，说是要先摸一摸底，可他硬是不听，这下好了，弄得这样被动……
检查组经过几天检查，发现的问题还真不少，除了横幅不够长、标语不够数量外，拿出设计图一对照，有的宣传长廊高度就达不到标准；随意找人一问，发现他们还缺乏鸭文化知识，说明群众还没真正发动起来。等等，等等。为什么纺织厂的横幅不够长，没布吗？为什么造纸厂标语不够数，没纸吗？不是，都不是！而是这些单位的领导并没有真正重视！胡部长当然不高兴。胡部长不高兴的时候基本上不说话，只将满心的不悦明确地涂在脸上，涂得每一条皱纹里都阴风飒飒。“开会！”于是胡部长亲自主持召开了宣发办全体人员会议，研究对策。
大家偷偷看看胡部长的眼睛，就知道他早已想好对策了。其实只要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大家就会坚决执行。但胡部长极讲民主，从来不搞一言堂。所以大家就开始发言了。小孙小李毕竟年轻，属于激进派，“卤鸭节是我们市工作重点的重点，中心的中心。可是有的单位就是不买这个帐，是个什么问题？认识问题，态度问题！一定要严肃对待，决不能心慈手软！”年纪大的人如老赵老钱，一般都比较温和，“还是教育为主嘛。首先要提高这些单位的认识，不要激化矛盾。激化矛盾反而起不到教育作用。”虽然谁都知道应该将具体办法留给领导，不能抢领导的话头，但还是讨论得十分热烈十分动感情，形成两军对峙唇枪舌剑的紧张局势。
大家民主完了，胡部长开始集中。他首先表扬了大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然后说：“经过大家的努力，前一阶段的工作已经取得了很大成绩，成绩是主流，但也同时存在着缺点和不足。对那些至今按兵不动的个别单位一定要不讲情面。现在是经济社会，要学会使用经济杠杆。上次会议不是讨论过了吗，文件不是也发下去了吗，坚决按文件办，该罚多少罚多少——这项工作由老钱小孙负责。当然喽，打击面也不能过宽，过宽了影响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有些单位虽然做得不够标准，毕竟在做嘛，这就需要以帮助教育为主了。总之，为了加大宣传力度，提高各级领导的思想认识，在近期内要举办一次鸭知识培训班，各区县和各单位负责宣传的书记和主要领导都要参加。培训班的准备工作，比如课程安排、学习场所等等，由老赵小李负责。开学典礼上要请市委鲁书记来做重要讲话。鲁书记的讲话稿由周民同志负责起草……”
胡部长说话的时候，大家的脸色全都严肃，不住地点头，做出先是似懂非懂、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努力将全身所有的微笑都贡献给胡部长，还生怕胡部长看不见，故意将什么东西弄得咯啷一响。只有周民不肯认真听，心里在想着小说。其实不用听他也知道胡部长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胡部长说完了，大家报以热烈掌声，纷纷夸赞：“到底胡部长水平高，考虑问题又全面又周到，不像咱们看问题那样片面。”胡部长这时才屈尊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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