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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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俊的童话车

    睡前醒后

    把阿俊抱起来的时候,她首先要求“说月儿”,其实她是让我给她唱《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这首歌我唱不全,但我唱出来的她都会背诵。她不说“唱月儿”,而说“说月儿”,就像她不说“看够了”而说“看饱了”一样,儿童的语言世界里充满新奇的表现力。哄阿俊睡觉,大多是在午饭后,歌的情境与环境不够匹配。但阿俊躺在我手臂上的时候,一定是被我的歌声感染了。有时她还让我唱她在电脑前听过的由黑鸭子演唱的《摇篮曲》,“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看出阿俊好喜欢。阿俊有一段时间并不喜欢我的“悠悠”,她喜欢直接躺在床上。但过一段时间后她又让我“悠悠”了,我的手臂搭成了一个摇篮,光手臂摆动还不行,还得在屋里不停地走,不停地唱。她有时把头躺在我左臂上,有时把头躺在我右臂上,好像在尝试怎样才能舒适。如果她很快闭上眼睛,那就是我的胜利了。

    但有时她并不马上睡,她要求躺在床上,让我给她挠背。几个月的时候,她身上曾有皮肤过敏的症状,抚摸她的背是从那时开始的。所谓挠背也不是真的,就是用手轻轻抚过。但你怎么给她弄,她都不满足。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而她也是翻来覆去,“挠挠”两个字是她口中不断发出的命令。有时我躺在她身边假装入睡,她就会让我把摘下的眼镜戴上,在她的心中,我应该是一个永远戴眼镜的姥爷。

    最初阿俊睡前还喜欢让我把她的玩具放在她的身边,尤其是那个小白狗。还要求她的两边各放一个枕头,这是怕她掉到床下而采取的措施,而后成了她的习惯,其实是潜意识里寻求一种安全感。随着她逐渐长大,这些习惯都没有了,但我唱歌是不可缺少的。其实那个时候我自己很困,我用歌声哄她入睡,我也用歌声把自己的睡神赶跑了。

    有一天晚上阿俊没有回家睡,因为妈妈要出门,爸爸要出早班。但她到夜里十一点还不睡,而且还要看北窗台上一个托盘里用水养的石头。我没有办法,就把她交给她姥姥,她姥姥哄她她也不干,气急了打了她的屁股蛋儿,但她一边踢蹬腿,一边喊着“找姥爷”、“找姥爷”,由此我们家有了“找姥爷”的典故。

    阿俊午睡一般会睡两个多小时,在她快睡醒的时候,我会悄悄推开门,守在她的身边,恐怕她醒后哭。有一次我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另一个屋子里也睡着了。令人吃惊的是,当她醒后招呼“姥爷”时,我嗖的一声起来了,赶紧把她抱起来。简直是动如脱兔,不像是年过半百的人,我一半的神经是为她醒着吗?

    那就把孩子逗乐吧,所以我的表情开始丰富起来。还不等她说,我就让她“骑马颈儿”,而且还要做奔跑状。有时还要把她举起来,让她去摸书橱上面的铜牛。这个属牛的小孩,我希望她将来有牛的勤恳,也有牛的硬气。

    有时阿俊醒来,姥姥会问她:“阿俊的双眼皮哪去了?”她会说让奶奶偷去了。这个答案是她自己发明的,可看出阿俊善于想象。有一次阿俊醒来后,她姥姥说阿俊揉眼睛把睫毛弄弯曲了。我自诩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但在她姥姥面前简直自愧弗如。这就是阿俊姥姥独特的爱。

    教阿俊识字

    阿俊妈妈和姥姥给阿俊买了看图识字方面的书和卡片,我哄她的时候教她识字是必不可少的了。

    阿俊识字的速度是惊人的,一盒卡片教一两次大都会了。但有个别字教了几遍都不会,比如“伞”这个字。她总把“伞”字说成“蜜蜂”,原因是伞上画了眼睛,还有鼻子和嘴,而且这把伞还是有头角的伞。把伞说成蜜蜂,可能是伞上画的眼睛有点像蜜蜂。看来,趣味性也要考虑孩子的实际。阿俊对某些不易理解的词认识得也不慢,比如“上升”和“下降”,原因是字的旁边有飞机上升和下降的情景,再加上我拿着卡片为她演示了这两种情景。

    阿俊对拼音很感兴趣,但常把“ɡ”说成“9”。数字方面,常把“6”说成“9”。上述问题不久就解决了。

    阿俊有时故意把一些字读错,怎么强调她都不改。那时她的脸上会露出狡猾的笑,反映出她的逆反心理。这就是孩子,孩子不能总是沿着大人的思路走,这是这个年龄段所固有的。那我们就把这样的错误看成美丽的错误吧。

    阿俊有一次主动把我拉到卧室,看门上贴的“最新儿童识字挂图”,指着其中的一个字,很认真地读着“爱”。我一看,真是爱呀,字的旁边是一位蹲在地上的妈妈在亲着自己的小宝宝。这时的阿俊才两周岁多一点,她对爱的理解无法超出这个年龄段的特点,但毕竟是有所理解,这就好。对爱的理解需要一生的时间,这样的话我现在还无法说给她,但在她懂事的时候我一定要说给她。就为了她说出的这个字,我也要亲亲姥爷的好宝贝。这回姥爷可不是飞吻,因为那有点像空头支票。

    断奶的日子

    阿俊一周岁多一点的时候,她妈妈就决定给她断奶了。

    为了让她远离妈妈,她被送到了姥姥家。她哪里知道,这就是断奶的开始。我和她姥姥以及她奶奶爷爷都不同意给她断奶,但也无奈。断奶的前几天,她还尽情享受着妈妈给予她的美餐,她那两只小脚丫还在母亲怀里扑腾,那时我就开始难受。这是所有孩子必须经历的过程,但还是早了些。

    妈妈想孩子,有时要来作短暂的停留。这时的孩子总要妈妈抱,妈妈的难受可想而知。妈妈要走的时候,她总要跟妈妈回家,恨不得一下扑到妈妈的怀里。

    奶粉代替母乳,阿俊哪里习惯?给她弄了个奶瓶子,但她不喝,也许是橡胶乳头无法和母亲的乳头相比吧。她宁肯用碗喝,始终拒绝奶瓶子,由此养成了用碗喝奶的习惯。

    晚上是最难熬的,有时喝完奶也不睡。一岁多的孩子还不会表达自己的痛苦,她更多的是哭。没有办法,只能把她抱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疼孩子,让我和她姥姥都恨起她妈妈来。有一天深夜她竟然喊妈妈,这使我和她姥姥就要流出泪来,甚至想把她送回家去,但怕前功尽弃,只能勉强哄着。

    她奶奶来了一次,还心疼地流出了眼泪。

    就这样,经过七八天的时间,阿俊断奶成功了。

    阿俊快到三周岁的时候,她妈妈问她:“宝贝为什么不吃奶了呢?”阿俊回答:“我长大了。”接着她又说:“等我‘长小’的时候再吃。”孩子她哪里知道,她再也不会“长小”了。

    阿俊的玩

    阿俊常说的一个词是玩儿。

    她很愿意翻找东西,家里的几个抽屉常被她翻来翻去。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都是家里日用的东西,但剪子、螺丝刀子这些铁器很危险,只好藏到别处。写字台的抽屉里也是她愿意翻的,怕我不愿意让她翻找,每次都为自己求情:“姥爷心疼宝贝。”先把你的心软化,其小技巧可见一斑。阿俊最愿意玩写字台上的固定电话,如果不是我在旁边控制,说不上她会把电话打到哪里。我问宝贝给谁打电话,她会说给妈妈打,给奶奶打。阿俊还愿意玩我和她姥姥的手机,除了翻阅照片,还要偷偷地打电话。她会翻找电话本,有两次她竟拨通了我学生的电话,还有一次她竟拨通了我的一位编辑朋友的电话,我只好马上按结束键,然后发去短消息,表示歉意。阿俊有时会把我的两个旧手机翻出来,假装给她妈或她爸打电话,那时的阿俊很会说,还伴着笑声,就像真实通话的情景。

    阿俊还很小的时候,指着北卧室的小桌子要东西,桌子上好几样东西,我不知道她要什么。拿了好几样,才知道她要的是那个笔头有小熊装饰的笔。她非常喜欢这只小熊。当我去她家接她她不愿意穿衣服的时候,我会说“小熊在姥爷的床上等你玩呢”,这时她多半会听我的话。

    阿俊还愿意把书橱下面两个格里的书拽出来扔到地板上,然后还翻上一翻,之后就不管了。书橱上面的两本书她很喜欢,一个是她龚姥姥(舒婷,原名龚佩瑜)的书《舒婷的诗》,一个是她李姥姥的诗《李琦近作选》,我曾让她看书中作者的照片,并让她拿着书照相。我问她:“宝贝长大后学谁的诗啊?”她回答:“要学龚姥姥的诗。”“还有呢?”“李姥姥的。”以上的话是我教她的,但愿将来舒婷和李琦的诗给她精神的指引。

    有一段时间,阿俊总要偷偷地撕一块卫生纸,然后把它揉成小球偷着往鼻子里塞。这是很危险的,她很会利用我们稍不注意的瞬间,有几次把那小球塞得很深,多亏喷嚏帮了忙,小球出来了。阿俊有几次要偷吃药,也许她以为那是糖吧,多亏及时发现。

    阿俊还把利凡诺药水抹到玩具小白兔的脸上,她俨然是个化妆师。

    阿俊还愿意闻花椒味,闻着闻着,还要把花椒从盒子里倒出来。

    阿俊还让我在洗脸池边给她放个小板凳,然后让她踩到凳子上去玩水,手洗了好多遍还不愿罢休。有时我会把洗脸盆放到方厅的地板上,她蹲在那里,把一块香皂洗来洗去,那香皂好像不愿让她洗,像个胖泥鳅,从她手中一次次脱落。之后就是要洗手膏,把洗手膏挤出很多,像堆起一座小山。原来洗脸之意不在洗脸,在乎玩也。

