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大佛-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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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座大佛,大佛可以代表许多许多事物。可以指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指对未来的憧憬。理想,信念,崇拜的人,都会成为一个人心中的大佛。正因为有它萦系心头,人生才有了坐标,不再虚度。它逼迫人不断思索,不断追求,不断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年轻人对处境不满,总希望跳出自己的圈子,看看另外一个世界。过去是这样,今天仍然如此。那就走吧,出去看看吧!

    我和旅游

    由于上帝的错安排,我这个生性好动、喜爱东奔西跑的人,却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天天被禁锢在狭窄的教室里,晚上还得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除了趁某个暑假(那还要看这年夏天当政者要不要搞什么政治运动),偶尔到什么地方走走以外,广大世界一直与我无缘。我自幼就渴望去闯世界,艾芜的《南行记》、高尔基的《俄罗斯漫游记》勾起我无限遐思——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不仅想去观赏山川之美,而且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要窥测这个百相纷呈的社会,想看看老百姓的众生相。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文学梦,总想写点什么,但要写出点东西来就必须走出自己的斗室,投进沸腾的生活中去……文学梦后来当然没有实现,但是想到外面去浪荡一下的心愿却一直隐藏在心坎里,像个小虫似的啮咬着我。

    终于盼望到一个比较宽松的时代。1981年年近六十的我第一次迈出国门,到德国一个城市客居一年。其后又连续几次在国外教学,趁机游览了我向往已久的英吉利、法兰西、意大利、希腊……甚至在埃及金字塔下接受了非洲沙漠的风沙洗礼。90年代仍然断断续续出去过几次。1995年到澳洲,1999年在欧洲浪荡了三个月。最值得一提的是2000年夏终于圆了我的俄罗斯之梦。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诃夫……啊,你们这些我自幼奉为神明的文学大师们啊,如今我终于像个朝圣者似的踏上哺育了你们的这块国土了。站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普希金铜像前头,我的耳边萦回着这位大诗人的诗篇名句。

    国外固然充满了异国风光,但国内江山多娇,且条件方便,因之,近十数年来我更多是在国内漫游。我喜欢去一些游客足迹鲜至的偏远地方,独自徜徉。福建丛山中的土楼,江南傍河而建的某个无名水乡……我站在云南、四川边境的峡谷里仰望悬棺,坐在岷江上游羌人的碉楼里饮一杯苞谷酒……

    每次出游虽然有个大致路线,但我常是随遇而安,或行或止,只根据兴之所至。有时在路上邂逅一个可意的旅伴,我会被他引至一个我从未闻名的地方,或是僻远的乡野,或是一个边贸小镇。于是我也就暂时变成一个村夫野老,或是挤在杂沓的人群中成了一名赶集人。我坐在小摊上品尝当地佳肴,也许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坐在墙角抽烟,听他们讲述当地的趣闻逸事。我在村外看见一个建筑式样奇特的木亭,一个老人告诉我,那是当年湘西大土匪龙云飞残害一个小裁缝的地方,因为裁缝常年在他家里干活,他不想给工钱,就诬蔑裁缝同他的一个姨太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在村外被人谋害。这个木亭是当地人盖的,名叫剥皮亭。

    背上我简单的行装离开家,同家人道声再见,告别我的小书房,一任书桌上堆满没写完的稿纸和等待回音的一封封来鸿,我登上向远方驶去的火车,感到无比轻松。我自由了。责任、负担、应酬,甚至同老伴之间的龃龉……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了。车窗外掠过的是变化万端的风景——田野、山峦、农舍、小溪,车厢里响起旅客们的喁喁话语声。他们谈到有意思的事,我也侧耳听几句。要是不想听,就把注意力沉浸在窗外的风景线上。而等待我的将是更大的喜悦。一个我尚未涉足的陌生城市,我将看见什么?遇见什么人?晚上将住在怎样一家小店?店主人会不会是一个好客的、喜欢絮絮叨叨谈论往事的老者?尽管我不能逃脱我在地球上占有的小小空间,可是这个空间却无限地扩大了。我的腿脚会变得更轻捷,甚至有一种要飞腾的感觉……每一次旅游对于我来说都不啻一次肉体枷锁的解脱!

    我曾在一篇名为《牌戏人生》的短文中把生活比作一场牌戏。每人手中的牌都是上帝——或者冥冥中任何一位主宰——发给的,或好或坏,你无法选择。但是如何打好这手牌,个人却享有一定的自由。我得到的牌并不高明——资质愚鲁、家资不丰,且大半生都在战乱与动荡不安的年代度过。但是我自信打牌的技巧尚不笨拙——充分利用了我的优势。我的一生并未虚度。如今人已垂暮,手中的牌差不多都已打尽,只剩下最后的一张——不多的几年岁月。我决心还是要把最后的牌打好,在旅游中追寻自由,为我已经变得日渐苍白的生活加添一点色彩。

    (2001年)

    心中的大佛

    上帝如果爱上一个人,

    就叫他流浪,东跑西奔,

    溪流、田野、高山和林莽,

    穹苍下随处可以安身。

    有的人不肯走出家门,

    雷雨风雹都令人惊魂,

    只在屋里听老婆聒噪,

    毕竟那是熟悉的乡音。(作者佚名,疑是模仿19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瑟夫·冯·艾兴多夫一首歌谣的戏作。)

    小诗是我偶然在一本德文老杂志上读到的。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我已经在北大复了学,正热衷于读德文的时候。我的浪荡生活早已结束,大概上帝不再爱我了。抗战后期,我曾离家,在大后方流浪了好几个省份。当过兵,受过难,后来又在一所学校读了两年书(半心半意),同一个女孩谈了恋爱(真心实意),在我撒够了欢儿以后,还是回到无法彻底舍弃的书本上来了。

    50年代以后,我开始规规矩矩地当教师,给学生上课,但是总觉得教室非常憋闷。年轻时浸入肺腑的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的“野性”,常常叫我坐卧不宁,想干一点儿出格的事。

    70年代末,风停雨霁,可以喘口气了。80年代,形势更好,终于又能打起行装,每年到外面浪荡一番。1991年就又有这样一次机会,成都要开个国际会议,讨论科幻文艺作品,我也受邀参加。五天会议过去,我在四川又继续逗留了一段日子,首先游了九寨沟,再回成都南下,去峨眉朝金顶。但在这篇短文里,我要写的既不是科幻大会上如何讨论外星人,也不是上山朝圣的观感。我要讲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他是我年轻时的影子。上帝本来眷顾他,想叫他看看外面的奇异世界,但中途又把他抛弃了。我遇见他那天,正在乐山长途汽车站等车去峨眉山。

    我把时间表弄错了。上午的班车刚刚开走,下午一班还要等三四个小时。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等待。乐山大佛已经看过,长途车站在郊外,我不想再回市区。我在空旷的候车室一张长椅上坐下,拿出地图册,查看下午的行程。我坐的这排长椅背后是通道,偶然有一两个旅客走过。一个人影总在我背后晃悠,那人显然在看我的地图。从眼梢望去,我看出那是个穿蓝色服装的年轻人。我把身体向椅子里面挪了挪,招呼他坐下。

    年轻人有些拘束,但还是坐下了。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地图。这时我看清楚了:年纪大约十八九岁,体态单薄,面容清秀。因为脸庞消瘦,眼睛显得很大。我发现他看地图首先看的是四川省,之后又翻到西藏自治区。怎么?这个年轻人要去西藏吗?我有些好奇。观察了一下他的行装,我看到一只硕大的桶形背囊,塞满衣物,背带上挂着水壶和毛巾,那是一个长途跋涉者的装备。我摸不清他的身份:学生,打工仔,外出工作,远地探亲?这时季节是5月,学校还没有放假,他决不会外出旅游。从衣着看,这个年轻人并不富裕。

    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我等他看完地图,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同他说起话来。事情逐渐清楚了。他是个中学生,从重庆来,要去西藏。去工作还是探亲,我问。都不是,年轻人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只是想去看看,听说那地方挺神奇的。我不好意思问他的经济状况,只是概括地对他说,去西藏不那么简单,要爬好几座高山,路很远。我当然也称赞了他冒险的勇气。年轻人反问我来四川做什么,我说我跟他一样,也是来看看。他想知道我去没去过西藏,我说我没有去过,西藏海拔太高,我的身体怕不能适应。四川可看的地方很多,已经够我看的了。这个年轻人虽然家在四川,对本省的情况却知道得不多。已经到了乐山,他居然连乐山大佛也没听说过。我告诉他,这是很值得一看的古迹。弥勒大佛凿在凌云山断崖上,头与山高,脚踏大江,身高71米,创建于唐朝开元年间,历时约九十年才完工,堪称世界之最。他好像被我说动了,但又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我看了看表,离下午班车发车还有三个钟头,时间充裕。走吧,我说,我带你去看看,不用你破费。年轻人很不好意思,但还是背起行囊,跟着我走了。

    我们自然没有走到大佛跟前,更没有攀登悬崖到大佛顶上。我们乘坐一艘观光木船在江面上兜了个圈子,从远处反而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大佛全貌。我给何君——这时我已经知道他的姓名了——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看完大佛,我又请他在一家面馆吃了碗汤面。两人既已熟悉,我听他更详细地向我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何君在重庆郊区一座煤矿工人子弟学校读书,已经读到高中三年级。父亲就在矿上电机班当工人。他在学校功课一般,但对文学有特殊兴趣,写诗,写散文,还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办了一份油印小报。暑假快到了,不仅毕业考试是个难关,毕了业,出路也成问题。他既无力上大学,又不甘心在矿上混事。思来想去,何君把心一横,决定离开家到外面来闯天下。

    这简直是我年轻时的影子,我想。当年我不也是十九岁,读书读得好好的,突然一阵冲动,离家出走了吗?不甘心憋闷在已经心生厌腻的狭小天地里,渴望挣脱牢牢束缚自己的单调和平凡,只凭仗着青春锐气和无知,就耸身一跃,跳进生活的激流中。如果说我当年出走,还擎着一面参加抗日战争的神圣旗帜,今天何君却没有了这一借口。说穿了,尽管时代不同,我俩弃家远行,实际上都是听从心灵的召唤。如果往深里挖掘一下,多半都是出于不安分的性格。至少我是这样。

    当然了,何君中途弃学,还有另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这倒也是实情。据他说,家里几个弟妹都很小,父亲已不年轻,他不忍心天天面对父亲一张愁苦的脸。他跟父亲感情很深,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他总想到自己的父亲。后来我们谈到文学,何君最喜欢的是两位四川作家——艾芜和沙汀。这次出来他只带了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美国当代诗歌,另外一本就是艾芜的《南行记》。这叫我感到震撼。国境线上孤零零的一座野店,奔腾的怒江日夜轰鸣,盗马贼和鸦片贩子,长发飘逸的傣族少女……当年我就是受了这样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诱惑才跑出来的。难道今天它们还没有失去对年轻人的魅力吗?但是当年西南边陲非常落后,读书识字的人极其宝贵,想找一碗饭吃并不困难。今天哪里还稀罕中学还没有读完的学生仔呢?再说了,何君要去的地方不是云南,而是西藏。高山峻岭,人烟稀少,语言也有隔阂。他能走到旅程终点吗?我很为他担心。可是我不想劝阻他,为什么叫一个年轻人的美梦过早破灭呢?在回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最后,离分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禁不住还是把他西藏之行可能的遭遇向他仔细摆了摆。我最担心的是,他带的钱并不多(他已经如实告诉我,不足三百元),万一中途花完,搁浅在一处荒村野店,该怎么办?我拿出一张纸,给我在成都的一位朋友匆匆写了封信。这人川大毕业后开了家乐器店,人很仗义。我把信交给何君,告诉他,万一遇到困难,他可以去找这位陈先生。陈先生一定会资助他回老家路费的。我乘坐的汽车开出了乐山汽车站,我看见何君走向另一辆长途班车。蓝色的身影在我眼睛里闪动一下就消失了,我们分手了。

    我回到北京。一个多月过去,我接到何君从老家重庆寄来的一封长信。不出所料,他离开乐山,经过雅安、理塘,还没有进入西藏地界,旅费已经所剩无几。他改为步行,在公路上迂曲盘旋,走得筋疲力尽,却没有前进多远。后来遇到一个在山中采药的人,带他走上一条山间小径,可以少走些冤枉路。那人不只带他找到山泉,还把自己带的干粮分给他吃。夜晚,两人或者找到采药人搭的窝棚过夜,或者就睡在山洞里。他在信中描述了山间露宿的经历。傍晚,太阳刚刚落到远山后面,千山万壑就被泼洒上浓黑的墨汁儿。奇峰、巨石、参天的大树……什么都隐没不见了。就连脚下的山路也像草蛇似的钻进灌木丛里,无影无踪。不能再往前走了,只好就近找一个藏身之所。他们钻进一块岩石的缝隙里,把所有衣服盖在身上保暖。山风凛冽,寒气逼人,再加上肚内无食,无法入睡。熬到半夜,才打了个盹。好像没过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鼻息咻咻声,而且远处还有别的野兽在吼叫。何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他坐起来,摸索到白天用来探路的一根粗树枝,握在手中。过了一会儿,野兽的吼声没有了,只听见采药人在不远的地方呼噜噜地打鼾。他怕自己被冻僵,就奓着胆子爬到石缝外面,活动一下腰腿。无意中抬头一看,他感到一阵昏眩。千万颗亮晶晶的星斗正在头顶上闪烁发光,而且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下几颗来。这灿烂的群星,这挂着无数小灯笼的穹庐,如此辉煌炫目,叫何君把饥饿、劳累、恐惧……一路遇到的困难,全都忘在脑后。

