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纪事-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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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婆头一回来是个下半天,来福正躺在摇椅上瞌睡,西边天一个大日头融融洋洋涌进铺面,刚好罩住他一张脸,就跟新婚时节老婆偎过来呵气样的,好不过地舒服。

    老太婆扶个门框张望不决,并不进来,好半天怯生生地喊:师傅,师傅?来喜一惊,跳下地。

    老太婆约摸七十的样子,一件棉坎肩长到膝下,脚上是灰扑扑的旧单鞋。一头灰发稀稀朗朗迎着夕阳,零落得很,还有几根贴在面颊的沟纹里,是汗湿的。

    有事啊,老人家?

    嗯哪。老太婆挨进门,快过年了,想想还是来一趟,一年就这一回。

    来福子晓得来生意了,赶紧蹬摇椅抖围单。

    老太婆却不动,我不烫头哎。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就想光光脸。

    来福讲,中啊,你怎么讲我怎么做就是了。然后扶老太婆坐下,又讲:到我这来你老人家算找对路了,旁人家怕也不一定愿意做。

    老太婆也笑,哪不讲呢,街东头那两家生意不当生意做。不做也罢了,还缺薄人。

    来福讲,现如今人都洋乎了,也难怪啊。

    话是这么劝,其实多少也有点不平的意思。所以腔调拖得很长。论年头,来福子也算家传手艺,镇上独此一家;论改革,来福子也算挂理发牌子钉螺旋灯拿电吹风的主,可高低挡不住发屋小姐洗头妹。如今门前冷落,也只有老年人肯光顾他了,搞得连老婆也瞧他不起,好像他一开口就讲清朝的话,放屁不如。

    不平归不平,来福子做活从来不敢马虎,手巾把子拍得啪啪响,先把老太婆的脸抹干净,再换热毛巾一焐,剃刀左一荡右一荡,咔咔有声,铺子里顿时漾出热浪有了活气。

    老太婆汗毛并不多,只是皮松了,光起来有点费事。来福子做生意也二十多年了,接这样的客还是头一回。心里痒不过,却又不敢问。不料老太婆闭眼也能看出来:

    女人家来光脸的不很多见吧?

    来福笑道,我年事轻,见世面不多。

    不怕师傅你笑话,早先我月月光一回,惯了,不光就难过。

    来福讲,早先女人家用麻线绞,也一样的。

    老太婆高声道:那就能一样了么?说罢便笑一声,又叹口气说:难为了。

    来福慌忙打岔,老人家高寿啊?

    过年就七十三了,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瞎讲,我看你老硬朗得很。

    老太婆不再吭声,眼角却有湿斑润化开来。来福心中一紧,也不敢再啰嗦。

    剃刀嗤嗤地响,老太婆嗯嗯地哼,一时间满屋都专注起来。

    一切都照老规矩来。光了脸,掏了耳朵;按了眉骨捏鼻梁;又掰过颈颊捶过肩,这才把摇椅掀起来。

    老太婆掀开袄襟掏出手巾帕子。点出三张毛票,讲声难为了。

    来福跟手打个躬还声道:拿钱了。

    老太婆抚着脸看了来福一眼,这才踽踽出门,走出几步,却又特为回头来讲:

    你手艺不差。只要死不掉,二回我还来。

    来福笑道,慢走。

    老太婆也笑,慢走不中,还有三十里。

    来福一惊。

    老太婆讲:石门关,不是三十几里吗?

    来福问:你老人家镇上有亲戚吧?来办事的吧?

    老太婆摇头,孤老太婆噢,办什么事噢,就来光个脸。

    来福于是嗟讶不已。有心想留老太太歇一晚再走,又怕老婆脸难看,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手上捏着三毛钱,心上却像亏欠了一般,一直目送老太婆慢慢出镇,陷入山间的苍茫里。

    回到铺子里,心仍不得平。晚黑老婆家来,一边代她打洗脚水一边还在嘀咕。他老婆如今跟人合伙贩茶叶,早就不把来福做的几毛醋钱当回事了。财大,气也粗些,听了只懒懒一笑,讲:晓得了,你今个又练回把式了。

    来福尴尬着,只好放下不提。

    二一回是端阳节,家家扯艾裹棕杀鸡,来福老婆头几天就喊他关门,她反正没空闲的,招呼打过,也就了事。两个人没养伢,日子过得颠颠倒倒,老婆整日在外奔,比男人还男人。

    不料一大早老太婆就到了。这回也没多话,进屋就往摇椅上一坐。来福愣一下,赶紧起煤炉烫手巾把子。光过了,老太婆讲声难为,点出三张毛票,又把来福定定看上一眼,抚着脸,走了。

    来福送她到门外,喊:过年还来呀。

    嗯那,还来。答应绷脆。

    也不晓哪根筋扯住了,心里竟温温地不能忘。晚黑喝的雄黄酒,来福多喝了几杯,竟喝出几滴眼睛水来。

    哪晓得老太婆再也没来。过年没来。二回端阳节也没来。

    长时间不来,也就淡了。

    猛然问山里来个小四轮,见人就打听来福子,小四轮靠在路边突突地不熄火,来到铺前就炸响两千头一挂鞭。地动山摇。

    一问,才晓得老太婆快不中了,临闭眼也没多话,就巴望着能再光一回脸。现如今乡里人也有几个钱,就这点小事哪家还办不起吗?村长一发话,忙不迭地下山来接人。一时来福铺前围上许多人,都讲来福手艺好良心好,几十里外都有人请。来福子慌急慌张收拾家伙上路。他老婆这一向刚好蚀了本,在家生闷气,想想也挤上小四轮,讲要顺道回娘家望望,到了娘家门口,却又不下车。

    路上,听驾驶员一呱,来福才有点懂:

    原来老太婆的老板早先也是剃头的。早年一副挑子闯过不少码头。老太婆原在大户人家给人做小,私跑出来跟的他。两口子年岁大了,又没儿女缠磨,竟比常人格外恩爱些。女的代男的焐脚,男的代女的光脸,滋滋味味,一村人都当笑话讲。这二年老头子不在了,生活倒是不大犯难,就是没人代她光个脸。老太婆时不时就伤心这件事。

    来到石门关,老太婆已不剩几丝气,却还能睁眼认出来福子。

    慌忙摆开阵仗,一屋人屏声静气,听来福子一把刀嗤嗤走响,听老太婆舒舒服服叹口气。边边拐拐角角落落地忙毕,一张脸已然困着一样,方知老人家已经作古了。

    门外,早已摆下酒来。村长讲: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能活出点点念想是不便宜的,就为这一条,我代老人家敬你一杯!

    小四轮一路颠送到家。三星已偏西了。来福醺着上床,大喊口干,要浓茶来吃,很争了气的样。他老婆怔了一下,竟也偎上来怯怯地讲,二回,你也代我光光脸,可中?

    来福不答,就势一把将她放翻,心里话,早就该这样了。

    第二日,来福也革新了项目,鞭炮地动山摇地一炸,隆重推出“中老年系列服务”。那浓妆艳抹的小姐不是旁人,却是自家老婆,正羞羞答答跟邻居解释:不帮他不中嘛,他是狠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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