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初一,照例送老板的母亲去潮音庵烧香。老太太心血来潮,忽然问:小乔,你结婚了没有?
我手握方向盘应付道:女朋友都还没有呢!穷啊,哪个肯嫁我?
老太太在后视镜里大摇其头:不对不对,不是因为你穷,是你还没到那个缘。下趟观音菩萨生日,你跟我进去烧香,心诚一点,许个愿,愿望实现后,再来还愿,保管你成事。
我笑:好啊!那就拜托您老了!
老太太还是摇头:不是拜托我,是拜托菩萨。
我赶紧纠正:对对对,拜托菩萨,也拜托您老,您不是跟菩萨关系好吗?
老太太在后面发出“咕咕”的笑声:小乔真滑稽,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家,当初也穷啊,子越从小没了爸,他和他姐姐念书时,都要申请减免学费的。后来总算熬到子越有工作了,能养家了,可还是穷啊!一个建筑工人,能赚几个钱?
有关我老板冯子越的事,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我始终坚守“不闻不问”的原则,这是小车司机的职业操守,老太太喜欢倾诉,我就充当一名倾听者。她说:后来,我退休了,空闲时候,就跟着我们家隔壁邻居去烧香拜菩萨。再后来,你猜怎么样?
我只是笑笑,依然闭口缄默。老太太自问自答:后来,子越忽然要开公司,我就去问了潮音庵的静慈师太,师太说,家里人要修行,皈依佛门。我就去皈依啦!我有居士证书的。
老太太从包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东西,正好遇到红灯,车一停下,她就把手伸到我肩膀上:看看,我的居士证。
我扭头看了一眼,是一张信用卡似的硬片,卡上印的不是银联标识,而是一尊身陷在金色放射状光芒中打坐的佛像。我表示了一下惊喜,绿灯就亮了,老太太继续在我身后唠叨:每年我都要给潮音庵捐一笔钞票的,你看看,子越的公司,现在越开越大了,那是菩萨保佑的。有些事情,你还真是不能不相信。
这让我想起自己在刘湾镇的际遇,便随口附和:是,不能不相信,上次我去老家奔我三叔叔的丧,有个亲戚,忽然就不能走路了,说是中了邪,就把他送去问鬼了,问过后,就好了,就能走路了,真神!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轻松自如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因为对那场曾经令我万分恐惧的遭遇不再心有余悸,我战胜了它,我只是借此与老太太攀谈。老太太果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真的吗?我听说,乡下是有问鬼的风俗的,我从来没见过,小乔师傅,啥时候你带我去一趟,见识见识。
我说:您老要去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就是不晓得,问鬼和烧香拜佛有啥区别?
老太太:区别肯定有,依我看,平日里呢,要烧香拜佛,这是修行。发生啥事了,就去问鬼,那是解决具体问题。
我笑说:哈,您老说出来的话真有水平啊!
老太太高兴得又是一阵“咕咕”乱笑:我年轻的时候,是国棉十七厂纺纱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呢。
是吗?您老团干部出身啊!那是解放初期吧?
也不是初期,我想想,大概,五七年左右吧,反正,团支部宣传委员,我做了三年呢。
这么闲聊着,潮音庵就到了。下车前,老太太冲我神秘兮兮地说:小乔师傅,我告诉你,今天我是来求送子观音给我一个孙子的!
这话吓我一跳,老板的女儿已经念中学了,老太太还来潮音庵求孙子?老太太眯了眯本来就已经是两条线的眼睛:子越家的,快要生了,这一回,我想要个孙子,保密哦!
说完,脸上堆起一丛心满意足的笑,一转身,背起黄色土布包下了车。我被弄糊涂了,难道老板和他老婆准备生第二个孩子?这是不允许的,生出来了也要罚款。不过,老板是不怕罚款的,钱对于他不是问题。还有一种可能,老板和他老婆离婚了,又讨了一个新老婆,他就有机会再生一个孩子了。可是老板并没有离婚,每天早上我都要去老板家的小区接他,晚上把老板送回家,那个站在小别墅门口迎送他的女人,还是他原来的老婆,没有换新的,可也不见老板娘怀孕的迹象。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有些愤愤不平。这世上,人和人的区别怎么就那么大?我乔凡谷都三十三岁了,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老板却生了一个孩子,还要生第二个孩子,或者,讨了一个老婆,有可能要讨第二个老婆。也许,冯老太太说的没错,她烧香拜佛,为她儿子修来了福分。
潮音庵的香客很多,尤其初一、十五的庙会远近闻名。小商贩们在庙外的街上铺开了一个个摊位,撑起一顶顶大阳伞,摆上一张张折叠桌椅,有卖小百货的,卖小吃的,卖农副产品的,还有一些耍把戏的……老太太要在庵里吃过午饭才能出来,潮音庵有素斋供应,平日里一份五元,初一、十五就要十元。我在庵外闲逛,临近中午时分,在一个小摊上吃了一碗菜肉馄饨,两串油炸臭豆腐,吃完,再买一罐可乐喝着往停车场走。停车场外面,一群人围着一个摊位,一声声“叭叭”脆响和一阵阵起哄的笑声从人群中发出,我便凑到摊位上看热闹。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我居然看到了许福星,他正抓过一位顾客手里的一把气枪,嘴里奚落道:你这水平也太臭啦!
