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最难是夫妻-手心里的和眼珠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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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神态也安详了些,似乎不那么难受了。有人说是病情有缓解。我明白,这不是缓解,而是最后的时刻临近了!呼吸变得平缓,说明你的生命力即将耗尽,连急促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轻声呼唤你,你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我。我问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吗?”你看看我,似乎完全没有表示,但我看到你的嘴唇不易被觉察到地动了动。我意识到你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我哽咽着:“凤娴,我说,说对了你就眨一下眼。”“找三妹吗?”没有动静。“喝水吗?”没有动静。“想看看天天?”你的眼睛亮了一下,闭了闭又睁开了!我回头道:“快,奶奶要看天天!”

    天天是我们的大孙女的小名。得满足你最后的愿望!可我稍加思索,没让人去叫天天。一则,天天正在学校上课,医院到学校路程也不近;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幼小的孙女见到人生这般残酷,而希望在她头脑中永远留下奶奶美好的形象。我急忙唤大儿媳:“小付,有天天的照片吗?快给她奶奶看看!”正巧,大儿媳手机中存有一段天天的录像。你瞪眼看着录像,眼睛一眨没眨,然后慢慢闭上双眼,两滴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

    (一)

    你走了,天天哭得很伤心:“我没奶奶了!我没奶奶了!”我抱着她:“爷爷会把奶奶的爱给你!”我带天天回四川老家,何玉洁——我妹妹明珍的孙女——跟天天谈起奶奶,她又大哭了一场:“你有奶奶,我没奶奶了!”七岁的孩子,天真无邪,她忘不了奶奶的爱!

    凤娴,记得吗?我常在人前说,天天是在奶奶的眼珠里成长的。我没有开玩笑。

    大儿媳刚怀孕,你就张罗开了。你买来一袋袋核桃:“多吃点核桃,对孩子大脑发育有好处!”你把我也动员起来:“你不是喜欢钓鱼吗,钓点鲫鱼回来熬汤。”真怪了,你不是最反对我钓鱼的吗!好吃的端上桌,又动员开了:“小付,多吃点,一个人两张嘴哩!”大儿媳妊娠反应强烈,你又当上了“大夫”:“大多数人怀孕都这样,吐了还得吃,别缺乏营养,缺乏营养不利胎儿发育。”儿媳不爱动,你说:“得活动活动,免得分娩困难。”上班去、活动了,你又说:“要少动,不要动了胎气。”不去医院检查,你不放心:“该去检查了吧?”真要去检查了,你又说:“听说放射线对孩子有影响!”

    腊月二十三凌晨两三点钟,大儿媳出现了临产征兆。你迅速收拾好早已准备下的东西,陪着小付直奔医院。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医院的走廊里也有几分寒冷。你不安地在走廊里搓着手站站走走,又解开大衣扣走走站站。不知你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我:“男孩还是女孩呢?”我反问道:“你想要孙子还是孙女?”“咱家两个秃小子,添个孙女儿当然好。”你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添个和尚也不嫌多,和尚多了香火旺嘛!”我笑笑:“我才不在乎香火呢!你高兴就好。”

    好容易挨到天亮,儿子来电话说生了,是个孙女。你脸上立刻寒意尽褪:“哈哈,腊月二十三,小年呀!这孩子是赶着来过年的,咱快去看看!”我道:“瞧你急的!小东西还不得洗洗、包包裹裹?等着吧!”你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往门里张望。等了不知多久,护士推出孩子来让我们看看。小东西真小呀,只有四斤八两。孙女睁了睁眼睛,我说:“老谷,快看,孙女看着我们哩!”你微笑着:“可不是!还在跟爷爷说话哩!”

