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鬼-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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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向毛三叙述回刘湾老家那天的遭遇时,我依然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场具体而清晰的梦。然而,又不像梦,因为直到现在,我身上持续的酸痛依然没有消失,每一块肌肉好像都被注入了硫酸,本就不怎么健硕的蛋白组织,正一寸寸、一丝丝地溶解。毛三问我当时是否害怕?我回忆了一下,发现在三里村,身体不能动的时候,的确很害怕,但后来问鬼时,又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惊异得一塌糊涂。

    起初,我失灵的躯体被众人从九龙观门口的台阶上抬了起来,他们要送我去杜师娘屋里问鬼,那一路,要经过一片田野……

    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红色的观堂庙安静地卧在金黄的背景里,如同一场绚烂的梦,梦境里的色彩鲜艳得非同寻常。我的眼睛迅速被油菜花炫得疼痛起来,许多块耀眼的黄色光斑在眼球里跳来跳去、雀跃不止。队伍行进在黄色的花海里,田埂路凹凸不平,我被颠簸得头晕眼花,阳光铺洒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这使我本就疲惫的身心有些昏昏欲睡。渐渐地,一个奇异的现象出现了,我发现,我正慢慢脱离那具被众人托举着的躯体,犹如一只顶破蜕壳的蝉,用力挣扎了几下,竟展开双臂凌空飞翔起来。天呐!我从不知道,我竟会飞?虽然我飞得不是很好,动作有些僵硬,速度比较缓慢,甚至有两次差一点跌回躯壳,但我努力追随着行进的队伍,渐渐地,我的飞翔变得熟练起来。

    后来,我不记得是怎样进入那所单门独户的小院的,据三婶婶徐兰芬说,我是被人抬进去的。可我分明感觉我是飞进去的,像一场荒诞的梦,我梦见自己在油菜花夹道的田埂上空肆意飞翔。我飞得紧张而激情,我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上蹿下跳,我试图让他们知道,我正在头顶上俯瞰着他们,可是没有人发现我已脱离了我的躯壳正以飞的姿势前进。

    人们抬着我的躯体马不停蹄地赶路,他们不断嘘寒问暖地关照着那个躯体的感觉:

    阿弟,你的脑壳晕不晕?

    阿弟,你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我忍不住想要脱口应答,可立即发现,他们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们只是在和那具躯体说话。他们说:阿弟,杜师娘是最好的师娘,城里人都要到她这里来问鬼呢。

    他们说:阿弟,别怕,快到了,到杜师娘屋里就好了……

    那些声音是多么遥远啊!仿佛从另一个星球上不远万里、迂回曲折地传到了这里。对于人们的提问,躯体并不答话,只是偶尔摇摇头。这使我产生了些微的恐惧感,我忽然意识到,假如人们始终执迷不悟地把那具躯壳当做我,那么此刻飞翔着的我,又是谁?他们叫那个躯壳“阿弟”,他们抬着一具叫“乔凡谷”的躯体,却对他们头顶上凌空盘旋的乔凡谷视若不见。谁才是真正的乔凡谷?是那具众人抬举着的躯壳,还是此刻飞翔着的我?

    我发现,我把自己弄丢了,在刘湾老家开遍黄花的春天里,我找不到自己了。

    大约三四里路的光景,终于听见有人说:看,到了!

    果然,一所竹篱笆围绕的农家小院端端地立在眼前。依然飞翔着的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院子里长势正旺的一丛碧绿的青竹奋力扑去……

    现在,我依附在那丛青色的竹子上,开始了长时间飞行之后的养精蓄锐。乔家的众多亲戚已经抬着那个叫“阿弟”的躯体,进了院子西侧的厢房。我松了一口气,环顾起这所小小的院子。黑瓦、白墙的平房,墙壁上染着被经年雨水浸过后发霉的黑色污迹。翘角的屋檐像一根承担着重量的扁担,只是这根扁担被天上的某个肩膀使用着,所以扁担的两头被生生地扯向了天边。院子不大,却种着一小块菜地,莴苣绿葱葱的叶子蓬勃而青翠,一秆秆裹着白粉绿皮的粗壮的茎,矗直着往天上长。这里的莴苣十分硕大粗壮,着了魔似的会长。好像,在这所院子里,所有的物事都是由着天上的吸引力而去的。

    除了一丛青竹和三分莴苣地,院里没有别的了,虽然简陋,但空气显然比三里村好了许多。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淤积在肚里的浊气一阵阵往喉咙口泛滥,便乘机打了好几个嗝,随之,浊气从胸腔里阵阵叹出,整个人,便感觉洁净舒爽起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来自西厢房的人声,只有四月的风吹着青竹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悠闲地靠着竹丛,想象着我六岁以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否与这个农家小院一样。六岁以前的我,究竟有多小?小得只能在院子里爬?小得和狗尾巴草一样高?所有的乔家人都叫我“阿弟”,那是我的小名,人们就是这样呼唤我的:阿弟,快回来啊!阿弟,快回来啊!

    叫魂一样的声音,悠悠然传远了,又传回来。不知道是谁,又开始呼唤起来:阿弟,跟我转回家去吧!阿弟,跟我转回家去吧!

    多么熟悉的声音,仿佛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有这样一个声音陪伴着我,我就是听着这声音长大的。那声音总是出现在家门口,一张口,就呼唤起来了,也许是我爷爷、我奶奶?我阿爸、我三叔叔?他们站在门槛外面,朝着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像条小狗一样的我呼唤着:阿弟,进来吧!阿弟,进来吧!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面前:阿弟,快进来吧,总要回家的,快进屋吧……

    我四顾寻找,终于发现那声音发自西厢房门口,一个男人正扯开嘴角对着我笑,他笑着向我招手。他看起来眼熟,也许就是乔家的某位亲眷。我冲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一股力量在我背后轻推了一下,青竹丛活灵灵一弹,脱离了我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我迈开步子,朝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里真黑,我几乎变成了一个瞎子,看不清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也看不清屋里的摆设,只有近在咫尺的男人正握着我的手说话,熟悉之极的声音:阿弟,你总算来了,我想你啊!

