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梅对司机说:你走吧,给你电话再来接我。然后,她习惯地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头发,往司机上方的内后视镜瞧了自己的仪容一眼,拎起古奇牌坤包不急不忙地推门下车。
到目前为至,剑梅对那些风言风语还心存侥幸地只认为是传言,相信父亲会当面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这就是她今天回家的目的。她站在院门前并不急于进院子,而是仰头打量着四周从各院落中伸出参天身形的雪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这是她熟悉而喜欢的气息。她知道,气息散发自那些伞形的松枝。她极享受地轻轻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动作有点久违的抒情,有点小资。
劲松巷是西河头的一条背街小巷。巷东有几个院落,院子里都有一棵高大雪松和一幢清水小洋楼。这几个院子是前几届市委领导的住家。虽然,从读高中起到出嫁,剑梅就一直住在里,但今天她似乎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这里。她突然发现,这个领导住宅区位置的选择绝对独具匠心,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闹中取静,出脚方便,位于巷底,利于当地公安派出所掌控安全。市政府招待所后靠劲松巷有一扇小门,领导在招待所内参加完会议、接待,从这扇小门就能便捷地回到家中。剑梅暗忖,当年选择这个地点的人,定是个能干的人。
剑梅掏出手机给剑竹发短信:我已到劲松,你到哪里了?放下手机,在巷内踱了几步,仍不见有短信回复。她就又掏出手机,扫视了四周一眼,见并无他人,就面对墙角压低嗓音打电话:剑竹,我在6号门口等你,你快来,我还有话要交待你。怎么呢?你总是忙,忙,忙!对家里的事一点不关心!你给句话,到底来不来?
她悻悻地收起手机,拉上坤包的拉链。她知道,弟弟对父亲从小就有点惧怕,成家后非春节、中秋、端午大节日是难得回趟这里的。而且更严重的是,弟弟对有关父亲的传言,似乎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剑梅本是想约了弟弟今天一起回家,在门口再次统一口径,共同对父亲发起讨伐的。虽然剑梅不像弟弟那样对父亲有惧怕,但从市委副书记位子退下来的父亲毕竟有几分威严,本来姐弟俩一起可底气足一些。再说,父亲的传言如果属实,那么对待这种事,须姐弟俩一起出场,才足以显示家族的态度。现在剑竹以单位工作走不开为由而爽约,这就使剑梅不得不单刀赴会。
独自面对父亲,剑梅并不胆怯,她好坏也是化工学院的党委书记,面对几千师生作报告也从不用讲稿,随口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加上剑梅与父亲更亲几分。上山下乡运动时,父母亲曾以半家户的名义分居两地,弟弟随母亲,而她是与父亲一起生活的。她从父亲身上学到了好多,她能走上仕途,与从小在父亲身边的耳濡目染不无关系。
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而光辉的。她最在意父亲的形象,不允许有半点有损他形象的言行存在。有次在党校同学聚餐的饭桌上,有位文联干部,是父亲的老部下,与剑梅拉家常套近乎。说,剑梅哇,你爸从位子上退下了,身体还好,精神还不错的。前几天遇到你爸——袁书记,主动与我讲起他的退休生活。袁书记说他现在除了散步,就是读书,最近集中读了南怀瑾好多禅意与人生的书,说是很有体会……
剑梅听到“南怀瑾”三个字时,虽没认真读过他的书,更没研究过他,但隐约知道,南怀瑾是与台湾、佛教等曾经敏感的关键词有关联的。父亲是一位领导干部,退位以后在研阅这类书籍,这肯定会让人对父亲原本坚定的信仰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如果此话在社会上一传,影响要多坏就有多坏。剑梅立时一脸正色地说:你有没有搞错?我爸怎么可能读那种书!他人虽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但市里好多工作仍要听取他意见的,他怎么忙得过来,怎么可能读那种书啊!