    阿俊翻抽屉时总要把卷尺找出来,然后站到我们给她量身高的墙边。这个时候阿俊表现得很乖,我就拿过卷尺给她量,然后用铅笔在与她的头平行的地方画一道短线。孩子,你逐渐地长大了,姥爷为你高兴。孩子,你还不知道,这一时刻姥爷蹲在你的身边,也用皱纹量着你。其实,多少孩子都是在他们亲人艰辛的皱纹的一点点量度里长大的。

    出去走走

    天气温暖的时候,常抱阿俊出去走走。

    走在小区绿地间的卵石小道上,我问她那石头是什么,她说是豆豆。

    我们一会儿看石头小道上的蚂蚁,一会儿看街上偶尔跑过的大马,一会儿看头上飞过的鸽子,一会儿看拖着一条白线的飞机……

    领阿俊在绿地上照相,她大多不配合,照片大多是抓拍;还领她去看楼前的花,看花上的蝴蝶;还领她玩过沙子,看那些沙子在她稚嫩的手指间滑落。

    十几个月的时候,出去时阿俊总让我抱。但当她看到谁家的小孩的时候,就赶快下地找人家玩。看来孩子也怕孤独。有一次,我们在小区遇到了几个十多岁的女孩,阿俊受到了非凡的礼遇,她们蹲在地上,张开双手,摆出要抱她的样子。

    上楼前我会领她在单元前的小道上玩一会儿。阿俊这时很愿意与别人招手。阿俊很善于观察行人,发现别人看她,她马上伸出手。而面对那些不理她的人,她准备好的手就悄悄放下了。有一次一位老太太看到她招手,感动地说:“我不能死啊,你看这孩子还向我招手呢。”阿俊真是个令人喜欢的孩子。

    有一天阿俊看到一个弯腰行走的老奶奶,赶紧向她招手。多少天之后,她竟在屋中模仿起那位老奶奶,一个大弯腰,两手在后背旁边翘起。阿俊的模仿秀从此开始。这样的模仿是不礼貌的,但她毕竟是一个十多个月的孩子。将来我要告诉她应该怎样做,我也希望这样的模仿会增强她的同情心。

    姥爷抱抱,姥姥背背

    阿俊常说的一句话是“姥爷抱抱”。姥爷抱抱,坐着不行,一定要站起来。当我把她抱起的时候,她马上甩掉拖鞋,这使她的被抱更有理由:我都不穿拖鞋了,姥爷还能不抱我吗?一听到有放鞭炮的,她马上说害怕,然后伸出胳膊,小手像一个小铁锚要抓住我,于是我会自然地俯下身去把她抱起。那时我是她的海港,她是靠在我身上的小船。

    她要我抱她干什么呢?看楼前的小哥哥小妹妹玩,看谁家的小狗从雪地上跑过,看那个不知是哪家孩子滚好而放在那里的雪球,也看那随风摇动的光秃秃的树。再就是盼妈妈和姥姥下班,还说爸爸上班呢。每当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就会抱着她在北窗前,等一大帮孩子放学走过,那就是她妈妈和姥姥下班的时间了。

    阿俊也愿意让我抱着在窗前欣赏别人家的灯火。

    阿俊是个幸福的孩子。她除了能享受到爸爸妈妈的爱,还享受到了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的爱。

    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姥爷已去世多年了,我没有享受到姥爷对我的爱,这是我的一大遗憾。姥爷什么模样,我只能在父母等亲人的口中得知,并远远地想他。想到这里,我就抱紧了阿俊,并把我的脸贴上她稚嫩的小脸。

    有时阿俊让我抱她的时候,还要求姥姥撵她。这时我就要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跑,她姥姥就要在后面行动了。这时候她一边瞅姥姥,一边在我怀里哈哈大笑,还手蹬脚刨的。

    阿俊习惯于姥姥背她。每当她哭鼻子的时候,姥姥一说要背她,她会逐渐止住哭声。姥姥这时就会跟她说:“我是大考拉,你是小考拉。”姥姥在电视上看到过澳大利亚的考拉,看到过小考拉爬到母亲背上生活的情景,所以这样说。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阿俊是姥姥背上的考拉。阿俊快到三周岁的时候,姥姥在背她的时候问她:“你啥时能背姥姥呢?”阿俊回答:“等你‘长小’的时候。”这是阿俊惯用的回答。等姥姥变得瘦小的时候,阿俊已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阿俊回味当年自己的话的时候会怎样想,也不知姥姥被她背起的时候会怎样想。在长大和衰老之间,会有一段岁月,让我们深深地去想。

    愿意听故事的阿俊

    “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这是她姥姥讲大灰狼让小白兔开门的时候,小白兔对大灰狼说的话。这是阿俊第一次听故事流泪,那时她只有十几个月。这个故事教育小孩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但有点恐怖。我告诉她姥姥,以后不要给她讲了。

    前几天姥姥给她讲小鸟啾啾的故事。啾啾没有听妈妈的话,趁妈妈做家务时跑出去了,结果被雨淋湿患了感冒。啾啾说今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听了这个故事,阿俊一下子哭了起来。她一定是可怜那个小鸟啾啾了。赶紧把她抱起来,还说啾啾好了,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一天我和阿俊在家。我给她讲了小孩给妈妈倒碗水,给奶奶捶捶腰。说完她就哭了。她可能是想:妈妈可能是感冒了,小孩要给妈妈倒水;奶奶年纪大了,所以要给奶奶捶捶腰。二十六个月的孩子,也会有想象中的沧桑感吗?

    前些天给阿俊讲《没有耳朵的小白兔》。小白兔不听话,奶奶说小白兔不听话,长着耳朵干什么?小白兔一气之下说它不要耳朵了。说完,小白兔的耳朵真的不见了。还没等我把故事讲完,阿俊就哭上了。我说后来小白兔听话耳朵长出来了,她仍然哭。哄了半天,总算哄好了。阿俊喜欢姥姥在她睡前给她唱印度尼西亚摇篮曲《宝贝》,这是以唱的形式在讲故事。当唱到爸爸“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时,阿俊立时流出了眼泪。由此我知道,阿俊是一个感性的孩子,她有一颗善感的心灵。

    近三周岁的时候,阿俊的故事书已攒了几十本。这里边的许多故事,她都能倒背如流。在姥姥家,她到哪屋,都要让我们把书搬到哪屋。但愿她在这些书的围绕中一点点长大。

    阿俊的头发

    阿俊的头发是自来卷,卷曲的发梢让她的回头率很高。我领她出去的时候,太多的人都赞叹她的头发,还问:“是烫的吗?”我回答:“这么小的孩子能烫发吗?”自然的头发这样漂亮,往往不被人相信,人们相信并接受的往往是那些不自然的东西。

    不梳的时候,阿俊的头发也难免乱。阿俊的姥姥是最爱经管阿俊头发的人,有时阿俊不愿意梳头,见姥姥拿起了梳子,她就躺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这时姥姥就要左商量右商量,最好使的话是“领你溜溜去”。有时阿俊抢过梳子自己梳,但她捯饬两下就拉倒,她实在还没到自己梳头的时候。姥姥有时把她的卷发梳成一个翘起的鸟尾,有时把她的头发梳成三个小辫儿,那三个小辫儿都像花朵。

    阿俊有时要用姥姥给她梳头的梳子来梳我的头发,那时我就低下头,闭上眼睛……我的头发和阿俊的头发自然是一种对比,在这对比中我总是以阿俊为骄傲,因为离我这么近的不但有阿俊漂亮的头发,还有那头发中好闻的幼儿的芳香。

    阿俊的童话车

    阿俊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孩子。有一天早晨我去她家接她,不一会儿,她见一块云彩遮住了太阳,就说:“太阳湿了,我要擦一擦。”于是拿起抹布向着阳台的窗子走去。还有一次她刚来到姥姥家,面对围裙上的小黑点图案,说那是小虫妈妈。有一次我用勺子舀都柿(蓝莓)的液汁,她望着勺子和里面紫色的液汁,说勺子出血了。她望着石头上的水珠,说石头出汗了。有一次她看着她姥姥的一枚银戒指,说那是小镯子。她还在吃疙瘩汤前说要吃面球汤。她把果核说成是骨头,把鸡蛋黄说成是黄气球……有一次我从她家把她接过来,刚一进屋,她就问她的棉拖鞋在哪里。我说:“棉拖鞋在那里。”顺着我望的方向,她看到一只棉拖鞋在沙发前,一只在玻璃茶几的下面。她指着玻璃茶几下面的那只拖鞋说:“它真不乖乖。”意思是它不听话跑到了茶几的下面。初春的一个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抬头看西天的月牙,说:“月牙挂到天上了,它不撵我。”一会儿她又说:“月亮和星星会飞。”有一次我带她去超市,在超市门口我仰头问她:“天上都有啥?”她说有太阳,有白云,她说她把白云气跑了。可能她想起自己有时好生气,白云都生她的气了,所以这样说。摆弄书的时候,她会把一沓小开本的书和一沓大开本的书放在一起,她说要不小书就害怕了。一次吃饭,她把一个小碗和一大盒饼干、一大袋奶豆放在了一起,她说要不小碗该害怕了。她面对写字台上有罩子的台灯和台灯下面的胶棒,说那是妈妈给孩子打伞呢。这是阿俊的童话,我知道一个孩子的心理,弱小中寻求依恋的心理。有一天我给阿俊穿衣服,她摆弄自己的衣扣,问我:“姥爷,你看我的扣子像不像蘑菇?”我惊叹她的想象力和语言的活力。这样的想象力和语言的活力是多少大人所不具备的。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大人真应该向孩子学习。

