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美女罗娅-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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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蒙蒙亮。西河头沿街的河面平静得没一丝波纹,泊着的小船还没醒来。

    凤樱出门了,推着一车牛奶。路,是石子的。车子微微地颠动,满车的牛奶瓶哐啷哐啷地响,在浓浓的晨雾中传得很远。这哐啷声比往日响得早了点。昏黄的路灯下,她低着头。

    那是昨日傍晚,她在河滩上汰菜,刚直起腰,一眼便瞥见石拱桥上站着个中年汉子,心猛地一抖:——阿盘!凤樱愣住了,竹篮随波悠悠地漂去。

    他放下手中鼓鼓的大号旅游袋,三步并两步地跑下来,一伸手抓住了竹篮。递给她,还呵呵地笑:“喏,别相野眼。”

    “你?”她慌乱了,扫了周围一眼。对岸临河而筑的木格长窗内,好些眼睛在往这边探。

    “怕啥呢?我找老倌不找他老婆。办公事!”他挤眉弄眼的。

    凤樱让他先回家去,自己待在河埠头的石级上,把汰过的菜重新浸在水中……待她拎着沉沉的篮子回到屋里,灶间里传来女儿小君夸张的笑声,飘来菜肴诱人的香味。

    “呵,来客啦,楼上请,雅座。”阿盘竟围着饭单从灶间门探出头,做一个戏剧性的动作,“我借贵方一块宝地,开爿‘一顿光’饭店。”

    “咯咯……”小君又笑。

    “小君,不要人来疯!”凤樱喝道,“这是你阿盘叔,要懂点规矩。”

    “他呀,我们掌柜的干活,”小君今天像吃了笑药一般说着,提起一只脚,身体往后仰去,“兼采购员。”

    凤樱这才瞧见锅中、墩头板上的鱼、肉,便问阿盘:“你这是干啥?”

    “又不是啥稀罕货,乡下么,路边都捡得到的,”他手往脑后甩甩,大大咧咧地说,“随便捎来一点,和老沙喝两盅。”

    “他忙哪,又不晓得啥时光下班。当了个啥供销科长,厂长整天都拖着他商量事。”凤樱说着,瞥他一眼。

    “呵唷,芝麻官,连老婆女儿的户口都调不上来,屁用!”小君对娘一撇嘴。

    阿盘呵呵一笑:“要不,我怎么会来找老沙?你不晓得吧,我办了爿化妆品厂,和老沙是同行了。烦哇,职工口袋瘪了点,就要骂你这个当老板的。”

    凤樱这才发现,他田里滚惯的身子上套身笔挺的西装,粗壮的脖子上还歪歪扭扭地系着领带。

    ……

    牛奶瓶哐啷哐啷地响。

    河里有了动静,一条水泥挂桨农船上,有人在船头生火点行灶了。火舌哔哔剥剥地伸到灶外,在雾中凝成橘红色的一团,闪烁。

    船,那年阿盘在上面蹲了一夜。

    那年,她嫁到城里,和老沙(当时的小沙)成亲,待闹房的宾客散去了,剩下洞房、花烛、夜。

    夜,那样的静。红烛,在噗噗作响。洞房里,突然,凤樱挣脱了新郎搭上来的手,愣愣地听。

    窗外,从河面上飘来一阵笛声。那样的凄清,那样的悲怆。一会儿袅袅地升起,一会儿婉转地飘动,挤进每一家的窗户,似乎在诉说一个什么特别的故事一样。沿河的窗有打开来的,有关上的。有人说:“太好听了!”有人说:“惨了点。”不久,人们打个哈欠,头一歪,闭窗,枕着笛声入梦去了。也有人伏在窗框上,朝船上吆喝:“哎,乡下人,吵啥吵,还让不让人困觉了!”

    真正听懂那故事的,只有凤樱。

    在一个偏僻穷困的乡村,有个美丽的姑娘向往城市,向往在霓虹灯下游逛的悠闲。她苦苦读完高中,苦苦地希望考上大学,苦苦地渴望跳出乡村。可是,高考她落榜了。

    一个月亮圆圆的夜晚,她绝望地徘徊在河边。

    这时,一支竹篙撑来一叶小舟。一个小伙子把那枚火红色的塑料发夹别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我们不会穷的,我力气大,我勤快。”他说。

    可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贫苦的小村庄。

    那月儿,那波光,那小舟,那火红色的发夹,还有那稻草堆温馨的气息……凤樱暗暗流下了泪。

    那笛,执拗地吹了很久。笛声贯穿了整个上半夜。

    第二天一早,新娘就拎着筲箕来到河滩上。小伙子的船就泊在一旁,眼睛白厉厉望她。

    “阿盘,”她低头淘米,“你回吧,我不会再回那个死乡下了!”

