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姨大学毕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一走进我们这个大院就不同凡响。一种新的气息冲荡了这个沉闷的杂芜的小世界。
“您好。”
这是陈阿姨送给大院的第一句话。那天,她背着行李,提着挎包脸盆站在门口时,就对崔娘这么说。陈阿姨住进单位指派她住的那间小屋子,有了自己的住处,她显然很高兴。
陈阿姨的父亲是反动权威,她和她父亲划清了界线,她涉过千山万水从南方到北方,就是为了摆脱生活的阴影对她的笼罩。
陈阿姨刚来大院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我喜欢陈阿姨,特别爱看她笑,她一笑美极了,两个酒窝浅浅的,眼角像弯月。
我想许多的朋友一定见过北方的大杂院,毫无规则,毫无计划,垃圾和青菜堆放在一起,还有鸡、鹅,破烂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停在院子里。脏和乱两个字就能概括得很好,大院那时的的确确如此。
崔娘张婶等等包括我妈都是些家庭妇女,有她们,就足以组织一个新闻开发公司了。
陈阿姨平时话很少,但她每次见到人,无论是谁,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她都会认认真真、客气地问一声“您好”。
是的是的,您好。
大院从前是没有这样的语言的,大院里流行的语言是:吃了?嗯呐,干啥去?没事遛遛。生活气息挺浓的。
陈阿姨只说:您好。
她也问过我好,问过很多次。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妈说:“好什么好呵,那个人真不实在,虚头巴脑的。”我妈说南方人坏,不可交,要沙和他们在一起。她说这些话,我不太愿意听。我喜欢陈阿姨的声音,淡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后来,我们一群孩子就有意无意地总想遇到她。
崔娘是最讨厌陈阿姨的,崔娘是个直肠子,她这样的人,时常叫你哭笑不得。我想崔娘瞧不上陈阿姨的原因之一,便是她和她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吧,崔娘和我妈坐在炕上数落她,说她没良心,假正经,还有更难听的。
“不管见到谁,都什么您好,哪有那么多好呵。”这是崔娘的话。
“好不好也用不上她说呀。”这还是崔娘的话。
崔娘没事不理陈阿姨。其实,说句实话,陈阿姨除了问她好以外,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陈阿姨能得罪谁呢。
那天下午,我在老槐树下碰见陈阿姨了,这回,她没问我什么。她突然叫住我,抚摸着我的头问:“如果你爸爸出差了,好长时间也不回来,你想不想?”
我说也想也不想,他打我我就不想,不打我就想,给我买好吃的就想,不买不想。后来我知道这是比较不错的孩子哲学,没什么毛病。
陈阿姨点头,我发现她的眼角有些湿湿的。
“你愿意过生日吗?”
“愿意。”
“你愿意你爸爸过生日吗?”
“也愿意。”
陈阿姨不再问什么了,那天,也很少有人听见她问您好了。
冬天过去了,北方人很艰难地又迎来了春天。老槐树开花了,香香的,很美很美,陈阿姨总折一枝槐花插在瓶子里,她的小屋收拾得很整洁。
大院里流行的语言依旧,崔娘见到人依旧问吃了么吃的是啥,有时,在厕所里隔着板棚也问。
陈阿姨知不知道崔娘讨厌她呢?
不知道吧。
日子一直是很平静的大院里的日子。
又有一段时间,陈阿姨默默无语了。我爸爸回家来说,南方有人来搞外调了,是陈阿姨原来那个单位的,造反派从她未婚夫的嘴里知道,陈阿姨和她父亲脱离关系是一种假象,是策略保护反动权威、保护右派,保护右派的人无疑池是右派。
陈阿姨的未婚夫还把陈阿姨托他转给她父亲的两棵小人参也交给了造反派,听说,她的未婚夫还因此上了报纸。“能怎么样?”我妈不无关心地问。
“谁知道会怎么样。”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槐花飘落的时候,陈阿姨死了,不是自杀不是造反派打的,她有病,癌症。陈阿姨死了,我很想她。
大院里的人都知道陈阿姨的事了,但,日子还是挺平静。
崔娘在陈阿姨死后很多天没出门,那天,她走出家门,见到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您好。”
呵呵,槐花已飘落,槐花已飘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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