说话的文联干部,本是套近乎,在席间想显示一下自己与分管意识形态的原市委副书记是走得何等近的,哪知道会遭到这样的诘问,脸一下子就变得笑哭不得,脸部肌肉僵在那儿几分钟。
原本说笑着的一桌人,气氛紧张起来。有人打圆场,想挽回局面。那位文联干部这才缓过神来,强堆着笑说,啊呀呀,看我这猪脑子,记错了记错了,袁书记怎么可能读南怀瑾的书呢!
过后,剑梅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当领导的子女,自己又同在官场,心里长期揣着平民子女所没有的担忧,又比一般的领导子女多了一份顾忌。去省里、在市里开会,她只要在会场上听得有人在低声议论“袁立民”,或者发音与这三个字相同的,她就会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听着。这么听着听着,有一天她终于听到一个对于她来讲,等于晴天霹雳的信息:
袁与剧团的过兰混到一横头去了。
开始,剑梅不相信是在说自己父亲,她不动声色地假装埋头记会议笔记,注意力却使两只耳朵尽力往后面伸展。
坐在后面一排的两个女人,还在兴奋地小声议论:你说的袁是——那个?
就是!人家书记也是人,男人都一样的。
都一把年纪了,袁书记也不知是过兰第几个男人了。
剑梅听得真切,说的就是她的亲爸,只觉得血轰地往脑门上涌。过后,又悄悄从侧面打听,证实传言说的确是她父亲和锡剧团的过兰。她就约弟弟一起要与父亲好好谈谈。剑竹当时就热情不高,反劝姐姐少操那份闲心。剑梅当场就批驳他的不正确观点,什么叫操闲心!那是我们的亲爸!我们就那么一个爸,妈妈去世后,他就是我们姐弟俩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长辈亲人了。爸若有一个好歹,我们不仅对不起他,还对不起妈妈的在天之灵呀!剑竹嘀咕了一句:爸又不是小孩!
剑梅不管剑竹的态度,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明天上午和弟弟要回家来谈点事,您可要在家等我们哟,不要有外人在哇!
袁立民接女儿的电话心情总是愉快的,笑呵呵地说,要来谈什么事哇?还和弟弟一起来的,看来是大事哇。不要有外人在,家里有什么外人?你这丫头!
啊哟爸,剑梅说,您别管了,在家等着就是了。
剑梅推开了6号的院门。
院内,雪松挺立着伟岸而黑沉沉的身形,松枝在微风中浅浅颤抖。高大的雪松,总是给人一个高大男人站立在那儿的联想,剑梅从小就觉得那是父亲,他高耸在那,为她和弟弟作出崇高标杆的姿态。院角落里长着一丛天竺,那还是母亲生前种植的。近几年每次回家,剑梅总是会站在院内盯着天竺看上一会,回想着母亲当时活动在这个院子的某些瞬间画面。
听到院内的动静,坐在客厅内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的父亲,起身迎出来:剑梅来啦,剑竹呢?
他单位忙,脱不开身。剑梅的目光,端详着父亲的脸,仿佛想从他的神情上掂量出传言的可靠性。
剑梅把包扔在沙发上,从柜中找出自己喝茶的专用玻璃杯,洗了又洗,才放入袋装茉莉花茶。剑梅在喝茶问题上有点怪癖的,一是只喝袋装茶,虽然这在好多老茶客看来有点不入流,但喝散放的茶叶,漂浮在茶杯上的零星茶叶,会让她觉得像夏夜里,在耳边嗡嗡哼叫着飞来飞去不肯离去的蚊子,让人烦得全没了喝茶的兴致;二是她的专用杯别人碰不得。曾有好朋友与她聊天聊得起劲,顺手捧起她的茶杯喝了两口,从此剑梅在与这位女友的整个聊天中,虽也说得口渴,但她忍着没再喝那茶杯一口水,待这朋友前脚刚走,她后脚立马将此茶杯扔进了垃圾箱。玻璃杯砸在垃圾箱底,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又担心那位刚走不远的朋友是否听到了这声音。
剑梅牵着茶袋的线,让茶袋在玻璃杯内滚烫的开水中上下沉浮,水色渐渐变浓。
袁立民摘下了老花镜,丢下了报纸,微笑地望着女儿。什么事啊?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话说吧!
