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们安慰我,朋友们劝我,“要节哀顺变!”“要振作,过好今后的日子。”我也以为时光的溪流会慢慢磨掉情感之石的棱角,淘下的沙石能填平心灵的沟壑。但是,我错了!于娟在《此生未完成》中说得太对了:“没有了对方的世界虽然仍精彩斑驳,但却总是有一块空白。试图将那块空白填满,却发现任何找到的东西都不合适,那块空白是专属的。”[1]我不再试图去填满这块空白。不过,我发现这块“空白”其实并不“空”,似“无”中蕴含着无尽的“有”,每当去想,就思绪万千!
我想得最多的,是人生的花开花落。
(一)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顷刻之间说没就没了呢?谁也无法接受,尤其是我!
昨天咱俩还在谈回家的事。我拉着你的手,你的手虽然已经瘦骨嶙峋,但那股温暖仍然能通过手从你的心传到我的心。你不说话,可我们在用眼光讲述着只有你我能懂的往事。怎么世界一下被冰冻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冷冰冰的!
其实,从你确诊的那天起,我的心头就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别看我一脸不在乎,仍然嘻嘻哈哈地朝作晚息,那是理智将情感五花大绑,囚禁在了心里。我明白,我是你的支柱,如果我倒下了,你精神的大厦将顷刻坍塌。你不止一次直盯盯地望着我,我知道你在询问什么。我不愿说谎,去欺骗将生死托付于我的人;也不能说真话,去残忍地伤害你本已十分脆弱的生命。只好报之以微笑和轻抚,让你自己去猜想。残酷呵!平时有说不完的话;面临生离死别,却“无话”可说。
有一天,我感到你生命的烛光已经摇曳恍惚,想给你说明一切,这是你生命的权利呵!可儿子们不同意,说:“让妈少受一点折磨吧!”我明明知道,这种时候,你心里明镜似的,却仍然被蒙在鼓里,是更大的折磨,但我还是向儿子让步了。
第二天上午,你用已经有些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阵,然后直盯盯地望着病室的天花板,用颤抖但清晰的语声说:“我要死了!”你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剐割我的心,鲜血淋淋;你的声音像蘸水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我的灵魂……
你那目光,至今常现我脑际。
是质问:你们不是说这个病能治吗,为什么走到今天?我们怎么回答呢?的确,我们听说过,曾经有患此病的人缓解了,生活了好几年。但我们知道,这种病即使有“治愈”的个例,也绝无治愈的把握。我们没有说谎。我们都希望发生奇迹,让你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幸运者。大家愿意为此尽一切力量,鼓励你,是我们努力的一部分。
是责备:老高呵,我把自己的一切、连同生命都交给了你,你却让我至今不明不白,连个交代后事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说呢?你在的时候,咱俩不时发生争执,甚至吵得面红耳赤。但我们共同度过的一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表明我们是“生死相许”的夫妻。生活,轰轰烈烈的日子稀,多数日子就是那么平平淡淡,油、盐、酱、醋、柴,像沙子、卵石散撒在生活的溪流之中。平淡生活之中的你我,当然也就很平凡。但当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倍感你平凡的存在原来如此珍贵!你病危时曾对我说:“我真想咱俩到地坛公园去散散步。”公园散步,这是何等平常的事;可当其成为不可能时,却变成了一种奢望。我没有告诉你病情进展的底细,是因为我不愿失去你呵!
是无奈:爱我、爱儿子、爱亲人,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可是,无法留步。是呵,死亡,是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无奈!人可以强大到移山倒海,可在死亡面前只能束手就擒。人的欲望可以炽热如火,推动人扭转乾坤,可当死神请你之时,你纵有万般不愿、死拉着门框不松手,也丝毫无济于事。面对你的无奈,我们是更多的无奈!我们万分希望留住你,可怎么也拉不住呵!人生,就是如此残酷!
你那语声,至今不时在我耳边回响。
是控诉:“老天爷对我不公!”你走后,有人劝我:别太伤心,老谷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名山大川游览过了,一双儿子成家立业了,做人的尊严享过了,当不虚此生。这些是事实,但能抹煞老天的不公吗?你一心向善,一生行善,却没能活到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你是在说:“什么善有善报,没那回事儿!”你虔诚地相信救世主,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并且心甘情愿为救世主作牺牲,然而救世主并没有救你!你的语声分明在说:“什么救世主,骗人!”
是告别:永别了,老高、儿子、亲人们,美好的人世!我明白,你不舍呀!这些是你生命的内容,你甚至把这些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们更不舍呀!在你病危时,大儿子曾经祈求上苍,愿将他的寿命给你10年!我也求冥冥之中的生死之神,将我还剩下的寿命一分为二,把一半给你,让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携手去极乐世界。然而,一切无济于事!我懂了,什么是“生离死别”!
是感叹:人生短暂,人生无常!
是呐喊,像初生儿的啼哭!
是……
(二)
你走了,恋恋不舍!
有人说,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人生有太多的留恋。在这个世界上,你留恋的太多、太多了!但你并不是怕死,而是将留恋化作超乎常人的强烈求生欲望。
确诊之后,你虽然表现出难以想象的淡定,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我相信,你的胸中一定发生了十级地震,天塌地陷!人生悠悠万事,最大的莫过于生死。壮士、先烈,可以为信仰、追求视死如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生命无所谓,面对死亡心中波澜不惊。我以为,蝼蚁尚且求生避死,人乃血肉之躯,万物之灵,岂能例外!死亡,没有一个人会漠然视之。可是,面对绝症来袭,你为何表现出反常的平静?
