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九斤忽然打电话来通报最新消息:小爷叔,房子造不成啦!许福星被抓起来了!这回他要倒霉了,也不晓得会关几天。他都请好帮工,准备这个礼拜天就动工拆老房子了,请帮工吃饭的小菜都准备好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乔九斤电话里的声音既兴奋又悲痛,语速极快,混乱的叙述使他变成了一个唠叨的糟老头。我尽力保持镇定:别急,九斤,慢慢说。
也许是我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乔九斤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自嘲地笑了笑:小爷叔,我是不是有点急吼吼?呵呵,我急也是为你急,高兴也是为你高兴。
我高兴了吗?许福星被抓起来,我表现出一丝高兴的意思来了吗?我从来不是一个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人,虽然我的确不太喜欢许福星,但我还没有缺德到为自己的堂妹夫被抓起来而感到高兴。乔九斤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清理自己的思路,又咳嗽了两声,才郑重其事地重新开始讲述许福星被抓事件。
事情是这样,许福星不是在潮音庵庙会上摆了个射气球的摊子吗?昨天,他照旧去出摊,没想到来了个外地小伙子,在街对面摆了个摊子,也是射气球,他的气球还比许福星的大,奖品也比许福星的好,这样一来,生意就都被外地小伙子抢去了。许福星觉得外地小伙子违规了,虽然法律没有规定不许摆摊经营同样的生意,但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许福星觉得,作为前辈,他有责任向新来的摆摊者传授一些行业规矩,于是提着气枪,跨越窄窄的老街,拨开挤挤挨挨的一副副肩膀,闯进了外地小伙子的摊位。
不想外地小伙子居然很是生猛,非但不听劝告,态度还相当恶劣,听起来是北方人:妈的,你管我摆什么摊?这条街是你家的吗?你叫一声,叫一声试试,它要是答应,我保证立马走人。
虽然首先跑出来挑衅的人是许福星,但此刻,外地小伙子的无赖式反击使许福星觉得自己被欺负了。许福星可不是等闲之辈,之所以对外地小伙子很有分寸地好言相劝,是为了告诉对方他是一个讲道理讲规则的文明人。然而,小伙子却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恶言恶语的回答适时挑起了许福星的怒火。许福星以温和的语气和绵里藏针的表情说了一句话:既然你不识相,那就不要怪我不做君子了。
接下去,许福星果真放弃了做一名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他开始动手了。确切地说,许福星动了他的脚,因为他手里提着一杆气枪,所以不方便动手。许福星抬起脚,准确而有力地把小伙子摆摊的折叠桌一脚踹飞,桌上的奖品顿时四散飞射,一次性打火机、纸巾包、钥匙链、手机挂坠等等物品像烟花一样飞射而开,又像流星雨一样散落而下。这个细节说明了,许福星并未真的想通过气枪来定夺胜利,气枪只是他手里耀武扬威的旗帜,他并未把它当武器。然而,许福星那一脚天女散花,使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天上掉下馅饼的欢快呼声,人们一哄而上,投入了一场争夺小奖品的激烈运动中,场面霎时变得万分壮观。
许福星很有魄力地砸了人家的摊子,他肯定没有想到,接下去,灾难就降临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外地小伙子大惊失色的面孔,很有派头地说了一句:这就算你付的学费,在别人的码头上做生意要晓得规矩,懂吗?
许福星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的,因为他有老婆,有家产,有两间等着他去拆掉的老房子,还有一幢等着他造起来的新房子,老婆的堂兄还等着要和他角逐家族遗产……许福星的拖累太多、太沉重了,所以,他的勇气只够踹飞一张摆摊的折叠桌,不会起到毁灭性效果。然而,此举却十分有效地刺激了对方,小伙子立即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像一名无所畏惧的勇士一样,向许福星壮硕的身躯扑去。
只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事件的发展就得到了飞跃式的升华。人们甚至还没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记喑哑而干脆的气枪发射声,随之而起的是“啊——”的一声惨叫。人群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瘦老头,用右手捂着右眼,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三米开外,许福星举着气枪,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事实证明,许福星的反应是很敏捷的,他当然要自我保护,他怎么能让一块坚硬的砖头落在自己虽然坚硬但还留有软弱漏洞的脑袋上?为了抵挡砖头的袭击,许福星及时举起气枪,扣动扳机,子弹毫不犹豫地飞出了枪膛。问题是,许福星的气枪出了点小问题,这个小问题,也是许福星自己设置的,情急之下他忘了他的气枪准星是调过的,所以,他朝小伙子射出的子弹,飞到了近旁的一位瘦老头的眼睛里。瘦老头倒下的时候,手里还牢牢抓着一瓶抢到的洗洁精。活该他倒霉,谁叫他去抢那些被许福星踢飞的奖品?不过,瘦老头的倒霉,确乎有些中奖的意思,那么多人都在抢夺奖品,唯独他挨了枪子儿,他替所有人承担了这颗子弹,他牺牲了自己的眼睛,达到了惩罚许福星,拯救其他人的效果。
不知谁打了110和120,很快,老头被送去了医院,许福星被关进了看守所,等待着原告对他的诉讼,以及法律对他的制裁。
许福星的灾难发生得恰到好处,正待拆除的两间旧房由此搁置下来。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机,应该算是喜讯,但毕竟,被抓起来的人是我的堂妹夫,我不能在乔九斤面前太过喜形于色。我在电话里适当地表达了我的担忧:三婶婶身体怎么样?乔凡玉还好吗?叫他们不要着急,过几天我回乡下去看望她们……
我的态度肯定让乔九斤感到很失望,电话里传来他骂得极轻的三个字:操他娘。
我听见了,但我没生气,我理解乔九斤,连我自己都很想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句“操他娘”,许福星居然进局子了,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几乎让我不敢相信,真是天助我也!