剑梅心不在焉地浅浅一笑。她放下茶杯,脸色沉重地说,爸,妈妈去世已有八年零一个月了吧?
袁立民望着她的脸色,点着头,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剑梅发觉自己神情过于严肃,就故意调皮一笑,松弛一下面部肌肉。爸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袁立民说,你今天是要关心我的生活,我退休后的晚年生活,应该是这样吧?
爸,是这样的。剑梅靠近父亲坐下。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我不相信是真的,所以回来想听您……
袁立民一摆手。不用说,知道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什么内容。我与你们妈,风风雨雨几十年,中间因为政治运动的原因,我们分居两地,但我们的感情,你们应该知道的,相濡以沫哇!你们妈妈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性,相夫教子几十年,无愧于是你们的好妈妈,我的好妻子。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妈妈。我和你们一样,她永远在这里,她从没离开过。他拍拍自己的心窝。
剑梅手臂挽着父亲的一条胳膊,将脸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肩头。亲情、血脉的温情,在父女俩的心头升腾起来。父女俩看着阳光透过方格窗棂,投射在客厅的广漆地板上。
剑梅悄声说,我开始就不相信那些是真的,我了解我爸。
呵呵。袁立民笑着说,你了解爸百分之多少呢?百分之六十?八十?还是九十五?一人一世界,一叶一春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剑梅警觉起来,盯着父亲问:那么说来,传言不是空穴来风?真和锡剧团那个姓过的?她如被什么虫咬了一口般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站立在父亲面前,两眼直勾勾地戳向他:不会吧?
袁立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笑。笑容里有长者的宽厚,又有顽童大肆淘气一场后的得意。他无声的笑容里明显是有内容的。
剑梅明白了,又跌落回沙发里。她叫了一声,爸啊,我的爸哇!
袁立民不急不慢地说,你们有你们的人生,我有我的生活。想不到在晚年,我又能开始新的生活,你难道不该祝贺爸爸?
剑梅心平静了许多。爸,我们要检讨,我和剑竹只顾忙自己的,对您关心不够。妈虽走了多年,但那时您还在领导岗位上,整天忙得喘不过气来,没功夫寂寞,没功夫孤单。自从您从岗位上退下来,一个人守在家里,唉,是我们做子女的欠考虑了。
袁立民摆动着手掌。谈不上检讨,大家都是成年人,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来为你自己负责。我对一切都很满足。
爸,别误解我们的意思。剑梅拉住父亲摆动着的手腕,急忙要解释。我们并不反对您再找老伴,我和剑竹都是很想得开的人,关键是找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袁立民站起身,双目炯炯地面对着女儿。你是说过兰同志的为人不好?还是作风不好?剑梅哇,你也是在一个单位当领导的,你应该知道怎样客观、科学地评价一个人,不能人云亦云,捕风捉影!
爸,我们提醒您,是为您考虑。真的,您想哇,您一位正厅级的领导干部,您找个医生,找个教师,哪怕找一个安安分分的女工也罢了,怎么偏去找一个口舌是非堆里的戏……演员?剑梅本要说“戏子”的,词到嘴边见父亲的脸色变了,就又改成了“演员”。
人的感情怎么能以职业来划分呢!演员怎么啦?人民艺术家啊!小过怎么啦?人家是国家一级演员!我当初不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吗!你妈最初也是一个农村割猪草的小姑娘呀!我们和人民群众的关系,本身就是鱼水关系,不能当了什么级别的干部就自以为了不起,看不上三教九流了。
不是这意思。剑梅犹豫半晌,还是一吐为快。过兰这人,名声不好,生活不检点。
都是道听途说!袁立民愤懑地一挥手。人家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过后又有一些感情波折,怎么就能说人家名声不好,生活不检点?这些情况,小过都给我详详细细地说清楚了。我相信她!
