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绛-明月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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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醒来时,正躺在莲绛怀里,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他担忧的眸子。

    “你怎么睡着了?”他声音,有一丝莫名恐慌。

    十五眨了眨惺忪的眼睛,道:“都过了子时,正常人都睡了几个时辰。只有你啊,日夜颠倒了,晚上这么精神。更何况,你都出去两三个时辰了,你这还叫做一会儿啊。”

    莲绛一愣,方才想起自从蔓蛇花开放之后,他的时差就已与常人不同。

    “本来会很快的,但是突然想起城中的水不能用,我便出去寻水了。”他歉意的解释道,一只手握着她,一只手放在她小腹,漂亮的眉眼里尽是温柔和宠溺,“让你们久等了。”

    说完,将她安置靠在床上,怕她坐姿不舒服,还特意寻来了软垫塞在她后腰上,又将被褥掖到满意才起身,将桌子里上的食盒打开。

    一阵清香飘了过来。

    端在他手里的是她最爱的阳春面。

    雪白细致的面条,撒了几点葱花。

    “不是说城中的水,夜幕之前就可以彻底清理么。还跑这么远。”

    不过一碗简单的面,他却连夜出城四处寻水,十五会为他的疲惫而感到心疼痔。

    屋子里的琉璃灯火调到了最暗,浅色的光缀在他卷翘的睫毛上,闪烁着满足的笑意。

    “你生活上总是粗心大意,现如今,肚子里有又了多多,我哪能不上心。这饮食,以后都需我亲手操办。”说着,他秀美的手指握着筷子,挑起几个面条,吹了几口,又亲自试了试温度,喂给十五。

    那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

    十五望着身前绝世姿容的男子,不禁轻轻一叹。

    这个无论身份,地位,血统都高贵无比的男子,如今却像一个侍女一样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她人。

    因为知道她会呕吐,所以阳春面里也没有放香油,可清淡却不失美味。

    而他耐心的伺候她将一整晚面都吃了下去,又拿起旁边的水盅让她漱口。

    带一切做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然后展开是在十五身前。

    “糖葫芦?你哪里来的?”

    十五震惊地望着他。

    “那日你在旗子上给我留下了信号,一大一小糖葫芦啊,当时我怎么都想不通那小串的糖葫芦是什么,就让冷到别处买了来,一边吃一边想,居然让我想到了!”他脸色有一丝羞涩,又有一丝初为人父的期待,“他们都说怀孕的女子,都喜爱吃酸甜之物,所以……”

    他捻了一颗,放在她嘴里。

    “他们?哪个他们?难道说你去找两个贵妃了?”

    莲绛那自傲的性格,可不像会去和她们说话的人。

    “没有。”莲绛忙红着脸解释,“我怎么可能去和除你之外的其他女人说话!只是我刚刚回来时,去找了燕城亦,然后问了他这些问题。我想,他都当过几次父亲了,应该比我有经验,所以……”

    见十五眼里全是疑惑,他有些着急,“我真的没有去找其他女人,我真去找了燕城亦。那太监可以作证啊。”

    这一下十五眼里的疑惑变成震惊了。

    莲绛什么性格,向来都是只那鼻孔看人的。

    别说去向燕城亦讨教,就算以前在宫中,燕城亦过来若非看在小鱼儿的面子上,莲绛怕是眼皮都懒得抬。

    而且在莲绛的心目中,燕城亦就是一个病秧子,无能的皇帝。

    现如今,竟然主动半夜的去向别人讨教。

    看他脸红的样子,十五不禁笑道:“你还问什么了?”

    没想到这一问,莲绛脸更红了,那粉白的耳垂鲜艳滴血,看着十五的眼神,又些闪躲。

    “不是说了,有事不隐瞒我?”

    “那个……”

    莲绛坐在十五身边,环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头埋在她耳边,笑着说:“顺便问了一下,大概什么时候能……同房。”说完,那手已经不安分地开始解十五的腰带,唇也贪婪地游走在她脖颈上。纤长的手指灵巧而熟稔的伸出她衣服内,抚摸到她胸腔的丰盈,那柔滑的触感让他浑身灼热。

    啪!昏暗的屋子里,月光带起一匹雪色,挡在了十五和莲绛身前。

    莲绛身子一僵,蹙起眉,委屈又讨好地看着十五,那美眸中,水色潋滟,“夫人,我憋得慌……”

    “是吗?”十五挑眉一笑,手里的月光可没有挪开半分,“那夫君你可要忍着点了,还有八个月。”

    “会死人的。”某人像八爪鱼似的要扑上去,奈何那月光无形,将他拦在外面,而他又不敢动粗,只等像一只被困在油缸里的小老鼠,不停地抓搔。

    “是会死人的呢?你若是碰我,还真的会死。”

    手上还有刚刚那丰盈诱人的触感,莲绛哪里肯放弃,使出百般解数的要爬上床,就差没有在地上打滚撒泼了。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他的死缠烂打十五可是领教了多回。别说现在怀孕,就是平日,她都难以承受,次次都被折腾地半昏厥过去,他才肯放过。对于某种亲密之事,莲绛就是一个从来不会疲惫、越战越勇的热血少年,而十五就是他战场上抢来的战利品。他早就习惯了把她拆开,然后粘合起来,又拆开,如此反复。记得当年初入桃花门时,碧萝正在训练手下的媚术女子,她说,青涩男子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老光棍。折腾女人来,是恨不得将过去几十年的压抑一下发泄出来。至于莲绛,若是没错,去年在月重宫寒池,他那羞愤的神情、青涩的呻吟,显然还是处男之身。去年的莲绛,可有二十五了。

    大洲天下,男子十五便可成婚,甚至有些达官贵族的少爷贵公子十三岁就有同房丫头。莲绛那傲娇的性格,别说十几岁同房,怕是又被的女人碰了他是头发,他都要将人家手给斩断。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么算起来,她的夫君莲绛也算是老光棍了吧。可如今自己的身体,当然禁不住折腾。所以,到后来,十五将月光一甩。

    清冷的剑在空中画了几个圈,然后啪的一声插在了床沿上,发出嗡嗡声响,以示警告。

    “要不你自己解决,要不,我就回隔壁!”

    那月光晃得莲绛内心拔凉拔凉的,他当然不会同意十五回到隔壁,但浑身灼热难忍,只得眨着漂亮的双眸,眼巴巴地瞧着十五,问:“什么叫自己解决?”

    他这一问,倒让十五愣住了,“你不懂?”

    “嗯?”床前可怜兮兮的美人儿一脸疑惑。

    十五头皮有些发麻。

    当初的桃花门是在她手里革新改制的,但是初期碧萝教导的手段她都非常清楚。

    她就是典型的没有吃过猪肉,但是还是见过猪跑,而且见得很多。

    十五沉吟了片刻,有些纠结,随后道:“难道说,当初没人教你?或则说您父亲?”

    “嗯?”

    十五抬手捂住额头,十分为难。

    她总不能告诉莲绛说,她懂吧!按照他的性格说不定会追根究底地问些其他莫名其妙难以解释,最后又暗自难过吃醋的问题。

    “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怎懂。”她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你可以去向燕城亦讨教一下。”

    刚叹完气,莲绛已经不再了。

    “莲!”

    十五大喊,很显然,他已经跑了。

    她最后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敷衍,怎么可能让自家男人去询问别的男人,什么叫做自我解决!

    这种事情,说出去也怪丢人的!

    “哎哟!”

    十五几乎预感到莲绛若是知道真相,会是怎样一个暴怒的状态。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莲绛已经气吁吁的跑了回来,碧蓝的妖异眸子愤怒地盯着十五。

    “燕城亦说什么了?”

    虽然料到他会这个样子,但十五也十分好奇,那燕城亦会说什么。

    “他脸色很苍白,然后震惊地看了我很久。”莲绛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拳头咔嚓作响,“那眼神看得本宫十分不适!然后扭头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后宫妃嫔太多,都求雨露均沾,一般无闲暇之日。”

    真是……真是为难……燕城亦了!

    可是想到燕城亦那痛苦,震惊,纠结,且又带着几分同情的眼神,十五终究没有忍住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那莲绛才反应过来,瞬间明白了燕城亦那眼神为何这般复杂,为何让他心里十分不爽。

    原来是,他是在同情自己!

    他莲绛,竟何时沦落到要他人同情了?

    见床前的美人儿失魂落魄,痛苦又屈辱的样子,十五也不好意思笑下去,也觉得自己委实不厚道,只得憋住,予以安慰,“其实,静静就好了。”

    可没想到,她这话,让颜傲娇美人儿更加勃然大怒,不甘地看了看横在两人中间的月光,又看了看十五的小腹,转身跑了出去。

    十五也沉沉睡去,隔了一会儿,倒是小鱼儿慌里慌张的跑来,大喊道:“爹爹,不好了,娘跳河了!”

    三月天气一直放晴,年后的积雪全都融化,可子时那河水也刺骨冰凉。

    十五忙坐起来,却冷又赶回来,十五询问了几句,笑了笑,倒也没有理会,只是吩咐冷都带点衣衫去看着莲绛。

    并务必要在天亮之前让他回来。

    小鱼儿坐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爹爹,娘跳河你都不管啦?”

    “嗯。你习惯就好。”

    “啊?”

    小东西眨了眨眼睛。

    暗自想,这跳河也有习惯的啊。

    十五到说得没错,这恐怕就是莲绛自己找到的‘自我解决’方式吧。

    如果这个方式可行,到时候有得让莲绛跳河日子呢。

    小鱼儿见自家爹爹笑得如此高深莫测,然后扑上去抱着她小腹,笑嘻嘻地问:“这么晚了,我媳妇儿睡了没有?”

    十五嘴角一抽,这小鱼儿真是深得莲绛真传啊。

    “你大半夜不睡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东西一听,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这是我的零嘴儿,我来送给我小媳妇儿的。”

    十五拿在手里,打开一看,竟然是葡萄干。

    “好啦,我收到啦。你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我得带着你小媳妇睡觉了,它若是没有睡好,说不定以后不理你。”

    “哎哟!”

    小鱼儿一听,赶紧跑得飞快,跑了几步,又回身将门替十五关好。

    还在睡梦中的多多完全不知道,它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树立了一个天大的敌人。

    而那个敌人,如今正泡在冰冷的河水里降温。

    这一夜,十五终于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十五翻身,看到莲绛正趴在床沿边睡了过去。

    乌发捶地,露出那正常艳绝有脸,睫毛长若羽毛轻轻地搭在他如雪的肌肤上,红唇润凝,似晨光中含苞待放的花瓣,十五静静地望着他的脸,总觉得,看不完。

    忍不住掬起他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像绸缎一样光滑柔顺。

    此时的她也不禁叹息,果真是上天造化之物啊,连发丝都这么美。

    床边的美人儿睁开了那如丝的眉眼,波光潋滟地回望着十五,笑嘻嘻的道:“夫人看了我这么久,有没有要吃我的冲动?”

    十五一怔,又听得他唱起来:“腰儿细,面儿俏,任君采撷不傲娇……”

    十五甩开他的一缕乌发,顺带给了他一吻,预备起床。

    莲绛见十五动身,莲绛失望的抿了抿嘴,期期艾艾的上前将十五扶住,然后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将十五的衣服拿来,一一替她穿戴好。

    这折腾一晚,别说把十五吃了,最后连手都没有碰到。

    原以为自己跳河,好歹这女人会心疼一下吧,却冷护卫抱着厚厚的毛毡守在岸边,并道:“殿下,夫人说你天亮务必回去,否则,明日您将被赶到隔壁!”

    虽然现在冷被罚站在水里,可也不足以让他消气啊。

    最后一件衣服穿上时,他拦腰将十五抱起来,又垫了垫,道:“昨晚坏东西因为没有我,所以只长了一点点。”

    不是一点点,是体重和昨晚没有丝毫变化。

    “坏东西?”十五瞪着一样莲绛,“这多多还没有出生呢,你就给他取了一个啥外号。”

    “不心疼自己爹爹的孩子,可不就是坏东西。”

    “是吗?”十五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热毛巾,将脸擦了擦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有人小时候天天和自己爹爹打架呢!据说,因为抢不到自己爹爹的媳妇儿,成天哭闹。”

    某人脸一红,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凑过来,“一定是有人造谣。我自小就乖巧伶俐听话聪明!而且我和我爹和睦相处,人人都知道我们父亲情怀深厚,旁人还羡煞不已!”

    十五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莲绛将她睡了一晚有些凌乱的长发放下来,拿着桃木梳一点点的梳理,“我小时候,可是方圆几百里,啊,整个回楼人人都知道的神童。”

    “神童?”十五隔着镜子看着他眉开眼笑的脸,“你确定不是魔童?”

    “这是他们嫉妒我,才起的外号!”

    手掬起一头乌黑的发,轻轻一挽,雕花木簪固定住,莲绛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在用早饭时,有人匆匆来报,说月夕要离开了。

    三月清风微拂,河边的柳树都冒出了点点绿芽,月夕依然穿着黑色袍子,拄着龙骨拐杖立在河边,河水幽幽,倒映出他清瘦而寂寞的身影。

    他回头,看着城门处走来两个人。

    一人同他一样穿着黑色袍子,袍子上金色的地涌番金莲,张扬而肆意,乌发垂肩,面容隐藏在黑纱下,头上撑着一把乌黑的伞,看起来好像幽冥使者。

    而他身边的女子,面容皎皎,目光明亮如繁星正看向此处。

    月夕目光落在他们相扣的手上,不禁一叹,似听到有一个人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恍惚间,女人对男子说了什么,她一个人走了过来,“月夕尊者,您独自回去吗?”

