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缘-访老友 三老话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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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三更换肾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主刀的周医生告诉骆玉珍,顾三更手术后好好调养再活十几年没问题。骆玉珍和女儿雪梅脸上笑开了花,向周医生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顾三更满面红光地出院了。

    骆玉珍去结账,谁知又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结账的医生退还她二十万元,告诉她那提供肾源的人拒收这笔巨款,免费将自己的肾捐献给了顾三更。医院从那三十万中扣除十万的手术费和治疗费。

    骆玉珍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盯着结账医生,问道:“那人免费捐肾?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吗?”

    医生摇着头说:“捐肾的人叫我们医院保密,不愿透露姓名,言辞非常恳切,院长同意了。顾夫人恕我不能奉告。”

    骆玉珍拿着医院退还她的二十万元心里纳闷,这又是一个疑团,令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香港那位买扇的神秘之人,暗中来医院打点买通了那捐肾之人,向丈夫施大善之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初骆玉珍带着那三十万元回来后,仅过了三天北京的李经理便打电话来通知她,剩下的七十万元已经汇到她的账户上了,请她去银行查看。骆玉珍去银行一查那七十万元果然进账。那姓罗的神秘青年没有食言。然而,那神秘青年为什么还要在暗中悄悄地为顾三更换肾再捐这笔巨款,而要那捐肾之人为他保密呢?骆玉珍马上搜出罗宾的名片,用手机与他通电话,她非得问清楚不可。可是电话打了半天没打通。骆玉珍又去问北京的李经理,怎知李经理没在北京,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他有事去了美国。于是,骆玉珍两头得不到音信。

    骆玉珍疑虑重重地拿着钱出了医院,没有对顾三更和女儿讲,直接去了银行把钱存在账户上。她想这个疑团终究会解开的,解开了再告诉顾三更。

    顾三更被蒙在鼓里,整日在家中静心调养,在老婆和女儿细心的照顾下身体很快康复,脸色红润精神焕发,新换的肾给他带来旺盛的生命力,感觉自己像返老还童一般。

    又到一年一度的端阳节,骆玉珍按照传统习俗在马王庙菜市场买来菖蒲陈艾挂于门上,那菖蒲陈艾发出浓郁的药香味,招来一只斑斓的蝴蝶在门口飞来飞去,那蝴蝶的两只翅膀好像两把扇子。骆玉珍想,莫非今日有啥喜事?

    中午时分,只见一辆出租车开到她家门外停下,从车里走下那位神秘的青年罗宾。他打开车门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搀扶出来。那老人身穿雪白杭缎中式褂子,手握龙头雕花檀木拐杖,年近九旬,精神矍铄,银须拂胸。

    那老翁看看挂着菖蒲陈艾的院子大门,问身旁罗宾:“顾三更是住这里吗?”

    罗宾抬头瞧了瞧门牌号,说:“北京的李经理说顾夫人住马王庙街26号,不会有错。”便去叫门。那只花蝴蝶翻过院墙飞进了院子,好像去与顾三更报信,家里有贵客来了。

    顾三更正在院子里提着一把喷水壶浇花,他把原先西厢房那间收藏室拆了开辟了一片花畦种上牡丹、月季、兰草,不玩扇子开始栽花养草修身养性。听见有人拍门,不知是谁来了,便叫雪梅去开门。

    雪梅在堂屋里剥粽子摆好了碗筷准备过节,见父亲叫她,便放下粽子走出堂屋。

    她看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老翁和一个穿西装的帅哥,便疑惑地问道:“老先生你们找谁呀?”

    那老翁没回答,从袖笼里抽出一把扇子来,手儿一摇将扇子打开,微笑地看着顾雪梅。

    雪梅一下认出是家里卖出去的那把画扇,回头向院子里叫道:“爸,妈,买咱们家扇子的客人来了!”

    顾三更听见女儿那银铃般的叫声,放下水壶微微一怔。那只漂亮的花蝴蝶在他头上飞了一圈后,停在一朵红色的月季花上扇动着扇形的翅膀。

    雪梅热情地将两位客人迎进院子,那老翁走到花畦前站定脚步,拿眼注视着顾三更,看了良久不敢叫出声来,似乎已认不得顾三更了。漫长的三十六年改变了天地也改变了人。

    “你是顾三更先生吗?我是巴山人,当年在会府街上……还记得那风雪交加的傍晚吗?”