父女俩的嗓门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激越。对于父亲与过兰现在的关系,剑梅说起了现任的市里领导班子成员会如何看?过去的老部下们会如何看?劲松巷的邻居们会如何看?说着说着,看到沙发上一个缎面的靠垫,那是母亲生前常用来垫在腰后的,于是就紧抓着靠垫,说起死去的母亲在天之灵听说这事,会放得下心吗?这么说着,剑梅的泪水自然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浸湿了靠垫的缎面。她又说起,女儿还要在这个城市的官场中干的,以后让女儿怎么见人,以后难保身后没人戳着背影说闲话。
袁立民原本坚固的防线终于出现了松动,他在坚持不与过兰断绝关系的前提下,答应女儿提出的要求:与过兰仅作为照顾生活起居的朋友相处,绝不结成婚姻;天黑之前,过兰必须离开劲松巷6号,不能在此处过夜。剑梅特地就此要求作出解释,说这是为了不在邻居中间造成负面影响。另一个原因剑梅却没说出来:劲松巷6号是妈妈和她一起生活的一方圣洁空间,绝不允许另外再有女人、特别是不干不净的女人进入。
自从证实了父亲与过兰的关系后,剑梅心里便如堵了一块砖一样。在为父亲晚年变化的惊愕之余,充塞她心里的是失落、忿懑和无奈等多种复杂心绪。与弟弟相比,她与父亲的感情是最深的。
上山下乡运动中,在居委小作坊上班的母亲被判定为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声里,和弟弟组成“半家户”而下放到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当时在轻工局当科长的父亲携她,留在城里。一个完整的家庭被硬生生拆成了两个“半家户”。
体弱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在苏北农村要挣工分不容易,剑梅和父亲留在城里也不容易。过去完全由母亲承担的家务活,改由父亲挑起。工作繁忙的父亲还要赶回来,给正在学校读书的她做饭。最丧气的是,每天早晨要拎着马桶去河边的厕所倒马桶。过去这种事都是由母亲一手包揽的,现在就尴尬了,剑梅尚小,拎不动马桶。为了躲人眼目,父亲每天天才蒙蒙亮时就起床,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拿着尿盆帚,去河边的厕所倒马桶,然后在河边洗刷马桶。到现在,剑梅回想起这段经历,仍心痛不已,觉得对不起父亲。在她看来,这是她耻辱的隐痛。有关这段经历,她守口如瓶,不吐露一个字,连对自己的丈夫也从没提过。
江南湿冷的冬天,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无几。在与父亲一起生活的寒夜里,剑梅最温暖的记忆是与父亲共一个被窝,睡在父亲的脚跟头。不管窗外寒风如何呼啸,父亲的腿脚总是热烘烘地温暖着她。她总是怀抱着父亲的腿脚进入梦乡。后来有一天早晨,父亲在铺床时,看着浅色床单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迹,愣在床前半天。父亲换洗了床单,当晚在房间里另铺了一张床,让剑梅单独另睡。
剑梅撒着娇不肯单睡。
父亲说,剑梅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睡在爸爸的床上了,你必须独自睡。
剑梅撅着嘴说,我冷,爸,我怕冷呀。
父亲早已有考虑,从医院要来一只挂液用的盐水瓶。这种瓶子厚实,瓶大口小,橡皮瓶盖密封性好又结实。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被废物利用,广泛用来替代铜烫婆子,作为冬季取暖用品。父亲给盐水瓶灌进开水,塞上紧密的橡皮盖子又翻过瓶盖上一圈软橡皮包住瓶口,滴水不漏,用毛巾裹好了,放在她被窝里。虽然盐水瓶也是温暖的,也能让她抵御漫长的寒夜,但不如父亲的腿脚那样是有血肉的,温度持久。她当着父亲的面嘀咕了好长时间,说盐水瓶热度下半夜就降了,且发热面积小。而父亲坚持让她独自睡一张床。
少年时光,这种冬夜里的温暖记忆,浸入人的骨髓深处,然后如盐水瓶的热量一般,在人的回忆中一点一点慢慢地释放出来。在剑梅的心里,父亲是男人的标杆。中学、大学期间,她内心评判一个男生的优劣,是悄悄地把这位男生与自己的父亲比较,如果这位男生某些方面与父亲有些许相似,那么他就是好男生,反之则是不屑一顾的渣男。到了该婚嫁的年龄,也迟迟不见剑梅恋爱。同学、闺蜜私下悄悄问她,怎么还不把自己嫁出去哇?