    正当他的流浪生涯走上绝境的时候,“神奇”出现了。他千里迢迢、吃尽苦头出来寻找的,不就是这类从未想象过的奇遇吗?我不敢说当时他的感觉同我现在写的一模一样,但是从他写给我的信上看,他那几天在旷野荒山中的经历,确实叫他有如走进一个崭新的奇异世界。就这样,何君跟着采药人走了两三天,后来发现那人为了采药,在山中转来转去,有时还走回头路,旅程并未缩短。再说他也不能总是吃人家的东西。于是又独自摸索着回到公路上。前进还是后退?这时他已经弹尽粮绝,不但旅费花光,身体也疲惫不堪,只好把随身携带的衣物押给路旁一家小店,换了一张返程车票。回到了成都。何君除了身上破烂的衣服,已经一无所有。幸好我给乐器店朋友写的那封信他一直保留着。他借到回重庆的路费,没有流落街头。

    何君在信中自然对我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对他这次“铩羽而归”,感到非常惭愧。但他认为到外面转了一圈,增加了阅历,还认识了一些人,比起闷坐家中,“得”还是大于“失”的。何君在信里附了一首他看了乐山大佛后写的小诗。这里我抄了几行。我不认为他的诗艺如何高明,但毕竟从这几行诗句中,我读到一个十九岁年轻人的真诚和追求。诗的题目是《心中的大佛》:

    渐渐地坐断岁月坐成永恒

    无语江水依旧东流

    你平淡冷漠的目光

    一直凝视着脚下的三江水

    你可看到动荡岁月中的金戈铁马?

    你可听见遍地哀鸿的绝望呻吟?

    ……

    何君在诗中最后还写道,很多人心中也有一尊大佛,当悠悠岁月逝去,凌云山上的大佛已经碎裂,心中的大佛却会仍然屹立。他没有明白说出,这座永恒的大佛是什么。

    这以后我俩时不时相互通一次信。高中毕业,何君曾经在一个职业培训班进修电工课,但是找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最后还是那位成都陈先生帮了忙,让他到自己开的乐器店打工,同时学习电脑。90年代中后期,我有两次入川,都同何君短暂会晤,但没有时间长谈。从通信中我看出,他的文学梦一直没有断绝。有一次他在信中说:“我现在的生活平平淡淡,写作也毫无起色,我了解到,没有真正生活的撞击是不会产生创作灵感的。“90年代末期,艾芜去世,是他首先把这一沉痛消息告诉我的。信中,何君追述艾芜对他的影响。他认为,作家年轻时颠沛流离的经历不仅是毅力的磨炼,也是不懈追求精神自由的艰辛过程。我不知道,何君将来某一天还有没有勇气,再打起背包外出闯荡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何君是在1999年秋天。我在岷江上游米亚罗羌族村落停留了几天,归途经过成都。何君邀请我到他的住处过夜。他已经结婚,同新婚妻子在成都西郊租了一间屋子。我去的那天,他同妻子临时住到邻居家,把住处让给我。乐器店已经停业,何君这时转到一家厨具公司工作。他学会了使用电脑,替公司用电脑绘制厨房设计图。晚饭后,何君的妻子很早就到邻居家休息,我同何君一直喝茶、聊天。我发现他变得成熟了,就是说,现实问题逐渐挤掉了过去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我们的话题仍然没能完全离开文学,但也谈了不少社会上和生活中的事。他告诉我,成家以后,他既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也要给家里些钱,好让弟弟妹妹多读几年书。父母都已年迈,不愿意在乌烟瘴气的矿区里待下去,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力量给老人提供一个较好的居住场所。

    我提到他曾写过一首题为《心中的大佛》的诗,问他“心中的大佛”指的是什么,他说他记不清了。那时,他看过罗中立的油画,那张历尽沧桑、充满皱纹的父亲的脸,叫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许“大佛”是指父亲吧。过了若干时候,何君写来一封信,告诉我重庆有一家厨具公司要聘用他,待遇比现在的好得多。到了重庆,他就可以考虑把父母接出来,只是他的妻子不愿意同公婆住在一起。对此何君在信中还发了些牢骚。结婚前,他同女友志趣相投,都认为对方是自己选中的最佳伴侣。女方的家长曾嫌弃何君是个没有出息的打工仔,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他俩是经过一场斗争才结合的。现在何君发现,妻子变得比他更加现实。购置一处住房远比写一百首诗更重要;平常聊天,也总是张家长、李家短,或者在哪家服装店又看见一条漂亮短裙的事。

    进入21世纪,我同何君的联系逐渐稀少,最后完全断绝了。我猜想他的工作岗位已经转到了重庆。他是否有了自己的住房?是否把“心中的大佛”——他的父亲供养到新居里?我都不知道。但是有时候我想,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座大佛,大佛可以代表许多许多事物:可以指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指对未来的憧憬。理想,信念,崇拜的人,都会成为一个人心中的大佛。正因为有它萦系心头,人生才有了坐标,不再虚度。它逼迫人不断思索,不断追求,不断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有些人甚至为此奔走他乡,也就不足为奇了。年轻人对处境不满,总希望跳出自己的圈子,看看另外一个世界。过去是这样,今天仍然如此。那就走吧,出去看看吧!城里人可以去海南岛,去西双版纳,更有钱的还可以出国。但这都不是流浪,而是旅游。时代变了,人们不会口袋里只揣两三百元就出去浪迹天涯了。农村的人也不甘心被束缚在土地上,也要远走高飞,只不过他们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不是高山峻岭,而是水泥建筑的楼群。对他们来说,楼群也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说不定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呢。

    但我总是怀疑,心中的大佛是否能够永存。随着年龄增长,世事变迁,年轻时的思想也会发生变化。理想、信念和热情逐渐衰退,在心中不再占有主要地位。我们常说,某人变得老成了,或者世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句话,大佛并不是“不坏之身”,它也同石刻佛像一样,日久天长,风化碎裂。世上谁又能逃出永恒不变的人生轨道?城市人也好,农村人也好,最终都要变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何君没能逃脱。我则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一生必将平凡庸碌,是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的。

    (2009年)

    韩城之旅

    坐在西行的火车上,进入山西界,一片翠绿,令人心驰。火车行驶一夜,次日中午时分驶过黄河龙门铁桥,就进入陕西省界。再行个把小时,我到达了这次出行的目的地——位于黄河西岸的历史文化名城韩城。

    韩城市历史悠久。相传大禹“导河积石,至于龙门”,故韩城亦称龙门。西周初年,周武王之子封于韩,食采韩原一带,称韩国。秦仲少子康封于梁山(今韩城市南),称梁(伯)国,都城就在今天韩城市南古少梁。春秋、战国年间,这一地区是秦晋、韩魏、秦魏诸国逐鹿之地,先后发生过多次大战。至今在芝川镇境内仍有少梁城、魏城古城墙和古战场遗址。西汉时韩城名夏阳县,汉武帝两次在夏阳附近渡黄河东巡,挟荔宫行宫旧址也在芝川镇内。韩城博物馆展品中有“夏阳宫”阳文篆字残砖可做鉴证。隋朝把夏阳改为韩城,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文庙内的韩城博物馆

    城隍庙虽然是明朝复修的古建筑,但大门紧锁,把我这个远方来客拒诸门外。我只好转身踅进学巷,首先参观位于巷子尽头的文庙。文庙占地九千余平方米,始建于宋代,明洪武重建,这是韩城保留最完整的古建筑群,由大成殿、明伦堂、藏经阁等几个中轴建筑物组成,院内古柏参天,刻有精致浮雕的青石板陛道。设于文庙内的韩城博物馆展示着一批当地出土和遗存的珍贵文物,只善本书就藏有七千余册,古钱币二万五千余枚。石刻中有北宋大观三年(1109)一位太守撰写的石碑,记载了当年黄河水变清的史实,极具历史和科学价值。清乾隆《重修龙门学署记》是当地名人王杰所书,这块碑碑石奇特,用手敲击,不同部位会发出不同声响。王杰是韩城城郊后村人,三十七岁中状元,任乾隆宰相七年,嘉庆宰相七年。他一直忠诚刚直,清廉自守。七十九岁时辞官回故里,两袖清风,只带回几车书籍。当地人对王杰极为推崇,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逸事。据说嘉庆皇帝幼年,王杰当过他的老师。一天,乾隆偶然来到太子书房,看见皇太子正被罚跪。乾隆皇帝龙颜大怒,叫太子站起来,大声对坐在内室的王杰说:“教者天子,不教者亦天子,君君臣臣乎?”王杰在里屋应声说:“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乾隆听了以后,即令太子复跪。王杰同权贵和珅虽为同僚,但互不往来。和珅被捕下狱后,据说是由王杰主判定罪的,这一情节不知是否真实。不久前上演的和珅电视剧我并未看,不知道王杰是否曾在剧中出现。有一个传说是,在和珅未失势前,为讨好王杰有一次曾执其手说:“状元宰相,果然手好。”王杰回答:“手虽好,惜不会要钱耳。”王杰的故居,一座三层阁式高楼,至今尚伫立在韩城解家巷,人称“状元楼”。

    我在韩城盘桓了四天,除遍游老城外,还跑了近郊几处景点。为了照相,专门驱车去了一次龙门。可惜这一天飓风扬沙,在黄河峡谷中几乎站不住脚,照片效果也都不佳。倒是去芝川司马迁祠墓的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司马迁的巨著《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一生坎坷,惨遭宫刑,令人同情。我怀着“高山仰止”的崇敬心,登上巨石古道和九十九级台阶,在伟人墓前献上一炷心香。

    传说中居住村寨的活化石

    党家村是我这次韩城之游的意外发现,这是一个由百十余座小四合院荟萃成的村庄。不同于山西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它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院子虽然也有宽深的上房,四周庭房、厢房与门房俱全,但每家院落只有一进,呈狭长状。这反映了当地的房主出外经商并未赚了大钱,且因战乱频仍,屡受兵匪蹂躏,不只院落狭小,街巷也曲折隐蔽,且在巷口筑有防盗的铁栅木门。党家村始建于元朝至顺三年(1332),以后党、贾两姓联姻,日渐发展。清朝中叶后,经商致富,拆除旧日泥土房,建筑起砖石结构的四合院村落。咸丰初年,为防太平军入侵,在村子东北方高崖上另外奠定寨基,修建了一座牢固的土堡,名“泌阳堡”。这里城墙环绕,备有铁炮并建水塘,掘水井可以固守。我漫步在石块铺路的村寨里,看到村中宝塔、祠室、私塾、看家楼、暗道、哨门……坐在歇脚的茶肆里,听村民为我讲述党家村过去的逸事:1929年韩城大旱,党家村居民为了维持生命,曾经卖出木器、嫁妆,在祖祠开办粥馆,每天每人供应一碗稠米汤。1918年党家村受兵匪劫掠,被抢走金银财宝无数,仅用来驮运的骡子就有28匹,还杀死村民,绑走肉票。“文化大革命”党家村更遭受了大劫难,除建筑、雕刻受了巨大损失外,村中不少珍品都不翼而飞(如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画的中堂,王杰给贾家祖上的书信和篆字,等等),下落不明。

    21世纪的第一年,我徜徉在这一村寨里,感到背负着历史积淀的沧桑,不由暗自祷念:但愿这“东方古代传说居住村寨的活化石”(日本工学博士青木正夫语)此后免遭劫难,永久、永久保存下去吧!