平日里,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大大咧咧。除非躺倒,不愿吃药,更不愿去医院。坚持认为“吃了五谷哪能不生病”,头痛脑热靠自身的抵抗能力,挺挺就过去了。而你与我相反,对疾病十分重视,也极为敏感。你常批评我对自己不负责任,主张“衣破及早补,病从浅根医”。你若感到稍有不适,一定要去医院,而且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就诊时与医生交谈,问了这又问那,“这是什么病?”“怎么会生这种病?”“有哪些药能治?”“生活上要注意什么”……没完没了。医生不耐烦地笑了:“你都弄明白了还要我干什么?你来当医生得了!”而且,无论是你还是家人一旦生病,你就往大病甚至绝症上怀疑。我笑话你“自己吓唬自己,活得太细了”!
平日活得很细的你,真患了绝症,为什么反倒很淡定呢?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又喜欢阅读有关保健养生的书刊,不会不知道胰腺癌意味着什么。对此,起初我有些费解,后经观察,分析、思考你的言行、神态,我慢慢明白了。你是不想让我和亲人们太担心,更重要的是你有超乎常人的求生欲望。你明白,惊惶失措、痛苦悲伤,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速病情发展;要想生,就得坦然面对死!
凤娴,说实话,我一直认为你为人实实在在、做事踏踏实实,但缺乏悟性。可这次为何如此“大彻大悟”呢?现在想来,我感到生活、人生是最好的导师。不经风霜雨雪、不尝酸甜苦辣,不会真正懂得生活;不曾面对死亡,无法真正悟透人生。面对死亡,你“顿悟”了。你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哲理玄论,但用你的生命,为我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课。
许多人都说,癌症患者,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因过度治疗而亡,三分之一是真正不治而去。有人得知自己患了癌症,万念俱灰,甚至立刻软瘫在地。在生死面前,你是强者!
几十年,你是想到做到的人。你将求生的欲望变成实际行动。求医,南边的大兴、东边的望京、西边的航医,来往穿梭。北京大呀,一跑起码几十公里,一出门就是半天一晌。我都感到有点累了,身患重病的你却没事儿似的。候诊,有时焦急地在拥挤若闹市、“乌烟瘴气”的走廊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一股无名火在我胸中乱窜,恨不得大喊大叫;满腹的烦躁,憋得我透不过气,似乎很难坚持。而你轻轻地靠着我,心平气和,像在静静的江边候船,在葱绿的路边等车。
做高频磁旋机理疗,一躺就是两个小时,身体卡在两个磁头中间,不准有任何翻动。在陪伴你做理疗时,我曾经体验过两次。俗话说:“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可见,躺着是很“舒服”的了。但是,真正让人一动不动地躺上一两个小时,那个滋味就“很不舒服”了。你坚持做了一个多月的理疗。每见你静静地躺在治疗机上,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天花板,我总是一阵心酸。“闭上眼歇一会儿吧!”你无言,眼闭了不到半分钟又睁开了,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你是在想什么吗?科尔沁草原上的野花,王爷庙山坡上的蘑菇,南坨子的干树枝,儿子的摇车……还是思想的钟摆停了,什么也没想。我心中忽地闪过一念:你要把世间的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吗?
某些药,特别是中药,很难吃。有时,你吃了就吐。我很纠结:劝不劝你再吃呢?吃药是希望所在,不吃等于放弃了希望;吃吧,你翻肠倒肚地呕吐,真让人揪心呵!你歇了一会儿,喘息稍稍平稳,便道:“把药端来吧!”我端药碗的手有些发抖,不知你是否尝出药增加了些咸味儿,我的眼泪掉进了药碗里。
你出现了黄疸,经检查,胆管堵塞了。中药疏通无效,又无法在堵塞处下支架,必须立即做抢救性手术,将堵塞的胆管切除,将通畅的胆管吻合在十二指肠上。否则,引起肝坏死,后果不堪设想。你认识的杭州的那位病友,同你情况一样。因为拒绝手术,早已经走了。
我跟你商量做手术的事,你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夫说该做就做吧!”这是一个不算小的手术,要全身麻醉。医院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看了那一连串“可能”,我不寒而栗!为了救你,我咬牙签了这份“生死文书”。你静静地躺在推车上,就要进手术室。我凑近你说:“凤娴,一定要挺住,我们在外面为你加油!”你的头轻轻地动了一下,泪珠在你的眼角里闪了闪。
三四个小时后,你被推了出来。雪白的床单,跟床单一样白的脸,一动不动,浑身的管子……只有缓缓闪动的眼神,告诉我你还活着。我的头脑中一片雪白,跟床单一样!术后恢复很苦。几天后,你就要求不在病床上大小便,上厕所。你拖着管子、袋子、瓶子,像戴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艰难地蹒跚在走廊上。不足20米的走廊,要走五六分钟。你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撤掉了腹部的导液管,你便要我陪你到走廊上“散步”。你一手推着输液架,一手捂着腹部,举步维艰,但很坚定。走了走,我劝你歇歇。你啥也不说,继续“长征”。我明白,你在与死神抗争。
不能下床了,你坚持坐在床上活动上肢。举举手,抬抬臂。干瘦的双臂,像千斤重的杠铃。我要帮你,你甩开我的手,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又开始举臂,咬着牙!一天,你练完了,两眼直盯着窗外,好久不说不动。我说:“小草绿了。”你小声说了一句话:“春天来了就好了!”我连忙道:“大师说过,春暖花开你就会好了。”你什么也没说,躺下,闭上了眼,两颗泪珠从你的眼角挤了出来。
我在心中暗暗祷告:唤醒万物的春天呵,给我妻子生机吧!
