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类最初都是择水而居的。江河湖井,生长鱼虾水草也长神话和爱情,我理解这种观点是从《诗经》出发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老子以水象征其所推崇的神圣的“道”,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悉,故几于道。”;孔子曰:“水哉!水哉!”……水哉,水哉,爱情就出来了,哲思就出来了,诗歌和散文就出来了。
我是听着涛声长大的。清江,一条南方的河。我就在这条河,以及这条河上游的村庄读了二十二年的水。我非哲人,但也常从水里感受些什么。
写了几年散文,并且在较高级的杂志上发表了一些。长长短短,胖胖瘦瘦,同我的诗歌一样,两兄弟都不能说有出息。但对未来的信心是有的,对以前走过的路也有所体悟。
散文是一种艺术美,写小说须有体验,写散文则需有心态。没有写散文的心态就写不出好散文。其实,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一幅画,或似一曲柳永的《雨霖铃》,或是一段东坡的“大江东去”。它是有个性的。可以是茫茫秋水中唱着忧伤的歌的女子,可以是塞北黄尘下纵马驰骋的将军,可以是芦苇丛沉入水底的一弯残月,可以是霏霏细雨中的白鸽,或是夏日雨后的蒲公英。当然,它可以是给人以欢愉舒适的小夜曲,也可以像滔滔江水在月光下潺潺的流动……你写了,或者你读了,便会发现,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散文。
散文要气质。散文不是说话。所以,我反对婆婆妈妈豆腐白菜杂七杂八弄在一起吞吞吐吐却谓之“散文”。散文尤其注重主观体验和客观存在的融合,它是自由的、无拘束的,通过其艺术品格和思想含量展示出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真、善、美。然而,自由也不能太烂漫。散文不是搞工作汇报,不是大辩论,写作者不能好为人师,滔滔不绝笔锋直指读者视野及思考的极限。那样,就成白开水了。
我不喜欢那种信手捉笔不知所云的散文。搬字垒句,砌来砌去,围住了自己,也苦了读者。我写散文是认真的。自写下标题,基本就全心投入到一种意境中去了。头脑一边放电影手里就不停地动作。不知不觉,一时,形象概念感悟超验变争先恐后上来。写赤壁就到了赤壁,写清江就荡舟在清江上。感性认识理性顿悟,这样有疼痛也有快感,触天接地,文字就月光般泻下来。只要写作者能够突围,不拘泥于一悲一喜,不“为赋新词强说愁”,充分展开艺术的翅膀,不仅会给写作者本身带来一种精神的心理上的满足,还找到了过去曾经流逝的汗水得以骄傲的里有的充分的欣慰。这样山是山,水是水,由生活与审美和谐组成的篇章怎么会不具有产生影响的巨大可能性呢?
同时,写散文灵感也很重要。灵感就像“是世界上最稀少的一物,它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想你呼叫”。灵感转瞬即逝,写作者必须抓住瞬间的体悟,笔走龙蛇。不过,灵感并非招之即来之物,靠的是平时的积累。日子久了,自然会有火花,有闪电,这是法则。没有灵感或者是缺少灵感,要写文章就叫做“磨”。“磨”是很痛苦的。当然,会磨,磨得好,就会磨出好篇什。
芙蓉影破归兰桨
——诗歌漫议之一
我说过,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那银白色的影子,是夏天的雨季,藏在湖里的相思。你的声音飘过蓝天,也曾落入水底,惊醒睡莲。我说过,喜欢听你的声音。哪怕船帆闪折,山泉依然是山泉,水歌依然是水歌。
这些文字写在一起成一段话,分开排列就是一首十四行的诗。
写一个关于诗歌的东西是很久以前的想法。当大学生活开始飞快向身后隐去,这种愿望便越发强烈了。数月前,赵信来到我的住地,请我为其拍摄的图片配诗。我不假思索地写下了题目:深山流泉。我知道它和下面十四行诗句都是蓄谋已久的。我表达,我以十分真诚的态度向诗歌,以及诗歌写作者致敬。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劳动人民共同创造了语言的至美。多美的句子!谢朓的“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韩愈的“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不必说屈原,不必说李白,不必说苏轼!就是这些清新明丽的句子,说能说不美呢?
