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纪事-茶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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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喜早起不洗脸不刷牙,趿拉个鞋就出门,肩上搭一杆秤,两手绕在身后,一只菜篮勾在小拇指上晃几晃几很悠闲的样子往街心去。

    老婆正漱口,一口水喷到马路上喊:你把鞋拔上吧,拉挂样子。

    来喜站住,颈子不动,慢慢车转身道:你不拉挂,你倒是一白二漂,你上街拾一篮菜家来我服你狠。

    老婆嘀咕一声,兴头瓜脑样子,便不再吭声。

    来喜嗤地一笑,磨转身,哼起一支五音不全的歌。来喜本在镇上竹器社上班,现在也不叫下岗,人却落得个懒散快活。天天一篮菜买到家便什么事不问,两袖一甩就跟人家练嘴,一般人是讲他不过的。他老婆也想得开,不赌不嫖的也就由他去。何况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日子要靠他嘴上功夫吃饭,所以这一百八十天也要让他几分的。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辽阔起来,喧嚣起来,妩媚起来。一河水到了镇东又被马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刚好同一条公路围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将小镇包在里头。这两年公路全线贯通变成国道,这人见人欺的小镇于是身价百倍,抖将起来。也不为旁的,就因一个茶。小镇本来就是方圆百十里大山的瓶子口,瓶子里装的就是茶。有茶就有市,有市就有利,有利就有来喜这种货色。

    来喜并不住茶市里去,茶市人比蛆多,他这人顶怕嘈杂。不就图一篮子菜钱吗?犯不着跟绿头蝇子一样。来喜的位置在路口拐角上,不显山不显水,三言两语把事一办,轻悄悄就回家去了。

    头一发过来的是两个妇女,蛇皮袋里约摸有五斤货、开价三十。来喜伸手在袋里两把一抄,那女的脸就变了:老板你要成心买,少一点也中。来喜两手拍拍就蹲下了,也不忍心拆穿她。妇女的交易,心黑也黑不到哪去,何苦?因此眼皮也懒得动的。

    二一发是个腮边有条疤的老头,也有五六斤货,开价四十八。来喜一翻一拣,晓得货值。这茶片片肥厚,三尖毛挺,只是做功差些,龇牙咧嘴地不很好看。疤老头见他不吭声,凶道:你买了不亏,老翻有什么翻头?

    来喜拍拍身后的菜篮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兑两个零钱花花。你要是急卖呢就降两块,你要想得个好价就往里再走几步,这茶能值五十。

    疤老头眨眨眼叹口气:看你是个行家,卖把你。然后过秤,付钱。

    来喜兴头上来了,再放两句话把他听听:你竹丝坑的茶挑到天边我掸眼也认得出来。疤老头一愣,连连点头,讲声有事,急颠颠地去了。

    买了茶,他还不往茶市里去,茶正不怕市口歪,此时日上三竿,真买家还没逛到这边来。果不其然,抽完一支烟,过来三个出差的,手上棒着一包茶叶子。来喜不出价,只讲把你手上叶子跟我的比比。三个人一碰头,嘴上不讲,脸色已动了。

    来喜道,我有三不卖:不识货的不卖,拿去送礼的不卖,不会品的不卖。

    三个人打哈哈,说口气不小。

    来喜道:我看你们像个干部样子,是个吃茶的主,才敢讲这话。有些人买茶光图好看,到家又喊上当,这种坏风水的事我不做。又讲:凡事都要实事求是,要想送人,不如买火青、买魁尖、买雀舌,买黄芽,做得光堂,名气好听,人家也肯领情。要想自家品,买我的茶就算买到顶了。外国茶我讲不好,中国茶也就这样了。还讲,茶叶里头学问,头一条就是产地,阴山茶还是阳山茶?你外乡人哪能搞得清?老山洼的阴山茶,一年难得吃几回紫外线,整天云遮雾罩,臭氧层不晓多厚,没有工业污染噪音干扰,一年也产不出几十斤。这才叫真正的极品。