    到大西北去

    这次把旅程定在西北——银川、青铜峡、中卫,再从中卫乘火车经兰州到西宁,原因有二。一是近几年沙尘暴频频来袭,尘沙登堂入室,成了家家户户不速之客,所以想去黄沙的老家看个究竟。久闻包兰铁路沿线治沙工程卓有成效,难道“草方格沙障”失效了,让黄沙妖魔如此猖獗?二是连年去江南水乡,对苏杭一带的旖旎风光有些反胃,去周庄、同里等地的旅游者有些像赶庙会,为何不掉头往北,去欣赏一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粗犷、豪迈风光呢?我虽然没有勇气深入沙漠腹地,也可以借助张贤亮先生营造的西部影视城,拍几张坍塌古堡和骆驼队的照片,冒充一次西域探险家吧。主意已定,买了一张飞银川的机票,立刻成行。时在2001年6月中旬。

    银川是我国最大回族聚居区——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位于河套平原。东临黄河,西枕贺兰山,极具山川之美。银川也是一座历史名城,文物古迹极多,正史上少有记载的神秘帝国西夏王朝建都兴宁府,就在今天银川市东南。西夏本是我国少数民族党项族(羌族的一个分支)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因协助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其首领拓跋氏被唐朝皇帝赐姓李。宋宝元年间,李元昊称帝建国(1038),直至1227年为成吉思汗所灭,共历十帝。在西夏鼎盛期间,疆域辽阔,“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大致包括今天宁夏、陕北、甘肃西北部、青海东北部和内蒙古部分地区。西夏不仅军事力量强大,而且具有比较先进的文化。它模仿汉字,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印刷书籍,也制定了法律、官制和军制。但在灭国后,不仅城郭宫室尽毁于征服者之手,文物典籍也丧失殆尽。我国西夏学的开创者王静如教授虽在20世纪30年代即有著作问世,但长期没有传人。直到70年代,才有人对西夏进行研究,考古发掘亦屡有发现,可惜李元昊当年在居延海建立的治所黑水镇自沦为废墟后,于20世纪初就先后被俄国人科兹洛夫和英人斯坦因盗走大批文物和书籍。如今国内的西夏研究者反而要到西方去寻查资料,实在令人扼腕。

    我在银川逗留了三天。其中一天承一位萍水相逢的导游小姐慷慨借给我她的自行车,使我能方便地遍游旧城诸多名胜——南门楼(据说是西夏国都兴庆府的南薰门)、钟鼓楼(建于清道光年间,银川市最年轻的古建筑)、玉皇阁(始建于明代,因内置铜铸玉皇大帝像得名)、承天寺(在市内西南隅,是原建于西夏王朝时的古迹)和市关清真寺(阿拉伯式建筑风格,银川市区七座清真寺之首)等处。银川市市容整洁,店铺林立,一片繁华景象。市中心三四里长的步行街日落后灯火辉煌,行人熙来攘往,与沿海城市相比,毫无逊色。人们都说银川的水土好,多出美女,我吃过晚饭后漫步街头,果然看到不少少女亭亭玉立,姿容靓丽,而且装束也极新潮,显示出西北女性在盛夏季节中的独特风姿。

    到银川的第二天,一位态度和蔼、热心揽客的出租车女司机为我安排了一日游。沙湖、西部影视城、西夏王陵、滚钟口等几个景点,一日游遍。女司机姓李,本是贺兰县的一个农民,沾改革开放政策之光,农民不再死死地捆绑在土地上。十年前她同丈夫开始往县城贩卖蔬菜。两人辛勤劳动,脑子又灵活,几年下来,已经攒钱在县城买了住房,迁了户口。小女儿也转到县中读书。又过了三四年,夫妻双双学会驾车本领,靠手中积蓄和贷款居然买了辆富康轿车。两人日夜轮班赚钱,正在一点点还清贷款。她得意地说,再过两三年,车子就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了。女司机以远比北京低廉的租车费——230元——供我包车一天。唯一的要求是,那天恰好是星期日,叫我答应让她小女儿搭上我租的车子,逛逛这几处名胜。我对这个惠而不费的“请求”,自然欣然同意。何况多了个小旅伴,还可以帮我提提沉重的相机包呢!

    我对近几年国内到处兴建的影视城,某某朝代一条街本不感兴趣。真正的名胜古迹正受到灭顶之灾,能由这些假古董代替吗?但是张贤亮靠两个羊圈起家苦心孤诣营造的华夏西部影视城倒是个例外。最近刚刚读了哲夫写的《黄河追踪》(这是一本叙述母亲黄河正在受难的书,发人深省)记述张贤亮为保存一段“原始切片”而创建影视城的初衷,其中渗透着一种特殊的环保意识。这与建造文化赝品“某朝一条街”是大不相同的。另外张贤亮写的一些追记过去苦难经历的作品我也很喜爱,《我的菩提树》完全可以同索尔仁尼琴的名著媲美。就这样,怀着对这位作家的景仰之情,我也在影视城小转了一圈,拍下若干帧西部风情的照片来。当然了,我对一日游中最感兴趣的景点是西夏王陵。西夏王陵距银川市区35公里,位处贺兰山脚下。东西宽4.5公里,南北长约10公里,总面积达50平方公里。陵区随地势错落共建有9座帝王陵和140余座高官、贵戚的陪葬墓。这些陵墓当年气势磅礴,每一座都有宏伟的地面建筑。可惜所有的宫阙都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今天只剩下一座座高大土丘,残砖碎瓦和残破断裂的基石了。西夏王陵游客寥寥,我几乎是一个人徘徊在荒丘和黄沙中的,脑子中不由浮出两句古诗:“盛衰如转蓬,兴亡似棋局。”在从西宁归来的返程火车上,翻看当代一位西夏史学者白滨写的《寻找被遗忘的王朝》,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白滨记述西夏李元昊的事迹说,这位战功赫赫的皇帝,即位后大兴土木,建造兴庆府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并极其盛。”“大役丁夫数万,于贺兰山之东营造离宫数十里。”但历史上这些昔日辉煌,在今天的银川市都已难觅任何踪迹。倒是西夏王陵和承天寺都有西夏王朝展厅,陈列了不少文物,供参观者追怀缅思。

    离开银川后要去的景点是青铜峡西岸的一百〇八塔。正路应是从青铜峡水坝附近乘汽艇逆流而上,达黄河西岸,再拾级而上。我不知道这条正路,从银川搭上一辆去青铜峡的长途汽车,被一直拉到一个荒凉、破落的小镇——青铜峡镇。时值正午,小镇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个行人。我正进退维谷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卖纸烟的小摊摊主解救了我。知道我要去看一百〇八塔,他叫我替他看一会儿烟摊,就急匆匆地到镇里找来个小伙子。原来这位午梦未醒的年轻人有一辆老旧的夏利车,可以载我去黄河西岸。讲妥价钱以后,我就把命运交到这辆破车和睡眼惺忪的司机手里了。夏利车开出青铜镇,通过一座架在黄河上的便桥,就喘着大气驶上一条崎岖山路。路上虽然熄了两次火,却并未抛锚,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站在排列整齐的塔群下面了。

    塔群始建年代不详。一说建于元代,但在坍塌的某座塔基下曾出土过西夏文题记的帛书,所以也可能是西夏遗物。塔群自上而下按1、3、5、7、9...19奇数排列,共12行,构成一个巨大的等边三角形。最上面一座单塔高4米,其余各塔塔高在2.5米至3米间。站在这一喇嘛塔塔群最高处,远望黄河如带。河岸是一片绿畴,近处一座座八角须弥座,宝珠式塔尖朝天矗立,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景观。至于塔数为什么是108,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佛教认为人生烦恼有108种。108是9这个“阳数之极”的12倍,实际带有烦恼无穷之意。民间传说,来此拜塔的信徒,数一座即能去除一种烦恼。如能一口气数清所有的塔,就可以尽除人生烦恼了。

    中卫沙坡头距青铜峡有60余公里。这里西北临腾格里大沙漠,南伴壮阔的黄河,是我国沙漠生态旅游的著名景区。据科学家勘察,腾格里沙漠的沙层厚度达七八十米,流沙占百分之七十,包兰铁路初建时,驶过这一浩瀚沙海时路轨屡为流沙掩盖。后来我国治沙专家发明了“草方格沙障”巨网,才把沙丘镇住。沙障是以一米见方的方格形草障为依托,在流动的沙丘上栽种柠条、油蒿等适应性极强的植物,逐渐形成人工植被,锁住在瀚海中猖獗横行的沙魔王。我这次到沙坡头来,也是想看看这一举世闻名的治沙工程。沙坡头旅游区的入口处有电瓶车供游客租用。既可在治沙成果区往返穿行,实际观察一下沙障情况,也可以挺进到大漠边缘,观望一下浩瀚无垠的黄沙。我弃车进入沙漠,攀登上一座较大的沙丘,极目远眺,除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和漫漫黄沙外,一无所见,不由又想起两个残句:“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这大概是此情此景的写照吧。

    从中卫乘火车可直达西宁。去青海湖看鸟岛是我行程的最后一个目标。但记得不久前有一份报纸报道青海湿地萎缩、生态变化的消息。据说青海湖在1997年前几十年间,水位每年下降12.49厘米。可是在2000年一年却下降达21厘米,2001年1至5月,不到五个月又下降21厘米。长此以往,不仅湖要消失,鸟儿也要绝迹了。近年来我国各地环境恶化,已成绝症。不知当政者有什么灵丹妙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中卫登上西去青海湖的夜行列车。

    一座被遗忘的屯落——云山屯

    明代的城碉

    2000年4月,正值沙尘暴频频向半个中国侵袭,黄沙遮天蔽日之际,我逃到大陆的西南一隅——贵州。在五十余年前的抗日战争期间,我曾在内迁至黔北的浙江大学读过三年书。一别半个多世纪,这次重访贵州,感触颇多。我这次贵州之旅时间并不长,从南到北也只跑了七八个地方。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造访一座保留有明代遗迹的山中石寨——云山屯。初次遭遇(恕我这个古稀老人也学用一个时髦新词)屯堡人和屯堡文化,至今难以忘怀。

    要了解屯堡,首先要弄清它的历史来源,何谓“屯堡”?贵州《平坝县志》记述说:“屯堡者,屯军驻居之地也……迨屯制既废,于是遂以其居住地而名之为屯堡人,实则真正之屯堡人即明代屯军之后裔。而非苗夷之类也。”贵州《安顺府志》也有记载:“屯军堡子,皆奉洪武敕调北征南……散处屯堡之乡,家口随之至黔。”略翻一下明代历史就可以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都金陵后,曾先后派大将傅友德平定四川(洪武四年)及云南(洪武十四、十五年),因连年出师,又须常年驻兵防备叛乱,资粮匮乏,傅友德上书建议行“戍兵屯田”制,以备储粮不足。朱元璋采纳这一建议,沿滇黔要道,遍设卫所,推行屯兵制。明初南征官兵,多来自江、浙、赣等地。这些驻屯军及其家属带来了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从农耕技术到住房建筑,从衣着服饰到文化娱乐,均有明代遗风,至今已绵延五六百年。在历史长河中,虽历经灾荒、战乱种种因素,但安顺地区的屯堡文化却比较完好地保留下来,可以说,它几乎是一部明代“活的历史”。

    寂静的云山屯

    我初到安顺,赴郊外野游,看到成群结队的中老年妇女,她们身穿青蓝色宽袖长袍,腰束丝绸系带,虽道路泥泞,有人仍穿翘头绣花布鞋,往来于集市和寺庙间。本地人告诉我,这些妇女不是少数民族,她们是屯堡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屯堡这一名词。我在安顺友人处翻查了一些资料,兴趣和好奇心促使我找一处屯堡人聚居点做一番探究。友人建议我去云山屯,这是一座位于安顺东南二十余公里的山中石寨。云山屯的石屋建筑保持比较完整,居民绝大多数属于屯堡人。

    到云山屯赶上了一个阴雨的日子,实际上自从我到安顺的一天起,就无日不雨。这真应验了那句贵州谚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幸好汽车驶出市区后,一路青峰卓立,兀起平畴,加之公路两旁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发出沁人幽香,解除了天公不作美带来的烦恼。车过城东七眼桥时,我们请到一位原居云山屯的老人当向导,一路听他讲传说故事,颇为动听。过七眼桥,汽车即转入乡间土路,路上到处是大坑小洼积满雨水,凸凹难行。最后汽车停到云鹫山下,我们沿着一条古老的石阶,拾级而上。据向导说,这条道就是著名的滇黔古驿道,如今早已废弃,石阶石也多被当地居民搬走盖房了。爬了数十级石阶后,来到半山上一处垭口,垭口两侧横卧着古城墙。城门箭楼下石拱门上刻着“云山屯”三个大字。这就是始建于明初的古老屯堡了。

    驻足四望,云山屯四周被陡崖山壁包围,城墙上仍然可见到原建的炮楼和箭孔。进了屯门,是一条青石板铺路的老街,街道两旁都是木石结构的老屋。有些过去多半是店铺,柜台、门面仍然残留。更多的是民居,三合院、四合院,不少门楼上石雕精湛的花鸟虫鱼虽多残破,但仍依稀可见。走进几家院落,就可以看到雕花门窗和吊脚木门。最令人惊异的是路边和不少人家都有清泉水井。向导对我们说,顺治年间,安顺土匪陈小五率众万余人,围攻屯堡近一个月,始终未破。屯堡人的胜利不仅归功于地势险峻,工事牢固,也得力于山上这些水井。我们穿过主街,转道下了山坡。这里有一后屯门。同正门一样,石堰也随山势向左右山峰伸展,把屯堡紧紧护卫住。向导带我们到一位九十高龄的傅作林家中。老人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向我们叙说陈年往事。他吟诵了一首赞美云山屯的旧诗:单凤耸云霄,玉女渡鹊桥,天笼囚猛虎,辈辈出英豪。云山屯正门内左侧有一高耸入云的孤峰,峰上建有云鹫山寺。不知老人诗中的“单凤耸云霄”是否指这座凌空古庙。老人又说这里仍然保留的长袍大袖、丝带束腰的装束也源于明初。据说是当年朱元璋向出征将士及家属御赐的“龙袍玉带”。老人还自称是傅友德将军的后代。

