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最难是夫妻-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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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1月11日,在这个有点“光棍节”味道的日子,我们告别了光棍生活,结了婚。光阴荏苒,算起来已经42个年头了。生活被称为“过日子”。42年,那是多少日子呵!许多日子是平平淡淡的,日月轮回、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然而,正因为它们平淡而那么看得见色彩、摸得着脉搏,真真切切。有些日子被揉进了风雨和苦涩,然而正因为它们苦涩,更使我们倍加觉得好日子的甜蜜。也有些阳光明媚、渗透着醉人芬芳的日子,让我们对人生无限依恋……多样的日子呵,我们的人生因此而不全是黑白照。

    (一)

    你走后的第二天,我让几个妹妹、明珍、张四清理你的衣物。我知道你衣服不少,却不曾料到竟有那么几大堆!相当一部分是你从地摊上捡来的“便宜”,可也有许多价值不菲的“高档”货,甚至品牌货。想想你平日的穿着,再看看这一堆堆衣服,心中五味杂陈!

    收入提高了,孩子们工作了,我决定对结婚时候的那般寒酸做些弥补。我开始不顾你的反对,给你买点比较贵重的衣服。每次你都真的很生气:“这得花多少钱?你也太大手大脚了!”“我又不是阔太太,这衣服能穿得出去吗?”“你也不看看我多大一把年纪了,买这样花哨的东西,你的心真花花儿!”……你把我也气得够呛,有时简直“血压升高手冰凉”,心想:“怎么这样!全不念我一片好心,全不体谅我东跑西颠、千挑万选吃的那份苦、遭的那份罪!”我不止一次痛下决心,发誓绝不再给你买东西,可一次又一次不长记性。除了我对你那份骂不掉的爱,还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你有时与妹妹们谈及我给你买的衣服,埋怨着却面带笑意。

    你最好逛地摊,特别是地坛公园一年几次的购物节。看见十几元一件的衣服,你的眼睛就发亮:“多便宜!做工钱都不够。”我说过多少次,衣服不在多而在精。可是,我的话还不如一阵微风。微风撩动你的几丝白发,而我的话却未能动你一丝一毫。

    穿着便宜的衣服,贵重的衣服放着压箱底儿。穿了几十年的“破烂儿”,留下了不少上档次的衣服、裙子、提包,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其实,说这话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我也有差不多的“病”。好衣服想留着场面上穿,可我这种人一年能见几次场面?衣服只一件一件地穿,想穿烂了一件再换第二件。可一件衣服总也穿不烂,候补的衣服,特别是裤子,不是瘦了结不上扣儿,就是已经成了古董!我决心痛改前非,我的衣服先挑好的、贵的穿;你的衣服、用品,除了给姊妹们留点纪念外,全部给你带走,不管新旧,无论多贵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穿衣服,只是我们老毛病的一个缩影。这毛病得从根儿上说起。

    说起来,你还是一位干部子女呢。你爸——我的老泰山,1946年便参加了革命工作。听爸说,那时实行供给制,一个月发几十斤小米、玉米,多少斤柴火……妈是一位城市贫民的女儿。战争年代,干部的生活条件与一般老百姓几乎没有多少差别,泥屋茅舍,粗茶淡饭、布衣草履。新中国建立后,国家干部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爸被定了一个17级,每月工资90多元。这在当时,虽不十分了得,却也令人称羡了。记得50年代流传着几句选夫择婿的顺口溜,其中便有“工资80元以上,官位是科长”。一般人的工资每月只有二三十元钱。凭爸的收入,按理说应该过上好日子了,可其实不然。

    那时没有计划生育的说法,其实是提倡多生多育,因为常年的战乱使国家人口锐减。于是,姊妹们陆续来到人世,先后有了六女三男。虽说爸挣钱不算少,但摊到11个人身上,一个人就只有几块钱了。孩子们又一个接一个开始上学,再有点小病小灾,日子就变得紧巴巴的了。

    你曾对我说起过,全家的衣服、鞋帽、被褥,全是妈一人亲手做。我起初有些不大相信:“那么多人,做得过来吗?”待我到你家时,见妈熬夜纳那一堆鞋底,我信了。大哥说,直到上中学,你还只穿过白蓝两色的衣服。看到别的小姑娘穿花衣服,你总要多瞧几眼。最常吃的是玉米面大饼子、高粱米饭、白菜炖土豆。好不容易包一次饺子,大菜馅里很难找到几个肉星儿。十多口人住“1.75”的房子。说是公署盖的干部住宅,处长也住这样的房,其实只有一大间屋,外间大过道里有一眼灶。我听妹妹们开过玩笑:“那时候大家亲密无间,翻身得喊一、二、三。”当然,比起满城的泥顶土屋,这毕竟是砖瓦房,也够豪华的了!

    吃穿尚且如此,就别说零花钱了。你给我讲过一件事。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票价一角。你回家要钱,爸妈说啥也不给,你哭了一场。第二天老师点名批评:“你为什么不参加集体活动?没有钱?干部家庭都拿不出钱,其他同学就更不行了!”听了这件事我才明白,为什么你参加工作后,头两年的工资自己一点不花,攒起来给家里买了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给爸买了一块手表。你是大姐,要为妈减轻点家务负担,贴补些家用。

    回想这件事,我也才明白,为什么我们婚后你花钱总是那么“抠抠搜搜”,家境困难时如此,经济上宽裕了也一样。一直到前几年,花几元钱也要算了又算。是没钱吗?不是呀!我们虽然谈不上富裕,可早也达到小康水平。我们的钱都放在那里,谁花谁拿。你走后,我从你的衣兜里、小手包中找出的零钱,凑起来足足两千多元!有钱不花,因为“有老病根儿”。

    (二)

    其实,我的“毛病”比你重。你批评我:“你对亲人、朋友、同志,甚至路人,都很慷慨大方,就是对自己太抠门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说这是病,那么“病出有因”。你们家的日子紧巴巴的,可比我们家的生活,那简直好到天上去了!如果说你是土壤瘠薄的草原上的一棵树,那我就是没土缺水的沙坨子上的一棵草。

