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静寂寥寞的山间驿站,因为来了百十户人家,三百多人,一下子喧闹起来。
各家各户来到之后,不用人吩咐,都把爬犁卸在驿站原木高墙之外,到驿站外霍罗罗河滩上,找块雪厚避风的地方,用木锨铲雪,皮桶打水,很快就地浇筑起自己的雪屋。那些雪屋大都没棱没角,形似蒙古包,从外面看又白又滑,就像整整一大块白玉雕成的巨碗,倒扣在雪地上。雪屋的墙上留有两个磨盘大小的孔,其中镶上从霍罗罗河上取来的冰块,作为窗户。再贴地开一个半人高的洞,滚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雪球,外面浇水冻实,挡在洞口,就是门了。进到里面,屋内挺亮堂,地当中铺着几层毛毡,再铺一张狍皮褥,坐上去又软又暖,真挺惬意哩。
原木高墙院内,平日宽敞的庭院,这会儿成了巨大的马棚,所有各站来的爬犁、驿车所用马匹,全都牵进院内架槽饲喂,派人精心照料。
至于那平日专供往来旗员公差居住的大木屋驿馆,就暂时充做聚会厅,吃饭时也就是大饭堂。
这会儿,老人孩子挤在驿馆西四间敞屋内唠嗑玩耍,青壮年男女聚在东四间敞屋,商议着大事。十站站丁的头儿,小佥云柏年正不慌不忙地对满屋男女拱手说话。
“大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啦。古话说得好,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平常时候,站上道上,有朝廷委派的站官、笔帖式做主,咱站丁只管跑腿干活,可是,打从腊月二十三至正月二十,上自朝廷天子,下至镇守将军,再到各站站官、笔帖式,全都封印歇衙过大年。官员不动,公文不传,咱站人也就无人过问了。咱们的先人自从到站,就立下规矩,趁这个天子不问、将军不管的年关时节,三年一度,相聚会亲。今次轮到十站,我们理当尽地主之谊。不过十站的筹办,到今天为止。要办好这件大事,先得选出灯官。”
“爹,咋叫个灯官?多难听。”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云柏年身边,嘟囔着说。
“雪儿,别乱说话。你刚满十六岁,头一回参加恳亲会,不懂。这都是老规矩啦。”云柏年说着冲站在姑娘身后的小伙子招手,“二召,你字写得快,来,坐炕上桌边。”
“好啦,在场的男子自报姓名,二召写纸帖。写好了,大伙公推一个贵人,也就是未嫁的闺女,当众抓阄。抓出谁,谁就是灯官。”
“好,好……”
“行,行……”
男人们高声报着姓名,二召飞快地写着,写好一张放在炕上,雪儿看墨渍一干,就抟成小团,扔到一个青花瓷罐里。很快,姓名报完了,纸片也都抟好入罐了。
“爹,好啦,抓阄吧。”雪儿手脚麻利地把青花瓷罐捧到众人面前。
“大伙看让谁抓?”
“还选啥,雪儿就近,抓一个得了呗。”一个体硕健壮的小伙子提议。
云柏年扫了一眼,认出他是十七站郭连成的儿子郭冬青。
“不行,不行,她刚才抟纸帖,都认得了,作弊咋办?”
屋中一时静寂,突然,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站起来表示反对。
云柏年看了看那人,不认得。
雪儿的脸腾地红了,连看都没看说话的人,就大声反驳,“灯官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装装样子,应应景,我还作弊?!值得吗?”说完把青花瓷罐往炕上一放就想走。
“雪儿,站住,别任性胡来。”云柏年叫住雪儿。
“这灯官,说假是假,没个朝廷任命,过了正月二十,灯熄人走,啥也不是。可说真也真,在正月二十之前这些天,这北南西东四路,四十四站,几千号人,大事小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都得听他管。没听人说吗,这叫‘官假法真’。”
“是么,当真说了算?”
“那还有错。”青年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雪儿认真看了看说话的青年男子,脸色忽地一变,不做声了。
“都谁想上来抓阄?”云柏年大声问道。
“我,我……”不少年轻姑娘应声。大概姑娘们都知道,雪屋会最大的目的就是相亲议婚,因此,都想在大众之前露露面,引起男孩子们的注意。
“这可咋办?”云柏年有点犯难。
看场面有点僵,原本坐在二召身后一直没出声的大召站起来,憨声憨气地说:“这好办。让报名的姑娘们就在这大炕上(兑页)嘎拉哈,谁赢谁抓阄。”
“哈哈哈……哈哈哈……”人们快乐地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喊叫着,“好哇,好哇,就这么办!”