    “什么,你是那个画家巴山人呀?!”顾三更听那老翁叫出姓名来,惊得手里的水壶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惊飞了那只美丽的蝴蝶。

    于是,苍苍白发面对白发苍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激动得没有任何语言表达,只有互相紧握着手摇了又摇,满腹的辛酸和感慨涌在喉头哽咽,眼里泪花滚滚。

    顾三更说:“原来这扇子你又买回去了?”

    巴山人说:“是呀我又买回来了,我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

    “你三十万元买回去,赔什么罪,你救了我的命,我要感谢你!”

    “是你救了我的命,我要谢谢你!”

    二人手拉手在花畦前说着话,雪梅跑进厨房告诉母亲。骆玉珍正在厨房里烧菜,她听说那神秘的买扇人终于来了感到十分惊喜,立刻放下炉子上的虫草炖鸭子,高兴得连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便奔去迎接客人。

    骆玉珍见到罗宾,但不认识眼前这位老翁是谁。顾三更就向妻子介绍巴山人,笑着说道:“玉珍你咋会不认识呢,三十六年前我从他手里买下这把画扇你也在场呀!”骆玉珍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将两位贵客请入堂屋叙话。真是太意外了,骆玉珍没想到是当年卖扇之人买回了扇子。她想起在雪地里捡巴山人落下的饼子渣沫吃,脸上一下羞得绯红。说道:“怎么这样巧,竟是您老先生呀!”巴山人在得知骆玉珍是荣昌“雅臣堂”制扇名家骆宣的女儿后,“哦呀”地叫了一声,连连点头说缘分啊缘分!有道是大千世界奇奇怪怪,无巧不成书,三人在三十六年前患难相识,而今又在端阳节重逢,皆因这把画扇联系缘分所致。

    雪梅听说父母和这位老先生有这样一段奇遇,又惊又喜向两位贵客沏茶敬烟忙个不停。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便叫母亲陪客人说话,她替母亲去厨房烧菜,要好好地招待客人。

    巴山人没有去接骆玉珍敬来的一碗香茶,将手里的扇子放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座向顾三更单膝下跪,说道:“顾先生,这把画扇本是件赝品,它让你吃尽了苦头,我欺骗你三十六年,对不起你!”

    顾三更一听,本来一脸笑容不由得骤然凝固。这把扇子跟他三十六年了,他了解它胜过了解自己,他这双鉴定字画的眼睛从解放前练到解放后从来没有看走眼过,怎么会是赝品?顾三更回头看看骆玉珍:“这是怎么回事?”

    骆玉珍低着头说:“三更我实话告诉你吧,在北京这扇子巴老先生叫罗宾用一百万元收回去了。”

    顾三更震惊地叫道:“什么,用一百万元?”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巴山人,“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宾搀扶起巴山人,巴山人便讲了他画这把扇子的经历。

    早在四十年代,城西浣花畔有一装裱店,名叫“锦水苑”,店主便是巴山人的父亲巴俊。巴俊装裱字画的手艺和修复残缺古画的本事精湛绝伦,被文人墨客称为“蜀中第一装裱高手”。巴俊还暗中仿造古今名人字画,偷偷地卖赝品赚钱。巴山人从小喜欢画画,巴俊看儿子天资聪颖便指导他学画,并叫他模仿名人字画。巴山人尤其喜爱当代大画家张大千的作品,便专攻仿造张大千的画。仿了多年。一天有位姓贾的川剧名角摇着一把扇子来至店中与巴俊闲聊,这位贾老板是巴俊的朋友,他跟张大千很要好。抗战时期张大千住在古城喜爱川剧便和贾老板交上了朋友,贾老板手里摇的这把画扇便是张大千所赠。贾老板临走之时忘了把扇子拿走。巴山人看见这把紫檀木画扇喜在心头,碰巧他正从荣昌“雅郚堂”用三块大洋买来一把紫檀木白纸扇,正想在扇上画点什么,便起了念头将贾老板那把画扇拿去,仿造了此扇。巴山人将画好的扇子拿给父亲指点纰漏,巴俊着实地吃了一惊,两把扇子竟然一模一样,儿子仿造的手艺超过了他,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隔了几日贾老板来取扇子时,巴山人便将赝品给贾伯伯看,贾伯伯也是位行家竟未看出半点破绽,吃了饭便将扇子拿走。巴山人不愿哄贾伯伯,在他起身走的时候,又悄悄地将扇子换了回来。贾老板拿了原件走了。谁知贾老板半月后赶船去两河场演戏,不慎将扇子掉入江中,真品便消失了。两年后贾老板病逝,于是巴山人手里这把赝品就成了真品,除了父亲之外无人知晓。他私下收藏着密不示人。