    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出生在川南长江边的一个小镇里,父母原都是大山里的山民。父亲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祖母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六七岁时,祖父也抛下他撒手人寰。母亲几岁丧母、十多岁丧父。父母亲经过生生死死的磨难、传奇式的分分合合,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的话说来太长了。你是知道的,为了怀念他们,我曾经以他们的经历为线索,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滴水岩》。

    父母有我的时候,靠父亲做竹器手艺为生。租住一间十多米的房子。仅有的本钱只够买两捆竹子。没日没夜地做上几天,将竹子做成凳子、椅子、小车。把它们卖了得到的钱,留下两捆竹子的本钱后,剩下的用于生活。那年月,若是一次买够三五天吃的米,母亲便乐坏了。母亲先后生了九个孩子,但只养活了我、四妹、幺弟三个,命大的才活了下来,生活之艰难可见一斑。

    自打我记事起,便见父母经常熬夜做活。我先在一边看、玩竹筒、搬竹块儿,后来困得不行,就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有了妹妹、弟弟,又增加了两张吃饭的嘴。解放了,我穿着母亲缝的家织粗布长衫,光着脚走进学校门,成了几代人中的第一个学生。没钱交学费,就缠着居委会主任给签字盖章申请减免。上中学,便申请助学金。父母亲三十多岁才有我这个宝贝儿子,自然疼爱有加。但无论在儿时,还是当了学生,吃的,不过父母省下几口,让我粗粗细细吃饱而已;穿的,缝缝补补,不挨冻罢了。

    十来岁时,我便背着几件竹器沿街叫卖,跟着母亲捡煤糊,割草卖给牛贩子,攒点钱开学用。上中学后,有时从江边船上往碾米房挑谷子,百来斤的担子挑上就爬坡,一挑就是一二十担,肩上火辣辣的,腿直打战。有时到三十多里外的深山里去打柴,来回六十多里,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光挑柴归家。家里的日子实在太难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长大了,不能不帮一把。

    为了生活,父母不得不经常到几十里远的山里干活,而且一去就是三五个月,留下我和妹妹在家相依为命过日子。我很小就学会了做饭,妹妹还没有锅台高,站在小板凳上就开始做饭了。平时上学,星期日便去山里看父母亲和小弟弟。我挑着两捆菜,妹妹拎着包有十几颗水果糖的手绢,翻山越岭。爬上陡峭的擦耳岩,我们照例要歇口气。我擦擦汗,妹妹打开手绢数数里头的水果糖。我说:“四妹,你吃一颗吧!”四妹说:“不!弟弟该不够一天一颗了。”我的眼睛酸酸的,妹妹也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呵!

    直到高中毕业,我没买过一本课外书。有实在喜欢的书,就和小伙伴一起到新华书店去看。开始,售书的阿姨撵我们,后来问明缘由,便由同情进而成了鼓励。连书都没钱买,就更别说零花钱了。不知你是否明白,这就是我一辈子不会花、不愿花零花钱的原因。至今也是如此,觉得饿不着、冻不着,还花什么钱呢!兜里装着钱,更没人限制我,可除了买菜、买早点,没找到别的用场。说来可笑吧?可事情就是这样!

    这大概就是我一辈子不讲究吃穿、对自己抠门的原因了。当了干部,有人叫我“生产队长”。你无数次劝我要改改,可收效甚微。没办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漫长的岁月将习惯酿成了秉性,就很难移了!

    至于对人慷慨,乃受母亲的影响很深。

    母亲是一个天主教徒。她刚出生不久,外祖父便抱她去行了洗礼。家乡山里的穷苦人信天主教的很多,生活太艰难了,人世间没有路,便企求在天堂寻求出路。其实,母亲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很少参加宗教活动。但是,她是一个虔诚的性善论者,并且身体力行。遇见讨饭的,自己不吃也要施舍一碗;见到别人有难处,放下自己的事也要去帮忙。那时,没有医院,穷人生孩子都在家里分娩。几十年,母亲帮助周围邻居接生的孩子就不下二十个。她常说,过日子谁没有难处!穷苦人要是不相互帮助,那还有活路吗?只要路过寺庙,母亲一定带着我们兄妹进去烧一炷香、磕几个头。

    “三年困难时期”,农村几乎断了粮,城里人的口粮定量一减再减,而且以粗粮顶细粮。大多人一年到头见不着一个油星儿。人们饿得什么都吃,野菜、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有人吃死了,有人饿死了,更多的人患了浮肿病。那时,什么东西都很贵,食品更是贵得惊人,一碗饭说不定就能救活一个人呵!

    家里五口人,全靠父亲挣钱维持,不能让他饿得干不动活;弟弟很小,正在发育;我和妹妹在上学。母亲只好自己挨饿。吃饭时,她总是收拾收拾这里,擦擦那里,让我们先吃,自己喝点剩下的稀汤。逢场赶集,乡下的亲戚遇上饭时就坐着不走了,母亲总是留他们吃饭。我们不高兴:“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哩!”母亲总笑着对我们说:“他们更饿,我少吃点就行了。”什么少吃点!她常常只喝几口菜汤,甚至喝一碗白水,几乎等于没吃!我们小,凭天性说话办事,自己活着是第一位的,大概应了有人说的“人性自私”那句话。可是,母亲有比人的天性更高尚的东西:即便面临威胁生存的饥饿,也先人后己。母亲虽然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但落下了一身病,仅60岁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身上,流动着从母亲那颗善良的心里淌出的血液。母亲走了,却永远铸就了我的心。我从小见不得别人伤心,见了伤心事,常常跟着流泪。见人有难事,也学着去帮忙。从不独占吃的、用的,主动让妹妹弟弟分享。长成了人,自己在经济上独立了,对亲朋,甚至素昧平生者,能帮则帮。其实,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善心加上理性,几十年的工作生涯,遇到有过失者,我能帮则帮,能挽救则挽救,自认为从未有意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凤娴,我们能走到一起,几十年风风雨雨不弃不离,有碰巧的一面,也有一种必然性。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能得以“群聚”,除了缘分,还有心性。咱俩都有一颗善心;都不讲究吃穿,甘于平平淡淡的日子。

