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鬼-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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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冯子越总裁没有去公司上班,老板娘的意外之死带来一大堆棘手事等着他去处理。刑侦队又找过他几次,但看他脸色,似乎并无大碍。面对事故,冯子越处理得不慌不忙、有礼有节,当然,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摆平。刑侦队也找过我一次,依然是向我了解李梅出事前的情况,我复述了一遍上次的话,只说老板娘一路沉默,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但什么话也没说。冯子越好像很信任我,一句都没追问我在刑侦队说过什么。

    两个星期过去了,冯子越还是没能恢复正常的工作状态,虽然刘湾镇上的影视娱乐城项目已迫在眉睫,但他是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投入热火朝天的生意场呢?哪怕他的身体和情绪可以调整到正常状态,他也不能果真去工作,他要疗伤,内心的伤,必须的。丢掉几笔生意,放弃几次扩大财富的时机,拒绝在公司员工面前出现……这些,都说明冯子越总裁实在伤心得厉害,死了老婆的男人,有权利拖延工作,没有谁会产生异议。相反,如果他马不停蹄地即刻回到工作状态,很快重又开始运筹帷幄、指点江山,那倒是要引起非议的。

    冯老太太干脆搬到潮音庵里去住了,每天烧香磕头消灾祈福,住满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告一段落。老太太说,那是替儿媳妇超度,也算是替自己修行,只是每天傍晚时分,冯子越会派司机去接她出来,回家洗完澡再送她回庵里。

    许是李梅的死,让冯老太太终于有所忌惮,李梅“五七”忌日前,冯子越委托我去一趟杜师娘家,说是老太太的吩咐,她想再问一次鬼,因为上次的失礼,不好意思亲自去见杜师娘。想起几个月前冯老太太去问鬼时杜师娘说的话,我也觉得神秘而不可理解,难道杜师娘果真是一个能看破命运的仙人?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杜师娘了,每每想起她,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事实上,这个叫杜芸香的女人,早已成为我夜晚入眠以后的女主角。多么特殊的一个女人,她比我年长十岁以上,她还是一个师娘,也就是书上说的通灵者,可我居然陷入了她的迷阵。我没有仔细分析过这是为什么,也不认为需要知道为什么,发乎自然的情感让我在梦中紧紧抓住这个叫杜芸香的女人,我无数次地做到同一个梦,无数次地让杜芸香造访我的梦境,既然在现实中我找不到理由去靠近她,也找不到理由去摆脱她,那么我就试图让梦来实现我的理想。可是醒来后,我又失去了实现梦想的勇气,我常常因此而沮丧不已。

    然而机会还是来了,冯子越的托付,终于让我找到了去见杜芸香的理由。老板已经对我托付得太多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甚至有些依赖我,而我,也已蹚入这潭浑水,甩都甩不干净了。当然,老板能够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我,那是对我的器重,是委以重任,是提携。现在,我成了冯子越真正的心腹,我们心照不宣,配合默契。我想,冯子越之所以提携我而不提携别人,是因为我恰到好处的愚笨让他感到信任,倘若我是一个看起来聪明绝顶的人,他还会把如此隐秘的重任托付于我吗?老板提携的不是一个有出众才华的人,但至少,他提携的是一个绝对忠诚的人。

    这一回我是坐公共汽车去刘湾镇的,奔驰的专职司机已经由车队最年轻的小林顶替,老板答应过,至少要派一辆桑塔纳给我,以方便我在刘湾镇的工作。然而这段日子,冯子越正处于疗伤阶段,虽然乔家宅影视城工程已进入程序,但桑塔纳还没来得及派给我。

    终于又走在了通往杜师娘家的路上,这条路我已熟记在心,迫切的心情让我在初秋的田野里走得飞快,速度超过以往任何一次。田野里,成熟的稻子翻滚着金黄色的波浪,一片接一片,浩渺而温暖。还记得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现在,稻子都已经成熟了,同样是金黄色的田野,竟是那么不一样。油菜花的金黄是灿烂的、耀眼的、激烈的,是炫得眼睛都要疼痛的鲜艳,是一种砰然爆发的美丽的气焰;而稻田的金黄,却是绵密的、柔软的、暖和的,是没有视觉冲突的温柔的浸润,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朴雅的气质。

    我喜欢这大片金黄的稻田,我甚至闻到了稻米的香味,秋风舒展地扫过我的脸庞,好像一只柔软的手正在抚摸我。这就是乡野的风,我从不曾想到,风是可以这样软滑随和的。我只感受过钻营在城市街道和楼房夹缝里的风,那些高耸的大楼把本是圆润的风缕成一片片薄刀,迎面砍向峡谷一样的街道上的人们,一刀接一刀,那种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痛。而乡野里的风却如此不同,果真像一种抚摸,一种慈爱的抚摸。我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双正抚摸着我的脸庞和身躯的手,应该是一双女人的手,这个女人,就是杜师娘,杜芸香。