    我家的书橱里放着一个工艺品,是一个微型的铁质车,阿俊经常拿出来玩,我管它叫阿俊的童话车,那车厢是一个透明的酒杯,而乘客是一个核桃。一个愿意讲童话的孩子,她的童话里该有多少核桃般的童年的秘密。

    另一种表达

    “姥爷喜欢谁?”“喜欢宝贝。”这是她很小的时候我们祖孙的对话。后来我再问她就缄默了。我说:“你咋不回答姥爷呢?”但到她口中就说成了这样:“你咋不表达姥爷呢?”幼儿表达的这种痕迹感总是明显的。

    在姥姥的提示下,阿俊会背诵《三字经》全文。有一次她爸妈闹意见了,当她妈妈下班回来,她顺嘴溜出了“夫妇顺”三个字,我惊叹一个孩子的聪明懂事,那时她出生才二十八个月呀!没有谁告诉她这样说,是巧合,还是孩子真的有所悟?我想是后者。

    阿俊的表达有时是出人意料的。初春的一天,我去哈尔滨的一所大医院看鼻子,患鼻炎多年我也没怎么在意,这回鼻炎持续的时间长了些。当我返回家时,阿俊姥姥跟我说,在我走后她跟姥姥说:“我姥爷不会得什么恶病,要不我可得哭了。”三周岁多的孩子,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谁也没告诉她这样说。我相信我们祖孙之间有一种血脉中的默契。

    阿俊上幼儿园了

    哄阿俊这么长时间,我经常领她从离我家只有几十米的幼儿园经过。虽说这么近,但何时送她上幼儿园却思量了好长时间。担心她去了哭,担心她受欺负……但孩子总该上幼儿园的,那样一种融入,是孩子成长的必需。在送她上幼儿园的前夜,我和她姥姥都失眠了。

    第一天没有我们想象的不好。她先是好奇,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摆弄着双手。我和她姥姥她妈妈在那儿陪了好一会儿,但当我们走出后她就大哭不止。有一天我送她,走后我在下面的监控器里看她躺在老师怀里哭闹。还有一天,我把她送到教室后她非要我陪她吃完饭再走,还抱住我不放。阿俊哭了一个星期。

    六一儿童节那天,幼儿园要演节目,老师建议我陪孩子看。孩子在教室吃饭,我在走廊等候。可当老师把教室的门关上的时候,阿俊大哭起来,原因是她看不到走廊中的姥爷了,我赶紧跑到教室把她抱起来。

    阿俊到幼儿园先后得了几场病,但她还是逐渐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每当送她上幼儿园,她总要主动地说要背上那个带有红袋鼠图案的书包。每当此时她总要享受一种待遇——我的抱,我知道她的心情会在我的抱里欢悦起来。从家到幼儿园不到百米,我会很快让她下来走,为了让她更会走路。宝贝,未来的路从今天开始,姥爷祝福你,永远祝福你。

    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阿俊是幸福的。她两周岁、三周岁和四周岁的生日都是在饭店过的,那“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唱阿俊最愿意听。那时爸爸和妈妈、爷爷和奶奶、姥姥和姥爷全部到场,那时歌唱和笑容都是对阿俊的祝愿。

    除了生日,我们还领阿俊去过许多次饭店。

    有一次我们决定到饭店吃饭。这一消息传到阿俊的耳朵里,她自然是高兴的。但还没到饭时,我们就让她耐心等待。“我饿,我要上饭店。”阿俊已经等不及了。我说了一句:“还没到时间呢。”她却说“到时间了,到时间了”,然后央求我领她去。我就指着沙发边上的马蹄表,告诉她时间真的没到。阿俊不作声了,我们也就不再理会她了。可不大一会儿,阿俊又跟我说:“姥爷,到时间了,到时间了。”我一看马蹄表,可不是呗,快到十一点半了,但我一看手表,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原来阿俊把表拨快了半个多小时,我惊叹还不到四岁的小孩所具有的狡黠,阿俊做了一回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一个精彩的比喻

    如许多孩子一样,阿俊愿意吃巧克力。真不愿意给她买,怕她吃了胖。

    有一次到了一个小超市,没有她喜欢的那种巧克力,本以为这回就算了,从这个小超市走出来,她非得让我跟她去另一个小超市。阿俊走得很快,那样子,不是我领她去,而是她领我去。进了屋,直奔主题,一下子找到了那种大块的巧克力。

    阿俊真的没有白买巧克力。晚上她跟姥姥说:“你家的门像巧克力!”阿俊的话让她姥姥惊呆了,赶忙告诉在厨房中忙碌的我,阿俊的联想力自然得到了姥姥和我的高度赞扬。我家的门是绛紫色的,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很恰当。我和她姥姥都是写东西的人,我还自认为是一个敏感的诗人,比起四岁的孩子,自愧弗如。

    我和她姥姥为这个比喻高兴了好几天,一看到门的时候,我们就感到生活在阿俊的童话世界里。作为有着太多的沧桑感的人,我们开门关门的瞬间该有太多的人生感慨,我们不再有阿俊那样的幼儿心境。我们这些大人,常常看门就是门,还常常以成熟自居,还常常以此教育孩子。这样说来,我希望阿俊不要那些所谓的成熟而要永葆她的纯真。

    长大

    阿俊站在凳子上的时候会对我说:“我比你高。”阿俊站在梯子上的时候会对我说:“我比你高。”凳子和梯子一次次地满足阿俊的愿望,当扶着她从凳子和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她这种长大的愿望就越发强烈了。阿俊确实在一天天地成长,从刚走路时小心翼翼地迈步,到不用扶楼梯把手而大步上楼,阿俊已是一个四周岁的孩子了。

    有时候她不愿意吃菜的时候她姥姥就说吃菜能长大个儿,这时埋头扒饭的阿俊就会大口吃起菜来。

    阿俊有一天坐在我的腿上,她瞅着我,很郑重地说:“姥爷,我不愿意长大。”看那表情,很难受的样子。我问:“宝贝为什么不愿意长大?”她说:“我长大你就老了。”刚刚四周岁的孩子竟能有这样的思想,这话让我难受了好久,也感动了好久。

    想茶

    一杯茶离我这样近,但我想茶。

    想茶,就想起一片茶园,想起那个云雾缭绕的所在。作为生长在北方的人,我对茶园是陌生的,这就使我常常想象茶园。每当看到电视上有关茶园的画面,我的心情就在诗意的包裹中情不自禁,想走在茶园中的人是幸福的,采摘茶叶的人是幸福的,我甚至羡慕那一个个洁净的手指。

    最初喝茶是在乡间过春节的时候,喝的是什么茶已经忘记了。要知道我们平时是喝不起茶的,白水的日子让我们知道了茶的奢侈。那时的茶常常用来招待客人,那时我们喝茶真的是一种很大的享受。望着水汽袅袅上升,望着那因茶而改变了颜色的液体,我有说不出的喜悦,后来我想,那就是我期待的日子的改变。

    后来到小城生活,我经常在街道上看到挑着茶担的江南女子,漂亮的头饰加上蓝色的布衣,她们的美丽与茶园多么和谐,她们那娇小的身姿和茶是那样相配。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经常想起她们的承担,诗意的承担早已穿越生存的意义,给我历久弥新的香。

    蜷缩的茶叶是一个个秘密,在热情的好水里它们舒展开来,那是怎样的心甘情愿啊!茶如果会说话,它们一定会说:这辈子做一回茶值了。那好水就像融进了智者的智慧,对茶的认识全靠这智慧,所以茶叶那样的舒展就不再简单化,就成了人生的隐喻。好水配好茶,这是简单的道理。但并不是所有的好茶都能找到好水,芳香竟是以一个不好的遭遇走向终结,这哪里只是茶的悲哀。

    在杯盏之外,那么多不解的眉毛像茶叶,期待舒展,所以我想,有一种看不见的水应该直抵那样的不解。生活的杯盏又是多么大啊,它在谁的手中握着呢?命运总像我们看不见的人。

    我们握着杯盏,就像握着茶的归宿。那么多的茶叶,走了那么多的路,在莫测的途中,它们不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在一只滴水不漏的杯中,茶舒展如谜底,经历了落脚、挣扎、漂浮和沉浸的过程,那似乎不是顿悟,而是一种慢慢的回想。当嘴唇还没有接近茶杯,茶杯里的水是平静的,但要喝茶的人内心却泛起了波纹,也许想起了长路上对茶的向往,还有种种说不清的感慨,望茶的人就显得别具一格,望的一刻就意味深长,所以我对诗人李琦写出《望茶》这样的诗就格外佩服。茶叶在一个过程中消耗了自己,它们心安理得地卧在杯底,让精神以液体的形式完成了奉献和超越,它们以自己的领悟换来了别人的清醒,茶叶的一生就这样完成了,而人的回味却仍在继续。

    茶杯再一次空了的时候,渴望又开始了,而途中的茶也做着与谁邂逅的梦。

    想茶,想茶的来路和去路,想岁月的翠绿和缤纷,想茶的尊贵与朴素。想茶总是有不少缘由的。

    有些茶本是花朵,它们的香气抵达的地方是我们的心灵,这也说明它们的美丽被我们认可的程度,所以喝茶是需要心领神会的。当然,我们最好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再加上干净透明的杯子,那样我们才对得起好茶。

    有过几次和朋友到茶馆喝茶的经历。品级极高的茶,品级极高的朋友,这样的和谐绝不是偶然。作为对质地向往的人,我们的相聚让城市的夜晚有了可贵的质地。想一想我们都是好挑剔的,但那几个夜晚却是那样的无可挑剔,因为我们早已挑剔过了,我们的相聚本身就是严格的挑选,歌香和茶香已构成纯美的境界。

