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驿站-民人、站人、旗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东山里发现纪盛碑的第二天,吃过早饭,云翼和我都没有急着返回自己的客房,这宽敞的饭厅就成了我们的临时办公室。

    “何教授,这几天休息得好吗?”

    “好。经常下来,习惯啦。只是昨天整理新发现的古驿道和纪盛碑的资料,很兴奋,直到凌晨两点才睡。看你脸色发暗,连夜写稿啦?”

    “不,好多头绪,还是理不清。上网搜索,也一无所获。”

    “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呐,就是好犯这个网络焦虑症。不管什么事,一旦在网上找不到答案,整个人好像都垮了。”

    “看您说的,我有那么惨吗?”云翼笑笑,下意识地从随身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镜子照了照。果然,面容有些憔悴。

    “其实,我睡不好,和上网无关。”

    我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点“打倒一大片”的味道,连忙往回拉,“当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自己的事业。”

    “平常我很阳光的,从不失眠。可这回不同,自从切入这个题材,特别是来到这里,总是睡不好,哇——老是做些叫人难忘的梦。这些梦啊,都和驿站有关,而且,我总是充当一个名叫云雪儿的女孩……”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看来她毕竟是年轻,免不了“80后”的爱梦痼疾,动不动就“跨时空”,玩“穿越”。这些我只是心里想想,口中还是安慰她:“想象力丰富,不是坏事啊。”

    “哎,对啦,你知道耳子戏吗?”

    “耳子?”我认真考虑了一下,“黑龙江这里,还真没听说过这种戏曲。也许……”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你不是云南人么,那边似乎有这个东西。”

    “是啊,那里叫耳子歌,其实算不上戏,只能算傩,是一些地区,民间喜庆扮装表演的礼神节目。”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见着纪盛碑记的那场雪屋会上,就有两个耳子给灯官开道,那装扮,特别是耳子穿的棕衣,和我在家乡见到的一模一样。”

    “你见着?”

    “哦,我梦着。呵呵,对不起,我真有点弄不清自己是谁了……”

    大概我们说话的声音大了点,本来在后间厨房忙着准备午饭的郭老板,扎着围裙走了出来。

    “云记者,你刚才说什么耳子啊,棕衣的?”

    “是我家乡那儿一种民俗。”

    “要说耳子、棕衣,我也常听说。你们看,外边贴着两边房山的偏厦,就叫耳子房。”

    “这……”云翼显然不大同意郭老板的联想,不过没直接反对。

    “那……棕衣,我这儿就有一件。”

    “真的吗?”这倒引起我的兴趣。

    “就在东耳子房里。不过,许多年没人动过,怕是落满灰尘喽。”

    “走,去看看。”云翼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们三人来到东耳子房前,郭峰取出钥匙,开了锁,领我和云翼进了屋。果然,这屋子好像很久没进过人了。

    郭峰搬开了几件破桌子烂椅子,露出下面的一个木箱。箱子样式很古老,是半开盖的。

    郭峰解下围裙当笤帚,扫去上面的灰土,“吱——”地一声拉开箱盖。

    屋里很暗,再加刚刚由亮处进来,我一时看不清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郭峰弯腰将双手探进箱里,像变魔术似的,“唰——”地一声拽出了一件奇特的衣服。这衣服又长又大,连裤带衣还有帽子合为一体,衣服外面布满棕色的细细棕麻绳头,足有二三寸长。不知道的还会误以为这是一张大熊皮呢。

    “有点像,有点像……”云翼用手摸着衣服,喃喃自语。

    “走,拿到屋里细看看。”我想好好考察一下。

    回到敞亮的饭厅,郭峰把棕衣铺在桌上。我和云翼细心看着。

    “不错。肯定是用棕榈树皮纤维编织的。这种衣帽裤连体合一的做法,也像耳子衣。”云翼边看边点头。

    “棕榈树,这北方可绝对没有啊!”郭峰有点不大信服。

    “这我也绝对可以肯定!”云翼有意加重了“绝对”二字的语气,又露出几分顽皮。

    “的确,这是地地道道的棕榈纤维。可它怎么会在旅店仓房里呢?”我问。

    “哦,这是我家的老物,没人知道干啥用,又占地方,我接手旅店就搬这儿来啦。其实一共有两件,那件跟这个一样,还在箱子里。”

    “这就更对啦!我看见的就是两件!”云翼满怀疑云地说,“难道我梦见的事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有碑为证么。再说,我在田野调查中也搜集到不少相关资料。哎,郭老板,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俗语‘老灯官’?”