    “嗯。”

    月夕笑了笑,“我已经完成她心愿了。滞。”

    “角丽姬带着秋夜一澈离开了越城,过几日怕是要到漠河以南,若是安定下来,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乱子。你一个人,实在不安全,我还是派人送你到昆仑吧。”

    “不用了。”他摇摇头,“我若是留在大洲,角皇后怕是真的会做出什么来。而且,她没有了凝雪珠,也坚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回到北冥。”

    十五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了月夕,“完璧归赵。”

    “先放在你这儿吧。”他笑了笑,“我孤身一人带在身上反而不安全,待一切安定之后,我会命人来取的。”

    他如此说,十五也不好强塞,只有收回。

    月夕凝了十五许久,道了句,珍重。

    便转身离开。

    他杵着拐杖沿河而走,细长的柳条拂身,春风而过,将他的影子笼罩在其中,然后消失不见。

    十五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明媚,她仰起头,眯眼看着那和煦的日光,突然想起了莲绛,一回头,看着他依然撑着伞,站在一棵树荫下。

    隔着那面纱,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眼眸里涌着的满满笑意。

    没等十五开口,他已经缓缓走了过来,却没有将伞撑在她头上。

    “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十五扭头看向河面,阳光的点点碎光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她喉咙紧了一刻,笑道:“这儿风大呢。”

    说着,头上拂柳轻轻摇晃。

    刚刚她眯眼看阳光的那个动作,明显落入了他的眼里。

    然而,他无法见光,在日光多带一分钟,就会危险一分钟。

    她上前,钻入他怀里,伸出手抱住他腰肢。

    莲绛眼底闪过微微的失落,将十五反抱住。

    “昨天燕城亦将整个越城清理,今日城中有烟花,各个商铺也会重新营业,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越城本就是大燕最重要的一个城市,其繁华程度仅仅亚于长安,如今有皇帝带人重整,目的就是让其早日恢复往昔。

    “人这么多呢?我害怕挤着多多呢。”她不想他在日光里呆着。

    “那是有我。”

    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落在她小腹,发现她的手也隔在那儿,自从知道有孕后,十五的左手,一直都放在那儿,似随时都要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更何况,还要给多多准备小衣衫,摇篮。这些东西早点准备好,嗯,免得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抽出手笑道:“小东西还有八个月才出生,有的是时间让你准备。”

    但是拗不过莲绛,他们两个转身进了城,一大早,各个商铺开市。

    为了不让越城落下战后的阴影,凡是今日开张的店铺,都会根据销量也业绩得到相当丰厚的补助,因此各个商家老板真是使出浑身解数拉拢客人。

    喧嚣的越城,漫天的烟花,一点也看不出,几天前,这里还笼罩在一片死亡气息里。

    老板们笑脸相迎,甚至打出各种优惠活动。

    看到这里,十五不禁感叹,燕城亦到真是有法子。

    “是吗?”莲绛将脸凑过来,“你得夸我呢,这法子可是我想出来的。”

    “多多,你看爹爹真厉害。”

    莲绛虽然自傲,却不屑会邀功的人,但是,自己做的那份,也绝不会便宜到别人头上。

    他自小生财有道,而且又是生在回楼,能懂得经商之道,十五也不足为奇。

    唯一惊讶的是,什么时候,他和燕城亦的关系,竟如此好了。

    莲绛带着十五到了一个衣铺,一进门,先给十五找妥座位,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好,“饿了吗?”十五摇摇头。

    “喝水吗?”

    十五看了看店家,低声道:“这不是茶馆呢。”

    “那好吧,你坐好别动,我去挑衣服。”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放心地走到柜台前。

    莲绛一身装扮笨就奇特,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进门,更是所有人都看着他。

    好在,这位高贵的公子自小习惯了别人的目光,倒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很认真的柜台前和老板聊天。

    “夫人,那是你夫君啊?”

    旁边一个女子笑盈盈问道。

    “嗯。”十五微微一笑,依然将手放在肚子上。

    “你夫君可真细心。”

    十五眼底笑意涌起,朝那女子点点头,又将目光看向莲绛,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疲倦。

    “这位公子,你是要替你夫人买衣服吗?这儿有新作的成衣,可都是上好的丝料。”

    老板经商多年,眼光犀利,十五那一身衣服虽然简单,没有一丝奢华,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就连头上也是仅有一支木簪,然而气质非凡,绝非普通人。

    “嗯,替我夫人和女儿挑选衣服。”他又满心欢喜地补充道:“我女儿八个月后就要出生了。”那声音,俨然一个骄傲的父亲。

    多多还没有出生,莲绛已经认定了十五肚子里一定是个闺女。

    “哎哟。”老板一听,忙命人从里面挑选出许多幼儿的衣服,“公子你挑选,这看都是最软的料子做的,绝对不会伤孩子的皮肤。”

    莲绛拿起一件白色的小衣衫,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然后将衣服递给老板说:“这衣服是不是反了,为何这针线在外面?”

    “呀。尊夫人一定是头胎吧。”老板笑了笑,“这孩子生下来皮肤幼嫩,若针脚在里面,会伤了孩子的皮肤,所以幼儿的贴身衣衫,都是这样做的。”

    “原来如此。”

    莲绛点点头,回头望向十五,眼眸闪烁,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

    “你将这衣衫的料子给我两匹,这种也一匹。”

    “公子不要成衣吗?”老板惊讶了一下,“我们这里的绣娘可是越城,哪怕是大燕都很出名的,做出来的衣衫合身又精致,而且款式也新意。”

    “女儿的衣衫当然要自己做才肯放心。”

    老板又惊了惊,不敢多问,忙名让准备料子。

    十五却已经走了过去,莲绛一看,慌忙将她扶住,“是不是坐着无聊了?那我买快点然后陪你。”

    “没有。”十五看着那些料子,对老板说:“将这红色料子也多给我几匹吧。”

    “十五,多多一岁之前都不能穿燃料的衣服呀。”

    十五眼角一酸……笑道:“反正有空,我想替多多将两岁,三岁的衣衫都做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是,她每天起床,都能感到自己又虚弱一份,虽然不明显,但是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这些无法逃过自己的感官。

    若月夕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可能坚持不到多多一岁,两岁,三岁。

    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一生相伴,唯一能做的,便是尽自己可能,给孩子做几件衣衫。

    “不用这么急的。”

    “要。”

    她执拗的甩开了他的手。

    这个动作,却让莲绛微微一愣,以为是十五生气了,忙道:“嗯好,买。”

    结果。在挑选颜色时,十五和莲绛产生了分歧。

    因为,莲绛只挑选浅绿色和桃红色,不会挑选其他银色。

    他坚持的认为十五肚子里多多一定是女儿。而且必须的女儿。

    他这份霸道,十五抵不住,干脆沉脸不理他,固执的选了一些。

    可回到府邸后,那小男童的料子却不在了。

    “你爹爹又使坏了。”无奈之下,十五摸了摸小腹,安慰多多了一阵,目光又瞪向莲绛,“我若是生下了儿子,我就不信,你不要了!”

    “生下来就送个小鱼儿啊。”

    他不以为然,心中却暗自叫苦,若是儿子,他非得踹得十万八千里,想办法找到那老妖精,给他送过去折腾他几年再说。

    “那可是儿子。”十五不禁惊呼,而肚子里也动了动,那么小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自己爹爹的坏主意,十分不满的抗议起来。

    “就是因为儿子,才送。”

    当年自己就是儿子,那暮里宫,他和那老妖精每日都是刀光相见,最后都是两败俱伤。

    哎,不堪回首的童年时代。

    “是女儿你就不送了?”

    十五气得郁结。

    “女儿啊……女儿当然不送了,要留在身边哪。”他弯腰,将她背在背上,笑嘻嘻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我娘曾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小情人来了,当然要好好疼了。啊……我的耳朵!十五,你对我用家暴?”

    十五趴在他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拧着他耳朵,“你不是说若是女儿,将她许给小鱼儿?”

    “儿子是他的,女儿,休想!”

    “你……”十五叹息,这可怜的小鱼儿又被坑了。

    “你别转圈,我难受呢。”

    这个时候可是妊娠反应最严重的时候,刚说完,十五就从他背上挣扎下来,趴在了廊檐将早上吃的粥全给吐了出来。

    “你走开,会很脏。”

    十五忙抬手,阻止莲绛过来。

    莲绛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拿出丝帕将她嘴角的污迹擦干净,眼里满是心疼和难过,“为难你了,十五。”

    十五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女人初期都是如此的,你不必介怀。”

    “若是这般吐下去,那吃下去的东西,都被吐出来,肚子里的多多吃什么?”

    他这一说,十五脸色苍白,但是幸好刚刚呕吐时,她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莲绛并没有注意到。但很快的,她就挤出一个笑容。

    “所以要多吃呢,这就是为何女人要长胖的原因。”

    是啊,多多,在吃什么?

    从怀孕到现在,她进食真的很少。

    莲绛拦腰将十五抱起,“昨晚我去问燕城亦时,他说怀孕初期三月最好不要走动,如今越城已经安定下来,我们暂时先留下,等多多稳定了,我们再回回楼。”

    “也好。”十五将头靠在莲绛肩头,刚好看着风尽穿着白色的衣衫立在莲绛的房门前,一双桃花眼冷幽幽地盯着自己。

    那目光,有震惊,有疑惑,深邃复杂,让十五难以看懂。

    而风尽的身后,站着流水,脸依然裹着面纱,头却深深的埋着,手里捧着一个碗。

    十五将脸贴向莲绛,对方很快感应到,将唇凑过来,隔着面纱轻触着她的唇。

    因为隔得很近,所以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蔓蛇花,绚丽而妖冶。

    莲绛笑容满面地将十五抱回去,看到风尽和流水时,身体显然一怔,然后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风尽隐在暗处的脸顿时一白,却很快,用惯有的口气笑道:“我倒是想走,可走不了。”

    那似笑非笑的口气,让莲绛眉头蹙得更深,“有话就说。”

    “流水喝了那角皇后的毒药,我还没有想到彻底清除的办法。”

    她言下之意便是,若自己离开,那流水便必死无疑。

    莲绛没有说话,而是将替十五脱了鞋子,把她安置在临窗的软榻上,将窗户支开一点,刚好阳光能落在边缘,又拿来了靠枕放在她身后。

    他做这一切时,动作都非常仔细,眉目间还透着几分虔诚。

    莲绛是何等身份的人,风尽在他身边呆了多年,虽然知道他宠十五,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高贵的男人竟然像一个使唤丫头一样做这些事,风尽的脸变得紫青,袖中的手也不禁握紧。

    又将小褥子盖在十五膝盖上之后,他似无视了屋子里的风尽和流水,走到门口吩咐冷却准备一盆热水。

    他这一吩咐,连十五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风尽也在好奇,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来此处的目的。

    莲绛也没有理会她们两个人,转身到了桌子上,到了一杯水,亲自试了试温度,又将刚刚带回来的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放着刚刚做好还冒着热气的绿豆糕,红豆藕粉糕。

    各自挑选了几块放在碟子里,又将水送到十五的身前的小几上,他眉色温和,碧眸似水,“水不烫,你先漱口。”

    十五饮了一口,吐在他手里的小盅里,他起身将其放在一边,又重新换了一杯水,“早上你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先吃点糕点填肚子,这个不会腻的,我特意问过两位贵妃了,她们都喜爱吃这些。”

    红豆藕粉糕是越城最出名的甜点,藕粉研磨,红豆点缀,加入红糖做制作,入口便化,甜而不腻。

    他手指莹白,托起一块藕粉糕,放在十五的唇边。

    十五张开,轻轻地咬了一口,他慌忙睁大眼睛,眼中似期待又似害怕,“好吃吗?”

    “嗯。”十五点点头,又咬了一口。

    见十五吃下一整块,都没有想吐,他才如释负重地长吐了一口气。

    十五目光看向暗处的风尽,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说着,拿起一块模样精致的桂花糕,刚咬一口,赶紧放下捂住胸口。

    “怎么了?”

    “这味道有点腻。”十五面色苍白。

    莲绛赶紧拿出一本小册子,低头认真地写上。

    “你这是干啥?”十五忍不住凑过去瞄了一眼,莲绛却神秘地将小册子藏起来,挑起眉间,笑道:“不告诉你。”说着,又取来绿豆糕,递给十五,“那你试试这个?”

    “这个也行。”

    十五尝了一口,并没有不适。

    莲绛一看,又低头在册子上写。

    风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双眼似冰封,可眼底痛苦却在暗自翻涌。

    她正要开口,门口却走来了冷。

    “殿下,这是你要的热水。”

    冷将水放在莲绛身前,莲绛看了看,点头对着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冷退了出去,风尽却脚下生根,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好歹将药喝了。”

    她将药字药得极其的重,莲绛和十五亦不禁同时抬起头,而十五的目光却落在流水手里拿个碗。

    窗外清风踏来,带着春日独有的清香,十五回头看向窗外,外面的桃花树枝上,已经冒出一朵朵花蕾,有几多已经展开来的花瓣,少许更是开出一簇簇的粉白色的花来。

    时间,竟然如果之快。

    “不喝,拿下去。”

    虽然这都是心知肚明事情,然而,莲绛哪里做得到当着十五的面还要喝这肮脏的东西。

    他如今面容虽然像一个怪物,可是,他做不到在自己的爱的女人面前,像一个怪物一样生存。

    做不到!

    风尽见他发怒,反而不怕,笑道倒是更深,看了一眼将头扭向窗外的十五,他手不经意一抬,刚好撞在了流水手腕上。

    “啪!”

    流水这两日一直陷入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手背这么一碰,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那殷红的鲜血溅落了一地,看上去,像洒了一地的胭脂。

    十五闻声,胸口微微一颤,回头对莲绛道:“我看着红豆藕粉糕很不错,我拿去送给两位贵妃。”

    掀开小褥起身,莲绛眼底闪过几许晦涩,终究是俯身拾起十五的鞋子替她穿上。

    “回头,你去小鱼儿那找我。”

    十五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站起来,抱起盒子往外走。

    莲绛像一个孩子一样,慌忙跟上,走在十五后面,外面阳光刺目,他不安的后退一步,却终究跨出去,站在廊檐处,定定地望着十五离开,半晌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冷道:“看护十五,别让他摔了。”

    冷应了一声,飞快追过去,转交就看看到十五扶着墙人往下滑。

    “夫人。”

    冷快步追上,扶住十五的腰肢。

    十五手上没有多大力气,怀中的盒子跟着掉下,她忙伸出手。

    冷接住,然后道:“没有摔坏。”说着将十五扶起来,发现她面色跟刚刚在屋子完全不同,方才面色红润,可如今却苍白若纸,看起来十分虚弱。

    “夫人,你好像不舒服,我去换风尽来替你看看。”

    “不。”十五喘了一口气,拉住冷的袖子,“不要让莲绛知道,我只是有些不适,他如今都这个样子了,莫让他再替我担心了。”

    十五口中说的那个样子,冷哪里不知道。

    他神色安然地扶住十五,便听十五道:“你送我到安蓝那儿。顺带麻烦将我刚买那几匹彩布也送过去。”

    “你如今有身孕,不必操劳这些。”

    “你也知道了?”

    “安蓝郡主和我说了。”

    冷的脸微微泛红。

    “安蓝是一个好姑娘。”

    十五笑了笑,冷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到了安蓝的院子,看着她和小鱼儿正坐在桃花树下做惠子。

    看到十五来,小鱼儿蹦的就起来,拉着十五的衣服道:“爹爹,你看,这是我给小媳妇儿做的平安结。”

    安蓝搬来了宽大的椅子,上面有铺着厚厚的软垫,十五就倚在上面,在满园的桃花树下,手里拿着剪刀将那些新买来的布拆开。

    她的手,可以使出当今绝世无双的剑法,可根本不会使用针线,好在那个时候在宫中,三娘手把手的教了几日,那莲绛又缠着她做了几天的针线活儿,如今使用起来,算不上精湛,也算熟练。

    她低着头,手里的针走得飞快,穿花拂柳,看得旁边的安蓝都眼花缭乱。

    安蓝看那衣服,到不像是刚出生幼儿所穿,忍不住道:

    “十五,这是一岁孩子穿的吧。”

    “嗯。”十五头也没有抬的点点头,手里飞针走线。

    安蓝一怔,看着十五,发现她速度越来越快,好似是急着做什么事情,劝道:“你不要这么急,还在还要一年多才一岁呢。”

    “不,时间不多了。”

    十五将为成形的褂子举起来看了看,低下头,又开始走针。

    倒是安蓝,半天没从她那句时间不多里反应过来,只是茫然抬头看向冷,对方亦是同样的神情。

    莲绛撑着伞走来的时候,亦接近黄昏,天边铺着一层烟霞,将整个城府邸都照在一片绯红之中,那粉红的桃花颜色亦染得绚丽刺目。

    晚风吹来,桃花叙叙飘落,像一场红色的雪,漫天飞舞。

    院中的桃花树下,那雕花大椅子上倚靠着一个女子。她头上簪子松动,乌发像流水一样散开,发尾拽在地上,飞花飘散,一些落在她白色的衣衫上,一些缀在她青丝中。

    她头微微侧着,额头光洁,眉目清淡,细长的睫毛安静的搭在脸上,依然睡了过去。

    搭在她身上那件披风不经意的滑落,露出那交叠放在小腹上的手。手微微曲起,哪怕睡梦中都要保护好腹中的孩子,而手的下方,有一件未完成的粉色小褂子,但已基本成型。

    夕阳绯红,这一切,静怡的像一幅画卷。

    莲绛撑着伞走过去,蹲在他身前,凝目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然后微微偏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身上。

    熟睡的女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头,莲绛慌忙缩回来,眼底有一丝难过,自己也情不自禁的摸着脸。

    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十五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莲绛侧身坐在身前,低头忙着什么。

    她目光移向天空,满幕星辰,竟然也是入夜。

    “你醒了?”