然后,朝众人吆喝:谁来试试?五块钱十发子弹,全中有奖。
许福星庞大的身躯背后竖着一块铁皮板,十多个瘪塌塌的小气球蔫蔫地挂在铁皮上,地上铺着一块油布,油布上摆着洗发精、香皂、毛巾之类的日用品,想必,这是射中气球的奖品。许福星果然有生意头脑,五块钱十发子弹,全部打中只奖一个不超过五元钱的香皂,可又有几个能全部打中呢?听说,一般做这种生意,都要在枪的准星上捣鬼。
又有一位围观者付了五块钱,接过气枪,“砰砰叭叭”一阵响动,气球碎了不到一半。许福星再一次得意地嚷嚷:算了吧你,回去练练再来吧!来来来,还有哪个想试试?
我忍不住扒开人群,冲许福星叫道:让我来试试吧。
许福星刚想把枪递过来,就条件反射似的缩回手,他警惕地看着我,表情显然很紧张。我冲着他笑笑说:怎么?福星,不认识我了?
许福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在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大声嚷嚷起来:哎呀,这不是阿哥吗?难得难得,怎么会在这里?来烧香?不会吧,城里人,烧啥香啊!都中午了,吃饭了吗?要是还没吃,我请你吃饭去……
围观的人群眼见摆摊的人遇见了亲戚,要请客吃饭去,就很自觉地纷纷散开了去。许福星弯腰作收拾东西状,我把住他的手说:福星,你就给我试一把好不好?我好几年没打气枪了,十几岁的时候跟朋友打过麻雀,手痒痒呢。
许福星看了看周围,围观的人正作鸟兽散状,就俯在我耳边说:不瞒你阿哥,这把枪不准,我是拿来骗骗乡下人的。
他居然说“骗骗乡下人”,这话差一点让我笑出来,但他说得很诚恳,好像他自己是一个正宗的城里人一样。接下来,他又要弯腰收拾摊位上的杂物,嘴里还说:街角那边新开一家羊肉店,很新鲜,阿哥我请你。
我赶紧告诉他我吃过了,还有公务,马上就要走的。许福星顺水推舟:那好吧,下次来一定提前告诉我,我请你吃饭。
我回答:每天都是饭局,累,没啥意思,下次我回去看三婶婶时再碰头吧。
许福星黝黑多肉的脸上立即浮起一层灰暗的云:哦,那,阿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嗯,这个,还讲不定。最近我们公司好几个大项目开工,老板特别忙,我总要跟着老板到处跑,起码也要两三个月后才空下来。
许福星松了一口气,伸出肥厚的巴掌拍着我的肩膀,用几乎喊叫的音量表示了他对我的热情邀请:好,阿哥,欢迎你来乔家宅,到时候,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他用了“欢迎”这个词,显然,他从来不曾忘记强调我和他之间身份的不同。对于乔家宅来说,我只是一个客人,他才是主人,他以主人的身份欢迎我去做客,这既显示出主人的礼数周到,又恰到好处地提醒了我,他许福星才是乔家宅的主人,乔家宅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乔凡谷。
我的肩膀在许福星过分有力的拍击下直往下坠,幸好及时和他告了别,要是被他一直拍下去,我本来就不够乐观的身高会被他拍得更矮掉两公分。把奔驰开出停车场时,我故意摇下车窗,对着正在往铁皮板上挂气球的许福星喊了一声:福星,再会啊!