司空图言:文之难而诗尤难。诗至今日,却似乎并非难事。有人宣称“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这句话不能简单地理解,诗的地位下落了倒是事实,我认为,首先应该谴责诗作者的随意。他们中部分人嘴里瞧不起诗歌,乃至污蔑,又经不起诗歌美的诱惑,为攀风雅强操笔。偏偏以为“无师自通”,在字典里弄些词句玩积木似的狂摆一阵,日百首,夜千行。或许,这不是东西,又偏偏有门路发表,在“实力方阵”等精彩栏目豪气云天地亮相,某些思维模糊的所谓评论家跟着别有用心地扣几顶高帽子,于是产生几个流派,你乐我乐,乐得大家一起混蛋,出名,发财。
梁实秋曾批评,“把捉到的一个似是而非的诗意,选几个美的字句调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积月聚的便成一集。”如此,诗歌作物不经风雨不见阳光,便是草盛豆苗稀。远看春色满园,近却杂草丛生。这般艺术,最高境界也不过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的地步。
当然,“诗盈数万,格调各殊”,或显豁或隐约,均可成大美。能者发乎心神,自见节奏和声韵,其诗或起承转合直逼幽境,动人情谊;或云层鸟瞰,移情别致,波澜衍漾,横放恣肆。劣者搔首弄姿,疯舞一通,不是妓女般浅俗无比,就是流氓般粗陋不堪,还口出狂言,不屑一顾。
诗歌是复杂的多元系统。诗歌的“兴、观、群、怨”通常以其弹性的语言和跳跃性的结构加以体现。而诗的语言美和结构美在意向的创作过程中产生,或者说,是在表象、感知、意向认识和再现形象的艺术再现过程中得到体现。诗人就是在一种创造美的意念感召下进行诗歌创作的。
诗之技法,取要言无非寄意、取象二端。优秀诗家多能片言只语夺人心魄,恰如落英满谷,却使清涓细流使其一朵朵飘走。这种美,美的含蓄、美的悠长。故以为,艺术美多在于过程。正如,清朝画家郑板桥在《题画·竹》中写下一段话: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中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原载《校园文化报》2001年10月)
芙蓉影破归兰桨
——诗歌漫议之二
人与树站立着/以博大爱心与虔诚/在水一样明亮的歌谣中/纷纷举起诚实和兴旺的生命
这是诗人陈所巨《感谢阳光》中的诗句。我经常用其中的某些意向来形容诗歌。树一样站立着的诗歌,水一样的诗歌,这本身就是生命诚实与兴旺的象征。
我们始终在崇尚一种高度。在感谢阳光感谢生命之神的时候,我们也感到困惑和无知。远古的人类是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而今天的人类何尝没有一种找不到家的悲苦和孤独?在文明进步的同时,我们回忆历史书上的内容,从不朽的墨迹,我们试图独处久违的精神,以实在的气魄和努力进行对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求和进入。于是,有了对诗歌重新或者更加虔诚的人,他们需要从博大的生命世界发现些什么。
一位浙江友人在致我的心中为诗歌宣言:面对大雪压境,始终保持一种平和的心境,既然,注定要做一个雪人,那么就先让我站在风中。他说,硬汉子海明威的态度是鲜明的,你尽可以毁灭他,但却打不败他。我为什么不能,不会喜欢诗歌呢?是的,立志寻找家园的孩子永远面向家园。
我们始终在寻找家园。“每个民族都被凝聚在叫做故乡、故土的某个特定地区。”诗人往往认为土地、生命、精神和诗、语言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他们更多时候表现出一种“乡村情绪”。在诗人笔下,根意识或家园意识体现对现实人生的反弹,体现了一种“文化乡愁”。
我不欣赏海子,一向认为他对死亡的宣言操之过急。对于生命乃至死亡的自觉是可贵的,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轻易自跄体现光荣。海子不是“农民”的后代,他根本不了解农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痛苦或者存在的缘由。他终未跨越麦地、村落,归向莽莽浩浩天籁之音,进入诗歌品格腹地,直面现实。所以,没有找到家园的海子是可悲的。
