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鬼-拾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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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上,照例开车到尚郡苑去接老板。冯子越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后排,他拉开副驾驶车门,高壮的身躯裹挟着一股冷风钻进车厢,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冯子越很少坐副驾驶位,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我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他,没穿西装,也没扎领带,而是一身休闲装,很时尚,只可惜冯子越稍显老态,虽然目光炯炯,但泛黄的肤色和稀松下垂的眼袋还是暴露了酒色过度的嫌疑,尤其是微秃的头顶,更是泄露了年龄的秘密。不过,他手腕上那只分量沉重的劳力士,足以抵御他不再年轻的缺憾而使他身价骤增。

    开出尚郡苑五百多米,冯子越说:小乔,听我们家老太太说,上次,你带她去浦东乡下见了一个叫杜师娘的仙人?告诉你,我可是个无神论者哦。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心跳明显加速。怪不得老板要坐副驾驶,果然有训话。我努力保持镇定,点头承认并且自我检讨:都是我不好,开车送老太太去烧香,路上随便聊,就聊到了那个通灵算命的师娘,那个师娘说的话,老板您千万别当真,她是为了赚钱说瞎话。

    我已无暇顾及这么贬损杜师娘是否不妥,只隐约感到一丝愧疚,些微的不安以及少许的恐惧。冯子越却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乔,我没怪你,我怎么会相信一个巫婆的话?怪只怪我们家老太太相信迷信。毕竟年纪大了,上次那个师娘算出来的命,她到现在还不能释然。小乔,下次你送她去烧香时,编几句杜师娘的话,宽宽她的心。

    冯子越用词十分文雅,居然说“释然”。原来老太太嘴上强硬,心里还是相信了杜师娘。好在老板大人大量,他没有治罪于我,只让我编几句话安慰老太太。可问题是,我该如何编撰?向老太太道歉?说杜师娘是骗子,她根本就不会算命?

    杜师娘究竟是不是骗子?脑海里立即跳出那个温和娴静的女人,她静静地坐在八仙桌边,光洁的额头,白皙的肤色,一丝不苟的发髻,轻柔的说话声……她叫杜芸香,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可是她很美,像观世音菩萨一样美。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相信她是骗子的,或者说,即便她真的是个骗子,我也心甘情愿被她骗。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十分紧张,额角上也沁出了一层细汗,脖子里仿佛爬着无数条黏湿的蚯蚓,它们的骚扰使我愈发感到烦躁不安。老板侧目看了看我,呵呵笑了笑:别紧张小乔,我没怪你。哦对了,下班前把车钥匙给我,晚上我要陪老婆去一趟华庭伊斯丹。我安排她下个月去日本度假。女人就是麻烦,去度假还要买新衣服,买就买,还要陪着去。

    对女人是否麻烦的问题,我不敢妄加评论,有关此类经验我从来缺乏。老板想了想,又说:你现在送我去医院,然后你去一趟书城,帮我买一本《康熙词典》。中午到我办公室来,我还有别的事要拜托你。

    冯子越居然用“拜托”,这使我身上霎时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与鸡皮疙瘩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丝微弱的幸福感。我不敢问老板要拜托我什么事,只作了一个坚决忠于老板的口头表态:有事您尽管吩咐,我照办就是。

    车开到医院门口,冯子越下车向住院部快步走去,一身休闲服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很矫健,五十岁的人倒像是三十刚出头,看来今天他心情不错。我启动汽车,掉头去了书城,心里却疑惑,总裁去医院干什么?方向是住院部,是探望病人?也没让我去接。他要《康熙词典》为什么不让总务去买?会不会给我报销?要开发票吗?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立即自责起来,老板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猜。

    我掉头奔驰去了书城,顺利买下一本精装版《康熙词典》。回公司时经过一家木器店,看见橱窗里陈列的木制工艺品中,有一根古红色龙头拐杖,好像是红木的。我想进去看看,但木器店门口不能停车,于是记住了这条街的名字和木器店门牌号码,准备下次再来。

    2

    这天晚上,我的老板冯子越陪太太去华庭伊斯丹购物时,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中午我就把车钥匙交给了老板,晚上,他亲自驾车带太太去华庭伊斯丹,奔驰停在大楼地下车库里。总裁大人难得如此有耐心,陪太太逛了好几个小时。两人推着商场的小推车,坐电梯进入地下车库,向停车位走去。接下来,老板娘就发现了后备厢盖上的一个包袱,打开看,竟是一个男性婴儿,活的!老板娘毫不犹豫地把婴儿抱回了家,据说,她一心想要个儿子,这回儿子从天而降,岂有不要之理?

    第二天去接老板,一上车他就往我怀里扔了一个信封:小乔,这是报销你买《康熙词典》的钱,辛苦了。

    我把信封推了推:不要,冯总,一本词典而已。

    冯子越摆了摆手,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我听说,你老家在浦东刘湾镇?

