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偏又下雪,本来就勒紧裤腰带艰难度日的市民又遇雪天,真是饥饿加寒冷苦不堪言。
偏偏有一人竟然冒着风雪,悠哉游哉地在街上溜达。这人三十来岁,不胖不瘦,戴顶鸭舌帽,手里摇着一把梅花折扇,迈着八字脚朝城中的会府街走去。扇子原本夏天纳凉之物,他居然在大雪天摇,此人不是疯子也是个怪物。
此人名叫顾三更,是个收藏扇子的爱家玩家,一年四季扇不离手。他在市文物商店里当收购员,专门和古玩字画打交道。他手上这把扇子乃是杭州王星记出品的湘妃竹骨“九五·十三单”黑纸扇,扇面用真金白描一树盛开的梅花。王星记的扇子大,故有“一把扇子半把伞”之誉。因而顾三更将它举在头顶上,当做遮蔽风雪之器具,好雅兴。但见轻飘飘的雪花洒落扇上,顾三更手儿一摇便挥去,好似那扇中梅花披着漫天风雪,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会府街上冷冷清清,许多店铺都关了门。这是古城的一条老街,青石板路,一溜红漆铺面,解放前做古玩和旧货生意的人云集此处很是热闹。当年顾三更曾在这里发迹。这条街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因此他经常来此走走看看,跟几个老掌柜老伙计聊一聊。
顾三更忽然感觉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地踩着地上的积雪慢慢地靠近他,并且听见那人急促的喘息声。他猛地打个激灵,觉得有人要袭击他。这年头街上常遇见野蛮的饿鬼,古城人叫他们“叉口”,看你正吃着饼子馒头或者瞧见你口袋里装着食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你背后一把抢去,塞在嘴里囫囵吞下,任你打死也不吭声。尽管顾三更身上并没有揣着饼子馒头,他却是害怕“叉口”抢他,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些钱和粮票。
顾三更蓦地回首,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头,一双饥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扑将上来将他生吞活吃了一般。顾三更吓得收了扇子,战战兢兢地用扇子指着那老头,惊恐地问道:“你……你要干啥?”
那老头穿件旧棉袄,冻得手脚打着哆嗦。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身上沾着一点文气,好像是个知识分子,身上落满雪花,快成了雪人。“同志,你要扇子吗?”老头有气无力地说,支撑不住了,一头向顾三更怀里栽去。
顾三更以为那老头是趁机前来掏他的钱包,赶忙踉跄着闪避躲开,转身便走。
老头摇摇晃晃地站定脚跟,便从棉袄里掏出一把折扇,招手叫他:“先生,我看你手上的是把王星记泥金梅花黑纸扇,知你是位爱家,瞧瞧我这把扇子吧——”
顾三更吃了一惊,暗想这老头好眼力,能看出我手里的扇子的名堂,是位行家,不妨瞧瞧他那扇子是什么货色。顾三更虽对扇子情有独钟,但那要是绝好的名家字画扇他才会动心。若看准了是把宝扇,他会不惜千金买下。便回头说道:“拿过来我看看——”
那老头便双手呈上扇子,顾三更接过扇子,搭眼一看,心里一动。行家鉴赏扇子,要先看扇骨,再瞧扇面。这把扇子是紫檀木螳螂腿式扇骨,两片大骨黑黝黝的闪着被把玩多年经汗水手磨后发出的古朴光泽,无雕刻属于素骨,其大小尺寸乃“九五·十六方”——就是扇长九寸五分,大骨加小骨共是十六根,奇数称“单”,偶数称“方”。看做工乃是荣昌折扇的风格,朴实雅致轻盈灵巧,与自己手上这把制作精细的杭扇有异曲同工之妙。再看扇钉,十分奇妙,是用细牛筋穿过扇眼后编织成小辫打个花结扎成,一般的扇钉是用牛角和铜银做,细牛筋做扇钉是民国时期的东西。顾三更微微地点了点头,骨子不错,是个好物件。接着,他慢慢地打开扇子瞧那扇面,忽然,他眼珠一亮,感到一股热血冲到脑门。那扇面上一幅水墨山水画,峰峦峻秀流水潺潺,苍松翠柏衬托云海红日,落款大千张爰。画上题写“两山相对如峨眉”盖两方章,一方为“大千”篆文刻,另一方为“大风堂”也是篆文刻。却是现代中国国画大师张大千的扇子!顾三更立马欣喜若狂,翻过扇子看另一面,是一幅书法作品,《行书七绝》——“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钤印“大千”。好画,好书法!顾三更按住激动的心情,怕它是件赝品,又仔仔细细地一瞧,认为确是张大千的真迹,便不动声色,故作矜持地将扇子还给老头,说道:“老同志对不住,这把扇子我买不起,请你找别人吧。”张大千的画扇不用说价钱非常昂贵,他想试探一下这老头的口气,欲擒故纵。
老头早已饥饿难忍,盼着卖掉扇子去填肚子,见顾三更表情冷淡将扇子还给他,忽然仰天长叹一声:“老天爷呀,你为啥如此冷酷,看我巴山人在此饿死!”接着放声大哭。
顾三更忙问:“老同志,莫悲伤,我问问你这扇子从何而来?”老头其状堪怜,深知此人要买下扇子但得问明这扇子的来路,便凄楚地抹泪道:“此扇我珍藏多年,家遭横祸一言难尽!我已三天水米未沾,先生求求你买下这把扇子吧,就当救我一命!”说着双膝下跪。
顾三更看他五十多岁的人竟然向自己下跪,慌忙将他搀扶起来:“老同志,你想卖多少钱?”