剑梅一笑而已。
这状况急坏了母亲。那时母亲和弟弟已经返城,母亲在一家整天发出淅沥淅沥雨声般的、制造订书钉的街道厂上班。班上的女工在一起干活时,都絮叨着提醒母亲要赶紧为二十九岁的剑梅张罗找人家。女工们的七嘴八舌让母亲的心里更乱。
母亲紧盯着剑梅,追问她在这么多同学、同事中,就没一个合适的对象?
剑梅反问母亲,这么急着赶我出嫁哇!
背着她,紧蹩着眉头的母亲焦虑地与父亲商量对策。
做父亲的却边看报纸边摆手,孩子的事,还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我们做家长的还是耐心等待吧。
这让做母亲的,对老伴嘟囔了好长时间。
不论是长相,还是家庭等综合条件,剑梅自然是不乏追求者的。问题是面对这些追求者,剑梅似乎早就形成了心理定势,首先从心底去探究他追求自己的动机。他到底是看上自己,还是看上自己头上的,或者是自己背后的呢?怀有这样的心态,即使是一条龙,也会被看成是一条虫。
参加党校青干班的,都是进入培养提拔阶段的年轻干部,个个是青年人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和他们相处,剑梅很有分寸感,既保持着几分客气,又保持着矜持。这种分寸感,看似温和,骨子里恰恰透着冰凉。
教学楼门厅,是设计得线条简洁流畅的现代化空间,与之相匹配的,是落地窗前排列着几排流线形的金属椅。这种设计,看看漂亮,其实一点都不实用。别说冬天坐着冷,就是夏天在空调的强劲吹拂下,坐着也冰人。
剑梅偏偏走到这里时,发现鞋带松了,想在一张金属椅上坐下来,重新系一下鞋带。她刚把包放在一旁,想坐还没坐下时,旁边坐着的一位青干班的男同学说,你坐这边来吧?边说边起身为她腾位子。
剑梅在原地定格,用微笑的眼睛看他,似乎在问,为什么呢?有这么多空位子,为什么要给我让位子呢?
那位男同学读懂了她的眼神,说这金属椅刚坐下去冰人得很,这张椅子被我坐热了。再说——男同学抬了抬下巴,示意天花板。那儿恰好是空调的出风口。
剑梅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是笑笑说,谢谢了!你坐吧,我去教室了。
她拎起包,没来得及系鞋带,就径直去了教室。上课铃响后,她坐在课桌前,看着他走进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一眼他面前的席卡,然后在学员通讯录上寻找对应的他。他是市科技局局长助理。从此,剑梅对他多留个心眼。他呢,不像一些追求者那样特别凑着她,总是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但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他时,总是能与他微笑的目光相触。
党校结业后,除了同学聚会时见过几次,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来往。只是他每天给她手机发来她家和单位附近空气观测站精准的空气质量数据,还给她送来过一大盒3M的防雾霾口罩,让她提防着点PM25。
又有次党校同学聚会,恰好男女人数对等,酒过几巡后有人调皮地提议,今天难得男女同学人数对称,根据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理玩个游戏,从现开始,敬酒必须一男一女自由组合,单独不再敬酒。大家响应,一一按此游戏规则敬酒。轮到他敬酒了,他试探着问剑梅,请问我可以邀请你吗?一桌人心里一怔,都看着剑梅。都知道她的清高秉性,怕她怪脾气发作,弄得大家尴尬。哪知道剑梅出乎意料的爽快,二话没说就站了起来说,好哇,我们一起敬敬同学们。