    他抬起眉眼,碧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对十五微微一笑,“都天黑了。”

    “是啊。”他点点头,将小褂子举起在十五身前晃了晃,语气颇为得意,“你这是给我家女儿做的夏天小褂子吧,看,我帮着完工啦。”

    粉色的小褂子,张开也不过大人的两个手心大。

    明黄色的卷边角,小小的翻领,蔷薇花为领口,十分精致。

    “莲啊,你也会针线?”

    “我说过我不会?”他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十五抵不过他眼底的清澈似水,伸出手,他领会的靠近,任她挽住他脖子,两人额头相触,“莲啊,你真厉害。”

    这一声,莲啊,却叹息。

    叹息她有一个如此完美的夫君。

    叹她生性薄命,竟无福陪他常伴一生。

    安蓝曾说,让她不要负了莲绛。

    可她,终究要负啊。

    他听到她赞扬,美滋滋一笑,漂亮的唇轻轻地啄了她一口,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嗯?”

    她没有放开他,半坐着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抵着他额头,却将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他身上。

    他也喜欢她这种依赖自己的感觉。

    “风尽提出要娶流水。”

    “什么?”

    十五豁然睁开眼,声音有些惊讶。

    “我也很惊讶。”

    他笑了笑,“今天下午,他亲自说的。不过,具体日子怕是要等他回了回楼再说吧。”

    回回楼?

    听到这个消息,十五没有任何欣喜,风尽虽然怪异神秘,可是突然提出要娶流水,实在让她诧异。

    “外面风大,我先抱你回去。”

    十五点点头,莲绛将做好的小衣服放在她怀里,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回原来的屋子里。

    一路上桃花嫣然,镀着一层月光,更加好看。

    莲绛见十五一直看着那桃花,扬起头,咬下来一朵,“送给你。”

    十五接在手里,几个跨步,他已经将她带回了屋子。

    莲绛前几晚一直没有入睡,先是闹腾要侍寝,白天又忙了一天,所以很早早入睡。

    担心十五晚上睡不好,或者要起来,他干脆铺了地铺,就睡在十五身边,有什么动静都能醒来。

    十五在桃花院中睡了一下午,所以并没有打瞌睡,而是靠在床头又开始做豆豆的第二件衣服,倒深夜实在熬不住又睡去。

    次日醒来时,天空一惊大亮,而莲绛不在屋子里。

    十五自己穿了衣服走下床,推开窗户,回身到梳妆台,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在一双深潭似的大眼下,显得更加憔悴苍白,平日那粉色的唇,如今颜色都稀浅。

    她整个人,就如一张白纸!

    十五忙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个胭脂,打开闻了闻,沾了一些涂在唇上和脸上,看起来少有神色。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摘下吐头上的木簪,拿起梳子梳理起来。

    手腕轻轻用力,感到木梳子里缠绕着几缕发丝,她微微蹙眉,好不容易取下来,低头欲将缠在里的发丝拿掉。

    “啪!”

    可就在那瞬间,梳子从手心滑落下去,十五大脑片刻的空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地上的木梳子,十五抬起头,那人逆光而站,她不禁眯眼,闻到淡淡的药味。

    “十五,你的梳子。”

    身前的人,将那几缕发丝取下,将梳子递给十五。

    “风尽……”十五这才反应过来,可周身冰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哦。”风尽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十五,“你起床的时候我就在屋子里了,莲绛出去了,让我看着你。”

    十五接过梳子,发现梳子上什么都没有,努力的抑制住内心的那份害怕,回头又看向镜子,可手却难以控制的在轻颤,“你挡住我的光了。”

    “是吗?”风尽挑花眼一跳,往右边移了一步,靠在了镜子边。

    十五默默的梳着头,风尽笑了笑,“听说你怀孕了。”

    她语气平淡,然后弄在袖中的手,却冰凉。

    甚至有一种落入万丈深渊的感觉,这个消息,是昨晚她才知道的。

    用了整整一晚,她才反应过来。

    这一晚,像是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不是听说,是事实。”十五淡淡地应:“你要和流水成亲。”

    “嗯。”风尽应了一声,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她目光依然落在十五身上,再度开口,“十五,你脸色看起来苍白,气血严重不足。甚至于,听辨能力都弱了好多。”

    这个女人的明锐,她早在初次相识时就体会过。

    可如今,她就在这个屋子里,十五醒了过来,都没有发现。

    而刚刚她那慌张找胭脂盒的动作,全都落在了她眼里。

    “你想多了,我只是睡太久而已。”

    十五冷声回答。

    可是她清楚,自己那样的气血可以瞒过莲绛,但是,风尽,几乎不可能。

    “不承认自己虚弱?”风尽勾唇,笑容带着几分诡异,然后俯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十五身前的梳妆台上。

    那一瞬,桃木梳子,几乎又从十五手里滑落。

    风尽放着的是一缕发丝,那发丝正是刚刚从梳子上取下的。

    可那发丝,是白色的!

    见十五怔怔的神色,风尽语带讥讽,一语一字的道:“你的白发!”

    白发……

    白发……

    十五将那缕白发拿在手心里,浑身冰凉。外面脚步声响起,旋即,莲绛的声音传来,“小心点,你们可别碰着了。”

    风尽直起身子,手依然弄在袖子里,转身离开。

    袖子却被拽住,她回头,看到了十五悲戚的双眼,“不要告诉莲绛。”

    “为什么?”

    她声音带着几分冷意,“莲绛让我来照看你身体,可你身体已经开始虚弱,白发都已经生了出来,你却让我不告诉他。难道,你还想我被关在圣湖水牢里面?”

    “他身体不好,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可是,你虚弱的完全不正常。”

    风尽是名扬天下的鬼手神医,即便是让南宫世家无可奈何的毒,在她手里,也不过几月,就清除了。

    而十五气血虚弱,怎能逃过她眼睛!

    “十五,你醒了?”

    门口传来莲绛欢愉的声音,十五忙松开风尽的衣服,扯出一丝笑,望向莲绛,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冷扛着一个架子。

    “那是什么?”

    “摇篮啊。”

    他兴高采烈地将那摇篮摆在十五的床头,里面还堆放着各种小玩意儿,拨浪鼓、小风车……

    “这都是……”十五声音有些沙哑。

    莲绛拿起拨浪鼓蹲在十五身前,贴着她的小腹,“多多,听到了吗?”

    十五脸色苍白,抬头看了一眼风尽。刚才在莲绛进来时,风尽悄然站在了暗处,此时淡淡地瞟了一眼十五。

    “莲绛……”

    “嗯?”莲绛正在逗十五腹中的胎儿,听十五喊自己,忙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饿了。”

    “冷,去看看鸡汤好吗?”他放下拨浪鼓,又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过一个布娃娃,“看,这像不像多多?”

    那是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大头布娃娃,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笑起来露出两颗小门牙,特别可爱。

    “像。”十五将布娃娃拿在手里,心里却一阵酸楚。

    莲绛起身,见十五长发未挽,忙掬起她的头发来。十五起身避开,道:“你去催一下,我饿得慌。”

    莲绛无奈,看了一样暗处的风尽,打起伞走了出去。

    风尽从暗处走出,站在十五身后,剥开她头发,将几缕白色的头发找了出来,一一扯掉,递给了十五,淡淡地说:“好了。”

    十五点点头,将那几缕白发收起来。

    风尽默默地走在走廊,脑子里全是刚刚十五的一幕幕。

    双手拢在袖子里,她有点理不清思路,就一直往前走,没有路时,就往拐弯,这样一直走着,再抬头时,竟然又是下午了。

    院子里桃花阵阵,风尽干脆上了屋顶,抱着膝膝盖俯瞰着整个府邸。

    左边院子里,小鱼儿在看书偶尔抬头和安蓝拌嘴,冷默默地站在旁边,待安蓝回头看向他时,他会微微一笑。

    风尽苦笑,眼底却更是悲凉。

    夜色又落了下来,风尽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静静地坐在这儿,不知道该做什么。

    似乎二十多年来,自己都这么孤独!

    走廊里,一个白衣女子立在花丛里,然后一扬手,手里有东西飘落,转而不见。

    对方背着风尽,静静地立在柱子边,身体有些无力的靠在柱子上,双手放在小腹上。

    不久之后,另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人走了过去,远远地停下。风尽眯眼,眼底掠起一丝杀气,然后飞奔下楼。

    待那青衣人要靠近十五时,风尽冷声道:“流水。”

    前方的流水浑身一怔,回头惊讶地看着风尽,眼底有一丝惧怕。

    十五闻声,亦是一惊,看着流水,却听到远处的风尽说:“你鬼鬼祟祟地站在十五后面做什么?”

    “属下……属下没有。”流水低着头,默默地回到了风尽身边。

    十五皱眉道:“风大人,何必对自己的未婚妻如此严厉?”

    风尽笑道:“我是怕你们之间又有什么误会。”

    十五看了风尽片刻,不再说话,回身朝莲绛房间走去。

    接下来几日,越城恢复了以往的繁华,燕城亦带着兵马继续去追赶秋夜一澈和角丽姬等人,十五他们暂时留在了越城,打算七日之后再出发往回楼去。

    几日下来,莲绛表现并无异常,看样子风尽并没有把自己白发的事情告知莲绛。

    而十五的精神不济,终于还是没有瞒过莲绛。

    风尽把了把脉,回头看向莲绛,对方那精致完美的脸此时写满了担忧,看着自己的眼神亦多了几分期待。

    他似乎在惧怕什么!

    而那种惧怕,竟和十五的眼神一摸一样。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孕期女子常有的嗜睡。我替她开几幅药就好了。”

    几乎瞬间,莲绛和十五的神色同时安定下来,两人都有一种劫后解脱的感觉。

    风尽眯眼,错身走过,路过梳妆台时,将手上的东西悄然放在上面。

    “你现在还困吗?”

    他坐在床沿边,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悬了几天的心此时终于放了起来,而他眉色也尽是疲态,好在,一切都没事。

    她,只是嗜睡而已。

    而床上的十五又何尝不是呢,紧绷的神经在风尽轻描淡写中放松下来。

    她生怕这些天他看出什么。

    “那你再睡睡。”

    他柔声安慰,眼瞳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十五点点头,眼皮也沉重下来。

    莲绛趴在床边,一手放在她小腹上,一手握着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十分不舍。

    “多多,别折腾你娘亲了。”

    这几天,十五可以算得上是吐得稀里糊涂。

    而他也几乎所有衣衫都无一幸免,只要母子平安,一切都好。

    他餍足的闭上眼睛,而床上的十五似真的很喜欢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呼吸声,让他莫名安定。

    这夜的风突然有点大,还夹着点雨丝,莲绛悄然松开十五的手,又小心地将被子替她盖好,起身走向窗前,将窗户关上。

    回来时,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梳妆台上。

    他目光一沉,双眸大睁,颤抖着双手将木梳拿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那桃木梳子上的几缕银丝如此刺眼,这些银丝像绞成一张网,将自己包裹住,然后不停地缩进,让他不能挣脱难以呼吸。

    银丝……他唇色瞬间发白。

    十三岁之前的记忆中,他对自己父亲最深的印象不是两个人针锋相对,也不是整日打打闹闹,而是他那头银丝。

    外公说自己出生之日,父亲一夜白了头。想不到十几年后,莲绛自己竟然……也看到这缕缕银丝。肺里像是有冰块破成碎片,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

    他颤抖着手将梳子上的银丝取下来,放在唇边,淡淡的藕荷香气传来,他双腿一软,扑向了沉睡中的十五。

    因为她喜欢吃那红豆藕粉糕,喜欢那清淡的莲香,不久前他四处专门找人制作了那莲花皂,为她沐浴洗头。

    而这几日,她都嚷着太困不愿意沐浴洗头,结果待他入睡后,她就让安蓝帮她洗了。

    他悄悄取来灯,放在床头,然后轻轻地拨开她的发丝。

    呼吸急促而颤抖,他竭力止住,生怕吵醒了她,只得紧紧地咬着唇,然后一点点地寻找。

    血从齿间溢出,待一缕银丝落在他指尖时,他再也控制不住,将头埋在了被褥间。

    那种真正进入万劫不复的绝望,像潮水压了过来,在他体内聚集,却形成泪水从他眼眶中罗落下,无声滴入她的发丝间。

    一根,两根,三根……

    他不敢数下去,只是无助而绝望地闭上眼跪在她床头。

    他记得她有一头美丽青丝。曳地乌发,像一匹黑色的丝绸,光滑而柔顺,握在手中,满心都是温暖。

    那日在寒池,在那个旖旎梦中,他就像溺水之人,而她的发丝就像一张网,圈住她,不让他溺毙。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一定是弄错了!

    他抬头看着仍然沉睡的她,他依然记得她看着他那满眼的温柔和明媚的笑容,那样的灿烂活泼。

    一定是错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握着手里的银丝,转身冲向门外。

    外面的风把桃花吹落了一地,雨水打在脸上,那种冰凉刺骨似在提醒他,这不是在做梦。

    低头看着手里的银丝,他跌跌撞撞的朝前面奔去。

    每跑一步,脚下都像被利刺穿过,钻心的疼,而也不知道追了几个走廊,终于看到风尽抱着药箱立在屋檐下。

    她双眼凝视着莲绛,眼中有说不出的情绪,风雪吹在她脸上,有几分落寞。

    莲绛冲上去,一下拧着她的衣服,那碧蓝色的妖冶双瞳闪动着可怕的寒光,“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莲荷的清冷香气缭绕在鼻息间,这是他身上独有的伟味道,风尽心中一颤,却将头扭向一边。

    “是不是?”

    他厉声质问,声音却没有往日那种凌厉高贵的气势,而是,带着恐慌的轻颤。

    “我也不知道。”

    风尽回头,静静地看着身前这个认识了二十多年,风化绝代的男子。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入巅峰,一步步又陷入往劫不复,她想拉住他,想救她,可是她做不到!

    他明明可以恣意天涯,明明能权倾一世,明明可以一生无忧,可他却偏偏选择了那个女人,选择了痛苦一生!