    我诧异地看着男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想我?

    男人垂下眼皮,启口道:你姆妈的风湿腿好点了吗?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晓得我姆妈有风湿腿?

    男人没有回答,他顾自说着话:我在那边的日子过得蛮好,就是少了一根得力的拐杖,你要是能给我去找一根好一点的拐杖,那我就没什么别的要求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需要一根拐杖?

    男人依然不解答,只继续说:阿弟,你是七月二十六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总要想起你来。想你过得好不好,想你长高了没有,想你身体弱,有没有被城里人欺负。

    我的生日的确是七月二十六,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紧盯着男人的脸,我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他究竟是谁。瘦削的脸庞,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梁,一张平常之极的脸,温和而缓慢的语速,嘴角一扯,微笑,或者轻声地说话。某些熟悉的往事,以及久违的记忆,渐渐地回到我的眼前,恍惚的,模糊的,闪过来,闪过去,我无法抓住那些景象,它们早已逝去,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

    我就这样看着男人,看着他自言自语般的倾诉,看着他扯着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听着他诡异得竟能说出很多往事。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一张脸,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梁,嘴唇上贴着两撇八字胡……我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对着镜子叫了一声:阿爸!

    我确知我的阿爸乔元生早已死了,然而此刻,我却并不感到惧怕,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我甚至感觉他是亲近的,在他说着那些与我有关的往事时,我仿佛觉得,他就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个身边的亲人。他说:阿弟,你不记得我了,可你没有忘记你姓乔,我很高兴。以后你要是再来看我,不要忘记看看你爷爷,你奶奶,你三叔叔……

    他语速缓慢,声音轻悠而平静,他像一个历经过风雨而变得淡定自如的智者。他说:前天,你三叔叔也来和我相聚了,现在,乔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一个阿弟啦,阿弟是乔家唯一的宗脉啦,所以,阿弟要是再不回来一趟,就是我的不对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从不认为,我这样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居然还肩负着为乔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男人继续说话:十五年前,你爷爷来了;十年前,你奶奶来了,他们都说,阿弟没有去送他们。现在,你三叔叔也来了,阿弟是应该来送送乔家的最后一位长辈了。很好,你来了就好。

    他好像是来声讨我的,或者,我欠下的债,他都一笔笔给我记录着。而他讲述的所有情节,加在一起,正好构成了一个家族故事,这个故事里充满了亲人之间的感情。在这个故事里,阿弟应该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的热闹的大家庭里。男人的话让我感到愧疚,以及温暖,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竟拥有过那么多的亲人。如果我是乔家唯一的男丁,那么,童年的我会在多么深厚的呵护和疼爱中度过。我感到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开始刺痛起来。我从未因为没有父亲而哭泣过,可是现在,我却在一种伸手可及却又触摸不到的亲情中,产生了哭的冲动。

    男人看着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了:好了阿弟,我要走了,下趟来,给我带根拐杖,最好和你姆妈一道来。不要忘记我的生辰八字和落葬地点,要不,杜师娘寻不到我,你们就白来一趟了……

    说完,男人转过了身,稍稍弯曲的瘦弱的背影一瘸一拐地向着屋内黑洞洞的阴影里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刚来,为什么就要走?他想念阿弟,为什么又要离开阿弟?

    彼时,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浓烈的酸楚感从心底里悠然升起,这种感觉像泡沫一样搅动着,越搅越多,越搅越高,然后,泡沫泛滥起来,涌出了胸腔,涌入了鼻孔、嘴巴、眼睛……霎时间,眼泪蜂拥而出,我的视线完全模糊了,我哽噎着对那个正在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叫一声:阿爸——

    男人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的阿弟,他就这样走了。那个叫阿弟的乔家男丁的口里,终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哭声……

    2

    说到这里,毛三忽然打断了我:你等等,让我想想,你让我想一想。

    我停住口,因为激动,我的嘴唇有些颤抖,我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脸上正泛出一阵阵潮热,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巨大的情感波澜。

    毛三把他斜靠在椅子里的壮实身躯摆摆正,又缓慢地喝了一口茶,然后发出他经过短暂思考后的质疑:你真的认为你是中了邪?你看见了你去世的父亲,你还和他说话了,你觉得,这一切果真是那个师娘给你作法的结果?

    我茫然摇头:不知道,我至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毛三一摆手: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你只是生病了,你做了一个梦,你被众人抬着,像躺在摇篮里一样,一路摇摇晃晃,就睡着了,然后你就做梦了。人在生病的时候,最容易做身体和灵魂分离的梦,你是把有关你父亲以及刘湾老家的所有信息编织起来,做了一个梦。这种现象,外国心理专家早就研究过的,人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会产生幻觉,或者记忆认知偏差,心理医生经常用这种办法替人治疗心理疾病,一些灵媒,也就是你们乡下叫的师娘他们就是用这些手段行骗,说自己有通灵术什么的,假的,都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在三里村,我的腿脚忽然麻木,就是站不起来了?