    提起孙女出生时太小,你总说:“都怪医生胡说八道!”可也是。大儿媳第一次做B超时,医生对她说,孩子长得太大了,别放开吃东西,将来孩子太大了不好生。儿媳将医生的话当了圣旨,此后,这个不吃,那样不尝。结果,孩子不足5斤。

    按照医学上的说法,即使婴儿是足月出生的,只要不到5斤,就称为“新生足月小样儿”,须在保温箱待些天,并做全面检查,看看发育是否正常。孙女“住院”的那几天,你可忙坏了。买东西,做吃的,看完大人看孩子。要看孙女可不那么容易。保温箱里的孩子,护士是不让看的,而你却非要看到不可。护士说:“别着急,过几天就看着了!”你道:“这里好几个孩子,弄错了怎么办?”“放心吧,错不了,都挂着号牌呢!”“号牌也保不了不出错,听说医院里抱错孩子的多去了!”护士无奈,只得让你到监护室门口的玻璃外面看看,并指着屋里说:“左边第三个就是你的孙女。”你踮着脚使足劲往里瞧,大概想看见孙女的小脸蛋,牢牢记住。

    看完孙女回来的路上,我开玩笑说:“你担心别人把孙女换了,是不是?也许别人的孩子比咱孙女好呢,谁稀得换!”你却很认真:“孙女好不好是咱的骨血;别人的孩子再好,狗肉能贴到羊身上吗?”我无语。

    (二)

    自从有了孙女,你的心思和精力被夺走了一大半,我的地位“大大降低了”。

    起初,孙女由她姥姥带,另住一处。尽管雇了一位月薪好几千块钱的“星级月嫂”,你还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天去看几次。进了屋,看看这,摸摸那,布置用的,嘱咐吃的……月嫂开玩笑说:“奶奶又来检查工作了!”你笑笑。不仅你自己去看,还得拉上我。有时我有别的事:“我有点事,这次你就自己去吧!”你道:“孙女跟你的事比,哪个大?”我只好屈服。

    后来,姥姥回家了,孙女住了过来,你自然全力以赴。每天上下午各一次,用小车推着孙女到地坛公园“上班”。小车穿行在林间,孙女咿咿呀呀,你一脸自豪。孙女过了三岁,进了幼儿园,天天接送,风雨无阻,自然不在话下。你让孙女跟我们睡,睡在你我之间,弄得连她妈妈也带不走。我常开玩笑:孙女成了“第三者”。

    孙女小时体弱多病。要是孙女病了,那可比你病了还“严重”。这个医院看了,你不放心,还得到另一个医院看看。医生开了药,你还要东打电话、西发短信,咨询当医生的朋友或其他熟人。孙女的大小便,你要亲自查看有无异样。有一次,我们发生了争论:你说孙女三天没大便了,我说是两天。从此,你决定为孙女的大便做记录。凤娴,至今,那个厚厚的记录本还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每当看见这个写满歪歪斜斜字迹的本本,我就两眼模糊,情不自禁地想起往日的一桩桩、一幕幕!

    事实证明,你的细心真很重要。大儿子经常对孙女说:“奶奶几次救了你的命!”

    有一次,你发现孙女的大便里有红色的浆状物,马上叫过大儿媳:“孩子病了,快送医院看看。”儿媳看了看:“她昨天吃了西红柿,好像是西红柿没消化。”你用小棍子拨来扒去反复看,然后说道:“不对!没消化的西红柿不是这个样,快把孩子送医院吧!”你在家比我有权威,儿子儿媳只好带着孩子去了医院。经医生诊断和化验,果不出你所料,孩子有了病:轮状病毒感染。亏得你坚持,幸好去了医院!否则拖延了时日,问题就大了。

    又一次,孙女发高烧。我们一起带她去了一家医院。医生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说打几天点滴就好了。我们送她去打了两天点滴。你给孙女讲故事,又给她摩揉,可她还是哭闹。你觉得不对头,一量体温,两天点滴不但没降下来,反而更高了。我们没了主意,你提出再到儿童医院去看看。“要不再坚持点滴两天看看,也许是药力未到吧!”“不行!”你很坚决,“再点滴两天降不下体温,那就晚了!”到儿童医院一看,医生诊断为支原体感染,之前用的药完全不对路。大家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弥陀佛,多亏奶奶了!

    2010年“五一”节,儿媳利用假日带孩子到公园玩。玩完后回家,孩子哭了。你问:“天天,告诉奶奶,怎么啦?”

