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令人喜出望外。不管怎么说，周民都应该去感谢感谢帮忙的人，礼多礼少是个意思嘛。然而他却没去——不是舍不得花钱，也不是觉得花了钱就显出某种俗气来，而是不知道究竟应该感谢谁。人说这年头雷锋叔叔不见了，又说雷锋叔叔出国了，可见全都是瞎话！你看，有人帮了周民这样一个大忙，居然一声不吭，无名英雄嘛！当然喽，无名英雄们并不是帮了忙却不露声色：首先是机修厂的尹书记打了个电话来，问周民：“你爱人的工作还满意吗？”接着老袁也来了电话，“老周呀，嫂夫人的问题解决了吧？你不知道他们单位多复杂哟！”再接着是褚主席：“你小子别抠屁眼吮指头呀！这么大的喜事，不请弟兄们到望江楼坐坐，好意思吗？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最后连胡部长都笑嘻嘻地说：“佘副市长前一段忙了点，没耽误什么吧？往后应该安心工作了哟！”
有人知道周民为了老婆的事曾经找过很多人，于是就有了一些传说，有的说师经理出了力，有的说褚主席发了话，有的说老袁才是真正功臣，还有的说胡部长出了面……有人来问，周民淡淡一笑：“一开始她们单位不了解情况，”脸上浮起隐隐的得意之色，心里有点飘呀飘的，就像偷偷摸摸依靠哪个大头头炒了一笔房地产发了大财似的，想炫耀一下又怕连累了那个大头头，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故作轻描淡写之状：“其实我才懒得管她的事呢。听说是佘市长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大概跟她们厂说了说……”猛然觉得说多了，这才意味深长地一笑，煞住话题，将脸转向另一边。也有那不识相的人，听说周民认识那么多大人物，连佘副市长都给他帮了忙，不禁吓了一跳；虽然背地里义愤填膺怒火满腔，大骂官场腐败关系网纵横，当面却又像走私犯讨好海关人员一样，对周民露出一副笑脸，还生怕牙呲得不够水平，硬在脸上堆砌出许多生动的内容，“周主任，祝贺您呀！贵夫人她们厂真是瞎了眼！要是再不解决，我们一起找他们说理去！”周民知道这人层次浅，懒得答理他。
这天上午部里开会，传达有关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文件。于是就有人惶惶不安起来，那些曾经得罪过某位领导的人，那些作风不检点口碑不好的人，那些平日里工作吊儿郎当的人，那些私心太重常到下面单位捞油水拿发票去报销的人，那些工作能力太差又没有过硬的后台的人……全都紧张得脸儿黄黄腿儿颤颤心儿悬悬。会还没散，文件还没传达完，他们就叽叽咕咕议论开了，慌着忙着说那些比自己更差的人这呀那的，一方面是安慰自己，一方面是做抵抗的准备。周民几乎没往心里去。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不论凭人品还是凭业务，要是周民也下岗的话，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得下岗！
刚散会周民就接到一份请柬，褚主席派人送来的，说他们公司为了贯彻鲁书记讲话精神，普及鸭知识，广泛发动群众，准备搞一次诗歌朗诵会，邀请他当评委。周民最怕应付这类差事，本想不去，但又觉得老婆的事不管褚主席的电话起没起作用，也算份人情呀！再说，当评委其实多少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评委费呀什么的，人家还能亏待你？又一想，古人都不食嗟来之食，自己孬好也算个有些脸面的人物，哪能那么随便被人家呼来唤去！再一想，又觉得人家请你当评委实际上是看得起你。这年头什么人不能当评委，偏要请你个大人墩？人家给你一个斗大的面子，不去岂不是有摆臭架子的嫌疑3周民毕竟是个脸面很软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屈尊去一趟。
周民还是摆点臭架子，故意迟到了十分钟。本以为褚主席会在会堂门口恭候，谁知迎接他的却是个从不认识的小青年，不禁大失所望。等他款款地来到评委席坐下来，转头一看，乐了，评委们全都认识：作家协会的印主席、文化局的阮局长、电视台文艺科的闻科长、报社副刊部的傅主任……共有八个人，大家纷纷握手让座，倒也和睦亲善其乐融融。另外，电台、电视台、有线电视台、日报社、晚报社，几乎全市所有的新闻单位都派来了记者，一个个东跑西窜：选角度的、架摄像机的、拿着采访本缠着负责人问这问那的，忙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