    “为什么不知道?”莲绛贴着风尽,手拧着她胸前的衣衫,声音带着几分乞求,“那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他此时的双瞳没有昔日那份巨人千里之外的冷傲和漠然,而是,悲悯的乞求。

    风尽心痛地看着他,却赌气咬牙不肯说。

    “风尽,求求你,告诉我……”他瞬身都在颤抖,在濒临死亡的人,热切的求得一点生机。

    她找不到病因!她也不知道十五为何突然间会变成这样。

    她没有撒谎,之所以让莲绛知道,不是想让他痛苦,而是想让他明白,要懂得放弃!

    或者,她该坐视不理,让十五就这样隐瞒着莲绛慢慢死去。

    可是,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在身前,莲绛反而会记得十五一辈子。

    她不允许,这个女人死后还停留在莲绛的记忆力,继续折磨他一辈子!

    她更不能允许,一个将莲绛折磨成了鬼不鬼人不人的女人,还能如此幸福的死在莲绛怀里。

    那个女人,有什么资格,死之前还要带走莲绛一生的情感。

    “我不知道病因是什么。”她风尽终究是咬牙,看着莲绛,漠然的道:“我只知道,她在虚弱,甚至在快速变老,在衰退,她活不过半年!”

    莲绛整个人一恍惚,双眼负着苦涩的悲恸,愣愣地望着风尽。

    他漂亮的唇苍白无色,上面有刻着几点牙齿留下的血印。

    “半年?”他苍白的手手揪着她的衣服,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整个人也开始往坠,却坚持着不要倒下去。

    “是的,半年。”她语气坚定而残忍,“等不到你孩子出生,她就会死。”

    “不……十五不会死。”

    他慌忙摇头,那碧色的眼瞳里,绝望成决堤的水划过他妖冶的脸颊,他近乎疯狂的冲她大喊道:“十五不会死!她怎么可能死,她在棺中被人埋了八年,她都活下来了,她怎么会舍得丢下我去死?”

    “莲绛!”

    看着他疯狂的样子,她声音一沉,厉声喝道。

    “风尽……”他望着她,“想办法救救十五,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救她。”

    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狠狠捏住,风尽眼眶不禁一红,盯着莲绛,却终究是开口,“我救不了。”

    “怎么会?”

    “因为我找不到病因,我没法救!”

    她朝他声嘶力竭的大吼!

    她也不会救!若是时光能倒流,在长生楼,她根本就不会救从棺材中爬出来的那个女人。

    莲绛浑身一阵阵的冰凉,旋即松开了抓着风尽的手,整个人往后一仰,就要栽下去。

    “莲绛!”

    风尽丢下手上的药箱,冲上去将莲绛扶住,两个人都跌跪在地上,而莲绛却像被人抽取魂魄一样,呆呆地看着院中漫天的细雨。

    她静静地抱着莲绛,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病因……

    病因……

    十五腹中的多多才是病因啊!

    夜风寥寥,将他手指缝间的银丝吹走,他手心一空,望着神色的风尽,“不能救吗?我什么都给你。”

    风尽闭上眼睛,嘴角有一抹苦涩。

    却不知道,她这天下她什么都不要,她费尽心思,不过是要近在咫尺的人。

    “救不了!”

    她语气依旧坚定,靠在身侧的人,一掌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莲绛……”

    风尽爬起来,伸出手要抓他,可手刚刚碰到他衣角,还没有握住,他已经跨步走走入了院子里。

    雨越来越大,瞬间将他周身淋个通透,他双手乌发湿漉漉的贴着脸,蓝色的蔓蛇花吐出芯子,诡异而妖媚。

    他走到了满园的桃花中,手拂过一棵棵桃树,然后穿在其中,脸上也被那数字挂出几道伤浅痕留下黑色的污迹,却很快被雨水冲洗。

    最后,他立在了安蓝和小鱼儿所在的院子里。

    夜已很深,他们早就睡了去。

    他茫然四顾,最后将目光停在了一棵桃树下。

    他记得那桃花,那日夕阳似血,烟霞漫天,十五就卧在下方睡了过去,手里还拿着给多多的衣衫。

    安蓝说,十五的样子很着急。

    接下来几天,她除了睡觉就是给多多做衣服。

    一岁的衣衫,两岁的衣衫,三岁的衣衫。

    他想起了在店铺里,她惆然一笑。

    想起了她一定要多买几匹布。

    他总以为她是太寂寞,才会想着给多多做长大了的衣服!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莲绛蹲下身子,将脸捂住手心里,雨水从他头顶淋下,沿着指缝又低落在泥土里,可为何,冰凉的雨水到了手心却滚烫灼人?

    雨水突然止住,身手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蹲在他伸手,手轻轻地搭在肩上。

    他回头,看到了风尽微红的双眼。

    “富贵一生又如何,权倾一生又如何,永生又是如何,得不到所爱之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声音悲怆,“我不过,就是想爱一个人,我不过是想和一个人白头偕老,为何,天就不容我们?惩罚我,却又折磨她!”

    他没有想过要一场风花雪月,没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他要的不过是,醒来能看到自己所爱之人,不管贫寒和苦难!他甘愿堕入地狱,陷入黑暗,被蔓蛇花折磨!

    这些他都可以承受,可以忍受,但是,为何偏偏要夺取她的性命!

    风尽喉咙剧痛,凝视着莲绛。

    这张她凝望了整整二十多年的脸。

    “上天在这么做,或许是在警示你,她并非你命定中人,你爱错了人……你们本不该结合。”

    “呵呵呵……”他发出一连串诡异的笑,“她是!她是!九年前,父母亲游离遇到了她,将簪子送于她,让她来回楼找我。然而,世事蹉跎,我们错过了九年。可九年后,我成为南疆的祭司,她成为南疆坟上里的一具死尸,可是……”

    他目光看着远处,似难以忘怀第一次看着她的情景。

    “她就那样踏着月光而来,跟着几百具腐尸后面,走到我身前,不惊不悲地看着我。她若不是,为何九年后,我们要在另一个地方,用那么不割不舍方式相遇!长生楼,一生人,而生鬼,三生傀儡,她注定生生世世都和我纠缠不清!你们怎么能说,她不是我爱人,不是我命定中人?”

    他每说一个字,她就钻心的痛!

    “那又如何,她要死了,谁都救不了她!”

    他抽了一口凉气,旋即痛苦的闭上眼睛,许久,起身望着漆黑的苍穹,低声,“能!”

    风尽站起来,已经看到莲绛转身朝十五的院子走去。

    那步履在夜雨中,如此缓慢而凝重!

    “莲绛……莲绛……”

    风尽站在雨中,手里的伞慢慢滑落,她的眼中,亦有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十五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而床下面的地铺上,却并没有看到莲绛。

    慌张寻去,却发现莲绛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的小榻上,他微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的小雨。

    他目光有点恍然,膝盖上,放着给豆豆的布娃娃。

    他说:女孩儿都喜欢布娃娃,所以他给自己的女儿亲手做了一个,是给她的出生礼物。

    他还说,每一年都给她做一个,直到她出嫁,然后再这些布娃娃放在嫁妆箱里带走。

    莲绛低下头,微微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布娃娃脸上,那样轻柔,就像在触摸自己未出生的女儿。

    “莲……”

    十五躺在床上,轻声唤道。

    莲绛回头,看着十五侧身躺在床上,满眸含笑地望着自己。

    他心脏一缩,握着那布娃娃,赤足下来奔向十五。

    十五看他脸色苍白,那漂亮的眼睛下竟然有一圈黑眼圈,心疼的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顿时一惊,“你受风寒了?怎么这么凉?”

    他笑了笑,“我本来就凉。”

    “今天不一样。我成日在你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昨晚天气变化太大,我又没有睡意,怕是吹了风。”

    说着,他俯身托着她倚在床头,轻言安慰。

    “昨晚一晚都没有睡?怎么不睡?”

    “因为太高兴了啊。”他眉眼尽量笑开,“给多多……”

    念叨这个名字,他顿觉呼吸都在疼,忙停了下来,喘口气,道:“定做的手推车怕是要到了。”

    “没出息,一个手推车就让你这么开心了。”十五忍不住嘲笑他。

    这些天,莲绛忙着给多多买这个买那个,恨不得肚子里的孩子马上跳出来。

    也是,那个当父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莲绛突然俯身,将脸贴在了她小腹上,这个动作太突然,她愣一下,又听到他喃喃,“我有些困了,就让我和多多这么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

    十五哭笑不得,好在每次坐起来时,莲绛给她调整得十分舒适,因此就任由他孩子气地枕在自己小腹上,看着他漂亮的脸上,那睫毛偶尔颤动,有些像受惊的蝴蝶,让她忍不住胸腔跳动。

    “这几天,都让我和多多这样睡,好吗?”他没有睁开眼,也不知道这句话是给她听,还是说给多多。

    他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胸腔,让全身都柔软舒适。

    十五悄然拿来床头放着的针线,继续开始给多多做衣服,偶尔眼睛酸疼了,会停下来,看着莲绛贴着多多安然睡着。

    外面的雨慢慢停了下来,门口传来敲门声,十五轻应了一声进来,便看到风尽亦憔悴着脸走站在门口。

    因为中间有一张桌子,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莲绛,不禁开口问:“莲绛呢?”

    十五做了一股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腹部。

    风尽踮起脚尖一看,看着莲绛趴在床沿,将脸贴在十五小腹睡了过去,神色不禁黯然片刻。

    “他醒了让他来找我,该服药了。”

    说完,她再也不想看,转身就离开,连门都懒得关上。

    微冷的风顿时扑了过来,十五忙取下衣服,盖在莲绛身上,然后听到他像梦呓般道:“对不起。”

    三个字很轻,十五也听得模模糊糊,笑了笑,继续拿着针线开始做衣服。

    因为时间太短,她没法给豆豆做冬天的衣服,只能挑选夏天的小褂子做,如今,已经做到四岁了。

    四岁,她微微眯眼,将手比划一下,“我家多多四岁应该这么高吧。”

    目光忍不住又落在莲绛那脸上,她心口荡漾,“多多,一定要长得像爹爹呢。”

    虽然性格会傲娇,但是呢,却那样容易满足,也容易快乐。

    这样,才会更幸福。

    微微分神,指尖一痛,十五低头,看到莹白的指尖凝视着血珠,滴在了小衣服上。

    她微微蹙眉,见莲绛睁开了眼眸,依然贴着他小腹,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里有一层水雾,像是千山竹林,有着暮雨涟涟的凄清。

    十五从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胸口顿时一震,正要开口,他已经坐起来,伸手将她用力抱住。

    手臂刚劲有力,几乎要将她揉碎,十五难受的挣扎了一下,可他并没有就此松开,而是喘着气,在她耳边颤声,“十五,你说过不会弃我。”

    十五握紧手里的小衣服,有些绝望的闭上眼睛,声音却如平常的带着笑意,“不会。”

    “那你会恨我吗?”

    她想要侧头,轻吻他冰凉的脸颊,可他抱得太紧,她无法动弹,“不会。”

    莲绛松开了十五,俯身在她小腹上落上沉痛一吻,转身离开。

    “莲,你的伞。”

    十五大声喊道,有些怔怔地看着莲绛的背影,他身形一顿,声音依然温柔,“我去给你拿吃的,很快回来。”

    莲绛神色木然地往前走,悠长的走廊,似乎走不到尽头,雨丝缥缈,从屋檐下掉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走到风尽的院子时,风尽正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要来的方向,见他神色严肃地走来,取下旁边的伞冲出去,替莲绛撑在头上。莲绛没有看他,自顾自进了屋子。

    桌子上,放着一碗盛满殷红鲜血的碗,刺得他双眼剧痛。

    他目光一沉,扬手拂袖,将那碗连带桌子一起打翻!

    “你这是闹什么?”

    风尽将伞收起,走到莲绛身边,望着他。

    一夜之间,他整个人就苍白憔悴了一圈,惨白的肌肤衬得那蔓蛇花更加触目惊心。

    “蔓蛇花醒了吧?”

    她又低声询问,目光看着地上那血渍,手腕微微发疼。

    “十五的药呢?”莲绛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流水正在煎。”

    “加一味花红。”

    “花红?”

    她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脸,声音一颤,“那会导致流产的!你要做什么……”

    莲绛悲戚地看着风尽,声音绝望,“她和孩子……我只能选择一个。”说着,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踉跄后退,后背抵着门框,才能让自己站稳,“若可以,我宁肯死的是我,而非她们母子。”

    “你说什么?”

    风尽上前扶住莲绛,不知道为何他说出这般疯言疯语的话,可他神色痛苦,这必有缘由。

    莲绛不愿再开口,只是痛苦的闭上眼睛。

    可风尽却周身冰凉,孩子和母亲只能选择一个……

    十五的气血,十五的虚弱,十五的衰弱,而腹中胎儿,却那样的健康。

    难道是……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卷发少年,站在阳光下,没有任何影子。

    很快,她整了脸色,“十五之前也是懂得医药,你若是给她花红,她定然不喝。倒不如用天花粉,无色无味,难以辨认。”

    莲绛没有说话,似默认,转身离开。

    “你的药呢?”

    风尽上前,拉住他的手。

    那手,纤长素白,犹如玉雕,却冰凉刺骨。

    莲绛看着风尽拉住自己的手,眉心一蹙,“我陪她一起中毒。”

    风尽呆了半刻,突然吼起来,“你是疯子吗?”说着,他一把扯开莲绛的衣衫,那如雪胸膛如今密密麻麻的开满了妖冶的蔓蛇花,蓝色的花朵,蓝色的藤蔓,黑色的花蕊,触目惊心!

    她也疯了似的将莲绛往回拽,将他推到镜子面前,“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你就是一个怪物,你就是鬼!二十七朵,蔓蛇花了……”

    她拽着他的衣服,突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乞求道:“当你身上开满三十二朵,那蔓蛇就永远无法从你体内逼出来了,莲绛……不要继续了,否则,你迟早会被蔓蛇吞噬的!不要折磨自己……”

    看着那镜子中的怪物,莲绛勾唇惨烈一笑,“蔓蛇出来了之后,我哪怕想到她就会心痛,那样,她又要离开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既然都是这个结果,何不让我独自承担,将她那份也受下来。”

    莲绛拉起衣服,跨步走了出去。

    风尽坐在地上,周身一阵阵的冰凉,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最后,她目光闪过一丝血亮,咬牙起来。

    莲绛回来时,十五靠坐在阆苑的栏杆上,正低头缝制多多的小衣衫,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因为脸上涂了胭脂,看起来气色非常好,唯有那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没有挽起。

    身后小雨成帘,时不时有点雨丝飘在她身上,莲绛上去,忙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怎么坐在这儿?”