剑梅此举,给了他勇气,从此就加剧了追求的幅度和进度。半年后,剑梅就嫁给了这位党校同学。婚后第三天,剑梅夫妻俩按西河头风俗双回门,在娘家——劲松巷6号住了几天,让夫君能尽快熟悉和融入他们大家庭。
因此,劲松巷6号在剑梅心目中是有特殊意义的,是不容外人,特别是一个名声不佳的女人进入的。自那次与父亲谈话,父女俩达成协议后,剑梅忙里偷闲,常在傍晚时闪电般地回劲松巷6号,或是给父亲送点他喜欢吃的功德林素包子,或是送饭店的外卖。几次是父亲一人在家,也有几次是家里空无一人。
父亲明白她闪电般回家的用意,神情就有些黯然。
剑梅还经常给家里打电话请安。她不是打在父亲的手机上,而是刻意打劲松巷6号的固定电话。去电的时间,除了白天,大多是夜晚临睡前。大凡夜晚的电话倒都是父亲亲自接听的,但有次白天打去电话,却是一个脆脆的女声接的,然后就唤,立民,你的电话。剑梅就想,这就是那个叫过兰的女人了。剑梅对父亲遵守协议的状况总体是满意的。她也想过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但又想,她完全是出于对父亲的爱护,对家族利益的捍卫。她自忖,父亲一定能理解她,并像过去一样宽容她的行为的。
父亲与她的话,比过去少了。父女俩相处时,父亲听的时候多,听完后父亲稍说几句,就总是说,赶紧去吧,你忙,单位、家里都有好多事在等你。
开始,剑梅还半娇半嗔地赖在父亲身边。后来每当父亲这么说时,她就作负气状,拎起包就出门去。
父亲只是笑笑,随她走出去,站在小楼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高声嘱咐一句,路上小心!
走出院门,剑梅还在想,都怪那个女人!没有那个过兰时,他们父女之间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哇!后来又想,会不会父亲这么急着催自己离去,是待支走自己后,又悄悄召过兰进屋过夜呢?回到自己家里,剑梅总是别有用心地又给父亲去个电话,说自己平安到家了,爸,你早点休息吧。
剑梅努力回避着过兰,不想见到这女人,不想脏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想与之费不必要的口舌。但是有次剑梅却接到了这个女人主动打来的电话。
那是剑梅正在发廊做头发,手机突然响了。她以为工作上有什么急事,就让美发师停下手头的活,让她接个电话。她从坤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劲松巷6号的固定电话,就当是父亲有什么事找她,按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却是那个女人,居然叫她一声剑梅,声音里充满惊惶。剑梅听到是那个女人,又亲切地省去姓直接呼其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考虑要不要听她的电话,还不等她作出按掉电话的反应,就听过兰又叫她一声,剑梅哇,你爸,你爸……
这就让剑梅不安得直起腰来,急促又急躁地大声追问,我爸怎么啦?你说呀!
过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你爸走了!
剑梅就如当头淋了一桶冰水,不由得凝固了片刻,才突然对电话那头吼叫起来,怎么回事呀,昨天还好好的!
