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刑场上又恢复了严肃的气氛,三个还未熟练掌握射击技巧的民兵踩着一地鸡毛站一排,将三支半自动步枪歪歪斜斜地指向顾三更,拉枪栓、举枪、瞄准。顾三更听见拉枪栓的哗啦声惨然地闭上眼睛。想这一排子弹打在身上将是无数个血肉模糊的蜂窝眼,不会再飞来一只公鸡替他吃子弹了。
“刀下留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刑场外开来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从车上慌慌张张地跳下一人,他高声喊着快步奔向主席台叫艾武装停止行刑。他若晚来一分钟,枪声便响了。
此人面颊清瘦中等个子,戴顶海虎绒帽子内穿将校呢军装外套蓝呢大衣,约摸六十来岁像位高级干部。他喝令艾武装:“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停止对顾三更行刑!”听他口气,好像是北京的钦差大臣下圣旨来了。
艾武装见到此人竟然乖乖地走下主席台,对那老首长毕恭毕敬。陪同监斩的几位司令官也赶忙下台来,一脸笑容向那位老首长点头致意。那位老首长向艾武装叽叽咕咕地耳语几句,艾武装脸上显出很惊讶的表情。然后,她下令暂缓顾三更的死刑,押回监狱重审。
顾三更已经走到鬼门关见刽子手放下枪来,他以为是王书记从北京哪位首长那里请来了免死的圣旨,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然而,其他五个死囚可没有他这样好的运气,全部被枪毙了。
顾三更没有押回“四大监”,而是被释放回家。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发着高烧,一会儿热汗淋漓一会儿又冷得发抖。刑场上的寒风和几番起死回生的惊吓,使他得了一场大病。骆玉珍守护在床前细心地照顾着他,她两天两夜没合眼生怕顾三更再有个三长两短,心里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保佑顾三更病快好起来。她被当成疯子释放后,见顾三更病得不轻,就急忙请来医生给顾三更打针吃药。
夜里顾三更醒转来,睁开眼皮瞧见骆玉珍坐在床前,恍若隔世见面,不禁眼泪长流。二人抱头痛哭。顾三更泪花滚滚地说道:“王书记好啊,他是我顾三更的大恩人!玉珍我们要好好地感谢王书记,是他去北京为我喊冤,上面才派来钦差大臣赶赴刑场救我!”心里涌起对王茂才书记的万分感激之情。骆玉珍也跟着他流眼抹泪地说:“顾大叔你真把我吓死了,能逃过这场灾难不容易!别哭,好好养病吧。”便安慰他一番。
骆玉珍见顾三更的病轻松了,欣喜地去厨房把炖好的鸡端来,想给顾三更补补虚弱的身子。顾三更发现碗中的炖鸡有一个指拇大的洞,就问骆玉珍这可是刑场上为他挡住子弹的大红公鸡。骆玉珍说,正是那只大红公鸡,她将它从刑场上捡回来了。顾三更怔怔地望着碗里的鸡,半天说不出话来。猛然想起一位算命先生曾与他相面,说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吉人自有天相。心想,公鸡乃是司晨天曹,莫非这是天意?他当即叫骆玉珍把这只鸡放在堂屋的神龛上点燃香蜡供起来。从此顾三更再不吃鸡肉。
随后,顾三更问骆玉珍家中藏扇之事,可曾告之于人,因而引来这场杀身之祸。想家里除了骆玉珍之外别人是不知道西厢房的收藏室的,艾武装怎么会来抄家?骆玉珍这才想起来,便说了那天她在院子里晒扇子黄青云闯进家的情况,她临走时忘了告诉顾三更。
顾三更叹口气:“你上黄青云的当了,不该开门,谁叫你去晒扇子?这个人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在古玩行里坑蒙拐骗奸狡巨猾见风使舵,不是个好东西!我就猜到是他点的水。”骆玉珍一听,原来是那个调戏过她的老流氓告的密,气得去厨房拿起菜刀要去找黄青云算账:“我去杀了那姓黄的为你报仇!”骆玉珍虽是个姑娘却血气方刚,为顾三更她敢豁出性命不顾,前日勇闯刑场可见她刚烈的性格。
