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驿站-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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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岁在戊戌,公元1898年。

    正月初八日。雪屋会进入第三天。

    云雪儿早早地就起床梳洗打扮,大召、二召也如临战阵,细心地检查着自身的披挂。

    “雪儿,今儿是马日,也是驿路男丁的本位日,我们要参加冰河赛马,你跟着忙活啥?!”二召看雪儿一本正经地打扮自己,调侃地说。他和雪儿年岁挨肩,平时就爱斗嘴打趣。

    “二哥,谁说赛马只能男丁参加?我也要去!”

    “问爹去,看灯官让不让。”二召冲里屋一扬下颏,“唉,对啦,咱爹这灯官还是你给抓的呢,说不定真会来个法外施恩,让你出马呢。”

    “别瞎说,这是老规矩,爹不会破例的。”大召怕雪儿真照二召的话去做,忙阻拦道。

    “大哥,你总护着她,我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哼,云二召,给你记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大堂开饭啦。过去吃饭!”门外传来娘的叫声。雪儿立即应着喊声跑出门去,这几天,娘一直在驿馆大堂厨间做饭,没工夫回家,弄得雪儿都想娘了。

    吃过早饭,人们陆陆续续来到霍罗罗河边。流经驿站的这一带河面很宽,也很平,冰层冻得有三尺多厚,上面还铺满结实的冻雪,不露半点明冰,真是极好的冰上赛马场。

    参加冰河赛马的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这会儿,都脱去了平日常穿的驿站号衣,换上了自己喜欢的衣褂,牵着自己心爱的骏马,个个显得精气神儿十足。照站人说的话,驿站上,人是奴,马是主,每匹马朝廷都有名籍,按年头发口钱。而能驾驭好马匹、千里飞驰的小伙子,自然就是姑娘们芳心所归的对象了。

    雪儿站在观赛人群的最前排,紧张地用眼睛四下搜寻。她并没有闹着要参赛,早上跟二召斗嘴,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思罢了。她看到了大召、二召,也看到了郭冬青,还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年轻人,可她还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

    “雪儿,找谁哪,是不是他呀?”不知何时,蔡妹儿挤到了雪儿身边,调笑着。

    蔡妹儿在西路十站,云雪儿在北路十站,都算是“十站”的人,恰好年龄又相同,长得同样漂亮,这个事儿在驿道上常被人当成佳话说起。因此,从很小的时候,二人就从站上大人们口中听说了对方,还曾托来往驾驶驿车的驭手们互赠过小礼物,算得上没见过面的“发小”。这次雪屋会,二人都刚满十六岁,第一次够格参加,见面后更情投意合。三天来,两位好朋友几乎寸步不离。

    “谁?他是谁?”

    “灯官奶奶呗!”

    “胡说,胡说,看我不捶你!”口里虽这么说,手却没动,因为她还在用眼睛不断地寻找。

    河面上已聚集了四十多牵马的赛手,都显得急不可待。马扬脖喷出一股股白气,脚下四蹄不停地跑着冰面。开赛的时辰到了。

    “各位站亲驿友们,前几天,姑娘们(兑页)嘎拉哈,绣鹿皮坎儿,烙桦皮书,让大家见识了咱站人闺女的灵心巧手,今天轮到小伙子们啦。冰河赛马,一去十里,回来十里,折返点插着驿路号旗,谁擎着号旗第一个返回到起跑点,就是头牌骑手!”云柏年大声宣布,接着又喊:“都到齐了吗?”

    “爹,再等等。”雪儿挤到云柏年身边,小声恳求。

    “等,等什么?!天这么冷,骑手们参赛穿的又少,耽搁时间长了,可不行啊。”

    “爹,就等一会儿。”雪儿撒娇,摇着云柏年的胳膊。云柏年最疼爱这个女儿,只好把已到嘴边的开赛号令又咽了回去。

    又等了一会儿,河面上没任何变化。参赛的骑手们开始不耐烦地喧闹。

    “不能再等了,雪儿,你靠后,我发令啦!”

    “上马——出发!”随着云柏年的口令声,几十匹马驮着骑手飞一般向河的上游冲了出去。

    云雪儿对冰河上你争我夺的青年们连看也不看,满脸失落地低头发呆。

    “哎,雪儿,快看——”蔡妹儿惊喜的叫声打断了雪儿的沉思,雪儿有几分不情愿地再次把目光投向冰河河面。

    只见冰河的下游方向,冬霭薄雾之中,一匹马飞驰而来。

    那马异常矫健,浑身铁青色中分布着拳头大小的白花,一腾空仿佛万朵雪花迎风飞舞。马跑到人群附近,略一放慢,马上的骑手四顾而望,云雪儿看清了骑手面目。

    “真的是他!”蔡妹儿摇着雪儿的肩膀,催促她,“快叫他追!”