许福星回过头,多肉的脖子随着汽车的移动呈逆时针扭动,分明有些行注目礼的意思,那双因眼泡浮肿而显得很小的眼睛里,闪烁着高度聚焦的灼亮的光芒。我冲着移动的头颅轻轻笑了笑,关闭了车窗,喧嚣和嘈杂被阻挡在玻璃外,奔驰黑宝石般高贵的车身与那个黑铁塔一样的粗俗男人擦身而过,向着潮音庵门口轻轻滑去。
其实我并没有想过怎样去应对许福星的拆房行动,当我发现有一份可能属于我的利益正遭到威胁时,我内心的第一反应不是争夺,而是自我保护。短兵相接的直接较量显然对我不利,必须迂回,或者说,拖延。当然,这主意不是来自我自己的智慧,而是毛三传授的经验。多年前,毛三就是用迂回、拖延、声东击西等兵法奇招,拖垮了那位已经成为他前妻的丈夫的合伙人。
我发现,自从去刘湾乡下奔丧以来,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拥有一份财产的可能性的确让我兴奋,但其中必须经历的麻烦和周折又令我十分惧怕,每每想到,我都会感到浑身肌肉一阵阵地酸痛,腿脚软绵绵的,仿佛又要失去知觉似的。可是毛三的督促以及财富的诱惑不约而同地让我觉得不甘心,为什么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作为一个男人,不战自退是不是太窝囊了?
2
不久以后,我又见到了杜师娘。
这一日,冯老太太对她的儿子冯子越说,地藏王菩萨生日,要去烧香。老板马上派出他的座驾奔驰和司机乔凡谷为老太太的修善积德护航保驾。车一开出,老太太就对我说:小乔,你载我去找你老家的那个杜师娘吧。
我吓了一跳:啊?不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吗?
老太太在后视镜里狡黠地一笑:我是骗骗子越的。
“不去潮音庵了?”我猜不透老太太是开玩笑,还是果真要去找杜师娘。
老太太精力很充沛,说话时一阵阵煞是有力的气流冲击着我的后脑勺:我想到杜师娘那里去问鬼,我想问问,我家老头子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还想问问,这次我想得个孙子,不晓得成不成。
我知道,老太太说的“那边”,是指死去的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阴间。两个星期前,我曾经体验过一次所谓的问鬼,如果不是毛三后来客观科学的分析,至今我都无法想通那些不可思议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现在老太太要见杜师娘,我有些犹豫。
老太太见我不答,便起了疑心:小乔师傅,到底有没有杜师娘这个人?你上次不是在讲故事吧?还是捉弄我老太婆?
问题有些严重,如果不带老太太去见杜师娘,她会认为我在撒谎。假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问题是,她是我老板的母亲,很多时候,太后说话比皇帝更有权威。我不希望在今天这件事上构成某条罪状,我只能用手机拨通了乔九斤的电话。
乔九斤的声音很兴奋:哎呀是小爷叔啊!4S店里要招人了吗?
我差一点脱口骂出“操你4S店”,但我没有,我尽力平和情绪:哪有那么快,耐心点吧。九斤,我想问你个事,杜师娘家怎么走?
乔九斤蔫下来:这个事啊,小爷叔要去给你阿爸送拐杖了吗?你三叔叔的五七日还有三个礼拜,你等不及现在就想去啦?这样吧,我到刘湾镇车站等你,我带你过去。
乔九斤有些热心过头,我可不想让老太太发现有外人参与此事,便说:不用带我去,你只消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
乔九斤说出了一条七拐八弯的线路,最后一段车是开不进去的,必须靠双脚穿越田野中的土路,大约三里左右。我希望,路途的艰辛能让老太太知难而退。然而老太太一听要步行,愈发激动起来:哎呀太好了,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走乡下的土路了,今天倒可以去踏踏青。
一路上,老太太在后视镜里眉飞色舞地回忆着她遥远的年轻时代:小乔师傅,你不晓得吧,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到乡下去学过农。当时,我们国棉十七厂里,只有团干部才有资格去农村劳动,劳动回来,好多人都入党了。
冯老太太没说她自己有没有入党,想必她未有摊上那么幸运的事。她接着说:其实我很喜欢乡下的,乡下空气好,水也干净,蔬菜又新鲜,我叫子越给我在乡下买个房子,我一个人去住,子越不肯,他不放心我。我就跟他吵,他只好给我在尚郡苑旁边的雅耘苑里买了一套房子,那里环境很好,搞得像乡村别墅,又离子越他们近,叫应方便一些。
冯老太太比我母亲杨淑英大几岁,未曾遭遇过上山下乡的命运,除了寡居多年,一切都称心如意。幸好我是一个心气平和的人,要不每天载着身家千万的老板,以及成天显摆的老太太,我怎么能保持淡定无争的好心态?换作毛三,肯定会心理不平衡,然后就会辞掉这份工,自己去开个什么公司了。当然,也只有毛三这种有气性又好胜的人才能干出一番事业。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一个小时后,刘湾镇到了,按照乔九斤提供的路线,我把车开到镇西的双桥酒家,在酒家门口泊好车,就搀扶着冯老太太,向田野里纵横阡陌中最宽的那一条走去。
四月末,油菜花已经开到衰败,斑驳的黄花在淡绿色的枝叶间零星散落,短暂的花期使这种植物在几个星期内竭尽所能地绽放,并且快速孕育出果实。牙签般的菜籽荚一根根横插在枝条上,如同千万根针尖齐心协力地朝外露着锋芒,虚张声势地威胁着试图靠近它们的人。冯老太太指着油菜田里的植物,像一名退休幼儿园教师一样对我这个退休幼儿园学生说:小乔师傅,我告诉你,我们吃的菜油啊,就是这个油菜籽榨出来的,你不晓得吧?