    被遗弃的明珠

    我在安顺逗留了一周。第一次去云山屯只是初识庐山面目,因赶赴另一名胜天台山,行色匆匆,未及好好拍照。所以隔了两天又独自去了一趟。这一次天虽阴而未雨,独步屯中,绝少人迹。我仔细观察屯中一座座历尽沧桑的老屋,多已凋敝,有的整个院落都不复存在,只余篮球场大小的一块石板地基。我看到一个老人在监督木匠为自己打制寿材。两个小伙子看见我手持相机就羞羞答答地在不远处跟着我。我招呼他们走近,为他们拍了两张照片,又在一起抽了几支烟。小伙子告诉我,当年云山屯鼎盛时户口过千,但近年日渐凋零,所余不过百十来户,有人出外打工,有人去做买卖,住房常年紧锁,更不必说出钱维修了。年轻人谁也不愿留在屯里安心务农,他们两人马上也要外出打工了。我在崖上坐了很久,俯视石板屋顶的一簇簇房屋,苔痕斑驳的青石板街道,山风猎猎,人迹杳然,不觉思绪万千。我暗暗祈祷,在中央“开发西部”的大潮中,让这颗深藏在大山中的明珠早日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新焕发出光彩吧。

    旅行家札记

    德旺岛:塞纳河上友谊的见证

    最初见识到塞纳河的旖旎风光,还是通过荷兰名摄影家伊文斯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名字就叫《塞纳河畔》。《塞纳河畔》的镜头主要摄入这条大河的一段——一座又一座风格各异的桥梁,航行在水上的货艇、游船,岸边散步的情侣和孤独的垂钓者,堤岸上晒太阳的流浪汉……总之,这是一幅幅美丽动人的巴黎风情画,望之令人心旷神怡。我两次去巴黎,看到的塞纳河也都是市区内的风光,最让我流连忘返的是靠近巴黎圣母院的一段,河畔是迤逦百米的旧书摊,古旧的书籍、杂志、画片、招贴画、五花八门的邮票……琳琅满目,吸引着无数到巴黎来观光的游客。1999年初秋,我又一次走进法国。这次我看到了塞纳河的另一个面目——远离巴黎市区流淌在广阔原野上苍郁林木间的河道。我在塞纳河中间一个叫德旺的小岛上住了三天。德旺岛是一个只有三四公里长的狭长小岛,位于巴黎北郊一个叫安德列西的小镇对面。岛上一座简陋别墅的主人是一个叫贝丽诗的法国妇女。我同一对美国教授夫妇就在贝女士的木屋里住了三天。是什么机缘叫我有幸在塞纳河一个小岛上度过了三天悠闲时光呢?这件事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我正坐在家中院子里看书,忽然看到门口探进了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向院里窥探,是一个外国中年妇女。我估计她多半是对我满院的花草产生了兴趣,就用英文邀请她进来看看。她高兴地走进我的小院,看了一会儿花。我请她在走廊上一张藤椅上坐下,同我一道品一杯茉莉花茶。她是法国人,中文名叫贝丽诗,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贝丽诗几乎每年夏天都来北京。一到北京,除了会见几位中国朋友外,就喜欢四处串胡同,同胡同里的老北京聊几句天,了解一下中国的风土人情。贝丽诗可以算作个语言学家,在巴黎,她以教英语为生,同时自学汉语。认识我的时候,正在写一篇有关汉语的论文,介绍汉语近百年引进的外来词语。当她得知我在退休前曾经教过多年外国留学生汉语时,就请我帮助她收集这方面的资料。我自然乐于从命。从此贝丽诗每到北京总来我家做客,我俩成了好朋友。

    有一年夏天,贝丽诗又来北京了。当时我正在翻译一本美国作家写的侦破小说。书里面有不少美国土话和黑帮分子用语,把我难倒了。贝丽诗知道这事后,把一个美国教授带到我家里,为我解决问题,这位美国教授也是个汉学家,名字很怪,叫约翰·以色列(John lsrael),竟以他的民族作为姓氏。约翰研究汉学的课题是中国最早插队云南的一批知青的来龙去脉。他对云南情有独钟,不只娶了一位云南籍的老婆,而且声言,退休后将去云南落户。我同约翰很谈得来,听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在云南浪荡过,他立刻把我引为知己。我给他讲艾芜《南行记》中写的故事,他听得非常神往。

    1999年6月德国汉诺威市举办第六届国际汉学会议,约翰的夫人参加了这次会议,约翰也陪夫人同往。我则先在英国转悠了一个月,最后也到了德国。在汉诺威,我同约翰夫妇同住一家旅馆。别人都忙着开会,听发言,我同约翰却趁机游山玩水。我们两个从旅馆各借了一辆自行车,从一清早就骑到森林里乱转。将近中午的时候,或者在郊外找个小餐馆胡乱吃些东西,要么就骑车到城里用餐。我发现约翰骑车老闯红灯,我向他提出警告。约翰说:“我是南方人。我们南方人生性鲁莽,这是改不过来的。我爸爸因为闯红灯腿被撞残,可我还是改不了。”就这样,我们一中一美两个老头,骑车“大闹汉诺威”,玩得非常痛快。

    会议结束后,我同约翰夫妇连夜乘车前往巴黎,去拜访贝丽诗。火车凌晨到达巴黎车站,贝丽诗已经在站台上等着我们了。我们在火车站前面吃过早饭,兑换了法郎,又买了郊区车票,跟随着贝丽诗到达她在德旺岛的家里。德旺只不过是个方圆两三里的一个小岛,位于塞纳河中。过河须乘一只小铁船,由自己摆渡。岛上只住着四五家人,贝丽诗的两层居家极其简陋,是她同她丈夫自己动手建造的。这里环境优美,绿草如茵。白天或者坐在岸边垂钓,或者渡河去逛安德列西古镇。晚上坐在室外喝咖啡,天南地北地闲聊,真是极大的享受。

    三天的田园生活很快就过去了。约翰夫妇要在巴黎继续玩几天,他们已经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租好了房间。我则需要找一个便宜住所。贝丽诗早就托她的朋友为我找到一家叙利亚移民经营的小旅馆,房价低廉,交通便利,她怕我自己找不到,而且同旅馆主无法沟通,一直把我送到住处。直到把我安顿好,即将握手告别前,我才知道贝丽诗这次招待我们三个远方来客多么不容易。原来就在她陪伴我们期间,她的全家正在法国南方等待着她。法国人的习惯是一到夏天全家人都离开大城市到乡下度假,这次她却把亲人全都抛开了。贝丽诗的两个男孩子都不守规矩,这一年多半也犯了点事,这就更增加了她的心理负担了。

    我非常感谢这位法国朋友。那些年,她几乎每年都往中国跑,有时候还在北京某个院校教几个月法文。她丈夫(也是中学教员)为此非常不满。甚至讥讽说:我看你索性不要这个家,嫁到中国去算了。贝丽诗虽然心里也感觉有些对不起家人,可就是无法割舍对中国的迷恋。夏天又到了,我又在庭院闲坐。说不定什么时候街门会被人推开,从外面探进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来。

    开罗行

    开罗——非洲最大的城市

    开罗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公元641年阿拉伯统帅伊本·阿绥建立起一个居住区,名富斯塔特。现在它是开罗的一部分,人们称之为“老开罗”。969年法蒂米德哈里发在富斯塔特城北建都,把原名曼苏里耶地区改名开罗。至13世纪,开罗作为马穆鲁克王朝都城,已成为当时非洲、欧洲和小亚细亚最大城市了。以后几经兴衰,至19世纪初,法国拿破仑军队撤出后,统治者伊斯梅尔开始修建欧洲式新城。20世纪开罗城继续向北发展,现已扩展到尼罗河三角洲一带。今天的开罗人口将近1000万,占全国的1/4.市中心是现代化市区,解放广场位于尼罗河东岸,有十条街道在此汇集。政府机构、现代化旅馆、银行大厦,以及收藏着无数文化古物的埃及博物馆都聚集在这一带,有“开罗橱窗”之称。除现代化的市中心之外,开罗有三个古老的旧城区,房屋大多是11至16世纪的阿拉伯建筑,古老的城堡,深邃、庄严的清真寺,弯曲的窄巷……根据一些导游书的记载,开罗的名胜古迹有四五百处。世界第一所大学,同时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伊斯兰学院就设在阿兹哈尔清真寺内。建于9世纪末的伊本·图伦大清真寺的连环拱廊和浮雕图案具有巴格达最古老的清真寺风格。萨拉丁城堡建于12世纪,1946年英国的军队在这里把军权移交给埃及军队。“老开罗”是埃及基督徒最早定居的地方,这里至今还有好几座基督教堂和一个展示埃及基督文化的博物馆。埃及市面积200余平方公里,但交通非常方便。除公共汽车、电车、出租车和尼罗河上的航船外,我去开罗不久前第一条地下铁道也已竣工通车了。

    世界奇迹之一的金字塔

    凡是到埃及旅游的人,第一个愿望自然是参观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筑——金字塔。迄今为止,埃及已发现的国王金字塔80余座,可惜大部已倾圮坍倒。但就在开罗市西南吉萨却完整地伫立着大小10余座金字塔,包括最大的一座法老胡夫金字塔和已受风沙严重侵蚀的狮身人面像。这里已有两座大金字塔被凿开,游客买了门票可以沿着斜长的墓道走到塔中心原来停放法老棺木的墓室。墓室远不如我国已经挖掘开的地下宫殿那样雄伟。室中的棺木同木乃伊连同殉葬品早已移至他处,墙上的壁画也都色彩模糊。在墓室里转了一周,令人颇感压抑。另外,金字塔是严禁游人攀登的,所以参观金字塔的游客是不会有“不到长城非好汉”那种登高望远、意气风发感觉的。但是我这次去吉萨金字塔却有一段奇遇。我同我的德国游伴已看完了所有要看的东西,但是意犹未尽,便信步走到金字塔群的边缘,西眺黄沙漫漫的利比亚沙漠。这时走来一个八九岁的埃及小男孩,黝黑的面孔,炯炯有神的大眼,好奇地注视着我俩手上的照相机。我们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又把带来的水果给了他。他羞涩地拿了我们的礼物,招手示意,叫我们跟着他走。他把我们带到远处一座几乎已被沙漠包围的小金字塔,便脚步敏捷地从塔基一个缺口处攀登上去。我们也不甘落后,十几分钟以后,我同我的德国友人已经爬到了顶峰。面前是在夕阳中投掷下巨大暗影的一座座巍峨金字塔,另一面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在落日余晖里闪闪烁烁。除了远处偶然飘来几声驼铃外,四周一片寂静,杳无一人。我和我的同伴也都沉思不语。一种亘古的荒凉之感油然而生。我不禁想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登幽州台歌》来。

    漫步开罗街头

    从靠近市中心的歌剧院广场沿着阿兹哈尔大街走下去就到了汗艾尔卡里里市场。这是首建于14世纪末,至今仍保留着阿拉伯古风的一座大市场,是开罗最吸引旅游者的一个观光地区。一条条狭窄迂曲的小巷,出售金银铜器、皮革、丝织品、地毯、香料和各式各样手工艺品的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开罗市东北郊区还有一个相当规模的骆驼市场,几百只单峰驼在这里待价而沽。除骆驼外,毛驴和山羊也占据了市场的一角。从远处把牲口赶来的乡下人,常常老少一家,席地坐在地毯上。一走进市场,扑鼻而来的是牲畜的腥膻混合着埃及各种小吃的辛辣芳香。骆驼的嘶鸣、小贩的吆喝、顾客与牲畜贩子讨价还价的争吵喊叫,构成了一曲阿拉伯风格的交响乐。在这个市场游逛,人们宛如置身于中世纪天方夜谭的神话里。

