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鬼-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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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乔家宅影视城最重大的一项工程——“钟塔”开始动工,因为独一无二的高度,它成了影视城的地标性建筑。站在钟塔最高层,可以俯瞰整个浦东地貌,国际机场、东海,以及黄浦江边的城市建筑尽收眼底。以后,人们到乔家宅影视城来游玩,在六公里外远远地眺望,就能看见高耸的钟塔,钟塔在哪里,影视城就在哪里。它所承载的不仅是一个观光塔的意义,它是整个影视城的标志,是一种象征。因此,钟塔的开工,才算是影视城工程的真正开幕。

    然而开工第一天,情况就不太妙。

    这一天是钟塔打桩的日子,投资方、建设方、施工方等各方各面的领导都亲自到场参加开幕仪式。工地上插满了五色旗帜,还升起了两个很大的红气球,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按照冯子越的指示,我买了八千响鞭炮。一切都准备好了,人们仰着脑袋看着巨大的水泥柱被挂钩高高地悬吊在半空中,鞭炮一挂一挂地摊开在地面上,严阵以待着一锤定音的时刻到来时应声而响。冯子越戴着安全帽站在工地边,众多属下站在冯子越身后以及两侧。

    打桩机动起来了,它举起了巨大的锤子,巨大的锤子越升越高,巨大的锤子冒着热气,呈自由落体运动状,向垂直顶着地面的预制桩狠狠地砸下去。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顿时四起。气锤的白雾和鞭炮燃起的烟雾混迹在一起,打桩的巨响与鞭炮的炸响混迹在一起,工地上烟雾腾腾,八千响鞭炮的长时间炸响以及空气里弥漫的火药焦香,蒸腾出一片轰轰烈烈的气象。各方公司的领导们在热烈的气氛中相互握手祝贺,带着安全帽的头颅们在烟雾里扭来扭去十分忙碌,罩在帽檐下的面孔们,努力突破烟雾的笼罩,露出欢快和兴奋的眉眼。

    鞭炮足足响了二十分钟,人们已经听不清楚那些巨响的噪音究竟来自打桩锤还是鞭炮,直到“噼噼啪啪”的炸裂声渐次零落,最后,八千响告了段落,才发现,打桩机已经停止了工作。工头跑过来汇报,说第一根桩子敲下去还不到三分之一,水泥柱就断裂了。冯子越的脸上顿时冒出一股怒气,第一根桩子就断了?这是启动仪式啊!太不像话了。重新打,快换一根,重新打!

    打桩机再次启动,这一回,气锤在没有鞭炮声烘托的寂静的空气中,一锤一锤砸得煞是寂寞,又因上百双眼睛的注视,气锤似乎有些紧张,每一锤的下落,仿佛都带着颤颤巍巍的不自信。抬头看着粗壮的水泥柱在气锤的狠砸下一寸寸地陷下泥土,我心里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打下不到三分之一,只听得一声突兀的脆响,锤子戛然而止,第二根桩子又断裂了。冯子越开始发难:谁负责的?是桩子问题还是打桩机的问题?

    技术人员上前汇报:桩子是符合设计标准的预制桩,应该不会有问题,可能是地质问题。

    冯子越怒吼一声:地质问题?勘察报告呢?研究过吗?

    工程师马上回答:地质勘察报告做得很详细,这块地面上的高层建筑设计我不是第一次做,不可能是地质的原因。

    工程指挥提议:要不,再试试?

    冯子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废话少说,快去。

    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换了双动气锤打桩机,工程指挥大喊大叫道:给我打,今天打不下去不要给我停下。

    也不知他是叫给工人们听,还是叫给站在一边的领导听,总之,在场的人都有些气急败坏。十分不幸的是,连着打了好几根桩子,结果却一如既往,桩子十分守信用地在贯入泥土三分之一时应声而断。冯子越铁青的脸上已阴云密布,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脸色从尴尬变成恐慌,总指挥开始破口骂操作打桩机的工人,工程师的胖脸蛋上淌满了一颗颗巨大的汗珠,嘴里喃喃道:碰着鬼了,我造了几十年房子,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其实,在第三根桩子断裂时,我就觉得没有希望了。冯子越却像一个嗑了药的英雄,不成功则成仁似的,不肯善罢甘休。他命令工人继续打桩,哪怕桩子断掉一百根也在所不惜,好像打下去的不是桩子,而是东海龙宫的定海神针,他也不是城建公司的总裁,他是东海龙王,如若桩子打不下去,他的龙宫就要倾覆了一般。

    直到打第六根桩子时,我听到耳根边乔九斤的说话声:小爷叔,看来是动了乔金花和乔银花的脉了,作怪呢。还是让总裁叫停,另想办法吧。

    我打了一个猛烈的寒噤,想起在杜芸香西厢房门口听问鬼的客人说起的往事,当年,杜芸香的女儿,四岁的小女孩,就是睡在钟塔的石台边时,被塌落下来的石块砸死的。当时我将信将疑,权当道听途说,因为我始终不曾有过这种恐怖的经验。记得第一次回乔家宅时,我还抚摸过破碎的钟塔下面形同乳房般的半球状石头,我分明听乔九斤说,钟塔已经成为小孩子们玩撒尿游戏的专用地,乔家宅的人们在钟塔内原本挂铜钟的地方挂了一个破篾篮,人们为了方便晒被子,在篮子里摆了一根粗麻绳,那晚我喝多了,还误把麻绳当成了蛇……

    想到这里,我也有些被惊吓住了。当时我以为是蛇,乔九斤却告诉我那是一段麻绳。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自己醉意朦胧时的所见究竟是真是假?也许果真是一条蛇,或者,是两条蛇?乔家宅人把麻绳挂在钟塔里,究竟是为了晒被子还是别有意图?

    第六根桩子发出了断裂的痛响,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快步走到冯子越身后,凑在他耳边说了乔九斤提起的事。冯子越紧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理性,对工地总指挥招了招手,总指挥安全帽下一张沮丧的脸由远而近,冯子越说:先停下来,不要打了,什么时候继续,等通知。

    冯子越一转身,踩着满地红色鞭炮碎纸,向乔家宅工地外走去。一长串人踩着冯子越踩过的满地红纸屑,紧跟在后面,仿佛一队颇具规模的人马正通过红地毯走向某个喜庆场合。彩旗依然在工地四周高高地飘扬着,仿佛是为了配合红地毯的喜感,五彩的身姿飘扬得格外兴高采烈。可是走在红地毯上的人们却一律表情凝重,与四周喧嚷热烈的气氛很不和谐。

    初冬的天空苍白晦暗,灰色的云层遮住了阳光,两个红色大气球悬在黯淡的半空中,其中一个大概被爆竹炸漏了气,个头明显比另一个小了很多,蔫呼呼地直往下掉。我仰着头颅看着晦暗的天色中一大一小的气球,没有阳光,眼睛还是酸痛不已。身后,乔九斤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乔金花和乔银花已经很久没有作怪了,十年了,是要作一次了……

    2

    冯子越让我带着乔九斤一起回公司问话,一进总裁办公室,他就指着乔九斤问:那个传说,有根据吗?