    当那所独门小院终于进入我的视线时,我忍不住撒开腿,在田埂上奔跑起来。

    苦荆树编织的篱笆墙围绕着杜师娘的院子,院内的景致一览无余,还是那丛四季翠绿的竹子,还是那三分菜地。院里的三间房,却都锁着门。推门入院,我决定先去敲西厢房的门,按城里人的说法,西厢房是杜师娘的工作室。然而,很奇怪,足足敲了一分钟,门也没有开,今日杜师娘还没有开始工作?便转身走向东厢房,我在东厢房里吃过杜师娘煮的粥和腌莴笋,这里是厨房和餐厅。可东厢房的门也敲不开,那么,杜师娘就应该在中间的正屋里。我从来没有进过正屋,想必那是杜师娘的卧室。敲一个女人的卧室门,总归不太礼貌,所以,我把动作和力度放轻柔了许多。然而还是敲不开,杜师娘不在家?杜师娘怎么可能不在家?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杜师娘会离开这间田野中的独门小院去往别处,她还需要出门吗?这所院子不就是一个桃花源吗?她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她不需要与外界交往,不需要出门逛街购物,更无需看电影喝咖啡吃肯德基洗桑拿浴,虽然所有的娱乐休闲场所在如今的刘湾镇上一应俱全,但我不认为它们与杜师娘有什么关系,我甚至从没想过,她也需要去买米、买油,去银行、邮局,去交电费、通讯费,好像,她天生不需要做一个普通女人该做的一切家务。我是把她当成了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安静地生活在远离闹市的乡野,每一日从不缺席地坐在西厢房里等待着来问鬼的客人。她恪尽职守地担当着沟通人世与鬼界的工作,神秘而单纯地经营着她的日子。所以,她怎么可以离开这所院子,怎么可以不在家呢?

    我坐在台阶上等着,太阳沉默无声地陪伴着我,阳光照在身上,仿同巨大的手掌温和的安抚。可是等待又是那么漫长而孤独,寂静的原野和无阻的秋风让我感到些微的忧伤,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依然高高悬挂着,我期盼的人却还没有回来。我眺望着田野里伸展出来的纵横阡陌,几乎望穿秋眼,我想象着杜师娘会出现在其中一条田埂上,应该是在最纤细最绵长的那条田埂上,她应该还是穿着月白色的罩衣。我想,我这么等着,等着,就会惊喜地发现,大片翻滚的稻浪中,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沐着一层金黄的光晕,摇曳着飘飞而来。如同每一次的梦,我脱口叫出来:杜师娘——身躯便也随着呼唤站了起来。白蝴蝶正朝我飞来,由远及近,果真是杜师娘,一件月白褂衫,一袭清矍身影,在波澜起伏的稻浪中忽高忽低地飘来。我抬腿跨下台阶,紧跑几步,向着杜师娘的方向迎去。

    一定是我的真心诚意感动了老天,杜师娘果真像一只白蝴蝶一样飞回来了,她双脚踩着云朵,从田间软绵绵地飘过来,她手里还提着一串褐色土纸包扎的中药。她抬起了头,我知道,她一定看见我了,她看见了向她迎面奔去的男人,一个叫乔凡谷的瘦小的年轻男人。阳光照在这个男人身上,使他像一个在太阳底下手舞足蹈的孩子,只有孩子才会为了迎接一个人而雀跃着,欢天喜地着奔跑。这情景,也许她在很久以前见过,也许是在傍晚时分,乡村小学的孩子们放了学,她提着一兜作业本,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脚步轻快地穿越一畦又一畦农田,钻出一片菜地时,她就看见了那个孩子。那个已经学会奔跑的孩子正向她迎面扑来,夕阳照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散发出金黄的光芒,金黄的头毛,金黄的小手小脚,金黄的小身躯,一团金黄地向她滚来。她张开双臂,她想把迎头撞来的一团金黄满满地抱在怀里,她的嘴角弯弯地翘着,她的笑脸那么柔,那么美……就在即将环抱住孩子的瞬间,她忽然止步,然后,她像一株被砍倒的熟稻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2

    我终于等来了杜师娘,她像一只蝴蝶一样飞来,而后在我面前突然晕倒了。我把她从田埂上抱进院子,又从她上衣口袋里找到钥匙,打开了正房的门。二十分钟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我,却似并不认识我,她启口轻唤一个名字——娃娃。那并不是我的名字,也许是她女儿的小名,也许她还在半昏迷的幻觉中,错把我当她的孩子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她第二遍呼唤“娃娃”时,我竟脱口回答:嗯,在呢。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让我要去做那个叫“娃娃”的孩子。而彼时我正坐在床前的一张小竹椅上,竹椅很小,是一把专给五岁以下孩子坐的童椅,也许是“娃娃”在世时坐的椅子。杜师娘看着我,长久地凝视,渐渐地,她的目光清亮起来,从恍然到疑虑,又从疑虑到明净,最后,她嘴角弯弯一翘,笑了:哦,不是娃娃,是阿弟。

    她认出我了,我站起来凑到床头:杜师娘,你刚才昏过去了,没经过你同意就找出钥匙开了门,对不起啊!

    杜师娘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谢谢你,阿弟,今天怎么会来的?

    我慌忙回答:我们老板叫我来问你个事。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坐在台阶上等她的时候,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想杜师娘肯定会问我为什么来,那么我会对她说:因为想你了。

    这么轻薄而又甜蜜的话,就那么想想都已经心跳加速,热血涌动了。可现在杜师娘果然问我了,我却没有把想好的话说出来,想纠错,便急着说:其实,老板的事倒不急,主要是,想告诉你,我要到刘湾镇来工作了……

    简直是中了邪,我想纠错,却越纠越错,干脆一横心,赌气似的说:反正想来就来了。

    杜师娘又笑:亏得你来了,要不我大概会在田里躺到现在了,谢谢你啊阿弟。

    说着,就撑着要坐起来。我跨到床前去扶她,又抓起枕头垫在她背后。她病得不轻,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我问:杜师娘,你是看病去了吧?我看你带了一大包药回来,我现在就给你去煎药吧?