冯老太太有些小看人了,虽然我没有做过农民,但菜油的原料还是知道的。为了不扫老太太的兴,我故意瞪大眼睛摇头惊叹:真的?油菜花就是给生产菜油的吗?怎么可能?
我的“无知”让老太太高兴得“咯咯”乱笑,如果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纪让她的笑容里布满了千丝万缕的皱纹,此刻的她,差不多就像一棵被风吹得花枝乱颤的油菜花了。然后,她又发现了开花的荠菜,大片匍匐在地的马兰头,治疗疥疮的割人头草,她一边指认着田埂边的野花野草,一边发出感叹:哎呀,早晓得乡下还有这么多野菜,蛮好带一把小剪刀来,采一把马兰头回去,拌香干,肯定比菜场里买的不知道要好吃几百倍呢。
老太太兴致很高,虽然她的言谈基本不离油盐酱醋家长里短,但她兴奋到有些发红的脸色表明她身体内部的激素还未完全衰退,并且,她那两条老腿脚走得几乎比我还要快,甚至飞来一只蝴蝶或者两只不知名的昆虫时,她会做出一个类似腾越的动作去抓那些昆虫。尽管她企图脱离地球引力的蹦跶并不足以让她的双脚离开地面,但她的整个躯体迎向天空的姿势,却让我看到了一种来自年轻人身上的活力。我不禁想象,如果走在前面的这个老女人是杨淑英,那么她会如同冯老太太这样用笨拙的老身体做年轻的雀跃吗?
这么一想,我就替杨淑英感到悲哀,也许是她年轻时太过深刻的农村记忆,让她现在连一寸泥土地都不愿意踩踏。从这一角度分析,杨淑英如若不是被农村伤害了,就是她伤害了农村,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导致她后来对农村的竭力逃避。相比之下,冯老太太过得要比杨淑英幸福多了,一个不需要仇视、戒备、逃避什么的人,当属最幸福的人吧。
冯老太太几乎像个小姑娘一样在田野里跳跃着,走了大约一里路,在应该出现一座小石桥的时候,果然有一座古老而破败的石桥,过桥,右拐,又走了十多分钟,杜师娘单门独院的老式平房,就在眼前了。依然是冷冷清清的院子,黑瓦白墙的老房,朝天弯翘的屋檐;依然是一丛细竹,三分蔬菜,洁净而静谧的空气里散发出幽淡的香火气息。
扶着老太太进入院子,脚下的这块泥土地,我曾经踏入过一次,那间大门洞开的西厢房,我也曾进去过。清风掠过,一阵轻轻的“刷刷”声,分明是翠竹丛摇摆擦碰发出的响动,回头看,果然是那丛弯弯的竹林,一只黑色的鸟“呼儿”一下,扑腾着翅膀,射向灰蓝色的天空。很难想象,大城市的周边居然还有人住在汽车不能直接开到门口的房子里。而眼前的景象,与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是两个世界,这里差不多就是一个未被发现的世外桃源。
西厢房开着门,走到门口,我不由得心跳加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优雅地朝门内轻轻叫了一声:杜师娘!