    毛三拍了一记大腿:所以我说嘛,你肯定是生病了。之前一夜你没睡好,一早起来,开了很长时间车,又在三里村的人群中挤了半天,人群里肯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细菌,你太疲劳了,抵抗力很差,差不多要虚脱了,这时候你又一屁股坐到了冰冷的石凳子上,凉气通过你的肌肤、筋络进入身体,你就这样病了。怎么说呢?就像感冒受凉时鼻子闻不出味儿一样,神经受了寒,就是麻痹,就没感觉了。

    好像,毛三说得不无道理,可是事情远比单纯的腿脚失灵诡异得多:我身体不能动,可能是神经受凉后麻痹引起的,但后来在那个杜师娘家的事,我三婶婶,还有别的亲眷,都看在眼里的,难道他们也是做梦?

    毛三低下头,再度陷入思考,这一回思考的时间稍长,但他还是作出了回答:你怎么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了?你把你的梦告诉他们了吗?他们看到了什么?有没有告诉你?我敢肯定,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毛三的判断让我大吃一惊,事实上,的确没有一个乔家宅人告诉过我,他们在杜师娘屋里看到了什么。这么说来,那天的遭遇,果然就是一场梦?只不过,梦可以做到如此清晰详尽,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然而,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疑点:那为什么我的腿脚本来不能动,到了杜师娘家,就能下地走动了呢?

    好像,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倒毛三,他说:以我的理解,大概是因为,神经麻痹只是一个突发的阶段性症状,你被人抬着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段时间,受凉的身体暖过来了,神经也在慢慢恢复知觉,刚好到那个师娘家,你就好了。但你肯定不是完全恢复,你身体里还有残留的寒气,否则怎么会到现在还脚酸腿软?感冒受凉也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呢。

    说实话,毛三的分析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追问道:那么,我不是“中邪”了?

    毛三很自信地回答:肯定不是中邪,人都死了,怎么还会来惩罚你?中邪啊,闹鬼啊,这些,都是人搞出来的。

    毛三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像一名中医学专家一样对我的病症作了一次全面细致的分析,虽然他的医学知识不见得博大精深,但还是有效地驳斥了“中邪”的说法。差不多,我已经被他说服了。他等于是给我做了一次心理辅导,在一定程度上疏通了我的精神症结,经他这么一分析,我果然不太惧怕那些莫须有的事故和无法捉摸的鬼魂了。我真诚地感谢他:毛三,你简直可以去做医生了。

    我的赞美使毛三立即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他开始对我的肉体病症产生了兴趣:你腰腿酸痛,是什么样的感觉,给我说说。

    我不由得摸了摸腰,又抚了两下膝盖:酸酸的,偶尔有针刺一样的痛感,没力气……

    毛三张嘴笑起来:哈哈,你这个,完全是纵欲过度的症状嘛!怎么?回老家还有艳遇?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艳遇倒好了。问题是,有时候还发麻,就好像一不小心又要失灵。

    毛三很快作出判断:听这症状,有可能是肌肉萎缩啊!

    毛三的诊断把我吓了一大跳,肌肉萎缩可是要命的病。我说:毛三你不要吓我,我才三十三岁,我还想讨个老婆养个儿子呢,我连个女人都没有睡过,怎么能肌肉萎缩呢?

    毛三笑说:讨不讨老婆、养不养儿子都无所谓,关键是,没睡过女人,的确有些遗憾。

    毛三讨过老婆,也养过儿子,但两年前,老婆和他离了婚,儿子也被那个从妻子变成前妻的女人带走了,所以,提起讨老婆和养儿子,毛三比较抵触。毛三离婚的原因,据说是他在外面玩得太疯,要朋友不要老婆,属于重色轻友派的坚决对立者,这样的男人,自然是朋友的福音,老婆的灾难,于是,女人受不了,带着儿子走了。这是毛三自己宣布的离婚理由,属于毛三版本。

    而我听到的另一个版本,是杨淑英去闸北区老房子里看望我外婆时,听隔壁邻居说的,属于邻居版本。邻居版是这么说的:毛三辞了国企卡车司机的工作,下海做生意,与人合伙,要开一所洗浴中心。洗浴中心还没有开出来,老婆就要和他离婚,果然就离了,两个月后,女人嫁给了一个开洗脚店的老板。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再嫁了,可见,女人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丈夫的后备人选。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个洗脚店老板,居然就是毛三的合伙人。

    作为一个男人,自然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毛三痛定思痛,努力创业,倘若不创出比洗浴中心更伟大的事业,毛三就枉为毛三了。后来,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那位合伙人非但没有开出高档洗浴中心,并且,本来就不大的洗脚店也经营得越来越差,差不多破产了。而毛三却笑到了最后,他已经不屑于开一家洗浴中心了,他拥有了一家4S店。如今的毛三可以算有钱人了,但他却没有再讨一个老婆。他曾经对我说过: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

    很荣幸,我被毛三归类于兄弟行列,因为童年时代,我在杨淑英的鞭挞下坚决拒绝供出毛三的名字。可见,想获得他人的感情,就必须付出自己的肉体。

    然而,我想,倘若我的肉体真的得了肌肉萎缩症,我将用什么来换得别人的感情?甚至,我都无法去消受如同衣服一样的女人,一个都不能,更不要说多多益善。这是何其恐怖的遭遇,居然就让我碰到了?

    万恶的疾病也许已经缠上了我,这让我顿生寒意,我抓住毛三,问了好几遍:真的会是肌肉萎缩吗?你会不会搞错?你搞错了吧?