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关注乡村命运和农民感情。但是,诗人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能没有自己的麦子和稻田。《红高粱》藕香榭联:“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理想不空泛,激情不变态,心灵不扭曲。诗作者贵在以自身的艺术经验,结合个性心理和文化底蕴,加强对显示世界的关切,人文精神的坚守、艺术精神的探寻、宇宙人生的思考,那么麦子不仅是麦子,稻田不仅是稻田,有对自我命运的喟叹,更有对时代精神和生命意识的写真。耐住孤独,寂寞,甚至侮辱,诗人会在诗歌的美好韵律中成熟,永生。
远人无目,远山无皱,远水无波。距离产生美。我感到遥远的诗歌很美,但我也感到美的诗歌离我很遥远。我经常站在广阔的原野,望着诗歌超迈健拔远去的身影。
我写诗。当我每个季节回头,看到的始终是一地皎洁的月光。溪流、白雪、大地、天山或草原,这些都曾经或还在我的生命中鲜活。我高兴,为那阳光般的心情,为曾经灵性地生活过。这就够了。散文在静谧处摊纸,诗歌在激奋中提笔。烟云聚散,金鼓铿锵,诗歌至少可以让人洒脱,让世界生动起来。诗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天堂和地域本是无所谓有的,也无所谓无的,本在你一念之间。或许,你走出去,就找到了春天般的天堂,你不走出去,就接近了寒冬般的地狱。天籁是最动听的。音乐与文学史具有共生关系的两个事物,而诗歌派定给生命和自然的那种美是不是音乐与文学最好的统一?
帕斯说:“一个人写诗,就成了另一个人。”真正的诗人将羞涩藏于背后,以玉树张扬的姿态潇洒临风。我非诗人,但我愿诗歌能继续开拓我的思想疆域,带着结实的写作和灵性的思想一苇渡航。诗与非诗之间仅一纸之隔,只有懂得写诗的意义并且体会了那种飞翔的感觉,才会明白写诗的人面对他的作品展现的微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万物蓬勃生长,一岁一枯荣,见出生命循环往复和徘徊咏叹。细想来,不觉任何事物都是这样的。故老子说: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复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原载《校园文化报》2001年11月)
走向回归的自然
——王月圣短篇小说集《撒尔嗬》乡土风情解读
王月圣是鄂西苗族作家,生长在文化源远流长的清江河畔。他以敏锐的文学观念和强烈的民族改造意识,积极的艺术探索精神,将一种承载于乡土的文化思维付诸文学创作,让一部部作品生动成一蔸蔸带着泥土芳香的庄稼,构成鄂西本土文学一道道亮丽的风景。
西马曾说,散文是抒情主体对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的第一次赞美或者歌唱。王月圣是小说家,他以小说的形式抚摸鄂西土地上的一座座巍峨大山的崇高,回忆故土往昔的峥嵘,向往故土明天的澄净,用散文似的笔墨,以独辟的视角和极富张力野性的笔触为读者展现出一片片黑暗或者光彩。
《撒尔嗬》是王月圣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作者通过生动婉转的故事,表现“撒尔嗬”、“摆手舞”、“哭嫁歌”等土家族世代沿袭的人文景观,借风情演绎土家族痛苦而完整的生命流程和不懈的追求精神。因此,这又是一部本土作家写本土风情的乡土著作,以一种较独特的角度反映了鄂西山区农村的乡土风情。