    十五笑着,“我来陪多多看一场春雨。”

    看一场春雨,一场夏花,一场秋夜,一场冬雪。

    莲绛胸口一阵钝痛,体内的蔓蛇暗自涌动,他坐在她对面,道:“我也来陪多多一起看吧。”

    “这雨怕是几天都难以停下来。”十五玩着院子里,看着那些雨丝将桃花打得颤颤直落,“春日清朗,本该是放纸鸢的好季节。”

    “好,待天晴了,我陪你和多多去放风筝。”说着,他竟有俯身,又脸贴在小腹上。

    那样子,反而看起来像个孩子。

    十五无可奈何,任何他趴在小腹上,继续手里的小衣衫。

    走廊处却走来了两个人。

    风尽和默默跟在后的流水。

    莲绛浑身一颤,起身望着十五,“我替你开了服药,你这样天天吐下去身子也熬不住。”

    “不必喝什么药……”然后看到莲绛担忧的眼神,她没有将下面的话说下去,只是点点头。

    莲绛端起来药,让风尽和流水退了下去。

    手指在颤抖,却竭力的稳住,然后送到十五嘴边。

    “好难闻。”十五将头扭开,莲绛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自己喝了一口。

    风尽说天花粉的分量很少,大概七日之后,才会出现落红。

    “喝一点。”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指尖冰凉。

    十五拗不过,只得低头抿了一口,可还没有吞下,整个胃就翻江倒海,她再也受不住,推开莲绛趴在屋檐下开始吐起来。

    莲绛手一抖,将碗很狠狠砸在地上,一把将十五拉过,将她紧紧地抱住,嘴里一直喃喃,“十五,十五……”

    十五呕吐不止,落得莲绛一身污迹,可他根本不顾及这些,只是疯了似的将她抱住,藏在自己怀里不停的唤着她名字。

    那一声声十五,无助又绝望。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手指穿过十五的发丝,一缕白发落在指尖,他浑身一怔,犹如五雷轰顶,放开十五,冲向了风尽离开的方向。

    “药……”

    他盯着风尽,冷声吩咐。

    风尽唇角一动,似掠过一丝讥嘲,却静静地应了声,“好!”

    十五浑身都是汗水,头发又淋了水粘在脸上,原来的胭脂也被染红,莲绛俯身,抬起袖子替她擦掉,然后抱着她回了屋子。

    她无力的靠在床头,望着他,“莲,我不想喝药……难受。”

    莲绛心中一酸,低声,“就喝的时候难受,喝完就好了。”

    十五张了张口,却无力开口,只是沉沉的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一股浓浓的药味传来,她几乎本能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风尽和流水。

    流水站在旁边,手里的汤药有着比刚刚更刺鼻的味道。

    十五眼神有些茫然,而莲绛收起原本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悠的起身,“我去换衣服,你把药喝下。”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那步子走得慌乱,更像是在逃跑。

    外面雨变得更加萧索,风吹了进来,十五觉得浑身发寒,甚至周身有一种难掩的恐惧。

    “还不送过去。”

    风尽,冷声吩咐流水。

    流水惊讶的抬头,看着十五,脚步沉重地走过去,双手托着碗递给十五。

    药还是刚刚那个调剂药,只是味道重了很多,十五凝视着那黑乎乎的药,只觉得小腹难受。

    见她迟迟未动,风尽不禁叹口气,“十五,你到底要折磨莲绛多久?”

    十五茫然地看着她,却见风尽眼里有些厌恶,上前一步,走到身边压着声音对自己道:“你这般样子却故意让莲绛担忧,他体内蔓蛇早几醒了,却见你这个病态,如何都不肯吃药。”

    十五接过药,放在唇边,正欲喝,却突然看到碗边站着几粒油菜籽大小的东西,骇然的抬起头,“这是……?”

    是的,这是!

    “天花粉。”

    她低声冷笑,全身却阵阵发汗。

    刚刚被莲绛砸的那碗,只有少许天花粉,几乎没有影响所有她没有发现,而现在手里这碗,连药渣都留下了,若是喝下去,多多必然不保。

    她抬起杀意乍起的双瞳,看向风尽和流水,流水浑身一颤,后退一步。

    “又要玩这一招?”

    她勾唇一笑,手里的碗砸向流水,流水吓得往身边一侧,哪知半空中十五手腕一转,飞向了风尽。

    她这一招转换非常快,那滚烫的药直接扑了风尽满面!

    十五纵身而起,月光从腰间弹出,带着凌厉强劲的风刺向了风尽。

    “谁要伤害多多,我都要他死!”风尽侧身闪退,十五虽然衰退,可此时,却招招拼劲力气要杀风尽。

    风尽手里银针掠而来,身形往下一压,避开十五的剑,冷笑道:“可笑,是莲绛要流掉你的孩子,你却偏偏要杀我!”

    十五面色灰白,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那风尽继续笑道:“若没有莲绛的允许,我能近身替你把脉,能给你开药,甚至……逼着你喝这堕胎药?”

    “你闭嘴!”

    风尽冷声道:“十五,你清醒点,莲绛根本不会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十五脚下虚晃,月光插在地上,艰难地撑着身体,头一阵眩晕。

    “你今天不喝这药,明天,他还让你喝,明天你不喝,还有后天,直到……孩子流掉为止。”

    一旁的流水忍不住看了一眼风尽,却无法开口说话。

    只是看到十五垂着头,看起来十分虚弱。

    “我下去,继续替你煎药。”风尽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流水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十五跌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那堕胎药,全身越来越冷。

    他想起了刚刚莲绛临走时那个有些决然的神情。

    想起了第一次药倒掉之后,他去追风尽的样子。

    想起他趴在她小腹上,那望着她的眼神,寂寥空茫。

    手放在小腹上,那刺鼻的药味依然缭绕,让她头晕目眩。

    这药里不仅仅有天花粉,还有花红。

    “莲绛,那是我们的孩子啊。”十五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窗前,悄悄开了一点缝隙。

    外面雨雾涟涟,莲绛坐在对面长廊的角落,长发披散,周身湿透,一张脸苍白,唯有那蔓蛇花触目。

    他双手扣在身下的栏杆,手指紧紧扣住,好似一松手,他就要从上面栽下去。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缓缓回头,眼眸含着苦涩的绝望,怔怔地看着朝这边缓缓而来的风尽,“喝……喝了吗?”手指抠住雕花栏杆,似要将它们生生挖出几个洞。

    看着莲绛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的样子,风尽咬牙道:“没喝。”

    “没喝?”那一瞬,他眼底竟掠过一丝光芒,可很快又被无边的痛苦掩盖,“为什么她不喝?”

    “她发现了!”

    “怎么会?”他忽地站起来,眼前黑了片刻,整个脸都白的吓人,“你说只有一点太天花粉,她不会发现的。她怎么会知道……”

    风尽抿了抿唇。

    第二碗送过去的,她加足了分量,只要入腹,必死无疑。

    但是她也知道,十五必然能发现!

    她要的就是十五发现!

    凭什么,那女人造成的痛苦,却要莲绛一个人承担下来。

    而那个女人却一脸平静的享受着莲绛带给她的一切!

    凭什么!

    “她本就懂医术。”她沉了一声,盯着莲绛,“既然她都知道了,那还要不要喝?”

    莲绛扶住柱子,风尽发现他手指间尽全是鲜血,而那柱子就在方才那刻被他抓出五个洞,鲜血淋淋。

    “喝。”

    他喉咙里痛苦的吐出这个字。

    既然知道了,那就唯有坦白了。

    这事情本就不能隐瞒多久,她迟早会知道孩子报不住!

    只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用了如此残忍的方式!

    不想让她知道,作为一个父亲,竟然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想,她恨他!

    风尽回头看了一眼流水,却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陪着莲绛。

    怕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药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流水便送了来。

    风尽将药碗放在莲绛手里,“既然她知道了,你自己去和他说吧。”

    十五看着莲绛端着药朝这边走来,忙合上窗户,而此时门已经被推开,莲绛立在门口,因为逆光无法看清他神色,可十五却犹如见到鬼一样,连连后退。

    莲绛看着十五惊慌害怕的神色,胸口如被钝刀切割,可想起十五那一缕缕白发,莲绛合上门,终究抬步走向十五。

    十五靠在床沿边,双手捂住小腹,泪水不停地滚落,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里是难掩的悲恸和绝望,形成一把利刃,刺向莲绛。

    “莲。”十五看着他手里黑乎乎的药,哭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莲绛端着碗,蹲在十五身边,右手捧着十五的脸,亦是满眼泪雾,“十五,你……你是魅啊。”

    十五埋下头,双肩抖动,紧紧咬着唇。原来他真的早就知道了!知道她是魅,知道她不能要孩子。

    “可我有了孩子!这是我们的俩的孩子。”她哽咽,已然哭不出声音,只是不住颤抖,像沙滩上的鱼,绝望却仍要挣扎。

    “……我们要不起它。”他贴着她的脸,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苦涩而腥咸,这味道比血腥更浓,更让人难受。

    “要得起,要得起。”十五仰头看着莲绛,“我能行。”

    “不要骗自己了,十五。我都知道了……”他捧着她脸的手滑向她脑后,勾出一缕银色的长发,“你在衰退啊,十五。你这个样子,根本就坚持不到多多出生。”

    “不!”

    十五像疯了一样狠狠将莲绛推开,然后踉跄着往前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我的孩子能出生!月夕说了,我的死便是它的生,它会传承我活下去。”

    “所以,你就要生下多多,让我带着她孤苦一生的活在这世界上吗?”他跪于她身前,眼瞳里里绞着痛苦,“十五,你看我……我为你变成这样,你还如何舍得弃我,你如何让我独活?说好的不离不弃,可是,你却已经确定要弃我了?”

    十五看着他脸上的蔓蛇花,看着他眼瞳里的蔓蛇花,看着那些像藤蔓向蛇一样缠绕着他白皙的脖子。

    她大脑一片空白,才觉得,原来,她的一生如此绝望!

    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

    失神之际,莲绛将她拥入怀里,然后低头吻着她干裂的唇,撬开她唇齿。

    “唔!”

    十五瞪大了双眼,然后抬起手一耳光抽在莲绛脸上,再拼劲力气将他又推开。

    自己则趴在地上,将莲绛嘴里的那口药吐出来!

    她捂住喉咙,指着莲绛,声嘶力竭的吼,“除非一尸两命,否则,你别想动我的孩子!谁也不想!”

    莲绛的脸很快红肿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十五,眼底有一丝决绝,站起来逼近她。

    十五在地上喘着气,望着莲绛,“你不要过来,我不要恨你!”

    “你恨哦吧,但是我不能让你死。”

    他双眼已经失去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盯着十五,靠近她。

    “莲绛!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它是你的孩子啊!”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苍凉一笑,似乎在这一刻,历经了百年沧桑的无助,“我也想,如果是我死,让你们两个活下来多好。可偏偏,要我看着你们死……”

    他目光移向旁边,将药弃到一边,看到地上的月光,手一伸,那月光飞了过来,落入他手中。

    他将月光塞入她手中,然后撩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心脏所在的位置,“你若一心要死,那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十五握着月光,不停的颤抖。

    “反正你都放弃我了。我迟早也会死,但是我不想再忍受这种无尽的黑暗,不想永生被困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想忍受百年寒冷和孤寂,你现在,将我杀了罢!”

    他闭上眼睛,声音苍茫,“你既然要弃我而去,何苦又要将我囚禁去那种痛苦之中?”

    月光从手里掉落,十五看着他胸膛上那些密集的蔓蛇花,扑过去反手抱住了莲绛。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相拥坐在地上,整整一夜。

    绝望在四周蔓延,直到天明!

    而外面的雨夜终于停了,明亮的光照进屋子里,十五抬头看着莲绛,他双眸充血,可眼神依然坚定。

    她唇动了动,然后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他片刻木然,没有回应。

    “你去煎药吧。”

    她捧着他头,额头抵着眉心,声音无助,“既然你决定,那就你动手……”

    莲绛睫毛终于动了一下,像羽毛扫过,却像刀一样切在脸上——生生的疼。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步子凝重,每走一步,仿似就过了一年。

    十五静静地看着他离开,拾起地上的月光,指尖一弹,月光钻入了腰间,随后,她又走到窗前将莲绛替多多亲手做的那个娃娃抱在怀里。

    风尽在走廊上静静站了一夜,终于看到房间的门推开,莲绛疲倦地站在门口,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双眸无色。

    昨晚莲绛进去之后她依稀的听到两人的争吵,可后面却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扶着墙往前走,整个人在晨光中看起来十分瘦弱,只要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到了拐角处,他终于坚持不住,捂住胸口,暗红色的血从他苍白干裂的唇滴落。

    好像刚刚那几步,已经耗尽了他一声的力气。

    风尽默然地望着他,见他朝自己的别院方向走去,回头盯了敞开的房间许久,才提起步子去追莲绛。

    到了自己院子里时,看到莲绛手里拿着扇子蹲在厨房外正在煎药,而药里面充满了红花的味道。

    她蹙眉,“莲绛……”

    可莲绛睫毛未抬,只是盯着那炉子上的药,他整个人就像一尊精雕细琢的冰雕,却在烈日下慢慢化开。

    风尽一颤,却不敢上前。

    他唇角的血渍没有擦掉,在苍白的唇衬托下,显得狰狞而惊心。

    药足足煎了一个时辰,就一动不动的守在那儿,待药好了,他又倒在碗里,端起来从风尽身边走过,神色木然。

    到了别院,他却在墙角停了下来,整个人都靠在上面,似乎想要找到点依托和支持点。

    阳光从头上泄落下来,照在他脸上,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正是这样,他脸上蔓蛇花看起来像是活了过来。他这一生,恐怕也找不到比手上这事情,更加残忍的——

    就在前天,他还在给自己的多多找人做手推车。

    可今天呢……

    那端着碗而血淋漓的手突然发抖,他就那样迎着阳光,双瞳盯着太阳,嘴角诡异勾起,看不出是讥是嘲,只是瞬间,乌云密布竟然遮住了烈日。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衣衫下,蔓蛇花在皮肤下恣意游走!

    他走进长廊,然后踩上石阶,门依然开着……可他却突然一慌,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有些凌乱,是昨晚争吵时留下的残痕,两个破碎的碗在地上,还有褐色的药渍,可床上不见她,小榻上也不见她。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沙哑,“冷。”

    冷走过来,“殿下。”

    “十五呢?”他回身,惊慌地看着冷。

    冷愣了片刻,进屋查看了一番,“殿下你离开后,夫人一直在屋子里,无人出入。”

    “十五……她不在。”碗从他手里跌落,他后退一步。

    “殿下,或许夫人……夫人去安蓝郡主那儿了。”

    “可为何,她……带走了我给多多做的娃娃,还有我的外套。”

    他想起今天早上她静静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大喊道:“出城!”

    冷一怔,而莲绛已经冲了出去,冷忙从旁边拿起了伞追了出去。

    天气好不容易放晴,天空碧蓝色,白云朵朵,又是春日,护城河柳树扶风,城中人群拥挤,商铺顾客满盈。

    莲绛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四通八达的街道,干裂的双唇微微颤抖,“她应该刚走一个时辰,一定要去,越城之外的每条路都察看……”

    冷将伞撑在莲绛头上,后面的风尽也追了过来,接过冷手里的伞,站在莲绛身侧,又取来面纱替他戴上,“今日太阳有些大。”

    莲绛根本听不进,凭着感觉往前走,目光不停的在人群中寻找,见有人从前方过来,他甚至不顾姿态上去拉着人询问。

    风尽赶紧将他拽开,又吩咐了几个人将莲绛护住。

    越城府邸,哪怕是整个越城,长生楼没有人比她十五熟悉的。

    那几日被角丽姬困在里面,她凭借着中卫的身份将地形勘察了个遍,她已经出了越城两个时辰了。

    “劳烦你去长安。”十五站在官道上,将车资递给车夫,示意他开着空车继续往长安前行。

    短短两个时辰,她已经换了四趟车,无一例外,车都会被她支向各处,为的就是混淆长生楼的视线。

    她身上仍然披着莲绛的那件披风,银地黑面,卷边绣着地涌番莲。

    一手放在小腹上,一手抱着娃娃,眯眼站在路口,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心生悲凉,原来她对莲绛已经依赖到了这个地步,离开他,竟然找不到去处!

