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纪事-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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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镇沿沙河向上走,路口有一巨大的青砖坟,叫做叫花子坟。讲的也是老祖宗的一员,靠乞讨筹款盖船屋的故事。这叫花子吃了一辈子残羹剩饭,却攒下一袋金银,留给儿孙们去盖屋。至于自己,临死丢下一句话:说是活着没少讨人嫌,死了就把他撂在路边,让过路人一人给他一砖头出出气。于是感天动地,一人一砖头,砌成了一座小山样的坟。现如今清明扫墓鬼节烧香,老百姓头一柱香还是要敬这位叫花子。可见人无贵贱,活的就是一个念想。

    路口,叫花子坟对面,早年有三间草屋,是个油条铺。后来天堂镇发展了,把路口的生意铺面搭成一条街,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蔑席的剃头修脚的缝衣掌鞋的归拢到一堆,就叫个油条街。炸油条的是个外乡人,姓任,为人厚道做事巴结。镇里没人没吃过他家的油条,有现钱的就把两个,没现钱的就赊帐。看见小伢子眼馋,老任头还追在后头白送一根,搞得大人带伢子有时还绕道走。

    老任头顶欢喜小伢子。有伢子找到这窍门,大冷天还跑沙河里洗澡,害得他炸油条把手指头杵到油锅里去。现如今顶门立户的汉子都还念着他的好。

    两夫妻不能生养,到五十岁头上,镇上人帮忙在山外抱了一个儿子,取名任义。也是仁义的意思。

    这任义围着油条锅长大,头十岁上发油条擀糍粑就能闭着眼做,就是念书不中,天天在学校里站壁根。老师讲,你家任义脑子不笨,就是有点怪,怪里怪气的。你讲什么他也晓得,就是不上心,你要问他,就把两个白眼对你直翻,翻得你心里发毛。

    两口子明白,伢子是这样的,一天到黑也讲不出几句话。人家伢子还晓得淘气,在外头野,这伢子只晓得远远地看,难得龇嘴笑一下立马又僵回去,脸硬得像张鬼脸壳子。在家里倒像是作客一样,端起碗就讲一声我吃了噢,脱下衣就讲一声我困了噢。哄他也不吭声,骂他也不吭声,只是一双眼翻白了对山头上望。

    山头上有什么呢?荒山野草,几片白云。

    抱来的伢焐不热啊,两个老人怕的就是这个,有眼睛水也只好往肚里头咽。

    街坊邻居看不过去了,把任义喊去偷偷讲,你这伢不懂事哎,你大大姆妈容易吗?含在嘴里怕你化掉了,捧在手上怕你冻到了,你就不能讲句巴心巴骨的话吗?任义把眼直翻,一百个不吱声。

    任义十二岁那年,县里头来“割尾巴”。镇里生意人早就跑光了,剩下几个老的跑不动,只好进学习班。天天晚黑家属去送饭,听到里头呜呜哭就是见不到人。老奶奶只晓得淌眼睛水,一点法子也没有。任义翻翻眼突然讲,我去。老奶奶讲,多少大人都吓得滴尿,你去有什么用?任义把眼翻翻,只是不吭。

    晚黑任义去送饭,问道,我来换我大大家去可中?那干部笑起来,把手放他头上摸摸,一旋,任义就脸朝外皮球一样弹到街上去。这伢子也不哭,把衣裳掸掸回家困觉。二一天早上出工的时候,一镇人都傻掉了:镇头办公室对面的老皂角树下,任义把炸油条的油脚子抹了一身,手上抓一枝松火把。

    一镇人都轰起来了,你这伢子有话好生讲嘛,别做傻事嘛。老奶奶腿都软了,满地乱爬。于是全镇女人一齐哭喊:今日不放人,要死一道死!那帮干部骇得滴尿,忙不迭地放人。放了人还不服气,讲这伢子哪来的毒点子?这么毒的法子。肯定后头有人。

    过后人家问任义怎么想起来的,他把眼翻翻,讲,没想。

    老任头两口子快活死了,见人就讲他伢其实巴心巴骨得很,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念书不中就不念了,念许多书有什么用啊?

