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老师有点迂,迂头瓜脑的人本来就吃不大开,加上一月就拿几包烟钱,没女人愿跟他。另外,都讲他名声不是很好,早年作风上不很规矩。究竟怎么个不规矩法,翻过哪家墙头还是摸过谁个奶子也搞不清,反正都晓得他名声不是很好。男人有点骚不怕,欢喜插花也不怕,大鸣大放反而不怕,就怕做了事不认帐。十个女的九个肯,就怕男的心不稳,你不认帐哪个还敢跟你好。天堂镇就屁股大一块地方,只要一个女人晓得了一镇子也都晓得了。因此小王老师都搞上了,他还搞不上,还是大王一个。只有额头一天天深刻进去,像个皮带轮子。
大王老师迂归迂,书却教得好,舍得出死力流大汗。比方讲点与线的关系,线就是无数个点一他就拿粉笔在黑板上敲,一路敲一路跳,一边跳一边喊:无数个点无数个点,无数个点无数个点,由东跳到西,由西跳到到东——把小伢子快活得跺脚拍巴掌喊成一片。一堂课下来,两块大排骨贴在衬衫上扯都扯不开。不消两天,全镇妇女也都晓得线是点搓的。镇学校是个小学带帽子的,人手不够,大王老师从初一代到初三,还兼着体育课,一天下来颧骨泛红印堂发黑,咳得两头勾到一头去。
有回县教育局长来听课,讲,你这样教也太辛苦了。他把眼一翻,你来试试!局长也晓得他迂,不跟他计较,反倒央告镇长多关心关心大王老师的个人问题。酒席桌上,镇长也不过意,怎么讲人家也算个知识分子,关系到本镇的形象问题,当即宣布要把这事当作“十件实事”来抓。
立马有人推荐一个二婚头。那二婚头年轻时候有点花,现在倒也规规矩矩不很作声的一个人。镇长心想这两人论历史论地理都算般配,秃子不挑麻子,将就一下能过日子不就中了吗?不料大王老师还没很作声,那女的倒先哭将起来。那意思分明是人家欺她孤儿寡母,一辈子就吃名声的亏,到了还把她朝刺窠里塞。话一传过去,大王老师嘴角就抽风了,发狠道,哪个要再来跟他提女人。先把河滩上鹅蛋石舔光了再讲。
早年,矿上的子弟学校也为山民子弟传播过文化。波、坡,莫,佛,山民也都看戏一样来看老师上课。大王老师运气不好,是矿山快闭坑时才分来的,最风光的时候他没赶上。那时,大王老师还洋乎得很,穿白球鞋,留飞机头,天天傍黑还要山前山后地散步,手上抓一把山里红或者牙刷草(一种形似牙刷的紫色小花,是铜矿的伴生植物)。小姑娘,知道牙刷草的故事吗?挑野菜的女伢见了他就飞跑,满山鬼喊牙刷草来了牙刷草来了。那时,也有矿上女工相中他的,代他洗衣打饭,他还嫌人家腰粗脸黑,小味道足得很。
怪只怪矿上放电影,一场电影过后,他就倒运了。
山里人可怜,放一场电影,几十里外都有人来。矿也是个小矿,没围墙没礼堂,只能找个空场竖两根毛竹,这样秩序上难免差一点。也活该他倒霉,那天人特别多,两下一挤就把他挤到两个相好的小青年一堆去了。电影是个好电影,火烧火燎地抓人,一亲嘴底下就拍巴掌叫好,一上床就冷场只听见喘气响。哪晓得两个相好的看着看着就挤散了,那姑娘又耐不住,眼睛盯着电影,手却在大王老师膀子上掐。大王老师一惊,喊将起来。