屋内隔绝了阳光般的黑暗,无法看清是否有人,但听到一声轻柔的回答:来客屋里请。
这温和干净的声音一经传到耳朵里,就感觉心脏直坠而下,我确信听过世上许多美妙的声音,但从未听到过能把本地方言说到如此美好的女声,美好得让我顷刻间忘记了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我立定在门口,睁着眼睛却无视着一切,仿佛,我还在等待那个美好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可以进去了吧?老太太捅了捅我的后腰。
猛然醒悟,适才的那声召唤,是请我们进屋呢。赶紧搀扶着冯老太太,抬腿,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门槛。
虽然不久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但我描述不出这间西厢房里的摆设,脑子里只有杜师娘一身素装,眉发洁净、眼目清明、神情闲定地坐在八仙桌边的样子,她温和地占据了我的记忆。此刻,我又站在了西厢房内,我用力闭了闭眼睛,让视觉适应黑暗。渐渐地,周围的摆设开始浮现出来,如同浸泡在显影水里的照片,风景和人物在水波中慢慢显现。依然是那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只老式的竹壳热水瓶;依然是她,中式立领素衣,梳着光溜溜的发髻,整洁得没有一丝碎发;依然平静淡然地看着我,观音菩萨一样的杜师娘啊!
3
冯老太太在杜师娘的西厢房里问鬼,我回避在门外,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抽烟晒太阳,脑子里回想着刚才杜师娘的表情。我希望看到那张不惊不慌的脸上流露出哪怕一点点喜悦或者厌烦,这样我就可以猜测她对今日的不速之客是否欢迎。然而,杜师娘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礼节性地微笑,笑得隐蔽,不细细体会根本看不出。
我想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寡淡的女人,怎就让我近乎心怀鬼胎起来?也许是那晚的梦让我觉得有愧,所以才会这样惴惴不安?可一想起那个梦,我又即刻感觉身上掠过一阵热腾腾的浪潮,仿佛热水灌进了血管,流经之处,连筋骨带肌肉,都要被融得酥掉了似的。
半个多小时后,冯老太太从西厢房出来,她走得很急,跨门槛时差点绊个跟头,幸好坐在门口的我及时扶住了她。老太太瘦小的身躯在我并不强壮的臂力协助下刚刚站稳,立即再次抬腿,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仿佛这院子里的气息逼得她慌不迭地要逃离,适才进西厢房时兴高采烈的老脸,此刻覆盖着一层厚重的乌云。
我扭头看黑沉沉的屋内,并不见杜师娘的身影。是否要进屋与杜师娘告个别再走,还是跟着老太太直接离开?正犹豫着,就听得屋内传来清朗朗的一声:阿弟进来,我有话说。
这一声我求之不得的召唤立即让我变成了一只轻巧的鸟,我一跃而起飞进了西厢房。杜师娘依然坐在八仙桌边,略微低垂着头,白色的中式外衣使她的周身泛着一圈亮白的光。我不敢再蹦蹦跳跳地造次,在离八仙桌两米的地方站定,注视着她,等着她说话。杜师娘抬起头,对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阿弟,为啥离得那么远?过来。
我听到发自胸腔的一阵激越擂鼓声,两条往前迈步的腿有些颤抖,一丝隐隐的酸痛牵扯而出。我向前走了几步,胯骨抵住了桌沿。现在,杜师娘就处于我俯瞰的眼皮底下了,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干净的额头上丝线一样滑润纤细的皱纹。我对着那个干净的额头,轻轻叫了一声:杜师娘。
她抬头看,是仰视,而后伸出两根手指,抵住八仙桌上的两张百元纸币,推到我面前:阿弟,上次的钱,你多付的,拿回去吧。
她似不愿意直接用整个手掌心去握住钱,仅用两根手指与这尘世的金钱做尽可能少的接触,这让她本是素雅的形貌看起来更加脱俗。我找不到推辞的话,只一味地摇头。她便又是无声地一笑:阿弟,快拿了钱送老太太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带老太太来了。
热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我不知道刚才西厢房里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杜师娘没有让老太太满意,就是老太太触犯了她?仿佛在一个令我敬爱的超凡脱俗的人面前犯下了一个低级错误,我忽然生出无以名状的窘迫和一丝愤怒,对自己,以及对冯老太太的愤怒。虽然老太太是老板的母亲,但即便是我自己的母亲,又怎能和杜师娘比?杜师娘是谁?是我的救世主?我的师长?我的亲人?或者,我的梦中情人?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我就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从来没有认真谈过恋爱,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谁。当然,相过不下六次亲,但没有一次修成正果。然而眼前这个女人,绝不能与相亲见面的那些女孩相提并论,她与她们,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我指的不是年龄,而是感觉、味道,或者说,是我对她的感情。怎么说呢?喜欢?这个词太轻浮了;好感?又太浅薄;尊重?根本不是一回事;崇拜?有一点,但不完全是……总而言之,找不到现成的词汇和语言来描述,内心纵有百般的想法,也无法表达出一句。
两张百元纸币平静地躺在桌上,我一边往后退却,说话都结巴了:杜,杜师娘,我先送老太太回去,明天,明天再来,好不好?