    儿媳连忙道:“在公园玩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坏了吧?”“没有,小孩子哪有不摔跤的!”你仍不放心,抱过孩子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当摸到孙女的右胳膊时,她喊痛。你见状说:“孩子的胳膊摔坏了!”“不会吧,又不是泥捏的,轻轻一摔就坏了。”不管大家怎么说,你找来一支铅笔:“孙女,给奶奶画一张画。”你知道孙女最喜欢画画。孙女刚一接笔,笔啪地掉到了地上:“奶奶,我握不住笔。”你急了:“马上送孩子去医院!”儿媳还有点不以为然:“有那么严重吗?”你更加严厉:“你夫妇俩不仅要送孩子去医院,而且必须去积水潭医院!”儿子有怨气:“花了钱就心安了,钱烧的。”“快去!”你几乎是在吼叫。

    儿子、儿媳从医院回来,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孙女小臂骨折,打上了支矩,一脸痛苦状。你搂过孙女,泪珠在眼眶里直转,一脸怒气。我想,若是儿子带孙女出的事,你定然轻者一顿骂,重则几拳头。儿媳带出的毛病,你有气不好出,只有心痛!

    你走的时候,孙女已经满过7岁。7年多,几千个日日夜夜,她哪天哪夜不在你的眼珠里度过!你的孙女不能受一点委屈,更不能有半点闪失。眼珠里,怎能容得半点沙子!

    2011年4月,二儿子又添了一个千金。你很高兴:“孙女多,好呀!奶奶有人疼了!”你斜看了我一眼,诡秘地笑笑:“怎么,你不高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笑了笑:“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接户口本哩!从猿到人千万年,有过无数的家庭,消失了数不清的户口本,多一个少一个太平常了!”“我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孙女、孙子都是奶奶的心头肉。”真可惜,二孙女出生不久,你就病了,你对她的爱只能埋在心里。二孙女过周岁生日时,你已经下不了床。她在你床前“抓周”。我看得出,你的眼神中流露出那许多的遗憾和无奈。我明白,你眼中无泪,心里在滴血!

    你走的时候,二孙女很小,混沌未开,应该说对一切不会有什么印象。如今,她已经满地跑,会说些话了。说来也怪,只要问她:奶奶呢?她就会指着挂在墙上的你的照片。有时,自己就指着你的照片稚声嫩语地喊:“奶奶!”全是大人教的吗?我看并不尽然!谁能说不是骨肉相连,天性如此呢!

    人们都说隔代亲,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在想,为什么会隔代亲呢?有人说,是因为带儿女时,工作十分紧张,上有老下有小,心有余而力不足;孙辈降生,爷爷奶奶多已退休,有了闲暇,既有心又有力了。这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回忆你对孙女的爱,想想我对孙辈的心境,我认为还有更深沉的原因。

    我以为,隔代亲,是夕阳对朝霞的留恋。人老了,虽然仍有美好时光,但毕竟已是近黄昏的夕阳。越老,越希望自己年轻,越留恋青春的烂漫。孙辈,是种子刚拱土而出的幼芽,是朝阳就要喷薄而出时的满天红霞。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似乎也年轻了,与他们亲近,仿佛自己真的年轻了。

    隔代亲,是希望人生永恒的冲动。人是从自然界分化出来、又是自然界一部分的主体,因此,希望与自然界一样长存、永恒,是人类内心最强烈的冲动。人们总是互相祝福“寿比南山”,可古往今来,有谁能长生不老呢!儿孙是自己骨血的支流,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在儿孙身上,寄记着自己人生永恒的期望。

    凤娴,说孙女是在你的眼珠里成长的,并非戏言。你爱孙女,胜过爱自己的眼睛!看到孙女,大家就想起你。你虽然离开我们远行了,但你的生命留下了永恒!

    (三)

    孙女是在你的眼珠里成长的,那么儿子呢?儿子是在你手心里长大的。

    我们的结婚证,印着蒙汉两种文字,盖着“革委会”的大红印。拿到这两张证书时,我28岁,你25岁。较今天的年轻人,我们结婚算比较早的,可在那年月就是晚婚了。我早已经不是翩翩少年,你比“二八妙龄”已整整大了差不多十岁。于我而言,晚婚并非因为觉悟高,而是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史无前例”的暴风,把我一个四川娃子从北京刮到内蒙古,从西部到东部,像杨花柳絮在蓝天下飘呀飘,在“孤烟直”的大漠上流浪,在“落日圆”的长河边彷徨,在成吉思汗荡马走过的科尔沁草原晃悠。未扎根,何谈成家!