对于乔家宅里的两间老房子,我一直没有找到任何可行的应对措施,虽然毛三暗示过我好几套方案,但都因为风险太大而没有被我采用。那段日子,我甚至怀疑起了我母亲杨淑英让我回乡奔丧的动机和目的,她是否想利用我这个乔家子孙去为她夺取一份财产?抑或是想通过夺回一份财产来弥补她曾经在乔家丧失的青春和承受的责难?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对那两间理论上可以被我占为己有的房子生出一丝怨恨,它让我平静的生活不再平静。
我不断地做着另一种假设,假如我从未回过刘湾老家,假如我从未参加过一场乔姓长辈的葬礼,假如我从未踏入过乔家宅那个石雕门廊,假如我从不知道我死去的父辈留下了两间可以为我所拥有的老房子……那么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我相信太阳照常会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我相信我本来悠闲自在并且与世无争的生活也会依然如故。可是现在,我再也做不到与世无争了,两间房子忽然从天而降,巨笔财富铺展在脚下,谁能目不斜视坦然而过?谁会放过这笔财产而宁愿继续生活在平庸和贫瘠中?我不能,我做不到。
如此,我就不得不要为两间房子而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旁敲侧击,疑神疑鬼……最后,我惊恐地发现,这世上竟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信任的人,每一个人都装着一肚子巧取豪夺的诡计,包括我最好的兄弟毛三,我的母亲杨淑英,以及我自己。更可怕的是,倘若最终我无法夺回那两间老房,或者我主动放弃,那只能证明我乔凡谷是世上最无能最没出息的男人。
可是现在许福星出事了,乔家宅那两间老房子再一次主动、暧昧地向着我展示出投怀送抱的姿态。
2
许福星出了事,三叔叔乔元德的五七纪念日便不能按计划大搞祭奠活动。乔凡玉软弱无能,男人被抓了只会哭。徐兰芬倒是积极走动,到处托关系想办法,据说肥胖的身躯迅速耗得瘦下去很多。但事情好像并无起色,关键是,被射伤的瘦老头家属坚持要起诉,徐兰芬想花个一两万块钱私了,破财消灾,但瘦老头的家属提出了一个打死许福星都赔付不起的天价,居然要五十万。穷疯了,一颗半老不死的眼珠子,以为是金子了?再说,这些年,他们的积蓄全都用在了几次翻造新房子上了,除非卖房子换钱赔给人家。
许福星听到赔款数字后,就决定要誓死保卫他的财产,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其实惜钱如命,哪怕坐牢,哪怕用自由来抵换,他也绝不妥协。
一筹莫展的徐兰芬打电话给杨淑英,还未开口,破锣嗓子就发出了巨大而破碎的哭声:阿嫂,叫阿弟帮忙想想办法吧,他人头熟,我们家里就福星一个男丁,他要是被关个三年五年,我们娘俩儿靠谁过日子啊……
徐兰芬的一个电话,就勾走了杨淑英的魂魄,她一改二十六年来对刘湾乡下漠不关心的态度,忽然对我说,要回乔家宅去探望徐兰芬和乔凡玉。一颗锤炼了二十六年的坚硬的心,一夜之间变得柔软起来,我因此而感到万分惊讶,但又看不出,除了同情以外,杨淑英还会抱着什么样的情绪。看起来她很真诚,一点都没有看人好戏的意思,她皱着眉头,老沙眼里不断淌着浑浊的眼泪,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怜悯与慈悲:唉!兰芬苦命啊!小凡玉也是,没了阿爸,男人又被抓起来了。男人倒没什么可怜的,死了就死了,抓了就抓了,可怜的是这两个女人啊!
对所有失去男人庇护的女人,杨淑英一概会抱以惺惺相惜的感情。过去,她总是拒绝徐兰芬的帮助,哪怕是不值钱的山芋和甜瓜她都不接受。她背叛了乔家,怎么还有脸接受乔家人的帮助?她奔着新生活离开了乔家宅,又怎么能在乔家人面前暴露了新生活的艰辛?她不领情,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心底里又觉得有愧,便逃避着与乔家人的任何接触。
现在,杨淑英终于有机会向徐兰芬展示她的同情心,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人活着,要的就是一口气,我落难时不登她的门,因为我不做下贱人的低贱事。而今她落难了,我倒要主动去看她,那是我善人善行,投桃报李。
杨淑英说话有礼有节,道理很上得了台面,不愧是城里人,比徐兰芬高出了好几个档次。既是如此,我便去问毛三借来了尼桑,选了端午节这一日,载着杨淑英去了刘湾乡下。正好,这一日,郑宗义被他的亲儿子接去过节了。
六月初夏的黄梅季,天气闷闷地发热,我载着杨淑英去刘湾镇,一路上心情总有些泛潮,皮囊里憋着汗,浑身上下却逼不出淋漓的水,这天气,很容易让人情绪烦躁郁闷。然而,后座上的杨淑英却安安静静的,偶尔提问:到哪里了?还要开多久?