    “有哇。”

    “其实,这话不光你们这儿说,整个黑龙江地方都说,是很常用的口头语儿。”

    “老灯官?真有这词儿?是什么意思?”云翼显然头一次听说。

    “老灯官,”郭峰有点口拙,大概对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些,有些难为情,“骂人的话儿!看哪个男人本来白丁一个,还爱管闲事,就骂他老灯官。”

    “哦,这倒真和站上选的灯官差不多。”云翼有点忍俊不禁。

    “据我反复考察,老灯官这个俗语,就是从站人中传出来,逐渐变成龙江方言的。”

    “看来,站人文化对龙江文化影响很深呀。”云翼转向我,说道:“何教授,这龙江三千里驿路上的站人,真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呀。你一定知道详情,给我们说说,好吗?”

    “来,坐下。”待二人坐定,我也坐在桌旁,“说来汗颜,我对站人的了解也不多。可能你们不大了解学术界的情况,多年以来,我国史学界的研究就存在很大偏颇,只重所谓正史,不重人文史。而所谓正史,无非就是朝廷史,官僚史,百姓的生活状况,很少进入史家视野。就拿这驿路史实来说,多年无人问津。偶有涉猎,也集中在站官升迁上。其实朝廷任命的站官、笔帖式,顺便说说,这两种驿道高官,都必须由满洲旗员担任,甚至由一般民人担任的领催,也就是俗称的大佥,根本都不驻驿站。驿路上的一切事,都是站人完成的。偏偏他们的事情无人研究,他们的命运无人关注……”

    “那就一点线索也没有吗?”云翼忍不住插嘴。

    “别急。这些年我倒做了些考察,不过收获不多,这次发现的雪屋纪盛碑算是最大的突破。从现有的资料看,龙江驿路的站人,是我国近现代社会史上一个典型的族群。”

    “族群是啥?少数民族吗?那我那孩子考大学就可以加分啦?”郭峰高兴地追问。

    “不,不是少数民族。族群是人类学、民族学上的说法,指一个民族内相对独特的血缘人群,有自己的特殊习俗,特殊文化,甚至特殊语言。像四川的巴人,东南的客家人,珠江三角洲的疍人,都是汉族,又都是有名的族群。我看,龙江站人,也应该在其列。”

    “这可是个重大的发现,能肯定吗?”云翼显得很兴奋。

    “基本肯定。龙江站人,传承三百多年,有非常稳定的族群居址,有强烈的族群意识,有频繁的族群活动,最重要的,有严格的族群血系。站人不能与外人通婚,外人也不愿介入站人族群。”

    “为什么?”

    “因为站人地位卑下,形同奴隶。我曾在光绪十三年黑龙江将军衙门档案中,查到一个案例,很有趣,又很说明问题。”

    “快说来听听。”云翼打开了录音笔。

    “当年,黑龙江驿路各站接待、递文事务极多,虽然恰好那年吉林、齐齐哈尔、黑河开通了电报,但当时电报只能传递极短信息,官府大量文案还必须靠站台传递。整个龙江驿路处于‘差繁丁少’的窘迫境况。黑龙江副都统便下令,将城外官庄民户叶连英等三十七户拨充各站当差。不料,激起了官庄民户的激烈反抗。他们联名告状,官司一直打到将军衙门。领头的叶连英甚至顶血书,滚钉板,撞堂柱,以死鸣冤。”

    “真有这么大的冤情么?”郭峰不解。

    “那你们听听他们的诉状是怎么写的。那上写的,我印象极深,忘不了。‘丁等伏思,先人迁至黑龙江,进入官庄,种地纳粮,二百年整。前既蒙奏准与旗人一体考试,今遽拨入驿站,不独丁等生前有愧于后嗣,死后亦有忝于先人,惟有叩恳施恩,将丁等免入驿站,则生生世世感戴大德无极……’”

    “没想到,站人和民人的鸿沟就这么深啊,更别说旗人啦……”云翼感慨颇深。

    “那后来呢?”郭峰问。

    “将军衙门于当年十月二十七日行文,准了联名状,饬令黑龙江副都统、管理墨尔根等站站官穆精额,‘所恳免拨,自应照准’,一场站人、民人身份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个年月,民告官,竟告赢了,不容易。”郭峰击掌叫好。

    “可是,这场官司,使站人的身份处境更加封闭,与民旗两大社会主流,界线更加森严,也难说是好是坏啊。正因驿站站人无法与民旗融通,丁口渐减,官府为保驿路用人不绝,这才对站人自办雪屋会,自选灯官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嘀铃铃——”吧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郭峰过去接起了电话,马上说:“何教授,有人找你。”

    “哦,昨天,我向上边报告了咱们发现的雪屋纪盛碑,看来,引起了重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