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纪事-下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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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长连升早起脸色就不很大好。他老婆把茶叶蛋剥好,茶水兑了几回,洗脸水换过几遍,他一只袜子还没穿。他家顶能下蛋的大芦花鸡平日娇宠惯了,哆哆哆地就把嘴啄到他脚丫子上去。他甩起一脚,那大芦花在堂屋里滚了几滚,滚到条案下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把白眼翻开了。

    他老婆把两眼翻翻,一声没吭就把大门带上躲到外头去。

    回来!他吩咐道:把鸡毛褪了,煨汤。今天有客。

    老婆只好过来拎鸡。他又讲:我又不是跟你发火,哭丧个脸干什么?

    十点来钟,果然来客了。是农机厂的几个老工人。

    连升屁眼沟都挤出笑来。泡茶,剥蛋,掸椅子,请老师傅们往上坐。

    这些工人也不客气,一个个上坐了,把脸还黑着,茶不喝,蛋也不吃。

    僵了一阵,连升只好拎一把小竹椅坐下,把头仰起来,作出天真的笑容来。

    农机厂原本是天堂镇的铁器社,几个手艺人搭帮搞的小集体。领头的朱师傅有一身绝活,打得一手好腰锤。别小看铁榔头,一磅两磅的好打,二十磅的榔头抡圆了也好打,可要在一人高的铁筒里抡圆二十四磅的大锤就不是一般的功夫,这就是腰锤。有一年长江造船厂攻不了关,省里组织大会战,最后出马解决问题的就是朱师傅。那时朱师傅才三十来岁,长得一身好皮肉,打起锤来浑身的肌肉老鼠样上下乱蹿,馋得美术学院那帮女学生眼睛子都要弹出来。有一幅油画叫《咱们工人有力量》,画的就是朱师傅的后脊梁。

    后来,县里领导讲,这么好的资源不会利用,哪家有粉都是往脸上擦,有往屁股上抹的吗?不中,铁器社该上上档次上上规模了。于是铁器社就变成了县农机厂。农机厂又是盖房又是招工,七搞八搞就欠下银行几百万。

    再后来,县里领导又换了,新来的领导对天堂山发展旅游事业很有信心。对搞度假村更感兴趣,就引来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这大老板一眼就相中了农机厂这片地。这块地是好地,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前青龙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相书上有的它都有。就是农机厂人不好,七老八十的不讲,一个个五大三粗,手伸出来跟砧板一样,那些太太小姐骇都骇死了,还有心思吃喝玩乐吗?

    领导讲,这好办,叫他们下岗就是了。

    镇长连升就是负责办这件事的。

    伟大意义讲过多少遍了。厂里有困难,我们怎么办?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不下岗谁下岗?我们也有一双手,我们不想吃闲饭!观念一转变,遍地都是钱!

    偏偏这些工人还是不服。

    连升把一张脸惨白着,跟柿饼一样:师傅们,我也没得法子啊。

    师傅讲,你有法子,你牛×大得很。

    连升讲,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几斤几两你们还不晓得吗?

    当初铁器社办的好好的,是哪个要改农机厂的?办厂就办厂,又是哪个要上档次上规模的?

    连升讲,是我,是我,都是我!这些年不就是吃重复建设的亏吗?

    那好,哪个决定重复建设哪个下岗,公平合理吧?只要这些人下岗,我们没得二话,下!领导带头嘛,同甘共苦嘛,你们不是老挂嘴边的吗?

    连升道:老子哎,你们喊我下岗,我没得话说。可那些真正有权的人,早升官不晓到哪发财去了,你们喊他下岗啊?

    是啊,凡事都要讲个道理是不是?就是按法律上讲,厂子破产了,第一债权人也是工人。我们也不是孬子,《劳动法》上可有下岗这一条?你们犯法哎。

    连升叫道:这不是抬杠吗?上头讲上,我只有硬头皮上;上头讲下,我也只有闭眼睛下。我有好大胆子,敢跟人家讲理么?

    这么一讲,师傅们反倒没话说了。说话间,鸡汤已炖好了,小菜也摆上了,连升老婆掏瓶酒出来,咔一口就把瓶盖咬掉了,讲:乡里乡亲的,有好大事哎?你们这些大男人,遇事还不到妇道人家!又道:连升子昨晚翻一夜烧饼,今早发老大的火,把我骇得滴尿,有什么过不去的河沟啊?我就不相信天堂山养不活人。

    一个师傅道,主要是这个理讲不通。

    他老婆道:我们妇道人家,不讲什么理不理的,讲良心就中。喝酒!