我不时瞄一眼后视镜,杨淑英紧锁双眉端坐着,老沙眼定定地看着车窗外,眼神却迫切、不安、紧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刘湾乡下保持着漠然无视的态度,也许那只是她自我掩饰的假象,事实上,这个改变她人生的小镇,从来没有被她遗忘过。
一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刘湾镇境内,车窗外,面貌崭新的小镇街景闪掠而过,杨淑英热烈的眼神却越来越疑惑起来,直到我把车开到那个古老的门廊下,她疑虑重重的目光忽然一亮,老沙眼里顿时涌出两泓浊水:是了,就是这里了,阿弟,这里就是乔家宅,是你阿爸的家。
我的脑海里霎时反应出夕阳笼罩下的杜师娘站在厢房门口的形象,放电影似的,清晰异常。心里一阵涌动,方向盘不由得歪了一歪,差一点顶上门廊的石柱。
自从那天在杜师娘屋里吃过一餐晚饭后,我就认为,刘湾镇上与我有着最密切、最直接关系的,除了乔家宅以外,就是杜师娘了,甚至,杜师娘的分量要重于乔家宅。到今天为止,乔家宅依然是我被动接触的一个客观存在,杜师娘,却已经是我主动想要去走近的一个向往了,那是发乎内心深处的,自然的吸引力,与房子、钞票之类毫无关系。
那天,在夜色中离开杜师娘家后,我没有再去探望过她。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为如何获得那两间房子而煞费苦心,我甚至考虑过要把户口迁到乔家宅,当然,这需要按照复杂的法律程序办,并且还要三婶婶一家支持配合,难度太大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用脑子想了很多。当我的脑子在为房子纠结、缠绕时,我还不忘时时念及内心深处那种被我叫做“神秘的爱”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杜师娘,我的心潮就会不由自主地涌动起来,她对我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总是自问,是不是,我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可她是一个师娘,一个中年女人,我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呢?
尽管我还没有结婚,现在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但我不是没见过女人,我谈过好几次恋爱,虽然未修成正果,但至少有两三个是深入接触过的。所谓的深入,以我的理解,就是指肉体接触。而所谓的肉体,就是除精神之外的具体的肌肤、毛发、胳膊腿、胸脯、上下各半身、从眉毛到脚趾,都算。遗憾的是,我与那些女朋友的接触,虽然已经到达肌肤毛发胳膊腿的程度,却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直到本质上的飞跃。不是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可以说,我的脑子一应俱全地刻录着文艺作品里纯情恋爱和三级片里男女关系的种种资料,但轮到自己去实践,总是有很多障碍。
说实话,我一直认为,人是一种很虚伪的动物,人类十分可笑地把对物质的欲望叫做理想抑或追求,更可笑的是,人类还给赤裸裸的肉欲冠以一个浪漫美好的名字,叫爱情。在动物身上,用一个很直接的词就可以概括,叫做“发情”。人也会发情,但是人在“发乎情”以后,往往会“止乎礼”,他们弄出所谓“礼”的名堂,扼杀了“发情”这种自然生理现象,由此可见,人类除了虚伪,更是无聊。至今我还没有与某一女性达成一次实质的肉体关系,原因就在于,我这个人身上拥有过多人类区别于动物的“虚伪性”和“无聊性”,说得通俗一点,我缺乏动物的勇猛和胆量。
我的虚伪和无聊导致我活了三十三岁,还没遇到一个让我动了真格想要娶回来做老婆的女人,我宁愿在梦里创造一个虚拟的菲菲来聊以自慰,也不愿意冒险与一个真实的女人短兵相接,我缺乏与女人相处的经验和技术,我惧怕在女人面前暴露我粗拙的本质。
当然,这不是我的本意,属于人类的各种欲望我都有,只是我从未对自己有过成功的把握,我因此而让自己做一个虚伪和无聊的人,以此来掩饰欲望,以及掩饰对失败的恐惧。然而假设,有一个女人主动向我投怀送抱,比如这个女人把我灌醉,然后酒后乱性,然后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大功告成,当然,这个女人最好有菲菲的年龄和姿色,这个女人最好有杜师娘的温柔和体贴……这是我的想象,我想象有一天我会被一个女人追求,然后被动而甜蜜地拥有这个女人……
然而每每从想象中抽身而出,我的情绪总是跌入更深的沮丧。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竟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女人,更没有被任何一个女人追求过,或者说,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从来没有在一个真实的女人面前“发情”过,这确乎是一种虚度年华。
这么想着,我就有些心慌意乱,为什么在惦记起杜师娘的时候,竟又想起“发情”这个词汇?这几乎是亵渎了杜师娘的纯洁和善良。我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转移注意力。
杨淑英正站在门廊跟前,她抬着花白的头颅仰望破败的石柱,看了一会儿,又扭头凝视遗失了铜钟的一堆乱石塔。她始终哑然无声,昏茫的眼睛里,是无以探测的深暗。我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因故地重游而产生了物是人非的伤感。她眼睛里有浑浊的眼泪溢出,我想,大概这已经不完全是沙眼在风中的病态泪涌。人们通常因羞怯或者自尊心而习惯于掩饰快乐或者悲伤的情绪,然而,眼泪总会出其不意地出卖人的内心。此刻,杨淑英泪眼汪汪地伫立在乔家老宅的门廊下,就像一头风蚀的石狮子,身姿木讷,表情却沧桑。这情形让我不忍看下去,便说:姆妈,走吧,三婶婶等着你呢。