本来不喊也就罢了,趁机捞点油水也都没事。偏偏掐的是大王老师,迂头瓜脑一个东西。那姑娘出了丑,先是发呆,而后大哭,末了干脆委委屈屈闹将起来。一来二去,大王老师白白淌了许多鼻血,头脸也“美丽”了许多。
这也罢了。偏偏姑娘的老子不依不饶,我姑娘规规矩矩一个人,就白白被你矿上欺负了吗?二一天矿办公室就不能办公了。矿长头都大了,本来这些山民就靠矿吃矿,没钱花了就到矿上来找事,工农联盟脆弱得很,放电影是为做好事,哪晓得好事也能做出坏水来。只有请吃请喝请谈判,公社大队都请到。谈也没什么谈头,双方都是共产党,共产党跟共产党没有根本利害冲突,吃过喝过话都好说。那个老师也是年轻老师,有点流氓行为也还算不上流氓,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叫他赔偿名誉损失算了。
大王老师先是死活不干,讲我又没干坏事白挨一顿胖揍还叫我赔什么损失?两只眼在纱布里突出来,一只鼻头真正像牙刷草花一样盛开。
矿长讲我不管你干没干,你不赔偿就是破坏生产,破坏生产老子就对你不客气。僵了一天,校长出来转弯子,讲人家大姑娘跟你不一样,名声比你重要,你叫人家漂漂亮亮一个姑娘下不来台于心何忍?你就等于发扬一次人道主义,你就去说句好话,赔多少都归学校报销,行不行?你过去看看,那姑娘还真漂亮,骗你是这个。
讲到这一步大王老师也就不好再坚持了,看看那姑娘倒也三分凄楚两分可怜还有五分姿色。大王老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美的东西受糟踏,心想为美作点牺牲也没什么了不起,只当给美女香风吹了一把,于是就鞠个躬讲声对不起。
最后问到这名誉损失该折合多少人民币,姑娘的老子吭哧半天答不出,末了伸出一巴掌,矿长问:五块?他答:嗯哪。
没料想五块钱就把问题解决了。
而后皆大欢喜,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只是大王老师一个。哪哪都晓得子弟学校新来的老师不很规矩,赔过人家五块钱。后来铜矿闭坑了,学校解散了,有路子的都调回去了,只剩下大王老师是个没人要的货,花名册一勾归了天堂镇。十几年过去,大王老师究竟为什么事不规矩也没人晓得,只知这人名声不是很好,赔过钱。看他那拉挂样子名声也好不了。
名声不好毕竟不同于杀人放火,提防他一点就是了。这人个头小,三根筋挑个头,一把都能掐得死,所以并没有哪个怕他。相反天堂镇还多了一个活宝。
当然这也是大王老师自己的解释,酒喝多了就能哩哩啦啦道出一点,酒没喝好他就不讲。酒喝好了人家问一句他能答十句。大王老师迷上了酒,一天不喝眼角就堆上了白屎,穿衣找不到扣眼,鞋带拖上口痰。能喝酒就能融进天堂山,从前县里来工作组跟农民“三同”,山民讲不要三同,只要一同就中了,酒杯高头同乐。天堂人重的是义气,讲的是脸面,能喝酒就是自家人。另外大王老师没架子也不耍心眼,任什么人都能在他头上摸,没事。所以经常有伢子上学被大人喊住,带一包臭豆干子给大王老师!带一包花生米子!带一碗香菜!一边拿东西还一边教训伢子:你要不学好,二回就跟大王老师一个样,学问再大都不中,狗都拿你不吃劲!