    杜师娘也不推脱,点了点头:老毛病了,一入秋就要发作,劳烦你了。

    我提着药包来到了厨房,平时我是很少做家务的,现在我却像一个有家小的男人那样,要为女人煎药了。我开始忙碌起来,厨房不大,干干净净的灶台,几口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我把一包草药装进一口小锅,灌满水煮上。我从没煎过药,但我看过别人煎药,水是一定要漫过药草的,并且人不能走开,沸腾了就要改小火煮,一锅水熬出一小碗药汁就可以了。我就站在灶台前看着小锅,水温渐渐上升,药汁泛起褐色的泡沫,草药的苦香弥漫了出来。我找出一根筷子搅了搅药渣,好像,煎药这件事情让我显得很有耐心,并且手势熟稔,可以说是无师自通。这让我暗自好笑,我从没煎过药却居然会煎药了,那么什么事情是我不会做的呢?我不禁生出几分骄傲,甚至,在这间厨房里,我有了一种主人的感觉,用着自家的炊具,做着自家的活计,伺候着自家的女人……这么想着,我就觉得很满足,做家务让我有一种归属感,这种感觉以往从未有过。我想,这样的机会以后大概会更多的,影视城一开工,我就要住在刘湾镇了,到时候,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天天来这里。

    可杜师娘得的是什么病?在我心里,她像一个女菩萨一样不可亵渎而又无所不能,她能让腿脚失灵的我重新站起来,她能让中邪的人恢复神智……可是现在她病了,看来她并不是无所不能,她只是一个凡人。可是,当我抱着这个昏迷的凡人从稻浪中的阡陌走进她的房间时,我竟没有对她动一丝凡念。

    不,不能说一丝都没有。当我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拖住被子为她盖上时,我并非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胸。她不是壮硕的女人,胸脯甚至平坦,但还是依稀可见月白布衫包裹的前襟微微隆起。我以为我会下意识地伸手,那处地方有着我从小迷恋的爱宠,与生俱来的本能使我不容错失任何机会。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注视了一眼,然后,把被褥盖住她脖子以下的身躯,乖乖地坐在了床前的小竹椅上。

    我不敢造次,心底里不敢。我隐隐地发现,我对杜芸香的感情,与对任何人都不一样。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对我施了魔法?

    药汁收敛得浓郁起来,药香弥漫了整个东厢房。我找出一只小碗,滗出一碗黑色药汁,小心翼翼地端进正房。杜师娘睡着了,房内寂静得可以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我放下药碗,探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这会儿,她的发髻已经睡得散开了,一枕头黑发里藏着一张白皙的脸,因为病着,下巴显得格外尖小,鼻翼轻轻翕动,鼻梁边的青筋偶尔一跳,我的心,也跟着一跳。我定睛看着她,我想我应该记住这张脸,以后做梦,不要再做只见其人不见其面的梦。可是,哪怕就这么看着她,我也觉得随时有可能把她看醒,于是我轻手轻脚地退到小竹椅边坐了下来。

    已是中午过后,窗外的阳光兀自晒着广阔的田地,屋内却幽暗阴凉。我觉得有些疲乏,便把小竹椅搬到杜师娘的床边,交错双臂伏在了床沿上。现在,这个因为伺候女人而劳累疲乏的男人要休息一会儿了,我把脑袋枕在手臂上,开始瞌睡起来。朦胧的视线以及思维让我依稀觉得自己像在医院里给妻子陪床的丈夫,我半闭着眼睛默默地想,我这个样子,怎么像是来问鬼的?这个女人,和女人卧室里的摆设,哪里看得出她是一个通灵的师娘?连一个神龛,一束香烛都不见。这让我感到安心,很安心,于是,我就这么安心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听到有人在喊我:阿弟,阿弟!

    我答应:哎!

    抬头之际,看到杜师娘正俯身盯着我,黑漆漆的眸子,眼角有笑纹,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的细纹。我犹豫着开口:杜,芸香。

    一只柔软的手探入我的颈项,细腻的肤质触摸到我的皮肤,一片暖风拂过,毛孔顿时完全舒张,血液激越起来,如同开了闸的江水,霎时有了可追溯的方向。通透而畅流的血液沸腾了,我的身躯和四肢正在发热,那只温柔的手,更是探向深层的地方……我无法睁开眼睛看清楚抚慰我的那只手,然而我还是竭力挣扎着看向她。她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令我无比舒坦的一种疼痛。疼痛如电流般通向所有的神经,像一盏接上了电源的灯,电流疯狂涌来,到达我的躯体,一刹那,我的身躯砰然而亮,光流簌簌发射,我就这样被点亮了,通体发着光,随之,胸腔里迸出一声低吼:芸香——

    这一声低吼,竟把我吼醒了。我睁眼抬头,发现杜师娘已经起了床,正站在小竹椅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叫:阿弟,阿弟!肚子饿了吧,我给你烧了点心,来吃一点吧。