    这情况,想必也是老太太告诉他的,便点头:是的老板。

    冯子越接着说:刘湾镇边上,有一处老宅,叫“乔家宅”,有些年头了,大概算是浦东地面上历史最悠久的住宅。对了,你姓乔,“乔家宅”和你们家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冯子越没有注意我的反应,只继续说:市里要开发新的旅游项目,乔家宅,包括周边圈下的一些土地,要造一个影视娱乐城。这个项目,我们公司刚拿下了。

    “啊?”我失口叫了一声,随即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猛地“咯噔”一跳,仿佛汽车轮胎轧到了一块拦在路当中的石头。冯子越诧异地问:怎么了?有问题?

    没有没有,我是高兴,为公司高兴,为老板高兴。

    冯子越笑了笑:“送我去区政府。”说完捧起我放在座位上的《康熙字典》翻看起来。

    开往区政府的路上,我一直猜测着乔家宅将在何时开发,如何开发,拆迁户怎么补贴等问题。但我不敢问老板,公司的项目计划和技术资料都是保密的,我不是工程师,我只是老板的司机,我没有资格问。乔家宅要开发我早已知道,只是不承想这个项目竟被冯子越拿下。两间老房子已经过户在我名下,幸好下手早,为了得到有价值的消息,钞票没少花,不过比起拆迁费,那就是小意思了。感谢毛三替我牵线搭桥,也要感谢许福星及时把自己送进了一场官司,使我顺利抓住了这次绝好的机会。

    冯子越翻了一会儿《康熙字典》,忽然发声:小乔,我准备给儿子起名叫“冯添翼”,你觉得怎么样?我是属老虎的。

    我握着方向盘附和:如虎添翼,这名字好。后座传来冯子越得意的笑声。

    区政府到了,我在大院门外停下车。冯子越下车前,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小乔,我听说你老家就在刘湾镇上,到时候项目启动,我想派你去做一些工作。现在我要去开发办,具体情况以后我会详细和你交代。好好干,有你施展拳脚的地方。

    我没有接老板的口,我也接不上口,如此神秘而充满诱惑的消息,我该何从思索?

    冯子越跨下车,大踏步向政府大院迈去。彼时,我才发现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已是两掌湿漉漉的汗水。我没有立即掉头汽车,而是靠边停下,我要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然后重新回顾了一遍冯子越刚才的话。“派你去做一些工作”,“以后有你施展拳脚的地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老板对我信口开河式的鼓励和教育?还是他终于发现我是一匹被埋没已久的千里马,于是要做一名伯乐?或者,作为心腹,我为他这头猛虎顺利增添一双翅膀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要奖励我的鼎力配合?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冯子越的话,但我还是因此而产生了宏远而美好的憧憬。我经常做类似于虚构的菲菲闯进我被窝的春梦,却从不曾做过升官发财的梦,可是这段日子,升官发财的好事一个接一个向我迎面扑来。是谁给我带来了幸运?追根溯源,要从回刘湾老家奔丧说起,从那一天开始,命运一次次带给我意外的惊喜,好事接踵而至。虽然奔丧那天遇到了小小的波折,但也许那就是祖宗对我的考验,如果没有回乡奔丧,就不会中了腿脚麻木走不了路的邪,不会去杜师娘处问鬼,不会向冯老太太提到问鬼这一节,老板就不会知道我老家在刘湾镇上,不会想到要派我去乔家宅旅游项目工作。当然,如果不去乡下奔丧,我也不会发现父母当年居住的两间老房子可以为我所拥有,现在,两间老房子已经归属我的名下……刘湾老家几乎让我在一夜间升官发财,这不是祖宗的庇佑,又是什么?

    情不自禁地,我双手合十,虔诚念了三遍“祖宗保佑”,念完我就忍不住扯开嘴角笑出来。我拾起腿上的牛皮纸信封,启开封口就吓了一跳,竟是厚厚一叠人民币,数了数,有五千元。一本《康熙词典》不至于要五千块吧?哪怕算上替老板完成拾婴事件的劳务费,也不需要五千元,看来,老板的确有重用我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五千块不算多。

    我撅起嘴朝着信封吹了一声口哨,我发现我的胃口正在变大,就好像,活了三十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头驴子,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实我是一匹马。所以,我对我吃的饲料应该要求精致一些,我对我住的窝棚也应该要求更豪华一些,倘若有人相中我,那开价肯定也应该比过去更高……我这么说是有几分自我嘲讽的意思的,因为我确凿地相信,祖宗在天上做了一块大馅饼,正朝准我的脑袋砸下来……

    3

    冯子越总裁中年喜得贵子的消息,在公司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天,老板一进公司就眉开眼笑地向每一位员工问候早安,长脸笑得短了几分,显得很是慈眉善目。老板欢喜,员工们便跟着一起同喜,回应老板招呼时,脸上笑得像是人人得了一个儿子。

    车队长闯进办公室,向全体车队成员宣布:各位,今天老板高兴,要给我们发红包,原因么,老板出门逛街捡到个儿子,运气好得挡也挡不住。老板有心要和我们一起分享喜悦,下班前,请各位去一趟劳资科,领中秋月饼票两张,百联购物卡两百元。

    车队里即刻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年龄最小的小林司机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孩子,对老板平白无故添一个儿子,发表了他缺乏生活阅历的质疑:老板不是已经有女儿了吗?现在国家不要求计划生育了?

