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缘-抱鸡归 飞鸡挡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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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在批斗会上抗拒革命行动辱骂艾司令,这是罪上加罪。顾三更晓得自己要像当年他老丈人一样被镇压了,整日长吁短叹。想自己一生无有牵挂,还好早叫骆玉珍走了,不然她将受到株连。一天,监狱里送菜的卡车来了,看守叫顾三更和其他犯人一块去卸车。开车的是原文化局司机小崔,小崔悄悄地告诉顾三更一个好消息。王茂才书记正为他打抱不平,亲自去北京准备找中央有关领导反映顾三更的冤案。王茂才想顾三更在鉴定文物和古玩字画方面在省内算得上一位专家,冤杀了可惜。当时中央已经下达了《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保护文物图书的几点意见》,遏止了红卫兵造反派在全国城乡大肆焚烧毁坏国家文物的恶劣势头。顾三更听到这消息暗暗高兴,心里万分感激王书记,他的命保得住了。

    顾三更回到牢房,乐呵呵地哼上一句川剧《五台会兄》,他握着脚镣手铐一抖,高声唱道:“五台山削了发成为和尚,思想起天波府疼儿的老娘……”顾三更平素除了玩扇子就喜欢看川戏,是个戏迷玩友,他还真唱得字正腔圆像那么回事。看守瞥他一眼,笑他刀架在脖子上还在乐。

    这天晚上顾三更睡得很香,还打了鼾。可是,当他睡到半夜时分忽然莫名其妙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凉透背心。暗自思忖,莫非是个凶兆!他预感很准确,的确是个凶兆。只听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看守打开牢门,闯进来几个挎枪的彪形大汉,冲着坐在席子上发愣的顾三更大声叫道:“顾三更你的好日子到了!看守,赏他酒饭!”顾三更一听见这话,明白他的死期到了,表情显得很镇定,问道:“请问现在是几点钟,可是整三点?”一个大汉看看手腕上的表,回答道:“半夜零点整。”顾三更不禁仰天叹息:“老娘啊,三更的亲娘!你老人家在三更时候生吾,又是在三更时候招儿归天,我这命为何这般乖谬呀!”声音悲凉铿锵,好像在舞台上叫板,惊动关押在其他牢房的“走资派”和“反动权威”,皆伸出蓬头垢面的脑袋为顾三更送行,想他为一把扇子死得太冤。

    看守解下顾三更的脚镣手铐,然后端来一碗回锅肉一碗米饭和一碗酒,叫他快吃了上路。这碗饭叫“挨刀饭”。监狱里可没有实行革命,传统的东西一样没丢,包括头插斩标五花大绑,扳开你嘴巴塞进一张“禁口符”(烂布团或者木头楔子),避免游街时你呼反动口号。全部按照封建时代衙门里处决死囚的规矩办事。有所不同的是披红衣刀斧手,变成了荷枪实弹的民兵,照样是杀气腾腾!喝完送行酒,顾三更被押赴刑场。

    骆玉珍回到荣昌县五里坡公社杨柳村后,住在了舅舅家。她家村西头的一间茅草房,而今已残破荒芜得住不了人了。

    早先,她父亲骆宣在县城的正街上拥有堂皇的铺面和公馆,是一位制扇名家。荣昌的扇子是中国“四大名扇”之一,称为川扇。县城有上百家扇铺生产折扇,而首推“雅郚堂”的扇子最好。骆宣继承祖上制扇的绝活,早在民国时期就很有名气,同行尊他为制扇大师傅。骆家制作的扇子朴实雅致,轻盈灵巧,裱制精美,深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店里一把普通的皮棉纸佛肚竹直式方头素面扇,竟要卖三块大洋。一般人买不起。骆宣因此成为荣昌县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解放后骆宣被划定为大资本家,全部财产被没收,赶出县城到乡下杨柳村接受劳动改造。但是他家还是可以做扇子,但不能再做公子哥儿摇的那种扇子,只能做劳动人民摇的大蒲扇,篾条扇,粗糙的白纸折扇,由县供销社统一收购。1960年自然灾害,骆宣饿得没办法了,见田野里的草根树皮被人吃尽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便把削竹子留下来的刨花、竹疙篼竹片子收来煮进锅里当充饥之物。竹子是硬纤维,煮不烂,吃进肚子后难以消化拉不出屎来,骆宣和妻子就被竹子撑死了。骆玉珍年轻身体强壮,没有被竹子撑死,她悲伤地掩埋了父母后逃荒来到古城,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

    骆玉珍的舅舅肖安成那年举家逃荒去了新疆,前年回来家中已经安定。肖安成便问外甥女这几年怎么熬过来的,骆玉珍讲了经历。舅舅说还算好,姐夫姐姐虽然死了,老天爷怜悯骆家,给骆家留下了一把扇子没能绝种。骆玉珍就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可是骆玉珍没打算就呆在杨柳村了,她挂念着顾三更想回古城。舅舅看出她的心思,说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珍你要回顾家就回去吧,家里穷没啥东西送你,逮一只鸡拿去给你顾大叔补补身子。骆玉珍没有去抓舅舅家生蛋的母鸡,而是逮了一只大红公鸡装在背兜里。