鄂西乃“西南蛮夷”居地,自秦以后,历代封建统治者对鄂西少数民族执行一种羁縻怀柔政策。元代改为土司制度。土司制度极其腐朽,等级礼仪森严,发展到后期,成为土王残酷镇压、剥削人民的封建农奴制度。雍正年间,在“改土归流”的洪潮中结束了土司制度。但是,如《撒》中所述,鄂西仍是一片“蛇蝎遍布,兽迹鸟道”的荒芜之地,后沿至革命战争时期,居住在这里的土、苗等各族人民所受的剥削压迫始终都是特别深重的。然而,正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磨炼出一代代英雄的鄂西人。他们勇敢地站起来,誓死为翻身做主而不屈斗争,在历史上谱写了无数辉煌的篇章。同时,勤劳、朴实的鄂西儿女又以其无比的智慧,创造了世代不衰的巴土文化。《文选99宋玉对楚怀王问》记载:“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由巴而夷,由夷而蛮,由蛮而土,绚烂的巴土文化养育了一代代在历史上就以能征善战能歌善舞而著称于华夏民族之林智慧的鄂西人。如今,偏僻、禁锢、落后逐渐被四通八达的交通、现代文明代替了,“燕雀罕到”的地方成了国内外商人投资、旅游观光的胜地。鄂西儿女正以炽热的激情追赶着更加幸福的新生活。
文学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审美产物,反映着作家本身的审美心理状态。王月圣的小说体现了作者对本土文化和自然社会的浓浓情意。他的小说交织着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和对本土民俗风情、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切眷恋,既充满了现代意识,又具有原始回归的倾向。“或是鲜活的人性呼之欲出,或是卑俗的世情暴露无遗,或是写创业的艰辛,或是写悲壮的毁灭……均能‘平中见曲,淡中隐味,小中显大’”,通过一个个小人物、小事情,渗透出作者的信念和文化立场,在落后与文明之间游弋,性格化地揭示出了鄂西人的共性特征。《撒尔嗬》前三篇描绘的是鄂西土家族最突出的三大民俗:跳丧,摆手舞和哭嫁。作者以圣洁的笔墨派定给生命一种大道阔步、乐观放达的精神状态。这其中,与其单单说是乡土风情,不如说是一种文化展览。小说让人在灵幻华严的气象中体味其蕴涵与要诀。正因为作者以结实的思想与写作,坚持一种纯粹、庄重的民族恪守,以小说的题材论,就足以扣人魂魄。“窥一斑而知全豹”,我们可以由此入眼,对鄂西的乡土风情做到较深入的了解。
自古以来,土家人有十分浓厚而广泛的歌舞艺术。《尚书》曾载:“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代纣,前歌后舞’也。”跳丧舞与摆手舞是土家人重要的歌舞文化。跳丧舞是鄂西农村普遍流行的一种民间悼唁的祭祀舞蹈。《长乐县志》云:“家有亲丧,乡邻来吊,至夜不去,曰伴亡。于柩旁击鼓,曰丧鼓。互唱俚歌,哀词曰丧鼓歌。丧家酬以酒馔。盖亦守灵之遗意,而变之无节者也。”土家人跳丧以击鼓高歌、狂跳猛舞为主,“有鼓莫愁无人打,丧舞不愁没人跳”,“听到鼓声响,脚板就发痒”,齐聚灵堂,擂牛皮大鼓,歌舞通宵。土家山寨里,无论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十来岁的男孩,大都喜爱打丧鼓、跳丧舞。
土家人视死如生,认为人死了,是“白喜事”,死后脱生,死即有福。同样是通过歌和舞,他们将生命的完结演义得轻轻松松却又热烈隆重。书中《跳丧舞》一章对土家族的这种丧葬习俗有详尽的叙述。作者写的是“奶奶”去世后的丧事场面,以形象的语言展示了土家人极看重的丧礼场面,将土家人大无畏的精神和土家族独具特色的文化系统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悠远粗俗的“撒尔嗬”虽然似哭似嚎但绝不悲哀。“临亡而生,既生而思亡”,土家人以对生命的无比憧憬和自豪面对亡人,欢欢喜喜地跳一场“撒尔嗬”,算办了一件白喜事,照耀着亡者的归路,也照耀着生者的幸福。火把。吆喝。鼓声。勤劳的土家人在山与水中练利索了四肢,他们舞出的是人世间的真情,“一串掷地有声的‘哈哈’,吆喝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哦嚯’”。狂荡。动情。土家人操办丧事是不送信请客的,只要听到“落气鞭”响,四邻八舍就会赶来。一阵粗犷的吆喝,一通欢快的鼓声。那时候,再有仇恨的人也会舞去旧日恩怨。“忘了仇,忘了苦,忘了愁,我的姐,我的妹,你笑着去哦,乐着走哦,我为你跳哦,为你乐哦……”土家族人民对于死的大无畏精神恐怕是外人难以理解的。