    车队长对法律法规了解得比较全面,他解释道:国家规定的是我们这样的老百姓,不规定领导和富翁。只要有钱,生多少个孩子都没问题,交罚款,或者出国生。

    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老兵油子老费却连续提出了两个颇为促狭的问题:真的是捡到的吗?不会是“小三”生的吧?

    车队长脸皮一拉,半真半假地说:老费你说话又没清头了,你还吃着老板的饭呢,管他是“小三”还是“小四”生的,只要老板娘没意见,你又何必管那么多?

    老费笑着自我解嘲:也是,管他谁生的,耶稣他妈莫名其妙生出个上帝的儿子,人家木匠老公也没吃醋嘛!

    车队办公室里爆出一阵大合唱似的哄笑声,我也跟着笑了一通,笑完,心里却生出几许不安。老费有生活阅历,对人生百态可谓明察秋毫,他的话让我想起另一件事。上次送冯老太太去问鬼时,她提到过老板娘怀孕了,预产期是在九月里。中秋节快到了,九月已经过去,按照杜师娘的说法,随着孩子的到来,冯家会遭遇一场灾难。想到这一层,我的心脏就“别别”乱跳了几下,腿上不知哪根筋无端地抽了两记,一阵酸麻从脚跟一路传到尾椎。我忍不住咧了咧嘴,情不自禁地发出“嘶——”的一声呻吟。

    两个星期后,公司全体员工大会上,冯子越总裁当众宣布乔凡谷进入乔家宅影视城项目的管理层,项目工程将在一个月后开工,届时我将走马上任。公司里多少人梦寐以求得到提拔,我却意外地放下方向盘转了行,这简直是撞上了被所有人妒忌的运气。

    毛三是我的亲朋好友中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他由衷地为我高兴,表示祝贺的方式,自然是请我吃饭,毛三说:乔经理要去刘湾镇上任了,我给你饯行。

    毛三忽然叫出“乔经理”,一时间,我并没有觉得那是在称呼我:谁?你说哪个经理?

    毛三重复了一遍:你啊!你不是乔经理吗?

    终于明白毛三的意思,一阵幸福感顿时席卷而来,我喘了一口气,努力压了压心头几乎满溢而出的喜气,低声说:不是经理,只是一个小主管。淡定,淡定!其实,应该我请客。

    毛三“哈”的一声笑起来:主管和经理有什么区别?别在兄弟面前装了。不过,也该你请客,说起来,你是双喜临门啊!升职是一件喜事,另一件喜事就是房子,乔家宅要开发,你那两间房子的拆迁费,起码比原价翻三四倍。

    毛三找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要了一个脱鞋子坐在地板上吃饭的小包间。一壶清酒,几碟小菜,安安静静的,很适合两三人小聚。两杯清酒下去,我身上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活跃奔腾起来。我想笑,刚咧嘴,又很快收起脸上的笑意,代之以严肃的表情,我要表现得诚心诚意一点,我说:谢谢你,毛三,要不是你朋友有消息,我也拿不定主意。许福星当时要是知道这么快就开发,他是宁愿坐牢,也不愿意把那两间房让给我的。

    毛三觉得很欣慰:你说得对,所以说,做什么事都要有消息,炒股票,做房产,都要有消息,朋友多,消息也灵通,广交朋友是有好处的,不管是酒肉朋友还是君子之交,都有他们的价值,看用在什么地方。

    毛三这么说,我就忍不住想,我和毛三算是酒肉朋友还是君子之交?毛三很快解答了我内心的疑惑:至于你我之间,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们是从小赤膊赤屁股一起长大的,所以,你的事情呢,等于是我的事情。不过乔凡谷,你现在不缺房子不缺钞票,你只缺一样了。

    哪样?

    女人!

    我又咧嘴笑了,这一回我没有把笑意收回去,我想以此来表示对这个话题的轻松心态。从小到大,我最缺的似乎就是女人缘,但我从不为此忧虑,只是偶尔想起略有遗憾。要说人活一世,肩上担负着几大重任,其中有一条,就是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想到这里,我问毛三:哎,你有没有听说过男人娶个老婆比他大十多岁的?

    毛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多着呢,那个埃及艳后,伊丽莎白泰勒,找了个小伙子,比她小了三十多岁。怎么啦?你看上哪个大龄女青年了?

    我不置可否,只拿起酒盅碰了一下毛三的酒盅:喝酒!