不等杜师娘回答,我就扭身冲出了西厢房。我的央求完全是一厢情愿,我乔凡谷只是她众多顾客中的一位,她当然不知道,她在我梦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所以,当我向她宣布明天还要再来时,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许惊讶。可我说完就让自己飞速消失了,我没给她拒绝我的机会。
回市区的路上,老太太一改喋喋不休的习惯,长久沉默着。奔驰飞速前行着,窗外的树影闪掠而过,阴影一片片刮过我目力所及的前方。后座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偶尔夹杂一两声哀怨的叹息。我知道,老太太想说话,但我就是不问,此刻,我的脑子里,是杜师娘微笑着和我说话的样子。她笑得沉静而真实,可我漂浮的情绪却更为迅疾地跃动起来,惶恐而欢喜的跃动,我想,她的笑是传递了一个信息,她愿意向众生之一的我施予她慈悲的情怀。
我的内心涌出滔滔不绝的感动,这种奇异的情愫,在我并不漫长的一辈子中从来不曾有过。我的感觉变得敏锐了,情感变得细腻了,我正在对她产生依恋感。可是,我依恋什么?为什么依恋?因为曾经像木偶一样的我在她的医治下恢复了肉身的自由?因为她在我梦里替代杨淑英,让我不至沉沦于那层不齿的关系?
没有一个人在我过去的生命中扮演过拯救者的角色,杨淑英给了我生命,我承认我曾经依恋她,直到她再度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这种依恋才变成了排斥和抵触。那么,我是把杜师娘当作了母亲,把她安置在了我精神世界的那块缺失里?但分明,我又觉得我对她的景仰和崇拜,远远超过母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她让我感到敬畏,又让我渴望靠近,仿同基督徒心里的上帝,或者,佛教徒膜拜的菩萨。
汽车堵在内环高架上,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临界于爆炸点的气愤的声音:小乔师傅,那个杜师娘说的话,作准不作准?
显然,刚才老太太从杜师娘那里得到了不如意的答复,我只能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要看情况吧,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上次我亲戚去问鬼就很灵,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时候灵,什么时候不灵?老太太追问。
我只能继续编下去:大概,与师娘的身体状况有关吧。身体好,感觉就灵,身体不好,就差一些,弄错也是有可能的。
老太太大叹一声:唉——这个杜师娘,她问我子越和他老婆的生辰八字,还问有没有孩子,我告诉了她,她算了老半天,结果说子越家的没怀孕。子越明明告诉我,预产期就在九月里。我儿子是不会对我撒谎的,我看这个杜师娘就是个骗子,靠问鬼来骗钱。
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评价让我顿生反感,我忍不住反驳:说得不准是有可能的,但不可能是骗子。上次我亲戚去问鬼,多给了她两百元钱,她今天还要还给我,叫我带回去转交给我亲戚,骗子怎么会还钱?
老太太根本没听见我说话,她气呼呼地只管说自己的:还说要是真的有孩子,家里就有可能要遭灾祸。我问她,怎么才能避开灾祸。她说,不要孩子就可以避开。我就说,那我偏要这个孩子呢?她就说,灾祸总是要遇到的,大小不同罢了。骗子!滑头!
我并不清楚杜师娘是根据什么来算命的,也觉得灾祸的预言有些不着边际。
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愿意听到老太太把杜师娘说成是个“骗子”,便说:今天杜师娘看走眼了,以后不去就是。
老太太在我背后发出一串类似牛马反刍的嗝气,以证明她的确被杜师娘气着了:哼!我刚才已经当面揭穿她了,我说,杜师娘啊,拿人钞票,替人消灾,你不要以为我老太婆糊涂,你想骗钞票,我是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
一脚踩下刹车,“嘎——”的一声锐响,路口红灯,差点撞上前面的一辆沃尔沃。冯老太太在后座拍着胸脯大喊:哎呀,老命也要吓掉了,为啥紧急刹车啊?