    那时刻,我几乎真的把毛三当成了医生,只要医生否定我得的是肌肉萎缩症,那么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我才三十三岁,我当然要健康地活下去,哪怕为了至今未曾睡过一个女人这样缺乏精神高度的理由。

    然而,毛三这个冷酷的医生,在医治了我的精神症结后,却对我的肉体作出了不容乐观的诊断:我认为,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过也不用太紧张,也有可能你老是保持一个开车的姿势,所以你的脊椎出了点问题,可能是脊椎炎。

    我终于又一次领略到了肉体与精神之间的矛盾关系,当我不再需要为“中邪”而忧虑时,我却要为我的肌肉或者脊椎而痛苦。毛三让我认识到万事不能两全其美的道理,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接下去的几天,我开始着手查询市内的专科医院,搜集各大医院的专家门诊信息。我无休止地投入到全面体检的准备工作中,事实上,我只是对体检怀着无以名状的恐惧,潜意识里,我是在逃避诊断结果。那段日子,我的情绪很不稳定,直到有一天,接到了乔九斤的电话:小爷叔吗?我是乔九斤,你的叔伯侄子啊!

    乔九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吐字十分用力:小爷叔,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昨日我去杜师娘屋里了,她说,最好的拐杖,是紫檀木做的,她还说,要是小爷叔你条件不允许,花梨木也可以……

    我这才想起了拐杖的事,彼时,体检事宜正纠缠着我,乔九斤不合时宜地提到拐杖,让我顿生厌烦。毛三已经解释得很清楚,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不管是紫檀木拐杖,还是花梨木拐杖,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乔九斤转述杜师娘的那句话,又伤到了我的自尊。他居然认为我的经济条件不容许选择紫檀木拐杖,而把规格降级到花梨木,这一点让我尤为生气。虽然购买一根紫檀木拐杖的确有些超出我的消费能力,但怎么可以认为我乔凡谷连一根紫檀木拐杖都买不起呢?不,应该说,乔九斤只是转达了杜师娘的意思,应该责怪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女人。然而,杜师娘的容颜、身形,一经跳出脑海,那个梳着光洁的发髻,穿着素色中装的女人,那个面色安详宁静,说话温和慈祥的女人一出现,我就发现,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去责怪她,哪怕暗暗的责怪,一丝也产生不了。

    乔九斤接着在电话里提到了他儿子进4S店工作的事,我很冷淡地敷衍了几句,就合上了手机。可他随即又把电话拨了回来,他缺乏自知之明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我的谅解:不好意思啊小爷叔,你大概不小心碰到挂机键了吧?我话还没说完呢。

    似乎怕电话再次断线,乔九斤接着就说出了一连串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子。在这个冗长的句子里,我听到了一个令我霎时紧张起来的消息:小爷叔我打电话其实主要不是为拐杖我是想告诉你一件更重要的事许福星要把旧屋拆掉造一幢新楼和前面的小楼连接在一起……

    为什么拆掉?

    这我就不晓得了,要不,小爷叔你自己回来看看吧。

    大概是脊椎炎使我的神经系统乃至大脑均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伤,我居然忘了,刘湾乡下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再是一个以遥远的传说的形式存在的理论上的故乡,也不再是一根拐杖的承诺。故乡,老家,乔家宅,它们现实地提醒着我,那里有我父母以及六岁以前的我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那个地方与我有着此生最亲密的关系。

    为了弥补先前不太热情的态度,我对着电话机说:不好意思九斤,我的确不小心碰到了挂断键。你儿子进4S店工作的事,我已经跟我兄弟说过了,他说他会考虑,有了消息就告诉你。

    乔九斤一叠声地说着谢谢,最后,他建议我,可以在三叔叔乔元德的五七日那天,回刘湾乡下调查许福星拆屋事件。

    3

    毛三说:这个许福星,绝对是个凶险角色。他要消灭你们——你父亲,你母亲,还有六岁以前的你,你们留在乔家宅里的最后一点蛛丝马迹,你是乔家宅的主人,那两间旧屋是唯一的见证。这是毋庸置疑的!

    说到这里,毛三伸出他粗壮的手臂,坚决并且肯定地做了一个自上而下的划动,空气中顿时出现一条无形的、干净利索的斜线。

    因为我对他的信任,毛三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替我分忧解难的使命。他把他了解的所有信息综合起来,然后开动他精明的头脑,作出了逻辑的分析:设身处地替那个许福星想想,二十六年了,你从来没在老家出现过,现在忽然出现了,为什么?

    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为我三叔叔送葬啊。

    毛三冷笑一声,凛冽的程度令人觉得好像他是在替许福星打抱不平:这个借口很蹩脚,你父亲去世,你爷爷奶奶去世,你都不去送葬,叔叔去世倒要去送葬,道理说不过去。我要是许福星,我会认为,你就是冲着那两间房子来的。乔凡谷,你敢大声说,你对老家的那两间房子一点都没有动过心吗?

    毛三的质问使我感到心虚,心脏顿时“怦怦”狂跳起来。从刘湾镇回来后,我的心脏动不动就无故乱跳,好像这个精密而脆弱的器官忽然承载了过于沉重的负担,不时地发出焦虑和疲惫的喘息。

    毛三像大侦探波罗一样,继续用他严密的逻辑揭露事实真相:你们已经与老家断绝了关系,这二十六年,你们与乔家人根本没有来往,而你那位从来拒绝与老家有任何联系的母亲,忽然一反常态,说你死去的父亲托梦给她,让你这个乔家唯一的男性子孙去奔丧。那个新丧的人,恰恰是乔家除了你之外最后一个男丁,而他,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说到这里,毛三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两声:哼哼,这么说,你还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吗?

    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在这场角逐中究竟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但我的脸色一定看起来很紧张,我的目光也一定是迷茫而恐慌的。毛三好像把我做贼心虚的本质完全看透,他把脑袋凑到我眼前,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得意地说:究竟是你母亲杨淑英在撒谎,还是你乔凡谷在撒谎?或者,是你们母子的合作?

    我顿时从椅子里跳起来:毛三,你,你不作兴胡说的,我姆妈没有撒谎,我也没撒谎。我们干吗要撒谎?