    毛三:兄弟你对我还隐瞒什么?你要是看上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绝对出手帮你。

    小日本做的米酒,喝起来淡里呱唧,后劲却很足,我已经喝了不少,脑袋里有一阵阵浪潮涌动着,好像坐在海轮上出国,兴奋与晕船两相交织,既兴奋又迷糊。人到了这种状态,是很容易吐真言的,如果毛三再逼我一下,我会倾囊而出。然而毛三没有抓住时机乘热打铁,话题一转说起了他自己的风风雨雨。

    毛三意犹未尽地为自己的诉说画上句号时,我已经眼眶潮湿。他一定认为我是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感动了,便一脸得意地为我斟满酒盅,很男人地举起杯子:喝酒!

    有时候,男人与男人之间,无言恰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我热泪盈眶地喝下杯中酒,抬起头凝视着毛三,把毛三的脑袋凝视得一片透明,视线所至,是毛三背后更为广阔的黑洞洞的世界。我就这样目光悠远地看着他,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植物,开着连片黄花的葱茏植物,似曾相识而又从未谋面的某种植物……我张开嘴,说了一句话:芸香,别名七里香,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黄花,花叶香气浓郁,可入药,有驱虫、驱风作用……

    毛三没听明白,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扇了扇:喂,中邪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整了整衣衫下摆,郑重而道:我没中邪,我只是想起了一种叫“芸香”的植物。

    毛三一脸诧异:乔凡谷,你什么时候对植物学感兴趣了?

    4

    冯子越总裁拥有了一个儿子,这几天下班后他都会早早赶回家,几乎每晚都有的应酬也大多被他推掉了。如此,作为老板的小车司机,我就比较空虚了。空虚的主要原因,我想可能是没有一个召之即来的女朋友。

    这么想着,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不由得想起了杜师娘。我反复回忆着我们坐在小木桌边吃晚饭的情景:一盏赤膊白炽灯挂在头顶,晕黄的灯光下,杜师娘咬着翠绿透明的腌莴苣片,白色的牙齿轻轻咀嚼,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还有那个重复过多次的梦,在梦中,杜师娘的名字让我竭尽所能地投入以及爆发,我几乎愿意用一个词汇来解释这种感觉,我承认,我“迷恋”那个名字。然而清醒时,我却想不明白,这种迷恋究竟只存在于梦境,还是命运让一个真实的女人住进了我无以避之的真实身心?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就说那个叫冯添翼的婴儿吧,自打成为冯子越总裁的儿子后,就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命运女神仿佛特别眷顾他,他本应该是个弃婴,可幸运的是,他被丢弃在一量高档轿车的后备厢盖上,这辆车的主人,是一位私营企业大老板,恰巧大老板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大老板的太太这辈子最强烈的渴望就是拥有一个儿子……于是,冯添翼宝宝一步登天,从一名弃婴脱胎换骨成了资本家的子孙。简直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长大成人,倘若他知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他应该感谢丢弃他的亲生父母,因为他们促成了冯添翼宝宝崭新的命运,这种命运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有一种抛弃叫重生。

    因为多了一个儿子,老板娘近来也显得格外忙碌充实。我们全公司人都知道,总裁太太叫李梅,原来和总裁是同一家建筑公司的,总裁是建筑工人,李梅是医务室护士,人称李医生。李梅长得挺漂亮,又文静,一介建筑工人冯子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了她。当时有人觉得李梅是下嫁了,可结婚没多久,冯子越就辞职开了公司,再后来,李梅也辞了职,做起了全职太太。此后,人们开始叫她“冯太太”、“老板娘”,渐渐地,人们就忘了那个曾经的医务室护士。至此,几乎人人觉得,李梅当初选中冯子越,那是目光长远。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像李梅这样的女人还不少,她们不需要工作,一无所长恰是标志着她们的生活优于大部分女性,而减肥和美容成了她们日常最重要的必修课。我们公司的元老,财务总监季小姐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个李梅,年轻的时候吧,长得像一只小白鼠,又瘦又小。当上了总裁太太,忽然就成了一只发面馒头,还是刚出笼的,热腾腾,胖乎乎,呆兮兮……

    季总监的话在我听来并不能完全相信,以我对老板娘的了解,那个厂医出身的女人还算娴静温良,每天去尚郡苑接送老板,她总会送出门口,有时候与我点个头,打个招呼,为人倒还低调,没有总裁夫人那种呼风唤雨、颐指气使的派头。只不过,的确已是中年人,有些发胖,也不太能言善道。问题是,季总监是一名50岁左右的老小姐,我们老板的表妹,科班出生的注册会计师,当年与冯子越一起打拼过天下。或许是年届五十还没把自己嫁出去的缘故,从去年开始,季总监忽然要求员工一律叫她季小姐。也有可能是到了更年期,对同龄女性比较排斥,尤其对总裁太太她的表嫂,更是挑剔而津津乐道。老板家的奇闻异事,老板娘和老板的娘之间紧张的婆媳关系,以及李梅的家庭出身、受教育程度,甚至上个礼拜李梅的减肥运动稍有懈怠,体重反弹三斤之类的信息,她都会及时在公司里传播。公司员工都说,季小姐年轻时爱上了她的表哥,可是表哥从来没对她有过那份心,她却为他守身至今,想嫁也嫁不出去了。唯一让她稍觉安慰的是,李梅没有为冯家生出一个儿子来。季小姐很清楚,她的姨妈冯子越的老娘做梦都想要孙子。