    事情过了站,任义又恢复了老样子。一天讲不出几句话,没事就对着山头上向呆。向呆就向呆吧,向呆又不是病,老任头想开了。他反倒对街坊邻居讲:这伢重情义,靠住是想他亲娘老子呢,想姆妈有错吗?将心比心啊。二回他亲生娘老子找来了,就喊他认,他愿意走也叫他走,我想得开得很。

    任义二十岁头上成了亲,并没有人来认他。倒是老任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二十岁的任义撑起了油条铺。守着老奶奶新媳妇过日子照讲没什么不好,现在没人来“割尾巴”了,反倒把手艺人捧上了天。偏偏他这老毛病不改,天天还是闷头耷脑提不起神来,有事没事就望着山头数青草。

    他老婆是个洋乎人,一小就跟他老子跑过码头,晚黑在被窝里就吹上江武汉重庆,下江南京上海,吹得任义眼睛子放光。又讲,你不中,你又没个手艺,只会发油条擀糍粑,你哪中啊?讲得任义越发闷头耷脑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一天,任义收拾几件衣、一条被,跟家里人讲:我走了噢。老娘讲,你上哪去啊?几时回来啊?他老婆挺个大肚子跟在后头发笑:你随他去,去不几天就家来了。任义对家里望望,想讲什么又没讲出来,掉头就上路了。

    哪晓得这一走,到过年也没家来。第二年过年还没家来。

    儿子满地跑了,老娘一口牙都落光了,他还没家来。

    到第五年头上,寄来一张明信片,写道:我已到欧洲,玩了几国,打算下一站到美洲,玩过了就回家。祝你们圣诞快乐。

    他老婆发一阵呆,而后哇哇大哭,哭够了才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死砍头的,不晓躲在哪里,还胡扯什么欧洲美洲!还圣诞快乐!吓得老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邻居们拿去研究半天,讲,看这高头是有不少蝌蚪文,这任义从小做事就绝,也难保不是真的。

    他老婆将信将疑,就搭车到县邮电局去问,人家讲,是从意大利寄来的。这才三魂归位,哭一阵又笑一阵。

    镇领导也拿去看了,讲这下好了,任义在外头肯定发大财了,不然怎么玩了欧洲又玩美洲呢?二回再来信,你就打电报喊他快点家来,镇里有许多项目等着他来投资呢。放心吧,二回你就是老板娘了。

    又过了一年,任义家来了,几个大皮箱,西装革履,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

    老娘从上摸到下,哭得声音都没得了。

    老婆又是掐又是捶,恨不得马快到天黑。

    任义只是笑,并没多少话。街坊邻居来了,打开一个箱子,稀罕东西分一点。领导来了,又打开一个箱子,又分一点。然后就关门困觉。

    这一觉困得长,整整三天没露脸。

    第四天头上,镇领导等不及了,都等着要给他接风。派人来望望,回去讲,他家门是开了,案板也支上了,任义正在炸油条呢。镇长笑:手痒了,这是在过瘾呢。

    晚黑不由分说把任义拉到天堂酒家凌霄宫坐下喝酒。镇上如今也有包房有卡拉OK,条件也不差。任义没穿西装,穿的是大花毛衣,耳朵上绕一截电线,叫做助听器,比一班子套领带的干部还洋乎。

    喝酒还是天堂镇的老规矩,见面三杯再讲话。话也无非亲情友情童年趣事。问到国外,任义就讲好玩,话也不多。澳洲欧洲美洲都好玩,就差非洲没玩了。至于怎么个好玩也讲不上来,反正外国就那么个东西,玩都好玩,过日子都难。

    美国怎么样?——太远了。

    法国怎么样?——太疯了。

    德国怎么样?——太死了。

    俄罗斯呢?——太冷。

    日本呢?——太累。

    香港呢?——也太累。

    那中国呢?——太苦。

    那照你看究竟是那里好呢?

