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故事-我们走在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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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间胡部长出事了。听说是帮他一个什么亲戚倒卖了几万只鸭子。那亲戚赚是赚了一笔,但给了胡部长多少就搞不清楚了,有说一万的,有说二万三万的,都是瞎猜。这本不是大事,谁知那批鸭子中却有一部分病鸭,三百多人吃过以后中了毒。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城个个惊慌人人警惕,几乎到了闻鸭色变的程度,谁也不敢再吃鸭了。不管老板们怎样信誓旦旦承诺保证,推出有奖销售、买一送三之类的促销手段,反正餐馆里的鸭菜卖不出去,菜场的活鸭也卖不出去,连卤菜摊上凡与鸭字沾边的熟食都没人敢于问津了。几乎所有的养鸭场都濒临关闭,持有鸭制品公司股票的人急忙将手中股票不顾血本地抛了出去,好几家鸭制品公司因此而破产,使小城经济受到严重打击。

    面对如此严重的局面,几家新闻单位按照市委市政府的紧急指示精神,立即进行了正确的舆论引导,报纸在头版位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一次次地报道某某养鸭场加强科学养鸭,做到对鸭病早预防早治疗;某某鸭制品公司严把质量关,拒绝病鸭进厂;某某个体户自觉执行食品卫生法,宁愿亏本也坚决不出售病鸭食品;以及卫生防疫站某某同志检查病鸭不徇私情,农科站某某技术员顶风冒雨送药到农家,人民医院某某医生全心全意为中毒病人排忧解难……一时间涌现出大量好人好事,使新闻工作者们真正认识到了“动荡出新闻”的道理。虽然也有个别人窃窃议论,说什么丧事当成喜事办、反面文章正面做之类的怪话,但毕竟基本上稳定了人心,将不良影响和经济损失减少到了最低限度。

    然而还是有人一封信告到了省纪委。省里十分重视,立即成立了专案组着手调查。好在胡部长的亲戚始终坚贞不屈,坚持说胡部长是友情出演,而且不知病鸭内情。尽管胡部长有利用职权之嫌,毕竟没有受贿的证据;尽管中毒事件影响很坏,毕竟发现及时,治疗措施得力,总算没闹出人命来。但问题闹大了,不对胡部长进行处分是难平众怒了。于是只好给了胡部长行政警告,调到另一座城市去了。大家都说胡部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家里又不是缺钱用,图那万把块钱有什么意思?

    胡部长出事后,许多人对他能躲就躲,真躲不了也没了从前那种讨好卖乖的笑容了,脸冷得像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的冻肉。周民在感叹了一番人情冷暖之后,忽然觉得应该跟胡部长好好畅谈一次。不管胡部长是不是对组织部说了对周民不利的话,两人毕竟做了二十多年朋友;不管吴瑛上岗是不是胡部长帮的忙,这种时候还是应该谢人家一声。然而胡部长却有点犹豫,觉得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少与别人接触为好,省得给别人添麻烦。后来一想,又有点感动。所有人都对他躲之不及,周民却主动邀请他,可见此人还是很重感情的,如果不去岂不伤害了人家感情?再说,上次对组织部说了那样的话,他心里多少有点歉疚有点后悔,似乎也该给周民解释解释。

    周民本想找个好一点的饭店,又知道哪怕稍为干净点的地方都有遇见熟人的可能——倒不是怕人看见他与背了处分的胡部长在一起,而是怕遇见熟人说话不方便,便选了家极小的门面。这里面对清水湖,四张破桌子,不是黑得像出土文物就是摇摇晃晃立场不稳。胡部长和周民在靠窗的桌边刚坐下来,一个女孩便上前问:“两位先生要点什么?”周民说:“胡部长您点吧。”胡部长笑笑:“随便炒几个菜,热的就行。”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红烧鸭、炒鸭杂、沙锅老鸭汤。胡部长突然发火了:“谁要这些了?啊,谁让你上这些了?鸭鸭鸭,什么都离不开鸭,搞什么玩艺!”周民很少见胡部长发这么大的火,不禁又奇怪又有点习惯性的畏惧。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矮胖子,点头哈腰地来到桌前,笑嘻嘻地说:“老板老板别发火,我这里都是正宗北京鸭,可不是那个姓胡的当官人弄来的病鸭哟。”这一说,胡部长脸上下不来了,想发火又不知怎么发,只好转过头看窗外飘摇的落叶和暗淡无光的湖面。胖子乖觉,急忙见风转舵:“好好好,要什么您言语一声,马上给您换。”女孩子噘着嘴将菜端下去,一会儿又换上新的来,不过是红烧鱼、糖醋排骨之类。胡部长便没再吭声。