    有了你,我才真正结束了流浪,扎了根。结婚几个月,你未怀孕,我觉得很正常,而岳父母大概是望孙心切吧,有点儿着急。他们求医问药,担心你学生时代落下了什么病。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送子观音”的安排,不久你就怀孕了。

    这是一个莫大的喜讯,意味着我们很快要当爸爸妈妈了!你不露声色,但我看得出有点心神不定。小生命在你腹中萌芽,萌动的小生命撞击着你的心,你喜悦中掺着几分羞涩。而我就不同了。要不是跟爸妈、弟妹们在一起,我早就蹦得比天高了。那些日子,我有点像变了一个人。走路轻飘飘的,虽不是腾云驾雾,却也脚下生风。没人的时候,南腔北调哼上几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上了一天课,仍然劲头十足。夜静更深,我迫不及待地想摸摸你腹中的小生命。你打了我的手一下,娇嗔地说:“猴急什么!豆大的种子刚发芽,哪里就摸得着果!”是啊,一颗种子,从江南孤零零地飘落塞北草原,生了根、发了芽,就要开花结果了!

    那年月,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虽然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粗茶淡饭,生活是清苦的。你过惯了“草根”生活,一切都很有节制。但为了腹中的小生命,高粱米饭、大白菜,你也总是多吃几口。草根的孩子生命力就是强,我们的孩子一切正常。

    临产那天,中午你感觉有点儿异样,我即送你到铁路医院。疼痛周期逐渐缩短,程度一次比一次加重。开始,我见你还能咬牙坚持,后来开始呻吟,再后来紧紧攥住我的手喊叫,豆大的汗珠擦了又冒出来。见你这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要孩子,为什么让老婆一个人受罪!

    然而,我又无法分担你的痛苦。在你疼痛间息时,我有些愧疚地轻声对你说:“真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受苦!”你说道:“唉,女人嘛,要孩子就得用自己的命换。”不知是小东西要折磨自己的母亲,还是本来如此,折腾了十多个小时,直到子夜时分,孩子才呱呱落地。“恭喜了,是个大小子!”助产士小崔气喘吁吁地说,“恐怕有七八斤哩!”看着胖乎乎的儿子,我全身像被呼呼地充满了气,晃晃悠悠,似乎要飘起来。可看见你精疲力竭,只剩下一口气,我又马上心痛难忍,热泪直在眼眶里转。苦乐交集,我像明白了点什么。一个人,就是这样在父母的期盼和母亲的痛苦中开始自己的人生。大概人类的生命,注定要在欢欣与痛苦的纠结中延续。

    你在六个闺女中排行老大,生了个老谷家外孙辈的老大,全家乐开了花,忙炸了锅。“这小子长胳膊长腿儿的,将来准是个大个儿!”姥姥笑呵呵地说。东北人是喜欢大个子的。姥爷开了腔:“个儿大个儿小不碍事,有出息就好!”细心的岳父大人,大概担心我个儿小不好意思,出来打圆场吧。几个姨你抱抱,我亲亲,好在小东西啥也不知道,任凭众人摆弄。你仍有些苍白。但我看得出,你怀孕时喜悦中夹着的几分羞涩,变成了几分得意。

    初为人母,你抱孩子、喂奶显得有些笨拙,可显出一种只能意会的母性。睡觉时把孩子放在炕上,你一会儿挪过来,一会儿又挪过去,反反复复。开始我很不解,后来明白了:孩子放得离你远了,不放心;放得近了,又怕睡着了压着。真像姥姥说的:“捧在手心里怕热着,放在地上怕凉着。”那些日子,我东站站,想做点什么,又想不起来;西摸摸,似乎要找什么,可又不知道找啥。不时自己莫名其妙地笑笑,浑身傻气。你见状道:“你丢魂儿啦?”我傻笑笑:“魂儿让儿子勾去了。”“你别美,有你的苦头吃的!”“没事儿,我乐意。再说有你呢!”“别贫嘴了,洗尿布去吧!”看着我的老实样,你差点儿笑出声来。