我搀扶着我母亲杨淑英,走进了三十多年前她曾经生活过的乔家宅。
相比之下,徐兰芬好像更加心胸开阔,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落魄而把杨淑英的出现当成一种嘲弄,她不自卑,也丝毫不怀疑杨淑英到来的真正目的。她以刘湾人的最高礼节来款待早已与她脱离了妯娌关系的城市老女人。她为杨淑英做了一碗糖水囫囵鸡蛋,我也借以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当冒着热汽的糖水鸡蛋摆到面前时,杨淑英的目光再次凝固。
杨淑英曾经向我提起过,她年轻时在刘湾乡下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这种家养土鸡蛋。她的回忆以鸡蛋为主角,而她这个品尝鸡蛋的人作为配角,始终出现得闪闪烁烁,让我隐约感觉到她身份的暧昧。时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杨淑英再次品尝到刘湾乡下的土鸡蛋,她的神情使我忽然明白,三十多年前那碗糖水鸡蛋的特殊意义,不仅仅在于鸡蛋本身。三十多年前,应该也是在这里,杨淑英以未来媳妇的身份端起乔元生的母亲为她做的一碗糖水囫囵鸡蛋,饥饿的女知青把那一碗鸡蛋当成了天下珍馐,她几乎狼吞虎咽,但她还是很克制地保持了她最底线的城市文明,她尽力缓慢而无声地吃着那一碗甜蜜的鸡蛋,吃完后,她便更加坚定了嫁给乔元生的决心。
一如当年,此刻的糖水鸡蛋,同样有蒸腾的热汽弥漫而上,大概眼睛被迷蒙了,浑浊的眼泪再一次从杨淑英的老眼里涌出。她一边“唏嘘”着吸鸡蛋里流体状的蛋黄,一边说: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到底不一样……
不知是因为鸡蛋太好吃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还是因为糖水太烫下不了口,杨淑英吃得很慢很慢,仿佛希望通过这缓慢的品尝,找到更多、更久远的美好回忆。徐兰芬坐在桌边,安静而全神贯注地看着吃鸡蛋的杨淑英,好像参赛选手等待着评委宣布她的鸡蛋的最后得分,急切而又耐心十足。一向聒噪的农村女人竟保持着安静,偌大的小楼客堂里,只有吸溜糖水和蛋黄的声音,以及因为美味而导致的叹息声。这场隔离了二十六年的回乡在漫长的“吃”的过程中,忽然冷了场。两个女人竟没有更多的话来烘托气氛,理论上应该出现的更为感人的景象并没有发生。杨淑英全身心投入于美味的家养鸡所生的蛋,和着不断淌下的眼泪,沉溺地吃着。她专注的样子使我略觉几许厌烦,我便站起来,走出小洋楼,朝屋后逛去。
那两间破旧的老房还在,还没来得及拆,天光下,黑瓦顶和白墙壁一律的灰不溜秋,歪歪扭扭的架子,像是随时要倒下。屋旁的土灶已经倒了,民工大约早已搬离,墙根边堆着几杆树桩,叠着半人高的红砖块,想必,这是许福星备下的造房材料,只是,还没备齐的样子。大概他还指望射气球多赚点钞票,然后再动工吧?
屋后的小河,也还是那条小河,只不过,上次是夜里看见,狭窄的河道里流淌的是黑沉沉的墨汁,这会儿,却泛着一河绿泱泱的菜水,浓得似要结成青麦冻一般。河边长着一丛翠竹,几只土鸡钻进钻出,悠闲地啄着野食,撇腿拉着野屎,东张西望地打着野眼,看见有人走过去,便扑棱着翅膀,急急地往远处亦飞亦奔地逃离着。
我追着土鸡奔逃的方向,发现小河对岸是大片无涯的田地,油菜已经绿得发白,显然成熟了。麦苗也露了锈迹,芒芒的刺朝着天,愈发地透明尖锐。再远处,竟是一轮石桥的轮廓,看着眼熟。细辨周边的景致,原来是一天里走过两次的那条路,那轮依稀的石桥,也曾经被我来回渡了四次,过石桥右拐,走上八九分钟,就是杜师娘的院子。这条路我已经很熟,只是那天走了几趟都没发现,原来在路上可以看见乔家宅的后背。乔家宅的后背顶着小河,小河顶着大田,大田里的田埂路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就伸到了杜师娘的家。
这一发现让我忽然动了心,要是跨过河去,去杜师娘家倒是抄近路了,于是寻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过河。河不宽,架上一棵树就可以过去,摆一块长木板也可以过去,可是老屋墙根边堆的树桩不够长,也没有长木板。我就沿着河岸往前走,走了五十多米,河道拐了一个30度的弯,弯口内居然泊着一条小木船,像童话故事里的彩色插图,小木船如月牙一般轻灵灵浮在长满绿苔的水桥边……
我便再也顾不上杨淑英和徐兰芬,爬上小船,捡起船上的一根竹篙,撑着小船向对岸渡去。
两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了乔家宅。徐兰芬已经前后找了我很多遍,杨淑英一见我,紧绷的煞白脸松了下来:阿弟,你做啥去了?
我没回答做啥去了,只问了一句:可以回转了吗?我还要把车开去给毛三的。
杨淑英到底还是没有和徐兰芬商量出个结果,告别时,她伸手拉住徐兰芬说,你也不用太着急,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杨淑英满怀仁慈地来,却甩手推诿着要走,徐兰芬急得又要哭出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袖子:阿弟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求你了,要是能让福星出来,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来。
这话让我暗觉好笑,连个抓起来的人都救不出来,还能上天摘月亮?不过,徐兰芬的话倒让我本是混沌的脑袋稍稍开了窍。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肥嘟嘟的汤婆子脸显然削去了一坨,就像圆溜溜的汤婆子两侧被敲瘪了,她健壮的身形也略有佝偻,人仿佛矮去了一截。我问徐兰芬:小凡玉呢?
