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有街心花园那会儿，西河头人都很稀奇，常常有事没事穿过马路，到这散步、溜狗。有人站在空地中间，歪歪扭扭地打起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打的太极拳。有人在这些健身器械上将自己折腾得直喘粗气。喘了气、出了汗，对自己的健康长寿，就仿佛是祥林嫂去庙里捐了门槛一样，心里踏实了，于是就心满意足地回家去又胡吃海喝了。时日一长，就三日新鲜四日厌，难得有人再特地穿过马路，走进这浓荫环抱着的小花园了。
也有路人，途经这里，走进小花园歇脚、聊天的。这天上午，一对不知从哪里来的学生，骑自行车路过这里，见了这片浓荫，就停下车，走进公园。男女两个学生，先是绕着小花园走了一圈，然后就在健身器械的漫步机边上停下步，举起手里各自拿着的饮料瓶，喝水。
男学生用显然因兴奋而加快了的语速说，送录取通知书那个投递员，居然不识我的名字，站在我家门口只喊快递快递。问他谁的快递，他仍只会说快递快递。哈哈，好像我改名蒯弟了。
女学生双脚蹬在漫步机上，如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嗓音也是向上飞扬的。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我老爸帮着收的，他在家门口守了大半天。
真有你爸的。
我爸心情特复杂，既希望我考上，又怕我离去。自我妈跟人跑了后，这么多年，一直是老爸与我相依为命。
班级里凡录取一本的，这两天都应该收到通知书了。
没收到的，就是二本三本了，看他们崩溃的。
男生挥动着剪刀手。耶！
悬空荡来荡去的女生突然就停住，身体往前倾斜，伏在横杆上，眼睛盯着树丛，哎，那是什么？
男生顺着她视线朝前看去，在一片绿叶上发现了与背景同样翠绿的一只昆虫。他果断地说，螳螂。
女生用一根竖起的手指封在嘴唇上，轻声说，看它，举着前臂一动不动，在干吗？
男生也伏在横杆上，轻声说，在祈祷，所以又叫祷告虫。看，像不像一个少女？男生脸转向女生问，那祈祷的少女是你吧？
女生盯着螳螂，悄声问，它是在祈祷些什么呢？
男生凑近了看着女生的眼睛，你眼睛像面镜子，我看到了树，天。
女生仍是盯着那翠绿的虫子。
男生突然就鼓足勇气，尖起嘴唇凑上她的嘴角上，匆匆忙忙地嘬了一口。
女生哎哟一声，把脸埋进双掌中，半天不吱声。
男生就有点慌张了，手指在横杆上划来划去，嗓子发痒似的，干咳了几声。
又过了一会，女生继续掩着脸，低低说，哎哟，你讨厌讨厌，怎么可以这样的！
男生结结巴巴说，我，听我说……
女生还是捂着脸，哎哟，不听不听。
沉寂。
男生伸出脚尖，将一个掉在地上的饮料瓶盖子，移来移去，发出嗞嗞的声音。
女生细声问，你是真心的？
男生就停止了动作，抬头说，当然，我当然是真心的，是发自内心的爱你。
女生又问，从今以后我们要天南地北读四年，会不会见了新女同学，你就忘了我呢？
男生忙靠拢身子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发誓！
女生就哼了一声说，要是见异思迁，本姑娘就……
男生问，你就怎么样？
女生娇嗔地说，我杀了你！
男生一脸郑重说，如果那样，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女生放开了双掌，低头理了理头发，这才抬起脸来，眼光正与男生火辣的目光相遇，就羞涩地一笑。
男生似乎受到了鼓励，扑上前去，又尖起嘴唇。女生这回也撮起嘴唇主动迎接他的热吻。两张嘴唇叠在了一起，两人都舒开双臂紧紧搂抱住对方，两个燃烧着的身体就紧贴着了。
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唠唠叨叨，打破了静止的时间。男生和女生迅速分开身体。
女生低着头整理头发，拉平了衣衫。
男生又清清了嗓子。
他们隔着漫步机默默站立着。
小路上，一位老妇推着轮椅走过来，边走边与轮椅里的老头在嘀咕。他们来到健身器械旁，老妇艰难地扶起老头往健骑机上坐。老头的一条腿抬不高，坐不上去。
老妇就朝这边叫唤，那位弟弟，谢谢你，来帮一把。
男生就跑过去，抬起老头的一条腿，跨过健骑机，帮助老头安安稳稳地坐好。
老妇就道，谢谢弟弟。
男生一笑，就回到女生身边。两人站在漫步机上一起一落地荡起来。
这对老夫妻，一看就是西河头附近的住家。看这熟门熟路的样子，是经常来此锻炼的。老妇在旁站定了说，老爷，坐好了，丫环要推你了。