    毛三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远比他瘦弱并且有些颤抖的肩膀:我这不是实战模拟吗?要知道,对于你这次回刘湾镇,许福星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什么托梦,什么奔丧,他们认为,这都是谎言,你就是去夺回乔家宅里的老房子的。

    霎时间,我紧绷的心弦好像忽然被拨断,浑身几乎要瘫软了。毛三的分析太残忍了,要说老家的那两间房子,我是直到进了乔家宅才知道的。我承认,知道还有这两间老屋之后,我的确有些蠢蠢欲动,可是,我甚至都不敢把这种欲念放在头脑里明确地思考一下,我只是在情绪上有些暧昧的兴奋。我怎么都想不到,刚萌发的念头还未成形为一个主意,蛛丝马迹还未牵出一条清晰的头绪,已经有人先于我自己的头脑,判断出了我的处心积虑。

    毛三又提示了一句:你要注意,许福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的丈人乔元德死了还不到五个礼拜,他就开始为保卫他的财产提前进入了战斗状态。许福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要防着他。

    许福星的形象霎时闯进我的脑子,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体力劳动者,有着粗犷黝黑的躯体,以及凶悍强势的表现,这种形象致使我对他的智商麻痹大意。他自称是我的兄弟,是乔家半子,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外姓男人,正是这个外姓男人,要掠夺属于乔家的财富。我试着这么想,然后,我就发现,许福星果然是个十分可怕的人,并且,是敌人。顺着把对方当作“敌人”的思路想下去,结果,我自认为,若是与许福星短兵相接,我乔凡谷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事情愈发变得凶险起来,我忍不住问毛三:那,我该怎么做?

    毛三说:想办法啊!你爷爷有没有遗嘱?你父亲有没有遗嘱?你是不是乔家宅那两间房子的主人,空口无凭,所以,首当其冲就是要找到凭据。

    说实话,我素来不是一个对生活有长远计议的人,如果说乔家宅的那两间旧屋有可能成为我的财产,那么无疑,这等同于一次莫名其妙的中奖。然而,这种事情,我是从无经验的。我从小跟杨淑英居住在外婆家,外公外婆是穷人,没什么财产,二十平方米的旧房,也是我舅舅如今作为第二代穷人的可怜居所。当时,我们只是借居,后来,杨淑英带着我搬进了郑宗义的房子,就是现在我每天回的家。这房子,我也从来不认为是我的。郑宗义有自己的儿子,姓郑的不可能把他的房产留给乔姓子孙。我的生活境况使我对有关财富的一切从不刻意关注,因为缺乏关注的资本。一个缺乏资本的人,如果把自己投入欲望之河不能自拔,那他一定是一个殉葬者。与其做一个财富的殉葬者,不如做一个洒脱的穷人。这是我的原则,因此,我始终颇为骄傲地认为,我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然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是需要条件的。如果一个人真能做到与世无争,那只是因为世界并不屑于与他争夺什么。而当世界主动来挑衅你,要掠夺本该属于你的某一样东西时,你怎么可能继续保持与世无争?或者说,与世无争的只能是穷人,因为穷人手里没有什么值得让人争夺的东西。

    那么现在,我是否有必要改变从前对自己“穷人”的定位?我问毛三:你认为,我阿爸去世前,会给我留下遗嘱吗?

    毛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死脑筋,我看你还不如你姆妈脑子好。

    毛三大概侦探片看得太多,电影里的角色,都擅长用谎言和欺诈来蒙蔽他人,以获得非法的利益。现在,杨淑英也被他当成了某部侦探片里的角色,她以“托梦”为由,企图回归刘湾镇乔家宅,再次进入那个她曾经抛弃的家族,她当然是有目的的。

    然而,杨淑英并不是一个贪财的女人,以我对她的了解,刘湾乡下的房子,她大概从未动过一分脑筋。虽然她不富有,但在这个城市里,穷人的慷慨程度从来超过富人。

    我说毛三我姆妈这个人不贪财的,她虽然穷,但是她一向慷慨。

    毛三瞥了我一眼:一个慷慨的人,并不等于她不贪财,真是死脑筋,我看你还不如你姆妈脑子好。

    我被毛三说得目瞪口呆,我无法判断是谁在撒谎,杨淑英?我?或者我们母子合作,一开始就心照不宣、配合默契地进入了某个程序?可是,我撒谎了吗?这么想着,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从刘湾镇奔丧回来那晚,我向我母亲杨淑英简单汇报了一下葬礼的情况,只是隐去了腿脚失灵被扛去问鬼这一章节。杨淑英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也不问二十六年来乔家的古往今来、生活变迁,她似乎对那场葬礼没有多大兴趣,只说:好,这样就安心了。

    仿佛,她终于委托我把多年前欠下的债全部还清,今日总算回归一身轻松,再也没有什么牵绊了。她甚至不关心一下我一身的酒气以及苍白的脸色,好像对一个参加葬礼归来的人的不良状态,她早就司空见惯。又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只匆匆说了一句:阿弟你也累了,快睡觉去吧。

    说完,趿着拖鞋,跌跌撞撞地向卧室走去。看着她略微佝偻的背影,我禁不住想,这哪里是一个六十岁刚出头的人呢?

    杨淑英远比一般六十岁的女人显得老态,这几年,身体的加速度退化,使她看起来像一个七十岁以上的古稀老太太,比如常年流淌着浊泪的老沙眼,比如越来越严重的关节炎……她是一个缺乏活力的老女人,从不参加社区老年人合唱团或者秧歌队之类的组织,从没有做点小生意赚点零花钱的欲望。也许,她所有的激情都在二十六年前用完了,那股激情所产生的力量和勇气让她顺利地从刘湾镇逃亡到了城市。逃亡一经成功,她就算完成了毕生的事业,往后,她就再也没有别的追求了。她只是一个庸常的女人,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六十岁的老女人,会为了得到一处房产而心怀城府、深谋远虑?更不能想象,此次要求我回老家去给三叔叔奔丧,会是杨淑英设计的其中一个环节?