    柔软温和的手掌覆盖着我发麻的肩臂,我的双腿酸软极了,几乎站不起来。我试着挪了挪小竹椅上的臀部,还好,还能动。我撑住床沿站起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下腹有温热而黏潮的感觉,仿佛敷了一块湿巾。羞愧使我低下头而不敢迈步,杜师娘说:出来吧,活动活动腿脚,吃点东西。

    说着,顾自跨出正屋房门,留给我一个午后天光下的背影。她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不再是披散着的,发髻梳得光洁而一丝不苟,月白中式罩衫外面扎着一条蓝花布围裙。我见过这条围裙,我知道,杜师娘腰里扎上这条围裙,就表示她正充当一名厨娘,她又变回了家居女人。我跺了跺脚,试图让贴在小腹上的湿巾脱离,但跺脚似乎无济于事,幸好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裤,看不出濡湿的痕迹。“阿弟,过来吧!”听到杜师娘在东厢房的喊声,我只能艰难地抬腿开步,出了正屋。

    那是一碗糯米汤圆,花生米般小小的白球,乳色的汤汁微甜,杜师娘端着小锅为我添汤加料:阿弟,饿坏了吧,多吃点。

    她的病显然有好转,神色接近清朗,也不再如上次那样与我保持距离。本还担心适才梦中是否让她听见了我的呼喊,但她态度自如,并无恼怒或者尴尬,我便放落了心,开始吃热腾腾的汤圆。

    现在,我们的角色似乎与刚才对换了一下,我吃着女人做的食物,泰然地接受着女人的服侍,女人的嘘寒问暖……她把最后一勺汤圆添进我碗里,然后坐在小方桌的另一侧。她看着我吃,目光竟如另一只手掌,比之梦中的那只手显然更加无所阻碍。在如同抚摸一般的目光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无以自持的软弱,这几乎让我端不住碗。忍不住猜测,难道她是一棵有着迷惑力的药草?谁接近了她,就会被她收了魂魄去?

    幸好,她开口说话了,她说:阿弟,刚才你说,你们老板托你来,有事?

    杜芸香恢复了“师娘”的职业身份,她不再是一株别名叫“七里香”的药草,她叫回了杜师娘,她一旦叫回了杜师娘,我就应该做一个诚实的好青年了。诚实的好青年很老实地回答师娘的话:是,就是上次,老板的妈来问的那个事,后来,真闯了祸,老板就让我来问问。

    我试图把来因说清楚,但杜师娘好像不需要我说得更多,她摆了摆手,而后起身出门,向西厢房走去,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那间幽暗的房子。

    3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初秋午后,屋外,连绵的稻田如大片金黄的厚毯覆盖着黑色的土地,阳光满满地铺洒在大地上,弱风拂过,稻田里泛起金色的轻波,植物的清香萦绕着单门独户的小院。寂静的西厢房里,杜师娘坐在八仙桌边,桌上依旧摆着一只竹壳热水瓶,一个白色瓷杯。我坐在杜师娘对面,屋内寂静幽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听见一个平静柔和的声音缓慢传至:阿弟,为什么还要来问呢?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茫然地看着黑暗中人和物的轮廓,不知如何回答。她沉了沉气息,轻轻念叨起来,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五分钟后,她抬起了头:阿弟,你听好了,把我的原话告诉你们老板。

    我恨不得擦亮耳朵,我看不清楚,但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杜师娘舒缓平静的声音再次流淌而来:水入泽中须节制,恰如其分自畅通,过度苦节终无益,执意强求事反凶……

    恍若走进了一座空寂的山谷,一重又一重回声在我耳边响彻,无穷无尽的回声如潮水般向我的耳膜涌来,又节节退去。

    近在眼前的女子正在对我说话,声音的来源和质地,有着可捕获的内核,本能的辨别力让我相信,现在,此刻,我是在一个叫杜芸香的女人的家里,不是梦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这个房间,我就很容易进入半梦状态,这感觉让我沉沦,如同溺水般呼吸困难,我仰着头颅挣扎呼唤:头晕,我头晕……

    以灵媒为职业的女人坦然而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居高临下的座位让她像一尊莲花宝座上的菩萨一般高贵优雅,她低垂着眼皮,柔和的面部轮廓和白净的肤色让她在黑暗中如同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她银闪闪地抬起头,银闪闪地立起身,而后,我被她轻轻扶起:阿弟,出去晒晒太阳吧,你大概受了凉。

    我站起身,一阵酸麻霎时从大腿根直钻入脚底心,迈步的当刻,我几乎踉跄摔倒。她搀住我的一条胳膊,扶着我往外走:阿弟,动动脚,来,慢一点。

    我慢慢地往西厢房门外移步,双腿如同淤塞的河床,凝冻的血液让每一步都僵硬麻木。杜师娘握着我的左臂,一掌暖流正源源输入四肢,发麻的脚底如通电一般闪出点点轻微的痛感,越来越密集。阳光落到头顶上时,激流终于冲碎了冰坝,血液刹那间畅通,麻木的双腿一阵发热,通透的暖流顿时遍布我的全身。

    我们站在了太阳底下,杜师娘站在我的身侧,她身上镀银的光泽消失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适才的眩晕让我眼里看出来的杜师娘变成了一具银光闪闪的菩萨。暖融融的阳光以令人无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地向西偏移,我想对身侧的女人说话,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扭头看她,女人,一个再是凡常不过的女人,面上布满了善意与平和。我壮起胆子试探着问:老板娘自杀了,老板有了一个儿子,你怎么知道……