    冯家是本地人,重男轻女是本地人的一大特色,有关传宗接代的问题,始终是冯家婆媳之间最为棘手的矛盾。李梅似乎也有些虚弱,也许,下意识里她觉得没养出一个儿子,是她作为冯家媳妇最理亏的方面。她也曾想再生一个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生下女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怀过孕……

    这些情况,都是季小姐为公司员工提供的免费谈资。现在,老天居然让冯子越捡到一个儿子,对于养育这个弃婴,我们老板娘的态度,积极到近乎迫切。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齐心协力让冯老太太相信,已过中年的儿子媳妇为她生了一个孙子,嫡亲的孙子。本地人出身的老太太,对家族血统十分讲究,倘若知道孩子是捡来的,一定会追根寻底。冯子越说:小乔,你还得在老太太面前帮我一个忙。

    冯老太太接到喜报前,我已在老板的授意下编了一段话,打消了她心头的疑虑,是在送她去烧香的路上,我假装忽然想起那件事,说上礼拜天,我陪一个亲戚去杜师娘那里问鬼,事情办完,杜师娘拉住我,说那次带老太太来问的事,搞错了她媳妇的生辰八字,后来想起来了,又掐指算了一下,老太太那个媳妇倒是怀孕了,而且,也没什么灾难,九月里生的话,应该是六甲生子,是个富贵命……

    难为我编出这么如真似假的谎言,也只有这么说,才能把伤害杜师娘的程度降到最低。这既让老太太满意,也让我自己心存安慰。然而作为一个当事人,杜师娘被架空了。她通过我的嘴巴说了一些话,但她不知道她说过这些话,她要是知道了,会如何看我?这是我在扯谎过程中感到最不能“释然”的一点。

    现在我也开始喜欢用“释然”这个词,冯子越教会了我把这个书面词汇用于生活化的口语中,我很快发现这个词非常好,我非常需要这个词,这个词表达了我一团迷茫的内心真正的需求。

    5

    去刘湾镇的乔家宅影视城上任前,我还要完成最后一趟驾驶任务,送总裁太太去机场。冯子越有一个重要谈判无法分身去送老婆,一个月前就定下的,李梅要去日本旅游。就是为了这趟旅游,她才要冯子越陪同去华庭伊斯丹买新衣服。就是买完新衣服去车库取车时,冯添翼宝宝从天而降。大功告成的今天,李梅是该去国外好好享受一番了,她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丈夫事业有成,创下了千万产业,原来的一介护士摇身一变成为城市新贵夫人,唯一的遗憾也被忽然出现的儿子弥补,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她应该感到无比满足。

    开车去尚郡苑接李梅,她很少坐这辆奔驰,偶尔坐一回,也少与司机搭腔,老板娘显然比老板的娘更知道处处彰显自己与司机悬殊的身份差别。然而这一回,李梅却出乎意外地坐在副驾位上,并且一坐下就扭头冲我咧嘴一笑,几乎把我惊倒。这笑容很奇怪,很假,就像敷在面皮上的一层皱巴巴的薄膜,伸手一抹就能撸下来。她瘦了,大概是带孩子累的,或者是减肥成效显著。问题是,本来的发面馒头变成千层酥,皱纹就显而易见了。

    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即刻发动了汽车。李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扭头发问:小乔,你猜猜,我今年几岁了?

    还没等我答复,她就说:猜不出吧,我的护照上写着51岁,你相信吗?

    也许我该表示一下惊讶,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惊讶是为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呢,还是年轻很多,只能发出几声“啊”“哦”之类的语气词,便沉默下来。

    汽车在宽阔的远东大道上飞驰,我的脑海里却跳出了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产妇,与我梦中的菲菲大约同龄,虽然体型还未恢复,但容貌姣好,皮肤饱满光润。倘若李梅与她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对母女。可是我应该忘掉她,忘掉她的长相,忘掉她的住址,忘掉有一个产妇曾经坐过这辆奔驰……我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女人呢?

    正这么想着,李梅突然凑到我耳边,煞是神秘地说:小乔,你有没有去过康桥花园3808号?一栋三层别墅。

    我一个紧急刹车,车侧蹿过一辆奔驰,司机从车窗内抛出一声“找死啊!”的吼叫,随即闪掠而过。我的背脊顿时被一阵冷汗濡湿,李梅却仰身哈哈大笑,边笑边说:看把你吓的,去过也没关系啊!

    我惊魂未定而语无伦次:对不起……红灯,急刹车……没伤到你吧?

    李梅摇头:刹车怎么可能伤到我?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伤到我?