    乔九斤抓了抓头皮:有没有根据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我们乔家宅世世代代相传下来的故事。

    冯子越撮着眉心想了想:那,钟塔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不知道,乔九斤说,总之,是很早就有的,我爷爷记事时,它就竖在宅口了。

    冯子越又问:那么,是先有蛇仙姐妹的传说,还是先有这座钟塔?有没有最原始的版本?

    这个,我也讲不清楚,乔九斤说,金花娘娘和银花娘娘的故事,我们乔家宅人男女老少谁都知道,好像,没听说过有别的版本。那些年,铜钟做了生产队的出工和收工号,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敲上几遍,敲得震天响,乔家宅人在钟塔边开会,听报告,学习语录,看文艺小分队演出。演出的土台,就搭在钟塔下面,几块木板,一头垫着砖,一头架在钟塔的石阶沿上,布景片就用绳子绑在塔身上,正中央还要挂上一张领袖像,革命小将们在土台上又是唱又是跳,使劲踩着忠字舞,脚步震得钟塔颤颤巍巍,随时都要倒塌一样,可就是没有倒塌。后来,生产队没有了,铜钟也干脆失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贪财的偷去卖掉换了买烟的钱。再后来,破败的钟塔有一天夜里忽然坍塌,砸死了一个小女孩,从此以后,钟塔就变成了一堆乱石……

    乔九斤说:反正,我记得的也就这些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我:小爷叔,你回去问问你妈吧,她嫁进乔家宅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我不置可否,心下里是不愿意打扰杨淑英。二十六年来,她始终对乔家宅的往事保持缄默,也许往事让她不堪回首,我又何必要去打破她几十年来坚持守护的宁静呢?

    冯子越拍了拍乔九斤的肩膀:乔九斤,你是叫乔九斤吗?

    乔九斤用力点头:是的是的,我叫乔九斤。

    乔九斤,这件事情,我委托你,去打听一下来龙去脉,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随时与乔经理通气。工程是有期限的,你抓紧时间,立功有奖。好了,你先去吧。

    乔九斤领受了总裁的命令,立即像是得了皇帝的令箭,拔腿出了总裁办公室。

    冯子越看乔九斤出了门,才把眼神回到我身上,目光立即充满了殷切:小乔,乔九斤说的那些事,虽然只是传说,但也不能轻视了。钟塔问题不解决,恐怕整个工程都要受影响。我觉得,你还是回家问一下你母亲,说不定她知道这事的真相,当然,真相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看着冯子越焦虑的面色,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以前他是从来不相信迷信的,他不像有些建筑老板,在开工前要烧香祭拜土地神,也没有在公司里腾出空间来做一个神龛供一尊财神菩萨,更没有大年初五零点一到就放鞭炮迎财神的习惯。他认为,只有缺乏自信和缺少实力的人,才会去烧香拜佛以求平安健康、升官发财。他曾经对我说过,他的成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如冯老太太所说,是烧香拜佛菩萨恩赐的福分。但他配合甚至纵容冯老太太每月初一和十五雷打不动地去潮音庵烧香,就好像家长允许自己的孩子持续喜欢一项游戏。

    然而现在,自诩为无神论者的冯子越终于有所忌惮了,总裁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虽然他事事显得神通广大而无所阻碍,可这个世界所隐藏的秘密究竟有多少,谁又能知晓?谁又能揭破所有秘密的答案呢?

    离开总裁办公室时,冯子越交给我一个纸盒,让我明天送去康桥花园:这是一些营养品,这段时间忙,我没空去,你就替我费心了。小乔,你是我最知心的下属,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全记在心里的。告诉我,你缺什么?

    我摇了摇头,开玩笑说:老板您不用对我客气的,我什么都不缺,真要说缺什么,就是缺女人了,做老婆的那种。

    冯子越张嘴爆出一串大笑:好,我会留意给你找一个可以做老婆的女人,你结婚的时候,我再送你一套房子……

    我笑笑,说了声“谢谢老板”,抱着纸盒出了总裁办公室。

    第二天,乔九斤就拖着我去公司向总裁汇报他打听来的消息,没什么新鲜的内容,无外乎是金花娘娘和银花娘娘在作怪,至于解决的办法,就是要找个师娘去问鬼,然后,再请师娘来作法驱魔。似是为了打消总裁的顾虑,乔九斤说:现在这个问鬼和看风水的行当,生意是越来越好了,很多大老板都信,造楼的、工程启动的、开拍电影的,都要做一番法事。

    冯子越点了点头:嗯,辛苦你了乔九斤,我会让小乔给你算上加班费,你先去忙吧。

    乔九斤乐颠颠地出了办公室,冯子越又对我说:小乔,我有个想法,上次你去问鬼的那位,那位叫什么师娘的?

    杜师娘!我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起来。冯子越拍了一下脑袋:对,杜师娘,我想,是不是去一趟杜师娘那里?

    冯子越再次想到了让我去问鬼,短短的一个月内,他已经第二次决定去问鬼了。如果说,他第一次委托我去问鬼,只是为了冯老太太的托付,或者,也是让李梅的自杀不至于在他心里留下太重的阴影,那么这一回,他是果真相信了某种虚无的存在?还是接踵而至的遭遇终于让他一贯强大的内心变得脆弱?

    冯子越面露无奈的表情:这不是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整个工程的顺利进行,这也是你的事业走向成功的关键一步。小乔,拜托你了。

    冯子越提到了事业,这让我无法推却。我没有多加犹豫,便答应马上去找杜师娘,同时,一丝期待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油然而生。

    走出办公楼,乔九斤从墙角边蹿出来:小爷叔,你是回工地吧?我坐你的车一起回。

    桑塔纳虽然不如奔驰高档,但性能还是不错,乔九斤在副驾座上一路唠叨:小爷叔,要不要我去帮你找师娘?

    我摇头:不用。

    我比你熟悉啊,还是我去吧。乔九斤对我大献殷勤,这使我有些犹豫,是否要请他替我去找杜师娘?可是,假如我不去,我将失去与杜师娘见面的这个机会,虽然我已决定忘掉这个女人,可一旦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舍不得放弃。乔九斤见我不说话,问我:小爷叔,你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问:九斤,你最喜欢吃什么?

    红烧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嗯,你特别喜欢吃红烧肉,可你要减肥,你决心把红烧肉戒掉……

    小爷叔,我不胖,我不想减肥,乔九斤打断我。

    假设,假设你太胖了,你要减肥,你决心戒掉红烧肉,你好不容易戒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我给你端来一大碗红烧肉,你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吃啦!

    可是你在减肥,吃了就前功尽弃了。

    小爷叔,你这不是害我吗?知道我减肥你就别给我看见红烧肉,你要是让我看见,即使变成世界上最胖的人,我也要吃。红烧肉是我的命啊!

    命,乔九斤提到了命,红烧肉是他的命,那么我的命呢?那种欲罢不能的感情,那种缠绕着我不肯消失的爱,那种戒不掉的感觉,是不是我的命?

    乔九斤问:小爷叔,干吗问我这个问题?你今天有些奇怪啊。

    我摇了摇头:唉——老板也真是,为什么要找师娘,为什么要问鬼呢?