雪儿偷眼看看那青年,青年正举着双手表示赞同。
云柏年看大家哄散开来,让出地方,准备比赛,偷偷拍拍大召的肩头,说:“你小子平常没啥嗑,咋冷丁冒出这么个招儿来。”
大召和二召诡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出声。
“哗——”
有人把一小笸箩染成红色的羊距骨撒在宽大的土炕上。
“哗——”
又有人把一皮口袋染成蓝色的羊距骨撒了上去。
“哗——”“哗——”“哗——”
随着人们的动作,黄色、绿色、紫色,各色各样的嘎拉哈,像下雪似的铺满了炕席。
山墙下边的香案上,点起了一炷指头般粗细的快香,香烟袅袅升起。
不知是谁起的头,小伙子们都取来了自家的驿马串铃。这驿铃可非同凡响,是当年康熙帝恩准特制,专供驿马使用的。青铜铸造,饕餮阳纹,一颗颗大如鸡卵,响起来如铜鼓石磬,在山间驿道上能传出个十里八里地去。这会儿,驿铃串串,就成了小伙子们为自己中意的姑娘鼓劲助阵的武器。
“听好,待会儿,我说‘起’,你们摇铃,姑娘们开(兑页)。香烧尽,我说‘止’,铃声住,谁抓的嘎拉哈多,谁赢。”那位英俊的青年显然对比赛很感兴趣,自动当起了裁判。
“注意,起——”
顿时,铃声响起。姑娘们围坐在赤橙黄绿青蓝紫掺杂在一起的嘎拉哈堆旁,开始按规矩抓拐。嘎拉哈有四个面,分别是坑儿、背儿、砧儿、轮儿,姑娘们(兑页)时,把自己手中的铜钱串砣高高抛向空中,趁钱砣没落之前,把同色同面的羊距骨抓在手心,再用同一只手接住落下的钱砣。如果有聚堆儿的距骨,必须先抛出已经抓到手的距骨去磕打,让距骨一一散开,然后再按规矩去抓。只要不抓错色面,不碰到其他距骨,不让钱砣脱手,抓的距骨就算自己的。三者有其一,立即退出比赛。
平时站上的媳妇姑娘闲时也会聚在一块儿(兑页)嘎拉哈,可最多三五个人,从没有几十人同时(兑页)过。这时的场面可就大啦,姑娘们捋起衣袖,挥动雪白的胳膊,快速地抛、翻、抓,一个个忙得脸色潮红,眼睛放光,看去特别有神采。
满屋里串铃叮咚,再加姑娘们抛出的钱砣落手“嚓嚓”作响,一时间真是热闹非凡。
不光原来就在东敞房的男人们目不转睛盯着看,连西敞房里的孩子老人们听到声音也都奔过来,围在炕沿边争着抢着看。每当一位姑娘出错,被罚下,围观的孩子们都会发出“哦哦哦”的叫声,不知是惋惜,还是嘲弄。
“止——”
顿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姑娘们也一齐停住了手。
“三十!”“四十!”“三十五!”“四十五——”“……”
人们数着姑娘们身边小笸箩里的嘎拉哈,高声报着数。每当一个更高的数目出来,人群都会报以一阵“啧啧”不休的惊叹声。
数报完了,可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三位姑娘嘎拉哈的数目完全相同,都是八十整。她们是西路十站的蔡妹儿、东路四站的夏桂儿,此外就是北路十站云柏年的女儿,大召二召的妹妹云雪儿。
“这可咋办?”
“总不能让她们仨一人抓一个灯官出来,那咱这雪屋会不成了三国演义了?”
“……”
人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刚才显得胸有成竹的英俊青年也有点茫然。
这时,雪儿小心地从自己身上,猞猁皮坎肩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囊,举过头顶,对大伙说:“看这样行不?我这有一副水晶羊嘎拉哈,一砣四配,我们仨轮流(兑页),必须一次连砣带配全抓起来,抓不起来就输。”
“行。我看就这么办。”蔡妹儿欣然同意。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纷纷说:“行,行……”
雪儿解开皮囊,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炕上。
“哇——”小孩子们又手舞足蹈地尖叫起来,“太好看啦,太神啦……”
五只水晶雕刻的羊距骨,静静地躺在金色的炕席上。一只是海蓝色,蓝得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穹隆瓦片。雕刻的距骨,坑面、背面,光滑闪耀,砧面、轮面,细巧玲珑,谁看谁喜欢。另外四只,是橙黄色,大小上略小于蓝色的,形状则与蓝色的砣骨一模一样。
蔡姑娘先(兑页),她只抓了两轮就脱手了。接着夏姑娘(兑页),也只抓了三轮。
最后,雪儿开始(兑页)了。只见她把五只水晶距骨轻轻抓在右手中,再轻轻往炕上一撒,四只橙黄色的水晶距骨就“骨碌碌——”自然分开,恰好是坑背砧轮四个面。雪儿把蓝色砣骨高高抛向空中,马上再用这只手把所有距骨一一翻成砧面,随后挥手一扫,把四只橙黄色距骨抓住,最后手掌一翻,恰好接住空中落下的蓝色砣骨。更叫人吃惊的是,抓起的四只距骨分在四个手指缝中,而接砣骨时是用指尖钳住,五个水晶距骨完全不碰撞,甚至不接触。人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并不算太硬、又常玩常用的水晶羊距骨会保持得这么好,晶明瓦亮,毫无划痕。
“哦——”孩子们又大叫起来,不过,这次完全是惊叹和欢呼。
平时不大注意女人游戏的男人们全看傻了眼,特别是先前说过话的郭冬青、不知姓名的英俊青年,还有云大召、云二召,都挤到炕沿边,眼盯盯地看着雪儿那双灵巧得无法形容的手。
一轮,二轮,三轮,很快抓过了五轮。雪儿停住手,征询地看了看那位英俊青年。青年满脸赞许的神色,朗声问:“大伙看谁抓阄?”