    我尴尬地笑笑,启动汽车,小心翼翼踩下油门,心里暗暗祈祷她别再往下说,我不想听到真相从她嘴里说出来。

    李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小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真实的故事。

    她终于还是要说出来,我不能阻止她讲话,只能目不斜视地驾驶着汽车,沉默而忐忑。

    故事是哪天开始发生的,我不太清楚,但是现在,可以看到故事的结局了,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讲给你听一听,再不讲,到了机场就没时间了。

    她为什么要讲给我听?除了冯子越,没有人知道我是知情者和参与者。右眼皮忽然猛跳几下,仿佛正急切地提醒着我灾祸即将来临。我紧了紧握方向盘的手,右脚轻轻点住刹车,车速顿时慢下来。与此同时,李梅的声音也在车厢里缓慢流动起来……

    仿佛收听一部广播剧,在情节无法演绎到位的环节,一个女声以旁白的方式充当着解说。词不达意却喋喋不休的旁白使唯一的听众失去了仅有的想象力,我的耳朵因超负荷工作而疼痛不已,“嗡嗡”的耳鸣声阻隔了她真实的声音,这使我仿佛跌入了一个梦,我的身躯正掌驾着一辆真实的汽车,我的灵魂却在梦境里疲惫而焦灼地穿梭。

    汽车戛然停在机场车库里时,旁白的女声在我耳边砸下最后一句话:小乔,你来接我的时候,我刚从康桥花园3808号回来,我真后悔,我不该去那里的,那里根本不是一幢别墅,而是一座坟墓,是女人的葬身之地……

    坟墓?葬身之地?我无法确定那是李梅的幻觉,还是她因愤怒而发出的诅咒。我依然不敢发表任何评价,因为在这个故事中,我乔凡谷出演了一名不可或缺的角色。可她对我说了那么多,我至少应该安慰她几句吧,于是我张开嘴巴,犹豫片刻,说出来的却是:老板娘,机场到了,我送您到登机口吧。

    李梅瘫坐在副驾驶座上,好像刚才的诉说已经用尽了她的心力,路都走不动了。我把她扶下车,一手搀扶着她,一手拖着行李向候机大厅走去。这期间,我始终不敢正视她,我垂着眼皮帮她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然后把她送到安检口,随即向她告别:老板娘,那我走了,你一路平安,旅途愉快!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像一个急于逃离现场的罪犯,哪怕多逗留一分钟都会多一份被逮捕的危险。可是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后背一阵灼痛,犹如大片针芒飞刺而来。我不禁停下脚步,扭头看李梅,果然,她也正看我,眼神特别怪异。聚焦的目光尖锐而涣散,似因思维过于集中而导致精神极度紧张,甚至有些神经质。她穿着一件有腰带的米色风衣,显然化过妆,五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却涂着深红的唇膏,衬得皮肤煞白,这人,就果然像是刚坐过月子,许久未有晒太阳似的。她站在进安检的队伍里,一手拿着护照和登机牌,另一手不断地捏弄着腰带上的金属扣,心神不宁,目光游离。

    我不敢马上离开,便远远地看着安检队伍向前缓慢移动。快轮到李梅入安检口了,她忽然扭过头,两道急促而又散乱的视线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让我壮起胆子快步走到队伍边,对即将启程的女人说:老板娘,还有什么要关照吗?

    她怔了怔,张开嘴,嘴角猛地一弯,脸上霎时漾起一波剧烈到近乎破碎的笑容:都准备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哦,那我走了,老板娘。

    刚想转身,李梅忽然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袖子,我赶紧收回已经跨出半步的腿:老板娘,还有事?

    两片血红的嘴唇在我眼前蠕动着,仿佛嘴里的话黏在舌头上,无论如何吐不出来。我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死死抓在手里的一只袖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情形,倒像是一对生离死别的夫妇,不像夫妇,也像情人。念头一闪而过,热血就涌上了我的脸。正尴尬着,却听到李梅很认真、很郑重地说:小乔,替我照顾好子越,假如子越遇到危难,一切推在我身上,让我来承担……

    而后松开手,一转身,米色风衣背影进了安检口。我呆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安检区内,李梅托开双臂的身影正站在安检员面前接受扫描。一位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先生,对不起,送客请站在旁边好吗?这里是安检入口。

    我赶紧退到一侧,工作人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么难舍难分?现在不比过去,打电话上网都可以联络的,都看不见啦,走吧!

    脸上一阵发烫,直烫到脖根,我忍不住摸了摸适才被李梅揪过的衣袖,默默骂道:操,弄得像要去亡命天涯一样。不过,她倒好像对我们老板很好的,现在有几个女人愿意为男人分担危难的?这么想着,我又疑惑起来,她究竟要干什么?冯子越会遇到什么危难?

    离开安检口,我汇入人流,向停车场走去。机场这种地方,真可谓是鱼目混珠、五彩缤纷的世界。那些不同种族的人挤在一起,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他们将登上同一架飞机,飞往同样的目的地,他们相邻而坐,喝同样的饮料,吃同样的航空餐,可是,他们谁了解谁?就像,我们老板娘李梅和她的丈夫冯子越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了解他吗?冯子越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知道吗?