    驿站处风很大,将她长发吹得飞扬而起,几乎要眯了眼睛,她抬手将其拂去,却又扯到一小缕银发。

    此时,有几个旅人正在驿站里喝茶,十五看了看拴在马厩里的马,走了进去。

    “小哥,你要喝什么?”

    驿站的茶馆里小二很快迎了出来,看到眼前少年不禁微微一怔。

    少年身材清瘦,穿着已经超过他身形的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看起来更加娇小。

    那披风一看就是非普通人家所有,少年面目清秀,却十分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有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瞳,却显得有些茫然呆滞。

    “有吃的吗?”十五轻轻开口,“清淡的。”

    “好,有呢。”小二报了了几个家常小菜,十五随意点了两个,又要了一碗粥。

    小二端了上来,十五付钱,讷讷询问:“请问一下,青州方向怎么走?”

    小二想了想指着西南边,“一直往西南边走。”

    十五低下头开始喝粥,她本吃来无味,眼神依然无光,青州不过是旁边那几个商客聊天时所提到的地方。

    几个商客一边聊天一边提到最近漠河发生的战事,十五起身缓缓走向马厩。

    也不知道是谁,碰了碰同伴,“那马是不是你的?”

    “啊,我的马!”

    同伴站起来,已经看到一个少年骑在马车消失在青州方向。

    他捶了捶大腿,喊道:“去年在南岭被抢了一次,怎么这会儿道了这边又被抢了。”说完,他,猛地一拍手,指着那方向,“是刚才那少年吧,我就说他怎么这么面熟,他不就是去年抢我马那个?”

    剩下几个人也只得安慰了一下,因为那少年跑得太快了。

    日落十分,天空红霞满天,如一条条红色的缎带,将整个天空遮掩,因为接近天黑,离最近的城镇要三四个时辰,已有不少人再次落住,驿站里的小客栈已经人满为患。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马车飞快地朝这边驶来,然后停在了路口。

    小二正欲上前,已有人下车撑开一把黑色的伞,然后掀开了马车帘子。

    一个全身黑袍,头戴面纱的人了下了马车,那人因为全身都穿得密实,看不清容貌,但是那身形高挑应该是男子,但是那扶着马车窗户的手,却莹白如玉,素手纤纤,那是女子都少有这般美的手。

    小二硬是看得一怔,却瞧见三人走了进来。

    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年轻人,还有那佩剑的护卫。

    护卫俯身在那黑袍人身前说了什么,对方坐在了靠近外栏处的座位上,目光淡淡地看着远处,手亦放在面纱下,低声咳嗽。

    店小二可是眼尖之人,瞧着那白皙的手放下来时,竟有点点暗红。

    坐在黑袍人旁边的白衣青年眼神甚担忧,拿出一张干净的丝帕双手递给黑袍人,可对方却即那个目光看向远处,并未置理。

    “你先喝些水吧。”

    白衣青年眼底掠过淡淡的忧伤,倒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对方依然不动。

    “小二哥,可见一个白发长发,面容清秀的女子从这儿经过?”

    那佩剑的护卫上前,轻声询问。

    这一下,那桌前的黑袍人扭头看了过来。

    明明隔着面纱,看不清对方容貌,可小二却觉得那下面有一双焦急而期待的眼睛。

    小二想了想,摇头相告并未见任何女子。

    年轻侍卫叹了一口气,回身站到黑袍人旁百年,低声说了什么。

    对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十分难过。

    也在这时,天空有几道烟花,年轻人眼底一闪,最后对那黑袍人道:“所有路口如今都查遍了,没有十五的下落。出城时,那几路马车都被拦住,可都是空车,线索,全断了。”

    他刚说完,黑袍人抬手捂住胸口,微微压着身体,似乎极其的难受。

    而旁边两人都露出焦虑而担忧的神色。

    “她早就有了离开之心否则怎么会用这么多障眼法!她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做得狠决,还是回去……”白衣青年突然闭嘴,眼底闪过一丝惶恐。

    佩剑的青年低声道:“殿下,您休息一下吧。”

    “她能去哪里?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面纱下,竟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旁边的小二恍惚半天,目光又落在那双漂亮的手上,无法反应过来,而这时,对方突然抬起头目光看向自己。

    “那你可看到一个少年……”他顿了一下,似在回想,“头发简单的挽起,横插着一根木簪。抱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或者抱着一个布娃娃。”

    他这是在问自己?

    小二大脑微微空白,又听到他问:“她长得很清秀,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眼睛很大,喜欢抿着唇,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呆呆的?”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好像是看到这么一个人。”

    他话还没有手腕,那黑袍子的青年突然冲过来,脚下却一绊,险些摔倒,他的侍卫慌忙将他扶住。

    “她,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小二见他全身都在发抖,自己也一个跟着害怕起来,“她看起来好像病了,脸色苍白,身上披着一个很大的披风,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什么娃娃……”

    “是她。她在哪里?”

    隔着面纱,小二似乎看到了他闪动而喜悦的双眼。

    “她问我青州怎么走,然后抢了一匹马,跑了。”

    听到这里,黑袍青年像虚脱一样靠在佩剑的护卫身上,然后抬起素手指着青州方向,喘着气,“快点……快点。”

    “嗯。”

    佩剑的护卫忙将他扶上了马车,临走时还朝小二感激的点点头,倒是那白衣青年却狠狠盯了小二一眼。

    刚上马车,莲绛就靠在马车里,冷掀开他的黑纱,撑开灯,发现他右脸的雪色肌肤下,竟然也布满了藤蔓。

    “风尽,风尽。”冷慌忙呼唤发风尽。

    风尽进来,看到莲绛的脸亦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手脚发凉。

    “怎么办?”

    冷用力地推了一下风尽,声音开始恐慌。

    “不知道。”

    风尽冲他大声的吼道:“是他自己不愿意喝药。”

    十五一走,莲绛整个人都变得狂躁不安,而这情绪显然影响了藏在他体内的蔓蛇。

    这两日,为了别的目的,莲绛没有喝血,她也没有强迫。

    是的,还没有到时候!

    只有将他们逼到了极致,十五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二十八朵蔓蛇花!

    还有四朵!十五,一切都看你的决定了!

    十五并没有到青州,而且是中途,弃了马,又换成了女装,独自朝东边行了十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茫然的更换路线。

    第二日,她到达了燕山。

    第三日,她来到了燕山的渡口,坐上了一条船,也不知道船到底是往哪儿驶,她披着黑色的斗篷,抱着莲绛给多多做的娃娃,靠在船头,看着河水清清,映着蓝天白云,摇摇晃晃的前行。

    水中时有浮萍,顺水而流,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漂泊荡漾,却和浮萍无异。

    穿内突然传来一个孩童的哭泣声,十五扭头,却见一个小女孩儿摔在了地上,旁边的憨厚汉子忙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替她揉着胳膊,不停的哄着。

    “你就这样惯着!这船本就摇晃她调皮的跑来跑去不摔跤才怪。”旁边的蓝色衣服女子低声呵斥道。

    她这一说,女孩儿哭得更厉害,就往男子怀里钻,男子笑了笑道:“孩子嘛是这样的,妞妞不哭,你看爹爹给你买了什么。”

    说着,从旁边的背篓里拿出一块麻糖饼子,小女孩儿一见,破涕为笑。

    “说了小孩子少吃糖啊。”女子又抗议。

    男子还是笑,“她喜欢嘛。”

    “你又宠。”

    十五不忍再看,手放在腹部上轻轻抚摸,低声安慰,“多多,你爹爹也好宠你的。”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娃娃笑道:“你瞧,这可是你爹爹亲手给你做的。”

    船到岸时,天快要黑了,十五准进入县城,却发现城门已经关了。月光给周围的树投下斑驳的影子,十五转身朝离渡口不远的驿站走去。

    夜风有点凉,十五抱着娃娃,拉紧了披风,刚走到驿站门口,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月光清幽,勉强能看清路,而驿站却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口,周围十分寂静。

    十五透过那敞开的门,似乎看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里面,孤单而落寞。

    她看了片刻,转身就走。

    “十五。”

    十五一怔,步子停了片刻,还是继续往前走。

    那人追了出来,一下拉住十五的手腕。

    冰凉刺骨,犹如万年寒冰,十五冷得一个哆嗦,对方下意识地将手松开,却又害怕她走,将她的身上披风拉住。

    “十五,为什么要带走我披风,带走我做的娃娃?”

    他嗓音嘶哑,十五垂下头,不知道作何回答,唯有眼角酸涩的疼,然后挣脱开,继续往前走。

    莲绛跑上前,挡在了十五面前,因为他戴着面纱,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十五只是垂着头,茫然不知。

    “你就这样走了?”他没有发怒,声音很轻,然而却因为喉咙嘶哑,发出的声音像碎了般,“你就带着这两样东西走?可我人就在这里呢。”

    十五往左边跨了一步,没有说话。

    “十五,你不带我走吗?”

    他再次拉住她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十五低着头,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抱着娃娃,又跨出一步,这一步,没有迟疑,走得那样的决然。

    “十五……”

    他声音一颤,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又追过来,试图抓着她的衣角。

    可身子一个踉跄,膝盖重重摔在地上,但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追向十五。

    那伸出的手,在月光下,一片蓝色,已被蔓蛇花全部占据。

    五根手指,全是蔓蛇花。

    “十五,为什么不带我走?”

    只是几步,他就气喘吁吁,却仍旧不甘的追问。

    十五回头,有些不忍地看着莲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好像所有的声音都哽咽在了喉咙。

    莲绛冰凉的手拽着十五衣袖,始终不肯放开,戚戚然的低声唤道:“十五。”

    十五怔怔地看着他的黑色的面纱。

    面纱下的人,展颜一笑,用几近乞求的眼神道:“带我走吧。”

    这三天,他想好了。

    陪在她身边,看日出日落,看夏花冬雪。

    她去哪儿,他去哪儿催。

    她要什么,他就随什么。

    他都愿意为她弃生死,又怎么不能忍受百年孤寂呢。

    “十五,我陪你一起吧。”他上前,然后伸出手,试探地抱着她,见她没有反抗,于是,他手臂稍微收紧。

    夜露寒冷,怀中的女子身体下意识地颤抖。

    他眼中掠过一丝悲哀,手臂和身体僵住,缓缓垂下来,不敢再抱她。

    “抱歉,我现在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给你一个温暖的怀抱了。”因为蔓蛇花,他身体和蛇变得无异,似冰雕一样寒冷。

    “但是,我会照顾好你和多多。我……”他低垂着眉眼,嘴角有一丝恍惚的笑,“我会守着多多出生,抱着它入睡,看着多多在地上爬,牵着它走路,听着它说话……”

    他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如月色下投在地面上斑驳的影子,支离破碎,“我会为它种一棵树,陪它看花开花落,年年岁岁,直到它长大,直到也遇到别人,不在需要我。”

    泪水从十五眼眶中滚落下来,她没有心,可听他一番话,却更觉得痛彻心扉,呼吸不能。

    她上前一步,抱住他,将身体紧紧贴在他怀里。

    他的夫君啊,那个站在长安街上,穿着碧色衣衫她微笑的男子,手心温暖,面目绯红如霞的男子。

    那个,小气得会连一只小蛇都不会放过的男子。

    那个,能穿着女装,叉着腰对着别人破口大骂的男子。

    那个,眼中容不得一粒沙,爱吃糖葫芦又还吃的醋的男子。

    如今,却如此沉痛地说出这般话,敢于承受一切苦难。

    十五将他紧紧抱紧,感受到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

    “莲啊。”

    这是离开驿站后,三日来,她开口说的一句话,带着一腔一生的情感。

    他抬起手,捧着她的脸,细细的凝视着她的眉眼。

    饱满而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眉毛,黑色的双眼,消瘦苍白的脸……他看着她,好似这是世界的末日,恨不得再次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那冰凉的手,因为过分用力,却又要克制力度不将她弄疼,而颤抖起来,最后,他喘着气,低头,隔着面纱吻着她那同脸色一样苍白的唇。

    面纱薄凉,他的唇亦冰凉,十五踮脚,迎上他。

    沉重感突然负压而来,身前的人像一座久经风霜的松木,再也无法支持,倒在了地上。

    她本能地抬手,想要挽住他脖子,手指却抓着那张面纱,随着他的倒下,面纱被扯掉,旋即在冰凉的夜空中飘散。

    清冷的夜辉照仰躺在地上的那人身上,如墨长发似水而泄,映着的却不是往昔那张凝白如雪的绝色容颜,而是一张被蔓蛇花藤布满,脸眉眼都难以分辨的恐怖面孔。

    看不到那像蝴蝶一样的卷长睫毛,看不到那碧波潋滟的双眸,看不到那有着美人裂的红唇……

    只看到交缠蔓延,攀爬,肆意滋长的藤蔓花。

    十五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躺在脚下一动不动的,那面容像怪物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寒气从指尖传来,一直蔓延,丝丝缕缕,走过周身每一处!

    这种刺骨的疼痛让她知道,不是在梦,可是,她就是脑子一片空白,凝视着那张可怕的脸,茫然不知所措。

    可是,她坚定的认为这是在做梦。

    有时候,做梦也会让人很疼。

    她双足像是被人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唯有试着蹲下身子,伸手去拉他。

    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白色的身影闪电般的掠了过来,将她一把推开,“你还要怎样,你非得让他死,你才甘心吗?”

    那个声音,像锥子一样尖锐,狠狠的刺在她胸膛。

    十五一个踉跄,无力地往后倒去。一只手将她拦腰扶住,然后挡在身前拦住了那欲扑过来的白色衣装人。

    “伤了十五,殿下醒来定不会饶了你。”

    冷护卫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警告。

    风尽跪在地上,将莲绛扶起来,然后看向十五,嘴角勾起冰冷的笑,“你觉得殿下还醒得来吗?”

    她的话如千金重锤轰然落在了十五和冷身上,两人神色皆是一怔,看到风尽抱起莲绛朝驿站走去。

    一盏孤单,一轮明月!

    十五依然裹着披风,抱着手里的娃娃站在了院子里,看着那紧闭的门,不敢眨眼。

    时间就这样流走,一点点的,好似手里捧着一把流沙,无论怎么努力,都要从指缝间流走。

    门开了,十五抬步,却面色灰白的风尽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己。

    “你随我来。”

    她低声开口,然后垂手朝南边的走廊走去,犹如一缕孤魂。

    十五急忙跟上。

    南边的走廊,刚好能看到那条在月色下像银带横跨大地的河,也已深,月亮静静地落在河面上,似随时都会掉落下。

    两人站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河,听着水暗自涌动。

    偶尔有飞鸟掠过,风声中,它的翅膀孤寂而有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听着水声,听着风声,看着月亮一点点的下沉,看着白色的雾,慢慢地凝在河面上。

    “十五。”风尽回身看向十五,十五转身,亦看着她。

    “你真的爱莲绛吗?”