摆手舞是土家族极为珍贵的文化遗产,是土家族民间流传最广的一种大众化舞蹈。摆手舞也由祭祀活动演变而来,据传兴于五代。史载:“男女齐聚神堂,击鼓鸣钟歌舞之,名曰摆手,以为神之欢也,人之爱也。”土家山寨里设有摆手堂,即小说《摆手舞》中提到的土家人玩摆手的“舍巴日堂”。
摆手堂里跳摆手舞是节日里必不可少的项目。他们“披舞花被,锦帕裹头,击鼓鸣锣,舞蹈唱歌,舞时男女相携,翩跹进退,谓之摆手。往往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张兴培《故土巴风》第!"页,新疆人民出版社)。历代土家族文人留下了不少有关摆手的优美诗篇,清代永顺诗人彭雪枫就写了这样一首:“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盏人千迭,一片缠绵摆手歌。”
天黑了。灯亮了。“寨上的男女老少,都披着花被打着哈哈,喊着山歌朝堂里涌来”。过去,摆手舞是祭祀完毕后的活动,“至今野庙年年赛,村巷犹传摆手舞”,盛况感人。而现在变了,人们更加喜欢摆手舞,规模更大,气氛更热烈了,粗犷有力的动作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开堂门,点火。“哟嚯嗦!”闹声一起,四步鼓乐就响了起来,“冬冬匡冬,冬匡冬……”于是“哟嚯”一声,一个接一个围火而舞。“通通”放起朝天铳,场面更为热烈,“冬匡,冬匡,冬匡冬冬匡”、“匡冬冬,匡冬冬,匡冬一冬匡……”一时间,欢声,笑声,唢呐声,锣声,鼓声。摆手舞的动作千变万化,跑马射箭,打野猪、赶猴、鹞鹰展翅,犀牛望月等动作展示了土家族征战、狩猎过程中的英勇和坚韧不拔;梳头、砍柴、纺纱等动作展示了土家族垦荒、生产、丰收中田园诗画般的场景;也有表现土家青年憧憬、追求、相爱中真挚纯洁的感情。
小说中,作者将侧重点放在年老的蛮爷身上。蛮爷老了,下楼梯须“拄着拐棍,一步一移”,“混浊的眼睛翻出暗黄的眼仁”,他在紫香和花香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枞柴堆”。是什么力量让这位颤巍巍的老人恢复了年轻的活力?唢呐声中,蛮爷从紫香手里接过火把,“郑重地伸向火堆”。他的态度是极虔诚的。大火升起的时候,照亮了蛮爷昏花的眼睛,“泪珠变成红色滚落下来”,是激动,是悲伤,还是……总之,这都体现了蛮爷对摆手舞的百般钟爱。欢快的《拖野鸡尾巴》调子一吹,蛮爷顿时来了精神,“丢了拐棍,推开花香的搀扶,几大步走上高台”,抢过汉子手里的槌子擂起来:“冬匡,冬匡,冬匡冬冬匡……”立时,摆手场沸腾开来。人们都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忘了一切不顺心的事,唱起:“撒除了忧祸吮,迎来好时光哟!”小说在此将摆手舞推向狂欢的高潮,让人如身临其境。
作者在小说中“介绍”哭嫁歌,是通过“奶奶”、“我娘”、“我大姐”三代人物新旧不同时期的哭嫁歌展现出来。“《哭嫁歌》是这片土地上女人的歌!”要了解鄂西的女人,你就得先了解《哭嫁歌》,土家族视其为“族粹”,是以他们自豪地将它与吊脚楼过赶年摆手舞撒尔嗬西兰卡普盖面肉相提并论。
过去,土家姑娘十一、二岁时就会哭嫁。会不会哭嫁成了评判土家姑娘聪慧与否的一大标准。“哭嫁”历史悠久,可能连“我奶奶”的奶奶也不知道这折磨人的悲歌是宋仁宗的永宁公主第一个唱的。永宁公主下嫁时,向仁宗索十万嫁钱而未得才哭诉终夜,她并没有也不需要将这种哭嫁歌当作一项任务去完成。当然,这位哭嫁的开山鼻祖也不知道日后的哭嫁与她的初衷大不相同。
“奶奶”那一代人必须这样,在出嫁的一个月前就得哭嫁。被娘一把铜锁关在闺房里,吃喝拉撒全在这泪水浸泡的小屋里进行。那词就惨了:“我的妈呀我的娘,你是铁打的脑壳铜铸的心,你逼着活人跳进死人坑,你的丫头活不成……”
