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正是小兴安岭北部矮脚蓝莓,也就是当地人称为“笃斯”的野生浆果成熟的季节。
矮脚蓝莓只生长在寒地阔叶林中,人烟罕至的地方,到了成熟期,浆果也不会一下子全部成熟,要想采摘,在那个季节只要不下雨,差不多天天要上山去找。
雪儿今天早早就上山,为的是顶着露水采“笃斯”,这样的蓝莓酿酒最好喝。她在山间穿来穿去,不到中午,采的“笃斯”果儿就装满了自己的元宝形苕条筐。为怕露水干掉,她还选了七八片大大的山葡萄叶子蒙在“笃斯”果儿上。做好了这一切准备,雪儿就兴冲冲地挎着筐儿,往林外走,想找到驿道,快点回家。
走到驿道附近时,雪儿隐约听见“哗铃铃”的驿马铃声。这铃声,雪儿很熟悉,也很喜欢,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是伴着这铃声长起来的。她知道,驿道很狭窄,只有一道车辙,驿马、驿车跑得快,如果两马、两车突然对面相逢,不但让道很不方便,有时还会出现意外。听到驿铃响,走回程或不太着急的一方会提前让路。
雪儿站下静听了一下,凭经验,她断定来的不是双马驿车,而是单骑驿马。在这条驿路上当差送卷的人,雪儿差不多都认识,这回是谁呢。雪儿快走几步,想到驿道上打个招呼。驿道上的人嘛,都跟亲人一般。
铃声越响越近,雪儿满心欢喜,想也没想,一步从林中跨到驿道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的脚踏上驿道,身子还没站稳的瞬间,一匹高大的驿马冲到了面前。
“吁——吁!”马上的骑手高叫一声,猛地勒紧驿马口嚼。马儿完全出乎意外,口嚼被勒,只得弯回头,前蹄腾空,差点把骑手掀翻在地。但即便如此,马蹄还是弹在了雪儿挎着的元宝筐上。
装满“笃斯”果儿的元宝筐,随着马蹄飘然飞起,在空中倒扣过来。
满筐蓝莓,天女散花般的向四处撒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蓝莓本来就是薄薄一层皮的多汁浆果,马蹄的力道又大,这下落地全摔成了碎沫。
“你,你——怎么乱闯驿道!不知道这是官家专用的吗?!”马上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虽然穿着站丁的号衣,雪儿却不认得。这会儿他看看被撞的人没有受伤,就冲着雪儿大声呵斥。
雪儿看着辛苦采来的浆果撒满一地,白忙了一头晌,本来就心疼得想哭想喊,加上青年的无理斥责,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撞了人,还有理!”
“我撞了你?姑娘,是你撞了我——”
“你自家骑术不精,还赖别人!”
“我骑术不精?!”青年好像受到莫大的刺激,“让你看看什么叫骑术!”说着兜转马头,原地打转,让马蹄踏在满地蓝莓上。顿时,驿道上的绿草黄沙,全染成了绛蓝色。
“踩吧,踩吧,反正早摔得不能要了。”雪儿毫无所动。
“哼!”青年转了两圈,见雪儿没什么反应,哼了一声,纵马要走。
“别走——你还我笃斯!”
青年看看雪儿,只见她怒目圆睁,椎鬟半绾,穿一身深灰色粗布半长衣褂,用缏带扎着裤脚,系着上衣,显得腰身娇美,浑身灵透。头顶上还盘着两圈干艾蒿绳,绳的外端点燃着,徐徐地冒着熏除蚊蠓的青烟。这会儿满脸是汗珠儿,想来是刚才满山采笃斯累的。
“不就是一筐笃斯嘛,行!等我办完公差,给你赔!”青年口气变软了。
“那不行!就现在赔!”雪儿毫不放松,一双眼睛炯炯闪光地盯着青年。
“现在,我手里空空,拿啥赔?”
“那好说,这山里有的是野笃斯,你去采,我豁出去不吃晌午饭,在这儿等着!”