顾三更拉住骆玉珍,叫她不要莽撞。想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如果骆玉珍去招惹黄青云将又是一场灾难。说道:“玉珍算了吧,这都是命中注定我有此一难!”就将门关上,死活不让骆玉珍出门。骆玉珍气顾三更太软弱,后来她瞒着顾三更暗藏菜刀找到黄青云家,抓住黄青云举刀便砍。黄青云没想到这漂亮的姑娘如此泼辣野蛮吓得流尿,忙向骆玉珍告饶:“姑娘你疯啦,我跟你没有仇恨呀!”家里的老婆孩子当骆玉珍是个疯子赶忙去街上叫来群众专政队,把骆玉珍拉开。这一闹,骆玉珍就被人真当成疯子,这倒好了,顾三更的案子便以骆玉珍是个疯子无罪结了案。黄青云从此举家迁往西门居住,躲避骆玉珍和顾三更。
顾三更一直没见着王茂才书记和那位北京来的首长,一个疑团揣在他心里。
顾三更病好之后,接到文化局革委会的通知调他去文化局后勤处上班。他上班才一个星期就被提升为科长,当了官拿六十八块钱的工资。顾三更如坠五里云中蒙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是王茂才书记暗中对他的关怀。
一天,来了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到文化局,开车的司机请顾三更上车去见一个人。顾三更看见这辆高级轿车正是那位钦差大臣坐的车,心里有谱了,想北京那位首长和王书记要接见他了。车子开到城南一幢豪华的小洋楼前停下,门外站着岗哨。司机下车替顾三更拉开车门,恭敬地请他进去。
走进客厅,顾三更瞧见了那位一直没露面的首长穿着将校呢军装披蓝呢大衣,从沙发上起身来,笑呵呵地招呼顾三更:“恩人,你病好了吗?在文化局工作还舒心吧?”说着,吩咐家中女佣沏茶。茶桌上摆放着高级点心香蕉苹果和“中华”香烟,这些东西是在商店看不见也买不到的,只有十三级以上的高级干部才能享受。
顾三更听首长叫他恩人,脑袋里一头雾水现在就更雾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首长,你是……”他拿眼找王书记,没见王书记的影子。
首长笑着掐灭手上的“中华”香烟,拉开呢子大衣挺起胸膛望着顾三更,说道:“你仔细看看,认不得我啦?”
顾三更困惑地摇摇头。他努力地从记忆中去搜寻这位首长的形象,实在记不得自己曾有恩于这位穿将校呢军装的大首长。
那位首长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鱼儿扇坠,举到顾三更眼前:“这扇坠你总认得吧?”那扇坠雕刻一只张嘴的鲤鱼,二寸长通体碧绿莹润,乃是最好的翡翠,系一条红丝带十分可爱。
顾三更见到翡翠扇坠,不由失声叫道:“哦,你是艾和尚?!”他想起来了,解放前在会府街上拉黄包车的艾廷贵,因为他脑袋秃顶大家都叫他艾和尚。这只翡翠鱼儿扇坠是他父亲当年收到的一个物件,后来顾三更送给了艾和尚的女儿小红。一晃二十年不见,艾和尚怎么有了这样大的造化?顾三更感到非常惊讶。
当年的艾和尚便拉着惊愣的顾三更在沙发上坐下,敬烟捧茶地说:“三更,还记得我女儿小红吗,她就是那天在刑场上要枪毙你的艾司令!要不是我从北京疗养回来知道你的情况后十万火急地赶到龙泉山,小红便要冤杀恩人了!”艾廷贵说着揭下头上的海虎绒帽子露出真实面目,叫顾三更不要叫他首长,他这身“黄马褂”是女儿艾武装给他弄来的,还有那辆轿车。
小红竟会是艾武装?艾武装竟是小红呀?!顾三更接住茶碗的手直打哆嗦,他实在难以置信,眼睛里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艾廷贵。
二十年前,顾三更家和艾廷贵家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街上寒风飕飕冻得人搓手跺脚。博雅轩没啥生意,掌柜马曦早早关了铺子,叫顾三更回家去歇息。那时,他在马曦的店铺里已当了两年学徒年满十五岁。顾三更走进堂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站在一副收荒挑担边,好奇地瞧着挑担上的玻璃匣子。那收荒挑担是顾三更父亲的饭碗。顾顺安是个收荒匠,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收,包括残缺的珠宝玉器和破损的古玩字画。那小丫头扎两根辫子,穿件打补丁的棉袄,圆圆的脸蛋被冻得像柿子流着鼻涕,只有六七岁,天真活泼。顾三更认得小姑娘是前街拉黄包车艾和尚的女儿,叫小红。他上前问小红,你瞧什么呢?小红指着玻璃匣子里一块翡翠鱼儿扇坠说,顾大哥我喜欢这绿鱼儿。顾三更一看,这扇坠是父亲刚收来的还没卖出去,要值两块大洋。顾三更想父亲和艾和尚平时有些来往,虽说不上好朋友却也是好邻居,便自作主张把翡翠鱼儿扇坠送给了小红。