    三个人被他噱得晕头搭脑,吱也没吱就将茶分了,还快活架不住,跟白拣一样。五十四成交。一斤净赚六块。看他们急猴猴的样子就多砍两刀也没事,这些人承受能力强。干部的交易,来钱容易。不过来喜心不大,见好就收。

    来喜向来心不大,一天一趟,保他菜篮里有鱼有肉有酒就中。搞好了外加两包红塔山。这种日子才叫会过。他时常教导老婆:党是我的妈,国是我的家,茶市是我的钱夹夹,没有才去拿。拿多了就不是好儿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眼红那些人啊?天天精头巴脑,抠屁眼吮手指头坑蒙拐骗,赚两个票子看见干部要拍,看见税务要请,看见公安都滴尿。那都是孬×养的。人活得不像个人了,赚钱有鸟用啊?

    老婆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怄是怄却也没有法子道他。街东头来庆家发了不过两三年。抄家已抄过七八回,盖洋楼盖好了给镇里当办公室用。他老婆眼睛不瞎,当真看不见吗?

    买了菜晃几晃几朝家走,迎头却撞见尚志、尚文两兄弟。他两个如今也做来喜一样的交易,大家心照不宣,同时把菜篮一举。就像李玉和看见磨刀匠,笑将起来。

    尚志道,正要找你议个事。尚文道:这事还非你出头不中。

    来喜心想,又不晓哪根筋搭上电了。去年新茶上市,尚志找过他一回,讲是外县一个相识的,请人帮忙收茶,收一斤付五毛钱。三千斤五千斤都要。开头来喜还摩拳擦掌,后来听讲对方要求品级混掺,他就坚决不干这鬼事了。钱再多也不干,打死也不干。大家都是家门口兄弟,他不干,尚志尚文也就没好意思干,那事就歇掉了。事后来喜才讲出一番道理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有个限度。就现在这样赚两个小钱,天塌下来不过是为一张嘴,菜篮子工程不犯法。再讲这也叫出卖技术属于智力输出,起码能保证人家买到真货,你一做假,性质就变了,迟早有人找你算账。你只要翻一回船,一辈子牌子就倒了。就现在这种做法好得狠,茶叶过手小小吸一口血,价格也不比人家贵,心安理得。政府眼睛不瞎,当真老虎狮子看不见专逮跳蚤掐虱子?人要想得开,别跟那些老虎狮子比,怎么讲我们比下岗工人也强多了。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就叫作平安!讲得尚志、尚文心服口服,一副新党员面孔。

    三个人找个墙旮旯一蹲,掏出来是水一色的红塔山,也不谦让,各自点上。尚志说:今年假茶格外多。来喜点头:不是好兆头。尚志说:二传手也多了。来喜又点头:迟早要出事。尚志说:这码头是自家的码头。来喜只点头不吭声。尚文性急,喊道:你有屁快放吧。

    尚志这才讲出来:我在想,与其等政府来管,不如我们自家来管。打游击打长了也没得劲。

    来喜站起身,道,懂了。

    尚志说:那你就定个方子,我们听你的。

    来喜道:只怕又上鬼子当。

    尚文喊:我兄弟是那样的人吗?大家出来混,讲的就是义气。

    来喜笑了:论理,哪个不想吃碗安稳饭?眼下外头这个协会那个协会,我们搞个协会就不中?挂个牌子,搞咨询服务,收点经纪费,也名正言顺。

    尚志说:就挂在工商所名下,帮他们维持秩序,还能保住这片茶山的名声,这世上也就一个天堂山。

    来喜讲,就不晓得工商所会怎么想。

    又扯几句,三个人散伙回家。都讲还要思谋一下,又都讲不晓得工商所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晚,来喜翻来覆去困不着,老婆撩几回,均无反应。老婆蹬他一脚,轻轻骂,两杯酒下肚跟死猪一样,他也不吭。只是心里闷闷地想,难怪这宋江天天想招安,难怪孙猴子也想修正果。

    难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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