    (三)

    咱俩真正在一起单起炉灶过日子,是你怀了大儿子以后。

    刚结婚,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一切因新鲜而其味无穷。甜甜蜜蜜,卿卿我我,还没有嚼出是什么滋味,一天就过去了。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恨不得把一天掰作两天过。可是,我们除了两个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锅碗瓢勺也没有。生活,十分现实而琐碎,“只有爱情是不够的”。没法真正开始过日子,有几分艰难,又觉得日子的步履沉重、蹒跚、缓慢。

    妈早料到了我们的尴尬,让我们别着急,慢慢把家建起来。作为过渡,我们“占据”了爸妈的小后屋,并且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大约半年后,你怀孕了。有一天妈对我说:“你们单独开伙吧。凤娴怀了孩子,一点好的不吃怎么行?大家在一起,做点好的让她一个人吃,上有老下有小,她吃得下吗?大家都吃吧,又怎么吃得起呢?”我完全明白妈的一片苦心。可我能那么自私吗?置爸妈、弟弟妹妹于不顾!妈见我犹豫,又道:“为了更小的孩子,只能这样。咱家人太多了!”

    在爸妈的帮助下,我们在院里盖了间小土屋,购置了锅碗瓢勺,真正成家立伙了。想给你改善一点生活,可怎么改善呢?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现在是什么都有,怕胖不敢吃;那时是营养不够很想吃,可什么都没得吃。买啥都要凭票证。每人每月两斤大米、四斤白面,其余的全是粗粮;每人每月半斤猪肉三两油;花生、瓜子之类,过大年才供应。天不亮就去排队买肉,希望买点肥肉。肉铺一开门,大家蜂拥而入,接着就骂开了:“怎么都是瘦肉,肥肉哪里去了?”“都他妈走后门了!”我还真走后门托人买过肥肉。五妹的一个同学在一家肉铺开票,我就不时“厚着脸皮”去找她。现在的年轻人听说这些,可能认为是天方夜谭,也可能觉得十分滑稽可笑,甚至可能会说:那多好呀,既养生又用不着减肥了!这也难怪,生活的滋味,不是言语说得清道得明的。只有亲口尝了,才知道甘蔗甜、黄连苦。

    你的腹部日益明显隆起,小家伙在他天然的宫殿里渐渐成形长大。你是一个人两张嘴,不仅你,还有孩子呀!真为你的吃喝发愁。鸡、鱼有时可以买到,但当时算奢侈品了。要说起来,你我都挣工资,不该钱紧。我俩加起来每月挣70多元钱,不算太多,可也不算太少。但是,你我没有一分钱积蓄,结婚时一无所有,独立开门过日子,什么不要钱?每月你我都还要抽出点钱尽孝心。于是,花每笔钱,都要精打细算。婚后,我们的钱归你管,当家更知柴米贵。买鸡,你不让;买鱼,你说鱼全是刺没吃头……经常性的营养,无非是汤里多几个油星儿,妈不时给你端来一碗白面条。这算啥呀,想当爹又“养不起”孩子!我很难为情。而你却说:粗粮、细粮,吃饱就行,你看人家农村的孩子,不也个个结结实实的吗?你的安慰,比狠狠揍我几拳还让人心痛!

    大家伙儿一天一天地掐着指头算日子,我们的儿子终于按时报到了。新新旧旧,姥姥和你早给准备好了包的、裹的、铺的、盖的。一碗热腾腾、带几片肉的面汤,就算是对你的犒劳了。我当工人时的师傅,从农村送来两只鸡给你下奶。这两只鸡第二天都下了蛋。我要杀了给你熬汤,你不让:杀了多可惜!留着下蛋大家吃吧。那时你是不能吃鸡蛋的,吃了胃痛。

    虽然有妈帮忙,洗尿布之类的事有我,但还有不少其他事情要做。没几天你便生活自理,满月之后便什么都干了。

    生活是清贫的,但清贫没有冲淡我们满心的喜悦。夜深儿子醒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换尿布、喂奶、哄宝宝。儿子

    叫、我们笑,亮亮的灯光把小屋子装得满满的,初做父母的心甜甜的,我们觉得什么也不缺!

    大儿子满周岁不久,你又怀孕了。那时,计划生育提倡一对夫妇一对孩儿,不要小三儿。我担心你太累,生活又不宽裕,不想这么快要第二个孩子。可妈认为一个孩子太孤单,坚持要老二。我说:“您老要帮着管两个孩子,太受累了!”妈笑笑道:“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没说话,可我知道你想要老二,你太爱孩子了!要不是计划生育,说不定来个“七狼八虎”或者“五朵金花”哩!

    按预产期,老二的生日应该与大儿子很接近。也许是老二没睡醒吧,晚到了几天,与大儿子的生日差了四天。生老二的前一天你还在坚持上课,第二天差点儿没生在路上。我们希望有个女儿,可老二又是一个小子。大家很高兴:“儿子多好呀!多子多福嘛!”是福吗?“幸福不会从天降”,享福是要付出代价的。两个孩子,可苦了你了!每到晚上,你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会儿这个醒了,一会儿那个饿了。你是觉多的人。可自打有了两个儿子,你就从来没睡过一个完整觉,第二天还要照常上课。

    小儿子出生后不久,我就被调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郑家屯铁路分局机关,周六晚八九点钟回家,周一凌晨四点离家。我想尽量做些家务,为你分点负担,可就周日一天,纵有三头六臂,又能做多少呢?剩下六天全留给你了!1978年9月,大儿子6岁,二儿子4岁,我到北京读研究生,把一个家整整地全扔给了你。你总是寡言少语,无论发生了什么。可我听亲人和朋友讲过许多我不在家时家里发生的故事。

    清晨,你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还要做一份孩子带到幼儿园的午饭。早饭做两样,孩子吃一样,你吃一样,把仅有的一点“好吃的”完全给孩子。将两个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匆匆赶到学校上班,学校是不准迟到的。那时烧煤,一日三餐要生三次火。每逢周日或节假日,你趁孩子没醒,早早地一个人到家南边的坨子里捡干柴,作引火之用。晚上,不时有学生到家里来请教问题。常常是儿子东歪西倒地睡着了,你还在辅导学生。

    放假回家,见你满脸风霜,一身疲惫,你笑了,我说啥也笑不起来!我还算个丈夫吗?还算是个父亲吗?简直无地自容!而你却张罗这个,计划那个,千方百计让我假期过得愉快。那些日子呵,百味俱全!