我指了指前方的红灯,没有说话。现在,冯老太太的声音变得尤其刺耳,她不仅没有付钱给杜师娘,还羞辱了她。忽然想起老太太上次对我说过的话:烧香拜佛是修行,问鬼是解决具体问题。
终于明白,坐在身后的这个老人,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去寺庙烧香拜佛修善积德的所谓居士,所谓皈依佛门的信徒,究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善者,她只是一个满脑子功利的实用主义者。可我居然把她带到杜师娘那里去问鬼,尽管我并不认为杜师娘果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巫师,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是可信任的,我认定了她的美丽善良,便容不得别人对她的指责和羞辱。
真不该带老太太去问鬼,我让杜师娘受委屈了,我该怎么弥补我的过错?这么想着,我便以最快的速度把老太太送到了住处,下车时,老太太说:小乔师傅,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子越,他晓得了会怪我的,我真担心会有啥灾祸。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作答。老太太下车后,我调头汽车,开回了来路。我要回刘湾镇,我决定不再等到明天,现在就回去,冯老太太的无理,让我找到了一个回杜师娘家的理由。
4
两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了刘湾镇,泊好车,再一次步行穿越大片开着残花的油菜田,向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行进。温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菜籽和花粉的酸香,太阳已经变成一个打碎的鸡蛋,蛋黄流到棉被样的云上,白棉被变成了金棉被。仿佛有一口染料缸倾覆在了傍晚的天空里,金色的颜料洒了一天,散落在天边的小别墅被浸得通体金黄,穿行其间的人,如同浑身淋了一层沉甸甸的金粉,远处牧归的牲畜,也被染成了金色。
夜色正在慢慢降临,空气的质感越来越厚重。也许是今天的运动量过大,也或者是长期缺乏徒步锻炼,让我感觉到了无以阻挡的疲惫,金属质感的余晖和夜晚的黑暗正激烈地交织,并逐渐凝固,此刻的我,正在穿越这半凝固状态的空气,仿佛正突围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腿脚便愈发明显地透出一阵阵酸痛。
我在一天内第二次来到了那座单门独户的小院里,西厢房的门框内,是一方暗淡的灰影。我克服着内心的胆怯,鼓起勇气对着门内启开嘴巴:杜师娘!
无人应答,便往前跨一步,放大音量再次呼唤:杜师娘!
“阿弟,怎么又回来了?”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身,只见杜师娘站在东厢房门口,与夕阳迎面而立,流金的光晕投在她脸上、身上、头发上,此刻,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女人不再如同观音菩萨,而是一个安然淡定的家居女人。她素白衣衫的腰身处扎着一条蓝花布围裙,左手握着一株莴苣,右手捏着一枚蛏壳,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烟火气息的金色笑容:阿弟,急着回来有事吗?
我无言以对,急着回来有什么事呢?为冯老太太的失礼向她道歉?为在我崇拜的人面前犯下了低级错误而意欲弥补?为曾经得到她的安抚和解救而表示感谢?这些理由都显得欲盖弥彰,我只是想来,很想来而已。可即便浑身充满了勇气,我还是胆怯的,我甚至不敢正视杜师娘的目光,只是看着她捏住蛏壳做的刨子,为一只健壮的莴苣削皮。
杜师娘又笑了笑,凡常女人的笑:来了就进屋坐吧,我烧晚饭,边做边说。
她转身进了东厢房,我跟在后面,走进了夕照下的厨房。院子里安静极了,好像再没有第二个人住在这里。那么,她是一个人生活着?我不禁想要猜测她的年龄,以她所从事的工作来看,不会太年轻,这个城市,哪怕农村,也没有四十岁以下的人以问鬼谋生。但她并不老态,她还干净整洁,不似传说中的师娘那样面相阴郁或者鼻涕眼泪哈欠连天。从见到她的那刻起,我就对她一无惧怕,相反,她让我觉得亲近,她有着安静的面容,柔软的声音,温和的微笑。她与人保持着距离,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因她从容的说话和动作,她便显得妥帖、沉稳。我已见过她两次,不,应该说,连着白天的一次,算三次。我第三次见到的这个杜师娘,与前两次的身份显然不同,此刻的她不再是师娘,而是一个居家女人。她在灶台上收拾着削下的莴苣皮,又把嫩绿的莴苣切成几近透明的薄片。锅里的米粥沸腾了,她掀开锅盖,蒸汽氤氲而上,细白的面孔隐没在烟雾中,我听到烟雾中飘出柔和的女声:阿弟,你就住在乔家宅里吗?
她称呼我“阿弟”,这让我想到三婶婶徐兰芬,那个坐落在乔家宅里的家族,的确与我有着最直接的亲缘关系,我也试图让自己成为乔家名正言顺的子孙,但我不希望杜师娘了解得太多,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住乔家宅,我家在市区。
哦!那天是兰芬带你来的,所以,我以为你是乔家的人。
我不置可否,杜师娘没有追问我和乔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只说:怪不得你说话口音不像这里人,那你等一会儿是回乔家宅还是回市区?