    杜师娘嘴角微微上翘,翘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苦笑。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轻叹一声:以后不要再来问鬼了,世间的人与鬼,本就浑然不分,其实我也看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可是你……

    别问,问了也没用,有些事情,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阿弟,不要想那么多了,回去吧,早点回去。

    为什么?我脱口问。

    杜师娘正了正色:“常与阴界来往,毕竟会损阳寿,你若不是命硬的人,就会被硬命人克了你,还是少来的好。”

    那么你呢?你是硬命人吗?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勇气,我直起嗓子对她吼道。

    杜师娘依然凝立着,双肩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两行眼泪忽然滑落下来。

    心脏顿时紧紧一抽,女人的眼泪让我感觉到以前从未有过的疼痛,内心却膨胀着壮大起来。什么是命?这玄虚到不能捉摸的命,究竟由谁来掌控决定?过去,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拯救者,然而现在我知道了,她究竟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和我一样无助。我甚至明白,其实对所有人的命,和一切灾难的降临,她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忽然不再觉得这个神秘的女人与我有着遥远的距离,现在,我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救助她。这么想着,我顿觉胸腔里涌起滚滚热流,我甚至感觉到了悲壮,一种同甘苦、共命运的悲壮。我不知正在侵袭着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觉身上有一股力量正蓬勃壮大,我想,我必须要对她表达一些什么了。于是我就这样张开手臂,伸手一揽,身侧的女人便满满地被我拥在了胸怀里。

    我并不是高大的男人,然而现在,我觉得自己几近伟岸,她是那么弱小,弱小到需要我去保护,需要从我这样一个胸怀里获取温暖。我已然把自己推上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我担当的是一个男人的角色,而她,仅仅是一个女人。男人紧抱着女人单薄的身躯,头颅抵着女人的颈项,脸庞贴着她黑而洁净的头发,男人闻到了女人脖子里散发出棉布与太阳的气息……怀抱里的人正轻微地挣扎,我紧了紧手臂,越发用力地抱住她。我只是觉得我有权利,有能力,或者说,有责任把她拥在怀里,尽管脑中闪过一念犹豫,但还是箍紧双臂绝不撒手。

    那会儿,我脑中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反复想着,她是我的什么人?恋人?爱人?不对,都不准确。好像,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相濡以沫地度着艰险的一天又一天,我们分明就是前世的亲人……这么想着,我的眼睛里便涌出了一些热辣的液体,喉咙近乎哽噎出声。我把自己感动了,仿佛这么拥抱着,就是一对同甘共苦的爱人在遭遇困境时的相互取暖,相互抚慰吗,这种特殊的感觉,甚至让我心生些许的甜蜜以及忧伤。

    然而,怀抱里的挣扎还在持续,力量微弱,却耐心而纠缠。这挣扎竟是无声的,没有喊叫,没有哭泣,只有喘息,急促的喘息,好像,她并不是真的要挣脱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只是需要挣扎,她要用挣扎的形式来摆脱她一贯用来自缚的绳索,她在挣脱她自己的捆绑。

    我觉出了这挣扎有些微妙,忧伤而甜蜜的情绪里便掺入了几分莫名的兴奋,我总是无法隐瞒自己的情绪,嘴角轻轻一扯,禁不住要露出微笑来,紧箍着女人的手臂,也渐渐地由猛力转为温柔,于是,挣扎着的身躯一不小心,就滑出了我双臂的围绕。我马上反应过来,疾速地合拢双臂,却只掰住了她的一个肩膀。

    她似是一条鱼,好不容易挣脱了缠绕的网,一扇鱼鳍还是挂在了网上,她撑住我意欲靠近的身体,努力阻挡我双臂的罗网,用力击打掰住肩膀的我的双手,挣扎变成了反击。我简直被这种缺乏力量的反击撩拨得生出了占有的欲望,她认真的态度,激起了我从来不曾有过的霸气。我因此而认真起来,认真地对付她,两个人的对抗变成了一场较量。确切地说,杜芸香是无法与我较量的,再弱的男人,也能对付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我缺少的不是力气,我与她较量的,是精神,是意志,是勇气,所以,我要战胜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假如她此刻不反抗,她只需无助地站定着,看住我,沉默地看,那么也许,我会颓然放弃追逐,她沉默的眼神完全能够掌控我,可她偏偏要挣扎和逃离,于是,我便使出了男人本该使用的办法和力量。我终于捉住了她的双手,发力一拖,她便整个儿地撞在了我的怀抱里,她终于在撞上我的胸膛时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呻吟:唔——

    一个多么正常的女人的呻吟!激烈的战争过去后的呻吟,让我成了一个纯粹的男人。而她,也只是一个纯粹的女人,我因此而激情四溢,浑身已被点燃。我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本能地伸向她微隆的胸口,准确而用力地抓住了柔软的半球。如同每一次梦中的经验,我擒住了我最为珍宠的女人的乳房,我永远爱着的生命之源。我变回了一个婴儿,我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真实的乳房。我无法摆脱的爱,不是在梦里,不是回忆,是真的,果然是真的。我前倾的力量推动着女人。我把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身躯一起逼迫到了墙角边。我撑住她,整个身体把她压在了墙上。白色的墙壁帮助了我,我腾出了另一只手,现在我有两只手了,我用两只手完全地擒拿住了躲藏在女人胸口的两只正意欲破衣而逃的兔子。我有多久没有抚摸过真实的它们了?更为让我血脉偾张的是,我触摸的不是杨淑英,而是杜师娘杜芸香。血液沸腾起来,每一寸皮肤都要迸出火焰来,心脏的搏动牵连着身躯的搏击,我无法抵御强大而激烈的生命力量,压抑着的粗重的叫喊从我的嗓子里猛一声吼出:杜师娘——