(三)
陪伴你与死神抗争的那些日日夜夜,夜静更深,辗转反侧,我想得很多:塞北莽莽苍苍的大草原,草原上我们的足迹;江南滔滔的大河、绿绿的高山,河边、山顶的欢声笑语……但思来想去,思绪总纠结于一处:人的生死。你走了,我成了失伴的孤雁,关于生死的思索不但没有停步,反而一发不可收拾。我已年过古稀,即使“夕阳”无限好,但毕竟“近黄昏”,不想,能吗?加上我是学哲学的,自然就想得有点远了。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人是有意识、理智、意志的生物。本能加上意志,人的求生欲望分外强烈。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是从自然界分化出来又独立于自然的主体,追求与自然界同在,是人类内心最强烈的冲动。这就是说,追求永生,是人类最强烈的心愿。古往今来,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还是芸芸众生的凡夫俗子,多少人为求长生药不惧飘洋过海,多少人为炼成不老仙丹烧破了丹炉,多少人为练就长生术深山老林了终身,逢生日过年节,大家拱手相祝“寿比南山”……
但是,人能永生吗?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人最关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从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答案一目了然。可是往深里一究,千百年仍争论不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生物学说,人是父母所生,就那么简单。有人问:那父母从何而生呢?父母的父母……呢?于是,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怪圈。我觉得这种说法太形而下了,让人不满足!
古罗马的哲人皇帝说,人的生、死,是同一些元素的化合与分解。可这些化合为什么会发生呢?佛家说,万物皆因缘聚散,本无实性。母亲怀孕之前,这个人在哪里?存在吗?父母有缘结婚,阴阳相合,才有了一个人。这些说法有哲理,但有点太形而上了,让人难以琢磨。
这个与人类相伴而生,思索、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看来我无法获得自认满意的答案了。不过,从小到老,我了解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人有生就有死,无人能免。对于这个事实,因人的年龄不同,态度大不一样。
儿时,看见成年人那么了不起,可以走南闯北,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指挥他人,于是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上了中学,觉得孩子是无知的代名词,“脸上无毛,办事不牢”,成年人受人尊重。于是,演节目化妆时,总要用眉笔在嘴上边抹抹,显出点淡淡的黑色,似乎已经脸上有毛了。那时根本没想过,成长,是与生渐行渐远,而且一行再无第二次。青年时,不讳言死:“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想来,青年人不讳言死,是因为离死还远罢了。
按理说,人年纪越长,越应参透生死。可老人最不愿谈死。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早晨起床,不知从什么话题引起,谈到了我父亲。你突然冒出一句:“老高,你父亲活了78岁。你今年68岁,按你父亲的年龄,你还能活10年,是吗?”我愕然,良久无语。你可能不觉得,你这一问,让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是呀,如果真的还只有十年,那就是十度花开花落,过十个春节!一年眨眼间,十年能几何?人生所剩无几了!老人不轻言死,是因为生命之路已经不长。
回想起来,成年后,通过学习,我懂得了一个道理:物质是无限的,但物质的具体形态又都是有限的。一个人,是物质的一个具体形态,从有到无不可避免。于是,我便开始追求自己的“长生之道”。
追求理想和信仰。我年少加入共青团,青春年华入了党,献身为人类求解放、谋幸福的伟大事业。我为此虽然算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也尽了力。如今,我们生活的空间几乎成了花花世界,金钱至上,物欲横流,醉生梦死,怪象丛生,“理想、信仰”成了一些人搞笑的词语。然而,年逾古稀的我冥顽不化!对于我一生的理想和信仰,不仅无怨无悔,而且仍然坚信这个事业是长存的。我为之贡献了自己的一分力量,为之奋斗了。那么,我的生命就融进了这个事业之中。事业长存,我的生命不也就享有了一分永生吗!
看淡了身外之物。平日里我不求锦衣玉食,温饱而已。条件改善了,也有了些身份,可我仍像个生产队长。对自己有点抠门儿,小家子气;可于亲友、他人,没把钱财当多大个事儿。对于名利地位,我的信条是“凡事尽力而已,得之不忘形,失之不丧志”。老了,退休了,我并不太失落,过得有滋有味。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出身寒门,容易知足。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人“赤条条来去”,这些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广厦百间,一床而已;沃地千亩,一抔黄土罢了。你的走,更坚定了我的这种信念。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这个放不下,那个放不下,可眼一闭,一切怎么样了?风起云散,花开花落,只有太阳永耀苍穹。精神,是人生的太阳。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
抚育好子女。儿女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当年,我们艰辛地抚育儿子,认为他们是我们的骨肉,把他们培养成人,理所当然,一代一代就是如此,并没有多想。就连“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类也想得很少。我们端的是铁饭碗,生老病死有依靠。如今,我更关心儿子,疼爱孙女,少了功利,多了一分情感和理智,让我们美好的生命在儿孙身上延续。
北方的农民常说:“包米熟了,包米秆儿黄了。”过去闻此言,颇有几分伤惑。于今想来,这茬包米秆黄了,难道来年包米种子发出的芽,没有今年包米秆的生命吗?