    埃及人喜欢饮茶,大大小小的茶馆遍布街头。地处繁华市区的茶馆非常讲究,有的布置成阿拉伯庭院式,有的居高临下,面对繁华街市,颇有些像中国古代的茶楼。但更多的茶馆非常简陋,两三间门面,七八张茶桌,桌子大多摆在人行道上。埃及人饮的是装在小茶盅里的一种甜茶,外加一杯冷水。一种形状像长颈玻璃灯的水烟袋是每家茶馆必不可少的设置。在开罗街头漫步,这些茶馆不只是我歇脚的地方,也是同当地人民接触交谈的场所。我曾在一座讲究的茶楼里遇到过手戴四五个大金戒指的退离影坛的影星,还有能操流利法语和英语交谈的商人,也在普通的茶馆里同更多的下层人民聊天。这些人在得知我是从另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国来埃及旅游时,都表现出无比的热情。很多次在我离开茶馆时,茶博士告诉我茶资早已有人代付。一个年轻人叫我在茶馆里等着他。他自己说不好英语,叫另一个人转达他的意思。开始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过了半个小时,这个年轻人回来了,骑来了一辆上海生产的凤凰牌自行车。于是茶馆立刻成了介绍中国经济改革的讲坛。最使我感动的是两个老人——一个老裁缝,一个早已退休的小职员。这两个人几乎从早到晚坐在离我住的旅馆不远的一家小茶馆里。我每次从这家茶馆经过,都要被他们拉住,坐在一起聊一会儿天。在我告别开罗的前夕,老裁缝特别邀请我到他的一间门面的小裁缝铺为他拍了几张照片。另一个老人向我要了一枚镌有中国国徽的五分镍币。他对我说,这是一件最有意义的纪念品。

    几点感想

    我在埃及旅游两周,在开罗逗留了十天,中间有四天到南部游览了另一古城——卢克索。这里我不只参观了埃及最古老、最壮丽的两座神殿,而且巧遇我国宁夏回族自治区派出的一个建筑队,受到国内同胞们的热情招待。告别埃及后,感触颇多。主要想到的是,埃及是一个文明古国,拥有极丰富的历史遗产。近十几年,大力开展旅游事业,不仅向外界宣扬了埃及文化,而且赚取了大量外汇。在许多方面,中国与埃及很有共同点。今天,中国也在执行开放政策,埃及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埃及物资丰富,物价稳定,食品、交通有的比国内还低廉。到埃及来的旅客,固然可以住希尔顿大饭店,但也可以找到房价低廉的中小旅馆。埃及民风朴厚,除了在旅游点骑骆驼、租小驴车要讨价还价外,乘出租车、买纪念品都没有向游客敲竹杠的现象。另外一点感想是,开罗市中心摩天大楼高耸、立交桥纵横交错,站在187米高的尼罗塔上俯瞰尼罗河大桥,车水马龙,不亚于西方任何一个大城市。但是开罗的古城区却保持得非常完整,几百年的风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反观我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很少保留有完整的城墙和几条古旧街道的。要吸引外国旅游者,就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不能只注重兴建现代化的大饭店以及那些可以并排行驶几辆汽车的大而不当的街道。后来在报上读到文化部部长王蒙“存旧立新”的论点,谈的虽然是文化,但在城市规划上又何尝不然呢?

    附记:此文写于1988年,登在当时《编译参考》杂志上。时间瞬息已过了二十年,如今国人去埃及旅游的大有人在,我过去的记载已不新鲜。但是当年我的感触,例如开放旅游业,不应一味建造现代化高级酒店、拓宽马路,须要妥善保管好国有的文化古迹,今天看来也还是对的。

    探访古波斯文明

    第二天凌晨一架土耳其航机就要载我离开德黑兰。这一天决定一个人闭守在宽大的旅邸里,我既要拾掇一下行装,也要整理一下十几天游览后凌乱如万花筒般的思想。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仍然映现出波斯波利斯矗立在高大台基上的一根根擎天石柱,孤寂地挺立在一片荒凉沙碛中的波斯古国居鲁士二世陵墓。伊玛目广场开阔宏伟,环绕广场的手工艺商店每一家都填满了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手工编织的地毯巧夺天工,夜莺仿佛就在枝头飞翔,舞蹈的波斯佳丽正向你伸出纤纤玉手……是的,波斯多佳丽!虽然全身上下用黑色衣巾包裹住,但是“赫加布”披巾却掩不住美女妩媚的笑脸。特别是一些女学生,偶然在某个景点相遇,她们愿意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同你交谈。当她们知道你是从遥远中国来的旅客的时候,常常会睁大了眼睛大声说:“啊,秦(尼)!(中国)”“中国的伊斯兰教妇女要不要蒙着黑色头巾?”有的女孩子会好奇地问。这些女大学生似乎不怎么喜欢用“赫加布”蒙头。她们把头巾尽量向后推,露出更多美丽的头发,长袍剪裁得比较短,非常贴身,显露出窈窕腰肢。但是这里的宗教法规严厉。在城市街道上,不时有人巡逻,监督人们的服饰。我在旅游点穿梭,口干舌燥,却无法买到一杯啤酒。

    伊朗(旧称波斯)是怎样一个国家?我坐在旅馆里沉思着,想写下我的观感,却觉得无从下笔。

    这是一个有记载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700年的文明古国。一个在公元前6世纪即已建立起强大帝国,版图曾经西至埃及、东达中亚和印度河两岸的古国。一个历经二十余个朝代更迭、不同异族入侵,最终取得了自己尊严和独立的国家。一个自公元前2世纪即与我国有经济、文化往来(我国历史称之为安息)、丝绸之路一度把两国密切联系起来的国家。一个处处都有文物古迹但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而遭西方封锁,至今国门尚未向世界完全敞开的国家。这就是我行将离开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今称)。宗教法规虽严,对异族和非伊斯兰教徒却又宽容而友好,不少城市里都有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聚居区,同伊朗人和平共处。这个国家古老又充满蓬勃生机。早在中国秦始皇统一全国建造阿房宫前,波斯帝国的大流士一世就在自己国家营建了一座雄壮巍峨的宫殿——波斯波利斯(希腊语:意思是波斯的都城)。阿房宫在项羽攻入咸阳后被焚毁,波斯波利斯也在公元前330年被侵入波斯的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毁掉。但是阿房宫至今只剩下一座夯土高台,波斯故都废墟上的石柱却仍然高耸入云。坚实的巨石台基、石壁和门廊上精工雕刻的浮雕,处处令人缅怀当年波斯帝国的辉煌。这篇纪行就先从故都废墟写起吧。

    波斯波利斯的建造,历经八九个国王、历时150年

    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第三代国王大流士一世是这一王朝最伟大的国王,国力鼎盛。原来建都于苏萨,宫殿不幸失火燃烧,于是他又在波斯南部建造了这一陪都,大兴土木,营造了一座气宇恢宏的宫室,作为臣属向他奉献贡物和每年春季欢庆新年节庆的场所。波斯波利斯在伊朗法尔斯省设拉子东北约60公里,建于大流士一世在位时间(公元前521年至前485年),但大流士只建了奥帕当瑙大殿、塔恰劳冬宫、财库、马厩、水道、贮藏室等建筑。大流士死后,泽尔士一世,大流士二世、三世,居鲁士二世等国王又陆续扩建、改建,使之成为人世间一座极其宏伟、完整的复合体。这座巨大宫室东倚库黑·拉赫玛特山(慈善山),另外三侧为砖墙,方圆达14万平方米。站在能欣赏落日余晖的高大台地上,可以俯瞰面前一片富饶的平原。建筑材料全部采用黑灰色岩石,墙用砖砌,屋顶则是木制(现均不存)。走进这一宏伟的建筑群,首先登上的是泽尔士一世时建筑的“万国门”。左右两条通道台阶是用7米长的巨石凿成的。走完石阶通过一对带羽翼的兽身人面石像,便进入台地。这里原是国王接见各国代表团觐见的大厅,三面敞开,设有休息用的石凳。宫殿早已不存,现在只剩下几根高达20米的擎天石柱,不难想象当年大厅的巍峨。从大厅南面可以抵达大流士在位时建造的奥帕当瑙大殿。大殿用同样高的36根石柱支撑,现在仍有十余根矗立在原处。人们曾在深埋厚壁下面的泥土中发现一只储藏财宝的木箱,箱上刻着古老的埃兰语楔形文字。这是一段歌颂“王中之王”大流士的铭文。

    在奥帕当瑙东面是台地上最大的建筑物——“百柱大厅”,占地几近5000平方米。这里也是用来接待各臣属国家前来呈献贡礼的地方。“百柱大厅”原来被三米深的积土所掩埋,直到1878年才重新挖掘出来。原来的14米高的石柱多已倾倒,但还留有不少宫殿基座,满布精美浮雕。

    波斯波利斯虽然历经几位国王才竣工,但整个设计布局整齐有序,不失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徜徉在这2300年前营造的废墟里,仰望一根根擎天石柱,近看石壁、门廊的人物浮雕。不同国家子民排成长列,手持礼品,不远千里来向国王进贡。一排排蓄着长髯的波斯士兵怀抱长矛,威武庄严。20余年前第一次参观秦始皇兵马俑的感觉不禁又一次油然涌上心头。不管帝国当年历史如何辉煌,武功如何显赫,最终都已被无情的岁月磨灭掉,只能慨叹一声“俱往矣!数英雄人物还在今朝”吧。

    伊斯法罕,天下之半

    伊斯法罕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地处伊朗首都南400余公里,在萨珊王朝时就已出名。但其后沦入阿拉伯人之手,又受到蒙古人的破坏,居民被帖木儿大量杀戮,城市元气大伤。直到萨法维王朝时期,阿拔斯一世于1598年把首都从加兹温迁移此地,才又重新振兴。阿拔斯一世大兴土木,修建了寺院、广场、旅店、桥梁和林荫大道,使之成为伊斯兰一座最精美的城市,堪称古波斯的一颗明珠。

    伊斯法罕拥有无数名胜古迹,游客在这里可以寻幽探胜,沉湎在一座座古老的清真寺和昔日国王的御花园里。也可以在美丽的桥上散步,在河畔草地上休息,或者在堆满艺术品、手工艺品的巴扎市集上漫步寻宝。在传统的茶馆里品茗,抽一袋水烟和当地居民谈心……总之一句话,伊斯法罕有说不完的迷人景色,令人流连忘返,不肯离开。

    契黑尔·索通宫始建于阿拔斯在位时期,占地6.7万平方米,完成于1647年,是萨法维国王的宫廷和接见客人的大厅。契黑尔·索通的意思是“四十柱宫”,但实际只有二十根。另外二十根柱子是大厅前池塘中的倒影。四十在波斯语中有“众多”的意思,至今在伊朗某些地区,“四十”与“众多”仍是一个词。哈希特·贝黑希特王宫是萨法维王朝后期的王室成员居室,建于17世纪后半叶,意思是“八座天堂”。四周原有一座巨大花园,现已不存,为市政府修建的一座公园所代替。密瑙莱·琼邦的意思是“摇动塔”,原是蒙古人统治时期的陵园。两座尖塔,只要你不怕掉下来爬上楼梯就可以推动使塔身猛烈晃动。伊斯法罕拥有200余座清真寺,最古老的一座是已经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中的礼拜五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始建于11世纪末至12世纪初,以后又不断改建、扩建,已成为伊朗宗教建筑史中的一座里程碑。除清真寺外,伊斯法罕还有两座基督教教堂。旺克教堂建筑在亚美尼亚人移民区内,已有四百余年历史。内部装饰着一幅幅色彩精美的圣贤绘画,融汇了伊斯兰画风和欧洲基督教绘画风格。另外不少镀金雕像,均取材于《圣经·旧约》中的故事。

    我这次旅游在伊斯法罕停留了两天,印象最深的一是巨大的伊玛目广场,一是横贯伊斯法罕的萨因德罗河河上的几座桥梁。

    伊玛目广场长510米,宽165米,总面积达8万平方米,有两个莫斯科红场大。这里本是萨法维王朝时期进行阅兵、演武、举行各种竞技的场所。广场四周由两层高的连环拱廊环绕。除了阿里·考普宫、伊玛目清真寺(被认为是世上最精美的建筑物之一)和谢赫·罗特夫劳清真寺(国王献给自己岳父、黎巴嫩学者谢赫·罗特夫劳的重礼)以外,就是绵延不断的一座座工艺品、美术品店铺。漫步其中,人们不禁惊叹伊朗人精巧的手工技艺和审美意识。我也买了一件纪念品,但不是细密画(miniature paint-ing)或者彩绘的瓷碟,而是一本有五种语言(波斯文、英、法、德和世界语)的波斯哲理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O‘marK hayyam:Rubaiyat)。《鲁拜集》自从1859年为英国人菲茨杰拉德译成英文出版后,已成为世界经典文学作品之一。我国早在1928年就有郭沫若的译本,近年来又有四五种新译本问世。年轻的时候,我刚刚学会一点英文,能借助字典阅读英语著作,就偶然买到了《鲁拜集》的英文译本。“夜莺在蔷薇园中鸣啭。少女坐在流水潺潺的小溪边,让淡蓝色月光在身上流淌……”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人间乐园。但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早在七百多年以前就魂归天国。夜莺多半已经被很少间断过的隆隆炮火赶走。诗人早在他的四行诗中就预言道:“杰姆西饮宴的宫殿(波斯波利斯亦称‘杰姆西的宫殿’,杰姆西有鼎盛之意)如今已成为野狮和蜥蜴的游居地。”环球万国,如今何处还能寻到伊甸园呢?