    “跟我回去吧,凤樱!”他双臂抱着被露水淋湿的肩膀,哀求地说,“乡下穷,毕竟是自己的,我力气大,不会让你吃苦的。”

    “乡下乡下,我厌了!”她倏地拎起哗哗淋着水的筲箕,急急地奔回家中。

    阿盘呆呆地站了一会,猛地把竹笛拗了,扔进河里,一跺脚,撑开了船。

    凤樱成了城里人的老婆。她最喜欢清晨拎着菜篮,上菜场买菜,和菜农抢着秤杆看秤星,一分一厘捏着算钱,临走还抓上一把鸡毛菜。菜农朝她的背影愤愤地嚷:“像你这种城里人,摸摸小鸡三日不长的。”她听了心里却有点喜滋滋的。终于被人称为城里人了。可是,她这个城里人毕竟是编外的,名誉的。后来有了小君,也报不上城市户口。娘俩的口粮,还得靠老沙的薪水去买。古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上的拮据,常带来家庭不断的争吵。后来幸亏居委干部同情,凤樱干起了送牛奶的差使,每月也有了一点收入,日子才好过点。

    二十多年过去了,阿盘又来了。这次,他是气昂昂跨进家门,就像跨进自己家里一样从容。过去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也仿佛充了电,变得炯炯有神。

    “你,掌刀。你,跑腿。我,掌勺。”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娘女俩指手划脚。

    小君这个平时对爹娘都犟头倔脑的丫头,竟如驯服的小家狗,嘻嘻哈哈地跑来颠去。

    凤樱也不由自主地在墩头上切肉丝、切鱼片。动作却如怕切着手指般不利索。

    小君拿了阿盘塞给的钱到巷口小店买酒去了。

    灶间里只剩下了两人。铲勺与锅底搅来翻去地响。凝固了的空气,让凤樱不安起来,担心他会在这时开口说些什么。他肯定是会说些话的,而凤樱怕自己会吃不住那些话,就草草收拾了墩头板跑出灶间。

    一到客堂间,见恰好回来的老沙。见满桌菜肴,已是饥肠辘辘的他,就坐下来动起了筷子。

    “也不问问讯,倒先吃起来了。”凤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上前轻声嘀咕。

    “屁话。菜里有老鼠药?我吃两口菜,还要向你打申请报告!”老沙筷子一敲碗,额上的青筋蚯蚓般地蠕动,“跟你讲,饭要没得吃了,厂里工资付不起,我这个科长也当不了,你们娘俩都准备喝西北风去吧!”

    “你不能小声点吗!”凤樱红了脸,凑近他说。

    “怕……”老沙的高音刚吐出一个字,就让背后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刹住了:

    “干不好自己的差使,回来跟老婆发哪家子威哪!”

    老沙扭过头来,眯起眼打量那红脸膛的乡巴佬:“你?……”

    阿盘坐到他对面,那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射出好些光来。

    门吱地开了,小君跳进来,把一瓶酒递给他:“阿盘叔,小店里只有‘洋河’,算最高档的了。”

    阿盘绷着的脸松弛了,横起几条皱褶:“你应该叫我二叔,你爹工人老大哥,我农民老二哥,叫二叔。”

    “二叔,嘻嘻,咯咯……”

    老沙站起来,指着阿盘:“啊,你搞得我的厂不安顿,还来我的家捣蛋?”说着,眼睛瞟向凤樱。

    凤樱一乜眼:“他可是来找你的噢。”扭身走了。

    “我是来给你们厂一条生路,让你这个供销科长还能当下去。虽是个芝麻官,可毕竟能混口饭吃。”阿盘一口咬去酒瓶的铁皮盖子,给老沙倒了一盅,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来,坐下!陪你好好喝两盅。”

    老沙还是直直地站着。

    “怕下毒?”阿盘笑着问。

    “不喝,让他僵尸一样站着。二叔,我们喝。”小君自己动手,倒了一盅。

    老沙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来,猛呷一口酒,一筷一筷地往嘴里填菜。

    “好哇,把我的厂挤得七零八落,你高兴了,告诉你!我们要控告你的。”

    凤樱正忙碌于灶间客堂之间,炒菜、上菜。听到“控告”两字,吓了一跳,手一抖擞,端着的菜碟里洒出了汤汁。

    “哈,”阿盘吮着鸡腿骨说,“不就是高薪挖走了你厂的技术员,打打广告仗么!能控告我啥呢!”