剑梅哭着给弟弟剑竹打了电话,就立即打的赶去劲松巷。一走进6号院门时,就听到过兰在哭泣。剑梅跨进父亲的卧室,见身穿睡衣的父亲跌倒在地,脑袋朝向桌子,伸直的胳膊也朝着那个方向,桌上有一盒来不及拿到手的救心丸。
剑梅叫着爸爸,上前蹲下身子去扶父亲,触及到父亲僵冷的身体,就放声痛哭起来。
过兰在一旁哭诉着。今天她从菜场买了菜来给他做饭,按了半天门铃,也不见他像往常一样来开门。她就在包里翻出袁立民先前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大门。进厨房放菜,见昨天为他准备的早餐还没动过,就去卧室找他,就见到这番景象。
剑竹,加上媳妇、女婿等一些闻讯的亲属朋友都赶到了,大家哭喊一阵就坐下来商议后事。那个叫过兰的女人说,丧事由她和剑梅、剑竹姐弟共同操办,费用也可由她出。
剑梅一口否决说,我们袁家门里的事,不容外人来插手。我和弟弟有能力办好后事,不用别人操心。
过兰就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所以你竭力阻止我与你们爸爸结合。要是我和你们爸在一起,昨晚他心脏病发作,我就可以立即给他服药,可以马上叫救护车!就是你的反对,不仅害了我们的幸福,还害了你们爸!说完,又号啕起来。
剑梅要反驳她,却一时找不到话头,憋得结巴起来,恼羞成怒伸着胳膊朝过兰挺身而去。
剑竹一把拦住她,低声说,爸爸尸骨未寒,就别让他老人家伤心了。
院子里搭起了防雨帆布篷。袁立民平时为人一直不错,所以过去的老部下、劲松巷的老邻居们,都跑来帮忙办白事。人多主意多,就需要一个掌控局面的人,来指挥这些帮忙的人。照例,应该是剑梅姐弟俩来掌控这一切的。在姐弟俩中,剑梅既排序为长,与父亲感情深笃,又当单位领导更有组织能力,理应是挺在一线的。可是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剑梅像蔫了的瓜秧。她有气无力地瘫坐在一旁,用手臂支撑着沉重欲裂的脑袋。开始她还想承担起指挥责任的,却是力不从心。现场挺在一线招呼、支派人的却是过兰。有组织演出经验的她,用沙哑了的嗓子吩咐人去做这,去做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切。帮忙的人,也习惯向她汇报请示。过兰是个办事干练、粗中有细的人。她布置完事,总是不忘说一句,我是这个意见,剑梅、剑竹姐弟俩,你们看看这样好不好?
剑梅剑竹起先还执拗着的,后来看看过兰的协调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就放手让她去掌管一切。
过兰让人购来几箱香烟放在一边,嘱人出去办事都得带上几包烟。她说麻烦人家办事,怎能空着手?不能空说空话的,要当场酬谢别人。我就是这样的原则,别人的好,要牢记一辈子;别人的伤害,也要让对方牢记一辈子,让他记住他伤害的是谁。
过兰斩钉截铁的后半句话,冷冷的,硬硬的,让剑梅听了心里惴惴的。
按西河头的风俗,该是五朝出殡的。二朝这天忙到黑天时,过兰十分疲惫地跌坐在沙发里说,剑梅剑竹姐弟俩,我与你们商量一件事。
剑梅、剑竹无声地望着她,神情是让她说下去。
过兰就说,我与你们爸相爱时日不长,他就撒手离去,让我心头放不下他呀。我想在出殡那天,在巷口唱戏为他送行,也不枉我们相爱一场。
剑梅冷冷说,从没听说过丧事还唱戏的。
过兰说,江南的西河头是没这风俗,可其他地方有唱夜歌的风俗。我是个唱戏的,不会其他本事。你们爸活着时就喜欢听我唱戏,我唱着送他西行,也好了却我心中一愿。
剑梅、剑竹都是有文化的年轻人,传统风俗习惯对他们的影响都是淡薄的,觉得过兰从对父亲的感情出发提出这要求,不仅合理,不落俗套,且还挺感人,于是就同意了。
过兰让人以弘扬地方文化,锡剧进社区的名义,向公安、城管、路灯管理等部门申办了相关公众场合搞活动的手续。过兰叫来剧团一帮人,很快在劲松巷口宽敞处搭建起舞台,设置好音响、灯光。五朝这天早晨出完了殡,夜晚时分,过兰就一身素缟登台唱了一曲又一曲,凄婉的唱腔,飘荡在西河头劲松巷一带的黄昏,揪人心酸。
那晚和弟弟留在6号院子整理东西的剑梅,远远听着过兰悲怆的唱腔,内心就自疚起来。连日来办丧事与过兰有了接触,觉得过兰这人豪爽侠义,重感情,是个不错的人,难怪父亲会爱上她。想想自己从中作梗阻挠,也许真的是耽搁了父亲的幸福。如果不是她阻止过兰留在这里过夜,也许父亲就不会在发病时没人救护,就不会丧命。她听着外面隐约的弦歌鼓琴声,不由得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细听起来。
剑梅的负疚心理就此生成,并像酿酒一样,愈久愈浓。她曾对闺蜜凄然说过,想起父亲,我的心头就滴血。只要闭上眼睛,劲松巷6号里的时光都在眼前,挥之不去。巷口那场演出的悲凄之音,一直萦绕在我耳边哇!