    锡乌塞桥(亦称三十三孔桥)北侧直通伊斯法罕恰豪勒·保格林荫道,这是萨因德罗河上最美的一座桥梁,长300米,分上下两层。上层行人,下层兼作水闸。天气炎热的时候,人们可以坐在拱廊中休息,也可以在桥畔茶馆中品茗,观赏岸边风景。夏赫列斯坦桥在城区东面,长100米,由12块巨石建成桥梁,据说这座拱桥建于萨珊王朝时期,是伊斯法罕最古老的桥梁。

    马什哈德——从一个边陲小镇到伊朗第二大城市

    马什哈德位于伊朗东北角,是霍劳桑省省会。几百年前,这里原是一个边陲小镇。公元8年,伊斯兰教宗教领袖伊玛目·列朝在此殉难(传说他是被哈里发玛蒙用葡萄毒死的),被埋葬在这里,其坟墓成为圣祠。16世纪,萨法维王朝宣布什叶派为伊朗国教,他的墓地成了什叶派教徒朝觐圣地。圣祠周围逐渐发展成一座小城,现在马什哈德的人口已逾200万,每年都有无数信徒来此朝觐祈福。外国旅游者也蜂拥而来,马什哈德日渐繁荣。

    伊玛目·列朝圣祠是一个建筑群,拥有许多庭院,并有图书馆、博物馆、医务所、净礼处等不同功能的馆所,直到现在仍不断修整扩建。我去参观的时候就看到有的院内起重机正在搬运石块,手工艺工人在向壁上贴马赛克瓷砖。圣祠本身虽然禁止非穆斯林人入内,但圣祠的高大金色圆顶,高耸入云的密瑙莱塔(宣礼塔)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由于担心恐怖分子制造麻烦,所以进入圣祠检查极严,连相机也禁止携带。因为无法自己拍摄照片,我只能买了一套精美的明信片留作纪念。

    到了马什哈德,一个不能不去参观的地方是城市东北22公里的图斯城。在马什哈德成为首府以前,图斯一直是一座繁荣的城市,并长期作为省府,但现在已经极其衰败,只剩下不多民房和一片破落的黄土城墙。图斯今天仍然引来不少旅客是因为这里是波斯大诗人菲尔多西(940-1020)的故乡,诗人死后陵墓也建在这里。菲尔多西用35年时间完成了波斯文学巨著5万行长诗《王书》。《王书》既写了史前时期波斯的神话故事,也记录了一些传说和历代王朝50位帝王的史实。菲尔多西坟墓在1933年修建,1968年重建,庄严巍峨。地宫四壁环绕着记载于史诗中的多幅浮雕石版画,人物造型极为生动。菲尔多西一生清贫,他反对暴政,同情劳苦人民,在伊朗人民中享有崇高荣誉。

    为了多走一些地方,多了解一些伊朗人生活情况,我在从伊斯法罕返回德黑兰时,退掉机票,改乘汽车,又访问了卡尚、纳因、库姆等大小城市和村镇。但是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纷繁多彩的国家远不是十日游程所能看完的。但愿国内有更多游客能到这个与中国友好的古国观光,写出更多更好的报道。

    (2004年)

    诗人之乡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到东安市场内丹桂商场去淘旧书。当时我读英文刚刚入门,借助字典勉强能够阅读原著,所以那一时期买的多是英文书。有一次,我买到了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的《鲁拜集》英文译本,如获至宝。

    “鲁拜”是阿拉伯语,意思是四行诗。郭沫若早在1928年就翻译出版了这本诗集。《鲁拜集》也是郭老为此书取的名字。我在辅仁大学听过翻译界前辈李霁野先生讲世界文学史课。他介绍海亚姆说,这人博学多才,是数学家、天文学家,还在波斯塞尔柱王朝的宫廷里当过御医。吟诗只是他生活中的余兴。同好友相聚,饮酌之间,随口吟诵成篇,但不少诗句却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在他死后两百余年在设拉子集结印刷出版。

    李霁野老师还说《鲁拜集》之所以成为世界经典著作,要归功于英国人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在19世纪中叶把《鲁拜集》译成英文出版,引起文坛轰动,可以说赋予了《鲁拜集》第二次生命。这也正像另一位英国人查普曼(1559-1634)首次把两部《荷马史诗》译成英文一样,功不可没。

    海亚姆的诗探索宇宙、人生,悲叹生命短促、世事无常,而日月星辰却循环往复,千古不变。但是宇宙的奥秘有谁能探清?他认为来世——天国或地狱都是虚幻的,俱不可信,应该珍惜的是现实世界。由于海亚姆诗中表现了无神论思想,所以招致了统治者和宗教界仇恨。他死后不久,就有人攻击他的诗是“伤人的毒蛇”。

    我热衷于阅读《鲁拜集》的时候,年纪太轻,天堂和地狱都离我太远。我喜欢的是诗人对人间乐园的讴歌:

    树荫下,持一卷诗篇,

    一壶酒,和面包一篮,

    还有你,在荒野中伴我吟唱,

    这荒野就是人间乐园。

    ——《鲁拜集》第十二首

    直到年纪老大,我才领悟到伊甸园难寻,诗人吟诵的只是他的理想国土。正像丹麦人克尔恺郭尔说的:“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现实生活同他的创作处于不同的领域。”

    年轻时胡乱购买的书几乎全部都散失了。但这本英文译本《鲁拜集》虽然历经劫难,却一直保存在手里。不久前,我又把它从乱书堆里翻寻出来。这是一本绿色小羊羔皮装订的小书,封面烫着金字和一把竖琴,是美国费城某一书店出版的,但并没有注明年份。但从收录在卷首的一篇序言——1897年一个英国人在伦敦海亚姆俱乐部中所做的演说——看来,应该是19、20世纪之交的出版物。我把它找出来,是因为不久前我去伊朗(自1935年波斯更名伊朗)漫游了十余天,凑巧又在伊斯法罕一家小书店里买到了一本《鲁拜集》。新买的这本印刷粗糙,但除了波斯原文外,还收集了英、德、法和世界语四种译文,我想把两个版本对照一下,看看译文有无分歧。此外,出于一个老翻译家的习惯,我也想了解一下,德文和法文如何处理原诗,同菲茨杰拉德的译文出入大不大。

    在伊朗旅游,先从德黑兰飞往设拉子——建于公元前500年左右,后来被亚历山大大帝焚毁的波斯波利斯古城废墟就在设拉子东北60公里。从设拉子再乘伊朗国内航班,两个多小时就飞到了霍拉桑省省会马什哈德。海亚姆的陵墓在马什哈德西面100余公里的内沙布尔,我本应去参拜一下,但限于旅程安排紧凑(如果去,必须在内沙布尔过夜),失去了机会。

    不能去内沙布尔,近在咫尺的图斯城是必须去的,因为这里是波斯另外一位大诗人的故乡和长眠之地,那就是历时35年写下五万余行(每行均为对句)英雄史诗《王书》的菲尔多西(940-1020)。《王书》分神话传说、英雄传奇和历史故事三部分,囊括了波斯早期及伊斯兰前期的整个历史,在伊朗家喻户晓,菲尔多西也赢得了爱国诗人的称号。据说在他动笔前,当时的统治者马哈穆德曾答应每一行对句酬劳他一枚金币。但是当他完成这部巨著时,国王却后悔当年出价太高,把金币改为银币,菲尔多西一怒之下,分文未取,拂袖而去。这以后他流亡异乡,穷困潦倒,直到晚年才回图斯。在乘车前往菲尔多西陵墓路上,我的伊朗朋友兼向导K先生给我讲了不少诗人的逸事。K先生很有文学造诣,英语也讲得极好,我同他交谈毫无隔阂。刚才那个金币故事,K先生有另外一个版本。他说,银币诗人还是收下了,只不过转赠给图斯的穷人,叫他们在城门外的河上修了一座小桥。我当时还问了那条河的名字,可惜没有记住。

    菲尔多西的陵寝庄严巍峨,是模仿帕萨尔加德波斯古王居鲁士二世坟墓式样建造的。据K先生说,这座陵园始建于1933年,本是准备纪念诗人逝世的。伊斯兰革命后,当政者认为菲尔多西的诗有反宗教倾向,陵墓曾受到很大破坏。但是现在诗人的名誉已经恢复,陵墓也进行了维修,陵园中有一座诗人的大理石雕像,供人瞻仰。

    谒陵的当天晚上,我们去一个叫托尔卡伯的郊区吃晚饭。这里本是富人的别墅区,革命后有钱的人大量流亡国外,花园和别墅被商人买下来改为一家家餐馆。餐馆内的座位是波斯传统式样,人们围着矮木桌坐在高大的木炕上吃饭、吸水烟袋、谈天说地。K先生又一次说起诗人的故事来,因为伊朗宗教法规极严,禁止饮酒,我们喝的是一种叫“杜”(dugh)的饮料。这种“假啤酒”略带点薄荷味,也起泡沫,喝起来倒也爽口。几杯下肚之后,K先生来了兴致,高声吟唱起海亚姆的诗句来。我也搜索枯肠,把几乎遗忘的菲茨杰拉德译诗背了两首。一唱一和,把服务员和另外两张餐桌上的游客也招引过来。这次在诗人之乡临时组织的唱诗会是我伊朗之旅最难忘的一幕。

    菲尔多西、海亚姆、萨迪和哈菲兹在伊朗被称为古波斯诗坛“四大支柱”。后两位诗人都出生于设拉子,死后也都葬在故乡。后人为之建立了陵园。萨迪前半生过着托钵僧生活,四处流浪,足迹远至非洲及我国的喀什噶尔。浪游中,他接触到不同阶层的人物,体验了人情世故,返乡后潜心著作,先后写了哲理性叙事长诗《果园》和夹有短诗的韵文长篇《蔷薇园》。人们称赞他的诗宛如“一根绚丽的五彩长线贯穿着的箴言明珠”。哈菲兹以写抒情诗见长,人称“设拉子夜莺”。听伊朗朋友说,每个伊朗人家庭中都有两种不能缺少的东西。一是《古兰经》,另一件就是《哈菲兹诗集》。这两位诗人在世界文坛上早就享有很高声誉。萨迪在《蔷薇园》中吟唱的“亚当子孙皆兄弟”一首诗体现了他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已被联合国采纳用以阐述这一国际组织的宗旨。

    两座陵园我在设拉子都拜望过。陵墓朴实、肃穆。环绕墓地的园林开阔疏朗,林木蓊郁,绿草如茵。院内设有小型博物馆和售书处,可以了解诗人生平事迹,购买诗人遗著。哈菲兹陵园后面的小跨院还开辟了一个茶馆,供游客品茗休息。在萨迪的陵园里,我信步走到偏僻的一隅,看见有人正坐在树荫下翻阅(可能是刚买到手的)一本诗集。这里远离尘嚣,异常宁静。我也找到一张石凳坐下,叫自己同清纯、平和的氛围融合起来。仰望蓝天白云,遥远处隐约显映出一线淡淡青山。花香扑鼻,禽鸟在林间啁啾。我好像已经走出纷乱嘈杂的世界……蓦然间,青年时代梦想过的伊甸园又涌上心头。啊,伊甸园在人世间多半还是有的,只不过隐藏在古诗人的陵园中而已。

    (2004年)

    揭开印度的神秘面纱

    印度的魅力

    南航飞机滑落到新德里机场水泥跑道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机场大厅灰暗、陈旧,看不到任何现代化气息。旅客寥寥,我们一行从北京来的游客,很快就办完入境手续,顺利地出了关。但是走到出口大门内的休息厅时,却发现印度旅行社地陪人员还没来迎接,只能等待。这间休息厅很宽阔,四周有不少旅行社接待处,外币兑换所和售卖地图、明信片等零碎物件的商店。只不过大多店铺都关着门,一片昏暗。一排排硬塑料靠背椅上坐着服装各异的印度人,最显眼的是几个头缠厚重头巾的锡克教徒和披着色彩鲜艳纱丽的印度妇女。也有几个女人带着小孩席地而坐,身下铺着毯子。我本想去小卖部买一本印度导游地图什么的,却因为口袋里只装着美元,没有卢比,所以只在书摊上随便翻翻,什么也没买。我坐在椅子上,等着进一步投身到这个充满魅力、长久吸引着我的神奇国度里。

    是什么把我召唤到这里来的?是号称“印度珍珠”的世界七大建筑奇迹之一的泰姬陵还是粉红色城市斋浦尔和它那开着上百扇窗户的“风之宫”?是在恒河圣水里沐浴的印度教徒还是街头的弄蛇人、在大街小巷悠闲漫步的神牛和大象?是释迦牟尼向弟子传经布道的鹿野苑还是令人瞠目结舌、赤裸裸表现性爱场景的卡杰拉霍神庙?贬斥印度的人认为这个国家贫穷、落后,城市里充满了乞丐,农村很多家庭没有厕所,根本不值得一去。这倒也是实情。印度人口众多,在农村失去立锥之地的人蜂拥到城市里来,弄得大城市肮脏不堪,人满为患。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V.S.奈保尔在《印度:受伤的文明》一书中曾这样描写孟买:“每天都有1500余人,约350户人家拥进孟买讨生活,他们来自乡间,身无长物……通往机场的公路两旁簇拥着无数低矮棚户。白天处处人挤人,夜间人行道上睡满了流浪者……”“街头乞丐成群……不少乞儿露出自己伤残的肢体,一味纠缠行人……”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又不得不为不足中国国土l/3的印度(印度面积只有298万平方公里)却养活了十几亿人口而感到惊奇。近年来,印度科技发展极快,已成为世界上软件最大的供应国之一。印度人笃信宗教,但这并未妨碍它在现代化道路上阔步前进。印度处处是各种教派的庙宇,是一个保守的国家。但以宝莱坞电影为蓝本的商业片又征服了无数国家的观众。或许印度的魅力正在它是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地方,是一个既古老又现代化的国家。诚如某一本描写印度的书上所说:“它是一只不老的神牛,负载着几千年的神秘和奇异,又像一只躁动不安的蛇,在现代与传统的巨大反差中左冲右突。”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迈进印度的国门。我将很快地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哪怕只揭开一角,只看到一些表面景象呢,我多年寻求的目的总算实现了。踏上印度土地的这一天是2003年9月30日,我将在这个国家逗留两周。在这整整14天中,我将看到些什么呢?