不等大人表态,满屋的孩子齐声喊道:“雪儿抓阄!雪儿抓阄!……”
郭冬青、大召、二召一齐向炕上放着的青花瓷罐奔过去,不料,英俊青年却抢先一步把青花瓷罐抢到了怀里。
英俊青年捧着青花瓷罐来到雪儿跟前,雪儿戏谑地说:“不怕我作弊啦?”
英俊青年再次用眼光四处观看。
“雪儿抓阄!雪儿抓阄!”喊声毫不停息。
英俊青年恭敬地把瓷罐捧到雪儿面前,“请抓吧,贵人。”
“不!”雪儿顽皮地说:“这么抓,真的有作弊嫌疑。”
“那怎么办?”青年看着雪儿的眼睛,诚恳地问。
“这样。你用布条把我眼睛蒙住,然后把纸团撒向空中,我伸手去抓,保证公平。”
“好!好!好哇——”孩子们听说有这样的好玩事儿可看,都欢呼雀跃,急不可待。
英俊青年左右找找,没看见可用的布条,只好低头解下扎在自己腰间的鹿皮袷带,轻轻系在雪儿额头,蒙上了她的双眼。
“注意!我抛啦——”
青年说着,再次双手捧起瓷罐,猛地向上一扬,又向下一挫。
只见雪儿伫立不动,任由那许多纸团从瓷罐中礼花般的撒向空中,又雪花般的飘在面前,就在纸团雪片将落到肩头时,雪儿突然出手,在空中攥住了一个。
英俊青年抢上一步,从雪儿手里接过纸团,迅速展开,大声念出人名来。
“北路十站云柏年——”
一时间,屋中鸦雀无声。被雪儿攥住的纸团在人们手中一一传递着。
这一切,难道是天意吗?
雪儿举起双臂,解下头上的蒙眼鹿皮袷带,下意识地四顾寻找。
偌大的驿站东敞房里,人头攒拥,唯独没有了那英俊青年的身影。
云柏年对自己当这个灯官好像毫无准备,但事已至此,又无法退辞,半推半就被人们拥出驿馆,来到庭院中。
院子里早已备好了两乘敞顶座轿,有人将锦袍花翎给云柏年披上,硬按他坐在前面那乘轿椅上。
“哎呀,这还缺一位灯官奶奶,两位开道耳子呐!”一位和云柏年岁数差不多的男子说。
“连成老弟,你就别拿捏我啦,这些天,我给大伙当好长差不就行了嘛。”
“这可不关我的事,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要免,得问问大伙答应不。”
“不行,不行!”院里一片哄闹声。
“爹,我和大召早准备好了棕衣,我们当耳子。”郭冬青没等人答话,就忙着往身上穿那毛襂襂的棕衣。
“那谁当灯官奶奶呀,总不能让我娘现这个眼吧。”雪儿有点不乐意了。
“放心,灯官奶奶都是男人假扮的,巡完了街,就没事啦。”郭连成解释说。
正当人们一时不知上哪找灯官奶奶时,一个身套粉色长裙,头上插满骨簪、灯穗的人走了过来。只见那人脸上扑满厚厚的脂粉,看去十分秀美,却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灯官奶奶来喽——”二召一见,可高兴坏了,不由分说,一把将来人拽过来,按到第二乘轿座上。
就这样,灯官上任的巡游开始了。
两个开道耳子在最前面。只见二人浑身上下全是三四寸长的棕毛,连头脸也全遮住了。行进中,二人张臂蜷身,左蹦右跳,还不住地在雪地上打滚翻筋斗,逗得人群发出阵阵笑声。
许多年轻小伙子摇着驿马串铃,簇拥着两乘敞轿缓缓前行。
姑娘和孩子们簇拥在轿子周围,踏脚挥臂,欢呼嬉闹。
队伍先绕着驿站转了三圈,又在霍罗罗河边那百十座雪屋间穿来穿去。
先前人们争着看新选灯官云柏年,可渐渐的,目光都转向了后面俊俏风流的灯官奶奶。
“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
“真比闺女家还俏啊!”
“……”
先前与雪儿对阵(兑页)嘎拉哈的蔡姑娘、夏姑娘不知何时贴在了灯官奶奶轿旁,一左一右呵护着轿上的人,还时不时含情带羡,瞅上几眼。
云雪儿也忍不住对那坐在轿椅上的灯官奶奶看了又看,她熟悉这面孔,但她却叫不上他的名字,不晓得他的身份。突然,她的手无意间碰到自己腰间扎的那条鹿皮袷带。刚才袷带的主人神秘消失,雪儿还不回去,又无处可放,只好扎在自己腰间。而就在盯着灯官奶奶看,却无意间碰到这条袷带时,雪儿心头猛地一阵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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