(四)
人们常说,“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此话,我不敢苟同。我认为,死亡,既是生者的不幸,更是死者的不幸。
世人认为,人生有三大不幸。
一曰:幼年丧母(父)。人在幼时,如雏鸟在巢,嗷傲待哺;羽翼未丰,无法飞翔。此时丧母、丧父,甚至父母双亡,何以生存?或举目无亲,被抛到茫茫社会,自寻生路,饥寒无人问,备尝人世艰辛。或寄人篱下,冷眼冰面,忍气吞声,残羹残饭,昼夜劳作。幼时如初生嫩芽,正需艳阳轻抚,雨露滋润。没了母亲,温暖何存?幼时天性自然,正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没了母亲,以泪洗面,餐忧饮恨,何来欢乐!此不幸甚矣!你知道的,我父亲出生即丧母,几岁丧父,他经历的艰辛,一本书也写不完。
二曰:中年丧妻(夫)。男婚女嫁,自然甜蜜。但成家立业,事业上要打下一块立足之地,生活上百事待兴,甜蜜中更少不了茹苦含辛。人到中年,正值兴旺之期。事业有成,“春风得意马蹄疾”;爱情之酒经年酿储,甘醇醉人;儿女成行,天伦之乐正浓。此时若大厦一柱倾倒,则一切面目全非!上有老、下有小,一力难撑;家里家外,大事小事,独自操持,疲于奔命。不再婚?人生之路还长,漫漫旅途,冷清无伴;万千家事,孤独无助,难啦!再婚?担心琴瑟不谐、长幼不睦、儿女不和,谈何容易!此不幸、难为,甚矣!
三曰:老年丧子(女)。父母之爱,世间无可能比。父母可以将生的希望留给儿女,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儿女,是父母骨血的延续,情感的寄托,生活的依靠。若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晚年衣食无靠,情无所寄,更无人嘘寒问暖、养老送终,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此不幸甚矣!
这些,是生者中的大不幸者。无论是否大不幸,失去亲人,总是不幸。但我以为,死者更不幸!
人生万事,最大的莫过于生死;而我以为,死比生更大、更难。以出生之“生”论,生为有幸,而死为不幸。人,是懵懵懂懂地来到这个世上的。信神者说,人生乃灵魂转世。转世之前在“奈河桥”上喝了王婆的迷魂汤,把前世之事全忘了,故出生之后一无所知。我以为此乃无稽之谈,编编故事而已。父母相合有孕之初,其“人”乃一丸卵,无心无神,何知之有?及至成形,心神长眠未醒,能知什么呢?
人,赤条条降临人世,无法选择出生地之沃美或荒凉,不能挑选家之富贵或贫贱,无法选择父母的贤愚……“生”不由己。一切全然无知,当然亦无苦乐。有人说,婴儿出生,哇哇啼哭,是因降生苦海。其实,婴儿啼哭,不过是开始出气、进气而也,何来苦乐!
总之,人懵懂降生,苦乐不知,更不知“生”后事。苦乐不知,酸甜全无,便来到这个世界,不失为一种幸事。
而死,是完全不同的。死,是要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离开。当然,一无所知的婴儿夭折除外。人,随着渐渐长大,便有了七情六欲。及至老年,历经沧桑,见多识广。若非死亡突然意外降临,人之将死,自己全然“自觉”。
有太多的回忆:儿时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少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壮时“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有太多的留恋:故乡村边的小溪,吱呀吱呀的水车,竹林上空冉冉升起的炊烟;亲手盖起来的草房,房前的桃花开了;花前月下的窃窃私语,相拥相依,男欢女爱;高山流水,曲水流觞……有太多的牵挂:老伴风烛残年,谁来嘘寒问暖,端汤送水;儿子在异国他乡或千里之外,寒冬将至,衣被齐否;孙子就要上小学了,谁接送呢;弟弟的老病不知好些没有;那本书还有几章没写完哩……
死,意味着所有这些,将清清楚楚地戛然消失。渊博的知识、高超的技艺,将明明白白地一下被收回,恩爱、情义从此断绝!这等于清醒地看着屠刀挥向自己的颈项!清醒地死比懵懂地生,残酷得太多太多了!