也是因为好酒,大王老师经常被人拿来下酒:你老实坦白,你开过荤没有?插过花没有?当真是童子鸡啊?你没有?大姑娘上身不动心?那你床单高头怎么有地图?这时,大王老师只有把嘴张开,做出一副哈欠打不出的样子来。
出天堂镇往西,顺着沙河一直往上走,快到老铜矿的地方,有个叫水家涝的村子。一村人早年靠矿吃矿,没有就到矿里拿,真正是工农一家。有一户小夫妻点子足,从前老跟矿工后面偷炸药玩雷管,炸石方炸塘鱼,玩出精来,晓得炸药是个好东西。矿山倒了,他就开炮仗作坊,几年功夫就发达了,威名远扬,在县里也是挂上号的人物。镇长当他是张王牌,什么代表委员都少不了他,上头来人也短不了带到他家吃喝。两夫妻也想得开,索性雇一个厨子来服侍。不料头年出场事故,小伙子一声招呼没打就跟屋顶上了天。撇下个老婆叫李桂芝,拖个七岁的女伢。作坊还硬撑着开,代表委员还硬撑着当,只是光景大不如前了。
这李桂芝到底年轻,又读过几天书,春三秋九,也难免做些对月伤情的事。女伢已有些晓事,放学回来家就学嘴,讲些学校里的笑话讨姆妈开心。讲多了,倒讲出李桂芝的精神头来。
一天,李桂芝收拾一下就坐到镇长办公室里。镇长慌忙丢下一摊事,沏上一杯上好的火青茶。李桂芝问,最近不晓得可有什么事项需要赞助的?镇长就笑:以往七灾八难的少不了难为你,现如今你情况不一样了,我心里有数。李桂芝讲:不论什么事,我愿拿五千块。镇长道:你有什么事吭一声不就中了?乡里乡亲的拿这话杵我就没得劲了。李桂芝也笑,这才讲出来:听讲你代大王老师讲对象,要真讲成了,我再出五千,就算我赞助教育事业。又讲:为什么你也别问,反正我高低要做成这件事。人家要问,你就讲我票子多很了,烧的。搞得镇长上牙找不到下牙,十分折磨。政府开门七件事,缺的就是票子。心里话那大王老师条件再差些,有五千块彩头还搞不成吗?答应绷脆。
一声令下,天堂山四十八村街油子耳报神包打听都动将起来。立马有托人探路的,有拐弯登门的,众星拱月一般,竟让大王老师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世界充满爱。镇长家里也有上门自荐的,笑都甜得很,话也壮得很,很有献身精神。先前回掉的二婚头有话不好讲,只有杀只鸡煨好汤喊人给大王老师端过去。大家都想到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说明风气转了,科教兴国了。
也有大骂人心不古的,讲这天堂镇现如今地狱不如。又有骂炮仗大王不是个东西的,有俩票子就专想怪点子玩,搞得一街人疯疯癫癫。
好在镇长心中有谱,来者不拒,不讲中,也不讲不中。揣上一把相片就上水家涝找李桂芝讨话。这事不比招工招干,条件不好讲,全在于赞助者满意。
李桂芝把相片一张张看过去,竟也无话。末了讲:你别问我,问大王老师,他相中了,我把钱就是了。
哪晓得这孬×养的上不得台面,颈子胀得比脸还粗些,非要问是不是给他平反,凭什么这许多年给他戴个名声不好的大帽子,倒把镇长弄得下不来台。又不好动蛮发火,只好拿科教兴国尊重知识的话来搪塞。大王老师讲,我早讲过了,哪个跟我提亲先把河道里鹅蛋石舔光。镇长一口痰吞下肚,背个手就走了。
是夜,大王老师免不了又是一大醉。一街人都代他叹气,讲到底是知识分子,属猪大肠的,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滩,难弄。
转眼要过年了,镇上官员们开会商议慰问军烈属五保户和知识分子,李桂芝报名要去知识分子那一组,镇长怕她吃亏,也临时改变计划去了学校。
茶话会就那么个东西,领导发言,教师发言,最后请镇长和李委员发言。大王老师就更不当回事,坐在拐落里闷头吃花生、剥橘子、大茶缸子喝茶、嘴里巴叽巴叽搞得不歇,头也不抬,几辈子逮不到样的。
轮到李桂芝发言,她款款站起来,软缎子小夹袄拍了又拍,想不起话头样的。后来就转身望着大王老师,望着,口没开,眼睛倒先红将起来。
一屋人都蜡住,敛声闭气,只听大王老师一个人闷头巴叽。有人扯一下,大王老师一惊,嚯地站起,揉揉眼屎,眼也直了。一怔半天,张开大嘴,又是一副哈欠打不出的孬样子。
“你不是要平反吗?今天我代你平反可中?”说罢就一躬鞠到地。……花生衣飘飘洒飞了一屋。