    一阵剧烈的颤簌席卷而过,洪水倾泻而下,火山砰然爆发……

    胸口有啜泣声,微弱而无助,我几近瘫软的双手依然覆盖在她的胸口,人却衣冠完整地站在太阳底下,衣衫阻隔了肌肤的零距离接触。我幻想着那个温习过无数次的梦,在真实的太阳底下,与真实的她,经历了一次搏击和迸发,完成了一场隔着衣衫的欢爱。一日里,牛仔裤已经第二次被濡湿,现在,仿佛刚从一个并不太深的池塘里爬出来,大腿根部以下完全被浸了水,潮热黏湿的裤子贴着小腹,让我无法站直。

    而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招架的力气,连挣扎的形式都已放弃,只是蜷着身子靠在墙上,低着头垂泪。我松开盖在她胸上的手,手还在颤抖,我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而后,轻轻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太阳挂在偏西的天空中,斜斜地照在我们身上。我抬头看明晃晃的太阳,眼睛疼痛异常,我低下头,酸涩的水分渗出了眼眶,强烈的罪恶感向我滚滚袭来。

    4

    杜芸香把我关在了门外,起初,我还是依着惯性叫她“杜师娘”,我拍打着正屋门,轻声喊:杜师娘,对不起,我错了,你开门,杜师娘……

    这么坚持了几分钟,我就不知不觉地改了称呼:快开门吧,我不会再这样了,我向你道歉,你开门,杜,芸香,开门,芸香!

    杜芸香没有开门,暮色降临时,我终于不再坚持,我本不是对万事有着持久耐心的人,这样的情形,我只认为是再没有希望了,便拖着疲乏的身躯,满怀沮丧地离开了田野中的独门小院。

    通往镇上的土路显得特别漫长,我在成熟的稻田间踽踽移动,脚步沉重而迟疑。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流浪者,我把竭尽缓慢的行走当成一种消耗生命的方式。我的确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不想回家,不想看杨淑英蹒跚老态的身影,不想听郑宗义宣言般宏大的鼾声,不想躺在单人床上重复一如既往的春梦。梦境中的女人一旦成为真实,就把我阻挡在了真实的门外,于是,梦也破碎了。我甚至想到,以后若是再做那样的梦,我该呼唤谁的名字?我几乎担心从此再也不能睡着,起码今夜,我是无法入眠了。

    我也不想去睡在乔家宅的老屋里,两间破陋的旧房子内连一张床都没有,那根本不是我打算用来居住的家,而是准备拿它生出更多钱来的资产。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进乔家宅,我总是感到自己像一个侵略者,老屋就是我乘人之危明逼暗抢而来的殖民地。虽然不久以后我会经常出现在乔家宅,但现在我不愿意让乔凡玉、许福星、乔九斤们看见自己提前出现,这会让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我早已预谋好的。我的确没有预谋掠夺老屋,只因四月的某个夜晚,杨淑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接下来,事情就鬼使神差地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

    可是重新回顾这一段的生活,我竟无法确定,我究竟是否有过预谋?在失去联络二十多年的老家,我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做了十多年的小车司机,我摇身一变成了项目分部主管;做了那么多年的单身男人,我竟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否爱我,是否适合让我去爱,我终究爱了……

    然而今天,我在她面前却像一个强奸犯一样肮脏、猥琐。欲望和性,这些字眼缠绕着我,让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强奸犯的特质,甚至比强奸犯都不如,我连她的衣服都没扒下半件就沦陷了。从此以后,那个圣洁的女人将永远对我紧闭她的大门。几天前我还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可是今夜,我知道,我是世上最倒霉的男人。

    这一晚,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我从傍晚一直游荡到凌晨,搭上最晚一班公交车回到市区后,我没有回家,我去了一家不知名的酒吧,一直喝到打烊才出来。在午夜的城市街道上摇摇晃晃地走,我追着路灯下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漫无目的向前走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却不断地往前走。

    凌晨时分,我敲响了毛三家的门:毛三,毛三,毛三……

    毛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门框里时,我由衷地笑了,我举起手指着那张胖大的圆脸说:兄弟,我只有你这一个兄弟……毛三黑胖的面孔渐渐升高,我的眼前出现了他穿着白色棉毛衫的胸口,然后是他的裤腿,然后,是他巨大的拖鞋……我缓慢而舒坦地下滑着,终于,我让自己平躺在了一片凉爽的田野里,好吧,我想睡觉,我想告诉在我头顶上方的高大的毛三,我想睡觉,可我看不见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表情,我一律看不见,就像所有出现在我梦里的人们,他们只有身份,而无脸面。