    解放后,巴俊亡故,巴山人早已不再仿造别人的作品,自己走出一条路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进了区文化馆当美术辅导员。五七年大鸣大放那阵,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开除公职下放到街道上管制。巴山人心头有怨气,想逃到国外去。六一年冬天,巴山人的妻子不愿忍受贫困与他离婚,女儿又得了水肿病,使巴山人面临困境,他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卖掉去救女儿,最后女儿还是在饥饿和病痛中死去。而他自己因为被开除公职无生活来源,也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只留下这把扇子。这天巴山人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便来至会府街头忍痛卖掉这把扇子,他卖了三天没卖掉,绝望了。碰巧遇着顾三更,买下了他的扇子,两块芝麻饼救了他的命,还送了一块手表。巴山人感激不尽,后来他把手表卖掉逃往广州,他认识广州一个罗云祥的画商欲去投奔他。罗云祥是个仁义之人,见巴山人遭此大难很同情他,然后资助盘缠帮助他偷渡到香港。罗云祥有位亲戚在香港开古玩字画店,介绍巴山人去了他亲戚那里。此后,巴山人在香港潜心研习书法绘画,成为香港一位著名的书画家,发了财,自己开了一家店铺经营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变成一个大富翁。他早已将那把扇子忘记了。今年三月初,巴山人看到北京华宝拍卖公司发出的宣传册子,内中有这把画扇的图片,便吃了一惊。当时他还不知道是顾三更的妻子来北京拍卖此扇,回忆起三十六年前那悲惨的一幕,感念这把扇子救了他的命,便叫罗宾也就是罗云祥的孙子,用三十万元将此扇收回。可是,他忽然接到罗宾的电话,骆玉珍昏倒在拍卖大厅,又得知顾三更为这把扇子被打成反革命险些在刑场被枪毙,如今又患了肾衰竭急需换肾而家境贫寒。巴山人感到十分内疚,当即指示罗宾用一百万元买下扇子救助顾三更。

    顾三更听罢,怅然良久。想当初巴山人也是遭遇坎坷,迫于饥寒实属无奈才将这把赝品画扇卖给他,其情堪怜,同是天涯沦落人!顾三更手捧茶碗送到巴山人手上,掉下几颗泪来,摇头说道:“巴兄,你这把杰出的赝品可是将我害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它是张大千的真迹,我同样难逃厄运,这是命呀!”他大起大落的命运,不在扇子的真假上。

    巴山人双手接住茶碗,说道:“如果我不卖掉此扇顾先生也就不会遭此大难,蒙受不白之冤!今天登门赔罪,你夫妻能原谅于我,万分感谢!与其留着它祸害于人,不如将它烧掉!”说着放下茶碗,从桌上拿起那把扇子,掏出打火机来点燃扇子。

    骆玉珍一惊,急忙拉住巴山人手,说道:“巴老先生,你可不能烧掉它呀!”

    巴山人说:“一件赝品留它何用!”

    顾三更并不阻拦,说道:“烧掉了也好,让我们把那苦难的年代忘记吧,省得看见它回忆过去又掉泪!”

    于是,这把画扇便在火中烧掉了,落在地上化为一片灰烬。四人望着那灰烬沉默……

    随后,骆玉珍问道:“巴老先生,我可以问一问你吗,是不是你暗中买通给三更捐肾的人?那人不肯透露姓名地址要医院保密,并请医院退还了我们买肾的钱。”

    巴山人愣了愣,说道:“无有此事,绝没有此事!”回头看着罗宾,“罗宾你知道此事吗?”