    记得小时候寄居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我舅妈经常在我面前数落我母亲的“不识相”,她对我们母子赖在娘家占据着五分之二的空间很有意见。舅妈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揭短,有关杨淑英在刘湾老家生活的往事,我大多是从舅妈缺乏遮拦的大嘴里知晓的,我舅妈又是从我外婆和舅舅嘴里听说的。现在,我想,我有必要动用我所掌握的所有资源,整理出关于杨淑英的基本属实的过往故事,也许,这能给我提供一些识别真相的线索。

    4

    杨淑英插队落户到刘湾镇时,才十九岁,她年轻,但相貌平平,才智平庸。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开始时,她就以“知青”的身份去了本市的远郊农村,她落户的村庄,就叫“乔家宅”。那些年,她作为农民队伍中特殊的一员,每天早上在队长敲响大铜钟后走出屋门,汇入人群,扛着锄头或铁锹,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去宅子外面的农田里做活。她摘过棉花,插过秧,挑过猪粪,割过麦子,开过河,挖过渠道……农民分内的一切劳作她都做过。

    她才十九岁,十九岁的时候,她还常常会有梦想。她想得最多的,是城市里的故事。她想,假如她没有来农村,她还在城里,那会是什么样子呢?至少,初中毕业以后,她会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最合她心意的,就是在某一爿南货店里做营业员,每天与火腿鱼鲞鸭珍干、橄榄话梅番茄酱打交道,火腿是金华的,番茄酱是梅林的,都是上档次的老牌紧俏货,只消拿鼻子闻闻那些酸甜香辣的油濠气,就会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从心底里生出来。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要比别人更容易买到那些紧俏货,至少,有下脚料、处理品卖,她是不需要排队的。要知道,南货店营业员的身份,是很有地位的,媒人一听说她做的是这个职业,都要把她的门槛踏破的……

    然而,这么好的职业,轮到她,概率等同于现如今的中奖。于是,她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降低了梦想。在她心目中排第二名的工作,是纺织厂的挡车工。工人社会地位高,工资也高,虽然不如南货店舒服实惠,但厂里每年都要发给工人劳保用品,有纱线手套、劳动布袖套、白围裙、软布帽,厂里的浴室每天开放,冬天都可以天天洗热水澡,夏天呢,还发冷饮水,那种冰得透透的酸梅汤,商店里是买不到的。

    然而挡车工也不是想做就能做上的,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诸如护士、会计之类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工作,她是连梦想中都不带进的。她想,最不济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在街道小作坊里糊纸盒,包肥皂,那也比头顶太阳面朝黄土做农民好啊,至少,可以整日介地坐在屋里的凳子上,不用弯腰曲背,不用赤脚下田,不用推车挑担。她的梦想,一降再降,已经降到了街道作坊临时工的档次,依然要远胜于做农民。

    她做农民做得怨天尤人,可也有那么多人和她一样从城里下来做着农民,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苦难,她便也承受得心里平衡了一些。可是过了一年半载,那些家里有路子的知青,就有了当兵去的,也有想办法进了镇上的农具厂的,或者,参加了镇文化站的文工团,到处宣传演出不用下地干活的。可她这个女青年却别无所长,没有门路,没有才艺,这几个榜样实在过于出挑,她是学也学不来的。她只能安于天命,继续做她的农民,只偶尔梦想一下南货店营业员抑或纺织厂挡车工,自然,梦也变得越来越少。

    后来,她同班的一位女生,在相邻生产队落户,嫁给了大队长的儿子。结果是,今天嫁,明天就不再下田劳动,她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兼仓库管理员。杨淑英是什么事都需要榜样的,她照着榜样做,才觉得放心,才觉得不是在冒险。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她够得上学习的榜样,对于一个梦想做南货店营业员的女青年来说,嫁人,才是她作为女性的唯一特长,她只能围绕着这唯一的特长展开想象。她开始研究乔家宅里的青年男农民,当然是未婚的,她竟也颇有心计地斟酌起了诸如家庭环境、政治背景等等条件,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出嫁而摆脱农田里的劳作。

    其实,从落户第一天开始,乔元生就已经是杨淑英生活中不可缺席的重要成员了。她吃住的这户人家,一对老头老太,生得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当中夹一女儿。大儿子乔元生正当好青年,是乔家宅大队第七小队的小队长,也是队里拿最高工分的劳动力之一;二女儿乔元秀二十刚出头,媒婆的眼睛开始在她身上打转;三儿子乔元德已发育到成年人的身形,却还没把野孩子的顽性发育掉。对于家中忽然多出一个城里来的女知识青年,乔元生几乎没什么反应,依然是出工干活,回家吃饭睡觉,话也不多说一句。倒是乔元德,暗地里与乔元生嘀咕:阿哥,为啥不派一个长得“趣”一点的小姑娘住进来?