    骆玉珍坐火车回到古城,傍晚时分,她走到东门城墙边,见许多人围着城墙上一纸布告窃窃私语。她好奇地凑拢去看,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骇然映入眼帘,布告上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中顾三更列在第一个。一共枪毙六个犯人,三个杀人犯一个强奸犯和两个反革命。骆玉珍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顾三更因为收藏张大千那把画扇和家中那一百多把扇子,以及和她非法同居被杀头。她急忙问身边一个老大爷,刑场设在啥地方,她要去为顾三更鸣冤。老头告诉她,刑场设在龙泉山,明天清早枪毙犯人,各街道办事处已下达通知要大家去刑场受教育。

    骆玉珍一看时间紧迫,顾不得回顾三更家,立刻赶往龙泉山。她万万没想到顾三更会遭此大难,心如火焚。

    龙泉山离古城有四五十里路。骆玉珍一路摸黑脚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龙泉山,打听到枪毙人的地方在龙泉水库。骆玉珍赶到刑场时已经是凌晨四点过了,押犯人的囚车还没有到来,而水库的堤坝下已是火把通明人山人海。各造反组织连夜将数千群众像赶鸭子一样地撵来开会。骆玉珍挎着背篼挤进人群里东望望西瞧瞧,没有看见顾三更绳捆索绑的人影。

    拂晓时分,杀气腾腾的两辆囚车终于开来了,艾武装是监斩官,坐在一辆吉普车上后到。宽阔的堤坝中央搭建一个简易的审判台也是会场主席台,主席台的左边三十米处便是水库拦河坝,像一面高墙,犯人将被押在那坝下枪决。艾武装威风凛凛地登上主席台,陪同监斩的各造反派头头张司令李司令刘司令地坐了一排。

    第一个枪毙的是顾三更——顾三更站在囚车上被一路寒风吹得眼泪鼻涕长流,四肢麻木脑袋昏昏沉沉,差不多不省人事,押下囚车后脚站不稳当,两个挎枪的民兵架着他肩膀才没有像一摊烂泥似的趴下。顾三更一看人山人海的刑场,打个激灵,心中一片惨然。就这么挨枪子了,就这么去见阎王了,冤啊冤!但他嘴里塞着“禁口符”喊不出冤来。

    这时,骆玉珍忽然冲出人群奔到主席台下指着艾武装说道:“你们冤杀好人,我顾大叔没有罪!”她不畏刑场森严,为救顾三更挺身而出。

    台上的众位造反司令、台下的万千群众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全都怔愣了。这妇人莫非吃了豹子胆么,竟敢闯刑场为死囚辩护?

    艾武装拿眼打量台下的骆玉珍,并没发怒,觉得这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乡下女人还有点胆量,便笑问她:“你是什么人?死囚顾三更与你什么关系?”

    骆玉珍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顾大叔的侄女,布告说我和他非法同居,全是胡说八道!那些扇子跟顾大叔也没关系,是我父亲的收藏放在顾大叔家,我是荣昌‘雅郚堂’骆宣的女儿骆玉珍!”骆玉珍说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替顾三更把收藏张大千画扇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骆玉珍想父亲乃制扇名家,收藏扇子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艾武装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黄青云反映的顾三更养的美女?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顾三更的案子就要重审,自己将在革命群众面前下不了台,今天的阶级斗争现场会就要流产。这是决不允许的。艾武装便拍案而起,叫道:“来人,把这疯疯癫癫的女人拖下去,对顾三更执行枪决!”她不想拖延时间,干脆将骆玉珍当成疯子,叫几个民兵把她赶出刑场。

    顾三更被一个提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推到拦河坝下面,虽然离审判台较远却是看见骆玉珍了。他没想到骆玉珍会来刑场为他送行,心里特别感动。他想哀求刽子手能见上骆玉珍一面,将家中的房产都交代给她,当做亲人正式认这个侄女。可是,他五花大绑被按在地上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向着骆玉珍唔唔地扬头示意。民兵听得监斩官一声令下,忙举起枪来要送顾三更上西天,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骆玉珍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的两个民兵扑向顾三更,她背篼里那只大红公鸡忽然哦哦地打起鸣来,挣脱爪子上拴着的谷草从背篼里扑腾腾地飞起来。而此刻,民兵举起步枪正要扣扳机,没想到那只大红公鸡展翅飞过他头顶,枪口一抬砰地一声响,子弹没打中顾三更的脑袋却把那红公鸡一枪击落尘埃。

    顾三更听到枪响,睁眼一看,一只大红公鸡饮弹死在面前。

    民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场上正在接受阶级斗争教育的千万群众顿时哄堂大笑,奇怪奇怪真奇怪,大红公鸡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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