这晚,一班子酒肉朋友都来庆贺,讲,这下中了,大老板插你花了!又讲,这李桂芝不光有票子,还有脸子有身子,你看她两个东西勒得多高,能把袄褂子撑破!正经一点的就讲,你跟她也算是有缘份,十几年过去了,人家要是不认帐你不还是干叹气?这就叫天意。
这一晚,大王老师酒是喝好了,就是一百个不作声,被逼狠了,就讲,你们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
早有包打听耳报神一阵风刮上山来。
本来那李贵芝不过是可怜大王老师,早年作下的孽,不能害人家一辈子,花点钱也箅了结一桩心事。没想到这狗东西还拿乔。
平日八面威风的一个企业家,想想,怎么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又是个女的,那么大庭广众之下给你递话,也够意思了。想想这些年码头也没少跑,城里宾馆酒楼也没少进,那些太太小姐也见识过的,不就那样吗?自家模样自家晓得,稍微轻狂一点什么大官大款也都嫁出去了,还轮上你?没想到就热脸蹭了冷屁股,跌相跌在家门口。
年前年后厂里格外忙,连累带气,竟自病了一场。白天还硬撑着做,到了晚黑,黄灯孤影地就冷清架不住。看看一屋子家具电器豪华装修,越看越觉得没意思,夜夜都把枕头湿了半边。
现在小伢子都精。回回家来学嘴,讲别的姆妈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听,讲到大王老师姆妈眼睛子就放光,这个伢二回专拣大王老师的新闻来哄她。大王老师昨晚又钻桌肚了,大王老师把脸都跌青了,大王老师狗都拿他不吃劲,大王老师又跑马了,被单叫人家挂在旗杆上了——李桂芝兜头就是一巴掌,这些脏话在哪学来的?再讲看我撕你嘴!
骂是骂了,心里不觉也怦怦乱跳。竟是浑身酥软,是夜一双手把上上下下抹遍了,躁得不能过。
这天镇长又上山来,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兜完八个圈子还不肯走。那李桂芝也棍气,掏笔就写一张支票,讲明一半给镇里一半赞助学校。镇长立马就拍胸脯喊她放心。
李桂芝花了钱,这才困上一晚好觉。这大王老师究竟好在哪里,也讲不上来。也许越是够不着,越是心里不服,越想把他收拾了。
镇长把大王老师喊到办公室来谈心,讲:你对李贵芝可有什么看法?没有。没有你搭什么架子呢?那李老板是什么人?县政协委员,劳动模范!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要是个女的她是个男的,我这话还不好讲,好像人家非要霸占你一样。你是男的嘛,要主动一点嘛。你这个观念要改革一下,不能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嘛。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人家有钱是人家有本事。装自来水是哪个把的钱?李老板。你学校里换桌椅是哪个赞的助?还是李老板。
大王老师高低不吭声,末了讲,镇长你要没旁的事,我就排戏去了。
镇长跟后面喊:家去好好想想,别搭童男子架子。你排戏是哪个赞助的?还是人家李老板!
天堂人好热闹,日日荒山野岭面朝天,没有不好热闹的,放场电影几十里外都有人来,过年就更加有了由头。天堂山的风气是三十晚唱傩戏、洗浴锅,年初一才放炮仗。
唱傩戏不比唱大戏,有戏台有唱本,那个好弄。唱傩戏讲究的是调度。天神地煞、日爷月婆、谷仙兽鬼、牛头马面、魑魅魍魉一路游街过去,人人套个鬼脸壳子又唱又跳,男女老少彼此不分,个个是演员个个是观众,哪个环节冷了场就搞假掉了,也就快活不起来。领头的没得两把刷子是吊不起胃口煽不动火的。从前有专门的傩戏班子,混在人群当中,关节要害处吼一嗓子,立马火烧火燎。如今这行当失传了,领头的就成了大王老师那一班酒肉朋友。别看大王老师平日拉拉挂挂瘦格啷筋,演起戏来却精神头十足,关老爷神武孙猴子精怪,扮什么像什么。这倒也罢了,最难弄的是即兴傩谣,唱的人要野得起,听的人要玩得起,哪一方不到位都搞砸掉了。比方猜谜:一个老头全像你,身上背了两袋米,走起路来头朝下,胡子长在脑颈巴!你怎么猜?再比方吃豆腐:你家山上有块田,荒了不晓多少年,可怜茅草半人深,摸了一晚不到门!你怎么答?