自称巴山人的老头说道:“就给我两个饼子钱吧!”
顾三更一愣:“什么,两个饼子钱?”
巴山人说:“我在此卖扇三日,无人问津。刚才到鹤云阁铺子里去,掌柜的只给我一块钱。我说这是张大千的真迹呀!掌柜的说,这年头别说张大千,就是齐白石徐悲鸿的画,也顶多卖几块烧饼钱。可悲呀可悲!”他连连摇头叹息。
顾三更知道,而今荒年粮食金贵,市面上古玩字画价格一落千丈无人玩赏,世人眼中吃的东西更贵重。他认识鹤云阁的老板黄青云,想黄青云也是太损了,简直在胡说八道。顾三更估计这把扇子的价值,若在前些年其收购价应在七八百元以上,就算如今再跌,也要值一两百元。黄青云纯属蒙人坑人。他掏出钱包来想买下扇子,可是钱包里只有五块钱和几个硬币。顾三更感到囊中羞涩,尴尬地说:“老同志,真是对不住,我身上只有五块钱……”他话还没说完,巴山人便从他手里夺下那五块钱,丢下扇子拔腿跑了。顾三更招手去追他,叫道:“老同志你等等……”想叫他回来商量商量准备去找朋友借一笔钱买下这把扇子,不能亏他……再看那巴山人,一阵风似的跑到街对面一家糕点铺,用五块钱买了两个不收粮票二元五角一个的芝麻饼,便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顾三更走过去,看着巴山人捧着饼子那悲惨的吃相,两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顾三更为人厚道,他不愿乘人之危占那老头的便宜,想了想取下手腕上一只八成新的上海表送给了巴山人。巴山人面带惭愧收下手表向顾三更千恩万谢,随后一步一回头地冒着风雪走出会府街……
糕点铺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早已看见顾三更买扇之事。她等巴山人啃着饼子离去后,便蹲下身来捡落在雪地上的饼子渣末。原来巴山人吃得急迫,饼子渣末从指缝间漏下一些,这女人也是饿极了,连雪一块捧起来往嘴里塞。
顾三更没注意她,将两把扇子装进一个绣花扇套内揣入怀中,准备往回走。没想到那女人竟跟在他身后,一下拉住他的衣服,哭兮兮地说:“大叔,刚才我看见你救那老头,那把扇子……”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你再发发善心,也可怜可怜我吧……”
顾三更又是一怔。见那女人双手插在袖笼里萎萎缩缩的,头上包着毛巾穿件破旧的蓝布夹袄,脸面脏黑得起壳像糊了一层糨糊,只能看见她眼珠转,看不清啥模样,也不知有多大年龄,看背后的两条长辫子可猜想是个老姑娘。
顾三更瞧她这副邋遢的样子,当她是讨饭的叫花婆,瞪一眼说道:“你一个女人家在大街上拉人,成何体统?”便推开那女人,迈步往前走。那女人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顾三更听见她啼哭便停下脚步,想今日获此宝扇很是难得,这女人也有些可怜,不如施舍一点给她吧。这个性情中人便动了恻隐之心,回转身从钱包里掏出剩下的几个硬币和二两粮票,递给她:“大妹子别哭了,去买个锅魁吃吧。”
顾三更倾其囊中所有本想打发她了事,万万没想到竟和此女结下了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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