    衣兜

    衣兜是衣服的记忆。它装着用来打鸟的泥弹,那是我们童年经历的一部分。我们用弹弓射落了春天和夏天的树叶,射落了一个个鸟的生命,也射落了自己的童年。还记得衣兜中死去的鸟身体的温热,我们不在乎这一点,圆鼓鼓的衣兜装得下半个青天,那是鸟飞过的地方。无知的童年还不能在心中装下悲悯,从无知到悲悯,时光已走过了一大段。

    衣兜是衣服的山谷。搜寻的手在山谷里走,为寻得一分硬币,那是我多么珍重的幸福。有一次,我去供销社,但兜里的五毛钱说什么也搜寻不到。当我往回返快要走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了兜里的五毛钱纸币。真的说不清那天的感觉,我想象五毛钱纸币像一个精灵,它飞远了,但当它知道了我着急就又飞回来了。我攥住那个纸币,像攥住了飞回的蝴蝶。是谁跟我开的玩笑吗?纸币像是听从了谁的调遣,它理解我,就像谁理解我一样,那纸币是谁对我的怜悯。

    衣兜是我双手无措时的驿站。当我一个人或和朋友去见一个陌生人,我带着常有的忐忑,那忐忑是一个小兔子,撞着我的心,我只好把双手插在衣兜里掩饰紧张。我是一个不出头的人,天生的自卑使得我不愿面对陌生的面孔,双手插在衣兜里也是在镇定自己的情绪。手心里的凉和沁出的冷汗,这是手的遭遇。手在离开衣兜之前,短暂的时光已漫长如一个世纪。人的相见,手的躲避,这是怎样的矛盾表现在我的履历里。难受的手终于离开了衣兜,它们在风中显得多么悠闲。手总要握住远方的,但它们在相握之前曾是怎样的羞窘,那羞窘是蜷缩的花蕾。

    衣兜最知道我的情绪。当我揪住它们,它们遭遇了我对生活的不解,所以它们最了解我的忧愁,它们分担了我的忧愁。我常常想,那些坏了的衣兜是不是再也分担不了主人的忧愁,它们把那么多的忧愁漏到了哪条道路,哪条河流?人生之重,可见一斑。有时我们的双手也需要在衣兜里屈一屈,那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伸展,就像我们的思想在我们的大脑停留,为了在更远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影子。只是我的衣兜里有时是我的拳头,不仅仅是要砸向幼稚的自己。但除了对自己,我的拳头还是变成了分开的五指,我知道手的平和就是心的平和。还是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画一个属于自己的想象的花园,让自己的精神在上面栖息。

    属于自己的衣兜不必试探,像贴身的知己那样熟悉。衣兜熟悉我们手上的伤,这是我们的伤躲避目光的地方。

    插着衣兜,这是不少人习惯的走路方式,好像是为了安妥自己,但很多时候是为了暖手。

    有时我们把衣兜翻过来,好像自己为自己交底。发现捡拾的一片落叶已经碎了,那是过去的时光,经不起手一次又一次的触及。

    枕头

    和我们的头多么接近的枕头。

    充实的枕头,里面装着的是来自故乡的稻壳,或者铡碎了的谷草,在这个小城,以草的气息提醒着我们的淳朴。多少年了,枕头里是我们不离不弃的情感。

    躺在床上,枕头里总有草在絮语。它们在说着我们的当年吗?那个在谷地里和稻田里走过的女孩和男孩,虽然他们走过的不是同一片谷地和同一片稻田,远望的不是同一片云朵,但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就好像谷地和谷地融在了一起,稻田和稻田融在了一起,云朵和云朵融在了一起。多少年了,我们的话语在枕上飞起来,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故园的春夏秋冬也随话语飞到了枕边,我们两个人的故园融成了一个故园。我们早已长大,但我们的思想好像没有高过稻子和谷子,还有玉米和高粱,我们微小得像两个小虫,而故园永远在我们的思想之上。

    枕头最知道我们的心事,太多的发丝落到了上面,属于我们的时光就这样一寸寸地凋落了。风吹过愿意站起来和时光说再见的头发,雨洗过暂时服帖和手指说遭遇的头发,被别人看来看去依然属于自己的头发,都被枕头深刻地体会了。黑发掉去了,就不见白发掉下,这是我们的无奈。

    枕头最知道我们的呓语和梦境。我们在梦里都曾哭过,是你把我叫醒,是我把你叫醒。在梦里我们梦见了死去的亲人死去的情景,或者我们健在的亲人遇到了什么痛苦,我们就大放悲声,泪水会滴湿枕头。我们有时会做相同的梦,这种神奇好像是因为心灵感应。最快乐的是你在梦中走进了故乡开花的原野,你像是其中的一朵,被故乡的微风吹拂着,那一刻,你有跳舞和唱歌的感觉。是不是枕头的神奇呢,我经常这样想。我经常做有关河流的梦,好像草在寻找自己的根。

    枕头最知道我们的失眠。当你为亲人的离去而耿耿难眠的时候,当我为生活的不解而两眼酸涩的时候,枕头记住了我们的辗转反侧。我们都是喜静的人,我们都曾是睡眠里悄无声息的人,但我们有时也打起呼噜来,是因为年龄的沉重吗?

    说不上换了多少条枕巾,但枕套却依然给人新鲜的感觉,那些枕巾好像是我们为了这种新鲜而做出的努力。枕套上的鸳鸯依然在默默相对,枕套上的两个金鱼依然在快乐地游。

    似乎我们从来没有在嬉闹中用枕头砸过对方。它们作为家的一种存在形式,经常被我们摆放得整整齐齐,亲切而不古板。

    还记得在乡间的时候,小女孩把小枕头当作自己的小孩,抱在怀里百般怜爱。而我们的思想呢,在两个大枕头面前,倒有孩子般的感觉,因为来自枕头的滋养似乎无时不在。

    钱包里的照片

    我的钱包里有我和妻子结婚前的一张二寸黑白照片。那是一九八一年大学毕业后我和她在一个小城的照相馆拍摄的,这是我们俩都非常满意的照片。

    钱包和照片,这真是一种巧合。妻子是一个并不爱钱的人,当年我们走到一起是因为都爱好文学,在性格上共同点多。说来我家当年并不宽裕,她并不因此而改变她的选择,说她是一个脱俗的人绝不为过。这些年来我们过了很多贫困的日子,需要钱的时候我们也曾质疑自己的无能,但疑雾很快散去,我们依然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妻子最喜爱“清水洗尘,淡菊养神”八个字,这里有她的生活态度,有她的清高,但清高而不矫饰。记得早些年到商店买东西,当回到家发现售货员找钱多了,她督促我赶紧把钱送回去。作为老师,她鄙视某些利用工作之便往腰包里弄钱的人,这一点她绝对做到了心口如一。她工资卡里的钱都是我给她取,卡里还剩多少钱她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知道。妻子是一个很知道节省的人,而当别人需要帮助,她又是一个慷慨解囊的人。

    由于工作的关系,九年前我就在离家一百六十里地的大学上班。在上班的几天里,每当我吃饭要付钱的时候,就露出了我和妻子的这张照片。照片里永远是二十三岁的我和二十岁的她,岁月流逝,我们的容颜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不变的是我们的真诚,是平淡中的生活态度。为了这个家她献出了太多,须知她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体弱多病的人。

    钱包里的照片是我的秘密,在异乡我常常在没有别人的地方看我们的照片,那时就觉得妻子在陪伴着我,而我也在家那边陪伴着妻子,因为她的钱包里也有这张照片。有两次在单位拿钱时不慎被几位女士看到了,她们在看了照片之后又定定地看我,那眼神,不知是不解,还是惊异于我脸上的变化巨大,还是别的什么。还有一次在饭店吃饭,付钱时被饭店的女老板看见了,她发感慨道:“这个时候了,谁还这样。”女老板赞扬我自不待言,我也有些沾沾自喜,但转念一想,我的不合时宜却也在她的话里面了。不管她的话里包含什么内容,我们的照片依然在我的钱包里。

    打开钱包,左面是我们的照片,右面是并不算多的钱。我知道生活中钱的重要,但我们的思想早已超越了钱。我带着我们的黑白照片,也带着那个年代的朴素,它给了我某种淡定,让我不至于在与别人的对比里迷失自己。有一种东西在我们的心底,我们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前方。

    厨房知道我

    我非常怀念那些和妻子在一起做饭的日子。在搬上新楼之前,我们曾几易其屋,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却让我们记住了可贵的饭香。

    搬到新楼还是近两年的事。因为不坐班,我单独做饭的时候多了。

    我们的厨房环境是温馨的,特别适宜烹饪好心情,尤其是在炖菜的间隙,厨房特别适合我的回想。细细想来,能有一个宽敞而温馨的厨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走南闯北为吃饭而奋斗的人,常常感叹无立锥之地,当然也为没有一个自己的厨房而发愁。那些有了厨房但却没有好心情的人,也是做不出好的饭菜的,所以好厨房和好心情同样重要。前面我说到可贵的饭香,其实那时我们正在为有一个好厨房而努力,所以我特别珍视我的厨房。

    只要我在家的时候,我都要把厨房的地面擦拭一新,这就是说我们又有了新的开始。一把把刷帚由长变短,直到一把把新的把它们顶替,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个个日子走远了。厨房中有一些旧的东西,旧的碗碟,旧的勺子,旧的盆子,旧的菜刀,旧的暖壶,它们依然在陪伴着我们走向一个个新的日子。它们曾有着怎样的盛装和面对啊,它们曾怎样被我们捧起或紧握,如今它们依然是我们的依恋。