这天李桂芝也下山了,抹得一白二漂地站在镇政府的石狮旁。能站在石狮旁的都是天堂镇的人物,他们只看不唱,也不带鬼脸壳子,捧个茶杯一边说笑一边摇头,不晓是不赞成还是不过瘾。李贵芝是拿了赞助的,唱傩戏她把钱,放炮仗她白送,自然众星拱月一般,捂个小嘴乐滋滋地笑。
只见大队人马舞到一对小夫妻跟前,领头的唱道:讲起他家那个床啊。
合:(讲起来)杠死个人呐。
领:翻来覆去困不着啊。
合:怎搞的?
领:横了一根顶门杠呐。
有人喊,不中,再荤点个!又接着唱了一个,人们这才满足,蹦蹦跳跳往这边来。有人讲,给炮仗大王轰一炮。李贵芝立马把脸捂上了。
因为头些天出了那件事,一班人非要大王老师唱,稍一迟疑,底下就起哄,大王老师也只好硬头皮唱。
领:讲起她家那个门啊,
合:(讲起来)高得骇死个人呐。
领:八台大轿横着走啊。
合:怎搞的?
领:少了一根讨饭棍呐。
这边又喊不中,再来荤点个,那边李贵芝颈子都红了,身子扭成麻花。镇长出来讲,你们哄归哄,不能坏了规矩,使眼色把队伍支走。原来唱傩谣还有个忌讳,没大没小可以,孤儿寡妇不欺。队伍过去了,镇长瞟见这李贵芝并不气恼,脸红不褪,眼睛子反倒亮了十倍。
唱过傩戏是洗浴锅。天堂镇的浴锅与别处不同,盖上盖子锅底还能开一桌麻将,四周砌上水泥白灰,比城里那些澡堂子不差些。另外洗浴锅主要不是洗澡,洗的是个亲情热络忘却身外之物。乡里乡亲平日里免不了磕磕碰碰你长我短,浴锅里赤条条地来回一滚,屁股上拍一巴掌哈哈一笑,来年又是自家兄弟。因此过年洗浴锅是一个节目,有点弃旧迎新人人平等的意思。从前全镇只有一口锅,男人先洗女人后洗。那个不大好,不干净不讲,还有缺薄鬼借着添火去讨便宜。里头喊水冷了,外头立马有许多人答应。现在文明多了,在隔壁给女人也建一口大锅,添火也有专人。
头汤水照例是款待客人的。偏偏李贵芝不愿洗,不愿也就罢了,还讲看到那大锅头就发昏。镇长晓得她是闯过大码头的,便不勉强,陪她在外头说话。
李贵芝讲,要家去了。讲几遍身子却不动。一双眼溜溜地朝男浴锅这边望,望见门帘里雪白的屁股一闪,倒把自己吓得脸通红,喝醉酒样的。
镇长看得明白,等大王老师出来就对他招手。讲,今晚难得李老板有兴致,大家一起喝一杯。
哪晓大王老师道,老板有兴致我可有兴致?说罢僵个颈子擦身而去。
于是一班人就吊在那里,半天不能落地。
镇长气得头昏,晓得这迂头瓜脑没法开窍,就把校长找来。校长是个明白人,讲,知识分子的交易,就是好个脸面。你要讲老板,就好像大王老师是穷人丫头想巴结她一样。你要讲把了赞助就处对象,就是打他脸一样。主要是李委员人不错,大家都愿意帮忙。二人商议:现如今高帽子又不值钱,不如多把他戴几顶,二回有什么出头露面的事,就叫大王老师参加,人有了身份,嘴脸自然收得紧一点。镇长想想也有道理。
果然高帽子管用,什么代表什么优秀地一戴,大王老师立马就有点人五人六,还日日穿了西装去上课。人上了档次,连酒也喝得斯文些,一班子酒肉朋友讲话也不大敢放粗了。春征夏收,镇上吃闲饭的多,会也就多,学校就推大王老师去参加。喊他开会是假,喊他相亲是真。只是这话人人心中有数,哄着他一个人玩。搞得他还一本正经在家写提案,要改革这个改革那个,跟真的一样。
这二人见面次数多了,拿腔拿调的事也就少一点,还有人看见两人在沙河边上指指戳戳,一副重新规划旧山河的模样。都晓得,他俩讲什么都是假的,云里雾里都没用,什么时候放电了打闪了才下得成雨。