    乔九斤扭头回答:要是不去问鬼,还能问谁呢?

    乔九斤的反问让我顿时哑然,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十分惊异。也许对于他,这是如同人为什么要吃饭、喝水、睡觉、拉屎一样的问题,根本不需回答。想想的确如此,谁都无法回答为什么钟塔的桩子打不下去,不去问鬼,还能问谁?

    我没有反驳乔九斤,近乎默认的态度让他得了鼓励,便发挥起来:也有人去问老天爷,去问菩萨的。不过,老天爷什么时候开口回答过了?菩萨什么时候开口回答过了?老天爷从来不会开金口的,菩萨只会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着你。所以呢,人有了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要去问鬼,要是不去问鬼,又能问谁呢?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灵,只有问鬼,鬼会回答你的,所以,鬼是人类的好朋友啊!

    乔九斤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忍不住笑出来,我一笑,他就更加兴奋了:小爷叔你别笑,我说鬼是人类的好朋友,那是有道理的,因为,鬼就是人变的呀!活着的时候是人,死了就变成了鬼,所以,鬼没什么可怕的。但是,鬼比人厉害,鬼可以看见人,人却看不见鬼;鬼可以让人中邪,人却不能让鬼中邪。所以,在鬼面前,人要甘拜下风,要不耻下问,只有我们人与鬼和平相处,日子才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有些人怕鬼,是因为鬼要作怪人,可是,鬼本来就是人变的,怎么会自己作怪自己呢?还不是人在自作孽?所以呢,我们刘湾镇人都知道,只要做个好人,不要自作孽,鬼是不会来作怪你的。

    乔九斤的一番话,把我听得目瞪口呆,我说:九斤,你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毕业就下地干活了,我爸说,种田人要念那么多书干吗?

    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居然能讲出这么有思想有见地的话,我简直要佩服他了,我说:九斤,谢谢你啊,你刚才的话说得真好,我会汇报给总裁的。

    乔九斤羞涩地笑笑:我是瞎说的,瞎说的,呵呵!

    3

    到达刘湾镇,在乔家宅工地把乔九斤放下车,我就向着杜师娘家的路口开去。没有让乔九斤替我去,不管是为了我的“命”,还是为了那份前所未有的“事业”,哪怕是负荆请罪赔礼道歉,我也应该真诚而坦然地面对杜芸香。

    照例把车停在镇西双桥酒家门口,下车时才想起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可是来得太急,什么准备都没有。冯子越交给我的那个纸盒倒是在后备厢里,还没来得及送去康桥花园。我灵机一动,打开后备厢,检查了一下,纸盒里是四瓶恒寿堂马来西亚即食燕窝,适合孕产妇以及体质弱的妇女食用,市场上大概要卖到千元每瓶。我决定拿出两瓶借用一下,明天去药房买两瓶补上,再送康桥花园。

    黄昏来临时,我终于踏上了去往杜师娘家的路,还是那条土路,还是过了石桥右拐,一径往前走。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少遍?三遍?四遍?不算多,但深刻到好像走了一辈子。这条路从来没变过,变化着的,是路边的田野。深秋,稻子已经收割完,留下一片片黄得泛出铁锈色的稻茬,土地还未翻耕过,没有稻浪或油菜花的遮掩,一眼望去,视线能抵达很远的地方。

    杜师娘的小院就在眼前了,西厢房矮矮地落下一片阴影,屋门开着。我加快脚步,心脏也跟着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在篱笆围墙外面站定时,我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冷的汗水。好了,可以进去了,哪怕是刑场也要进去。我深吸了一口气,甩了一下前额上掉下来的挡住视线的头发,推开院门,梗着脖子,向着西厢房悲壮而去。

    我没有礼貌地敲一敲敞开的门,也没有在门外招呼一声,我耷拉着眼皮径直闯了进去。我想,那一刻我的样子一定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正被老师招去办公室训话,心里却并不服气,便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可分明是怕的,因为,我始终不敢抬起眼皮看屋里的人。

    屋里的人却发出了一声轻叹:哎——是阿弟啊?

    我低着头,只觉浑身激灵一下,毛孔顿时张开,呼吸不可抑制地粗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果真觉得自己像一个正等待着被训斥的孩子,因为老师并不严厉的一声呼喊,忽然感到了委屈,委屈得眼睛都热辣起来,就更不敢抬头了,怕一抬头,眼泪会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阿弟啊,今日里来,是问风水,还是问人事?她单刀直入地谈起了正事,声音依然平静而温和,竟没有带一丝怒气,更没有训斥我这个“学生”。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还是那张八仙桌,桌上还是一只竹壳热水瓶,一只白色瓷杯。她还是坐在八仙桌边,还是素淡的衣着,一丝不乱的头发,只是瘦了许多,颧骨耸了起来,脸色亦是泛黄,原本光洁的额上显见了皱纹,嘴角瘪瘪地往下弯着,露出深深的法令纹。两个月不见,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因为瘦,脸颊是凹陷的,竟隐隐地透出一丝刻薄气。这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观世音菩萨,眼前的这张脸,好像比原来多了一些什么,或者少了一些什么?一张近乎陌生的脸,让我不再如同先前那样害怕看到。我迅速平静下来,理了理思路,开始说明来意。我说得很详细,从乔家宅影视城开发的规划,到设计建造钟塔的具体步骤,最后,停顿在打桩遇到的难题上。杜芸香并没有看我,只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直到我说:老板派我来找您,是想求个避解的方法,请您去一趟,做个法事。

    她沉思片刻,追问道:打桩这一日,是几月几号?

    就是前天,选的是吉日,11月18日。

    杜芸香嘴角轻轻一撇,笑得有些不屑:11月18日,是农历九月十九,宜动土,忌破土。

    动土和破土有区别吗?我脱口问。

    阳宅开工叫动土,阴宅开掘叫破土。杜师娘回答。

    我们造的是钟塔,算阴宅还是阳宅?

    在忌破土的日子里动工不成,你说这塔是阴宅还是阳宅?没闹出人命算好的,天数还没到极凶煞,杜师娘幽幽地说。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想起杜芸香的女儿死在钟塔下,不禁一阵后怕:杜师娘,请您帮忙选一个宜破土的黄道吉日,替我们做个道场吧。

    杜芸香思索了一番:选黄道吉日不难,只是那座钟塔,不是等闲之物,最好不要去动。

    我猜,也许因为她女儿是被钟塔上的石头砸死的,她忌讳那处地方。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况且,她做的就是这个职业,便说:项目规划不能随便改动的,都落实到具体操作了,一动则全动。

    杜芸香冷冷一笑:规划不可以改动,倒可以动钟塔,动土?还要鬼神来帮忙,荒唐!