    小东西开始很好,吃了睡,睡了吃。可过完“百日”,每到晚上就哭闹不止。你抱着在地上走走,稍好些;一放下他又哇哇大哭。你说:是小肚肚不舒服吧?妈妈给抹抹!可抹了老半天也不管用。好几天,你几乎睡不了觉,一会儿抱抱,一会儿拍拍,一会儿喂喂奶。邻居说:“这孩子是个哭夜郎吧,写张条子到电线杆上贴贴。”

    当地民间有一种说法。孩子夜哭,就用一张纸条,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然后贴到马路边的电线杆上,孩子慢慢就不夜哭了。我不信这个:“还是请姥姥来看看吧,她老人家有经验。”妈来观察了两晚上,然后说:“这孩子是饿的。”我道:“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你看这孩子,哭的时候头左右转,他这是在找奶头。”你有些不解:“我的奶水挺多的呀!”妈说:“你的奶水是挺多,可太稀,人称灰奶,孩子吃了不顶饿。月子里还对付,大点就不行了。”后来,每天加一斤鲜牛奶,儿子再也不夜哭了。“妈真行,手到病除。”我说。你道:“当然啰,妈是白当的吗!”说完后又瞪了我一眼。我明白,一语双关:你这个妈也不是白当的。

    你这个妈的确没有白当。有了儿子,你不但告别了少女时代,也告别了一身轻的小媳妇时代,开始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操心和忙碌。

    (四)

    生大儿子的痛苦,使你几次当我发誓,绝不再要孩子了!可是,当大儿子刚一岁多一点时,一不小心你又有孕了。

    要不要呢?我想不要了,不能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受罪。那场面我见了都揪心,死去活来的,绝非儿戏。平时,我一只手能掰过你两只手,可那时我两只手掰不过你一只手,那是什么劲啦?拼上性命的劲!可妈主张要,她认为一个孩子太孤单,将来也不好教育。妈还说:“趁我还干得动,帮你们一把。反正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真没想到,你毫不犹豫地主张要:“虽然还只是条小红虫,可仍是我的血肉,我不能掐死它!”

    你的主张,使我对你产生了由衷的钦佩,这就是母亲!孩子长大后,我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对老爹不好,但绝不能对妈不好,母亲太伟大了!”我讲了见到的事情。母亲生孩子难产,遇上孩子和母亲很难两全的情况,医生问父亲:“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父亲一般回答:“保大人!”因为在父亲心目中,有了大人还会有孩子。医生问母亲:“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母亲总是回答:“保孩子!”这就是母亲!我对孩子说:“母亲就是能把生的希望留给孩子,把死亡的危险留给自己的人。对母亲不孝,那还是人吗?”

    你爱孩子,也热爱人民教师的工作。怀了孕也从不耽误给学生上课。你说:“咱家孩子的事是大事,但到底只为一个孩子,班上可有几十个孩子呀!”怀孕八九个月,你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不上班,怕误了学生的功课;骑自行车,又怕伤了腹中的孩子。于是,你天天像背负千斤重担一样,蹒跚于家和学校之间,步行上班。直到临产前一天,你还在给学生讲课。第二天送你去医院,刚到医院,孩子的头都出来了。真悬啦!差点没把孩子生在路上。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又是个男孩。两个儿子,相差只两岁,当母亲的真不容易。白天有妈帮忙,还从容一点儿。到了夜里,你的左边一个儿子,右边一个儿子。不是小的哭了,就是大的闹了,喂喂小儿子,哄哄大儿子。早晨,我见你眼都睁不开,真让人心疼啦!我尽力多做家务,可许多事我是无法替代你的呀!两个儿子,像两座大山,压在你的肩上。

    小儿子不满百天,我被调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铁路分局工作,一周只能回家一天。虽有妈和妹妹们帮助,你肩上的担子还是更重了。你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可真着急过一次,是为了儿子。1976年,唐山发生特大地震。那时,大儿子四岁,小儿子两岁。当天,我不在家。后来听妈和妹妹给我讲了事件发生时的那一幕。我们住在妈院子南边的小土房。地震发生时是凌晨。大地剧烈晃动,有人大喊:“地震了!地震了!”你忽地翻起身,穿着睡衣,一只胳膊挟一个儿子,猛地从一米多高的窗户跳到院子里。事后,大伙儿让你再表演一次。别说抱孩子,空手你也不敢跳了!再说,土房的窗户很小,一个大人抱着两个孩子,几乎是出不来的。真是个奇迹!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创造的奇迹!