提起乔凡玉,徐兰芬又要哭出来:小凡玉都急出毛病来了,整天躺在床上哭,不肯下楼,饭也不吃了,上班也去不成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好好一个家要毁啦……
徐兰芬母女表现得如此伤心,这让我隐隐觉得不悦,乔元德死时她们倒不见得这么伤心,许福星被抓起来,她们一个瘦脱了形,一个干脆哭得下不了床。要知道,乔元德可是徐兰芬的丈夫,是乔凡玉的父亲,而许福星是外姓人,他只是偶然成为了乔家的上门女婿,他与我们乔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现在,我几乎可以想象,我的三叔叔乔元德活着时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是如何低下,他甚至不能与许福星匹敌。或者说,在这个家庭里,乔元德是没有实权的,自从许福星入赘,这个粗鄙的男人便当家做主,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宰。长此以往,属于我们乔家的领土岂不将要姓许?这岂不等同于把领土主权拱手相让?并且,在奉送土地的时候,还主动附送乔家的女人,以及乔家的一草一木……
这么想着,心里顿时生出阵阵疼痛。倘若为了夺回属于我们的领土,作为乔家唯一的男丁,我将迎战许福星,我想,我的父亲乔元生以及我的三叔叔乔元德一定不会反对,哪怕这个对手是乔凡玉的丈夫、乔家的上门女婿,他们也会给予我支持的。
徐兰芬见我沉思无语,追问道:阿弟,你能想想办法吗?三婶婶求你了。
徐兰芬殷切地看着我,杨淑英也注视着我,楼上哭得下不了床的乔凡玉,也在等待着我的帮助。乔家的女人对我有所期待,虽然她们期待的目标与我并不相同,但我必须要做一些什么了,因为我姓乔,我是乔家人,不折不扣的乔家人。一股热烈而悲伤的激情从胸腔里升腾而上,直冲头脑,滚烫的水分几乎要从我的眼睛里倾泻而出。我赶紧深吸一口气,并且扯开嘴角作微笑状,我微笑着说:三婶婶,我会想办法的,小凡玉是我的妹妹,妹夫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会尽力……
徐兰芬哭丧的脸终于舒展开来:阿弟,要能让福星不坐牢,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一辈子都会感谢你的。
我摆了摆手,开了一个玩笑:要是能让许福星出来,三婶婶到时真给我去摘月亮?
徐兰芬伸出两片肥大的巴掌狠狠一拍:我说话算数,要是不判福星的罪,我就给你阿弟去摘月亮。
这玩笑,开得像个传说,徐兰芬一定没当真,摘月亮,怎么可能?况且对于我,月亮又有什么用呢?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也许可以成为人类未来的居住地。假如月亮上真的可以住人,那里的地价抑或房价,一定可以贵到让人倾家荡产还不够。可是除了嫦娥,还有谁能住到月亮上去?我没有再和徐兰芬说下去,只告诉她耐心等消息,然后载着杨淑英回了市里。
把杨淑英送到家,汽车发动机都没熄,我就直奔毛三的4S店而去,为了我的“月亮”,我要全力以赴了。
3
晚上回到家,我已累得筋疲力尽,腿脚依旧是酸软,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弦牵着,却不知牵在谁手里,那边轻轻一抽,这边就紧紧一搐,似痛非痛,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妥实一般。躺在床上,我开始回顾这一整天紧张密集的活动。
我独自去了一趟杜师娘家,从乔家宅后面划了那一叶月牙似的小船渡过河,又走了一程,果然不太远,只用了十多分钟。杜师娘正在接待客人,来问鬼的是个女人,女人在屋内与杜师娘对着话,陪女人来的亲戚就在门外等。那人正寂寞着,见有人来,以为也是来问鬼的,就抓住我闲聊。乡里人,也不避讳把自家的事说与旁人听,是为图个热闹,而对于听者我,只要是有关杜师娘的信息,都是有价值的。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这女人家里造新屋,上梁那天,本是要办酒的,那当口,四个身强力壮的匠人正挑着大梁往椽子上送,梁还没架到位,却忽然断了绳索,砸在了男主人头上,死了。飞来横祸啊!检查拴正梁的绳索,发现断口齐齐的,像是被谁剪了一刀。之前明明看得仔细着呢,很粗很牢实的绳,绑得也严密,怎就忽然断了?天煞的数,是到了鬼门关口了,那男人,当时就站在梁下仰着头看,大嘴拉开了,露出一口齐刷刷健康的白牙,手里还提着一串千响的鞭炮,等正梁一架上,就要点燃爆竹高升以示庆祝,不想,千响鞭炮最后在他自己出殡时用上了,邪门得狠了。这家的女人就来杜师娘屋里问鬼,男人成了鬼,就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就告诉还活在世上的女人,说自家的新屋址选得不对,正门冲着大路口,后门顶着沟梢头,大凶里的大凶。上正梁时砸下来,收了他一个的命还算好,要是让正梁上了去,屋子造了起来,往后的凶数,就要家里人一个个挨着受了。所以,这屋,再也不能造下去了,得让杜师娘看过风水再定,上次来过,今天就是来请杜师娘说风水的……
这人说得平常,却听得我毛骨悚然,想起在三里村的遭遇,我又开始怀疑起了毛三的分析。究竟那天我是中了邪,还是神经受了寒?看这人,不像是吹牛,素不相识的,拿自家亲人的命垫背做吹牛的资料,又能得什么好处?杜师娘这个女人,究竟是有些古灵精怪的。便问那人:这个杜师娘,果真能与阴间的鬼通话?