    这么想着,我放下手臂,安心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冯子越发来信息,半小时后召开乔家宅影视娱乐城工程准备会议。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议,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苍白而萎靡,我的眼睛一定涣散而无神,我这匹突然冒出来的黑马一定毫无黑马的威猛豪壮之气。在会议室刺亮的灯光下,我感觉到众多异样的目光正射向我,这使我不敢正视那些经理、主管们。那些眼睛里流出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或者嘲弄。他们像盯着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敌人一样盯着我,时刻监督着我无法令人信任的言行举止。我感觉到了周围的敌意,因此我始终垂着眼皮看摆在面前的一瓶矿泉水,无数遍默读着商标上“农夫山泉有点甜”的红色广告词。耳朵里,是冯子越激情四溢的工程动员发言:

    各位,首先要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在大家精诚敬业的努力下,公司正日益进步和壮大。同时,我也要祝贺大家,乔家宅影视城项目的获得,是各位携手共创的业绩。这个工程,是以乔家宅明清街市为主体,集影视拍摄基地、宾馆、度假村、农家园林为一体的主题公园,总建筑面积有22万平方米,投资方预计3.8个亿的投入,是公司创建以来接手的最大一个项目,对于公司来说,可谓是一次质的飞跃。工程启动在即,我们每个人,都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以确保项目优质、高效地如期完成……

    冯子越终于从丧妻之痛里走了出来,他擦干眼泪,重新站在总裁的位置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指点江山。会议从下午一点一直开到四点,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我领受的任务是负责其中一部分工作,开工后,我将在明清街工程中负责监督和管理宅口的牌坊以及钟塔的修造。

    冯子越安排给我的工作,听起来有些打发人的意思。整个项目中,没有一个主管是只负责一座牌坊和一座钟塔的,除了我。冯子越像是对付他儿子冯添翼一样,丢个玩具给他过过瘾,让他有件事做,他就不会哭,不会闹了。老板是把我当傻瓜了?这么想的时候,我竟感觉到一丝愤怒。

    我抬头看了一眼冯子越,他正站在总裁的位置上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甚至,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幕幕美好的前景。这自信而无所畏惧的眼神让我确信,李梅自杀事件已然安全度过。我不禁怀疑,是不是,世上从来没有过那个叫李梅的女人?

    5

    冯子越要去郊外的公墓给李梅烧上香烛锡箔和各种衣物,依然是我陪同一起去,现在,我几乎成了总裁的私人秘书。带去的衣物都是李梅生前穿过用过的,大多是名牌,价格千元左右算是普遍,最贵的要万元以上。看着那些羊绒大衣、高档羽绒服、各种鞋帽、围巾一件件化成灰烬,我不禁想起了我的父亲乔元生。我曾经决定要送给他一根世上最好的拐杖,本来还打算乘着送拐杖好好地祭拜一下父亲,虽然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从来不曾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父亲,但我还是想为死了二十六年的父亲做点什么。然而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把这个决定变成行动,世上最好的拐杖,更是没有踪影。曾经在工艺品店里看见的红木龙头拐杖,我本打算买下来,可至今拐杖还在工艺品店的橱窗里等待着它未知的主人。

    火焰往上蹿着,五彩缤纷的衣物变成了一片片黑蝴蝶,飞满了灰白的天空。冯子越跪在坟前轻轻念叨,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有一两个词汇蹦进我的耳朵,“保佑”、“来世”、“公司”……想必,他在求李梅保佑冯添翼宝宝健康成长,保佑公司顺利发展、前途无量,来世他将报答她。

    我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些词汇连成句子,脑中却很不合时宜地跳出杜芸香的样子:白皙的面容,细眉细目,光洁的额头,脑后打一个发髻,额前没有一丝乱发,洁净安详地坐在西厢房的八仙桌边……我还是无法摆脱她,她像一盘开在角落里的兰花,静静地散发出幽幽的暗香,这暗香使我恍然迷失。当我确知已经喜欢上这个女人后,我变得幼稚而笨拙、猥琐而丑陋,我无以自控而又觉得无地自容,我想忘掉她,可我做不到。

    站在李梅的墓前,我情不自禁地祈祷起来:杜师娘,杜芸香,原谅我,别再折磨我了,让我忘记,求你了……

    念完我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能在李梅的墓前向杜芸香祈祷呢?李梅死了,杜芸香还在她的西厢房里坐着呢,我这样祈祷,岂不是诅咒杜芸香死?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可我从没想过要诅咒任何人,我只是自然本能地要向杜芸香发出祈祷的心声。可是,杜芸香是谁?一个女人?一个灵媒?她果真能阴阳两界频频往来?那么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她曾经对我说过,“世间的人与鬼,本就浑然不分……”那么她是人还是鬼?

    这想法又一次让我惊骇不已,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人?我那么迷恋她,她对我那么有吸引力,是不是,这就说明了我和她一样,不知是人还是鬼?这么想着,我顿觉毛骨悚然,伸手摸了摸左胸,心脏跳动的节律还很规律,那么我就是人?没人告诉我鬼有没有心脏,鬼会不会心跳,但我相信,鬼是没有肉身的,鬼只是一个灵魂,因此,我正常的心跳让我确定,我是一个人。

    这么一想,我就茅塞顿开了,大概生与死,也只是人类的两种存在方式,肉身与灵魂需要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以不同的样子存在。活着时,以肉身的形式存在,灵魂隐蔽在肉身背后轻易不露头。死亡后,以灵魂的方式漂游,在那个空间,肉身只是被灵魂除去的一件外衣,没有实用意义,偶尔需要与人间来往交流时,被借以穿着而已。这就像两种不同身份,一种叫人,一种叫鬼,人们的身份,不是人,就是鬼。从活着到死去,只是一次搬家,是一次身份的改易,不久以后,就会由鬼的身份重新投胎改回人的身份。