    孩子上幼儿园了,你不但要为他们做早饭,还得把孩子中午带的饭做出来,幼儿园中午不做饭,只管热饭。早饭也做两样,儿子的和你的,儿子吃细你吃粗,儿子吃新你吃剩。邻居告诉我,你把仅有的一点细粮都给了孩子,自己一天三顿啃苞谷面窝窝头。一次,你给儿子带了四条煎小黄鱼做午间的菜。晚上回家,你发现还剩下两条,便问:“怎么不都吃了?”小儿子回答:“妈妈,留两条明天吃呗!”你一把搂过儿子,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大概是天性,男孩子比较淘气。大一点了,儿子就不愿意上幼儿园。早晨,你用自行车推着两个儿子上幼儿园,刚抱下车,两个儿子分头就往外跑。你抓了这个,跑了那个,真难啦!有一天你下班后去接孩子,老师说两个孩子都不在。你顿时急得傻了眼,这两个小东西跑哪儿去了?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你急匆匆地东找西寻。上了一天班本来就累,加上着急,双腿像灌了铅。你咬着牙找呀找,后来发现两个孩子跑到幼儿园附近的一个亲戚家玩了。你恨得牙痒痒,一把抓过孩子要狠狠地揍一顿,可巴掌举起来又放下了。

    平时虽然累,可还算好一些。要是儿子生了病,那就惨了!你跟我谈起过一件事。一天深夜,大儿子突然浑身滚烫,你决定马上送他上医院。你刚起身,小儿子被惊醒了,说啥也不一个人在家,说一个人在家害怕,要跟妈妈一道上医院。小儿子只有三四岁,一个人单独在家也的确让人不放心。无奈,你推着自行车,前面坐着大儿子,后面坐着小儿子,往铁路医院去。那天晚上没月亮,伸手不见五指。从家去医院,要穿过一片不小的树林子。穿过林子时,静极了,偶尔一阵风吹得林子哗哗响,让人毛骨悚然。小儿子说:“妈妈,我害怕!”“别怕!有妈妈在哩!”你声音有点发抖。给大儿子打完针回到家里,孩子们睡着了,你发现自己的腿软得迈不开步。一般来说,女人是胆小的,你尤甚。我问:“当时你也很害怕吧?”“能不害怕吗?大家都说那片树林子原来是一片坟圈子哩!”“换了我也会惧三分!我倒不相信有鬼,可万一从黑暗里忽地窜出一个什么东西,也会把人吓一大跳。你真了不起!”“啥了不起呀,就是为儿子豁出去了!”都说女人胆小,一条毛毛虫都吓得她们哇哇乱叫;可当她们成为儿女的护身符时,胆大得连鬼神、连死都不怕!这就是母亲!母亲是平凡的,然而平凡得太伟大了!

    (五)

    对儿子,比起你来,我太惭愧了!

    我们分多聚少。1974年下半年我被调到铁路分局,1978年又到北京读了三年研究生。我就是想做,又能做点什么呢?你无怨无悔,而且常说:“你又不是为了自己。”你教育儿子要爱爸爸,儿子们很听你的。寒暑假,我从北京回通辽探家,儿子们听说爸爸要回来,两天前就乐得不得了,逢人便说“我爸爸要回来了”。那时,我乘坐的火车是子夜时分到通辽。儿子们一定要陪着妈妈等我,可到了夜深连眼也睁不开了。你说:“上炕睡吧,爸爸回来了妈妈叫你们。”儿子道:“我站着,头趴在炕沿上睡一会儿吧。上炕睡着了,爸爸回来我就不能第一眼看见了。”我回到家,看见儿子站在地上头趴炕沿睡着了,鼻子尖顿时酸酸的:儿子呀,爸爸没有给你们多少爱,是妈妈的爱把我们融在了一起!