    浦东乡下土话把长得好看叫“趣”。杨淑英的确长得不“趣”,当然也不能算丑,眼睛鼻子嘴巴,一律的不大不小,没什么特点,脸庞轮廓倒是周正的,但面色却干燥发黄。性格又生就不活泼,没有唱歌、跳舞之类的爱好,也不会说俏皮话,更不会发嗲,属于走到哪里都会被遗忘的那一类。可就是这样,她也还是受着这户人家的特殊优待。虽然吃饭睡觉都是付了费用的,但轮到吃的时候,人家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洗碗、扫地之类的家务活,又是被这家的母女两个抢了去,她是被推到一边去休息的那一个。下地劳动,她就更弱了,若是一人插一畦稻秧,乔元生插完的时候,她还没过半,脸上、袖子上、衣襟上,却已沾满了泥浆水。紧接着,乔元秀也插好一畦秧了,等到乔元德都插好一畦秧时,她就独独地站在秧田里,绝望得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究竟是不会绝望的,夕阳落下去之前,乔元生必定会过来帮她,事实上,也不能叫帮她,农田是集体的,乔元生是帮集体干活。准确地说,乔元生是陪她,他陪着她,直到插完一畦稻秧。

    她长得不“趣”,劳动又不得力,她何德何能,竟领受着一家人对她的集体优待?就凭她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特殊待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她开始想要“嫁人”,她身上女人的天然敏感性才被发掘了出来。她终于发现了乔元生是在“陪她”,而不是“帮她”。她还发现,她认识的农村男青年中,只有乔元生既是单身,又有着把她从农田里捞出来的可能性。小队长管的人不多,但也算是有一定的“权”了。

    她是怎么把嫁人这件事从“想”的阶段,最后提到了议事日程上的呢?好像,并没有人追究这件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没有太过处心积虑。只不过,田里的活是越发干得不利索,割伤手、划破脚趾、扭了关节的事发生得更加频繁了。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撒娇,是在发嗲,是利用自己的弱,诱惑男人在她身上表现他的强。原来,她是会发嗲的,她发嗲发得还很有水平,只是以前,没有合适的人来发掘出她发嗲的能力。总之,从现象上来看,她是越来越需要乔元生的帮忙了,他近乎成了她的鞍前马后、左臂右膀。这情形,乔家宅人是看在眼里的,看在眼里的事,自然是要传播的,传播归传播,这两个人,却都是闷葫芦的脾气,我行我素着,什么都不解释。大多时候,流言蜚语具备中伤人的作用,但有时候,流言蜚语也能促成好事。杨淑英没有说半句表白的话,乔家宅人就已经替她说出来了。最后,憋不住气的是乔元生,他终于开口了。

    是双抢农忙开夜工的那次,收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人一起往家走,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地,黑漆漆的路,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女的跟在后面。跟在后面的女人,就觉前面的男人回转了头:小杨,秋收农忙过后,把事情办掉吧。

    她黑漆漆的脑子里顿时亮起一片小星星,一阵眩晕,跌坐在了地上,黑漆漆的眼睛里战战兢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本能驱使她变得柔弱而温婉起来,这样一个女子,孤苦伶仃地跑到农村来,她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的怀抱啊!于是,他便在她跌下去的地方,也跌了下去。

    后来,她才听乔元生说,他们跌下去的地方,正是乔家宅门廊内的那座钟塔的平台,他们在钟塔下私定了终身。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乔元生是早已订过婚的,对象是东海边的渔家女。当时,她所有的神经器官,都一味地投入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起了脑筋,什么时候退掉了婚约,她都一概不知道。她选择着应该关注的事,不该关注的,她便抱以迟钝的反应抑或干脆漠视,她并非故意要选择,她只是听凭来自身体和精神的本能召唤。女人,就是天生有着这样的潜能,哪怕平素并不丰富的女人,在需要的时候,也能灵感迸发。

    她终于嫁了人,不久以后,她果然不再下田劳作,不是乔元生安排她当了小队的会计兼仓库保管员,而是,她怀孕了。在这件事情上,她做得很聪明,然而聪明的她却并无长远的目光,嫁人,成了她日后回城最大的障碍。

    杨淑英怀孕以后,乔元生的身体就逐渐地坏了下去。后来,就有了我——乔凡谷。乔凡谷一出来,乔元生就得了软骨病,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再后来,知识青年开始返城,杨淑英犹豫挣扎了一段时间,终于顾不上赶走她的母亲是否愿意接纳她回去,便带着六岁的儿子逃离了刘湾乡下的老宅,逃离了那个瘫在床上的男人,回到了城里那个狭小逼仄,甚至根本不欢迎她的家。

    5

    我把杨淑英的刘湾故事完整而周全地复习了许多遍,在这则故事里,她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除了生养出一个乔凡谷,她别无所成。她素来没有远大的抱负、崇高的理想,这样一个人,很难把争夺一处房产当作事业去做,她的生命词典里没有“事业”这个词汇。倘若一定说有,那就是嫁人和回城,她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事业,就这两件。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倒是希望她有争夺房产的动机和行动,那样,在与许福星的斗争中,我就不会孤军奋战了。然而,我又没有勇气去询问她,哪怕问一下父亲是否留有遗嘱这样的问题,我都羞于启口。太多次的欲言又止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晚上一躺到床上,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把脑袋想得一阵阵发胀,好像脑壳里灌下了两大桶尚有余温的浆糊,这才渐渐入了睡眠。

    这一日晚上同样如此,我异常活跃的脑细胞经过一番劳作,正在逐步安静下来。卧室门外,郑宗义的鼾声如同大海深处的波涛,滞重、耐心,而又源源不断地涌向我的房间,空气中的尘埃和油烟在鼾声浪涛的裹挟下,像温和的沙尘暴一样徐徐地覆面而来。

    郑宗义的鼾声已经将我带进半梦状态,然而,我却在汹涌的涛声中听到了隐藏其间的脚步声,很轻很轻。鼾声没有无限制地靠近我,如同浪潮,声势浩大地涌来,涌到一个无形的边界,仿佛有什么东西阻挡着它,于是开始退潮。一波又一波,反反复复,却始终不会真正涌入我的地盘。而鼾声中的脚步声,却一步一步向我的卧室慢慢移来,缓慢,但执著而不停歇。

    这脚步声是我非常熟悉的,除了杨淑英,不会是别人。她有些发胖的笨拙身躯努力做到轻手轻脚地移动,她移到了卧室门口,然后,卧室门被无声地打开了。我闭着眼睛佯装睡着,心里却想,夜半造访,不会又是为了谁的托梦吧?