    她唇一动,这句话,似乎用了毕生的力气才问出来。

    十五唇依然抿起,“为他,我亦宁可舍命。”

    话刚落,风尽膝盖一屈,一下跪在了十五身前。

    十五震惊地看着地上的风尽,茫然的神色中,有一丝不解,可披风下的手却紧张握紧手里的娃娃。

    “你放过莲绛吧。”

    她沉痛说道,眼神里,只有哀求。

    十五黑色的眼瞳里掠起潮水般的惊骇和绝望,旋即深吸一口气,身体无力的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浑身都在颤。

    “你若真的爱他,那就放过他这一生!”风尽声音悲怆,“你若真的爱他,那就不要让他像怪物一样躲在黑暗中。你若真的爱他,就不要让他忍受那种噬心之痛,不要让他承受蔓蛇穿过身体,随时都要破开,将他吞噬的恐惧。你若真的爱他,就让他像以前一样,恣意天涯,一生无忧。”

    “你以为,你留下一个孩子,就是爱他。却不知道,那孩子更像一个枷锁一样困住他,让他永远都活在万劫不复中。”风尽抬头,双眼像利刃一样盯着她,“你历经各种,却也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死才是真正的解脱。而你死掉,你得到了解脱,不再挣扎。可他呢?为了你们的孩子,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死的资格都没有。

    十五抱着手里的娃娃,背抵着柱子,紧咬着唇,血丝弥漫。

    “他如今的样子,和怪物有何区别?藤蔓交错,眉眼不见。你觉得,你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看到一个整日只敢躲在黑暗里的父亲,会怎样想?当它看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浑身都缠着藤蔓的怪物,孩子会怎么想,莲绛会怎么想?”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十五跌跪在地上,低着头,无声哭泣。

    “十五,你才是我这一生见过最自私的女人。你替莲绛做过什么,你为莲绛付出过什么,你给予过莲绛什么?黑暗,诅咒,痛苦!你一路都在折磨他!”风尽的话,像一把剔骨刀,将十五切割的体无完肤,“哪怕你有一点爱他之心,就还他自由,还他无忧。”

    “我还能还吗?”

    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终于开口,却用了真实的声音,破败而无力。

    “能。”风尽深吸一口气。

    莲绛睁开眼的时候,外面依然一片漆黑,水声阵阵,偶尔有虫鸟之声。

    他转动着双眼,屋子布局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

    可脑子里是十五立在月色下消瘦的身影,是她苍白而无助的脸,是她紧紧环着他腰肢的手。

    “十五!”

    他掀开被褥,从床上跳下来,赤足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大喊。

    周围一片寂静,他茫然四顾,感觉一点点地落空,“十五。”

    不是做梦,他明明昨晚就找到她了。

    为什么不在。

    他扶着墙,开始惶恐地往前走,“十五。”

    “莲。”

    轻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愕然回头,看到十五正站在拐角处,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

    他慌忙上前,一下将她抱住,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嗯。”怀中的女子笑了笑,然后挣扎了一番,“我身上脏着呢?”

    他放开了她,却见她带着围裙,手上竟全是面粉,不但如此,连脸上都沾了少许。

    “你这是在做什么?”

    十五指了指后面的小厨房,“我估摸着你要醒过来,在给你做面呢!刚刚把面和好,你就叫我。”

    他心中一软,低头吻去她脸上的粉末,“这种粗活,让我来做就好了。你快去休息。”

    “不行。”

    十五瞪了他一眼,“不和你说了,那水快好了。”

    说完,转身朝后院的小厨房走去。

    莲绛也顾不得自己没有穿鞋子,赶紧拽着十五的衣服,像个宠物一样跟在后面。

    “厨房脏着呢,你走远点。”十五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见他没穿鞋,不禁挑起眉尖,“去穿鞋!”

    莲绛扭了扭身子,手拽着十五的衣服不肯放开,似乎一松手,她又会眨眼不见!

    待十五将眉蹙起时,他瘪瘪嘴,飞快跑回刚刚的房间,抓起地上的鞋子,又飞似的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跳起脚来穿鞋子。

    回到厨房,看十五挽起长发,正站在灶台边将面切成丝时,他似虚弱般的松了口气。

    待调整了一下,又赶紧黏上来,环住十五的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贪恋的将头埋在她脖子里,闻着她熟悉的味道。

    十五手一颤,咬牙将泪水逼回去,冷声道:“别妨碍我做事。”

    “我没有妨碍啊。”

    身后的人,声音百般委屈。

    “水都开了,待会儿溅你身上。”她声音温怒,揭开锅盖,将切成丝的面条放在了水里,然后拿起筷子搅动一番。

    “真好。”

    莲绛闭上眼睛,微微笑道。

    “什么真好?”

    “有你们,真好。”

    他满足地回答。

    经历了那生不如死的三日之后,他什么都不敢奢望了,只要看到她,便什么都好。

    “让开,面要起锅了。”

    她推搡了一把。

    “哎,让我来吧。”他松开手,准备去抢的她手里的筷子。

    “让我好好做顿饭呢。莫不是你嫌弃我做的不好?”胸腔痛楚涌起,可她面上却镇定自如。

    突然想起才来长安时,那日她坐在房顶饮酒,他嘲讽她,你就知道装傻充愣,死不承认。

    原来,她还真是这种无赖!

    “好。夫人做。”

    他笑嘻嘻的退开,看到旁边的小桌子,忙过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脸期待地望着十五。

    桌子上,放着两个杯子,有一壶茶水。

    十五将做好的面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身前,如雪白面,上面几点香葱,简单却清香。

    “十五,做给我的?”

    “你不吃?”

    “吃!”他忙抢过来,拿起筷子就要吃,却被十五一下拦住。

    “怎么了?”他抬起头,发现她眸中有淡淡的水雾,像烟波里的湖水。

    十五喉咙一痛,拿起旁边的茶壶,往杯子里倒。

    杯子不大,但是,茶壶见底了,却只倒满一杯水。水色略深,竟有点像草药。

    十五抿了一口,“不烫。清肠胃的,可熬了一天。”然后递给莲绛,“将它喝了吧,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莲绛接过,是清肠胃的,只是比往日给十五的要粘稠些。

    他仰起头,正欲喝,听到耳边十五幽幽的喊了声,“莲。”

    待喝完时,他放下杯子,却发现十五眼眶绯红,他一怔,忙伸出手抚着她的脸,而她却咬唇,扯出一丝笑,“快吃面吧,别糊了。”

    “嗯。”

    他点头,吃了一口,然后愣住。

    “怎么了?”十五脸色泛白。

    他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却听到十五突然叫道:“我是不是又忘记了放盐?”

    “放了呢!”

    他将汤全部喝完,笑嘻嘻地回答。

    十五看着那杯茶,将他拉起来,“你随我来。”

    临河的栏杆,夜里微风徐徐,他坐在栏杆上,十五抱着手里的娃娃倚在他肩头,两人都望着那河面上一轮幽白的月牙。

    莲绛握着十五的手,看着那轮明月,低声道:“十五,我给你唱首歌吧。”

    “好。”

    “小时候常常听我娘亲唱。”他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

    夜色茫茫

    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

    恍如梦

    重寻梦境

    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

    心已愁

    请明月

    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月色朦朦

    夜未尽

    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

    光不明伴我独坐

    苦孤零

    人隔千里无音讯

    欲待遥问

    终无凭

    请明月

    代传信

    寄我片纸儿为离情

    她知道他从小就懂音律,也知道为了刺激她吃醋,还故意教过弱水,但是她却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一副美好的嗓音。

    那声音,缥缈,犹如天籁,在浩瀚的星空,久久回旋不散。

    “莲,这首歌叫什么?”

    “明月千里寄相思。”

    “莲……”

    “十五,我突然好困。”他抱着她,有些无力地说。

    “嗯。”

    “莲……”

    她望着那轮月牙,低声唤了整整一夜。

    “姑娘,该下船了!”

    天色晦暗,淡淡的乌云汇集在天空,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们加快了手上的活,怕是有一场大雨要来。

    “姑娘?”船老大看着自从上船就一直靠在尾舱的女子,轻声询问。

    这女子是在燕山上的船,此船往南行,一路经过了两个省,到了漠河临界,然而大燕睿亲王早就反叛,将大军驻扎在了漠河以南,并建立国号——大雍!

    如今战事未平,许多船只已经不敢跨域漠河。

    此女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她坐在船沿上,乌黑长发就那么垂落在甲板上。她眉目清淡,一双黑色的眼睛总是凝视着前方,紧抿双唇。

    她上船之后,除了吃饭,她就一直坐在这个位置,整整五天。

    “姑娘。”

    “嗯?”

    女子终于回过头,一双黝黑的不见底的大眼睛,看着老板,“不是说去七星岛吗?”

    “我们这种小商船哪里有资格拿到文谍,如姑娘一定要过漠河去七星岛,我倒可以介意你去这里惠通船航。”

    “谢谢。”

    女子起身,朝老板道谢,踩着甲板到了码头。此时飘下了阵阵小雨。

    女子抬头看了看那雨,竟然脱掉了身上的披风,将它折叠起来,小心翼翼的护在胸前,飞快地离开了码头。

    惠通船航能过漠河,可是船资却其他船的二十倍。

    这个价格高的令人咂舌,可是,上船时,女子才发现,此船爆满,而船上的人,其穿作打扮看起来并非一般的普通人家,甚至有些像官宦人家。

    女子淡淡扫过这些人,恍然明了,秋夜一澈以漠河为界,建立了大雍,虽然战争未歇,可有不少人举家迁移,却向往大雍。

    船缓缓开动,虽然下着小雨,但是周围却风平浪静,不少人人还打着伞惬意地站直船头看风景。

    夜深人静,河面却静得可怕,躺在床上的女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几个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着火了,着火了!”

    鼻息间传来刺鼻的火油味道,船舱内一片尖叫,黑烟滚滚,女子踢开窗户,破窗而出。

    几道银白色的光,带着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女子弯腰后仰,避开拦了攻来的几道剑,可左右侧又同时掠来几道凌厉的鞭风,女子手指扣在腰间,一把玄色的剑破空而出,从左侧拉向右侧,那鞭子被削断。

    对方两袭未中,攻势更强,形成一道墙将女子围在了窗墙,似乎要逼着她回到船舱。

    可身后船舱早就被大火吞噬,甚至能感觉到串的火苗,时不时的舔舐着女子的后背和飞扬的长发。

    “啪啪啪!”

    几个银色的影子从暗处掠来,又是几道凌厉的鞭风,抽来时,空气中都发出阵阵爆破声,似要将那被包围在黑衣人中的女子,砸成肉酱。

    三个方向,根本没有退路!

    女子目光一层,目光突然转向左侧,却持剑迎空而上,手里的剑划起阵阵银辉,带着嗡鸣之声,刺向银衣人,速度之快,犹如雷霆闪电。

    鲜血滴落在甲板上,女子的剑穿过那人咽喉,另一只手托着对方的尸体,往后一抛!

    “啪!”

    那银衣人被剩余几道鞭子卷住,顷刻之间,变成了肉末。

    女子趁机往船头掠起,可刚跑几步,又是一排银衣人挡在了前方,那些黑色鞭子,犹如一条条响尾蛇,在这个江面上恣游。

    好不容易杀出的出口,又被堵上,女子持剑冷厉的扫过四周,这才发现,将自己包围的不少于五十人。

    如此说来,上船的人,一半以上都是,杀手!

    “角丽姬?”女子微微眯着双眼,扫过这些银衣人。

    “杀!”

    其中一人,冷声吩咐,几十个杀手同时攻击而来。

    女子手里的如穿花拂柳,光影被她拉成一批银色的墙,将自己家包围住。

    密集的墙,刀枪不入,然而,却极其消耗体力,女子苍白的脸上冒出阵阵虚汗,就连受伤动作也慢了许多。

    对方先是强攻,却没料到女子身手依然如此厉害。

    可如此,并没有因为乱了阵脚,竟然开始消耗战。

    剑阵,鞭攻!

    整个船舱起火,女子被包围在火中间,毫无躲避之处!

    这一刻,女子突然明白,这应该是一场预备已久的刺杀!

    可也如对方所想,女子,经不起这个消耗战,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就在这个空档,一条鞭子缠住了女子手腕!

    “唔!”

    女子脸色发青,鞭子上缠着密集的刺,而且刺上,还缀着剧毒。

    可见,要杀她之人,对她早就恨之入骨。

    女子剑一划,斩掉了鞭子,对方见女子防御出现了漏洞,再一次发动了总共。

    毒素很快沿着女子臂膀蔓延,女子后退一步,一滴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跟着开始头晕目眩。

    “不能这么死啊!”

    女子咬牙,手里的剑划过手心,那银色的剑一吃血,竟然自动拉一道碧色的光屏档在了女子身前。

    攻击之人眼底纷纷露出惊骇之色,女子趁机往后一滚,抓起地上的被斩断的皮鞭,扫了过去。

    又避开了致命一攻!

    “轰!”

    一个绿色的烟雾从杀手群中炸开!

    “毒气!”有人大喊,旋即又是几个绿色的烟雾相继炸开。那包围着女子的阵形,瞬间混乱。

    女子抓起手里的包袱捂住口鼻,左臂却因为体内的毒素开始全身麻痹,一个黑影突然冲了过来,抓着女子的衣服,拖着她冲向船沿边。

    身后飞快追来几道剑气,黑影身形一滞,带着跳了下去。

    那人在水里拽着女子一路游了一会儿,然后将她拽上一条小船。

    女子抱着包袱和剑,仰躺在船上,她吃力的扭过去,看着同她一样,全身湿漉漉的人。

    “劳烦将我左臂用绳子绑住,把血放掉!他们很快就会追来了。”

    黑衣人回身,扯下了发带,用力将女子左臂绑了起来,然后拿出刀将女子手腕上的血放了出来。

    对方抬头的瞬间,女子不禁一惊,“你……”

    她刚说完,水面一阵晃动,“来了!”女子目光一沉,道:“你划船,越快越好。”

    对方点点头,女子握着剑,如水上一点惊鸿,翩然而掠,手里的月光随着她的身形,在水上划过一道优美的白光。

    水面波光阵阵,她的剑劈向水中,一声低吟从水里传来,她纵身一跃,落在了驶出了十几米远的小船上。

    而小船的身后,一道血红,像一条漂浮在水中的绸带。

    “水涡!”船突然一晃,女子低声,“弃船!”

    两人飞快跳入水中,用力地往岸边划,刚游了十尺,就看到小船被旋涡吞入!

    三月刺骨的河水,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女子还没有靠岸,身体开始往下沉,黑衣人一见,提着她衣服,狠命地往岸边拽。

    最后,两人全身污泥的爬上了岸边,精疲力竭的倒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旁边的黑衣人站起来,拉着女子的衣服,又将她拖了几步到了干净的地方,两个人才躺下。

    女子整个左臂都没有了任何知觉,好在毒素因为控制,并没有进入身体。

    她扭头,看着旁边的黑衣人,道。“为什么是你?”