    其实,我并无宗教信仰,我只是凭着想象去解释那些神秘的遭遇,我想,我是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人与鬼、肉身与灵魂、今生与来世的关系。这理解没有科学依据,但却让我忽然释怀,方才的自责和愧疚偃息下去。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一片黑色的烟灰掠过眼前,不知是哪一件化成灰烬的衣服一角,或者某一条连衣裙的裙裾随风飞扬起来。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那是李梅搬家了,从人间搬到了鬼界,她剥去了肉身的外衣,露出灵魂的身份,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很奇怪,从公墓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需要呼喊出某个女人的名字的春梦,睡眠变得单纯起来。我想,我终于摆脱了她,摆脱了那个女人。倘若杜芸香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重要人物,那也只是一个重要的过客,一个能引发我的情感和欲望的女人而已。哪个男人没有受过女人的诱惑呢?我试图这么想,便可忘记曾经丑陋的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而不再时时记起那种羞惭感。一段阴郁的日子终于过去,拨云见日的心情让我感到爽朗,我需要这样明朗的情绪投入新的工作,我想,现在我可以全身心地工作了。

    乔家宅影视城终于开工,本市最大的影视基地将在这里造就。据说搞影视城现在很赚钱,电视里播的那么多武侠片、古装片、谍战片,都发生在遥远的年代,那时候的场景、建筑,现在早已剩不下几处,即便剩下的,也如乔家宅一样残破而即将消失。能从一个破落旧宅,变成影视城的一处景点,从某种角度说,恰是挽救了乔家宅。虽然后期改造可能让乔家宅面目全非,但至少还保留下了一些旧房,而不至于让许福星之流把那些土洋结合风格杂乱的小楼安插遍地。影视城,就是一个人工回溯的时光隧道,除了摄制组要在这里拍电影电视剧,还要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

    因为对老宅比较熟悉,我把乔九斤安排在乔家宅工地做监工,月薪两千五。乔九斤开出租车的儿子并没有如愿进毛三的4S店,我甚至都没向毛三提过这事。好在,乔九斤老树发新芽,很是知恩图报,在劝导乡邻搬迁或者留守时,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说客。按设计规划,并不是每一户乔家宅人都要搬迁,一部分住户要留在里面,统一改造,开出客栈、酒家、茶楼等店面。还有一部分人要搬出去,搬到国际机场边更远的新村。我那两间老屋不在拆迁之列,因为房子比较古老,有一定的历史感,就在原有的基础上整修加固。

    乔九斤积极地走家串户,用以身作则的行动让乔家宅人觉得轮到搬迁是他们的运气好,轮到留守居然也是运气好。轮到搬迁的,对于将要生活在机场边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飞机起降的噪声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几乎家家欢天喜地着去住新房子,过新生活了。轮不到搬的,也为即将经营一间店面,从一个农民升格为一名老板而充满向往。最终是心怀不同的梦想而各得其所。

    乔家宅内已是一片尘埃喧嚣,那些近几年造起来的小洋楼,包括许福星的那幢,一律拆除了。仿明清建筑、市井街道,以及游乐设施,已经开始打桩动工。最宏大的工程,就是要把原来的乔家宅门廊改成一座汉白玉牌坊。还有就是钟塔,原来的铜钟不是失踪了吗?钟塔不是坍塌了吗?这一回,要大改造了。定制的一口新铜钟,据说口径有两米,高三米,重达八千斤,与原来的铜钟相比,大了几百倍,不可同日而语。如此巨大的一口钟,就需要一个更高更大的塔楼安身,于是,钟塔也要再造。

    工程开工后,我就发现冯子越交给我的任务,并非是打发我的玩具,仅是牌坊和钟塔的修造,已经让我忙得焦头烂额,但这种忙碌很有成就感,因为我觉得,我是在经营一样事业。是的,我是一个有事业的人了,虽然这事业不能算伟大,但毕竟也是事业。我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家。事实上,那并不是我的家,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家里,童年时候的外婆家,少年之后的郑宗义家,我是连离家出走的想法都不需要的。那些有屋顶的空间,从来不被我认为是家,那个家里的生活,因此而让我无甚留恋。长到三十三岁,我第一次拥有了充分的不回家的理由,不回那个蹒跚着杨淑英的影子,充满了郑宗义的鼾声的房子。这让我忽然有了主人翁意识,我知道,我缺乏的从来就是主人翁意识,在家里,在奔驰驾驶座上,在公司里,我一直都不是主人。现在,在这片喧嚣的工地上,我觉得自己像个主人了,这种主人翁的好感觉,让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本来就该是乔家宅里的主人。

    忙碌的工作也让我暂时不再去想女人的问题,杜芸香的名字深藏在某个角落里,似乎已被封存。现在,我生活得很充实,我驻扎在工地上,与一些技术人员以及更多的体力劳动者打交道,每天傍晚,我会找监工乔九斤一起喝上几杯。生活其实是简单的,简单才会欣欣向荣,简单才会蒸蒸日上。前段时间,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复杂了,复杂只会使人沉沦,复杂还会让人颓唐。现在我认为,我应该恢复到简单的生活,哪怕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我也应该保持最大限度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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