    我顿时语塞,是,规划是人做的,当然可以改动,问题是,这不是我说改就可以改的,冯子越总裁也没有改动的权力。杜芸香当然不能理解,不按计划操作就是违约,签下的协议是有法律效应的。

    我无法和她说明白道理,只能再次恳求:我们老板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有什么办法杜师娘你说出来,我好回去汇报老板,只要顺利开工,多少钱他都愿意付。

    杜芸香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倦怠:人想要得到什么,是连天都敢动,连地都敢动,人就不晓得,天地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要报应的,无心者会多出些病灾,有意者就更要遭罚。你回去吧,阿弟,告诉你们老板,对不住了,钟塔的事,我没办法。

    任我怎么恳求,她始终拒绝提供任何帮助,难道她是在报复我?我长久地注视着她,想找出她身上曾经令我迷恋的东西。还是这个女人,还是穿着洁净的素色褂衫,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可是那张脸变了,变得多了一些平庸和尖锐,少了一些宁静和慈祥,她果然变了,性情也不再如同往昔,甚至,我惊恐地发现这副面容里巫婆的痕迹。

    我终于相信,她只是一个专事风水通灵职业的巫婆,而不是那个叫杜芸香的安静、美丽、温婉、善良而令我着迷的女菩萨。那会儿,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痛痛地抽搐了一下。也许,眼前的这个躯壳才是她的本真,而我之前认识的那个杜师娘并不是她,她不再是我梦中那个神秘的爱了。这痛彻的醒悟反倒让我不再慌张,也不再羞愧,我知道,只有爱,才会让人变得茫然失措。

    我挺了挺背脊,向着八仙桌跨前了一步,面对着离我咫尺之遥的女人,我满腔的悲情蜂拥而出……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话,可我说得异常流畅,我并不是在跟眼前的巫婆说话,我是在对心里的那个杜芸香倾诉,从第一次见到她,到那个困扰着我的梦,以及我梦想中神秘的爱,我袒露赤诚而怯懦的肝胆,我敞开洁净而肮脏的心肺,最后,我用一句话结束了我的自我解剖:芸香,都是我的错,惩罚我吧,怎么惩罚都可以……

    说完,我已汗如雨下,心里却轻松异常,我已竭尽所能,剩下的,都是天意了。

    杜芸香竟没有一点惊愕,她平静地听完我的诉说,平静地站起身,从竹壳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阿弟,喝吧。

    我抬起低垂的眼帘,我看到她充满泪水的双眼正凝视着我,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温顺体贴,而没有了适才的尖锐和刻薄。我伸出手接瓷杯,然后,不由自主地,我汗津津的手握住了她捏着杯柄的手,冰凉的手,心里挨次滚过一阵疼痛的抽搐:芸香,你,冷吗?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阿弟,后天是冬至,早晨,天亮时分,我去乔家宅。钟塔十米以内,用白布围起来,准备九样祭品……

    她究竟还是我的女菩萨,我要怎么感谢她?我甚至生出想要紧紧拥抱她的冲动,却终是不敢轻浮造次,只说:叫我怎么谢你?芸香。

    她却说:不言谢吧,我不是为了惩罚你才不答应,也不是为了报答你才答应。回去吧,回去做准备吧。

    我认定我与杜芸香之间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也许她和我一样,也在为着这非同一般的感情而纠结难受。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都是我不好,看把你瘦成这样。

    她摇了摇头,轻笑而无语。我把带来的两瓶恒寿堂马来西亚即食燕窝塞在她手里,然后近乎深情地看了一眼这个神秘的女人,才恋恋不舍地转过了身。那会儿,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责任感,我想,等钟塔的事办完,我要好好照顾她,买很多很多补品给她吃,我要让她变回观音菩萨般珠圆玉润的样子。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4

    冬至日的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冯子越就率领公司所有管理人员早早地等候在乔家宅入口。按照杜师娘的吩咐,一道宽白布把钟塔周围十米方圆围了起来,满地建筑垃圾已经打扫干净,钟塔的位置上,竖起了一座两米高的纸扎塔,纸塔前摆着供桌和九样祭品,还有香烛、锡箔、鞭炮……一切就绪,等杜师娘一到,法事就开始。

    天际露出一缕灰白时,七八个身影从宅口的路尽头出现了,杜师娘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来人全都着了褐色长袍,包括杜师娘。身旁围观的人发出轻轻的戏谑:这是做法事的工作服吗?

    另一个声音回答:笨啊!这叫道袍知道吗?

    第三个声音反驳道:什么呀!是袈裟,懂不懂啊?

    冯子越回头冲发声的人白了一眼,然后快步向路尽头迎了过去。我跟在冯子越身后,搜寻着杜芸香的身影。我看到她了,她穿着褐色长袍淹没在簇簇的人影中,显得那么瘦小。我用目光追着她,我以为她会用眼神与我做一次交会,以此表示问候。可她没有,她始终垂着眼皮不看任何人。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拥着师娘和法场班子进了乔家宅里白布圈起来的场地。所有人都被阻挡在白布圈外,包括冯子越。

    太阳从东方完全升起时,白布圈内响起了第一轮鞭炮声。乔九斤激动地大呼小叫起来:开始了开始了……

    鞭炮声落下,紧接着便响起了有节奏的敲打声,似是木鱼、铃铛之类的器具。乔九斤再次表现出强烈的主人翁精神,他给周围来自城市的人们做起了讲解:这是请道工开路呢,开完路就要走渡桥,走完渡桥还要做基地,做完基地就是走马灯,走马灯呢,差不多要到下午了,然后才开始驱妖,驱完妖,再祈福,这一套法事,做完要一整天呢。

    我有些好奇:什么走渡桥,做基地?是啥意思?

    乔九斤:这个,就是做法事的程序,我是看人家做过,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就是最后一道符咒。今天的符咒,肯定是“禳蛇怪法”。

    我没听懂:啥叫“禳蛇怪法”?

    这个,我也是听老人说的,“禳”的意思,就是用法术消灾。禳蛇怪法,就是用符咒禳解蛇患。

    我还是一知半解,所有在场的人大概都不太懂,只有乔九斤能说上个一二,他便像是得了一个舞台,尽情地表演起来:以前我们老房子里,经常会有蛇,我小时候,十三岁那一年吧,就见过一条大蛇。大蛇是灰褐色的,躺在桌子下,我以为是根黑不溜秋的绳子,就走上去抓。这家伙,一下子蹿起来,立在了我面前。

    乔九斤用手比划了一下高度:立起来有这么高,我当场被吓得戆掉,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我阿爹要带我去看病,我阿奶说,看病没用的,九斤是见了蛇怪了。

    白布围墙内传出阵阵嗡嗡的念咒声,乔九斤停了演说,扭头听了一会儿,然后宣布:现在是在走渡桥了。

    有人追问乔九斤:那后来呢?蛇怪怎么没吓死你?

    你才被吓死呢。后来,我阿奶请师娘来驱了蛇怪,病才好起来。我们这里,一向认为见到蛇是不吉利的。

    有人又问:驱蛇怪?怎么弄的?

    乔九斤搜罗着记忆中的往事:我记得,当时那个师娘,在我见到蛇的地方,就是那个桌子底下,放了一盆水,然后拿出三张黄草纸做的符咒,一张点着了,在水盆上面熏,熏完让我面朝墙壁蹲下,朝我身上洒盆里的水。然后,把第二张黄草纸,哦不,是符咒,把第二张符咒交给我,让我贴身藏好。再把第三张符咒压在一块砖头底下,埋在我见到蛇怪的地方。师娘埋好符咒,用脚狠狠踩住砖头,然后念了一段咒语,足足念了几十遍。

    又有人急不可耐地追问:然后呢?