    做好饭的时候,我常常向北窗望去,想妻子和女儿下班归来的情景。我盼着她们回来吃饭,同享我的好心情。那时我会揭开饭桌的方格子台布,把碗筷摆好。当她们走上楼道的时候,好像那台阶就是我,有一种托举的幸福。不要说厨房是女人常去的地方,男人的耐性是在厨房里练就的,所以我常常以能为她们做饭为骄傲。不管表扬里带着讪笑还是一点小挑剔,我都以做饭为美。我觉得做饭要下功夫,就像写诗一样,要弄得有味道,因此我的成就感与日俱增。我做的拿手好菜是炖鱼,说是色香味俱佳也不为过。

    我常常和妻子谈论起西方人吃饭前的情景,他们会说感谢主赐给我食物。我们倒不必像西方人那样,但我们也一定要有感恩之心。女儿听了我们的话也不住地点头。应该记住那一片片的稻田,那些辛勤劳作的农人,应该记住那给我们送菜的乡下亲戚,记住几百里外来给我们送小米的父亲,记住那清澈的水和悠远的江河……

    我常常利用一些时间到超市买酱油和醋以及白糖、味精之类,回来后把它们摆放在厨房里,上等的调料需要上等的心情,在这方面我很自信。

    其实厨房最知道我,切碎的葱花是怎样爆锅,而我自己也知道,在大学讲台上和厨房中的我该有着怎样的一种完整。

    熨斗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带着改变命运的愿望离开了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小城,到几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城教书。其实这一走我是很不情愿的,带着泪水上路之前,我的泪水顺着我十九年的工作履历流淌,流着不舍,毕竟这是妻子的家乡,是女儿出生的地方。最初的泪水意味着我在那座小城的结局,那就是离开。连我自己都不会想到,我会在那儿干了一个多月就萌生去意。不管是校长如何诚心挽留,还是朋友如何苦心相劝,都不会拉回决绝的我。

    在我独自去一所大学教书而把妻子和女儿留在那座小城后,我就想如何卖掉房子的事。在第二年暑期之前,我弄了卖房子的广告张贴在家附近的一些地方。不断有人打来电话问房子的事,也有人登门看房,但最后都杳无音信。有人看房时总盯住南窗左上角的一个潮湿的位置,看来房子的质量还有些问题。从春天开始,房子就有漏水的迹象,据说是房盖没弄好而使融化的雪水漏了下来。我曾因此给建筑经理打电话,但他从来没接过电话。后来又到了雨季,那一处始终是潮湿的。那时我们最盼的是晴天,好敞开窗子,让风把它吹干。

    那潮湿的地方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把熨斗烧热,然后放在那潮湿的地方烘烤,就这样循环往复。那潮湿处逐渐干了,但一场雨后还是如此,好在并没有逐渐扩大的迹象。有时我想:房子是不是也替我担心,那潮湿处好像不是因为雨,而是因为它在担忧中出了冷汗。

    经过了太多的曲折,房子总算卖成了。还要感谢那所中学的一位安徽籍老师,他让刚来到那里工作的他的同乡买了我的房子。我想买房人并非不知道房子的毛病,只是要急于栖身罢了。

    但谁会想到我家熨斗的故事呢?其实世界不仅作用于我们的房子,还作用于我们的生命。熨斗竟然和房子有了联系,这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熨斗是渺小的,但它多像困境中我们温热的心。

    听放下水杯的声音

    我的失眠史是从十六七岁时开始的。那时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头脑中的纠结太多,那时安眠药基本失灵。

    考上大学后,失眠的情况很少了,好像有一只神奇的手,把我头脑中的纠结解开了。

    参加工作后,也很少失眠,但在家之外的地方住宿,夜里仍然睡不着。有一次在外地开会,早晨起来后有朋友看我眼睛红红的,就问我睡得怎么样,我红红的眼睛就是最好的回答。眼里的血丝,就像我的思绪,爬了一整夜一直到黎明,那血红的黎明一定有我的一份吧。

    我曾为我的学生而严重失眠。一个女孩子东跑西颠的,当她坐上北去的列车到远远的地方应聘,我真的为她担心。那一晚上,当她在火车上于寂寞中读着我妻子的散文集的时候,我知道未卜的前程里有太多的冷雪。就像雪夜里一个寻找菜叶和菜根的兔子,它的脚印被身后的冷雪逐渐填满,它在那种迷茫里向前行去。为别人失眠,就像为一只觅食的生灵失眠。在一个夜里,我正在旅途的车上,当年我惦念的学生给我打来了电话,看来她也失眠了。由此想到,我为别人失眠是值得的。

    但失眠的原因主要在自己,比如写作和读书休息得太晚。

    听说在查数中可以慢慢进入睡眠,我曾试过几次。好像正在森林里行走,我在查一棵一棵的树,我逐渐进入了一个平缓的地带,一下子倒在了那棵树下,这是睡着了;好像在森林里行走,我在查一棵一棵的树,我逐渐进入了一个峰顶,风在撕扯着一棵一棵的树,这是我睡不着的状态。怎么办呢?于是开始用左手按右手的手腕,或者用右手按左手的手腕,这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时间在考验我的耐心,但并不顶事。起来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赶路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像在嘲笑我。都说时针和分针像一把剪子,它们为什么不能把我兴奋的神经剪断呢?又一次用被子蒙住自己,又一次使劲地闭上眼睛,又一次轻揉额头,但依然无效。那就想我写出来的字,它们都是不眠的眼睛;那就想我看过的书上的字,它们也是不眠的眼睛。思想的继续,是对那些眼睛的回望。

    想想我们这个单元,算我和妻子一共有五个睡眠有问题的,在这五个人中,我算是失眠最轻的。真的说不清人世的种种失眠,眼皮负载的多为无奈。

    在我即将进入睡眠的时候,我真切地听到了妻子轻放水杯的声音。作为因严重失眠而休假在家的人,起来喝完水的刹那,她想到了什么呢?她不会知道一个失眠者听到了她轻放水杯的声音。夜太静了,这是一个失眠者留下的声响。她的水杯里一定有轻微的晃动,那是她逐渐平静下来的思想。

    郊外的小园子

    一

    春天的时候,妻子背着我和她办公室的一位女士在郊外弄了一块地,此举颇引来其他几位同事的好奇,他们也跟着到郊外去整地,真有兴师动众的意思。但除了妻子之外,其他几位也只是五分钟热血,最后剩下的还是妻子。我怕妻子累着,便陪她去郊外侍弄园子。

    说是园子,其实连篱笆也没有。它只是一片树地的一个缝隙而已,主人家的园子很大,对这块田地看不上眼,就让我们来种。这块地前边几十米处就是人家,从那里往东走不远就是县城的闹市区,也就是说那边就是我们热闹的来路,我们是带着热闹来这里侍弄园子的。北面几百米是一个村庄。来回走过的人时常看我们两个劳作的人,眼光中似乎都是不解。妻子选择的这个地方真的不理想,路旁有前面一些人家倒的垃圾,我们的这块园子竟然紧邻着垃圾。

    妻子到熟人那里买种子,当她有事向我下达买种子的命令时,我就像一个反应迅速的小兵。这个星期天栽茄子,下个星期天栽辣椒,再就是种玉米、种豆角……园子一点点变绿了,有雨的时候我们的欣喜如雨,没雨的时候我们对雨水的渴望就变得强烈了,那块园子成了我们的惦念。

    牛蒡和洋铁叶疯长起来了,遮掩了路旁的那片垃圾。望着那些植物,我们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悲哀。尽管离垃圾这样近,园子还是要侍弄下去。草像一个个偷窥者,不断地占领园子,我们的大锄头和小锄头就派上了用场。心思是一块锄头的铁,埋首土地的时候有一种深刻的可爱。园子是什么?它是我们心地的一种整理。隔着一个道,农民上了化肥的玉米苗欣欣向荣,高出我们的玉米很多,而我们什么也不上的玉米似乎也不着急,一阵轻风拂来,它们总是有自己的快乐,像是让我们赞扬它们是绿色植物。

    园子西面是一片树地,栽满了紫叶李。不知是谁,在给树喷药的时候把好几棵玉米苗药死了,我们很心疼。在这个叫郊外的地方,不是什么都可以躲避的,被伤害的不仅是玉米苗,还有我们。

    豆角秧长高了,那些藤蔓像长了眼睛一样缠向旁边的一棵棵玉米,有的离玉米远的,我们就在它旁边插一根杨树条,让它的藤去缠绕。美女蛇一样的藤,这就是生长。在这里,我实在不愿意用“攀附”这个词,我只能说豆角秧需要一个生长的舞台。我甚至这样想:如果豆角秧爬到我身上,我也不会拒绝,对成长的鼓励,需要有献身精神。

    郊外的小园子,茄子由一个小小的纽长到拳头大小,大葱无数成熟的种子像无数的黑眼睛在望着风流云走,莴苣的叶子在一点点长大,香菜也一点点长高,在用它米粒般白色的花望着世界。只是有些种子并没有在我们的希望里长出来,相反却长出了一些草。是种子挑剔土地,还是土地检验了种子的质量?反正妻子又去买了一些种子,准备种下去。

    有一天,我在园子边的垃圾堆里看到了一块被扔弃的手表,那块手表的指针早已不动了,但时间依然在走。我们的小园子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走,它全部的生长都没有辜负时间。比之于那个离我们不远的热闹的县城,小园子还是有自己的宁静,那是心无旁顾的生长的宁静。

    二

    我们郊外的小园子,它是没有栅栏或障子的,但东面的草、线麻、洋铁叶、菊芋等长起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尤其是菊芋,那种我们原来错认为地环的植物,以金黄的小花给我们的小园子增添了不少诗意。

    但总有人钻进来。比如有人竟用刀削下了园子里一棵杨树的一处树皮,而且把埋上了种子的地方作为休息的地方。有一次,我和妻子亲眼看见一个老女人赶着几只鹅从园中穿过。老女人走远了,还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似乎是想看我们是否生气。我们当然生气了,但我们对一个老女人又能怎样?也许是看惯了生活中的破坏,我和妻子的沉默包容了太多的感慨。