    “文革”结束了,人们的衣着由千人一色,慢慢变得多彩起来。爱美是人的天性,特别是女性。可作为正年轻的女教师,你还是穿着结婚前的那几件旧衣服。我为你的“寒酸”感到愧疚。一年放寒假,我用在北京省吃俭用的钱,给你买了一件化纤上衣。你见了,非但没表扬我,反而把我批评了一顿:“穿衣服冻不着就行了,用这钱干点啥不好!”我有点扫兴,但我没生气,我大体猜得着你心里怎么想的。

    改革开放后,人们的餐桌也渐渐丰富起来。可你,还是白菜、土豆、萝卜,苦菜、小葱蘸大酱。我建议增加点花样,你总说:“我吃惯了,喜欢!”有一次我在家做晚饭,你布置做三样菜。我自作主张,做了四样菜,把安排在第二天吃的一样菜做了。你回家见了大发雷霆,说的话十分难听。当时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多做了一样菜吗,犯得着这样!我没好气地“回敬”了你几句。事后我很后悔发脾气。你责备我,无非是想把一个钱掰成两半花罢了!不是你小气,日子艰难啦!

    虽然你常说这样的日子“苦也甜”,可我还是觉得苦太多了些,甜太少了些,苦甜中和后,还剩下些苦味儿。

    你对自己抠得这般紧,可对人又那么大方。妹妹、弟弟谈恋爱、结婚,你没有不张罗的。同学、朋友办喜事、生孩子,你厚薄总要表示一下。身边的人有了困难,你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而且从来不做在面上,悄悄地只做不说。难怪,跟你相处过的人都夸你好!

    凤娴,你把自己的青春掰成了一块块,给了工作,给了我,给了该子,给了亲人和朋友……

    (四)

    我研究生毕业后,被留在北京工作。单位领导找我谈话时,我只提了一个要求:尽快把我爱人调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实在太艰难了!一年以后,你们母子三人转到了北京,终于结束了七八年“牛郎织女隔岸相望”的生活。一家人团聚,欣喜不已,以为苦尽甘来了。可是,命运之神大概认为我们还没吃够苦,继续让我们受折磨。

    单位给我们的房子是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双人床,一张三屉桌,就几乎全占满了。孩子写作业、全家吃饭,都在三屉桌上,不过吃饭时孩子坐着,我俩只能站着。晚间睡觉,四人横着一字排开。床宽只有一米五,大人横躺不够长,只得在床边放一个凳子,将枕头放在凳子上。大儿子嘟囔着:“我们睡觉真像姥姥家蒸豆包,一个挨一个,都挤扁了。”小儿子却笑着说:“这样好,离妈妈多近啦!”我哭笑不得:“会有大房子的,到时候你们各人住一间屋,可别害怕得尿床呵!”你总是不吱声,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们在走廊里用蜂窝煤炉子做饭。这炉子欺生,总跟我们过不去。急用火的时候,它总是老大不愿意,慢吞吞地半天不上火;可不用火的时候,它却在那里摆晃着红红的火苗,嘻嘻嘲笑。清晨起床做早点,打开炉子一看,唉,不是煤块烧过了,就是憋死了!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踢两脚冷冰冰的炉子,我真想哭!我怎么这样无能呵,让老婆孩子连早饭都吃不上!你见状悄悄对我说:“别着急,眼下难点,总比一家人分几处过强多了。”我看看你,能说什么呢?分几处过,是因为我;难点,也是因为我!难道你嫁给我就是为了跟着我受苦吗?

    你毕业于师范院校,热爱教师工作,更爱学生,当老师十几年,轻车熟路。可在北京无法安排你做教师,你只好从头开始学做一项全新的工作。不仅如此,你上班的公司离家很远。起初还好,骑自行车个把小时可以到。后来我们搬了家,你上班要从南到北穿过整个北京城,骑一段自行车,再乘地铁,出地铁再骑自行车。单程即使顺利也得近两个小时。你在这条路上走呀走,踩着青春,耗着热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见你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家门,我的心比你的脚步还沉重。

    一次,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儿子写了一篇作文,老师夸写得很好。我好奇拿过来看看,题目是“妈妈的白发”。文中写道:“一天,我走在妈妈的身后,突然发现妈妈的头上有几根白发。妈妈年轻漂亮,怎么会有白发呢?她为了我们,太累、大操心了!”日子呵,连儿子都感觉到了它的苦涩。我自责,作为丈夫我给了你什么?可又常常自我安慰:身边的同志不都是这样吗!这大概就是生活。生活总是按照它自己的逻辑办事,不会因为人们喜爱甜蜜而给你蜜糖,也不会因为人们厌恶痛苦而拿走艰辛。生活是铁石心肠,没有情感。

    随着社会的发展,工作环境的变化,生活条件渐渐改善。票证被取消了,衣着、餐桌终于从票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房子由一间变成两间,又从两间变成三间;蜂窝煤换成了液化气,不久,天然气又替下了液化气。你的眉头舒展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可你穿的还是老样子。我说:“你就不能穿点鲜亮些的衣服?”你道:“都快成老太婆了,能穿那些花花哨哨的吗?”“年轻时想穿没得穿,现在有穿的了,你又觉得自己老了不愿穿,那岂不是只能一辈子做蓝蚂蚁?”“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笑笑说:“你是卖鸡蛋的还是收破烂儿的?”你不愠不火:“没看看你自己,典型的一个老农民,也只配找一个收破烂的老婆。”你我都笑了,只不过笑得都很酸涩。