老头没吱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老妇喊着口令，推动着老头，在健骑机上前后摇摆起来。
老妇继续喊着口令，用力帮助老头运动。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自嫁过门，当牛作马。你是老爷，我是丫环。一日三餐，端你面前。衣裤鞋袜，伸手就来。老爷在外，花天酒地。丫环守家，缝缝补补。清晨即起，买汰扫煮……
老妇有节奏的口令，让男女学生顿觉好奇。他们身体悬空荡来荡去，眼睛瞅着老妇老头。听着这貌似控诉的口令，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男生扮了个鬼脸，女生挤了下眼睛，然后两人窃笑。笑完，又瞅着老妇老头。
推动着老头在健骑机上来回摇摆，这么运动了一会，老妇已是气喘吁吁。她停下来，扶着老头站立一旁喘气。
她问老头，你数了吧？
老头口齿含糊不清说了个数。
老妇又说，每天多做十下，慢慢加码，只有这样锻炼，你才会好起来。
老妇用毛巾给老头擦汗，又给自己擦。你中风，还有我服侍你。如果我病倒了，不知你是否会这样服侍我。
男女学生以为老头会作肯定回答的，他们看了一眼老头，老头却没吱声。老妇虽这样问，却也好似不在乎他回答与否。
老妇说，年轻时与我争的人很多，现在你躺倒了，怎么就没人来与我争啦！人都跑哪里去啦？再来与我争，来抢呀，我让给她们呀。
老头鼓起嘴巴，唔唔叫着。
老妇就从挂在轮椅上的无纺布口袋中，拿出茶杯来。慢点，我先试试烫不烫，别烫了你。说着，自己先喝一小口，再喂他水喝。把茶杯凑近老头的嘴唇，提醒着，慢点慢点，口头小一点，别呛着。
老妇似乎是在给自己的行为作注释一般地说，命呀！你是作孽享福的命，我是当老妈子当丫环吃苦的命。
老妇收起了茶杯，给老头擦嘴。我是前世欠你的，这辈子还你债。医院寺院，药钵香钵。我是病床头服侍你，庙里头烧香拜佛，指望你好起来。我对菩萨说，我家老头虽然年轻时混账过，但求菩萨开恩，让他病好，健健壮壮把日子过下去。
老妇让老头坐着别动，自己去把轮椅推过来。她边推边唠叨，俗话道，妻贤夫自良。可是不管我有多贤，你并不良哇！想想这，就生气。你脑瘤术后在上海住院，为了省个住旅馆的钱，我每天晚上侍候你睡下后，还乘火车回来。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就起来乘火车又赶到上海医院，守在床边照顾你。这样前后加起来，足足有一个月。那天我实在太累了，想想每天这样奔波下去，啥时是个头？想起年轻时，你又老是欺负我，背着我鬼混，心里就来气，甚至闪过一念头，想把你扔在医院算了，不再来理你。
女生听着，忽闪着大眼睛，咬自己的嘴唇。
老妇搀扶着老头从健骑机上下来，坐到轮椅里。痴心女子负心汉哇，你老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总觉得隔灶头香，在外面拈花惹草。
一直不吱声的老头，突然发狠了，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吼起来，老是见人就开批斗会，审判我！
老妇嘲笑起来，哟，还发火了！只许你做那些事，还不许我说说哇！说说又能怎么你了？
叭叽叭叽。老头忿忿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模仿着老妇的说话节奏。
开你批斗会又怎么啦？提醒你曾经犯过错，提醒你要知道我的宽宏大量。老妇边说边把轮椅推到划船机旁，要扶老头坐上去。又扭头唤叫，那位弟弟，你过来一下，再请你帮个忙。
男生对女生笑了一下，就又走过去帮老头把一条腿抬上去。
老妇又谢过男生，扶着老头的胳膊把握着手柄慢慢划动起上肢来。亏你还发火的，现在知道丢脸啦？你噱头好，讨女人喜欢，光彩呀！
老头挤着眼睛，抬起下巴努着嘴，朝男女学生那边指了指，一条闪亮的口水挂了下来。
不碍的，人家又不认识你。老妇明白老头着急的原因，她宽慰着他，仍不慌不忙地絮叨着。你急啥呢！有句说句，你寻的女人蛮标致！和我比，也算说得过去，没丢份，还算显现你眼界的。她说着，就咯咯地笑，还朝男女学生那边看了一眼。
老头好似让她抚慰得气顺了，不再作声，只是埋头划动双臂。
我问你，那次要不是给洗衣服，在你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你俩的合影，你会不会向我坦白呢？
老头低垂着眼睛不理会她。
我问你，后来你还想过她吗？你和她断绝后，感到过惋惜吗？你现在说句实话，是我好，还是她好？