那人十分愿意多说一些,有人讨教,让他很觉得自己的重要:杜师娘是真的灵,方圆周边太有名气啦!你不晓得吗?
我摇摇头:我是市区来这里走亲戚的,没听说过。
那人就更是觉得在城里人面前说书的光荣,便把他所知晓的,添油加醋地说道起来。
杜师娘大名叫杜芸香,原来是这边乡村民办小学的教师,男人也是老师,只不过在镇上小学校教书。两人养个女儿,男人当花似的护着,宝贝得一塌糊涂,日子过得比较顺意。女儿三岁上,有一回,镇边的乔家宅里有人家办喜事,她男人被邀了去喝喜酒,带了女儿一起去的。晚上喜酒办完,男人被拖着打了一局牌,女儿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就抱着女儿归家。出宅口时,小便急了,就把睡着的女儿放在那口钟塔下面平展展的石台上,自己站到石台外面朝塔边撒尿。不晓得撞了哪里的鬼,就在那会儿,钟塔忽然轰隆隆地倒塌了,顶上头的那个大石珠子刚巧砸在他女儿脑袋上,闷声不响地就给砸成了一个血糊糊的碎球。男人裤子都来不及拉上就掳开碎石抱起女儿直奔医院,“嘀嗒”了一路的血,早就死了,医院也是白去。杜芸香还不知道呢,还在家等着父女俩回家呢,这男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大概觉得没法交代了,当夜自己就投了河。男人会游水,就在口袋里、裤腿里装上了很多石块块,硬是把自己溺死了。一夜间,杜芸香的家就毁了,这女人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说了大半年胡话,眼睁睁看着人,却像什么也看不见,鬼一样,都觉得她是没法好起来了。后来,倒好了,好了以后,就成了师娘。也有可能,是天数要让杜师娘做上这人鬼沟通的活。听说,乔家宅的那个钟塔,住着两条蛇仙,叫乔金花和乔银花,那天,男人把女儿放在钟塔下面的平台上,还站在边上撒尿,这是对蛇仙的大不敬啊,惹怒了蛇仙姐妹,就收去了两条命。否则,为啥男人要去跳河?孩子死了还可以再养的,值得去跳河?
听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在乔家宅,九斤带着我参观门廊和钟塔时,提到过乔金花和乔银花,我还在钟塔边的半个石球上抚摸了又抚摸。这石球,大概就是砸死杜师娘女儿的凶器吧,石球碎了半个,杜师娘女儿的脑壳却碎穿了一个洞。
临时说书人还没来得及提到后来怎么样,就听到西厢房门内有响动,想是来问鬼的女人听完了杜师娘的风水,正准备出来。我赶紧说有事要走了,急急地出了院子,向田野阡陌中隐了自己的身。
回乔家宅时,走的还是原路,还是划着那条小木船渡了河,五六米宽的水面,三两下一划,就到了岸。一脚跨上乔家宅的土地,我却再一次想起了乔金花和乔银花,听名字,就像是我的某个叔伯姐妹似的,感觉很奇异。再把杜师娘的故事想了又想,就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若我从来没见过她,只听到那些传说,也许我就再不会对这个女人有什么可亲可近的好感了,听起来她就是一个神神鬼鬼的巫婆。可我见过杜师娘,并且还和她有过不浅的交往,被抬去问鬼是第一次,这第一次,我就为杜师娘的娴静温好而感到震惊。后来那次,是坐到了她的餐桌边,吃上了她的晚餐。这个传言中的巫婆离我咫尺之近,可我却一丝恐惧感都没有,她怎么能是一个巫婆呢?这样一个女人,每看她一眼,都会让我忍不住默默发出感慨:观世音菩萨啊!
不管传说是否真实,效果就是让我对杜师娘更是好奇。杜师娘,杜芸香,我是注定无法抗拒这个女人了,我想找机会再去见她一次,可是需要理由,我该如何去?去干什么?
4
两周后,许福星气枪伤人事件终于顺利解决。经法院调解,瞎眼瘦老头的家属终于同意撤诉,许福星只需付出一定的经济赔偿。
我特意去了一趟刘湾乡下报告好消息,徐兰芬瞪大眼珠子问:要多少钱?
我说:不多,我法院的朋友连蒙带吓、软硬兼施,最终和瘦老头的家属谈到五万元,这个价实在太便宜了,加上各方面的打点,一共花了二十万。
徐兰芬大叫一声:这么贵!打点哪个?要十五万?
我解释:三婶婶,十五万已经是最少的花费了。你想想看,法官这边要是不花钱,真的判下来,许福星不仅要坐好几年牢,赔款也不会少。还有公安那边,律师那边,都要打点的,否则案件的定性、结论对许福星很不利,照理是可以判故意伤害罪的,现在呢,气枪走火误伤行人,还是民事调解。三婶婶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不想拿出这笔钱,就只好让许福星去坐牢了。
徐兰芬又急了:不是我不肯出这笔钱,是我拿不出这二十万块钱啊!我以前积攒的钱,都花在翻造房子上了,一共翻造过三次,都把积蓄花得干干净净了。
我便给徐兰芬出主意:三婶婶,二十万元钱呢,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借。我也知道你一时还不出这些钱,你看这样行不行,把后面那两间旧房子抵押给我,还钱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徐兰芬再次瞪大眼睛:要卖房子啊?