    乔九斤翻了翻白眼:然后?然后就好了呀,师娘对我阿奶说,如此即得大吉,改灾为福。说完,就收钱走人了,第二天,我烧就退了。

    不会是骗人的吧?发了几天烧,自然会好的。追问的人说。

    乔九斤受了侮辱一般,立即反驳:怎么会骗人?第二天立马病好了,不可能这么巧吧。而且,不是我一个人遇到过,我们这里,很多人都请师娘看过病的。你们不相信也不要乱说话,小心蛇仙作怪你。

    那人便改口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很神奇,真的很神奇啊!

    乔九斤得意起来:那当然了,少见多怪!

    乔九斤说得太多了,人们开始起了嘲弄的心:九斤,你懂那么多,你自己都可以去做师娘了,替人家看风水,看病,通灵什么的,赚钱很快的。

    乔九斤白了那人一眼:嗨,这个你就不懂了吧,我告诉你,女法师叫师娘,男的应该叫师父。

    有人说:九斤,师娘为你念的那段咒语,你念来我们听听?

    乔九斤眼睛一瞪:我又不是师父,怎么会念咒语?说老实话,我听都听不懂,只记得师娘反反复复地念“几区几区,几区几区”,也不知道“几区几区”是啥意思。

    我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乔九斤和人饶舌,想象着杜芸香作法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什么也想象不出,脑中只有她慈眉善目洁净美好的面容。

    乔九斤终于把肚子里有关法事的知识和经验都说完了,人们继续听了一会儿白布围墙内不断变化着的打击乐和诵经声,知道法事要做一整天,便开始一个个往工地外面溜。连冯子越也悄没声地消失了,不知去哪里开小差了。我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工地半步,因为钟塔是我负责的工程,谁离开都没关系,我不能离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杜芸香在白布围墙内工作,虽然我看不见她,但就这么站在外面听着里面传出的诵经声,分辨着她温和平静的某一缕嗓音,就好像是陪在她身边一样,这让我感觉心安。杜芸香要做一整天法事,她不吃饭,那我也不吃饭,她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坐下休息。我近乎有些自虐地想。

    下午三点,冯子越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小乔,你辛苦了。里面进行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情况,不过听起来还挺顺利。

    冯子越拍了拍我已经有些僵硬的肩膀:事成后,我要记你一功。我早就想增设两个位置,一个是总裁助理,一个是总务后勤经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我感觉到脸部升腾起一片火辣:老板,我……

    冯子越笑着说,现在不说,现在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说着目光投向白布围墙。白布围墙里响起了不知第几轮鞭炮声,乔九斤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游荡了一圈回来了,解说词继而开播:开始驱妖了,关键的来了。

    果然,鞭炮声熄灭后,响起一片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念咒声,“几区几区”,“几区几区”……

    乔九斤大叫一声:哈!听听,听听,是不是?“几区几区”、“几区几区”,我没记错吧?

    乔九斤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感到骄傲极了,他是人群中唯一掌握着这类知识的人,他转动着灵活的脑袋向四周的人们传播着某种民俗文化,他简直像一个大学者了。

    我也侧耳细听,想分辨那些反复念诵的咒语究竟是哪几句话,然而我听了一会儿,便徒劳地发现,我和乔九斤一样,除了“几区几区”的重复发音,什么都没听懂。

    下午四点左右,白布围墙终于撩开,穿褐色长袍的人们鱼贯而出,他们无一例外地显得疲惫不堪,并且皮肤干燥、目光无神。杜芸香走在最后一个,她拖着虚弱的脚步,像一片浮云一样飘移出来。我看见她了,她脸色黄得厉害,紧抿的嘴角边刻着几条细纹,凹陷的脸颊使颧骨显得格外高耸,眼神煞是迷茫游离,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也好像是丢失了魂魄。她恍惚着走出来,身姿有些偏斜,巨大的袍子披在她干瘦的身上,使她看起来更加瘦弱憔悴。她走得很慢,好像已经累得无法拖动脚步。我想,我应该去扶她一把,便迎了上去。

    还未等我把手伸到她面前,她就站定下来,对着同样迎上去的冯子越说:冯总,我要做的都完成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你们自己来做了。

    冯子越恭敬而道:杜师娘请说。

    杜芸香羸弱的喘息托出游丝般的声音:造钟塔的时候,顶层,东、西两个门楣,一边雕上一条蛇,要记住,不可不做。

    冯子越点头:好,杜师娘,我一定照办。

    杜芸香没有把搀扶她的机会留给我,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瘦弱的身躯便跌跌撞撞地穿越人群,五六位褐色长袍紧跟在后面,一并向工地外走去。她的脚步明显踉跄,她的脸色很憔悴,她太劳累了。等这里的事完成,我要给她补身体,我再一次默默地想。

    杜师娘一行人走后,我走进正在拆卸的白布围墙,乔九斤和几位工人已经在里面打扫卫生,到处弥漫着香灰和蜡油的气味,那座纸扎的塔,经过一天的使用,骨头架子都松散了。我问乔九斤:这个纸塔,怎么处理?

    乔九斤说:小爷叔你放着,我来吧,法事做好了,拿去烧掉就行。

    说着走过来,双手一拎,纸塔就被他提了起来,底座下面的泥土里,冒出大半页黄纸,上面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字。我蹲下身,拨开黄纸上的泥土,发现是一道符咒,上面画着三条横杠,横杠下面,是“禳蛇怪”的咒语:

    急驱急驱,媵蛇万丈。摄制危者,见者不害。其害我者,急急驱除。汝是下妖,莫来干吾。干吾符者,分割妖躯。永镇吉地,保制无虞。急急如敕,天威炎火。

    乔九斤说得没错,咒语里果然有“几区几区”,原来,“几区几区”就是“急驱急驱”。我蹲在地上,对着半埋在泥里的黄色符咒念了好几遍咒语,心想:杜芸香把符咒压在这里,一定是有讲究的。便拨了一些泥土,掩住了黄纸符咒,而后站了起来。

    双腿一阵发麻,如血液凝固,腿脚不再听我使唤。我试着挪动,却感觉有千万枚钢针从膝盖一直扎到脚底,麻木和疼痛使我定定地站在原地不能动弹,那会儿,我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叫:中邪了!

    5

    我住院了,乔九斤叫了几位民工把我从工地抬到了医院。在这之前,因为影视城要开工,我一直呆在刘湾镇上没回过市区,忙碌的工作让我完全忘了曾经在医院里做过一次体检,直到法事结束我的腿疾又一次发作。

    还记得第一次腿疾发作,是在三叔叔乔元德的葬礼上,乔家宅人说我中了邪,后来是杜师娘给我“看”好了病。现在腿疾第二次发作,不能确定究竟是中邪,还是某种顽疾已经缠上了我的身。医生让我接受更全面深入的一系列检查,需要住院,也许要住很长一段时间……

    我并不害怕疾病缠身,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乔家宅工程刚开始,我却无法继续参与了,这意味着我刚起步的事业将遭遇夭折。

    冯子越来医院看过我一次,他让我安心养病,病好了再去上班,至于我为他做的那些事,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此后他就再没来过,这让我未免有些担心,是不是钟塔打桩又遇到了麻烦?杜师娘的法事有用吗?