    这么想着,我不禁同情起李梅来。虽然她并未完全说清楚什么,但她显然已经知道很多。可是我能做什么?除了无声的倾听,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的身份使我连一句抚慰的话都没有资格说。那么,是不是要向总裁汇报一下?可是,倘若我去汇报,岂不是出卖了李梅?总裁太太居然不顾脸面把家丑外扬给一介司机,冯子越一定会觉得丢脸,甚至还会迁怒于我……慎重考虑后,我决定不告诉总裁,我将遗忘李梅在去往机场路上说过的所有话。

    电梯把我送到候机楼出口处,听见机场广播呼叫:请乘坐日航JL874航班去往东京的李梅乘客的亲友注意了,听到广播请速到二号候机楼五号安检口等候……

    双腿忽觉一阵发麻,一直麻到脚趾,仿佛被捆绑许久之后忽然松绑的瞬间,血液不流通导致神经麻痹,酸痛的感觉也一并袭来。广播连续播送了数遍同样的内容,我抬起酸麻的双腿,向候机楼大厅深处一瘸一拐地走去。艰难的行走以及催命似的广播使我的心脏跳动得愈发急剧,不祥的预感如同鬼火一般在我的脑袋里窜来窜去。

    国际机场太大了,五号安检口显得格外遥远,我想加快脚步,事实上我却走得很慢,我甚至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仿佛拖过某个刻点,载着坏消息的列车就会驶过本站。然而,五号安检口还是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一名机场警察已经等候着我。

    警察确认了我的身份,带我走进登机大厅,大约五分钟,到达一处通往登机口的天桥下,一圈屏风围出了一个三五平米的空间,屏风外绕着一圈警示带,几位警察站在警示带边。我听到其中一位警察镇定而低沉的声音:你是李梅的什么人?

    我如实回答:她是我们公司总裁的夫人,我是公司的司机,我开车送她来机场,怎么啦?

    警察点了点头:请跟我进来。

    警察一闪身进了屏风围住的圈内,我跟在后面,刚踏入一只脚,即刻几乎倒退而出。当然,我没有退出,警察正托着我的胳膊,我原地站立,看着眼前的一幕,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一个米色风衣的女人,正俯卧在大理石地面上,松弛而肥胖的身躯摊成一大堆,脸面朝向一侧,脸庞压迫地面的一侧以及嘴角边,一摊血迹正逐渐扩大。我感觉眼前一阵眩晕,恍惚中,我听见警察说:请你确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李梅?

    我闭住眼睛,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然后用力搬动双腿往前挪了挪。我尽量让目光直视躺在地上的死者,死者的面部因为压迫地面而有些扭曲,我不敢肯定她就是老板娘。警察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出来,扶住死者的下巴,把紧贴着地面的脸往上拨了拨,一股血水突然从死者嘴里涌出,使她本就涂了太多口红的双唇愈发鲜艳欲滴。胃里一阵翻腾,我咽了两口泛滥的胃酸,对警察说:大概,是她。

    警察追问:你能确认?她的确是李梅,是吗?

    我点了点头,耳朵里响起“嗡嗡”的轰鸣声,警察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仿佛在信号极差的地方接听手机,充满了杂音和电波的干扰:从天桥上跳下来,十多米高,相当于五层楼,当时周围没有人……十米外的电梯上有人看见……可以确定,非他杀……

    6

    那日上午,康桥花园3808号的三层别墅里究竟上演了一出什么样的戏,我完全不知道,因为角色与观众一共就两个女人,没有第三人看到这出戏的具体细节。下午,我按约定时间接李梅去机场,路上,她试图向我倾诉。作为一名司机兼听众,我没有发现叙述者有自杀的企图。可她居然从天桥上纵身跳下,当场死了,半小时前她还在安检口与我告别,紧接着,她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个自称要为丈夫担负危难的女人,怎么会去寻死?难不成她的死,就是为了替他抵挡危难?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死,回忆当时李梅在车里的讲述,我觉得,她说话逻辑混乱,甚至语无伦次。我以为那只是她心情不好的缘故,也许出国散散心,情绪会好转起来。可是现在我却感到极度自责,假如当时我不急着与她告别,也许她没那么容易死掉。

    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我还是在警察面前隐瞒了李梅在车上以及在安检口说过的所有话。做完笔录警察就放我走了,出刑侦队时,我听到一位老警察吩咐另一位年轻警察:打电话给冯子越请他来一趟。我立即发了一条短信通知老板,我说:老板娘什么都没说。

    冯子越回复:知道了。

    如此默契而镇定的回复,让我感到有些发冷,也许冯子越已经获知李梅的噩耗,只是“知道了”这三个字,让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在适才发生的死亡事件中,我成了蓄意谋害死者的重要参与者。

    离开公安局,我没有回家,我去了毛三的4S店。毛三泡了一壶功夫茶,坐定后问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有事?