    你十分热爱亲人,不是挂在口头上,而是默默地用行动给孩子们做出样子。你刚工作时,每月三十来块钱。你一点不花,攒起来买了“三大件”。买了一台缝纫机,家里人口太多,妈一个人手工做针线,太累了;一辆自行车,爸上班一直是步行,年岁渐大,很不方便;一块手表,爸做了几十年的17级干部,居然连手表也没有一块。我们结婚后,白手起家,经济上很紧张,但你仍然坚持每月给妈几元钱以尽孝意。耳濡目染,两个孩子从小跟姥姥、姥爷很亲。为了给姥爷解闷儿,大儿子很小就陪姥爷下象棋、聊天。姥姥来咱家,两个儿子天天张罗陪姥姥打扑克。妈愿意住在咱家,很重要的原因是孩子们跟她亲。可这从根儿上讲,能说没有你对儿子言传身教的心血吗!

    大概是一种天性,小孩儿都喜欢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服。我们的儿子,穿的基本上是你和妈手工做的衣服,棉的、单的。记得你给儿子缝棉衣,我还打过帮手呢。看到别的孩子穿着漂亮的童装,儿子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好看,有些难为情。你见了对儿子说:“儿子,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好。听话、学习好,才是好孩子。”还说:“姥姥、妈妈做的衣服穿着暖和,姥姥、妈妈最爱你们呀!”我也觉得儿子的穿着实在有点寒酸,想从北京给他们买一件衣服。你来信嘱咐,一定要买大一号的,这样可以多穿两年。放寒假衣服买回家,儿子穿着爸爸从北京买回来的新衣服,别提有多美了。可是,我说啥也高兴不起来。两个儿子穿着过膝、肥大的衣服,瘦巴巴的,头发又很长,活脱脱两个“三毛从军记”中的三毛!我的眼睛湿了。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孩子们那天在破土房前照的照片,心中仍是阵阵酸楚。

    你的教育很成功。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都读了硕士研究生。大儿子有了高级职称,也算得“高知”了。小儿子在美国工作些年,也算吹过洋风了。且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收入不算高,也不算太低。可是,他们从来不挑吃、不讲穿、不乱花钱。更看不出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儿子。不过,他们有点“过”了,有些不修边幅。这大概是良药也有“副作用”吧!

    你很敬业,做什么工作都全力以赴。你很积极进取,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去教育学院深造。你也这样要求儿子。儿子无论是念书还是工作,你从未放松对他们的鞭策。还说:“看你爸,胡子一大把,还去念书呢!”虽然儿子有不少事情让你生气,可在这方面没有辜负你的希望。

    大儿子在家有些懒散、大大咧咧。可是在工作上很努力、很认真,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成为了一名中共党员。他在职读北京工业大学的研究生。几年,周六、周日不休息,无论是风雨交加,还是冰天雪地,从不耽误功课,终于修成正果。他还刻苦自学,考取了微软的高级电脑工程师。这小子喜欢读书,杂七杂八的书读了不少,讲起“歪理”来,我都很难对付。

    小儿子是我们家最严谨细致的,工作上从来一丝不苟,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在美国工作些年,但仍然朴实无华,脚踏实地。在美国工作,耽误了评职称,可没阻止他学习。他考取中科院研究生院,已经拿到了学位。他已经是一名中层党员干部了。

    你把儿子捧在手里,不让他们受一点委屈;你又把儿子放在地上,叫他们向前跑,摔了自己爬起来。你很娇惯儿子,不让他们冻着、饿着半点;可你对儿子做人的要求又很严厉,不允许他们有一丝的懈怠。

    凤娴,你尽心尽力了!尽心而心血付之东流,尽力而一事无成,是人生莫大的悲哀!多少人为此长吁短叹。而你的汗水浇灌出了茁壮的苗,你的心血开出了鲜艳的花,结出了丰硕的果。相夫教子,你是成功者!每每见到儿孙们肃立在你的墓前,我心里既痛楚,又总默默为你自豪!