    乔九斤来看我时,终于传达了钟塔打桩成功的好消息。工程顺利地进行了下去,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塔身正在矗立起来。按了杜师娘的嘱咐,请了石雕匠人,将在塔顶平台的门楣上刻一东一西两条蛇。

    好消息让我稍觉慰藉,同时,失落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等病好了我是否还能恢复原职。当然,没有我地球也转,公司也在正常运营,可对于冯子越来说,我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他应该深知我对他有多么重要,他不会因为我病了而一脚踢开我,这对他毫无益处。

    这是我住进医院后最初的想法,我天真地以为光明的未来还在等着我,我甚至想,等出院了我首先要去找杜芸香,我曾默默地发誓,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变回观音菩萨一样珠圆玉润的模样。直到后来体检报告出来,希望终于彻底被浇灭了。

    小寒那天,我偷偷溜出医院,去了杨淑英和郑宗义的家。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据说进入冬季后,郑宗义又中了一次风,没死,却几乎成了一个半瘫子,脚走不动路了,手捏不住筷子了,牙齿也都烂得差不多了,这是我给杨淑英打电话时她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里说:阿弟,你啥时候回来一趟吧,你阿爸又托梦给我了,说腿疼,要拐杖……

    那会儿我没搭理杨淑英,我告诉她工地太忙没时间回去,冬至日我会去阿爸坟上烧纸钱的。可是冬至日那天忙着为钟塔奠基做法事,早已忘了为乔元生烧纸钱,法事一结束,我就倒下了,住进医院一直没出来,直到今天。我想,我得全胳膊全腿地去看望一回杨淑英和郑宗义,也许以后,他们再也没机会见到健全的乔凡谷了。

    进门时,杨淑英正在端着一碗面条向阳台走去,我叫了一声:姆妈。她没答应,她的听力似乎愈发退化了。杨淑英端着面条,嘴里发出自言自语的唠叨:老头子,烂糊面下好了,我跟着你,只好顿顿吃烂糊面。这哪里还是面条?下次就给你做一锅浆糊吃吃算了。

    郑宗义依然壮大但已经失灵的身体摆放在阳台上的一张藤椅里,对于吃烂糊面还是浆糊之类的问题,他似乎无暇关心,其实应该说,他是没有关心的能力了。我站在门口,看着藤椅上背对着太阳的一摊烂肉,心想,现在,晒太阳大概是郑宗义最大的事业了,他在太阳底下发呆抑或沉思,在太阳底下吃饭抑或瞌睡,他迟钝的身体在太阳的沐浴下显得安静而坦然,仿佛一个有福气的老人,对自己的晚年抱以与世无争的缄默。

    杨淑英把一张高脚小餐桌推到藤椅前,桌沿卡在郑宗义胸口,面碗放在他的下巴前面,又塞了一把不锈钢汤勺到他手里。郑宗义任凭杨淑英摆布着,直到所有的位置和动作都到位,便握着汤勺往嘴里机械地划面条。好像,他还有着比较清晰的意识,吃第一口的时候,还咂了咂嘴。杨淑英大声说:不要嫌淡,你这种病,不能吃得太咸。

    郑宗义没有反驳抑或反抗的能力,他颤抖的手如同打摆子似的继续往嘴里划面条。他吃得很慢,吃剩下小半碗时,杨淑英实在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脚脚头就不要吃了。说完端过面碗,一边往自己嘴里倒,一边就进了屋。

    杨淑英从面孔上拿下扣住的碗时,就看见了我。她昏花的老眼首先发现了我左手提着的一个水果篮和右手提着的一个礼品盒。杨淑英怔了怔,似乎不认识我:你是哪个?是大洲吗?

    大洲是郑宗义的儿子,杨淑英以为是郑宗义的儿子来看老爹了,因为我是从来不会带这么多礼品回家的。我笑了笑,开口说:姆妈,我回来了。

    杨淑英好像吓了一跳,她听出了我的声音,可她还是不敢相信,瞪大眼睛看着我:阿弟?是阿弟吗?哎呀,我的眼睛,真是一点都不中用了。

    杨淑英说着向我迎来:哎呀,阿弟啊,真的是你,你怎么瘦啦?是工作太辛苦了?你为啥要买这么多东西啊?你跟姆妈还讲客气?

    以往,我从不会花钱给家里人买礼物,唯一一次,是工作那一年,在郑宗义生日时,给他买过一套羊绒内衣。现在我提了一大堆礼品回家,让杨淑英本来已经严重退化的视力更不敢确认我就是她的儿子乔凡谷了。阿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套,这么懂事了?她大概想不通。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两个多月里,杨淑英竟又老了好几分,老得连儿子都认不出了,再这样下去,她的眼睛快要瞎掉了。

    杨淑英弯下腰查看我带回来的礼品,嘴里数落着:脑白金?这种东西都是骗钞票的,你买回来做啥?水果装在这么好看的篮子里,肯定贵很多吧?这只篮子的钞票人家有没有问你收?哎呀,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长得像个石头蛋?

    杨淑英捏着一个紫褐色的山竹,颠倒翻转地研究着。我告诉她:这叫山竹,是海南岛的水果,要剥开来吃里面的肉,剥不动就用小刀撬。

    杨淑英诧异地看着我:阿弟,我怎么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了?

    大概,她也从未见过我对她如此耐心温柔,我只能扯扯嘴角,没有笑出来,只说:不会,我是你儿子,这个总不会变。老郑在晒太阳呢?

    杨淑英朝阳台努了努嘴:老半死了,听么听不清爽,讲么讲不明白。

    说着,朝阳台扯开嗓子呼喊起来:老头子,老郑,阿弟回来啦!

    阳台上的人依然瘫坐在藤椅里,静静地晒着太阳,他显然没听见屋里的喊声,或者,他听见了喊声也动弹不得。我就对杨淑英说:让他晒太阳吧,姆妈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杨淑英满脸堆笑:阿弟啊!到底是当了小领导的人了,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都像个有教养的人了。她笑眯眯地坐进沙发,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阿弟,有事你就说吧。

    其实,并没有准备好要和杨淑英说些什么,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母亲,想和母亲说说话。我想了想,还是说说和乔家宅有关的话题吧,便说:姆妈,你还记得乔家宅里的那个钟塔吗?

    杨淑英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哪能不记得?乔家宅么,一座钟塔,一个门廊,有名气的。

    为啥有名气?