    苞米穗子长出来了。在附近种地的一位老人告诉我们,一定要预防耗子。于是我们把矿泉水瓶子拿来,剪成两半,扣到苞米穗子上。这一招还真管用,耗子想吃也无可奈何。但有的矿泉水瓶子被风摇到了地上,这给耗子以可乘之机,有的苞米穗子一粒也没剩。还有些是我们本来就没有照顾到的,籽粒刚出来就成了耗子的觊觎之物。真有些对不住这些苞米,赶紧把被风摇落的矿泉水瓶子捡起来,扣到这些苞米的穗子上。擗一些青苞米回家烀上,有一种回到童年的香,而这种香中更有自己劳作的欣喜。细细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吃到的苞米,都是大人辛勤劳作的结果,而如今我们种出的果实,一定意义上延续了故园的生长之思,生长的疆域是要不断开辟的。

    苦苣老了,但它们浅蓝色的花朵依然在传送着生长的诗意。还有那些土豆,它们原本来自春天沟壑里一些被别人遗弃的土豆,种在土里就成了属于我们的期待。尽管到最后长成的土豆有大有小,但都没有辜负我们的劳作。遗憾的是,有的土豆被钻进土里的耗子吃去了一半,看来伤害是无处不在的。一个金丝瓜由小到大,属于它的藤蔓爬得很长,还有一些金丝瓜也在这个藤蔓上生长。为了不使这个大的金丝瓜丢失,妻子特意用植物的叶子把它盖上。后来妻子把大的金丝瓜送给了办公室里的一位同事,留在自己内心的是细心呵护的快慰。

    茴香的种子在种下几个月后才拱出叶子,本来已不抱希望,但却给我们带来了惊喜。那些小叶子像是种子与我们藏猫猫藏了太久,它们在土里是如何焦急,又如何在久旱逢甘霖后拱出欣喜的头,真是难以说清。像是久别之后的重逢,那些叶子带着歉意,也带着它们生长的努力。而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那些种子呢?是不是在不适于播种的时候种下了它们?是不是把它们种在了不适宜的地方?是不是在播种之后应该适时地浇点水,尽管离水源较远。蹲下身来久久地看着那些叶子,知道我们尚需认识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九月的小园子里,直起身来看我们头顶的飞机,那是从黑河到哈尔滨的飞机,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在高远的天空,多像辽远之中的牵念。而有时我们的牵念是这样小,小如这郊外的小园子。有时也想:能种好自己的园子就很好,比之于那些人间的荒芜。我们的幸福是园子里那些小小的茄子,是那些晶莹剔透玉珠一样的苞米粒,是那些深入地下的萝卜,但对于容易满足的我们来说,这些小,何尝不是大呢?何况,在小园子里还可听到附近的虫声唧唧,那最可撩起我们的乡思。

    三

    转眼已是十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我在这一天的下午来到了郊外的小园子。

    前十天妻子来小园子,把冻了的辣椒都摘回去了。此前我来过一趟,本想辣椒再挺几天没问题,没想一场霜到来,弄得我们措手不及,原来我们对天气的估计总是过于乐观。

    此时的小园子里还有白菜、臭菜、萝卜、芹菜和葱。

    我把白菜中那些没有被虫子吃的叶子挑出来,剩下的就扔掉了。并不是我们不知道农药的作用,实在是畏惧它,所以白菜地成了虫子的饱餐之地,但毕竟还剩下了一些好的,我们称之为绿色食品。我和妻子都是喜爱白菜的人,相信白菜装点的生活总是清纯美好的。

    臭菜我们最先种了一茬,老了之后,它的种子落到了地里,又长出了一茬新的。我和妻子都欣喜种子的神奇和土地的力量。尽管臭菜长得不大,但它们很鲜嫩,很好吃。臭菜深沉的味道使得虫子不敢光顾。如果说白菜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那么臭菜的性格则是有个性而不易接近的。

    萝卜在园子的最北端,靠近一条便道。这次我看了看,长得大的已被人拔去。如果是一个好奇而淘气的少年拔的,拔去就拔去吧。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不是也拔过别人的萝卜吗?如果是那个放鹅的老妪拔的,拔去就拔去吧,如果她的鹅吃萝卜的话。剩下比手指粗一点的,我都把它们拔了下来。相信拔萝卜的时候,土地会有一丝颤动。我知道土地的无私,但当这些东西离开它的时候,那些带出的一些泥土一定凝聚了什么,是土地对萝卜的留恋吗?

    芹菜也就十多棵,前些天我剪去了一茬,这回又长出了茎叶。尽管来过一次霜,但没对它们构成威胁,在十月上旬最后一天的阳光下鲜嫩无比。我把它们连根拔下来,妻子说要用它们做咸菜。

    这些白菜、臭菜、萝卜、芹菜,我把它们带回了家,我们将用肠胃一点点地感知它们的恩德。

    剩下的葱还没有枯萎,当然它们将经历枯萎,将经历雪的覆盖,在明春发芽长叶。

    园子里还剩下枯萎的茄子秧和辣椒秧,还剩下枯萎的玉米秸秆,它们都曾是果实的拥有者,果实喂养了我们,如今它们成了失落者。我让它们站立着,让它们以这样的姿态去迎接就要到来的冬天。繁荣就意味着衰败,衰败却并不意味着沉沦。我们郊外的小园子,它必定要经历这样的现实,一如我们必须经历那应该经历的一切。

    在白雪覆盖的冬天,我和妻子会来这郊外看我们这块小园子的。那时也许会有麻雀和喜鹊落到玉米秸秆上,寻找残留的玉米粒,就像我们的神思会在一次次回溯里寻找生存的力量。

    明年的春天,我和妻子会收拾好我们的小园子,然后开始新的播种。

    等待的姿势

    在我宿舍楼一层到二层拐角的墙上有一个磁卡电话,每次上楼下楼我都会自然地看看它。这部电话早已不用,电话线早已断去。那个黑色的电话听筒依偎在话机上,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用孤儿寡母形容似乎也恰当。我经常想象电话被使用的情景,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把他们的声音传向远方,那时听筒是一个乖孩子贴在耳轮上告诉给他们悄悄话,那时表达和倾听都会使他们的表情流露出欣喜。可能也有哭鼻子的时候,比如失恋。传达爱的电话,有一天竟被弃置不用,这让我想到很多,黑色的电话,黑色的命运。那电话是等待的姿势。

    一个男孩,他的头发稍有卷曲。他坐在都市一个餐厅靠窗的位置,等待心上人的到来。两杯橘汁,像液体的幸福的阳光,吸管和杯都静成等待的形式,那个男孩不时望望窗外,望人流匆匆。我不敢想象橘汁象征的相聚是否会如心所愿,也不敢想象那个姑娘是否目迷于都市的五色,心醉于都市的奢华,更不敢想象男孩稍有卷曲的头发就像世路的弯曲。

    在北方的雪路上,一辆汽车跑着,车中是一群回家的人,有一个就是我。那时我们把双手静成交叉的姿势,还不时向车窗外望去。夕阳也像一个倦了的旅人要回家,炊烟被风吹成挥舞的手绢,在呼唤村庄的赤子。可以想象的烟火味弥漫在村庄的空气里,灶火旁是母亲一张盼归的脸。而父亲呢,则会将烟锅抽成等待的形式。我、村庄、母亲、父亲,回家和等待回家的姿势各异,但却表达了人类共同的心。

    等待的姿势不可改变,就像墙上的那部电话,那样的执拗是与生俱来的,那样的结局让人叹息,那样的等待是无望而痛苦的等待。等待总会让我们想象,它的结局有时很难判定,游移的世界,变幻的人心,总让人想到那个男孩窗外的路所牵起的世界的路以及路上风在扯谁的衣襟。那样的等待是美丽的,焦灼的,也可能是痛苦的,人类的等待面临着考验。等待到家和等待回家的人很少爽约,因为对亲人的情感是不可改变的。有一个故事是感人的。一个在外漂泊多年的人,在他病危的时候,他选择了千里外的家,他以躺着的姿势往家赶,等待着与亲人相见,他的头向着那家,遗憾的是还没到家他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等待的姿势寄托了人类太多的寓意,这里有幸福,也有太多的忧伤。人生等待的姿势是人类情感的一个个符号,等待着我们去破译。

    汇款的老人

    新年的第二天,我去邮局汇款。在我的身边,有一位老人显出有些着急的样子。我看他在窗口台面的汇款单上写上了“祝妈妈健康长寿,春节愉快”的字样,心中有些吃惊:老人有八十多岁了吧?他的母亲依然健在?