    “快追呀——”雪儿不顾别人的反应,挥着胳膊大喊,“他们在前面——”

    骑手不慌不忙,冲着雪儿招招手,这才伏下身,扬起手鞭,一鞭下去,马儿重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向前追去。雪儿担心地向前望望,先前出发的大拨骑手们,早已跑出一里多地了。

    “这是匹雪里青,好马呀。”郭冬青的老爹郭连成来到云柏年身旁,赞叹地说。

    “不错!真是难得的好马,看那蹄脚多轻快,跑起来长鬃飘飞,身躯一平,跟神雕海东青差不多……”

    雪儿听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些许得意神色,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不到半个时辰,就传来了打雷般的冰上马蹄响声,骑手们折返回来了。

    雪儿着急往前看,可冰上传声远,马可没那么快,雪皑皑的冰河上还是空荡荡一片雾霭。

    雪儿盯盯地看着,也不管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成了冰霜,连眼睛都不能眨一眨了。

    渐渐地,一群马从天雪相连处出现了,开始时如同一群冬晨觅食的麻雀,攒攒踊踊,转瞬间马匹、骑手的模样就清晰可见了。

    雪儿最先看见,手擎号旗,挽缰飞驰在前面的正是迟到的那位“灯官奶奶”。她放开喉咙,跳着脚儿,起劲地挥手大喊:“雪里青——快跑——快跑——”

    雪里青好像真听到了雪儿的喊声,四蹄更加有力快速了。后面的骑手越落越远了。

    就在雪里青驮着青年迅猛地飞奔到离开人群半里之遥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雪里青跑着跑着,前蹄一落冰面,“咔啦啦”一阵巨响,冰面碎裂,塌陷下去。雪里青和骑手一同跌进冰窟中。

    “哎呀——”雪儿惊叫起来。

    “糟了,他不知道河里取水的清沟,误入险地啦!”云柏年立即跳下河床,朝出事地点奔去。雪儿几步撵过爹爹,跑在最前面,此时,她的耳边不知为什么响起一句话,“别过来,太滑,小心掉进去!别过来!别过来……”可她哪里顾得,只是拼命飞跑,恨不得一下跑到清沟边,拉出那青年和雪里青。

    “别过来,求你,千万别过来——”这次绝不是耳朵的幻听,雪儿分明听见冰窟里那青年在嘶哑地喊叫,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任凭自己又在冰上滑出了三五尺远。果然,前面不远处,冰面碎成磨盘大小的许多碎块,露出黑黝黝的河水,水流湍急,在冰块周围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

    “把马缰绳扔过来,我拉你们出来!”

    “别靠近,冰面还会塌的。你不要害怕,我没事,河里水浅,只当洗个冷水澡……”青年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脸色变青,牙关“咯咯咯”作响,但还是努力做出笑脸,安慰雪儿。

    “你,你,你……你不会淹死,也会冻死啊——”

    雪儿眼前闪过那个终生难忘的场面,妈妈直挺挺躺在木床上,脸上还带着微笑。据说,凡是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这种谜一般的微笑。她伏下身,趴在冰面上,不顾一切朝冰窟爬去。

    也许青年的牙关紧绷,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也许流水冰木了胸膛,他再也没发出声。在一片静默中,雪儿爬到了冰窟边缘,向青年伸出了右手。

    青年勉强抬起胳膊,雪儿一下死死抓住了青年的手。

    “使劲,使劲——”雪儿用尽全身力气,用脚和腿蹬冰雪,努力往后爬。青年也踩到了河底的石头,用力一蹿,终于爬上冰面。

    也就在这时,云柏年领着不少人跑到了冰窟前。

    “雪里青……”青年费了好大气力,才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

    “放心,我们会救出它的。”云柏年指挥人们用绳套救马,示意雪儿快带青年走。

    雪儿眼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青年,头发、衣袖很快冻成了冰柱,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穿的猞猁毛皮大氅,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又把贴身羊皮小坎脱下,包在他的头上。

    “跑!跟我跑,千万别停下!停下就会冻僵!”

    雪儿用一只胳膊搂紧青年的腰,二人在冰河上向不远处的驿站跑去。

    青年在半昏半梦中,被一阵独特辛辣的香气唤醒。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驿馆官房的火炕上,雪里青就站在炕边空地里。

    “来,喝点汤暖暖身子。”雪儿端着一碗腾腾冒气的汤汁,伏身送到青年面前。

    “喝吧。这是雪儿特意为你做的,这是她家最后的一块生姜。”蔡妹儿在旁劝说。

    “姜……”青年无力地嗫嚅。他知道,生姜在这极北寒地是不能生长的,全靠从关内辗转捎运,而对于站人来说,顶风冒雪,昼夜奔驰,一旦劳累过度,受冻病倒,这姜汁就是救命的唯一法宝。站上的习惯,比较站人谁家殷实,日子过得好,不说谁家房子好坏、马牛多少、田地大小,因为站人的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站上的。只说谁家藏的姜块多,在这里,生姜似乎比金子还贵重。现在,雪儿把家里最后一块生姜给自己煮上了,这是多大的情意啊。

    “来,喝吧,凉了就不好啦。”雪儿把碗凑到青年嘴边。

    青年慢慢喝下了碗中的姜汤,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儿。

    看到青年脸色红润起来,雪儿放心了,说话又调皮起来,“说你骑术不精,还不服气,这回栽了吧!”

    青年无力地笑笑,算是认输了。

    “要说你们男的,心也够粗,雪儿认识你两年了,连自个儿的名字都想不起告诉人家。”

    “叫我同奇吧……”

    “哪站的?”看来蔡妹儿是非替雪儿问出个究竟不可了。

    “……”

    同奇一下又陷入无力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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