    金花娘娘和银花娘娘的故事,刘湾镇上的人都晓得。

    那你给我讲讲金花娘娘和银花娘娘的故事吧。

    杨淑英涣散的目光在我身上胡乱扫了一遍,脸上堆起疑惑:阿弟,你为啥要听这个故事?陈年宿古的,有啥好听?我也记不全了。

    就是随便听听,老早的传说,蛮好玩的。姆妈,你就把记得的说给我听好了。

    杨淑英并不是老迈到记忆全失,遗失的有很多,留下的,应该也有不少。她侧着她花白的脑袋,回忆起了那些经久的往事:我只晓得,金花娘娘是阿姐,银花娘娘是阿妹,她们是两条蛇仙。这一对姐妹,在一次去烧香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男人,姐妹俩都喜欢上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叫许仙……

    我忍不住笑了,杨淑英是真的老了,老到把一出众所周知的民间传说改编过后,讲进了乔家宅钟塔的传说里。她编得还挺圆顺,基本没什么破绽,只不过男人的名字居然也叫许仙,稍稍缺乏了一点想象力。不知道是杨淑英把那出叫《白蛇传》的戏混淆在记忆中了,还是钟塔的传说原本就来自乔家宅人对《白蛇传》的改编。我没有打断杨淑英,她继续说下去:后来,许仙娶了阿姐,阿妹就跟着阿姐去做丫头。很快,金花肚皮里有了小孩,银花呢,做了丫头,心里还是喜欢姐夫。姐夫看出来了,阿姐也看出来了。有一天,金华说,银花,今朝是端午节,来,和你姐夫一起喝一杯酒……银花就和姐夫一起喝酒,喝了第一口,就发现酒是雄黄酒,阿姐看着她喝,自己却不喝。银花就知道,阿姐为什么要让她喝雄黄酒了。为了阿姐和姐夫,银花就把一杯雄黄酒全部喝了下去。一喝下去,就现了蛇形,一现蛇形,这个姐夫就当场被吓死了。金花后悔得要命,早晓得男人会吓死,不如和阿妹一起服侍他,阿妹是真正的好阿妹啊!为了阿姐,宁愿现原形。金花哭了三天三夜,哭出了一座塔,为了惩罚自己,她就把自己关在这座塔里……

    那么银花呢?我追问道。

    银花?银花不是现了原形了吗?银花现了原形,就变成银花蛇了,就去做蛇了。杨淑英说。

    那金花肚皮里的小孩呢?金花有没有变回原形?我又问。

    后面的故事,杨淑英显然无法自圆其说,便东拉西扯起来:金花么,照理,也应该现了金花蛇的原形,不过,金花比银花年长,法力总要高一些,所以,那个小孩子么,总该养出来了吧?不过,要投胎在人的肚皮里才能养出来,变了蛇的原形是养不出来的……

    我笑着拍了拍杨淑英老树皮一样的手背:姆妈,我帮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银花因为吓死了许仙,羞愧得离家出走了。金花为了惩罚自己,就把自己关在塔里,为了求得银花的原谅,她也让自己变回了金花蛇的原形,她还在塔里挂了一盏铜钟,每天敲钟召唤银花快快回家。至于肚皮里的小孩么,就投胎到乔家宅里的某一户人家,去做凡人了。

    对对对,你不是晓得吗?还要我来说给你听?杨淑英苍老多皱的脸上竟升起一团红晕,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那会儿,我忽然感到自责不已,这个神话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杨淑英也许已经搞不清楚。于她而言,乔家宅是一座坟场,而钟塔,是一块与她脱离了关系的墓碑,她把过去的生活埋葬在那个坟场里,永久地抛舍掉了,连扫墓都不再去,我为什么要与她提及?我来,只是为了来看我的母亲杨淑英,我本想问她,当年乔元生的腿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是软骨病?还是骨癌?可最后我还是没有问出口,我想,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什么病,总之是送了乔元生的命。现在,轮到我乔凡谷患这种病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乔元生送去一根世上最好的拐杖,自己却要拄起拐杖来了。

    我没有再把钟塔的话题追问下去,我指了指阳台,站起来:我去看看老郑。

    杨淑英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被老师放过了一场艰难的考试:好啊好啊,这个老半死,他自家儿子才来过一次,你倒记得来看他,老郑,老头子,阿弟来看你啦……

    杨淑英领头朝阳台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略微佝偻的背脊和稍稍蹒跚的步子,感觉她真的已经很老,可她才六十岁刚出头。这么想着,“刷”一下,泪水从我眼里滑了下来。

    6

    我没有告诉杨淑英我的病情,这段日子,乔九斤成了我的专业护理,当然,那是冯子越安排的。每天,乔九斤总要向我汇报一些乔家宅影视城的进展。事实上,我已经对影视城无甚兴趣,因为不久以后就要动手术了,手术的名字叫“截肢”,癌细胞无情的侵略使我左腿不保,术后,我将成为一个只拥有一条右腿的男人。

    我犹豫着,在失去左腿前,是不是应该再去一趟深藏在原野里的那个独门小院,去一趟西厢房,去看一眼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

    住进医院后,杜芸香重新进入了我的梦境,在梦里,我每天都要在那条土路上走两遍。梦中的我,正是那个独门院子的男主人,早上我要去上班,傍晚我要下班,我从家里走到乔家宅影视城,又从乔家宅影视城走到家里。一个每天走在这条路上的男人,路的尽头,他的女人正在等待他……这就是我的梦,梦醒时,我总是发现自己正咧嘴笑着。做梦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可是梦里的男人是健康而健全的,梦里的男人没有少一条胳膊或者缺一条腿。一旦清醒过来,我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象,一个缺了左腿的男人,如何能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幸福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想再去看一眼杜芸香,那个让我着了魔的女巫。下午输液结束,我得找机会溜出去,中午乔九斤过来时,可以请他帮个忙……

    午后时分,乔九斤满头大汗地冲进病房:小爷叔,告诉你个特大新闻,总裁在浦东的康桥花园养了一个小三,瞒得可真好啊!

    我一惊:你怎么晓得?

    出事了!乔九斤满脸兴奋地嚷嚷着,我赶紧用一根手指堵住嘴唇:嘘嘘,轻点儿。

    乔九斤缩了缩脖子,凑到我耳边说:那个小三,死啦!

    什么?怎么死的?

    吃了老鼠药,把老鼠药拌在燕窝里吃下去的,上好的马来西亚燕窝啊,多可惜。

    马来西亚燕窝?是恒寿堂的马来西亚即食燕窝吗?我抓住乔九斤问。

    乔九斤想了想:是不是恒寿堂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马来西亚燕窝。

    假如没错,小三吃的马来西亚燕窝,就是我替总裁送去的那一箱。那天送燕窝去时,她还哭着向我打听冯添翼宝宝好不好?长胖了没有?她说她想去看看孩子,我没答应,我说总裁没吩咐过,不能带她去。其实,她也并不是什么小三,她只是一个年轻的代孕者,做完月子,她将拿着冯总裁付给她的一笔钱回老家。可是孩子一生下来,她就舍不得离开了,这成了冯子越最为头痛的难题……

    乔九斤补充说:总裁被叫去刑侦队录口供了,是自杀还是谋杀,听说还没结案。

    乔九斤的话让我想起了李梅,想起那天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曾说过的那些令我无法参透的话:小乔,你一定去过康桥花园3808号吧?你不觉得,那根本不是一幢别墅,而是一座坟墓吗?那是女人的葬身之地,两个女人的葬身之地……

    在进入安检口的最后一刻,李梅还对我说:小乔,替我照顾好子越,假如子越遇到危难,都让我来担……

    那时候我就想过,一个自称要为丈夫抵挡危难的女人,怎么会去寻死?难不成她的死,就是为了替他抵挡危难?