    从唠嗑中得知,老人已八十二岁,他的母亲已九十九岁。他的母亲是继母,但他特别强调继母和亲生母亲没什么两样。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在他头脑中的印象是模糊的。从他记事的时候到他十二岁时离开故乡山东闯关东,继母对他的呵护是令他永生难忘的。也许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他才走上了闯关东的路。我不知道他当年闯关东的情景,但可以想象他脚步扯远的是母亲对他的牵念。他当年和谁一起闯关东我没有来得及问,我想一定是和他的亲友,但缺少母亲陪伴的日子该是多么孤单!关东的冷雪是怎样进入他的视野和生命,他是如何在东北站稳了脚跟,我也不得而知。母亲的想念是深长的,她一定在忙碌的间隙,尤其是在月亮不圆的夜晚,一次次地凝望北方,流下孤独中的双泪,那流不尽的是作为母亲的牵念的痛苦。作为儿子,母亲的牵念暖热了他的心坎,他把这种温暖带到了渐行渐远的地方。尽管前程里有那么多的未知,但他知道那一世的眺望就在他回望的地方,于是他便奋然前行。

    八十二岁的老人,他早已儿孙满堂。在最被儿女牵念的年纪,他牵念着他的老母,这是怎样的幸福啊!在有些人看来,八十多岁是难以企及的,何况近百岁的老母呢?俗语说七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时光给了他尽孝的机会,这样的幸福是用言辞所无法表达的。

    老人说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我问老人除了老母,老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两个弟弟,都六七十岁了。他说母亲身体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

    当他把汇款单递进窗口,我知道他即将实现作为儿子的对母亲的祝愿。儿子老了,母亲老了,但母子之间的爱永远不老。

    当我走出邮局的时候,我想到太多的人并没有像这位老人这样幸运,当他们想尽孝的时候,已没有了机会。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我们生命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刻度,时光的河流又涌起了欢腾的浪花,树上的喜鹊又摆动着漂亮的尾尖。

    新年快乐,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我们或者面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或者是与他们相隔遥远,但不管怎样,这四个字来往于无数人之间,它们的相融构成了这个冬天最和暖的春意。

    新年快乐,这四个字像四个燕子起飞,从一颗心飞向另一颗心,燕翅像剪子,剪掉了我们心底的忧愁。

    新年快乐,这四个字像亲切的麻雀,围绕着我们的屋宇,喂养它们的,还是快乐的谷粒,而那快乐的谷粒,早已经风沐雨。

    新年快乐,这四个字是伴着雪来的,那么多的雪是那么多的新年快乐,落在屋顶上,落在树木上,落在我们的眼睫毛上,落在我们对新一年的期盼里。这是茫茫的问候和祝愿,这是铺天盖地的问候和祝愿。如果我是个小伙,我一定要和心爱的姑娘牵手跑在雪地上,我们红色的羽绒服是两团火焰融在一起,我们用鞋子体会着新年快乐;如果我是一个少年,我会和我可爱的小狗一起跑在雪地上,然后把我的名字写在那里,我的名字就沉浸在新年快乐中,就让新年的阳光照耀着。

    新年快乐。如果它是从一个老人的胸腔里发出,它必让我们格外珍重,似乎老人一生的财富都随着这四个字给了我们;如果它从一个青年的胸腔里发出,它必有无边的憧憬,无论那个人是俊朗的小伙还是美丽的姑娘,四个字都会令我们激情涌动;如果它是从一个孩子的心底发出,它会让我们格外怜爱,甚至要亲亲孩子的脸,从孩子的稚嫩到世界的强劲,我们总有理由相信世界的希望。

    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是从这四个字开始的,多少年之后想起手机屏幕上的四个字,那样的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理解在这四个字里加深了,这说起来容易的理解,真正做到是不容易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思索在这四个字之后越发显得深邃了,在对往年的总结里一个新想法诞生了,好心境对新想法的呵护备至可想而知;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四个字是伤痛上的四朵花,总希望开出幸福。

    想想似水流年中多少远去的人已无法享受这四个字,我们活着的人该是多大的幸福。我们不解过,无奈过,忧郁过,愤怒过,但我们一定要新年快乐,为了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为了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新年快乐。对于生命中搁浅的船,这应是一次必要的牵引;对于生活中的冷漠者,这应是一次富于热情的提醒;对于深锁在自己世界里的苦闷者,这应是一次深情的敲门。

    在新年快乐里感恩,我们没有忘记别人,别人也没有忘记我们;在新年快乐里检点自己,让灵魂里充满善意,让心变得更加柔软。

    新年快乐,笑意写在脸上,写在苹果上,写在装满美酒的杯盏里。

    新年快乐,我们问候别人,也问候我们自己。

    伤疤上的字

    早晨和朋友在一个公园散步,看到一棵老树上一个很大的伤疤,伤疤上是一个少年的心语,是被一个女孩抛弃后所流露的痛苦意绪。少年是如何爬上大树,如何把字写上去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一个少年的痛苦使得他找到了释放的地点。但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的这棵大树而不选择别的地方?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回他识得了。本不该是爱的年龄,少年的幼稚面对的是青涩,这样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也许他和那个女孩曾从这里走过,也许他们曾坐在这里的长椅上忘情长吻,也许大树在笑他们痴狂,也许他们就静静地望着这棵大树,但他们的年龄还不足以体味大树的沧桑。

    少年可以把痛苦释放在大树上,他不会像我们成年人可以把许多痛苦埋在心底。作为成年人,我们内心有许多伤疤,伤疤上是那么多痛苦的心事。我们好像是那棵大树,伤疤上是无字的痛苦,但越是不断加深的苦痛之根,越是不断促进树的生长。听任少年在自己的伤疤上尽情释放,大树的平静令人不平静。越是痛苦不深越是觉得痛苦很深,越是容易表白;越是苦难深重越是视若等闲,越是从容不迫,越是内敛。这已是被生活无数次证明了的。少年的笔画只是在大树伤疤的表面,它还无法直抵大树的内心。

    伤疤上的字会逐渐模糊。多少年后,当这个少年挽着妻子的手从这里走过,他一定会想到大树伤疤上的字,一定会笑自己当年的幼稚、轻浅和痴狂。那伤疤是在一定的高度上的,而他爬上高处提升他的痛苦,说明他的不成熟。

    其实痛苦是不需要有意提升的,它是在成长中自然形成的,比如大树的伤疤,它会随着大树的向上而自然升高。

    因为伤疤上的字,这次公园散步就有了韵味。这是异乡的公园,但伤疤样的遭遇却是共同的,人总是在找到情感的对应物时心生感动。

    伤疤上的字终究属于少年。

    有意书写的痛苦并不如伤疤本身带给人的痛苦更刻骨铭心。

    花朵的位置

    在我家所在的小区里,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垃圾箱的上面,统统种上了花朵。我不敢说这是创意,但即便是从别处学来,这也是一项好举措。这真是装点之美,又与小区的整体环境有一种和谐之美。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花朵可以属于平民化的鉴赏,但花朵和垃圾,却是一个很难的美学命题。

    世界上的垃圾太多了,这本不足怪,但处理垃圾的方式是不同的。如果管理者没有疏忽,那么垃圾是不会暴露在外面的。这让我想到“垃圾”这个词已经成了现在的流行语。在网络上,经常会看到诸如谁是垃圾的字样。如果说这样的发泄真的很准确的话,我们就不会再说什么。问题是,这些发泄是任意的歪曲,是无端的中伤。尽管网络上的警告无处不在,但这种现象并没有减少。这倒让我想到了网络上的某些管理者,他们简直不负责任,听任这些人制造垃圾。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这些垃圾收走。

    现在的问题是,有人爱这些垃圾。这就存在一个对垃圾的认识问题。在我们的思维里,应该有对垃圾的正确判定,正确的判定来自很高的清醒度。我们的认识里应该有一个垃圾箱,一旦有了正确的判定,那些属于垃圾的东西就统统被打入里面,毫不客气。

    还有我们的种种坏想法,难道不也属于垃圾吗?我们要把它们清理掉,然后把它们埋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些坏想法舍弃,因为来自周围的坏影响无时无刻不作用于我们。

    花朵离垃圾是多么近,但它们在垃圾之上,既是对垃圾的正视——装点生活而不掩饰垃圾,又是对生活的升华——升华而有缘由。花朵是无法感动垃圾的,花朵的香气也不会因为垃圾的味道而有实质的改变。花朵的位置多么好啊,它是一种醒目的悬置,它在我们的来路和去路上,显示了一种美学特征。它带给我们好心情,让我们忘记世上的垃圾。

    花朵和垃圾看似距离不远,但有的人一生也不会从垃圾到达花朵。

    花朵的招引有种牺牲的味道,但恰恰能证明它的价值。

    高度上的花朵,它们被谁托举,而它们又托举什么?

    闯入者

    这些闯入者,我对它们简直无可奈何。

    一到夏天,它们就潜入我的居室。我是一个好失眠的人,夜晚恰好又是它们兴奋的时候,所以睡觉就成了大问题。它们的嗡嗡声成了夏夜我最讨厌的调子。这个小区正在不断地建楼,为了赶进度,夜战是常事,这样起重机的声音常常响到深夜。有时我简直无法分辨是起重机的声音,还是那东西的声音。如果说夜有神经的话,它也肯定受不了。它们由远而近,声音由微小到清晰,好像一架架侦察机,在完成谁的使命。我的精神就这样经受了一次次的侦察和骚扰。我不知道这样的夜里到底有多少个失眠者,但可以肯定,我是最严重的一个。那时,我的脆弱就像一面深潭,只要一有风吹,就涟漪不止,然后就有月光和星光沉入其间,它们是安慰我吗?我常想,月亮是最大的失眠者,而最多的失眠者是星星,而它们又怎能把我安慰?

    有时勉强入睡,但它们又把我吵醒。只好随手拿起枕巾一个个制伏这些闯入者。雪白的墙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还好,留下了痕迹还要及时处理,尤其是血迹,那大多是我的血迹。闯入者以狠命的吸入完成了快感,而我的打击竟要用自己的血作为见证,这是我不情愿的,但又无奈。雪白的墙是无辜的,我总是一次次地替墙惋惜。马上用刀片轻轻刮去那些血迹,但原初的样子没有了。我经常想起一面墙的童年,它总是在遭受一次次打击后改变了模样,它和人的遭遇又有什么两样呢?