又哭又唱,“直哭得耳聋眼花四肢发麻腰杆发软腿肚子转筋皮肤浮肿”。作者指出,“没见过未来丈夫的面是我奶奶那一代女人的悲剧。”她们不知道使她们一夜之间由少女变成少妇的人是什么模样,她们哭是真哭,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哭嫁哭够了还得受刑般地接受“开脸”,用红麻绳绞头脑上的绒毛。稀里糊涂地拜了堂,脑后就多了个粑粑砣儿———少妇打扮。从此累死累活。
“我娘”仍是逃脱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悲剧。任凭她“死活不干”,也得嫁给流鼻涕的“爹爹”。她哭了十五天,比“我奶奶”当初少哭了半个月,但命运没有什么差别。“一个水灵灵的丫头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傻媳妇”。当她发现连可以悬挂起自己的木梁都找不到时,她认命了。她甚至将“我奶奶”挤向一边,得意地教“我大姐”唱《哭嫁歌》。
而“我大姐”处在一个“我奶奶”和“我娘”连想也不敢想的崭新时代,在这个“男女都一样,男女平等”的时代里,她可以婚姻自主了。她凭着清脆嗓子唱《哭嫁歌》参加了文艺汇演,从而结识了开拖拉机的“姐夫”。他们可以在婚前光明正大地约会,交谈,拉手,接吻……“我奶奶和我娘”是不能阻挠“我大姐”的终身大事的。“我大姐”只唱了一个星期的《哭嫁歌》,哭嫁与嫁人没有了必然的联系。她的哭嫁歌是笑嘻嘻的:“门前一条清水河,妹妹见了莫怕深,门前几座巨石山,妹妹见了莫怕难,只管放脚往前走,甜蜜蜜的日子冒了头!”
唱完了,嫁人了,也只是告别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走向与心上人在一起的新生活。同为哭嫁,不同的是,过去的姑娘是用眼泪唱,而现在她是用笑声唱了。
哭嫁是土家人的典型婚俗,也是土家族的传统文化,“将与山野同在”,“将和养育这个民族的那条大河一样骄傲而又多情地吟唱几亿年”,哭嫁歌是“用眼泪洗礼幸福的人生旋律之歌”,体现了土家人民由苦难到幸福的“历史的必然”,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必然趋势。
抒写风情,谋构长篇是王月圣的长处。他是一个“生活型”作家,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深谙艺术的追求离不开美的生命之源,文学创作作为美的选择和重铸,自然离不开其发展源泉。王月圣走的是“乡土”这条路子。统观王月圣的创作,或许纯真的乡土味正是其作品最大的魅力之所在。所谓“乡土”,单就字面意义,《现代汉语词典》有释:本乡本土。提倡乡土文学,并不是盲目猎奇,毕竟,乡土文学不等于粗俗、愚昧和丑陋,只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分支,是现实主义的具体化和深入化。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乡土”即故乡和民间。王月圣的小说创作植根于广泛的背景之下和生活的沃土之中。“微不足道的人、事、物,微不足道的喜、怒、悲。在他的笔下,都会如精灵附着般显现别样的活力与生动。”(孙雁群《远看风景》)或为捕捉一种情绪和意境,或为表述一种思想和信念,或为揭示一种精神和人性,王月圣总是以浓厚的乡土语言和独特的结构篇章,揭示一种高层次的精神上的活动,使他的小说很耐读。
乡土作家写乡土作品,于作家于读者都是一件乐意写或乐意读的高兴的事。鄂西是山与水的故乡,这里的山常年回荡着喊山的号子,这里的水四季漂浮着巴人的狂歌。山是凝固了的水歌,水歌是融化了的山。在这片被绿色包围的古老土地上,生长着艳美的姑娘和壮实的汉子,他们的灵性与野性都可以让一个面对这片热土激动的人写出同样灵性与野性的文字来。