以“活着”意义上的“生”而论,生者,即使一无所有,还可以去创造;而死者,无论你多富有,顷刻间便永远失掉一切。生者,虽然艰辛,但有耕耘就会有收获,总有苦尽甘来之时;而死者,从此没有开始,当然更无结局。生者,无论多么坎坷曲折,总还有希望之光;而死者,前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生者临世,不知苦乐;而逝者离世,却往往要经受无尽的痛苦折磨。你从确诊到走,八个来月,经受的苦难,连我们都感到百般煎熬!还有比你更甚者。通辽车站的一位站长患骨癌,剧痛使他咬碎了牙。他亲口对我说:“若不是共产党员,早一头撞死了!真生不如死呀!”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临终还要备受折磨……
故我以为,死亡,既是生者的不幸,更是死者的不幸。
(五)
你不止一次笑我是一个“书呆子”。我是念过些年书,但要说呆,我不承认,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我的确不时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而且有几分抽象玄酸。这大概与我读的书有关吧。譬如,在我看来,生、死,是十分形而下的,看得见、摸得着;而关于生死的思索,却很形而上,甚至只能意会,难以言传。
我以为,常人是怕死的。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懦夫的逻辑。”我说的是常人。为了信仰、理想、气节,有视死如归的烈士;为了匡扶正义、扶危济困,有赴汤蹈火的英雄;为了亲人、朋友、他人,有甘愿牺牲自己的义士;为践山盟海誓,为解脱相思之苦,有慷慨赴死的痴情者……这些,乃非常情态之下造就的非常之人。我说的是常态、常人。
我曾经说过,宗教为什么会存在?原因之一是人对死亡怀有恐惧。只要人对死亡还怀有恐惧,牧师就会说:不必害怕,有上帝怜悯,护佑,你的灵魂将升入天堂。在人临终时,“安魂曲”响起,祷告声传来:主呵,请接受你的孩子吧!高僧会给人送来临终关怀:安息吧!消失的是臭皮囊,你的灵魂将进入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是琉璃世界,佛乐悠悠,莲花盛开,只有欢乐,全无生老病死之苦。
有人说,死过的人就不怕死了。可于娟是“死”过的,她告诉我们:“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还有人的确表现出不怕死。不过据我观察,这种“不怕”,实际上是“无奈”的代名词,怕也无用,只好“不怕”。
怕死,或曰对死亡的恐惧,是常人之常情。我当然是常人之一。
儿时,见人死了,怕。人死了要装进棺材,牢牢地钉上大铁钉,深深地埋在土里。我就想,要是埋在坟里又活过来了怎么办?透不过气,多憋呀!钉得那么结实,也爬不出来呀!喊吗,那荒郊野外的,土埋得又那么厚,谁听得见!我曾经对母亲说:我要是死了,求你把我在家放三天再埋,不然埋了又活过来了多难受呀!母亲给我一巴掌:别瞎说!小孩子,说什么死!
长大了,慢慢懂了些事。怕死,是对黑暗的恐惧。人死眼闭,永远不再睁开,周围是一片黑暗。就像掉进漆黑、无底的深渊,往下落呀、落呀,永无休止,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触摸不到任何东西,永远不能再见光明。永恒无尽、空无所寄的黑暗,实在太可怕了!
在生活中,人不能没有光明,走进黑暗便毛骨悚然。其实,一般说来,生命与光明是同在的。生物学认为,阳光、空气和水,是生命存在的三要素。没有阳光便没有生命,当生命失去光明会怎么样呢?对光明的热爱、追求,其实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对黑暗的恐惧和憎恶,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拒绝。
怕死,是对“不可知”的恐惧。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活人的回答无法在经验上具备说服力:“你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死以后怎么样呢?”死了的人,即使知道死、死后是怎么回事了,可是,阴阳相隔,又无法将他的感受告诉活人。于是,人死之后怎么样,便成了一个不可知的问题。科学家、唯物论者说,人死了,灰飞烟灭,除了分解为一些元素,其他均为无。可总有许多人不信,也有许多人不愿意相信,他们宁可相信有灵魂。我以为,相信灵魂的存在,是人类追求永生愿望的一种表现,人类希望生命不要因肉体死亡而完全消失。那么,既然相信有灵魂存在,就想知道灵魂怎么样:能知活人世界之事吗?有天堂、西方极乐世界吗?有地狱吗?……这一切,众说纷纭,但都是活人的说法,“真实情况”不可知。人总是追求认知,不知便心悬神迷。对身后事完全茫然无知,可怕!
对死亡的恐惧,是“割舍”的痛苦。人生一世几十年,有太多的经历,与太多的人和事有割不断的联系。几十年积累的学识和技能,辛勤一生所取得的成就,尚未做完的事情,特别是相依为命的、最亲爱的人,骨血相连的儿女、孙辈……这些,是心血所凝,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无法割舍的留恋。而死亡要与这一切一刀两断,无异于从人身上割下一块块肉,将灵魂血淋淋地凌迟!这样的痛苦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剧痛。剧痛,是让人生畏的!
对死亡的恐惧,是对“一去永不复返”的心痛。死亡,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与亲人诀别而永远不可再见,与一切幸福、快乐永远绝缘,遗憾将永远不可能再弥补……这一切是痛苦的。许多东西,当你拥有的时候,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它们珍贵;当你永远失去它们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原来是弥足珍贵的。当初不知珍惜的悔恨,如今知其珍贵而永远失去的绝望,交织成剔骨剜心的痛楚。
凤娴,这些,过去我并非一点没有想过,但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更没有将想法梳理出点头绪。你走了,我的身心被劈成了两半,灵魂再也无法安宁。痛疼之中,我开始思索生死。思绪时而似一潭清水,映蓝天、飘白云;时而像脱缰的野马,漫无目标地驰骋;时而如漫天狂风暴雨,迎击电闪雷鸣。我是活着的人,无法体验死亡的感受,更不知那个冥间世界。但是,我看着你走完人生之路,看着你的身影渐渐消失,你的话语,你的一笑一颦,你的眼神,像一面镜子……自然从你想到我自己。
也许你已经进入了天堂,痛苦、恐惧永远结束了,将痛苦、想念、思索留给了我,让我更真切地面对惨淡的人生!