    这么想着,我忽然感到心脏疾速狂跳起来。天呐!去康桥花园送燕窝前,我从纸箱里取出两瓶送去了杜芸香家……

    我拔掉输液管冲出病房,乔九斤在我身后追喊:小爷叔你去哪里?我没理他,一路奔出医院,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刘湾镇开去……

    我又走在了通往杜芸香家的土路上。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雨,土里的水分还未收干,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就降临了,土路结了冻,泥泞时踩下的坑,现在冻成了凹凸不平的硬疙瘩。脚底心踩在冻硬的疙瘩上,只觉生生地发疼。路边的田里,有的种下了油菜,绿叶子上蒙着一层霜白,绿得煞是苍凉。也有播了小麦,出了苗,却稀疏得如同早衰的中年男人可怜的头颅,露着大片斑驳的泥土色。

    过石桥右拐,麦田依然稀疏,油菜依然苍凉,独门小院就在前方不到五百米。我努力加快脚步,要见到杜芸香了,腿脚里的酸痛感让我觉出了久违的激情。到了,小院就在眼前了,还是那丛翠竹,还是那三分自留地。推开篱笆院门,西厢房锁着,东厢房也锁着,中间的正屋,更是锁着。

    她出门了?或者,她吃了我送给她的燕窝,出事了?我缩了缩身子,在正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阳光稀薄,寒风掠过几近荒芜的田野,吹到小院里的竹丛,它们便抖动起来,发出“刷刷”的喘息。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想起那个阳光很明亮的午后,就是在这正屋的墙头边,我对杜芸香做了一件只在梦里做过的事,为此,我后悔莫及而无地自容。然而现在想来,我已经释然于自己的失礼,那只不过是一个顽童的示爱。甚至我还为此感到庆幸,假如没有那一次,我的人生又有多少可以追忆的美好往事?爱上一个女人,亲吻一个女人,哪怕暗恋,哪怕强行,都是可以原谅的。是的,我原谅了自己,原谅了所有人,原谅了所有事,我想,杜芸香也会原谅我的。那么,芸香,请你快快出现吧!我几乎要哭喊起来。

    田埂上走来一个老人,老人看见坐在门槛上缩成一团的我,隔着篱笆冲我喊:喂!大冷天的,你坐在这里干吗?

    等杜师娘。

    等不来了,走了。

    去哪里了?这么问着,我紧张得心都要蹿出嗓子眼儿了。

    听说,住到观里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住到观里?哪个观?

    好像是九龙观,我也是听说,反正你不要等了,我每天都经过这里,门都是关着的,已经几个礼拜了。

    说完,那人继续上了路。

    我认识九龙观,就在三里村附近,那次,我被一群人抬着从九龙观门口一路穿越油菜花田,来到了这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杜芸香。虽然早已不记得通往九龙观的路究竟该怎么走,但我还是拖着病腿毫不犹豫地上路了。我要找到她,哪怕不为那两瓶马来西亚即食燕窝的缘故,我也应该再见她一面。

    辗转一个多小时后,我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幢新簇簇的黄墙环绕的大寺庙。终于到了,我看见了朱漆大门,看见两只石狮子静静地蹲在紧闭的大门两边。走上台阶,轻推了一把巨大的门扇,门纹丝不动,是从内里锁着。侧耳倾听,门内寂静无声,于是抓住门上的大铁环拍了数下。片刻,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镶嵌在大门左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黑森森的脑袋。

    开门者正是那天坐在石狮子前拿着一把牛角梳晒太阳的小道士。太好了!我惊喜招呼:小师傅,你还认识我吗?

    小道士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那么多施主,我怎么会认得?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正色道:师傅,我来寻一个人。

    小道士问:啥人?

    杜芸香。

    小道士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门,侧身让我进去,然后扭头顾自往前走了。我紧跟在他后面,我想,他这是要领我去见杜芸香。

    九龙观规模不算小,前后三进殿堂,两侧还有一座钟楼,一座鼓楼,还有一些房子,除了道人们的卧房和饭堂,别的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我只跟着小道士,一路走到了最后一进庙堂。小道士站定,指着左侧的一个厅堂说:就在那里,你自己进去吧。

    谢了小道士,我便朝厅堂走去。门没有锁,门虚掩着,轻轻推了一下,门就自己“呼啦啦”开了一个挺直。屋里安静极了,我轻轻唤了一声:芸香——

    没有人答应我,我便抬腿跨了进去,然后,我就惊恐地发现,靠墙两侧的供桌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如森林般矗立的灵位牌。毛孔瞬间竖起来,这里不是道士的卧房,也不是道观的殿堂,我想再呼喊一声杜芸香,张开嘴,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杜芸香究竟在哪里?这里是死去的人摆放灵位的地方,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小道士一定是带错地方了!我要去问他,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搜索着灵位牌上的名字,身躯却向着门口后退而去。即将退出门槛的那一刻,一轮皎洁的月色忽然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看见她了,珠圆玉润的面容,温和慈祥的神情,白色的布袍,飘逸而起的衣角……我禁不住脱口而出:芸香。

    我的眼前,是一块端端站立的灵位牌,牌上竖向写着三个字:杜芸香。

    眼睛里有针刺的疼痛,连着头颅上的器官都是疼痛的,神智恍惚起来,眼目里的物事飘浮游移着……我不知道此刻我是在人间,还是到了鬼界,我努力回忆着一个名叫杜芸香的女人,回忆着我和她仅有的几次接触,她有着一张月亮般宁静素洁的脸庞,以及温和柔软的声音,她总是安详地坐在八仙桌边,她会叫我,阿弟,你来啦……

    我不知道那些回忆到底来自真实经历,还是我做过的某一场梦。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记忆中的杜芸香究竟是人,还是牌位上那个名字后面的灵魂。或者,是我自己,乔凡谷,我是一个以人的身份存在的灵魂,还是一个以灵魂的身份存在的人?我试着开口叫唤:芸香!

    没有回音,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我加大音量,试着叫了第二声:芸香——

    除了风声,便是我呼唤的声音撞击墙壁之后低弱的回音……于是,眼泪从我冷冻的眼睛里狂泻而下。

    我就那样坐在灵牌前的蒲团上,仰着脑袋看那个名字,长久地看。一个时辰过去后,小道士寻了回来。他在我身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点了三支香,递到我手边。我怔了怔,接过香,站起来,插进香炉里,而后在蒲团上跪下,向着灵牌磕了三个伏地的响头。最后一次额头磕上砖地时,我仿佛听见杜芸香温和平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弟,你来了……

    灵牌上方,一轮月亮般的白色脸盘悠然一闪,那双细眉弯目,正静静地看着我,露出婉尔一笑。

    临走时,小道士给我一把钥匙:杜师娘交代的,她的院子,请乔凡谷师父代为照看。

    我没有向小道士打听杜芸香的死因,我接过了那把钥匙。现在,我应该去一趟公安局,我想,我应该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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