    你更忙碌了。除了家里的,还有“家外”的。房子大了,在北京住得久了,来往的人客也多了起来。办事的、求医的,还没等客人开口,你先忙开了。你常说的话是:“谁没难处?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咱能帮就帮帮呗!”你还记得吗,有一对与我们素不相识的蒙古族夫妇,因为认识五妹,领着一个病孩子到了我们家。你笑脸相迎,急忙做饭,挤出一张床安排他们住下。那个男孩五岁多,吃、喝、拉、撒、睡都正常。但走不到一百米,便气喘吁吁,脸色紫黑,不能动弹。你“命令”我赶快托人给孩子看病:“找大夫看病你管,家里照顾他们我管。男主外女主内嘛!”

    经阜外医院诊断,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畸形“四联症”,若不手术,最多能活到七八岁。我很同情这一家子,一个鲜活幼小的生命还待不到开花就要凋谢,实在可惜!在北京,这种手术只有阜外医院能做。手术风险很大,手术台上的死亡率就有20%。阜外医院受种种条件限制,接纳这类患者有限额,要在阜外住上院做手术很难很难。这对夫妻苦苦恳求我们帮忙,我很犯愁:我不是医生,又不认识阜外医院的医生,得去求人!你忙里忙外,买菜做饭,还开导我:“孩子是父母的命根子,你的办法总比他们多,动脑筋、多跑跑腿,帮帮他们吧,呵!”那几天,你表现特别好,对我也分外温存体贴。见你泪珠在眼眶里转,不是他们求我,倒像是你在求我。我心软了!孩子终于住院做了手术,得救了。夫妇俩,有时还有孩子,在我们家住了近两个月,你兼职做了近两个月“保姆”,而且,里里外外热情周到。你忙得掉了几斤肉,却格外高兴:“救人一命,大善事!”临行,夫妇俩让孩子给咱俩磕了一个头:“谢谢伯伯、阿姨救了一命!”你忙道:“是医生救了孩子!”

    类似的事,不时在我们家发生。

    日子,你的日子,就是这样,这是你的选择。据我对你的了解,这种选择,与其说出于理性,还不如说出于你的天性,就像白云悠悠飘过草原的蓝天,小溪淙淙滋润无边的牧场——你是在科尔沁草原出生、长大的。

    (五)

    社会前进了,儿子们大学毕业工作了,我们家过上了小康日子。

    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再不会为多做一样菜而争吵。我认为,孩子们工作累,我们也老了,伙食应该改善改善。虽然不必像新四军的伤病员在沙家浜那样“一日三餐有鱼虾”,可每天总得有荤腥,星期日来个大餐。你与我不谋而合。通常是你买菜的,天天荤素搭配。可是菜端上桌,你还是土豆、白菜、生菜、大葱……我有点儿急,替你夹上两块肉,你又夹回盘子里;为你挑一块儿鸡,你却夹到儿子碗里。我问:“为啥不吃?”你道:“不喜欢。”“那你干吗买呀?”“哪能只管自己呢!”唉!我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还是省惯了!

    只有一样例外。差不多每到星期日,你就张罗包饺子,不时还把妹妹们请来。饺子上桌,你不推不让,吃得挺高兴。作为一个“南蛮子”,我对饺子兴趣不大,起初抱怨:“太费事了!”后来我想通了:“哪能只管自己呢!”于是也跟着打个下手帮帮忙。你道:“不愿吃可以不干。”我说:“饺子好呀!杨白劳那么穷,过年还买上二斤面拿回家包饺子呢!”看得出,听见这话你挺受用。过日子,你太容易满足了。

    凤娴,我总觉得我们结婚时太寒酸了。结婚,常人一生只有一次,将改变人生;“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喜之大矣。可我们结婚是那么简陋,真对不起你。我期望我们的婚礼庄严、神圣、热闹,可那时非不为也,势不允也,力不及也。如今时逢盛世,又有了能力,我决心做点弥补。只要有机会,我就表现一下:金戒指、金项链、玉镯子……你高高兴兴地试了试都收下了。可真对得起我,一次也不戴。我问:“怎么不戴戴?”你神秘地笑笑:“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儿!”嗨!你完全弄拧了:“是给你买的。”“知道,我领情了。”唉,你呀!

    我暗想,戴的不行咱买穿的,你总不能把老太太的衣服留给儿媳妇吧。可没想到,买穿的更“惨”。一次出差,到了一个经济发达、生活时尚的地区,我决定给你买一件像样的衣服。选款式、挑颜色、比价钱,我东转西遛,跑了好几个商场。担心尺寸不合适,我求一个身材与你差不多的售货员给试了试。唯恐自己眼光不行,又找朋友给当参谋。费尽心思跑断腿,好不容易买到了一件大家都认为不错的品牌上衣。我将这件上衣放在最保险的地方,心中暗想:“这次一定给老婆一个惊喜。”

    回到家中,一阵嘘寒问暖之后,我从行李箱深处拿出那件上衣,有点神秘兮兮地对你说:“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你一回头,脸上春天了一下:“快给我看看!”谁知你拿着上衣看了看之后,脸色顿时入冬:“这是啥衣服?香港郊区人穿的,我穿不了!”我苦着脸求道:“你试试吧!”“试什么试,留着送人吧!”说着,顺手将上衣塞进了衣柜。一盆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既苦又酸且冷:“没有功劳有苦劳吧,怎么全不念人家一片苦心!”可是,你对我挺温存的,完全看不出真生气的样子。你把我一下子扔进了十里云雾之中,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是真嫌衣服太时尚,还是嫌贵,或是不合适?不管是什么,你仍然是一身“卖鸡蛋老太婆”装束,那件衣服一直在柜底放着,直到你走。