(六)
你跟我说,我们都上年纪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奋斗几十年,好不容易过上了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好日子,要“保卫胜利果实”,好好活着。
你说,别再逞强,不要不服老,该放手的事要放手。还说,大孙女天天的体质弱,不要让她吃不易消化的东西;她安全意识差,带她出门千万别大意。小孙女娜娜的学步车在仓库里,尽量穿小姐姐穿过的衣服,穿这样衣服的孩子好带。
你告诉我,换季的衣服全用整理箱分装好了,贴了标签;就是小仓房还有点乱,抽时间规整一下。你叮嘱我,钥匙在包里,要把钱管好。你吩咐,找个机会跟外甥女谈谈,抓紧找对象,不要太挑剔了……
可你一下子走了!这家里家外一件件的事,这老老少少的起居冷暖,一切的一切,一下子全放下了。这一切,对你还有何意义呢?我突然想到了大诗人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撒手西去,一切,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于逝者,全都等于空无了。
“人人都说神仙好,唯有金钱忘不了。”可在死亡面前,金钱何用之有?你确诊之后,我就放出话去:谁能治好我爱人的病,我倾家荡产立刻给他100万、200万!可是,没有人敢承诺。钱有何用?你出了名的节省,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花十元钱都要掂量半天。可到了生死关头,钱对你而言,与一堆废纸何异!
名利又如何呢?追名逐利,使有些人费尽心机,耗竭力气;多一分则喜,损一分则忧,夜不能寐;甚至甘冒性命之险。名利,使不少人活得实在太累了!可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切除了偶尔作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于死者有何意义!你绝非名利之人,做人出于人品,而非为名利。你一生与人为善,乐于助人;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与世无争;老老实实做人,宁可自己吃亏,绝不让别人受损……你给亲友、同事留下了善名、怀念,凡认识你的人,没有不夸你善良、贤惠的;可你自己,什么也没有带走!有人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留下了名,可于你意义何在?
你离我而去,悲痛中我思索死,也思索生:人究竟为什么活着,该怎么活着?
至今我还记得少年时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的一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有这样的志向和追求。年少时,发奋苦读,以不辜负党的培养、父母的期望。大学毕业,慨然响应党的号召,怀一腔热血,只身奔赴塞北边疆。在茫茫荒原上种地,在冰天雪地里当养路工,背负“臭老九”的罪名在三尺讲台上为人师,无怨无悔!进机关几十年,自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襟怀坦荡、两袖清风,从未忘记我是一个贫家子弟,要为人民做点事情。这些,最了解我的你,是认可的;连“70后”的一双儿子,也不得不承认。
如今,退休了,年过古稀,该怎么生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要发挥余热,为社会多做有益的事”。这些,完全是对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鼓励。虽为志在千里的老骥,但毕竟已经伏枥,“金戈铁马”,已经成为过去。天天面对的,是真真切切的“平淡”生活。
凤娴,你还记得大嫂的那封信吗?应该不会忘吧?可惜,这次收拾房子,不知把信的原件放到哪里去了。否则,我想把信在这里全文再读一遍。不过,这封信的来由和基本内容,我还完全记得,并且不时萦回在脑际,越来越清晰。
为了纪念爸去世20周年,全家几代老小在通辽开了一个“追思会”。那天晚上,老少都争着发言。对爸妈的怀念,像一波波浪撞击着大家的心,像一阵阵雨湿了大家的眼。谈起爸妈种下的树开了花、结了果,众人脸上拂过丝丝和煦春风。你我时而抽泣,时而淡淡一笑。11点过了,大家仍然言犹未尽。散会后,大嫂向我们讨要通信地址,说是方便通信。
那两天,我心里好生奇怪!现在有什么话,当面说说多好呀,既清楚,又可以互动交流;将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打电话、发邮件,及时便捷。为什么偏要写信呢?这年月,是手机的天下,网络的世界,还几个写信的!回家不久,大嫂的信便到了,也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大嫂写信,是为了郑重其事,以示认真。
大嫂在信中说,大哥去世后的这十多年,她静静地想了许多许多。大哥大嫂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平日里相敬如宾、上孝下慈,自然不在话下。在那段急风暴雨的日子,他们相濡以沫、生死与共,让许多人称羡不已。可大嫂仍很自责心痛:回想起来,有些事是应该想到的,然而没想到;有些事是应该做的,可没有做;有些事本来是可以做得更好的,但没有做好。她说,痛定思痛,有一条重要的心得:要懂得珍惜!许多东西,存在时觉得平平常常、不以为然,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夫妻间要珍惜,要心疼体贴对方,不要粗心大意、心不在焉;要多一些快乐和谐,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斗气太不值!要珍惜生活,一生时光有限,尽量让每一天过得有意义而愉快;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孩子能帮就帮一把,可也不能没有自己的生活。
大嫂的信,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你笑着要我认真读读,好好想想,说是大嫂为我写的。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大嫂是针对我们的情况有感而发。这封信,当时我自以为读懂了;可如今想来,真正有所悟,是在你身患绝症,特别是在你走了以后。
(七)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始终认为,我们彼此是相爱的、珍惜的,只不过因为家境、经历、性格、爱好、感情表达方式等诸多差异,生活中出现过一些摩擦,甚至不快。你走之后,痛定思痛,大嫂在信中关于夫妻的一番话,在我心中翻腾涌动,随着血液渗进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好像十分清醒,又似乎全麻木了。我们几十年的日子,本来是可以过得更好的呀!为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事后才有所悟?我恨自己愚昧,也恨造物主的残忍!
