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降临的冷空气使城市一夜间进入了深冬,梧桐树扇面大的黄叶颤巍巍地挂在枝头,路人从树下走过,稍稍跺一下脚,树叶就会一阵扑簌簌掉落几片下来。干燥的空气蒸干了叶片内的水分,筋脉明显曲张突出,绿的色泽已完全隐退,黄到发黑,好像一叠留有墨迹的旧纸张,被风吹得满地散落,又好像一面面脆硬的锅盔,扑向冷白的水门汀路面,一片接一片,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它们终是不舍随风而逝,无奈地扑腾着飞一程,停一阵,最后,脆弱而顽固地刮着地面,渐渐地飞远,或者,跌跌撞撞地翻滚着,整片的叶,就碎成了残兵败将,节节败退着,失去招架之力,霎时间,风卷残云般消匿了踪迹。
寒风起过,降了好几分热度的太阳隔着玻璃把微弱的热量投进阳台。阳台上摆着两张发黄的藤椅,左边的藤椅上坐着杨淑英,右边的藤椅上坐着郑宗义。他们身上穿着羽绒背心,脚上套着棉鞋,默默地坐在被玻璃过滤后的阳光下,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楼群,还有偶尔飞过的一群灰色的鸽子。天空像劣质的宣纸不小心洒了一串污水,一溜烟地划过,又被一块棉絮擦拭了去,只留下影影绰绰的翅膀掠过的灰影子。
天空是一面单调的屏幕,杨淑英和郑宗义的眼睛,就像四只缺乏光亮度的单调的老射灯,暗淡而持久地照射着窗外的一切。他们大多时候不说话,说,也是杨淑英自言自语,郑宗义的回应,仅是一些“嗯嗯啊啊”的语气词。他已经成了一个半残人,他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到了不能说出连贯的句子,他因此而很少发表有具体内容的言论。杨淑英照顾着他的起居生活,杨淑英的脑子还不错,手脚也还灵活。这会儿,我就坐在屋子角落里的沙发上看着他们,我看到杨淑英侧过脑袋,对着郑宗义的耳朵大声喊道:老郑,阿弟有出息啦!
郑宗义眼望前方,目光呆滞,喉咙里发出带着痰气的咕哝。他听懂了杨淑英的话,牵了牵歪斜的嘴角,他主观上有笑一下以表示祝贺的愿望,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笑不出来,他只是牵动嘴角,一串口水粘连着挂下来,滴落到挂在脖子里的围嘴上。白色棉布围嘴很大,上面布满黄色斑驳的口水痕迹,却依然挡不住他泉眼一样的嘴巴不时的滴漏,围嘴下面的衣襟上,也染了几摊白呼呼的浆水。
杨淑英苍老的嗓音提高了几个分贝,继续喊着过时的好消息:老郑,阿弟出息啦!阿弟当经理啦——那是手术前我最后一次回家告诉杨淑英的消息,现在我已经不是乔家宅工程的项目管理了,但我不必告诉他们,因为,生命于他们而言已经无多日子,我更愿意杨淑英在幸福与无憾中度过迟暮岁月。
郑宗义开心地歪了歪嘴,又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我知道,他想说几句对此事表示高兴以及欣慰的话,事实上,他什么也说不出,他只是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嘴角固执地歪斜着,给口水的涌出提供了一条无阻的通道。杨淑英摇摇头,平静地抱怨着:老郑,你这个人啊,其实门槛精得一塌糊涂,你比我先病倒,就是为了让我照顾你,你知道我心肠好,没人管你,我会看不下去,所以你就干脆病了拉倒。你这个人啊!真正是坏……不过,这个我是老早就做好准备的,你比我大了十岁,嫁给你的时候,我就想,你肯定比我先老,老了,就要我照顾你,所以,我往后还是要吃苦头的。看看,现在,我就吃你的苦头了……
杨淑英嘴上这么说,心里怎么想的,我却并不知道,也许命里注定她是要照顾一个男人直到他死的。乔元生病倒后,她没有照顾他,她欠下了乔元生的债,现在,她要在郑宗义身上还那笔债了。其实,她欠了谁的债并不重要,她就是这样的命,命运的安排,她是躲避不过的,她躲过了乔元生,却躲不过郑宗义。
我就这么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看着我的母亲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垂垂老矣的生活,那会儿,我应该默默地想着命运将会如何安排我,是让我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余生?抑或让我的生命结束在轰轰烈烈的青春?