    我并没有就此死心,还是总想给你买点什么穿戴。有一次出国公干,偷空和几个朋友逛商场。走了几家,一无所获。但是,当进入一家门店时,眼睛忽然一亮。这是一家品牌女鞋专卖店。你皮鞋不少,可没有一双像样的。我决定给你买一双讲究些的皮鞋,哪怕节衣缩食。挑来拣去,终于选中了一双。虽然价格不菲,我还是咬牙买下了。真没想到,回家仍然遭受冷遇。你虽然没把鞋扔一边,但冷冷地说:“样式不好,价钱又贵。你不会买东西,今后再也别给我买啥了!”当时,我胸中的满腔热情,顿时化为憋足的冷气喷口而出:“我绝不再给你买什么了!”可是,我发现你把那双鞋包了几层纸,悄悄地放了起来。真让我不明白,你究竟是看不上,还是舍不得?不管是什么,你常穿的,仍然是从地坛摊儿上二三十元钱买的“称心鞋”。

    记得我同大哥谈起过你的生活。大哥是看着你长大的。他说:从小粗茶淡饭,衣服就是蓝、白、黑老三样,习惯成自然了吧!我很纳闷:是“自然”了吗?那时是没条件,现在条件变了,若是“自然”,应该入乡随俗才对呀!

    你远走以后,夜静更深,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两眼直盯盯地,思绪像一团轻雾,在眼前晃晃悠悠地飘呀飘。从我们认识到诀别分手,没听见你说过漂亮话、空话、大话,你的话总是平淡如水。跟我,也几乎没有过“甜言蜜语”,你的话像对朋友、兄弟。你做什么事,哪怕是很大的事情,总是不动声色,默默地。然而,正因为如此,与你在一起,觉得那么真切。无论多么香甜的饮料,总有觉得乏味的时候;只有白开水,无味儿但永远喝不腻,终生相伴。吃的、穿的,你总是那么平平淡淡。是“自然”吗?要说自然,只是毫无造作、矫饰而已。这绝非自然那么简单。其实,这是真切的你!像白开水,清澈透明,无味儿又有百味儿,让人永远亲近、离不开。

    说起来,这些是一件一件的琐事。可是,像我们这样的草根,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纵是风云人物,“暴雨不过夜,狂风不盈日”,风云际会能有几多时?人,没有一天天、一件件琐事,生活是什么?“万千琐事是人生”,平平淡淡才是常态。

    日子,凤娴你就是这样过日子;然而正因为如此,你才是你。

    (六)

    凤娴,我一直觉得你孤欢寡欲,精神生活太清苦了。可你走之后,细细想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

    你不喜欢看电影。记得我们搞对象时去看过一次电影。电影开映不久,我发觉你边看边不时点头。我以为你在点头称是。不对呀,你十分稳重,平时从不随便评三点四,怎么会在“对象”跟前点头晃脑呢!细细一看,原来你在打瞌睡。事后我问及此事,你道:“地道战、地雷战、李向阳,不知看过多少遍,腻了!”是呵,那个年代,除了样板戏,就那么几部电影没完没了地翻来覆去。审美疲劳,不算数!

    改革开放了,电影渐渐丰富多彩。一次,有人送来两张电影票,咱俩约好一同去看。电影晚八点开映,七点半了你还在收拾这里,归拢那里。去电影院的路不近,我有点急了:“快点吧,不赶趟了!”你道:“着什么急,最多少看个开头呗!”一句话,噎得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往沙发上一靠,不去了。

    你对电影就那么兴趣索然?也不对呀。记得,有一次电视里播放《青青河边草》。那些天,你干什么都比平时快三拍。我问:“有事吗?”“快点干完好看电视。”琼瑶柔肠千转的“诡计”,小金铭超出色的表演,赚足了你的眼泪。看到动情处,你一会儿拿面巾纸,一会儿拿手巾,甚至抽泣不止。我在一旁见状,笑道:“别伤心了,那是假的,作家骗你的!”你很认真:“亏你笑得出来,没心肝!”

    后来谈起这件事,我问:“我们去看电影你不怕看不着开头,看《青青河边草》怎么那样积极呢?”你答道:“不是不想看,是不能耽误干活儿。玩儿是我一个人的事,家里的活儿是大家要过日子。在家看电视,可以两不误嘛。”停了一会儿你又补充说:“别小肚鸡肠地找后账啦!那天我是给你面子,陪陪你,要不然我根本不会答应去。”

    呵,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我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经常往外跑,差不多把全中国跑了一个遍。而你,单位、家一条线,春夏秋冬无尽的单调重复。你退休了,我想带你出去转转、看看。可是,你很少痛痛快快答应,当然也有例外。

    有时,苦苦求你,你才说:“好吧,给你一个面子,陪你一回。”我满心欢喜。不料,出去了也很扫兴。刚到目的地,你就问:“咱们啥时候回去呀?”我真不解:“还没玩儿呢,怎么就想着回去?”你不答。在风景点参观,任景色迷人、山水如画,你似乎仍是心不在焉。我刚停下看看,或者拍个照,你马上道:“快走吧!”我心中很不快,可又不便发作,只能在肚里埋怨:“这哪里是旅游呵,简直是小学生写作业!”