    (六)

    两个儿子已经步入中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过去的事你都是知道的。你生病后的一些事,有的你知道,有的你并不知道。至于你走后的事,当然更不知道了。

    自从你患病之后,为你求医问药,是全家的第一大事。儿子除了上班(也好多次请假),心思和精力全扑在为你治病上了。无论是去大兴找W大夫,还是到望京L大夫处就诊,儿子都事先做实地考察,有的还反复多次。去大兴看病、取药,三个月跑了三四十个来回。虽然主要有建国帮忙,他们也跑了不少路。下班回家,放下背包就到我们屋里,或是送汤喂药,或是为你按摩搓揉,天天不间断。你在医院住院,我们从不雇护工,全是“亲情陪护”。晚上主要是他们值班。同室的病友无不为咱家的亲情所感动。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七八个月,虽然不算太长,可也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始终如一,尽心尽力。

    儿子们多么想治好你的病呵!他们上网查资料、寻信息,查到了大洋之外,寻到了异国他乡。听说某大夫治愈过这种病,他们就去寻访。觉得有点靠谱,就请到家来看看。到过家为你诊断的、送药的、扎针放血的大夫,就有三五人之多。

    大儿子相信念佛有利于治病。千方百计与四川阿坝的一位大活佛取得联系,求他为你加持、念经,并请来藏经数段。每天晚八点,他就来陪你念经,雷打不动一个多小时。连大孙女都学会了,跟着盘腿打坐,口念“嗡,班扎尔萨陀吽”。那些日子,家里诵经声琅琅,香烟缭绕,真有些梵天净土的味道。

    难得的是,为了母亲,他们真豁得出去。大儿子不知从何处打听到,美国有一种专治胰腺癌的特效药,传闻苹果公司的乔布斯就用的这种药。据大儿子了解,用这种药一个疗程大约需要人民币200万元。大儿子跟他爱人小付商量,把他们在回龙观的房子卖了,给你买一个疗程的药。小付没犹豫地同意了。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儿子能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为母亲治病,在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特别是小付,作为儿媳妇,能如此深明大义,在当今许多人为金钱争斗得死去活来的社会环境中,更难能可贵!此事虽然没成为事实,但这个决定本身就很了不起!这件事对我震动很大。

    一位“神人”对大儿子说:根据阴阳八卦、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你能为你母亲延寿”。儿子挺以为然,多次闭目祷告神灵,愿将自己的寿命折给母亲10年。说实话,对这种说法我是不信的,儿子也未必相信神灵。但是,儿子舍己救母之心昭然!凤娴,你没有白疼儿子!

    你走了,儿子见我悲痛欲绝,很不放心。晚上,我无法入睡,大儿子陪了我十多个晚上。睡不着觉就聊天,从琐事聊到生、老、病、死,从地狱聊到天堂。回忆一件件往事,谈如何对待亲人、人生,安排未来的生活。我发现,过去我们都太把他们当小孩了。其实,他们已经成人。难得的是,他们从不谈及财产、金钱之类的事情,关心的是办理好你的后事,安排好我将来的生活,而且完全是站在父母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回顾你为儿孙所做的一切,想想儿子们在你患病过程的表现种种,使我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完整意义上的儿女?你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可笑:“儿女就是儿女呗,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也许,我的想法有些古怪。

    我认为,人不是单纯的物质体,而是物质和精神的复合体,物质、精神缺一不可。离开了肉体,精神无所寄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无法存在;但若没有了精神,肉体便成了行尸走肉,甚至成为一副臭皮囊,这还是活生生的人吗?只要儿女为父母所亲生,从血缘、肉体上说,父子、母子关系的真实性,当然不容置疑。但是,如果没有父子、母子之情,父母与子女之间没有精神上的维系,各管各的事,各走各的路,形同路人,甚至为了财产成为仇人,那还算得真正的、完整意义上的儿女吗?这种父子、母子关系,只能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也许,专家学者们对两代人的关系有科学的解说。但是我坚信,真正的、完整意义上的儿女,不仅是父母的骨肉,而且与父母心灵相通,情感相依,行为相近。

    凤娴,我们的两个儿子有不少缺点、毛病。但事实说明,你历经磨难生养的、放在手心里抚育的、呕心沥血教导的儿子,是我们真正的儿子!这是对你一生的安慰,也是你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做人能遗传吗?反正我相信上行下效,家风是可以遗传的。你我是父母的好儿女。放心吧,在你手心里长大的儿子不错,在你眼珠里成长的孙女,也一定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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