杨淑英的唠叨变成了平静的诉说:老郑啊!说句老实话,我当初要是留在刘湾镇上,日子兴许比现在要好一些。至少,我有自己的房子。现在呢,你看看,要是你走在我前面,到时候,你儿子收回这套房子,叫我住到哪里去呢?还好,阿弟得了乡下的两间房子,这里不让我住,那我就住到刘湾镇上去。只不过,我死后,究竟是和你葬在一起,还是葬到乔元生那边去?我是无所谓的,你是我的男人,乔元生也是我的男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事现在最好讲讲清楚。要不,到时候阿弟会为难的。
郑宗义张了张嘴,呆滞的表情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呼吸比适才要沉重一些,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比较犯难。杨淑英感觉到了郑宗义的为难,接着说:我晓得你说不清楚,没关系的,要是你愿意让我和你葬在一起,等你死后,你就托梦给我。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只好去问乔元生了。老郑,我猜你不会不要我的,乔元生倒有可能不要我,他要是记恨,就不会要我了。你不会的,对不对啊老郑……
郑宗义的呼吸顺畅了起来,杨淑英就笑了。她的笑容表示了她的自信,她相信郑宗义愿意她和他葬在一起。可是,她又说:老郑,你说,要是乔元生也要我和他一起葬在乔家的祖坟里,那我怎么办?你们两个都要我合葬在一起,我不是要分身了?唉!要是这样,不如死在前头。死在前头的人,是不用操心这些的。到时候,我就叫阿弟给我做主,阿弟愿意让我和谁合葬,我就和谁合葬。这么说着,杨淑英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仿佛,她知道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听着她……
事实上,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并没有回过杨淑英和郑宗义的家,手术后我就再没有去看过他们。
因涉嫌投毒谋杀代孕产妇,冯子越被捉拿归案,季小姐季总监接任城建公司总裁一职。
这世上,有人为了生存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孩子,譬如那个年轻的代孕女子,可是一旦孩子呱呱坠地,她却不舍放弃自己的骨肉预备争夺孩子。这世上,也有人为了名利和私欲敢于铤而走险,譬如冯子越……这世上,还有人活为别人而活,死为别人殉葬,譬如李梅。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冯子越请人代孕,竟是在与李梅商量之后的行动,在燕窝里下毒,也是他们夫妻共同的策谋,只是李梅为了冯子越而先一步赴死,她要以自己的死来担负两个人的罪……
这世上,更有一些人,会为一些不明所以的原因,走上一条不归路,譬如我乔凡谷。命运仿佛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它在我三十三岁这一年,给了我一个瞬闪而过的微笑和海市蜃楼般的辉煌,然后,命运突然就把我摔进了寒冷的冰窖……六岁那一年,我母亲杨淑英把我从刘湾乡下带到了城里,为此我失去了父亲,她失去了丈夫。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忽然发现,其实城市并不是我的故乡,我还是刘湾乡下的一个孩子,我应该生活在农田里,与泥土为伴,与牛羊共生……
我撑着一根拐杖,去父亲的坟上焚化了另一根拐杖,然后,我就独自去了刘湾乡下那座单门独户的小院。可我总是不可抑制地想念着一些人,想念杜芸香,想念杨淑英。假如这个世上没有过去的我,杜芸香就不会早早地离开人世;假如这个世上没有以后的我,我的母亲杨淑英会如何度过未来的每一天?
现在,我真诚地希望,人是有灵魂的,并且,灵魂可以脱离肉身,飞到我热爱或者关心的人身边,我用灵魂去探望我的亲人,用灵魂去抚慰我的爱人,我只要愿意,就可以与我所爱的人永远不分离。我还希望,活着的我,可以看到死去以后的我的鬼魂,那样,我就可以与我的父亲乔元生,与我的三叔叔乔元德,与我梦中的女人杜芸香相见。虽然我们隔着生死两界,但我可以用鬼魂的方式贴近他们,倾听他们说话,感受他们的爱护,甚至,我可以拥抱他们,亲吻他们,把孤单的身躯埋在他们的怀里,大声哭泣,或者纵情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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