    可偶尔也有相反的情形,你不但答应爽快,而且玩得很开心。像去年去广西、湖南就是如此。还有去北戴河休养,你也很轻松愉快。天好时,领着一帮老小在大海里嬉戏,你自己游,更当“警察”:“快回来,别游远!”“不要打闹,小心呛水!”天不好时,你到海边看“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还少不得发一通感慨:“你说这大海,怎么有时脾气那么好,有时又大发雷霆呢?”你还不断给我布置任务:“开车拉大家到山海关看看,老龙头那个壮观,不看多可惜!”“领孩子到黄金海岸玩玩,那里小孩儿可多了,挺热闹的。”你张罗去赶集,买肉买菜开小灶,大家呼呼啦啦改善生活。

    你真叫我捉摸不透。出门玩一趟那么难、那么不情愿,应当是孤欢寡欲,不喜玩耍;可为什么偶尔又答应痛快,玩得那么开心呢?我问过你:“为什么出外玩一趟,总要我苦苦求你给个面子呢?”你道:“谁不想玩儿,可家里一帮人哩!”“都老大不小了,饿不死!”“再大也是孩子,就你狠心!”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你走了,我仔细回忆你什么情况下玩得不高兴,什么时候开心。你不愿去、去了也像完成任务,是就咱俩外出的时候;带着妹妹、孙女,你玩得像变了一个人。

    呵,原来是这样!

    凤娴,从你过的日子,我思索人的生活。吃、喝、玩、乐,一直被斥之为贪图享受的剥削阶级思想,至少被认为是不思上进的懒汉行为。其实,细细想来,这是人的天性。不懂人情世故的蒙童,被公认为是不加掩饰凭天性办事的。孩子从能吃喝开始,不须人教,自然愿意吃香的,喝甜的,不惜哭闹拒绝苦涩。至于玩儿,更是禁也禁不住的。高兴就笑,不痛快就哭。哪一个小孩不喜欢吃喝玩乐?人,只要辛勤劳动,积极进取,吃喝玩乐是生活的应有之义。我以为,应该斥责的,是只知、只顾吃喝玩乐,而不知、不顾其他。

    如果说吃喝是物质层面的,玩是物质、精神兼而有之,那乐就完全是精神层面的了。在我看来,乐,是人最终的追求。有人以吃喝求乐,有人以玩求乐。只要不越矩,只要有度,无可厚非。然而,你过的日子告诉我,还有另外的路。你一生粗食淡饭,喝白开水,连茶都不喝,更不沾酒。玩,更少得可怜。但是,你常乐!看着大家嘻嘻哈哈享受你做的饭菜,你面带微笑。见孙女绕膝“胡闹”出洋相,你笑得前仰后合。姊妹们有喜事,你春风满面。帮助了他人,你心满意足……原来,你的快乐,是从付出中获得的。

    凤娴,你在物质上“贫乏”,可在精神上很富有!

    (七)

    凤娴,你的奉献精神使我汗颜。但是,我总觉得我们的日子似乎还缺点什么,并不完美!

    我们并肩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携手走过不少坎坷泥泞的小道。你走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们辛勤操劳、艰苦奋斗,究竟为了什么?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是我的誓言。我至今仍为自己是一名老党员而自豪。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福祉,努力工作、辛劳奉献,我无怨无悔。这是人生宏观的大目标。但是,从现实着眼,在“上帝”面前扪心自问,难道就没有自己生活的小目标吗?“上帝”面前不敢打诳语,我是有的,那就是过上好日子。

    我想,你和我有相同的愿望。但是,我认为我们的日子,特别是你的日子,是可以过得更好些的。为什么想过好日子、也有条件过上更好的日子,却又过得不如人意呢?我一直没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直到有一天和陈胜华聊天。

    陈胜华夫妇你是很熟悉的。陈胜华,我的朋友,大儿子的同事。你走了,我成了心灵上的流浪汉。有一天晚上,我在地坛公园外面,在那条我们曾经无数次并肩散步的小路上,形孤影单地漫步,碰见了他。他给我讲了一段不平常的经历。

    你还记得吗?一天晚上,陈胜华夫妇来咱家探视你。回去之后,他感到浑身很难受。他妻子道:“谷老师病了,我们心里都很难过。可不应该浑身难受呀!”他道:“我心里、身上都很难受。”“是不是病了,赶快上医院吧。”陈胜华不敢怠慢,立即到中日友好医院就诊。

    到了医院,大夫左听听,右摸摸,化验血,做B超,做CT,折腾了好大半天。最后,大夫一脸严肃神情,问道:“你家属来了吗?”“没有。有什么就给我直说吧!”大夫犹豫了一阵,说道:“你的病很重,大概还能活十来天。”他当时像被雷击了一样,头脑嗡的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似乎全无知觉。待缓过气来,他吃力地问:“我患的什么病?”大夫说:“你的血管分层了,随时可能破裂。”原来,人的血管是多层组织重合而成的。血管分了层,血液就可能窜入夹层,外层单薄经受不住压力,就会破裂。他急切地问大夫:“我该怎么办?”大夫道:“我们这里没办法,去阜外医院或安贞医院吧,他们专业。”

    陈胜华立即打车去就近的安贞医院。路上他想:一直活蹦乱跳、好好的,怎么就只能活十天呢?老天爷,你太残忍了,也不做预告!十天,还能做点什么?到安贞医院,已经是傍晚时分。接诊医生看了中日友好医院的诊断,立即打电话把已下班的做CT的大夫从家里叫来。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恭喜你,你的血管没分层,十天死不了!”他闻言,喜不起来:“还能活多久?”“没法说。你的血管没有大问题,但肾上腺上长了三个肿块,一边两个,另一边一个,得做病理切片才能断定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天啦,这不是将死刑改判成了死缓吗?”