    新德里和旧德里,两个世界

    到印度的第一天,乘坐旅游大巴在首都德里兜了几个圈子,但只是走马观花,一切都只是匆忙一瞥。直到十几天后我只身游历了拉贾斯坦省归来,在旧德里一家不大的旅馆里住下,才对这个总人口达900万的印度首都开始了比较亲密的接触。

    德里由新旧两部分组成,是过去与现代、传统与当代的结合。新德里是在1911年由英王乔治五世奠基,英国两位名建筑师规划设计,于1929年建成的。这里是印度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总统府、国会大厦、政府机构和各国使馆的所在地。新德里街道宽阔,到处是白色别墅和绿油油的草坪,笔直的国家大道从印度门(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将士而修建)直通富丽堂皇的总统府邸。市中心康诺利广场向四周辐射的几条街上,银行、酒店林立,既是现代化商业区,又有公园、喷泉供市民休息。但是只要穿过新德里北面的德里门,人们就走进旧德里,其感觉很像穿越了一条时空隧道,一下子回到数百年前的旧时代。旧德里除了几条大街外,充满迷宫似的迂曲小巷。神牛挡住车路,弄蛇人吹奏着笛子叫眼镜蛇跳舞,小吃店里飘散出敦都里鸡香味。我在德里逗留的倒数第二天,在游过莫卧儿王朝的皇宫红堡以后,走进了红堡对面的月光市场,立刻就湮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三轮摩托、人力车、手拉车、汽车堵塞了道路,香料市场、珠宝市场,卖绸缎、布匹、成衣和鞋帽的摊位、商店,一个接一个,走也走不到尽头。人们的叫喊声和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我跳上一辆人力三轮车,讲好100卢比(约合人民币15元)拉我在月光市场兜一个圈子,费时大约一个钟头,但是由于道路堵塞,我在人力车上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才逃出车辆人群的重围。付过车费,我沿着梅基·苏哈士街步行向德里门走回去。这一天是星期日,正好赶上这条大街上举办旧书市。一条两三公里长的人行道上,一个书摊连着另一个书摊。但是在书摊买书也困难,因为摊位占据了人行道的2/3,余下的狭窄空间只能相对走两行人。购书人被广大人群挟裹着,很难站住脚。我大致浏览了一下,书摊上摆着的大部分是画报、杂志和簿记、电脑教科书等实用书籍,只有在一处转角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堆英文文学书。蒲柏、笛福、菲尔丁、斯特恩……大多是现在早已被人遗忘了的英国十七八世纪的作家。不知这些皮面精装的文学作品是过去哪位英国殖民者的遗物,如何沦落到街头旧货场里。

    旧德里过去曾有七个朝代在此建都,处处是文物古迹。但是我只参观了建于17世纪上半叶莫卧儿王朝的红堡。红堡矗立在朱木拿河畔,四周有两公里长的红砂石围墙,傍晚时分,这一印度“紫禁城”在落日余晖照耀中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火。城内亭台、阁楼、宫殿造型别致,雕刻精细,华丽非凡。全堡有五座城门,正门在西,名拉合尔门。1947年尼赫鲁就是在这里宣布印度独立的。

    泰姬陵和一个哀婉的爱情故事

    泰姬陵位于印度阿格拉城朱木拿河右岸,始建于1631年,费时22年才竣工。这座洁白的大理石建筑宏伟壮丽,寝宫和一些细部装饰玲珑剔透,巧夺天工,不愧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更加感人的是泰姬陵的建造还蕴含着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代皇帝沙贾汗是一个英武有为的君主,但据说也是个暴君,有时会把犯人扔进虎笼里喂虎。他在1628年称帝,征服德干各国,北伐波斯,战功赫赫。当沙贾汗还当太子的时候,同一个可汗的女儿,十九岁的阿柔曼·巴纽·比格姆结婚。阿柔曼聪明贤惠,美艳惊人,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她为沙贾汗生了14个孩子,不幸在三十八岁时因难产而死。沙贾汗在她生前曾赐予这位宠妃封号蒙泰吉·玛哈尔,后讹传为泰姬(或泰吉)·玛哈尔,意为“皇宫中的王冠”。泰姬临死的时候,请求皇帝为她建造一座陵墓,纪念他俩真挚的爱情。死后,沙贾汗实现她的遗言,每天动用两万余民工,总共投入4000余万卢比,终于建成这座举世闻名的陵寝。泰姬陵墓占地17万平方米,四周筑有红砂石围墙。中央是花园、长甬道和清澈见底的水池。陵墓建造在7米高的正方形大理石石基上,高74米,顶部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穹顶,顶端耸立着金色塔顶。内部寝宫装饰镶嵌非常华美。据说沙贾汗从世界各地采购无数珍贵宝石、珊瑚翡翠、珍珠玛瑙,在墙壁上镶嵌成各种花卉。有的水晶还来自遥远的中国。泰姬陵在一天中随着日光转移、光线变化,呈现出不同色彩。夜间,在皎洁的月光或闪烁繁星映照下,宛如梦中仙境。英国诗人阿诺德爵士(Sir Edwin Arnold)称赞说:“这不是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位国王融化于有生命的巨石中的爱情。”

    沙贾汗本想在离泰姬陵墓不远的地方再用黑色大理石为自己修建一座陵墓,与爱妻陵寝相对,日夜守望。可惜在他晚年,几个太子争夺王位。一个叫奥朗泽伯的儿子竟把他幽禁在阿格拉城堡一间小阁楼里。沙贾汗被活活囚禁了七年,每天只能隔着朱木拿河遥望爱妻坟墓,以泪洗面。在他抑郁身亡前,这位不幸的君主写过这样几句诗:

    这座洁白的建筑不断勾起我的愁思,

    太阳和月亮伴我一同滴落伤心泪水;

    虽然陵墓矗立在凡俗尘世,

    它展示的却是造物主的伟大光辉。

    卡杰拉霍和一个神话爱情故事

    卡杰拉霍位于印度中央邦查塔普尔县,在新德里东南约600公里,地处德干高原以北、恒河平原区南端。几百年来,它只是人口不足一千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落。1838年,英国驻印部队中一个工程师无意中闯入这个地区,却有了举世震惊的伟大发现。原来自公元9世纪初起,这里有一个繁荣的王朝——昌德拉王朝崛起。这个王朝以卡杰拉霍为中心,统治了印度中部本德勒坎德数百年。在昌德拉王朝鼎盛时期,王朝的第一位国王丹伽(约954-1002)在位时,开始在卡杰拉霍大规模建造神庙——毗湿奴庙、湿婆庙、耆那教庙,甚至还有少数佛庙。这些神庙庄严高大,门廊角塔,重叠相连,远望如一座座山丘。最令人惊异的是庙体上的无数雕刻和浮雕,不论是上界天神、飞天仙女还是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不论是象头人身形态骇人的神兽,或人间家畜,个个神态生动、栩栩如生。举世无双的塑像是众多赤裸裸表现性爱的场景,有的是数男与一女做爱甚至人畜相交。这是在西方最大胆的美术作品中也无法看到的。卡杰拉霍最早曾有八十余座神庙,现只保存下二十几座,分为东、南、西三个庙群,分散在大约六平方公里的广大区域内。

    说到昌德拉王朝的起源和“爱神庙”的建造,印度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位貌似天仙的公主,名叫亥玛瓦蒂(Hemavati)。她的美丽容颜叫月神昌德拉动了心,于是在一天夜里,趁公主在河中沐浴的时候,化身英俊青年,降临到公主身边,同她做爱。他们后来有了一个儿子,得到众神祝福,长大成人后,英勇非凡,曾赤手杀死过一头雄狮。以后昌德拉家族子孙繁衍,就建立了昌盛的王朝。在参观卡杰拉霍神庙时,游客不难发现人狮搏斗的雕塑,因为建筑师念念不忘把昌德拉人祖先的非凡英勇叫后代人知道。至于卡杰拉霍庙群上的雕像为什么以妇女为主,而且所有的妇女都是我国某位作家盛赞的“丰乳肥臀”形象,为什么性爱场景这样毫无忌讳地频频呈现,这恐怕只有研究印度文化、社会、宗教的学者才能解答。我这个普通旅游者只能解释说:性爱是人的最原始本能。人类的繁衍、种族的延续都有赖于男女相爱。为什么不少种族部落都曾有过生殖器崇拜?为什么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湿婆以“林伽”(男根)为象征,供奉在众多湿婆庙里?大概原因也在此吧。

    骨灰就撒在信徒沐浴的河道里——恒河浴场

    印度教徒相信,恒河是一条圣洁的河流,在恒河中沐浴可以涤清一生罪孽,使灵魂纯净。但在恒河河畔几处浴场中,教徒最渴望去朝拜的却要属圣城瓦腊纳西了。瓦腊纳西原名贝纳勒斯,又称迦尸。曾是迦尸古王国的都城。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认为它是印度主神湿婆在6000年以前创建的,由于湿婆用自己的头发把从天猛降的恒河河水挡住,才挽救了住在这里的无数生灵。至今印度教徒有很多人还相信只有死在这个圣城里,灵魂才能升天。

    瓦腊纳西在佛教始祖释迦牟尼时期(约公元前6世纪)已经是一个闻名全国的宗教城市。释迦牟尼在这里收了五位弟子,并首转法轮,宣讲佛教真谛。大约900多年以后,中国高僧玄奘也到这里来取经。他在《大唐西域记》里描述这座圣城说:“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僧徒1500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可惜印度佛教后来式微,释迦牟尼讲经的鹿野苑逐渐沦为废墟。直到19世纪中,考古学家才对鹿野苑进行挖掘,重整失散的文物古迹。

    我们从德里乘了一夜火车,次日清晨才颠簸到瓦腊纳西。当日参观了鹿野苑和考古博物馆,又朝拜了“印度之母”等几座神庙。吃过晚饭,同两个伙伴租了一辆三轮摩托,到瓦腊纳西城里去观光市容。听说这里一年有四百多个宗教节日,我们去的这一天正好是点灯节(Diwali),只见几条街上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有些地方还搭起舞台,有小乐队演奏音乐、表演歌舞。车子快走到恒河边的时候,人群拥挤不堪,我们也只能下车步行。这是我首次混迹到印度老百姓人群里,是我第一次见到横卧街头的神牛,第一次闻到小吃店里散发出的咖喱的辛辣和香料的芬芳,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身披白袍,面对恒河的信徒念念有词地礼拜祈祷。

    次日凌晨,乘坐了一条小木船,沿着恒河边往返巡视了一遍。恒河西岸一侧是一排宏伟的建筑物和众多庙宇。6公里长的河岸建有七十余个带阶梯的小码头,每个码头的阶梯上都有沐浴的善男信女。一些男性甚至裸体浸在河里,有的不断把水撩到身上,有的向东方合十祷告。浴场北头有一个火葬场,两只载着尸体的小船正泊在河边。尸体上盖着白布。岸上和小船上堆着焚尸的柴木。我看到火葬场上冒着袅袅青烟,不知是一位什么圣徒的灵魂正随着青烟升入天国。虽然向导预先嘱咐我们不要拍照,我还是偷偷把这一难见的奇景摄入我的相机里。只有去过庙宇林立的瓦腊纳西,只有看了在恒河浴场沐浴的男女教徒,和遍布街头的苦行僧,才深知印度人对宗教的执着如何深。有人形容印度人说“没有宗教就没有生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短短的14天印度之旅结束了,但这个背负着宗教与历史的沉重包袱,正蹀躞着走向现代文明的国家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回想那段游历,脑子里依然充塞着无数见闻和感受,这远不是一篇记游的短文能够覆盖的。