    两人举杯相对,都有满肚子话,又都懒得多说,就那么慢慢品味着人间冷暖,细细辨析着世事苍凉。不知不觉喝多了,就都抬头看着对方,两张脸上布满怅惘,然后又一起凝视窗外。窗外一株垂柳,落叶一片一片缓慢地落下来,带着扯不断的留恋;纤纤枝条在寒意中呻吟,怀念着早春二月的风华。湖面上朦朦胧胧,显现一片初冬的凄凉。忽然一阵风卷地而起,打着旋从门外闯进来,将酒店角落的鸭毛卷起来扬得到处都是,有的落在人身上,有的落在桌面上,有的落进菜碗里。那边桌上的几个人立即大叫起来:“哎呀,哪来的鬼风,讨厌死了!”胡部长头发上沾着几片鸭毛,周民的脸颊也贴着一片细细的鸭绒。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都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越笑越烈,越笑越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全身乱颤,笑得眼泪在眼眶里乱打转。

    按照常规,胡部长一走,那本报告文学集肯定是不会再搞了。于是周民就想把精力全集中到小说上来。胡部长的事使周民受到启发,觉得以前构思的《路》主题还不够深刻。他想重新构思,写一个利用职权谋取私利的领导干部怎样怎样乘卤鸭节之机推销病鸭从中牟利;写一个开饭店的个体老板怎样怎样不管顾客死活廉价购买病鸭,于是在卤鸭节开幕的这一天,三百多人因吃了病鸭而中毒,给改革开放造成了怎样怎样的坏影响;同时还要塑造一个勇于跟以权谋私者和黑心老板斗争的下岗女工……他完全有能力把这篇文章做足,写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当然,事情并不是那样表面化,应该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可挖。那种表面的深刻、做作的激烈、人为的曲折……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小说。他需要寻找一点东西,寻找什么呢?他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然而周民没有想到,对于那本报告文学集,由副部长新提起来的朱部长却坚持要搞下去,因为他得坚持政策的延续性,不能让人说闲话。与此同时,机关的下岗分流工作也进行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各处室各部门都规定了具体指标。于是按照上面精神,首先进行群众评议,然后再组织决策。所谓群众评议就是相互打分。一打,周民的分数最低——原因嘛,谁心里都一清二楚,谁让你周民历来都是胡部长的红人呢?因为胡、朱两人多年来一直面和心不和,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打分时谁不知道考虑考虑?这样,周民的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周民当然有想法,心里当然就很紧张。有一段时间他真想破罐子破摔,去他娘的,下岗就下岗,先把小说写出来再说。可是……冷静想一想,自己跟自己赌什么气呢?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重要的是要用实际行动来改变处境!当前对于周民来说最重要的是摆正工作与业余、主业与副业的关系,就像男人得摆正妻子与情人的关系一样!朱部长不是说报告文学还要写吗?写!一定要加倍努力,拿出所有的本事来,将这本报告文学集写好,让朱部长满意!

    吃过晚饭,周民想借散步的机会把报告文学的框架想一想,不知怎么就信步走到了清水湖边。风很冷,若有若无的月光下,湖面跳跃着星星点点;微风推动着细浪,像老人脸上饱经沧桑的皱纹。对岸的霓虹灯将长长的投影射进湖底,却又被细浪揉得弯弯曲曲搔首弄姿,更现出一种妖冶的气氛。他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来。丝丝条条的垂柳已落尽叶片;几十艘鸭形游船静悄悄地泊在垂柳下的岸边,仿佛要努力唤醒人们的回忆。谁又愿意回忆呢!是的,小城变了,以前她像一位农家少女,一到夜幕降临就默默地放下窗帘安静入睡,偶尔有一声两声汽车的尖啸或者火车的长鸣,宛如梦中的呓语。而现在她却像一位荡妇,白天蓬头垢面,尘土飞扬,到处都显出某种疲惫和无奈;一到夜晚就乔装打扮,涂脂抹粉,兴奋异常;这里那里的霓虹灯虽然缺胳膊断腿,却还是精神矍铄闪耀不停,有的是鸭形,有的是花状,更多的则是一男一女在跳舞,昭示着那里是舞厅或者夜总会……

    周民心里乱糟糟的,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然而他还是忽然决定到朱部长家去一趟,将那本报告文学集的事向朱部长汇报一下。也许他本不愿去,但此时他不能不去,他一定要去!于是他站起来迈开大步向前走,边走边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多年没唱过的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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