    “把张杰炎收买走不算,还来挖技术工人。你还不是钻了管理的漏洞,算你钱多!”老沙火斤斤地说。

    “老张祖孙三代挤在两间破屋里,你们厂能给他解决吗?我阿盘给他盖一幢楼房;他要搞科研,给他实验室,把他当大专家敬,当大知识分子待,他能不出力吗?别人能不眼热?”

    “换了我也要辞职,去二叔的厂。谁放着巧克力不吃,偏去嚼硬蚕豆!”小君漫不经心吐一根鱼刺,“谈对象还讲个竞争哩。”

    凤樱瞪了女儿一眼,不让她插嘴。

    可是小君回瞪她一眼,故意啧啧有声地吃菜。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高中毕业,她这个名誉城里人没资格派工作,便在家整天把自己打扮得俏模俏样的,有事没事往巷口个体户的店铺里跑,老是和那些小老板们钻在一起,俏眉来媚眼去,这里擂一拳,那里捏一把。做娘的说说她,她的嗓门比你还高,惹得凤樱愁死了。

    “二叔,你别睬我爹。我想去你那个厂,你收不收?”小君问。

    “收,你户口向来在乡下,应该回去。先让你培训去,回来当我们厂的广告模特儿,照个相,拍个电视啥的,‘浸月牌系列化妆品使你永葆青春美。’”阿盘连说带比划,还尖着嗓门学了句女腔。

    “乌拉,二叔!”小君举起酒杯,“干!”

    “干,老沙,一起干!为我们的合作。”

    老沙歪转头问:“怎么讲?”

    “我不是讲给你们厂一条生路吗?我们两爿厂来个联营,你们厂的技术,加上我们厂的市场资源,互得实惠,各取所长,实现双赢。”

    “联营?”老沙冷眼打量他,“好哇,你架好了独木桥,叫我们去走?”

    “要耍弄你,说实话,我已够了。这夺妻子之仇,哼……联营,我要是安坏心,至少对不起你们厂无冤无仇的工人呀!再说,联营也好让我借把力做大。另外,在联营中让你当个副厂长是没问题的。”他一拍胸脯,“——怎么样?就看你回厂怎么去说了。”说罢,起身举起酒杯。

    老沙偏着头想了会儿,冷冷一笑,一举酒杯:“你以为我怕你?”

    当,玻璃酒杯一声响。

    ……

    牛奶瓶又一阵响,车轮碾过了一个大窨井盖。

    天已大亮,雾就疏淡了。一家家开门,走出了拎着菜篮去买菜的,用自行车带了小孩去学校的。凤樱发现自己差点错过一家订户,赶紧停下车,从门上小箱子里取出空瓶,换新牛奶。

    送完牛奶回到家门口,见河埠头上泊一只奶白的小汽艇,一群小孩正围在那里看。一进屋,见阿盘已坐在客堂间里。小君哼着歌,还在房里梳妆打扮。

    阿盘站起身,眯着眼默默地看着凤樱说:“你,有空也回去看看吧。都变了,保你不认得了。”

    凤樱理起一绺额发,显得有些疲倦:“二十多年了,……”

    阿盘一撇嘴,狡黠一笑:“到昨天,正好二十三年整了。”

    小君背着牛津包从房里出来,兴高采烈说:“姆妈,我去上班啦,跟我们老板上班去。”

    她替女儿掐去牛仔裤上冒着的一根线头。好像突然发现女儿已出落成大小姐了,那年自己嫁到城里,也正是这年纪!

    “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女儿的。你和老沙讲,他们要的款,我回去就汇来。”阿盘又半真半假地说,“有女儿在我这儿作人质,不怕他拆烂污,也不怕他耍滑头。你再告诉他,我儿子只比小君小一岁。”阿盘边说边狡黠地眨眨眼。

    一老一小走出家门,跨上了那只白天鹅似的小汽艇。凤樱听到舱里正在放录音,是香港歌星软绵绵的唱。这唱,使她想起了那夜的笛声。

    小汽艇开了,引得一群小孩跟着在岸上跑。

    凤樱觉得腿软软的,很乏。

    小汽艇犁开了平镜似的河面,河道内立即掀起涌涨的浪。阿盘凭栏站在船尾,望着这河,这临河而筑的木格长窗,从怀里掏出一只火红的发夹,托在手掌里看了看,掂量着。

    小君恰好从船舱里钻出来,一眼瞧见了:“二叔,那是啥,给我!”

    “这不行!”他连忙把发夹塞进怀里,狠狠抓着栏杆,似乎要把铁栏杆抓个粉碎,然后抿着嘴没吭一声。

    198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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