    我说:我们老板娘自杀了。说完,我就莫名其妙红了眼圈。

    毛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你和你们老板娘……怪不得上次问我,假如娶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

    我大吼一声:放屁!我和老板娘什么关系都没有。

    毛三笑起来:那你动什么情嘛,又不是你老婆。

    我扯开嘴角生硬地笑了笑:就是,又不是我老婆。可是毛三,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一个女人,半小时前还在我车上,我看着她活生生地下了车,活生生地进了安检口,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走出机场,她就变成了一个死人,一具扑在地上血流满地的尸体,才半小时啊!你相信吗?

    毛三摆手阻止我,递上沏好的茶:慢点慢点,我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先冷静一下,喝口茶,喝完再说。

    我一口气喝了三盅茶,才渐渐镇定下来。接下来,我就意识到事关重大,有些话不能乱说,哪怕对毛三也不能和盘托出,不是我不信任毛三,而是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麻烦。毛三说:好一点了吧?现在可以把来龙去脉讲一讲了。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来龙去脉,就是老板娘自杀了,从登机大厅的天桥上跳下去,天桥很高,大概有十五米,死掉了。

    毛三瞪大眼睛,眉梢两端几乎吊到太阳穴:跳天桥?你亲眼见她死掉的?

    我摇头:那倒没有,机场广播通知找李梅的送机人,等我看见她的时候,已经死了。

    毛三吊在额角上的两根眉毛落回原处:那,有没有预兆?

    预兆?没有啊!只不过送她去机场的路上情绪不太好,但她是总裁夫人,总裁夫人不可能对司机说什么的。

    毛三点了点硕大的脑袋,又问:你们老板知道了吗?

    肯定知道了,公安局已经招他去,只是例行公事问一些情况吧,老板娘的确是自杀,警察当场下结论的。

    毛三低头若有所思了一番,接着问:有没有可能是精神迫害?

    精神迫害?不太可能,就算我们老板有迫害老板娘的嫌疑,但只要不是蓄意谋杀,构不成犯罪吧?

    那当然,要说有罪,也是受道德法庭的审判,不受法律制裁。一没有写恐吓信威胁她,二没有亲手害死她,三没有雇杀手杀了她,那就没罪。

    等等,你说雇杀手?杀手一般用什么手段杀人?

    那就多了,枪杀、投毒、人为车祸、人为医疗事故……致人于死地的手段很多,只要是故意的,就是杀人。毛三说得摇头晃耳、眉飞色舞,好像他自己就是一个颇有经验的杀手。

    我松了一口气:哦,那她就是自杀,她是自己跳下天桥的,没人推她。

    毛三却摆手说:不,还有一种很高明的杀人手段,叫心理暗示。看过《追捕》吧?小日本的电影。毛三学着电影里的台词: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杜丘。快,去吧!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照理杜丘也应该跳下去了,只不过杜丘是个警察,他成功抵御了心理暗示。

    这个电影我小时候看过,早已忘了,毛三提起,让我依稀想起那个屋顶平台的跳楼场景。我问毛三:这么玄乎?你的意思是,语言也可以杀人?

    不是我的意思,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心理学,催眠术,明白吧?

    手机忽然响了,冯子越来电话,让我去公安局门口接他。与毛三告别时,他握了握我的手,一脸郑重地说:保护自己!

    毛三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他何以觉得我需要保护?我可没给李梅任何心理暗示,哪怕她在车里向我诉说她内心的痛苦时,我也是一概不作应答,我只做一个沉默的听众,沉默着把她送到目的地,沉默着离开……可是,可是她说了很多,我却如同什么都没听见,是不是,听任她去死也算是一种谋杀?可我并没有发现她有自杀的企图,她没告诉我她想死啊……

    一路忐忑,车至公安局门口,远远看见冯子越从挂着巨大国徽的门里走出来,脸上更多的不是哀伤,而是沮丧。一上车,他就在后排发出一声铿锵而恼怒的低骂:哪里不好死,偏要死在候机大厅里!

    死在机场候机大厅里,这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但也达到了某种不同凡响的效果。我想,李梅在跳下天桥的那一刻,可能自己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吧。也许是天桥的高度让她产生了某种幻想,她希望以一鸣惊人的方式告诫那个本以为可以相濡以沫的男人,欺骗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可是,欺骗李梅的何止一个冯子越,假如李梅果真是因此而死,那么我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我很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这个角色不至成为一名杀手,但至少,我是一个协助者,配合者,我不是持刀杀人者,然而,是我把刀递给了杀手,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把刀是用来杀人的,但人死了,我是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在胸腔里顿时狂跳。是不是我多虑了?也许李梅只是和冯子越赌气,她并不认为从天桥上跳下去会死,她只是想以死相胁,因为,大多自杀者会得到公众舆论的同情和支持,由此促使男人浪子回头。也或者,她根本没有目的,只是需要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宣泄内心的苦闷,恰在此时,她发现她正走在凌空的天桥上,这给了她突如其来的灵感,于是她把自己假想成一只哀伤的鸟,纵身一跃,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万幸的是,她没有留下遗书和遗言,有也烂在我肚子里了,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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