世间的有些事,可以亡羊补牢。可许多事情,过去了就永远无法从头再来,只留下心痛!当然,还有感悟。可我认为,真正的感悟,是实事、思想和情感在头脑中撞击产生的“莫名”,是血液流经心脏时的“获得”。真正的感悟几乎不可言传,只有经历者自知。难对人言,因此感悟又常常是一种煎熬。理智对我说:你还要活些年哩,若真有所悟,那就要直面惨淡的人生,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为了对你的纪念,为了不辜负生离死别换来的感悟,我现在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不再给自己树立大目标。历史翻过了一页,我演完了自己的角色,接力赛中我已经跑完了自己的一棒。舞台上有后来者,他们在演出威武雄壮的活剧,精彩处,我鼓鼓掌。场上的接力赛还在继续,高兴时,我加加油。“退休,退休”,就要真正退而休息,可以放眼看世界,但不必再“胸怀大志”。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不想,不该做的不做,即使可做的事情,也不贪大求全,能做点啥就实实在在地做点啥。
“多做好事,少做坏事”,是我的一贯原则,保晚节理当坚守。对于这一原则,不少朋友、同志提出过异议:“坏事应该不做,怎么能少做呢?”我认为,坏事当然不该做,主观上应该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但不做坏事是一种理想状态,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做不到。你知道我的为人和秉性。明知是坏事,我一生不屑为、不愿为、不敢为!但我认为是好事,做了;可后来证明是做了一件错事。奈何?认识发生了错误,所谓好心办坏事是也。人在江湖,有时身不由己,某些不得不办的事,我不敢保证都是好事。如今赋闲,奉命之事、“规定动作”没有了,但认识上的错误仍然难免。因此,就客观效果而言,不打官腔而说实话,只能求“少做”坏事了。虽然已经老而钝了,但头脑还不糊涂,行动仍能自如。自认对社会、亲人、朋友有益的事,无论巨细,当一如既往,尽力而为。“传统”已经渗入了我们这代人的骨髓。活着,总要力所能及地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
读点自己想读的书,写点自己乐意的文字。几十年,读过些书。但大多不是为了考试,便是在做工作,很少是愿望、兴趣所致。也写过些文字,但基本上是完成任务,很少心得之言、怡情之作。有的书我很想读,也多次产生过想写点文字的冲动,但都因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而作罢了。如今天天休礼拜,周周放长假,可以如愿了。这不,当下不就是在用笔向你诉述吗!
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等于零。”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但知而未行,实未真知也。你患病后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呻吟,像利刃一刀一刀地将这个道理,血淋淋地刻在我的肌肤上。你闭上眼走了,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如今,我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无烟、少酒、多锻炼。”我对烟本来就没瘾,现在极少抽,离无烟不远矣。酒,只偶尔小酌几口。我按你的希望,学了太极拳,陈氏24式心意混元太极拳,基本上能天天坚持练拳。大儿子说我已经练得有点模样。天气好时,下午再出去走走。有时还去游泳。到了该锻炼身体的时候,什么都放下。
解放自己,享受生活。当初,你我几乎包揽了家务。你走了,我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年轻,应该留些岁月给自己。如今,我彻底放手,让儿子们自己过日子。我不管了,他们日子过得很好,吃的、用的……都上心了!其实,不是儿子、儿媳不能干,而是我们总把他们当没长大的孩子,管得太多了!解放了便有了时间,趁腿脚还好,闲云野鹤,江南塞北,山水林泉,随心所欲。走了,看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原来有那么多让人眼前一亮、叫人心醉、令人恋恋不舍的地方。解放了自己才发现,原来生活是可以如此美好的!可惜呀,觉悟晚了!你已在忙碌、操劳、奔波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我还算幸运。可这种幸运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如此高昂代价换来的幸运,我理当珍惜。
别再小家子气,改善生活。真的“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你和我都有一个脾气:对亲人、朋友、他人,无论精力还是钱财,都大方慷慨;可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很抠门儿。后来我明白了,这是家庭出身、成长环境给我们养成的“小家子气”,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就是太农民了!
勤俭节约是一种美德,我至今推崇、不悔。但是,勤俭并不等于像我们这般呀!衣服,穿地摊上买的十几块钱的便宜货,而将几百块钱的贵重衣服压在箱底儿。我常说,等这件衣服穿坏了再穿另一件吧。可这件衣服真结实,总也穿不烂。于是,众多的衣服只能在柜子里“候补”。一些年过去了,这些候了多年没补上的衣服,不是太瘦了,就是式样太陈旧了。新的,又没法穿,我和它们都显得很可怜!你走了,我把衣服彻底整理了一番,该送人的送人,该扔的扔,选好的、贵重的先穿。朋友们说我“像个样儿”了,甚至说我年轻了。听见他们的夸奖,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再说花钱吧。过去,兜里装点钱,十天半月花不出去。我从小直到工作之前,兜里没有过零花钱,当然也就没有用零花钱的习惯。挣钱了,兜里有钱了,可除了买菜、买早点,不知该干点什么。你走了我才真正明白,钱挣来是花的,好日子过了才算数。如今不同了,出门旅行,火车坐软卧,花钱买舒适、健康;捏捏脚,健康投资;来客人,上馆子,省事儿……
凤娴,朋友们说我像变了一个人,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变了。你说,不是变坏了吧?我只是认为,过去我们是“活着”,今后要好好“生活”!我想,你会赞成的。
(八)
这几天,我、妹妹们和孩子们,正商量相约到长城脚下去看你。长城脚下的那个永久居所,是我选定的。此地曰“凤凰山”,而你名凤娴,那是一只凤呀,凤栖于凤凰山,合适。虽然离城远些,但我们都喜静。一生未得清静,那就身后远离喧嚣吧!再说,此地靠山面水,待着踏实。
真快呀,你离我们而去已经两年多了!两年,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草黄了又绿了,花开了又谢了。人们说,时间能淡化一切。其实不然,时间无法淡化我们对你的思念!