    这种事人命关天,来不得半点拖延。他们急忙找地方住院做手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为了活命,用尽种种手段,费了百般周折,好歹住上了院,定了手术日期。陈胜华说,等待手术这段时间真难熬呀!有时什么都不想,“死去元知万事空”;有时又什么都想,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明知休息不好会影响身体状态,进而影响手术,但越想好好休息越休息不好,坐不住、睡不着、吃不香……可能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那种心境只有亲历才能体味。

    好不容易熬到了手术那天。麻醉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告别了喧嚣的尘世,抛开了悠悠万事。过了多久才醒过来,不知道。只觉得慢慢有了知觉,感到自己在出气,头脑开始活动,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睁眼一看,自己孤单单地躺在“特护间”里,手脚全被绑着,浑身布满了各种管子和导线。在特护间的那几天,除了呼吸,就只能“想”了。想了许多许多,最大的心得是定了老人的“三不政策”。

    陈胜华有几分得意地向我介绍了他的“三不”政策:第一,不管。子女长大成了人,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父母的责任尽到了。其余的事,不管。第二,不等。想办的事就办,想出去玩就走,不要等下月再说吧、明年再办吧。下月、明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第三,不省。该花的钱就花,想看的书就买,想看电影就去,吃、穿不要苦了自己,该玩就玩……省它干什么?到那天多少钱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凤娴,听了陈胜华的老人“三不政策”,你有何感想?我觉得震动很大!许多事情我不是没想过,有些话也不是没说过。但是,未经生死,想得没有陈胜华这般明白,说得没有陈胜华这般深透。真是“生不知死,死方知生”。现在想来,我们好日子没过好,就是在这“三不”上出了毛病。

    先说不管吧。对儿孙完全不管,我不赞成,当然也就做不到。但是,我们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呢?儿子都是快40岁的人了,受过高等教育,有稳定的工作,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许多事情我们是可以超脱些的。起码不用担心我们不在家时他们吃不上饭。屋子里乱些,又有什么大碍?再说,我们收拾一次只管一次呀。“可怜天下父母心。”力所能及,管点也可以。但如果因为要管他们,而放弃了我们应该的休息、娱乐、外出散心,那恐怕就有点轻重倒置了。老家的俗话说得好:“拴着小牛看大牛,小牛有吃在后头。”他们纵有难处,但毕竟是中午的太阳,正火着哩;而我们即使灿烂若虹,却已是西下夕阳了!再说,儿子早晚是要自己独撑门户过日子的。我们超脱些,可能对他们将来更有利。父母包打天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再说不等。俗语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大概是指夫妻总是相反相成吧。咱俩应了这句话。我是急性子,用你的话说,办事总像火烧屁股;你是慢性子,用我的话说,火上了房也不着急。你的口头禅是“再说吧”!买件衣服好吗?“再说吧!”出去玩玩?“再说吧!”到老家去住上些日子?“退休以后再说吧!”我们在等“再说”,可时光的小溪径自淙淙而去,我们的“计划”像几片落叶被带走了,永远漂走了。

    不省,就不好说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点:省。虽然我们都不大在意钱财,对人也很大方,可就是对自己“省”,省到了抠门儿的程度。出门坐火车,我说买卧铺,你说:“硬座也行,我们结婚回四川,几天不也坐了吗?”你说,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好些年,太旧了,扔了吧!我说又没坏,留着再穿穿吧。上街到了饭时,我说咱下顿馆子吧。你说还是回家煮碗面吃得了……

    唉,管了、等了、省了,可咱俩的好日子呢?

    (八)

    凤娴,我并不是一点没觉悟。可真正觉悟,是你走了,我经过一番刻骨铭心的痛苦之后。

    你病重时,几个妹妹跟我商量,要为你准备后事,一则可以“冲一冲”——你也是知道的,民间有冲喜、冲灾的说法;再则,可以有备无患。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愿意!白天,我看惯了你绰约的身影,带着我的目光、带着我的心,进进出出;晚上,我听惯了你轻轻的鼾声,像儿时的摇篮曲把我带入梦乡;这屋里要是没有你的体温,那该有多冷呵!我不能没有你,你怎么会舍我而去呢!可是,妹妹们说了几次,她们也是一片好意,我只好同意。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条件:东西要买你喜欢的,而且要买最好的!妹妹们了解你,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但我怕她们舍不得花钱。我把现金递给她们:“你们的大姐这辈子太省了,临走,千万别屈了她!”她们含泪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是学唯物主义的,不相信有什么“极乐世界”、“天国”之类。但为了我心爱的人,我希望真有“极乐世界”。如果你真要走,那我一定要让你体体面面地进入天国。我痛心,我悔恨:你有了好日子而没有真正过上好日子!有些错误是可以改正的,而有的错是无法改正的呀!没法改正的错,最让人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时光一去不再回头,日子溜了永不再来!你这回大病,我才一次又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无奈!无力回天,总得寻求一点精神慰藉吧。可是,当你真穿上妹妹们为你准备的衣服时,我不但没有慰藉,反而更加伤心:“你平时就该是这样的呀!”

    尽管我、孩子们、亲人们想尽了办法,可还是没能留住你!你走了,有人说我傻了,有人说我疯了。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我不能,我要用最后的力气为你办好后事。我让妹妹们到家整理东西,把你的东西全翻腾出来。只要你喜欢的,只要你试过的,衣帽鞋袜,提包用品,全部给你带走,无论贵贱。八宝山送你那天,给你带去的东西,足足装了一商务车。凤娴,到了天国,你可一定不要再省了。协和医院的老袁安慰我:别太伤心,你夫人只是出远门了,你们还会再相见的。如果真如老袁所说我们能再相见,那么相见时,你若再穷酸得像个卖鸡蛋的老太婆,我可真要生气了!

    你走了,留给我绵绵无尽的思念,也留给我许多教训。痛苦、悔恨让我慢慢明白:好日子要过了才算数!

    人,不能没有理想。没有理想就会在茫茫人海、悠悠万事中失去方向和前进的动力。可是,如果只有理想,而没有活生生的现实生活,那理想就太空洞了!久而久之,理想就会变成苍白的飞沫,被风吹得东飘西荡,甚至无影无踪!痛定思痛,我明白了,想过好日子就得真去过,不能让好日子成为挂在天上、永远不落下来的“馅饼”。

    风娴,我已经有了些进步。衣服翻出来,先拣好的穿;鞋袜不合适了,换新的;隔三差五去捏捏脚,健康投资;想走就走,去你的老家、我的老家待上十天半月;坐火车买软卧,舒服优先……用行动落实“三不政策”。

    你走了,我还得好好活着,我想这也是你所希望的。放心吧,亲爱的。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也会振作,挺起胸膛,认认真真过好还属于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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