一镇人都讲,还是票子好,有票子什么都能买。不然他大王老师不还是大王一个?都以为故事该顺汤顺水朝下演了。
有一天下课,大王老师看见几个大伢子鬼鬼祟祟跟在一个小女伢后头讨钱,好生奇怪,悄悄过去一把逮个活死。大伢讲,不怪我不怪我,是她要买的。买什么啊?买你的消息。我有什么消息?你天天做什么事啊,有什么笑话啊,一块钱一条新闻,这叫信息费你懂不懂。那女伢兔子样地扭身就不见了。他看得清楚,那正是李贵芝的伢。
大王老师张开嘴,一个哈欠半天没打出来,然后一屁股就坐地下了。
大王老师一怒之下递了请调报告。报告转到镇长手里,镇长讲,走不走你讲了不算,我讲也不算,这话要李委员讲,李委员要同意我立马放人。话一传过来,大王老师当晚就要卷铺盖,吓得传话人拿两斤古井贡才把他放倒。
这头事情还没了,那头又惊天动地地传来消息:李桂芝的炮仗厂倒了台。如今炮仗市场大大地萎缩,放出去货收不回款是常事。有个黑道上的人物早就眼馋李桂芝,只是勾搭不上,趁这机会就花钱卡了她脖子,条件也不高,到外头旅游一个月。换一个也许还想周旋一下,这李桂芝咬咬牙偏把厂子关掉了。发句狠话道:你那东西割下来当泡踩,老娘嫌脏。一个厂子里里外外三文不值两文地一盘,几十万家当转眼就打了水漂。
这天,伢子又回来家讲大王老师,李桂芝心烦,把伢一顿好骂。晚黑,想想难过,又问:你哪来的那么些消息?伢道:花钱买的。
李贵芝眼一黑,一头就栽倒了。
这一夜,她又抹了一晚眼睛水。想想,伢子不过是为讨娘欢喜,错在哪里?可伢子哪晓得,你摆老板派头,做娘的不就跌相了吗?人家当面不讲背后不骂吗?再一想,那大王老师嘴上斯文,心里靠住是把你看得轻狂无知。不然他不会装疯扮傻,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当真他是个肉身菩萨啊?现在倒好了,两手空空大家平等。可人做矮了,讲什么也都迟了。真正是鸡飞蛋打。
栽一次跟头,人聪明了许多,自此把心思也就淡掉了。来人不见,开会不去,一门心思在家侍弄小菜园子。有事没事在家写两张《识字歌》。天堂山识字歌多得很,从前没得学堂,家家用来教伢子的。有个歌倒是对她胃口:
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水添鸟是只鸡,马归南山任人骑凤凰落毛不如鸡。
有水也是淇无水也是其,去水添欠是个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忽一日,学校要开家长会,从前有秘书代劳,如今李桂芝也只好去爬小四轮,突突地颠到镇上来。开完会,学校里一班子老师都在门口欢送,那大王老师却把李桂芝拉住不放,讲要谈谈。谈就谈是了,还把人一把拽到房间里,把门也关上了,引得一镇人都来听壁根。
只听女的讲:酸文假醋地样子!
男的讲:我是真心话。
女的讲:你不是喊人家把鹅蛋石舔干净吗?
男的就哑掉了。
想得出,又是一副哈欠打不出来的孬样子。
外头人急了,齐声喊:舔啊,舔啊?这孬×养的还不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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