日子过去了好久,剑梅心中对劲松巷6号的念想,一直无法忘怀,那里似乎有股神秘力量在召唤她回去。想想也是,那里曾经是她和最爱的亲人朝夕相处的地方,对于她来讲,那里的一切都是刻骨铭心的。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剑梅午睡起来,懵懵懂懂地又想了劲松巷6号。那应该是她一个人与劲松巷6号的相处,所以拒绝了要陪她同来的丈夫,她拿着钥匙独自回到这里。对于所有了解她的人来讲,都知晓她必定会有这样一次的回去。
她开门进去,好久无人进入的室内,一股霉陈气息扑面而来。她赶紧开了窗通风。那天恰好是阴天,天色本已阴沉沉的,加上院子中那棵雪松的遮挡,室内光线就更是幽暗。她开完窗转身时,桌上有件闪亮的东西吸引住她的视线。她吃惊地看着那件东西,慢慢靠近它,捧起它。那是一只医用挂液瓶,就是当年父亲为她找来取暖用的空盐水瓶。她盯着它,就十分诧异。当年的盐水瓶肯定没保留下来,现在医院早就改成软塑料袋,而不用玻璃瓶来输液了,而且他们搬进6号时就根本没带这类瓶子进门,这瓶子是从哪里来的?她突然就觉得毛骨悚然,恐惧地打量四周。
这瓶子,让她又想起与父亲一起度过的艰苦而寒冷的日子,以及暖暖的父爱。父亲的晚年,需要他们子女给予温暖的时候,他们却给得不多,甚至阻挠他的幸福,让他最终性命不保。再次泛起的内疚感,深深剌痛了剑梅的心。她捧着这瓶,嘤嘤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候,茶几上的固定电话响起炸雷般的铃声,吓了她一大跳。她瞅着那炸弹般的电话机在想,还有谁会往这边打电话呢?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但电话铃声执著地响着,似乎知道有人在场。
她心惊肉跳地走近茶几,拿起听筒,贴上耳朵,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剑梅哇,呵呵呵……
她拿着听筒触电般地颤抖,灵魂出窍似的尖叫道,爸,是您吗?听筒那头没了声音。刚才那话音,是她永远都熟悉,永远不会淡忘的。已经去世的父亲,明明看着他被火化,被下葬在公墓里母亲墓穴旁的,怎么又会打电话呢?
一贯高傲的剑梅终于被彻底击垮,跌坐在沙发里,站不起身来。她疯了似的连连叫唤,爸,原谅我,原谅我!爸呀!她不敢再用那个固定电话,用颤抖着的手,掏了半天才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呜呜呜,你快来接我,快来,快!
瘫坐在沙发里的剑梅,极度恐慌,脑子里一片混沌,但她还是想起,过兰那天说过冰硬冰硬的那句话:要让伤害过她的人牢记一辈子,他伤害过的人是谁。
想想如果是过兰制造了这一切,会不会是为某种原因,过兰曾用手机或有意或无意,录下父亲与她的通话?剧团倒是有录音师可剪辑的。但父亲已经作古,她还在为剑梅当时的阻挠而怀恨在心?
从此以后,袁剑梅再也没踏进过劲松巷6号。
2017年农历正月初四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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