    罗宾摇了摇头说:“我既没有去过医院,也没见过那捐肾之人。”

    顾三更一听竟还有这么一件事,便盯着骆玉珍,非常生气:“玉珍,你为啥诸事向我隐瞒?那捐肾的事为啥不告诉我?别人割去体内重要器官无偿地捐献于我,这是天大的恩情呀!”

    骆玉珍低着头说:“本想告诉你,但是怕影响你开刀动手术,所以就没说。”

    顾三更心里顿生疑窦,那不肯透露姓名的捐肾之人会是谁呢?

    一天上午,城西的送仙桥古玩市场逢赶场的日子,顾三更手里摇着一把白折扇悠哉游哉地去送仙桥玩。好一个艳阳天,风和日丽垂杨夹岸,顾三更信步走进热闹的送仙桥古玩市场内。昔日的会府已经拆去,政府在此新建了一座古玩交易市场,省市文物商店迁到了这里。顾三更经常来送仙桥看望老朋友老同事并帮忙鉴定字画,他是干这行的,退休后仍然离不开这行道。黄青云早已死了,但是他的儿孙们仍然把鹤云阁的招牌挂在这里,经营着一家店铺。顾三更每每从他店门口经过总要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使他的儿孙们感到很难堪。

    河边一片地摊熙熙攘攘,那是租不起店铺的小贩和外州府县贩假古董的农民在此经营生意,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打着什么乾隆康熙的款识,人工加色的翡翠玉器,用黄泥巴捏的陶甬摆了一坝让人插不进脚。经过十年动乱,民间的真东西已经毁灭殆尽,文物贩子便将假货推入市场鱼目混珠。顾三更从不在河边上落眼,但是今天他却走到河边地摊上来了。

    他逛过了桥头走到了桥尾,桥尾摆摊的人少,顾三更眼睛一瞟,目光落在一个卖纪念章的地摊上。只见守摊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瘸着左脚拄一根拐杖,那左腿显然被截肢锯掉晃荡着半截空裤腿。老太婆头发蓬乱遮住苍老的脸面,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她一下瞧见顾三更,急忙将头低下,似乎不让顾三更看清她的脸。

    顾三更没去瞧她,看着地摊上那些大大小小红颜色的纪念章,因为文革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些曾经很辉煌显赫荣耀的纪念章全都褪了色,且锈迹斑斑。还有文革时期的图片、简报、红卫兵、造反兵团的红袖章。顾三更瞧见那造反兵团的红袖章,忽然眼珠像被针扎了一下,感到痛彻肺腑。他真恨不得……

    然而,顾三更却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那卖纪念章的老太婆背过身去,看着桥下的河水,望着那一江春水向东流,始终没说一句话。

    顾三更惆怅地走出地摊市场,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感觉那卖纪念章的老太婆举动有些异样,虽然没看见她脸面却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意识撞进他脑海,好像与她似曾相识。哎哟,莫非是她,艾武装?难道她当年翻车没死?

    顾三更打个激灵,急忙赶回桥尾地摊上去看个仔细。可是他走去一看,那老太婆没人影了,留下一张摆地摊的旧报纸,那报纸上放着一个物件,却是那翡翠鱼儿扇坠。它静静地躺着,在耀眼的阳光下发出翠绿的光芒。

    顿时,顾三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翡翠鱼儿扇坠,手里的扇子落在地上……

    顾三更拾起鱼儿扇坠,拿眼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小红。

    哪里还找得见她的人影,艾武装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了。顾三更想她瘸着腿不会走远,便在市场里四处寻找,正碰着一家古玩店开业,店门前锣鼓声喧,店主雇了一群穿红衣的老年秧歌队,她们正手舞红色绸扇翩翩起舞,那扇子好像一片红色的海洋起伏浪涌,挡住了顾三更的视线。顾三更好像瞧见艾武装拄着拐杖淹没在那红色的海洋里……

    后来顾三更四处打听得知艾武装的情况,当年艾武装在龙泉山翻车摔断左腿,文革后她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在家艰难度日靠卖纪念章维持生活晚景凄凉。她知道顾三更患了肾衰竭暗中去了医院为顾三更捐肾,正好她的配型和顾三更相同。疑团终于解开了,而艾武装却不知去向……

    责任编辑 何苍劲

    插图 小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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