    一句话,把众人都震住了。立马堆下笑来,喝得舌条打卷,想讲也讲不清了。

    这一晚,连升把老婆好一顿犒劳,弄得她七荤八素喊爹喊娘,自己也困死过去。不料天还没亮,老婆慌急慌张把他弄醒:不得了了,朱师傅出事了!

    本来都研究过的,下岗主要是年纪大的下,年纪轻的还能留下来当保安,至于朱师傅,人家是省劳模,又挂着副厂长,是绝对保险的。所以领导小组才分工朱师傅去做一班老工人的工作,哪晓得想不开的正是朱师傅!

    那天分工时朱师傅倒没讲什么。连升想起来,那天从头到尾朱师傅都没讲什么。朱师傅平日脾气爆得很,三句话不对头就要骂人,那天他连句牢骚都没发,只是把嘴歪着,想笑的样子。也许是想哭,反正他没讲什么话。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连升跌跌撞撞跑到农机厂,一镇老人差不多也都到齐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看见他到了还给他闪开一条道,只是那种眼神,那种架势,叫连升腿软。

    朱师傅的身子还躺在空气锤的平台上,软软的,就像是一套工作服。可他的头已经不见了,变成了血水,溅得到处都是。这种姿势,显然是事先想好的,他的胳膊搭下去,正好够到空气锤的揿钮。

    为什么要选择空气锤?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这么大的铁家伙落下来?他靠住是睁眼走的,靠住,不然他就不会身子朝上了。天堂山人都晓得,这老头是条硬汉,玩了一辈子铁锤,他是要跟铁锤死在一道啊。

    老朱啊,你想不开啊,你不该啊。

    老朱啊,兄弟对不住你啊,我不该杵你啊,这不是你的错啊。

    几个在他家喝过酒的老师傅跪成一排,不住地磕头,磕头,磕头。他们的家属也都跟在后面磕头,磕头,磕头。头撞在地上咚咚响,连升觉得疼的是自己,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裂开了。后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身子轻烟一样飘起来。

    连升醒来,是在会议室里躺着。厂长讲,现在当务之急是办丧事,要办得体面,否则闹大了就不好办了。

    连升头疼得厉害,一身衣湿完了,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天已大亮了,厂长还等着他发话。他晓得,一镇人都在等着。

    现在情况已经清楚了:朱师傅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一家家地看了工人,没见他有什么异常,有伢子在家的还抱了抱人家伢子。只是在几个老工人家,他进门就给上人磕头,也没讲什么话。这几个都是当初铁器社的兄弟,当时几个人正在连升家吃酒。他中午没回家吃饭,晚上也没回家。小店里反映,他买过两瓶桃花潭酒。他一直好这种酒。估计就是酒喝好了,下半夜进的厂,然后自己躺上去的。

    派出所所长汇报这些过程没什么表情,连升也没有任何表示。其实这过程想都想得出来。他现在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当然这念头跟任何人都不能讲:朱师傅其实就该这样了断的,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活得风风火火,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他不能窝窝囊囊地活着,像自己这样。这样就不叫朱师傅了。

    这时厂长又进来讲,糟了,厂里工人成立一个什么互助会,现在一个个都在签名打手印呢。派出所长立马跳起来摸腰。连升坐起来,把手按按,讲:你们不是天堂山人,你们不懂。这哪是什么组织呢?就是大家凑钱帮下岗工人罢了,不要大惊小怪。我出去讲话,你们就在屋里坐着,要出事我负责,可中?

    连升来到车间,见朱师傅已经被白布裹起来,一屋人都披上白纱。连升扯一条给自己。又趴地下磕三个响头,站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一时间都静下来,只听鼓风机昂昂地叫。

    讲什么呢?他本想讲一讲朱师傅的生平事迹的,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不是追悼会。嘴一张,竟变成这样的:

    我想好了,我今晚就打报告下岗。

    他讲,从前是我瞎搞的,我不下岗哪个下岗?

    他讲,大家要凑份子,算我一个。

    有人喊,这不是凑份子,这是长期的。哪个下岗都由在岗的共同养!要死要活大家绑在一堆!

    他讲,我也是这意思,只要我连升有口饭吃,下岗的师傅就饿不到。我要是作假扯谎,你们见我一回打一回!

    连升果然写下了下岗报告,挨了好一顿批。领导讲,这种人下岗是便宜他了。

    连升没下岗,镇上的选票不答应,他只好还当镇长。只是升是没指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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