“你讲理不?我有公函急件,耽误不得!快让开,我走啦——”
“偏不让,偏不让!”雪儿执拗地挡在道中间。
“就你?哈哈,想挡住我的雪里青?真可笑……”青年抖了抖缰绳,马儿左右闪动了几下,雪儿也左拦右挡。冷不防,马儿迅疾一跃,雪儿来不及换位,马儿趁势猛地蹿出老远。
青年得意地回头喊,“走喽——”
雪儿站直腰,抿抿嘴唇,大声喊:“快回来,要不,你会后悔的——”
青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雪儿将右手食指打成弯儿,放在嘴唇里,用力一吹,“吱哩哩——”一声尖厉清脆的口哨声响起。随着口哨声,从路旁林子里,“扑噜噜”飞出一只喜鹊大小的鸟儿,不偏不正落在雪儿肩膀上。那鸟儿浑身黑色羽毛,闪着忽紫忽蓝的亮光,只有前胸上,有一处金色羽毛,形状恰似两片吸饱了水的黄豆瓣儿,阳光里发散出黄金一般的亮彩。
雪儿小心地把鸟儿捧到手心,又小声地吹了一阵口哨,接着双手一扬,把鸟儿抛向空中。
“黄豆瓣儿,去,去——”
鸟儿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快速地向驿马奔驰的方向飞去,边飞边鸣叫。
“叽啾啾啾——叽啾啾啾——”那鸟儿的鸣叫声,非常响亮,也非常动听,一下子,传遍山林,甚至盖过了“哗铃铃”的马铃声。
雪儿向前跑了几步,很快看见,本来肆意奔腾的驿马雪里青,渐渐放慢了脚步,很快就停下来,站在驿道中央,扬头谛听。
青年奇怪地反复抖动缰绳,马儿不理,后来青年不得不扬起手鞭,狠狠抽在马的后臀上。可是,马儿竟像木雕泥塑,一点反应也没有。
黄豆瓣儿很快飞到雪里青头上,盘旋在空中,不停地鸣叫。
“叽啾啾啾——叽啾啾叽——”
青年再次扬起手鞭,可还没等鞭子落下,雪里青突然应着黄豆瓣儿的叫声,嘶鸣起来。
“喔咴咴咴,咴咴——”
冷不防,马猛地一甩头,挣脱了青年手里的缰绳,又一立前蹄,把青年掀下马去,紧接着放开四蹄,随着上下翩飞鸣叫的黄豆瓣儿,扬长而去。
“雪里青,雪里青——”青年大声叫喊,哪有半点用处。
“哈,好啊,好……”雪儿站在不远处,拍着手叫好。
青年向马跑的方向追了几步,眼看着马在丛林里消失不见了,才无奈地站住。
“快撵啊,要不,你的马会一直翻过兴安岭,跑回呼伦贝尔大草原去。到那时,想找可就难啦!”雪儿幸灾乐祸地说。
“雪里青最通人性,从没出过这样的事,肯定是你搞的鬼!”
“通人性,那……”雪儿一扬手,带点不屑的神色说,“那就是你的人性太差!”
青年听了满脸涨红,刚想发脾气,看看腰间的革袋文书囊,叹口气,走到雪儿面前,“小姑娘,方才是我不好,冲撞了你,我赔礼道歉。”
“这就得啦?”
“那,对啦,我赔一筐笃斯给你,行不?”
“这还差不多!”
“那你把马叫回来吧。”
“这我办不到。”
“小姑娘,我有急差,再说,这雪里青可是站上最好的驿马,在籍在册,丢了可不得了!”
“不过,我可以把黄豆瓣儿叫回来。”说着又把手指凑到唇边,吹响了口哨。
片刻工夫,黄豆瓣儿“嗖”地掠过林梢,落在雪儿伸出的手掌上。
雪儿像唱歌似的冲着鸟儿打了一番口哨,黄豆瓣儿展翅飞起,先在二人头上盘旋两圈,然后飞进林丛。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上哪去?”
“找你的宝贝雪里青去呗。黄豆瓣儿会领着咱们的。”
“你也去?”
“那当然。你不说是我搞的鬼么!”
二人跟着黄豆瓣儿,翻过几道山梁,来到一座形状奇特的山前。那山一面是缓坡,长满低矮的灌木荆棘,缓坡尽头,是立陡的悬崖。
青年远远看见,雪里青正立在山崖边。青年看见马,如同见到亲人,欢呼着奔上山去。雪儿也不落后,紧追在后面。
到了马跟前,青年顾不得自己气喘吁吁,抱住马的脖子,连连拍着马的脊背。但当他从怀里取出辔头想给马套上时,马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又摇鬃,又跳跃,无论如何不肯就范。
“它在想家哩!”说着,雪儿又对黄豆瓣儿吹了声口哨。
黄豆瓣儿盘旋在雪里青头上,叫了起来,不过叫声完全变了,变成一种细弱婉曲的鸣声。
马儿扬头谛听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摇摇尾巴,搧搧耳朵,打了两个响鼻,好像一场大梦刚刚醒来。
“好啦,你去吧。”
青年过去,果然顺利给马戴上了辔头。
青年手握着马缰绳,但山势险,树丛密,没有路,二人只能牵马步行下山。
“你这鸟儿,太灵气啦,从前我怎么没见过?”
“这鸟儿不是一般的鸟,它叫黄豆瓣儿,生在西路驿站山林草原交界的地方。”
“那你怎么会有?”
“是西路十站蔡妹儿托驿道上的人捎来,送给我的。”
“真奇怪,雪里青平时很听我的话,为什么今天一听到你的鸟叫,就什么都不顾了?”
雪儿神秘地笑笑,“让你赶上啦。每年六七月,不论什么样的马,只要听到它的长鸣,都会脱缰撒欢,奔跑不停。”
“这倒怪啦,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马儿一听到黄豆瓣儿的叫声,就会想家找伴儿。”
青年听到“找伴儿”俩字,不由得转头看看雪儿,雪儿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含义,顿时脸颊绯红。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暧昧,好像闹了这半天,刚刚才发现二人是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
为了打破沉闷,青年问道,“这山叫什么名字?”
“这山没名,只有我常来。”
“你?小姑娘家,一个人跑这么荒僻的地方来,不怕有狼有黑瞎子?”
“不怕,这驿站、驿道,还有这山,这林,就是我的家。在家里转转,怕啥。”
“那万一碰上呢,就你这身板儿,还不叫狼一口叼了去!”
“没的事儿!我有黄豆瓣儿跟着,有点动静,它会带我避开。”
不知为什么,雪儿听出青年开玩笑的口气,自己却调皮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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