    杨淑英无声地走到我床边,站定了下来。很奇怪,她没有喊醒我,也没有伸手抚摸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此刻杨淑英的样子,她低垂着她苍老的头颅,一缕灰白色的头发从额前跌下,浑浊的眼泪正从眼角边渗漏而出。杨淑英的眼睛几乎成了一对漏斗,她身上的水分通过这双无底洞似的眼睛,无时不刻地流出她的身体,并及时泄露着她苍老的身体越来越干瘪的内幕。

    然而此刻,杨淑英的目光却一反常态地集中而热烈,近乎点燃的火柴头。于是,我感到有两朵灼热的火焰在我脸上燃烧起来,这是杨淑英正用聚焦的目光试图融化我。两朵火焰开始移动,从脸上移到脖子,移到胸口,移到腹部,移到大腿,星星之火在我身上连成了一片,浑身上下都要燃烧起来了,一串串烈焰在我身上腾腾跃动着。

    那双老眼昏花的眼睛施展了什么魔法?它让我既感到疼痛,又感到疼痛带来的急需宣泄的迫切,我恐惧而又喜欢被那些火焰烧灼,浑身的血液因炙热而飞快地流动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有一层透明的蝉翼般的薄膜束缚着我,我必须协助火焰的目光去除身上密实的禁锢。我努力剥除着附着在皮肤上的薄膜,动作却竭尽优雅,我要让自己显得矜持而有风度,我想说“来吧,让我燃烧起来吧”,然而我闭着眼睛张开嘴巴,叫出了柔软无骨的两个字:姆妈……

    杨淑英仿佛被这种称谓所揭示的关系激怒了,她目光里的火焰变得越来越烈,燃烧点越来越密集。终于,她把我逼迫到理智的控制完全无效,我再也顾不得她是我的母亲,就向着她的胸怀伸出了火烫的手。那个胸怀,是我从婴儿时期就抱有的终极渴望,是我始终梦想着投入其中的一个女性的意象,我愿意为此永远不长大的生命源泉……我一把扯掉身上最后的遮挡,向着那个女性意象,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杜师娘——

    随着脱口而出的喊叫声,我被自己惊醒了,眼睛猛地睁开,灼痛的躯体再次迸发出一股强烈的颤栗,最后一滴生命汁液脱离我,射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黑夜扑灭了我身上的火焰,我彻底醒来,打开床头灯,屋内顿时通透明亮,窗开着,外面没有风,空气有些闷热,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我的脑门和背脊上还淌着汗,两条腿的关节处,隐隐的疼痛似还意犹未尽地一阵阵袭来。我伸手抚摸被子里的腿,手掌触到了双腿间一片冰冷的黏湿。

    这是一如既往的结果,任何带着性别色彩的梦,都是我为自己的生理所需而造,菲菲之类的虚构女性,只是在我正常的生命中必须出现的一部工具。当然,我从未让杨淑英在梦里扮演过这样一个女性的角色,我只是经常怀念母亲的乳房,那对柔软的半球曾经是我一日都无法离开的伴侣。然而适才,杨淑英以她虚无的形象、火焰般的目光剥除了我的遮羞布,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最后导致我完成宣泄的,在紧要关头被我大声呼出的名字,竟是杜师娘。这不伦的梦境,让清醒之后的我顿时感觉到无法抵挡的羞愧,身体里却依然充满难以拯救的欲望,它们一并地袭击着我,让我一边按捺不住持续亢奋着,一边鄙视着自己已然堕落的灵魂。

    我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警惕地环顾着屋内熟悉的景致:一只装模作样的书桌,一个不懂装懂的书架,一张恬不知耻地承载着一个人的体重的双人床,一只按部就班却心怀鬼胎的床头柜,还有一个名为装衣物实际可能成为暗渡陈仓的基地的壁橱……平常的家居物品此刻在我眼里全都戴上了面具,它们真实面目的可疑性使我感到一阵阵恐慌。

    时钟的刻点是凌晨三点多,关闭台灯躺下,我却不敢再睡着。自从那天去刘湾镇奔丧之后,我的睡眠越来越混沌污浊。我梦境中的世界,色彩晦暗而沉重,空气里充满了时刻会引发爆炸的激烈元素,没有脸面的人体以我熟悉的姿势做着危险的动作,哪怕是春梦,也不再由纯洁的菲菲们来担当女主角,曾经令我春心荡漾、留恋不已的好梦再也没有了。

    我猜,如果人的确有灵魂,那么,人的头脑应该管辖着人的现实生活,而人的灵魂管辖的,就是梦境。我的睡眠变得不再洁净,我肮脏的梦境揭示了我肮脏的灵魂。一个灵魂肮脏的人,又如何能做出美妙的梦来呢?

    这么想着,我就发现,刚才梦的最后关头出现的杜师娘,仿佛是来拯救我的。我在梦中试图改变由我一手制造的不伦关系,因此我张嘴呼唤那个可以帮助我的女人——杜师娘。身着一袭素衣,安静地坐在八仙桌边的女人,不管在我的梦中出现,还是在我的脑中出现,每次都让我得到安抚和解救。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指责?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召唤?

    我无法想清楚其中的关系,我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强烈而清晰的念头,此刻,我无比想念那个拯救众生、无所不能、观音菩萨般的杜师娘。我想告诉她,我也是众生之一,我需要她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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