我只能朝徐兰芬笑笑:这么破的房子,只能堆堆杂物,做做鸡棚,谁愿意买?即使有人买,也三钱不值两钱,最多三五万,了不得了。我要下来也没用,只是念在我姆妈以前住过这两间房,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留个纪念罢了。要不是自家人,我是不愿意做这种赔本生意的。三婶婶说要给我摘月亮,我也不能为难你,月亮我不要,就这两间破房子吧……
徐兰芬大概觉得我说得在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于是,就这么成交了。小凡玉更不是主事的人,法院和公证处的所有协议合约,闭着眼睛签字就完了。她们信任我,这种时候,她们还能信任谁?
半个月后,乔九斤打电话向我汇报:小爷叔,许福星出来啦!一出来,就知道那两间老房子归你了,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是命该如此,一冲动,就闯了祸。要不是小爷叔你,他就要坐牢啦!两间老房子换他的自由,说实话,不贵。不过,许福星心里肯定不服,我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你,谁提他就冲谁瞪眼珠子。小爷叔,你看,这房子你是拿到了,我儿子4S店的工作……
我没有答复乔九斤,为了那两间房子,毛三已经动用了几乎他所有的社会关系,我怎么能再麻烦他?兄弟之间也不能无节制地利用。
为了那两间房,我终于尝试了一回“小姐”。
请各路朋友去娱乐总会是毛三的主意,他们都是毛三的朋友,有法官、律师、公安,以及规划局干部等等,假如没有他们帮忙,许福星大概已经住进了牢里。当然,我并没有花费十五万元去打点这些人,毛三说:乔凡谷,你运气太好了!五万元买下两间房子,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的这帮朋友,够哥们儿吧?要是别人,我才不愿意帮这个忙,为你乔凡谷,我才动用了这些关系。
我说:谢谢你了毛三,你对我真好!那这些人,怎么办?
毛三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如既往以江湖老大的口吻说:只要找一家高档一点的饭店,请人家吃个饭,就“天伦河”吧,吃完再请他们去“巴黎之夜”放松放松。别的不用花费,放心,他们屁股底下坐的汽车,都是从我店里开出去的。
“天伦河”和“巴黎之夜”是本市最高档的饭店以及夜总会,我的面部一定出现了抽筋的迹象,毛三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很神秘地说:别心疼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规划局的朋友不是说了吗?乔家宅那块地皮,一年以后肯定要开发旅游娱乐项目的,已经定下了,你就等着拆迁发财吧。和两间房子比起来,请客这点钱就是九牛一毛。对了,一会儿去巴黎之夜,给每人叫个小姐,你自己也要一个,放松放松。
毛三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连连摇头,毛三就笑骂:吃摇头丸了?能不能诚心一点?别搞得那么寒酸,要不客人会有顾虑的。
那夜,我第一次作为一名客人走进了巴黎之夜,我在高开叉低胸裙的夹道欢迎中被引入一间KTV豪华包间。紧接着,一大串女孩子鱼贯而入,她们在幽暗的灯光下一溜排开,一具具闪闪烁烁的肉体展示在了我们面前。
毛三的朋友都很有经验,他们各自选了一个小姐。其中,规划局朋友和检察院朋友选中了同一个小姐。检察院说,你先看上的,本来就该是你的。规划局说,你是大哥,大哥说了算。最后,规划局另挑了一个,算是对检察院的谦让。所有人都挑完,轮到我时,我随便指了一个留波波头的小姐。
一会儿,就有法院的朋友说骨头痛,要去做个按摩,便搂着小姐出了包房。接二连三,客人们有的要去足浴,有的要去桑拿,娱乐总会,什么都有,开房间都没问题。
毛三扶着一个小姐要出去,临走对我说:别那么拘束,我都帮你搞定了,尽情玩吧。
包房里只剩下我和波波头小姐,摇滚乐震天响,小姐在音乐中大声喊:先生,你是留在这里唱歌,还是去放松放松?
小姐瞪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个放松法?
小姐扶住我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几下,发出故作嗲气的声音:你是喜欢按摩呢,还是想洗脚?或者需要别的服务?你可以选一样的。
我吓了一跳,她摇晃我肩膀时的动静,让我想起梦中的菲菲。梦中的乔凡谷很老练,现实中的我却有些慌乱:不用别的服务,我就想睡会儿,谢谢你了小姐。
小姐斜眼看看我,冷笑了两声:哼哼,先生是第一次出来玩吧?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不兴叫“小姐”的。
我想起来,现在的确已经不流行叫小姐了,应该叫小妹:哦,对不起啊小妹,我没注意,是我不好。
看起来像中学生一样嫩的小姐,说话却十分老到:十年前呢,的确叫小姐,后来也的确改叫小妹了,不过,奥运会以后,就叫“公关”了。
三陪小姐和奥运会有什么关系?还公关?这说法把我搞迷糊了:哦,公关……不好意思小姐,哦不,公关小姐,我不要服务,我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可以吗?