    任义把眼翻翻,还是天堂山好。

    镇长把桌子一拍,道:老兄哎,我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又喊人拿大杯子来。非要跟任义一醉方休。

    镇长把天堂山的美好远景伟大意义一讲,然后一屋子眼睛子都电灯泡一样亮起来,晃得任义头昏。

    任义讲,妈妈哎,这要好多钱啊。

    镇长讲,是啊,像你这样热爱家乡的人越多越好。你想投多少随你,独资也中,合资也中,怎么都中。

    任义讲,我一个炸油条的,想资也资不起来啊。

    开玩笑了,都讲,你这是外国幽默。

    任义伸出一个小指头,骗你我是这个。我到一个地方就找饭店,问他可要炸油条的,讲话不懂也不要紧,反正就是炸油条嘛。赚两个路费又到下一个地方,就这样一站一站走,一路玩过去,余不下几个钱。有钱我就到非洲去了。

    一屋干部都把嘴张着,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任义还在家炸油条。晚黑发面蒸糯米,早起开锅打糍粑炸油条。就是不肯多做,面一板米一板,卖完就歇。他老婆讲,你多做些嘛,现在镇上人多,一样两板都不够卖。任义不吭,还是一样一板,卖完就歇。闲下来没事就端个小茶壶四处逛,要不就蹲在路口等伢子放学。现在不望山头数白云了,只是话还不多。碰见熟人就点头笑笑,人家讲什么,他就啊——?他耳朵聋了。

    耳朵是偷渡香港扒在火车底下震聋的。

    耳朵聋也不带助听器,他懒得带那东西,看老娘欢喜,就把老娘带了。他倒落得耳根清净,什么闲话都听不见。

    都讲,这任义是撂掉了,你不能不顾家嘛。回来家就好生做嘛,你还有老娘有老婆伢子嘛。又讲,这任义到底不是天堂山的种,怎么养心都在外头。

    旁人讲讲也就罢了,老婆讲他就不能听不见。老婆讲,人家男人在外头做,家还是要的。他讲,我不是家来了吗?老婆讲,人家挣钱是养家的。他讲,要钱有什么用啊?人快活就中了。老婆讲,你倒是快活了,我呢?他讲,你也能快活嘛,哪个喊你不快活的呢?老婆讲,你良心狗吃掉了,多少人要来插花,我都没叫他插,你可晓得?他讲,你怎么不叫他插呢?这就是你不对了。

    老婆气得泪直喷,一跺脚也收拾几件衣裳外出闯码头去了,今天广州明天深圳。到底是女人家,逢年过节还打封信家来,寄上几个钱。

    那任义也不急,问起来就跟人家打哈哈:只要她快活就中。

    他也过得快活,天天一板油条一板糍粑,没事做就满山乱晃,白天带伢下河洗澡晚黑就带伢逮蛐蛐掏雀窝。还有一件事,就是蹲在路口等伢子放学。伢子过来了,他冷丁冲过去撒一头苍耳子,再不就冷丁从后头把伢裤子褪下来,让伢子捂个小鸡满街乱跳。伢子鬼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也不恼,反倒讲,收拾就收拾,怕你就不是老子的儿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家去了,一街人都看着摇头。

    没料想这就是任义最后的日子,哪个能想到呢,哪个也想不到。

    年头上,一辆拉沙的车子翻了,刚好把任义扣在底下。

    他老婆赶到家,任义还没断气,还能对她笑。笑着笑着,就没了。

    又过一段日子,县上保险公司突然来了人,听讲任义不在了,他们来了解情况。来人对任义老婆讲,人死不能复生,你按个手印领钱吧,有一百几十万呢。他老婆嗯嗯啊啊答应着,猛然想起来问:你讲有好些钱啊?

    有一百五十五万吧。你可以请个律师帮你办。

    这钱是任义给我的?

    是啊,你是受益人啊。

    他老婆把嘴张着,好半天,才唱戏一样哭出声来。

    一镇人都兴奋起来,只有任义的伢不吭声,天天对山头上向呆。

    山头上有什么呢?白云荒草,荒草白云。还有野地里蛐蛐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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