老头唔了一下，男女学生都没听清楚他说的内容。他们估计他是说了让老妇高兴的话，因为老妇接下来说话的语调就变得清亮了。
当然喽，她哪里会像我一样不离不弃，哪会像我这样吃辛吃苦地服侍你？你这人福分大，让你遇到了我。
男生听了，感到诧异而逗趣，他睁大了嬉笑的眼睛，转向女生想与她悄悄交流眼神。
女生没看到他投来的目光。她正凝视着树丛间。
男生的目光，循着她的视线往前探索。
那只螳螂已不在原来的那片树叶上了，已移到高了些许的树干上。又来了一只稍小的螳螂。小螳螂似乎被大螳螂吸引住了，它一步步靠近去。哦，小螳螂是雄的，大螳螂是雌的。它们用奇特的大复眼相互打量，凝望良久。
女生轻轻说出了“含情脉脉”这个词。
男生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女生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
接着，雄螳螂摆动触须，似在向雌螳螂发出求爱信号。雌螳螂呼应着，也摆动触须。仿佛是两艘航行于碧海之上的船只，在打着旗语，遥遥地试探对方。雄螳螂好像是得到了允许，就向雌螳螂慢慢地爬去。接近时，双方长长的触须交叉在一起，厮磨了半天。
女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用四根手指压住了自己的嘴唇，吃惊地收回目光。她从绿树中退缩回来的目光，恰好与男生的目光相撞，就垂下了眼睑。
那边，老头仍在前俯后仰地划动双臂，宛如在奋力划动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破舟，企图逃离絮叨的此岸。
老妇继续在唠叨。遇到我，不仅是你的五福广，而且你艳福也不浅。要卖相有卖相，要内在有内在，哪点差于你的相好哦！年轻时，动我心思的男人也不少哇。我是身正影不斜。巷口的裁缝阿四，见你常不在家，就想来揩油。那时到他裁缝铺做衣裳，他借着量衣，在身上乱摸乱捏，手脚不干净，后来就不去他那儿做衣裳。他见你夜晚出了门，还来敲过我家窗户的。我只当是野猫发春，把一盆洗脚水泼了出去。
老头用力扭动着划船机的把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老妇说，阿四那个老色鬼都去了西天几年了，你还发啥狠！
老妇又用毛巾给他脸上擦汗，看你汗都急出来了，急啥呢！只能你沾别人的女人，别人不能惹你的女人。幸好你老婆守身如玉，为你保持着清白。而你，还不许我说你几句。
老妇扶老头起身，一步一移地又坐上轮椅。唉，年轻时都来争，现在人都躲到哪里去啦。都来呀，快来把他领了去吧，我保证让得快，让得爽。我巴不得清静呢。咋的啦？在外荒唐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要回来靠家里的老婆老丫环侍候呀！
不知怎的，男生听了半天，心情也有些阴沉起来。他头转向女生，见女生还盯着树丛瞧。
那只小个雄螳螂已经爬上雌螳螂宽大的背上，尾部粘合在一起。雄螳螂抖动着触须，蠕动着腹部，似乎正愉悦得心旌摇曳之际，雌螳螂突然闪电般伸过头来，以为是炽烈地激吻呢。哪知雌螳螂嘴部前送的同时，锯齿状的前臂，已是搂住了雄螳螂的脖颈。雄螳螂似已觉得不妙，张了张嘴，刚舞动前臂，但一切为时已晚，雌螳螂前臂一使劲，飞快铡下了雄螳螂的头。啊，致命的一吻！雌螳螂如夏天的人们在捧啃一颗西瓜一样，啃食着伴侣的头颅。而此刻，就如鬼片中呈现的恐怖镜头一样，雄螳螂虽丧生，尾部的交欢，并没终止，且是更为激烈了。
女生看到此情景，受惊似的用手按住了嘴，哭叫着，不要呀不要呀！
男生慌忙伸手去扶她的肩头，却被她推悼了。
她躲避着他的触碰，哭着，叫着，只有杀了它，才能保全忠贞哇！
男生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扳弄着自己的手指。
老妇推着轮椅正缓缓朝小路走去，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女生。
坐在轮椅里的老头也朝这边偏转脸来。
女生还在哭叫，祈祷，不如杀它。
老妇下意识地低下头来，迷惑地看看轮椅里老头的头，老头的脖子。
女生抽泣着软瘫在地上，双手捧脸，如跪着祈祷的祷告虫。
2017年2月9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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