    那些闯入者是如何闯入的,我三思不得其解。几面纱窗没问题,难道是从门而入?我曾多次观察。当我从外面回来,这些东西就追随我上楼,真的很容易随我进屋。但有时我并没发现它们,但屋里依然有它们的存在。这些智商高的东西,肯定是经常落在我的身上,随我而入。有时我在进门之前还拂一下衣服,有时还把上衣脱下摇动一番,但屋里照样少不了它们。这种昼伏夜出的东西,白天发现它们很难。窗帘的褶皱,放鞋的地方,卫生间的角落,我的搜寻常常是徒劳的,那只好等待它们夜晚出现了。

    小东西并非意味着弱小,它们的强大是依靠着群体的力量,这个死了,那个又来了,吮血是它们的欲念,不可改变。而人呢,因为它们的存在,在许多遭遇中又有了这样的遭遇,不想成全它们的欲念而无意中却成全了,在这方面,人的胜利是短暂的,因为不断有闯进者扰乱我们,它们利用了我们的疏忽。

    我们希望来的常常不来,不希望来的却纷至沓来。这就是遭遇,世界竟以小小的形式向我们发威,我们除了打击,还要准备忍受叮咬。

    有时候我们寄希望于天气冷下来,但天气暖起来的时候,这些东西还要来。所以还要想一想,我们到底疏忽了什么。

    两棵树

    两棵树,在小区西边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我和妻在散步的时候,经常停下来望那两棵树出神,那是两棵我们还叫不出名字的树。真该感谢那户人家,几十年前他们栽下了这两棵树。不知道这两棵树最初来自何处,我想可能来自遥远的山里。它们在这里站定,是为了感谢栽种它们的人,我想栽种它们的人也该感谢它们。树接受了主人太多的目光,主人也接受了树送来的绿意和凉爽。在黑黑的夜里,或者有月光的晚上,两棵树肯定借风相互致意,在主人的梦境之外做着相互慰藉的梦。

    在过去不久的冬天的夜晚,我和妻散步路过此地,看到两棵树在北风中无助地站立着。那家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片瓦砾。这里将要建高层,那户人家搬走已是必然。围绕着走还是不走的纠结已经很久,那户人家尽管搬走了,但不舍也是必然的了。有狗和猫从那些瓦砾上慢慢走过,那是不是主人无奈的思想?我担心那两棵树的命运。

    春天来了,两棵树依然在那里站立着,里面的一棵已经开出白色的花,边上的一棵已被人沿边缘挖出一个轮廓,看来后者是要被移走的。

    过了几天,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棵树已被栽到了我家所在的楼北面的小绿地上。我知道树坑早已挖好,但没想到栽的是这棵树。问了几个人,都说它是一棵核桃树,在我所在的县城,属于稀有树种。刚刚被移栽过来的树,我看到有两个人正在那里踩着培上的土,还浇了不少水。我因此对这两个人有了好感,世界上的乱砍滥伐太多了,而世界上的善意就显得弥足珍贵,并令人充满敬意。我知道核桃树的根在一点点生长和恢复中,所谓斩断很难,包括思想。它枝条上的嫩芽叫我欣喜,偶尔也会有小鸟飞上枝条,蹦蹦跳跳,还不时摆动着漂亮的尾尖,但我的担心并没有消除。看那些孩子,正在它的旁边折那些开花的灌木,我无论如何制止都无济于事。他们的家长没有跟孩子说不该损害树木吗?当核桃树不再被木头支撑,当核桃长出来的时候,那些孩子会不会攀爬树而让它受伤呢?为此我抑郁了很久,我想到的不仅仅是这棵树,世界上的摧折实在太多了。

    另一棵树被栽到了与它隔一个楼的西南角上。两棵树距离远了一些,但毕竟还活着。据说那是一棵杏树,我曾到它的跟前站立良久。我发现它的皮因为运输的关系被刮去了一些,树木面对疼痛总是隐忍的。杏树,我祝它永远幸运。

    两棵树就这样在我的担心里生长着。隔着一座楼,不知它们是不是还能对话,我想会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神秘的微风中。我用望核桃树的目光望那棵杏树,用望杏树的目光望那棵核桃树,让它们在我的思想里有了更紧密的联系。它们曾经站立的地方留下了太长的根,当一座高楼开始挖地基的时候,人们会发现那些根脉,那些根脉太长了,它们已经深入一些人的思想。

    擦拭

    这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情景,在机关,在医院,在学校,在邮局,在车站,在宾馆……她们是清洁工,她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对工作的珍视体现在一遍遍的擦拭上。看着她们总那样忙碌,我常常不解:她们收入菲薄,何以忙碌如此?她们来自怎样的家庭,我不得而知,但她们干许多人不屑于干的工作,就说明了这工作对于家庭的重要。关于工作,可以有许多种选择,清洁工这份工作面对的就是随口的吐出和随意的丢弃,就是琐屑和劳累。虽说她们在用不停的劳作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我还是希望那些随意的吐出和丢弃越少越好,那样她们就会少一些劳累的喘息。也许有人会说,如果大家不吐不丢弃,她们干什么?似乎自己的行为是理所应当的了。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唯有生存的理由能最大程度地得到别人的理解,但这样的理解应该体现在体恤别人的行动上。

    说她们这些人是最依顺的,这话恐怕并不为过。她们紧张而认真的劳作使得她们的工作没有缝隙,所以就不会有不满意进入缝隙。这是我的想法,也是我在充分理解她们之后理想化的想象。其实她们最怕的就是颐指气使和挑三拣四,她们的软弱就像秋天的叶子禁不住一阵风。所以对这些自觉意识极强的人,如果再有一些颐指气使和挑三拣四,那简直就无法原谅。她们对自己不是没有担心,在这个挑剔而多变的世界,她们只有通过勤恳的劳动才能在别人的考核里为自己增添一两个砝码。

    她们刚刚擦拭而没有干的地面马上有人踏过了,她们什么也不说;她们有时不是握着拖布杆擦拭,而是手拿抹布蹲在那里认真地擦拭不好擦的地方,她们什么也不说;她们有时要很有礼貌地等着别人走过然后再劳作,只撩一撩头发,她们什么也不说。但她们什么都说了,面对和躲闪,这是她们心中的话语,这是她们的人生滋味。

    那是一双双怎样的手啊,劳作之后的干净迎接的是我们各种各样的鞋,只有干净的鞋才对得起那些劳作。有时我真的是在轻轻地走,唯恐重重地踏过是对她们的不尊重,这并非我的矫情。当一个时代在平常中缺乏检点,缺乏对普通劳动者应有的尊重,这个时代就令人怀疑了。

    当我们出现在宾馆的走廊里,听到那先与我们说出的“你好”、“小心地滑”的时候,你应该感动;当你把着楼梯没有一点尘土的扶手站定,发现那擦完扶手的竟是一个聋哑人的时候,你也应该感动;当你从楼梯的拐角经过,发现一个过度劳累的清洁工正倚着窗台在那里打盹的时候,你怎能不感动。

    楼梯的牙齿就这样啮去了她们一天天的时光,平坦的地面无法消去她们内心的坎坷,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无法使她们内心的会议停止……也许老人正等待关注的眼睛,也许丈夫正缠绵在病榻之上,也许孩子正奔波在生存途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们平静的表情掩住了,而我不平静之中的猜想就无尽头了。

    擦拭,擦拭,千百遍地重复单调的工作,重复而有意义,单调而不单纯,这工作连着她们的饭碗,连着那些普通的白菜,这就是一种生活。

    后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为了保证质量,收入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作品,其中多数是近几年的作品。

    同诗歌创作相比,我的散文创作起步较晚。1994年在《黑龙江晨报》上第一次发表了散文。1994年和1995年我写得比较多,多发表在报纸上。之后几年有零星的发表,写得很少。从2003年开始,我又对散文创作产生了兴趣,到2006年和2007年形成了一个小高潮。近几年,我把很多精力投入到散文创作中,热情不减。

    通过这些年的散文创作,我深深认识到,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角度,如果没有独特的体悟,如果没有好的语言,这样的散文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我喜欢余秋雨、周涛、刘亮程、鲍尔吉·原野、迟子建、李琦、李娟、李汉荣的散文,他们的散文总是有那么多独特的东西,他们散文的语言总是那么富有魅力,他们散文中的诗性尤其感染了我。这种诗性是创造的诗性,又是自然的诗性,也就是说,在他们的创作中没有那些模式化的东西,他们的匠心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体现出来,这是我最佩服的。走进他们的散文,就是走进了他们美好的精神世界。新时期的散文创作,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的散文创作告诉我们,打碎已有的创作模式,强化作家的主体人格,深思生活的土壤,强化语言的表现力,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

    在外国作家中,我喜欢梭罗的散文,喜欢里尔克的散文,喜欢蒲宁的散文,也喜欢前苏联地理学家阿尔谢尼耶夫的纪实文学《在乌苏里的莽林中》。从他们的作品中我读到了热爱自然和热爱生活的情感,那种语言的征服力让我深感魅力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它可以跨越地域、种族、偏见,永留在我们的心底。

    从上述中外作家的作品中我们所感到的哪里只是文学方面的鼓舞,它是对整个人生的鼓舞。文学不是虚张声势的东西,它必须以作家坚实的脚步体现出它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要在散文创作中倾注生命的热情,这样才能流淌出生命的华彩乐段。

    在这些年的散文创作中,我得到了白荔荔、刘云开、潘永翔、宋晓玲、杨铭等编辑的帮助和鼓励,在此表示深深的谢意。白荔荔和宋晓玲在她们所编辑的刊物中,以大版面重点推出我的散文,让我非常感动。宋晓玲还是一位散文作家,在几次推出我的散文前,我们还未谋面。近几年,我的朋友诗人马合省和李琦夫妇十分关注我的散文创作,他们对我的鼓励和帮助让我心存感激而无以言表。我只能以不断的努力写出好的作品,来回报我的朋友们。

    最后还要感谢我的妻子张君艳,感谢她作为第一个读者所提的建议,感谢她的严格要求。

    在我就要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东北的深冬刚刚洒下清雪。但愿我的散文是那清雪,让读者感受到一个思考者的纯情与美好。谢谢读我这本书的人。

    王立宪

    2016年1月19日于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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