公关说:刚才那位先生签过字的,你要是在这里睡觉太浪费,结账时钱也一样要付的。我们做公关的,有责任提醒客人,要是我没提醒你,就是我的错了。
我差一点要笑出来,这位小姐自称公关时还煞有介事的。但是必须承认,她很有责任心,而且很替顾客着想,她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公关,只是做这样的职业,有些可惜了。我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姑娘,说实话,看她的近乎天真的面相,我都不太好意思剥削她的劳动力。但一想到毛三已经操办了一切,连小姐的服务费都签掉了,我就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我操,不用付钞票,字倒签得爽。”既然字都签了,就等于付了钱,要是不让小姐——哦不,公关,要是不让公关服务一下,就太亏了。
想到这里,我努力咽了咽哽在喉咙里的一口气,跃跃欲试而又胆战心惊地宣布了我的决定:那,就按摩吧。
公关小姐冲我一笑,站了起来:好吧,我在桑拿中心5号包房等您,快点哦先生。
我没有选择足浴,是不想让我那双患有严重脚气的破脚被这位中学生样的公关小姐抱在怀里又是揉又是捏,我脸皮还不够厚,选择按摩是因为我的身体看起来还算完整干净。
进了桑拿中心,换上了条纹浴衣,就被一位穿泳装的小姐引着进了五号包房。六七平米的小房间里摆着一张贵妃床,床上铺着白色毛巾毯。贵妃床边还摆着一张又高又窄的铁床,像医院里的手术床,也铺着干净的白毛巾毯。刚才那位中学生小姐已经换上一套带裙边的半透明黑色泳装,站在窄床边等着了。这窄床,大概就是用来按摩的,一进门,我就把身体往窄铁床上一趴,说:开始吧!
感觉背上一凉,浴衣被掀开了,一双柔软温热的手在我后背上一压,紧紧地敷在了皮肤上,而后开始轻轻蠕动起来。也不知触了哪根又麻又酥的筋,我不由自主地从胸腔里叹出一声由衷的舒爽之气:呵——
那双手,便把我的背当作了舞台,不断地弹跳、敲打、揉捏着,跳舞一样,很讲究节律。
小姐一边按摩着,一边发出因用力而喘息的说话声:先生,要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我如实回答:这样很好,没别的要求。
小姐用力揉捏推压着,却也不是蛮力,是温柔的、实在的、贴心贴骨的舒适。那双手,一路从肩头滑下去,滑到胸口,滑到腹部,滑到腰部、臀部、大腿根,骨头都要醉了。我尽力克制着不让嘴里发出惬意的呻吟,呼吸却愈发急促而粗重起来。小姐轻轻拨了拨我的身躯,我顺势翻过身,于是仰面朝天了。她却并不直接下手,而是重新回到了肩头,依然是从头骨、脖子开始,一路按摩下去。
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圣人,公关小姐黑色泳衣裹住的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时蹭到我的手臂和脸颊。给我掰肩膀的时候,她干脆用胸口抵住我的头颅,用力一掰,我的面庞就陷入了她软软的胸窝,两侧的肩膀来回掰弄了四次,我就几乎无法抵制了。我分明感觉到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火山正在积蓄某种能量,意欲喷发的能量,然而我又不愿意制止那双手,竭力抵制而又欲罢不能。我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小姐的手,正一点点向下探去,从肩膀到胸膛,到腰腹……如果她的手真的去碰那个地方,我是不是要阻止她?我料定她这么往下抚摸着,最后总是要到达那个关键部位的,如果阻止她,那么一件本应有始有终的事,就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我是个成熟男人,身体发育没有任何不正常,更不是同性恋者,公关小姐半裸露的身体和妖娆的双手,使我蠢蠢欲动而又惊惶紧张,为了逃避这种诱惑,我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告诉自己,我很疲劳了,我需要彻底放松,最好的放松办法就是在一双女性之手的揉摸下睡上一觉……困意果然席卷而来,本是剑拔弩张的身体渐渐转入疲软,我终于睡了过去。
其实,醒来时距离我睡过去只有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我竟完成了男人该完成的那件事。我清晰地记得,起初我只是把手伸到了一个女人的怀里,如同幼儿时期,我喜欢抓着那对属于我的乳房心满意足地睡去。可是我感觉身上很热,热到发烫,像烈焰烧灼皮肤,我知道,那依然是某一双眼睛里射出来的点点火星,“哔哔啵啵”地蹿起火苗,灼痛弥漫全身,最后集中到小腹。我想去扑灭那丛火焰,但我的手却意犹未尽地握着饱满而坚实的宠物,一时舍不得放开,直到我的整个身体全部燃着。火焰越来越激烈,聚集到足够热量,仿佛烟花,“轰”一声从体内喷薄而出,所有的淤积倾泻得义无反顾。然后,我看到变成了粉末和烟雾的自己,火焰腾跃而袅袅升空,空中开出了一朵朵千丝万缕的花,随着礼花的绽放,我的身体发出一阵紧过一阵的颤栗悸动,我禁不住张开嘴巴大叫一声:杜师娘——
我把自己叫醒了,我发现我火烫的下体正矗立在桑拿中心五号包房潮湿的空气里,火山灰已经落下,点滴散碎,淋满了小腹与耻骨间平坦的领地。
火渐渐褪去了,空气在变凉,身体在变凉,火山灰也在变凉……激越的浪涛节节后退,退到了某个角落,平静下来的海湾一片狼藉。
公关小姐说:先生,去冲洗一下吧?
她依然穿着那身有裙边的黑色半透明泳装,她没有动用自己的身体,就轻易摧毁了我。忽然感到有些反胃,便说:你走吧。
公关小姐:先生,刚才给您做的服务中包含了“推油”特殊项目,请您结账时另外加付两百元费用。说完,黑色泳装的娇小身躯一扭出了门。
我走到淋浴龙头下,打开冷水,一头钻进了冰冷的水雾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活了三十三岁,我还从未体会过如此复杂的心境,令人不知所措的失落感。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一些什么,又觉得这种丧失,恰是证实了自己拥有着一些什么。因为,在我烟花灿烂的终极时刻,我嘴里脱口呼出的那个名字,还是杜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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