他哪里知道,这时父母和艾和尚正在里屋说话,要把小红作童养媳嫁给他。艾和尚家里很穷,全家五口人靠艾和尚拉黄包车过日子,半月前艾和尚拉车把脚崴了,车行的老板收回了黄包车,一家生活无着。艾和尚便把小红卖给顾三更家当童养媳。顾顺安当收荒匠虽说不上富裕,日子半温半饱倒也过得去,他早有心给儿子娶个媳妇,可那娶亲花红彩礼钱要得太多承受不起。见艾和尚满面惶愧地来提亲,顾顺安与老婆商量了一番便同意了,用十块大洋买下小红。顾三更听父母讲明此事,说父母荒唐坚决不同意。但是,顾顺安已经答应了艾和尚,并且当场付了五块大洋的定金,便不能再反悔。他不管儿子答不答应就把小红留在家里。顾三更便不理睬小红。母亲见儿子不悦,劝丈夫将小红退还给艾和尚。顾三更就把小红当妹子背着送她回家,没向艾和尚要回那五块大洋。艾和尚很感激顾三更的怜惜之恩。不久艾和尚双亲去世,没钱买棺木安葬父母,便逼着女儿小红将翡翠扇坠拿出来换钱。小红哭着不依从,艾和尚就强行搜去到鹤云阁卖给黄青云。黄青云心肠黑说那扇坠是烧料子,只给一块铜板。顾三更得知此事后急忙闯进鹤云阁,硬是从黄青云手里抢下翡翠鱼儿扇坠,叫艾和尚还给小红,并且还送了三块大洋叫他买棺木安葬二老双亲。艾和尚感激地向顾三更下跪,连声叫他大恩人。
此后艾和尚迁到北门外居住,与顾三更一家断了音信来往。顾三更成了马曦的乘龙快婿,早将艾和尚和小红忘记了。
顾三更盯着桌上的翡翠鱼儿扇坠,目光久久地难以收回,刑场释放,到文化局当了科长,什么钦差大臣,所有的疑团现在全都解开了。顾三更放下茶碗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
听得楼梯响,艾廷贵说小红下楼来了。顾三更心有余悸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楼梯上望了一眼。却见艾武装换了装束,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脚蹬“回力”网球鞋,像似一个运动员,笑微微地走下楼来,依旧戴着墨镜。她向顾三更招招手,说道:“你坐,不用起身。”
顾三更没敢坐,嘴里嗫嚅着,不知该叫她小红呢还是艾司令。艾武装在刑场上的威严,令顾三更不寒而栗。
艾武装坐下来,和蔼地问顾三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当年送我翡翠鱼儿的顾大哥?我记不起你了,你也记不得我了么?要不是我爸赶来说明,险些把你……”
艾廷贵笑着说:“一场误会,这就是缘分呀,你们又续上了!”
顾三更木讷地说:“你变了,我认不得你就是小红。”忽然间,顾三更一怔,瞧见艾武装那墨镜后的左眼珠圆睁着,像是一只假眼,一条长长的刀疤从眼角拉到耳根,脸被破相很可怕。他虽然见过艾武装几次面,却是受惊吓和黑暗中见的,未曾仔细打量她,今日近距离一看清她容貌毁坏竟这般吓人。顾三更一下意识到不能这么瞧着她,赶忙将头低下。
艾武装察觉到顾三更注意到她的面容而吃惊,并没有为自己容貌被毁坏作任何掩饰和说明。她抽出一支香烟来吸着,泰然自若地瞧着顾三更,说道:“我小时候得你恩情,说来还当过你几天小媳妇,我怎么可以把恩人顾大哥枪毙了呢,是不是?”她呵呵一笑,把那扇坠拿在手上抚摸,“顾大哥,请你原谅我曾对你采取的革命行动。现在我已经给你平反,你用不着再担惊受怕,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常来玩。”
怎么会是一家人了?顾三更心中纳闷。其实,艾武装是话中有话,那弦外之音顾三更没听明白。
随后,佣人来说酒宴齐备,艾廷贵和艾武装便热情地请顾三更到饭厅吃饭。一桌丰盛的山珍海味还有一瓶茅台酒。顾三更没动筷子,心想假如当初不认识小红父女俩呢,没有送她那个翡翠鱼儿扇坠呢?他还能坐在这里吗?顾三更面对艾武装笑脸敬来的酒,不敢往下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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