回市区。我老实地回答。
那就在这里吃晚饭吧,回市区很长路呢,吃好了再走,只是没啥菜。
我暗暗欣喜,脸却有些发烫。杜师娘把整锅米粥端到一张小木桌上:来,坐这里。
夜幕已经落下,她开了灯,没有罩子的白炽灯泡裸露着吊在小木桌上方,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照着桌上的几只蓝边碗,一碟翠绿的腌莴笋,一碟嫩黄的炒鸡蛋。她把盛好的一碗米粥推到我面前:吃吧。
然后,她端起自己的碗,轻轻地喝了一口。我也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温热黏稠的米粥,顿时,稻米的清香沁入心脾,我禁不住大叹一声:啊,真香!
杜师娘笑笑:粗茶淡饭,你是饿了。
真的饿了,我一口气喝下半碗,才抬起头。杜师娘看着我,一咧嘴,竟笑出了两声清脆的拨弦声。我便也咧开嘴,跟着“呵呵”笑了两声。这简陋的屋子,这温暖的灯光,这简单的饭菜,还有,这个与我面对面坐在灯下,笑着看我吃饭的女人,让我本来拘谨而紧张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
杜师娘夹了一筷鸡蛋到我碗里:阿弟,你特地跑来,一定有事,有事就说吧。
这么一提,我才发现,我几乎忘了重回的来由,好像,这样一个并无特别的日子里,我就应该无所事事地坐在一个陌生女人家里,吃上一顿莫名其妙的晚饭。原来,我是一个这么容易满足的人,简单朴素的一餐饭,就让我感到如此妥帖安逸。莫非,杜师娘又施展了什么魔法,让我浮躁的心绪安宁了下来?
放下手里的碗,我正了正色,开口道:杜师娘,对不起,今天我不该带我们老板的妈来这里……
杜师娘打断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不怪你。不提这个,说点别的吧。
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便没话找话:杜师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吗?
她咬着一片透明绿的莴苣,白牙齿间发出有节奏的轻脆声响:你们年轻人喜欢热闹,我爱清静。
我说:你也年轻。
这话有讨好的嫌疑,但我的确觉得她年轻,并且这么说,也许就能让她透露出她的年龄。果然,她说:不年轻了,我女儿要是还在,也应该是念大学的岁数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知所措的信息,她的女儿怎么了?难道已不在人世?我不敢问,也不会说安慰话。她表情平静,脸上并无忧伤,只是没有继续说她自己,而是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阿弟,你脸上有积郁的黑气,身体要是不舒服,该去医院看病。
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肌肉萎缩症或者脊髓炎之类的名称从我脑中跃然而出,只觉两条腿一阵抽搐,轻微的针刺感从膝间席卷而过:杜师娘,你能看出来我身体有病?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你脸色不太好,有没有病,要去医院检查的。
那么你觉得,我会得什么病?
杜师娘浅笑而答:我又不是医生,哪里晓得。
还想追问,她却看了一眼我面前的空粥碗,下了逐客令:阿弟,天夜了,到镇上还要走一段路,你早点回家吧。
也许是我问得太多了,她毕竟是师娘,师娘的话里总是包藏着神秘的天机,她怎么能在一个不速之客面前泄露天机?此刻,我应该识相地站起来,走出门,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可是,开着车来来回回一百多公里,好不容易赶回来,该做的事没有做,该说的话没有说,只是吃了一顿晚饭,便要拔身走人,就好像,快要到达峰顶的登山者遭遇一场雪崩,结局是前功尽弃,甚至牺牲。然而,我亦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说什么。事实上,一切都无从做起,无从说起。那么,只能走了。于是,我撑住膝盖,站了起来。彼时,我竟感到鼻子有些发酸,我不敢看杜师娘,只低头转身,跨出了屋门。
杜师娘把我送到院子里,道别时,她把两张百元钞票塞进我的外衣口袋。我想躲,她却挡住我:别推了,本来就是你的。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了,还真没什么人来串门,难为你有心,阿弟,谢谢你。
走出院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杜师娘。她站在荆条篱笆围住的院中,没有说话,也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夜色中,她白皙的面容如月亮般洁净,一袭素衣飘浮于深谙的夜中,她身后的翠竹,此刻成了墨竹,夜虫还未到喧嚣的季节,只有轻微的草木响动表示着已过惊蛰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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