看得出,《撒尔嗬》在描述地域风情民俗的同时,注重的是对时代的剖析和人性的张扬。有关人性,可能最不需要的是对虚假的宽容。坚守文化的人格,尊重人性应该是所有的文化作品共同的精神趋向。任何有正义感与良知的文化人对人性的怀疑都不应该持无动于衷的态度。《撒尔嗬》回望和反观的是人类的历史文化遗产中寻找人类在新的时代新的世纪继续生存和繁荣发展的精神依据和理性参照。所以,王月圣的创作发源于风俗,又高于风俗,不拘!"泥于风俗。当然,其产生的思想价值不是普通故事情节(即使再险再奇)所能比拟的。笔者认为,人性价值流照在特殊的山水土地上,或许可谓之“山水经典”。
余英时先生在《地与中国文化》的序言中引进西方理念,强调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心、人类的基本价值(诸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他们除了献身专业之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民族、国家、社会乃至全世界一切有关公共利益之事。因此,面对虚无底色的生活,作为文化人,做出的文化产品应该是属于良心的。良心则应该是文化产品的思想向度和理性主题。
《撒尔嗬》正是恰当地把握住了人性主题,才准确地显示出其洞察内核。人品与文品互为表里,王月圣先生是无愧的。
近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以此来形容王月圣做文章也是很贴切的。
中国是文章大国,数千年来事于写作的人多若恒河沙数。然而,并非所有的都可著书立说,成名成家,自成一格,影照后人。大凡写作之人,必经过王国维所说的第一境界。想写,又不知道怎样写好,这一阶段是最为痛苦的,立志写作却常于徘徊彷徨的探索之中。做文的第二种境界,经过“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不懈追求,掌握了写作的内在规律,对自身天赋、潜力、素养等诸方面也有了较客观的认识,就确定了做文的方向,对此可谓之“定位”。第三种境界,应该是大彻大悟了。挥汗耕耘于垄亩,从容邀星汉作掌上观,逍遥于云卷云舒,是苦后之收获金秋。
窗外的世界,一般要比窗内的世界大。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深谙此道理。大悟者,多能功成而不自显,名大而不张扬,唯愿霹雳挟雨,以润草木,屹峙孤峰,以补天漏。王月圣先生的自撰格言“简洁人生语言,艰辛文学主题”让人不辩自明。淡散文章,散淡人生,他算是悟出了寂寞的禅机。如果说他在“第二境界”确定了乡土文学这一辛苦方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特色,那么现在他是在灯下耕植蓦然回首割金秋的时节了。沉默是一种新境界,沉默后就是收获。或者说,收获就在沉默中进行。
王月圣认为文人须耐得住寂寞。乡土也是寂寞的,但是乡土地上的鲜花和果实是最为娇美自然和无比丰硕的。“树枝不会被折断!它从一切物质里!带出芳香!熏陶了我们的前额”(陈先发)。王月圣身兼恩施州作协主席、州政协常委等多项重要社会职务,但是他还是继续唱着他的寂寞经。他的另一部反映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正在创作中。但愿尽早读到这部作品。先生在过去做小说不会是“天一篇地一篇”,现在也肯定不是“日一行月一段”地做。相信,他会不断“窃火煮自己的肉”,深入文化内层,加强写作力度,在叙述方式、文辞感染和结构章法等方面进一步下工夫,以更好的方式把鄂西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讲给更多的人听,他会让鄂西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满意的。正如土家山寨里那推苞谷子的石磨一样,他会不断地“磨”出精质的篇什来。长风过后,定是艳阳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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