不能不佩服人家，毕竟是大企业，会堂装饰得富丽豪华：红地毯、镭射灯、真皮座椅、丝绒窗帘、EV音响……一流，最起码在这座城市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流！不仅设备一流，连主持人都是一流——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洪霞洪小姐，开玩笑的吗！只是主席台上空通红的横幅上那几个金黄的字“卤鸭节诗歌朗诵会”东倒西歪长胳膊短腿，而且有一个别字——应该是“朗诵”而不应该是“郎诵”。这虽然有点煞风景，但毕竟无碍大局，谁又会认真挑刺呢，意思到了也就是了。
洪小姐以其端庄的仪表、大方的态度、嘹亮的声音、均匀的吐字、幽默的语言将诗歌朗诵会主持得恰到好处。第一个节目是集体朗诵。只见台上站满了男男女女，个个精神人人振奋：男人一律黑西服红领带，头上摩丝亮得苍蝇站上去也要在脚上涂满防滑剂；女士一律自衬衫黑裙红领带，高跟鞋的后跟尖得能给老太太当锥子用。朗诵的声音虽然不太整齐，却比自由市场的吆喝声强多了，不然何以会赢得那么热烈的掌声呢！周民受到感染，毫不犹豫地给了个95分。第二个上台的是一位长相十分漂亮的小姐，胭脂口红涂抹得恰到好处：胭脂好比四月里飘在被风吹皱的水面的桃花，口红像老师将红墨水打翻在学生的作业本上以后匆忙的一抹。只见她站在台上，两条长腿不停地倒来倒去——毕竟是重大比赛，谁都难免紧张。她朗诵了什么，周民并没听清，只觉得她的嗓音有些粗哑，表演也缺乏激情。轮到评委们打分的时候，周民就有些为难。刚才负责人曾悄悄向每位评委打过招呼，说是最高100分，最低90分。所以周民不能给人家打得低于90分，于是犹豫了一下，拿起笔不太情愿地画了个91分。正要举牌，身边闻科长捣了他一胳膊肘，低声说：“她是褚主席外甥女。”周民其实认识她，本不想改分，但闻科长既然提醒了，不改岂不是不好？怔了一下，笑了一笑，拿起笔想了想，在1字左上方加了半横，变成97分；再一想，索性又在7字的半横下加了半个圆，变成99分，然后高高举起了记分牌。
主持人洪小姐兴奋地报分了：“98分，99分，97分，99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2号选手最终得分是98.75分！”全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着3号选手上场……观众们情绪高昂不偏不倚，向每一位朗诵者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周民却实在不识抬举，情绪就是上不来，始终懒懒的，连身边的印主席阮局长抽空跟他悄声说几句客套话他都爱理不理。
朗诵会终于在现场发完了奖品之后圆满结束了。评委和记者们都留了一步，等观众走完之后，他们每人也得到了一份纪念品——跟一等奖一样的羊绒衫一件。大家对褚主席感激不尽，一片声“谢谢，谢谢”，众星捧月将他围得水泄不通。褚主席理所当然就很得意，腆着肚子扛着缩在肥肉里面的短脖子，笑嘻嘻地将一件大红羊绒衫塞到周民手上，得意地问：“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周民懒懒地应付：“不错不错。”褚主席诡诡地一笑：“你是大笔杆子，写总结的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一块呀！”周民猛然明白了请他当评委的真正目的，心里一梗，手不觉往回一缩，似乎不想接那件羊绒衫，却又终究碍不过面子，也难以拒绝那份诱惑，还是将羊绒衫接了过来。但他实在不愿谈褚主席那个话题，淡淡一笑问：“花了多少钱？”褚主席自豪地笑道：“精神文明嘛，不舍得投资还行？”周民知道他们是大公司，用钱比流水还要大方，没再说什么，乐孜孜地带着一件没有一千多元买不来的羊绒衫回家向老婆讨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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