你走后,我独居我们的卧室。卧室里你无处不在。我们年逾花甲才照的婚纱照,仍然挂在床头的墙中央。你飘浮皱纹的脸,带着几分羞涩,微笑地看着我。你收拾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你玩股票的微机,在原地静候着它的管理员……睁着眼,时而听见你在卫生间刷牙洗脸,时而从枕边传来你轻匀的鼾声……闭上眼,一会儿看见你推门进来,一会儿看见你在翻书找东西……
有人问我:“你独居一室,怕吗?”我很不解地笑笑:“怕什么呀?”是呀,我怕什么呢?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什么灵魂之类。你走之后,我倒真希望你有灵魂。这样,你可以长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彼此倾诉,也可以争得面红耳赤。我爱、我亲、我恋的灵魂,求之不得,何惧之有!可惜呀,我盼着、望着,你还是没回到我身边。夜静更深,近乎本能地摸摸床的另一边,总是空空的!
包含着我青春年华的四十二年,吸纳了我全部爱的四十二年,变幻风雨雷电、春花秋月的四十二年,挥汗如雨、夜以继日的四十二年,初为人父、继为祖父的四十二年……哪能割舍得了,哪能放得下!人的一生,除却年少懵懂、攻读求学,除却垂垂老矣,坐看夕阳,最美好、能成就事业人生的岁月有几何?而我们相伴相依的,正是人生的这段岁月。你和我,已经彼此融入了对方的人生,忘不了自己就忘不了对方!
绵绵无尽的思念,叫我难眠!岁月流逝,但仍对你魂牵梦萦。经过思索,我决定写点东西,用文字向你诉说一番。不料,写了一段便出现了情况,我被检查出心脏频繁早搏,且伴有不规则的房颤。儿子早觉察到我那段时间有点不对头,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打不起精神,双眼总是红红的。见我身体出了情况,便提出了意见:“爸,你不能总陷在沉痛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先停停,等身体正常了再接着写吧。”无奈,我只好先放下笔。
我知道,你走是命运的万般无奈!你无法割舍亲人,因为你对大家爱得太深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有谈过情、说过爱。但以我四十多年对你的了解,你对我并非没有爱,只是把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是没有情,而是将情严严地裹在胸中。你好像是一个百年前的传统女性,言不大声,笑不露齿,爱不显形。你的爱包裹得太严、太厚了,若不耐心地舔化那一层又一层甚至有些苦涩的外皮,就尝不到它的甜蜜。
你走得匆忙,临行时没有嘱咐。但我体会得到,你希望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你平时嘱咐的一切,但要坚强、健康地活着!你一定很担心我今后形孤影单的日子。我说不上坚强,有时在情感上甚至有点脆弱。但是,我自认对人生有些许感悟,毕竟出身清贫之家,又经过些风霜雨雪,不那么易碎、易折。我决心揣着你的爱,开始正常的生活。
我在地坛公园跟陈师傅学太极拳。在公园北偏东的空场上,你见过他领着一些人练拳,曾对我说:“这拳不错,能健身又能磨磨你的急性子,跟着学学吧!”我这个猴急的性子,自己断定学不了太极拳,多次很好的学拳机会,我都放弃了。这次,我决定学,而且一定要风雨无阻,持之以恒,因为我把练拳作为对你的一种思念。思念绵绵无尽,化作拳脚行云流水,缠绵不绝。
我学的是陈氏心意混元太极拳,虽然只有24式,但有一百多个动作。对于我这个年逾古稀才出家的笨人来说,学会这套拳并非易事。我告诫自己:你不是常对儿子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吗,这回轮上你自己了,不要天桥的把式“只说不练”呵!老了,我就学老人的练法;笨,我就以勤补拙。皇天不负有心人。半年过去,观者云:这老头儿有点儿那个意思。一年过去,儿子居然说“老爹练得像模像样”!我知道,这才开始。陈师傅说了:三年学会,六年小成,九年大成。我不奢望成,但我将坚持,你在天堂看着哩!
有时,下午我还去公园走走。
经过一段休整、锻炼,身体基本上恢复了正常。有时间,我又拿起笔来与你交谈。在你离开我两周年的时候,初稿基本完成了。我准备再用一年左右的时间,把稿子认真打磨一番。这是我们四十二年共同生活的“自传”,是我如今想对你说的话,是我痛苦思索产下的“胎儿”,不可草率待之。
如果可能,我想把这部稿子出成一本书。我并不奢望对读者有多少启迪,我只想对生活做个有形的交代,让亲人们、朋友们、熟悉我们的人由此走进我的内心。当然,要把它送到天堂,让你看看。你在的时候,大事、小事无尽无休,一切来去匆匆,我们没能细细地咀嚼、品味生活,现在闲了……
人们说,“人生是一本永远念不完的书”,这话有道理。但书没有读懂可以从头再读,一遍、两遍、三遍……而人生却是无法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的!过去的岁月,已经被永远镌刻在历史的巨岩上。过去,留下的只有流水般的记忆,波澜起伏,滔滔不绝。未来会是什么样呢?我在想!任苦思冥想,仍无法完整地勾出一幅图画来。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未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仍将在我心中永远踞有一块领地!
凤娴,我坚信,凭你的人品和为人,你一定升入了天堂。我愿你在天堂如佛如仙,将光明、福音撒向你挚爱的亲人。儿子、姊妹们说经常看见你。我信!本来嘛,你就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哲人说得好:有的人活着,可已经死了;有的人已经死了,可还活着。
你,永远活着……
注释
[1] 于娟:《此生未完成》,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9月,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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