    (2003年)

    布赖顿棒糖——异域拾英之一

    未迈出国门前,对西方国家人民生活习俗的了解如隔雾观花,只知道个大概。仅有的一点皮毛知识,均得自书本。五六十年代翻译过几本德国古典文学作品,靠着勤查字典(杜登的图解词典对我的帮助极大),倒也能应付下来。“文革”后开始译一些西方现当代作品,一碰到描述英美人衣食住行的细节和琐事,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使我这个读了大半辈子洋书的人,恍如无知小儿。以英国为例,什么叫detached house?什么叫semi-detached house?啤酒馆为什么分为saloon bar和public bar?二者有何区别?这些词有的在词典里虽能找到解释,但看过后仍不甚了了。比如说,为什么一个人乘坐火车,发现被人追踪后一开身边的车门就跳出车厢?难道车门就设在座位旁边吗?这件事直到若干年后我乘上一列从伦敦开往克罗伊登的市郊火车才弄清楚。原来英国的老式火车车厢每两排相对的座位旁边就有一扇门,并不像今天的车厢那样出入口设在车厢两端。这种老旧火车一节车厢两面各有十几扇门,旅客一迈腿就能上下月台。这种便利设施使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国女侦探小说作家,一生写了近七十部作品)作品中的不少被追捕的人很方便地就失了踪。

    1981年第一次去英国,在伦敦住了两天便迫不及待地特地去游览有“海滨伦敦”之称的布赖顿。吸引我到这里来的不只是几公里长的沙砾海滩、欧洲最大的游艇码头、水族馆和东方式样的皇家穹形宫,我更想看一看作为格雷厄姆·格林的一部小说标题的“布赖顿棒糖”到底是什么样子。Brighton Rock中的“Rock”一词曾一度为人误译为“岩石”,实际上是在这个海滨避暑地售卖的大约三十厘米长的薄荷味棒棒糖。《布赖顿棒糖》(格林自称这本书“可能是我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的主人公,那个信仰天主教而心灵极度扭曲、最终消失到悬崖下的年轻职业杀手品基小时候是否常常吮吸这种棒棒糖呢?徜徉在由旧时渔民晒网场建起的迂曲小巷,坐在也许是品基第一次遇到他未来的妻子、最后又出卖了他的罗斯的小餐馆里,我好像朝着文学大师格林建筑起的这个心灵城市更走近一步了。

    在英国住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原来这种叫作rock的棒棒糖,不仅布赖顿有,其他的一些名胜地也有。有趣的是,各地的棒糖都把自己的地名用不同颜色的字母拼出来嵌在糖心里面,以示与别地的棒糖不同。一位熟悉本国典故的英国朋友告诉我,苏格兰首府爱丁堡1822年就开始制造爱丁堡棒糖,历史最早。爱丁堡的古城堡雄踞城市中央,建筑在三面峭壁、高达135米的巨大岩石上,城堡内有国王寝宫、有军营和地牢,也有一座苏格兰建筑最早的小教堂。爱丁堡人把他们制作的大棒糖叫rock,很可能一语双关,为他们这块有历史意义的大岩石传名,以后其他名胜地生产的棒糖便也都沿袭“岩石”这个名字了。叫“岩石”也对,棒糖坚若石块,小孩子买一块就是嘬一个钟头也嘬不完。

    (1993年)

    饮茶——异域拾英之二

    善于讲故事、解剖人性笔锋有若手术刀一样锐利的萨默塞特·毛姆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英国作家。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人性的枷锁》在当年无书可读的日子我曾不断翻阅,几乎成了我的英语课本。这本书里好几处出现了伦敦的“茶馆”(其实把tea house译成“茶馆”很不恰当。英国和中国文化背景迥然不同;伦敦的tea house绝不是老舍笔下的茶馆)。书中一段孽姻缘的女主人公弥尔德蕾出身就是一家伦敦茶馆的侍者。据年纪大一些的英国人讲,这种茶馆环境幽静,布置典雅,是英国中产阶级市民品茗休息的好处所。可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风气的变化,逐渐消失,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Lyons连锁茶店在伦敦市内的最后一家也关闭了。1981年我第一次去伦敦,在街头傻找了半天,一家也未看到。几年后又有机会去英国,倒是在某个海滨小镇发现了一家teahouse,但同毛姆描写的已大不相同。那地方虽也卖茶,却以经营便餐为主,已成为小餐馆了。

    对于不习惯喝可口可乐与矿泉水的中国人来说,出国旅游饮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一般地说,在欧洲一些国家的咖啡馆里都可以喝到茶,虽然那里供应的都是红茶,并无龙井香片。要一杯茶,随之而来的是牛奶、方糖,外加一片柠檬。在英国海滨还有加奶油的奶茶。在咖啡馆喝茶,口渴的人可以叫一壶(不锈钢的茶壶也不过陶瓷缸大小),对我这种习惯豪饮的人也未免太吝啬了。曾在匈牙利饮茶,是一小酒杯极甜的浓茶,不给你加水,喝了以后反而更觉口渴。后来有机会去埃及漫游,发现那里的茶馆大大小小遍布街头。讲究一些的有庭院式的,也有的是临街的小茶楼,这使我想起《水浒传》里的豪杰们临街品茗,看见街头一起不平事,就从楼上一跃而下。简陋一些的茶馆只是在马路边上摆几张桌子,供游人歇脚。可惜埃及人喝的也是甜茶,茶杯比匈牙利的大一些,外加一玻璃杯冷水。埃及的茶馆从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我面前摆着一小杯甜茶,时不时地啜一口,一面同三教九流的人闲扯,或者看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吸大水烟袋。这是一种落地式的大烟袋,下端有一个玻璃水壶,大小茶馆都免费供应。埃及物价便宜(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不知如何),我不只可以自己连喝几杯,还可以大大方方地招待同桌的茶客。

    久在外面行走,我已养成随身带一瓶矿泉水或蒸馏水的习惯。还是在埃及,从卢克索小旅舍的老板那里借了辆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帝王谷”(那里有埃及六十四帝王陵墓)。同行的是一个旅途上偶然结识的年轻德国人。我们两人只带了一瓶蒸馏水。没想到沙漠里那样热,头顶的太阳那样毒,骑一小段路就汗流浃背,不得不停下来喝两口水。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世界里这几口温暾暾的白水味同甘醇,那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饮料了。

    (1993年)

    欧洲跳蚤市场印象

    第一次体味西方跳蚤市场的“盛况”是在德国鲁尔区的波鸿市。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的摊位,五光十色的旧货,简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怀疑这已不是一切都富丽堂皇、整齐有序的德国,而是东方某个国家的集市了。那是80年代初,我受聘担任波市语言中心的汉语教员,第一次迈出国门。在物质与精神生活受到长期禁锢之后,突然置身于一个无比繁华的“自由”世界,叫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不想住在幽静、僻远的大学区,做一名什么学者。我付了高价房租在市中心租了套住房,一头扎进花花世界。走出街门,就是咖啡厅、剧场、电影院、书店,全市最大的两家百货大楼和令我流连忘返的音乐店、音响店,波鸿只是一个中小城市、商业区方圆不过数里,我日日在大街小巷中蹀躞,把影子印在每一张光可鉴人的橱窗玻璃上。

    星期日的时间较难打发,除了餐馆、电影院外,商店一律停业。我初来德国,朋友不多,除了偶尔去一个什么旅游点参观外,只能闷坐寓所,看书、听音乐、写写家信。星期日早上照例到外面去吃早餐,走出我住的小巷——小巴黎街,多么罗曼蒂克的名字!再穿行半条车辆禁止通行的步行街,我就走到了一个狭长的广场。我在街角投币售报的报摊上买两份晨报,踱入广场一侧的一家餐馆,悠闲地啜饮一杯咖啡,翻看报纸,看完了,就眺望玻璃窗外的街景。

    广场上有一个喷泉,石栏上布满青苔,一座大理石雕像,几张游椅,再向前走是几个花坛和宽大的甬道。星期日早上,广场照例非常静,游椅上也许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餐馆外偶然走过一个遛狗的市民。

    这一天早上,我走出步行街,发现景色大变。广场上的所有空地都摆上了大大小小的售货摊位,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原来这是每月一次的跳蚤市场。当时我正热衷于搜寻德国通俗文学作品,虽然这类书籍在任何书店都不难买到,但我总觉得花大价钱买这类无大价值的闲书太不值得。现在好了,跳蚤市场可以充足供应,面前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摆的书摊上就堆放着三五百本袖珍本廉价小说。除了书籍之外,我还有别的需求,音乐磁带、做饭的家什、一台旧打字机……当时我的计划是在德国至少住两年。这一天早上我自然满载而归,旧书买了几十本,只好暂时放在大学生的书摊上,最后还是回到住所找了一个硬纸箱,又取来折叠的行李车,才把买的东西全部运回去。波鸿市的跳蚤市场定在每月第一周的星期日,其余三周呢?后来我打听到,这一地区每周日都有跳蚤市场,只不过轮流在不同市镇举办而已。

    七八年后,我再次客居欧洲。这次是在德国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市。慕市是德国第三大城市,人口一百二三十万,这里的周末跳蚤市场既有小型的(分散在各居民区),也有一处最大的,设在城市西北部毗邻奥林匹克公园的广场上。这个跳蚤市场大得惊人,除了无数摊位外,还有几十辆车开进广场,一列排开,把车厢当作售货摊。慕尼黑市的跳蚤市场每周都有,而且周六、周日连续开市两天。到市场售货的除了一般市民外,也有大量专门做旧货生意的商人。有人甚至是从百十里地以外开车来的。有些人经营家具等大件物品,不易来往搬运,便索性在市场搭起简易房屋,把货品存在这里。日久天长,这些摊位已经成为半永久性的旧货店了。慕市跳蚤市场的另一特点是,由于面积过大,摊位繁多,久而久之就按照物以类聚的规则,分成不同的几个小区。衣服、家具、书籍、古董、唱片、电器……大致都有不同的区域。市场尽头还有一个大售货棚,专卖皮革衣服和高级饰物。棚前的空地上摆着几个小吃摊,德国香肠、汉堡包、冷饮、热饮,一应俱全。

    我客居欧洲期间,曾先后去过罗马、巴黎、维也纳、雅典等几个大城市,这些地方的旧货市场我都光顾过,但无一能与慕市的大跳蚤市场相比。从规模上讲,只有伦敦的波多贝罗市场可与这里媲美。波多贝罗主要是以古董珠宝市场闻名,出售低档次物品的只占市场一部分。另外,伦敦的利物浦街跳蚤市场也很有名,但那里卖旧货的部分被建筑物夹在中间,通道迂曲、狭窄,虽有四五块空地,一两座大棚,也无法容纳光顾的人潮。但尽管如此,到伦敦来观光的外国游客,在参观完威斯敏斯特教堂、大英博物馆、伦敦塔桥等名胜古迹以后,少不得也要到旧货市场走走。也许他希望买到一枚英国皇室颁赠的什么旧勋章,一颗英国士兵当年从印度带回来的红宝石,从中寻出一些大英帝国的往日辉煌吧!

    在国外时虽听别人说,中国因公出国人员多受警告不要去跳蚤市场。原因嘛,买便宜货、二手货会让中国人丢脸。不知今天当国内不少城市也出现跳蚤市场之后,这条禁令是否仍然生效。

    这种偏见——把跳蚤市场看作专为下等公民设置的——也存在于一部分外国人头脑里。就在我每周都去慕市跳蚤市场“寻宝”的时候,就不断有德国人散发传单、投书报纸,要求关闭这个又脏又乱的“垃圾场”。他们列举了许多理由:星期日是上帝安排的休息日,理应待在家里读《圣经》;市场喧嚣杂乱,制造噪声污染;清洁、优美的环境为市场破坏等等。有一次一个散发传单的年轻人,劝说我在抗议书上签名,他压低喉咙对我说:“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做买卖?多一半是Gastarbeiter(客籍工人,指原籍土耳其、希腊、南斯拉夫等国到德国来的劳工)。谁知道他们卖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屑于和他辩论,当然更未在他的抗议书上签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纯正日耳曼血统的德国人。

    1992年春,我有幸又一次去德国旅游,重又访问慕尼黑市。

    我住在一个德国朋友家里。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奥林匹克公园的那个跳蚤市场终于被关闭了。”我没有说什么。我猜想,大概是德国人的生活水平已大大提高,人人购物都要去大百货商店和精品屋了吧!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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