    黑衣人垂下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怎么的浑身都在颤抖,半晌,抬起头看着女子,眼底闪烁着恨意和不甘。

    女子坐起来,伸手扯过对方的面纱,见到的还是一张半完整的人皮,一愣,问:“流水,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的唇动了动了,女子一下捏着她的嘴巴,不禁瞪大了眼睛,“你的舌头呢?”

    对方身体颤得更厉害,望着女子的眼神,带着几分乞求。

    这女子,正是十五。

    她勾唇一笑,那笑容也不知道是讽刺流水还是嘲笑自己。最后,她凝了心神,抬起右手,飞快地点了流水几个经脉。

    流水浑身一热,只觉得所有的气息瞬间倒流回了丹田。

    “你试试丹田说话!”十五疲倦地说道。

    流水点点头,“大人。”声音很微弱,显然,她还不会控制气息。

    十五靠在石头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嘴角依然凝视着一丝笑,“所以,这一次来杀我的,并不是角丽姬?是谁?”

    流水看则会十五,“是风尽。”

    “风尽?”想起了这些日子风尽看自己的眼神,原来,那种眼神也叫恨之入骨。

    “呵……”十五轻笑出声,“难怪,那些银衣人的鞭法如此紊乱,原来,竟然是假冒的!”

    细细一想,大燕回鞭法的应该是柳编世家了。

    “如此说来,风尽,早就预谋杀我了,将远在西陵的柳家都请来,嫁祸给角丽姬。”十五眯眼,看着漆黑的天幕,“西陵离这里有半月行程,难怪我从离开南燕时,一路平安。原来,漠河,才是他送给我的葬身之地。”

    也难怪,当他们前两拨强杀不成,反而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原来,风尽早就预料到了。

    甚至也防备了十五会跳水,在水下也埋伏了人。

    流水沉默,她丹田气息厚重,可掌控不好,几次开口,非但没有声音,气息却突然从丹田消失。

    十五坐起来,手抵着流水丹田,轻轻一压,“内息要控制到这种程度,说话才不会消耗内力。”

    流水试了试,“好像可以。”看着十五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复杂,然后垂下头。

    “为什么救我?”十五盯着流水,“你明知道,先前是因为莲绛体内的蔓蛇花,我才绕你一命,但是杀你之心从未改变。如今蔓蛇花已经从他体内逼出来,你毫无价值和意义!我若看到你,必然会杀你!可你去背叛你的未婚夫,来救我?”

    流水看着十五,“风尽是女人,她怎么会是我未婚夫?”

    “什么?”

    十五震惊地看着流水,“风尽是女人?怎么会?”

    “她骗了所有人。”流水沉声,将发现风尽女子身份之事一一道来。

    十五惊讶的听着流水的内容,由才开始的不可置信,变成了惊骇,最后,沉默。

    她突然想起在皇宫,风尽一次次的警告她远离莲绛!

    她记得,那一次因为蔓蛇,风尽说她无论无如都不会伤害莲绛。

    想起了那次在马车里,风尽对她说:你根本没有资格爱莲绛。

    想起来了在越城莲绛因为使用蔓蛇,而昏迷的时候,风尽说:十五你只会伤害莲绛,而能保护他的,只有我!

    那个时候,她一直都觉得风尽怪异!

    如今,想来,一切让人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

    原来,所以有资格爱莲绛的,是你风尽自己?

    “呵……”这个信息太大,十五有些难以消化。

    “当时莲绛要将风尽赶回南疆,风尽提出来要和你回回楼成婚,不过了为了留在莲绛身边的借口?”

    流水点点头。

    “因为你发现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割了你的舌头。”

    流水用力的握紧了拳头。

    “她还真是用心良苦。那你为何来来救我,如今我什么都没有,而且还被风尽一路追杀!”

    流水凄然一笑,“我何尝不是死路一条!从我第一次见到风尽时,她就对我下了蛊,这些日子,我哪日不像一个傀儡一样被她操控,被她利用,那段时间里,她的巫蛊操控着我去杀你,除掉你,我和活人死人有何区别?!所谓的雌性蔓蛇,一直都种在了她身上,而我,不过是一个幌子!祭司大人如今逼出了蔓蛇花,失去了记忆,就如你说的,我的利用价值没有了,又知道她这么多秘密,你觉得她会放过我?”

    “可我能帮你什么?”

    流水一怔,“救你,让她无法如愿以偿!你只要活着,她就会恐慌!”

    “是吗?原来你是想复仇!”

    十五靠在石头上,精疲力竭,“可是,我没有能力帮你复仇了。我或许都自身难保!”

    “可至少,您今天教会了我如何将气息聚集于丹田,如何使用腹语。”流水语气茫然而绝望,“我体内有角丽姬的毒,临走前我虽然偷走了她一盒冰针,可是,我也最多坚持三月。至于复仇……”

    她顿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她不是为了复仇,她是知道自己会死,也知道没有机会,可过去十几年,她的人生就是一直被操控于他人手里!在桃花门时,是秋夜一澈的杀人工具!在长生楼,是风尽控制的傀儡。

    会死,但是不能死在风尽手里!会痛苦,却不愿承受风尽的羞辱和折磨!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尊严吧!

    十五却不禁笑出了声!

    原来,她们两个都是苟延残喘之人!

    同是天涯亡命人!

    “走吧!”十五撑着剑站起来,“风尽一心要杀我,除非见到我尸体,否则,她绝不干休!”

    流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十五这才发现,她后背上有两道伤口,却刚刚从商船上跳下时,为了救自己所伤。

    两人草草包扎了一下,相互搀扶住,往岸边走。

    南燕临水,天气格外潮湿,虽然三月,却连夜细雨,那些雨丝被风吹成了透明的雨雾,飘在屋檐上,点点凝结成水,从檐角上滑落,打在木质的走廊上,发出细小的声响。

    屋子里的卷帘被拉了起来,夜风带着点点雨丝,散在窗内,屋子里一盏烛火摇曳不定,将桌子上那个人的身影照在旁边的床帐上,模糊不定。

    床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那人发丝乌黑,缕缕散开,宛如黑色的水藻般柔顺光滑,又如一匹上号的绸缎,美华难言,衬着的那张脸,如冰雪溶浸,每一分,每一寸,都精致绝色。

    又是一阵夜风,窗外一朵玉兰趁着风飘了进来,刚好落在那人的乌发中。

    一直沉睡了多日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琨。

    那是一双碧色的眸子,眸低碧绿清澈,如深山一汪凝视着苍翠的湖水,却清清冷冷,无波无澜。

    那人就那样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帐子,然后突然撑着身体坐起来,掀开了褥子,赤着一双玉足,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旁边桌子上那个趴着的人,双眸盯着前方,红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薄线,然后走了出去裰。

    他仅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乌发曳地,他犹如鬼魅一样,赤脚走过悠长的走廊,他走得不急不慢,完全没有方向,却步子从来没有停过,几株玉兰探出身子,勾住他长发,却拦不住他往前走的身形。

    他先是走到了南面的走廊,然后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夜雨中平静的江面,任由雨丝垂在如雪娇颜上。

    他就那样站着,犹如一顿雕塑,两个时辰过去了,直到一丝白雾飘在水面上,他才转身走出了驿站的门。

    依然赤足,走在湿润的石板上,却朝江的方向去,他身形缥缈,如林中晨雾中一抹青烟,一路向前,不顾头上雨丝,不顾脚下湿滑。

    他走到了南燕的码头,天依然未亮,但是码头上却挂着马灯,已有船工开始干活。

    他立在一方石头上,看着那些货船,然后转身,沿着江面朝东边行驶。

    他一直往前走,绝色容颜依然冰凉,双眸无惊,只是偶尔停下时,眼底会有一丝茫然,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是茫茫四周,山峦涟涟,雾霭蒙蒙,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没有。

    冷拿着伞找到莲绛的时候,他全身早就湿透,青丝缕缕的贴在面颊上,静静地立在江边,谁不时的冲上来,带着三月刺骨的寒冷扑打在他身上,可他却毫无所动。

    “殿下。”

    冷撑开伞,站在他身侧。

    他没有动,只是盯着江面,然后转身,赤足再次往山上走。

    这一次,他走得很快,似乎有些急切,冷拿着伞,小心的追着,然而山路泥泞,脚下湿滑,好几次他都难以跟上。

    他爬上了第一个山头,站在高处,俯瞰着茫茫南山脚下,抬起漂亮的下颚,再度转身,朝另一座山爬去。

    那日,他爬了四座山头,直到雨停了,直到一轮日光冲破云雾,他亦到了整个大燕最高的荡燕山,负手立在山顶的巨石上。

    长发扶风,白衣翩翩,碧色的眸子带着王者之气,冷厉而睥睨俯瞰着苍茫大地,那姿态,犹如君临天下的王者,正审视自己的国土。

    “殿下。”

    冷收起伞,轻轻地唤道。

    却见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放在了胸膛,“我觉得,我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冷浑身一颤,苍白着脸望着他,握着伞的手在微微发抖。

    “但是我找不到!”

    他声音,十分落寞!

    “但是……”他突然一顿,那放在心口上的手,顿指着脚下广阔的疆域,“我知道,它就在这天地中!或在那水中,或在那山峦,活在那千万人群中。”

    “你说,我要找一个遗落在了广遨天地中的它,该怎么做?”

    冷神色难过,回答不上。

    可那立在巨石上,迎风傲立的人,却突然勾起妖娆的红唇,肆意一笑,吐出几个字,“得天下!”

    “它既在这天地中,那我得天下,不管在哪里它都归属于我。它既遗落在苍茫中,那我立于这天下绝顶之峰,它只要一仰头,便能同茫茫众生一样,看到我!”

    说道此处,他唇边的笑容张扬而肆意,勾起的唇角,有着天下王者才有的残酷和冷漠。

    夜色再度降临,一轮月牙挂在空中,他凝目而望,喃喃道:“本宫,要种一棵树!”

    冷一怔,完全不明白,殿下怎的突然这样说。

    思量疑惑间,却见石头上那绝色之人,突然绽开双臂,犹如一只白鹤,掠空而起,熬翔于天地中,划出一道白影,消失于天地之中。

    身穿黑色袍子的人,全身都隐在了暗处,只露出一双桃花眼,透过临江的窗户,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

    包厢外有人轻轻敲门,随后,有人推门而入。

    黑袍人回头,双眼审视地看着来人。

    “公子,你这是在玩我?”对方身着藏青色袍子,腰间佩着一条黑色长鞭,周身杀气凛然,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黑袍人眼中透过一丝阴冷,道:“看样子,柳公子失败了!原来,堂堂柳家庄二当家,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眼前这藏青袍子的人,正是神鞭柳的二当家!

    “哼!”

    那人一掀袍子,愤怒地坐在黑袍人的对面,质问:“女人?你可没有说是一个剑术高超的女人!我派去的人,几乎全军覆没!”

    一半人在船上,一半人埋在水里,那个女人就像一道光,一闪而过,而剑走过的地方,皆是一片血红。

    “是吗?”黑袍人面纱下的唇角一勾,眼神却深寒。

    “难道不是!”柳二当家盯着黑袍人!

    “如今她人在哪里?”

    黑袍人再度开口。

    “过了漠河,到了大雍。”

    “哦?”黑袍人目光扫过柳二当家的腰间,“我再出一千两黄金,柳二当家不如跟我去一趟大雍!”

    “什么?你疯了?如今战事未平……”

    “你怕了?”黑派人挑眉轻笑,“这一次我可不是去杀人!我是要你看看,什么才叫做神鞭!”

    柳二当家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黑袍青年,脑子里突然想起在甲板上,那个女人持着剑目光横扫众人说的一句话,“角丽姬?”

    是的,她说的是一个陌生名字,而不是他们闻名天下的柳家鞭!

    神鞭?角丽姬是神鞭?

    “好!”

    柳二当家看着眼前神秘的青年,当即拍案。

    次日醒来时,十五和流水这才发现,昨晚他们仓皇逃脱竟是来得到漠河以南。

    意思是,这里是睿亲王秋夜一澈目前建立的领地,在此处,以漠河为界,他佣兵为王,创立国号‘大雍’。

    此处属于边界,难怪一路上,全是士兵巡逻。

    而附近城站,如今全都部署了军队,随时都要和大燕开战。

    十五和流水两个的样子都极其狼狈,一人左手完全麻木,一人后背伤口发白,若再不找到一些药材,必然落下后遗症,说不定,连一只手都废掉。

    然而检查森严,她们两个根本不可能通关入城。

    惠通的商船本是她们通行的保障,然而惠通船被烧毁,她们没有通关文牒。

    两人之中,最难受的莫过于十五。

    她左手无力,再加上饥饿和寒冷,连行走都成了问题。

    但是她们根本不敢停在漠河周围,风尽未见尸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一天一夜,两个女人一边躲避巡逻骑兵,一边前行,终于在天黑时,在河边偏僻的地方找到一个木屋。

    两个女人疲惫地躺在地上,流水则坐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秘制的盒子,然后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大堆冰针,痛苦的吞噬一枚,抑制住体内的毒素,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十五道:“你别动,我去旁边村子找些药材和食物。”

    “漠河周围驻兵三十多万,秋夜一澈如今亲自坐守离城,离此处不过二十里。”

    “我会小心的。”

    她站起来,后背裂开,露出带血的纱布!

    “换件衣服。”

    十五沉声。

    “是。”

    流水这才想起身上的衣服被剑气刺破,这个样子去村子里,必定会被人怀疑,于是从十五的包袱里找出一件青色衣服套在身上,虽然湿漉漉的,好在外面本就下雨,不会让人怀疑。

    “要不要点火。”流水看着十五苍白的脸,低声问道。

    “不用,点火容易被巡逻兵发现!”

    流水不再说什么,飞快地走了出去,摸黑朝村子里走。

    十五坐在稻草上,周身冰凉,小腹隐隐有些疼痛难受,她唇色发白,捂住小腹,“多多,听话点。”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流水全身湿透的走了回来,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有两套干净的衣服,几个干冷的饼子和一些药材。

    “偷来的没有惊动他人,只是在隐蔽的角落放下了银子。”

    她开口解释,十五点点头,两人换了赶紧的衣服,又将身上伤口包扎了一下,顿时觉得舒爽了许多。

    “休息一下,三天之后能离开绕开沿途的驻扎。”十五手依然放在肚子上,将内力集中腹部,让气息护住肚子里的孩子。

    风突然停止,连水声都静止了起来,十五豁然睁开眼,用手碰了碰旁边的流水。

    流水忙睁开眼,疑惑地看着十五,听着她压低了声音,“有人。”

    她话音刚落,林子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狼嚎,她浑身绷紧,黑眸中闪过一丝惊骇和恐惧。

    流水见十五这个表情,周身一阵阴寒,问:“怎么了?巡逻兵?”

    十五摇头,听着那些脚步声,拉起流水冲成了小木屋!

    “鬼狼!”

    流水脑子一片空白,角丽姬的鬼狼?怎么会!

    两人顾不得探讨,可事实如十五所猜想,的确是角丽姬的鬼狼,那角丽姬仍及没有离开大洲!

    鬼狼紧随其后,左侧竟然又追来一对骑兵,右侧河水波光粼粼,一道道水纹朝十五她们逃跑的方向追去——河水里又水枭杀手!

    “嗷呜!”

    一头鬼狼闪电般掠来,直接扑向十五的后背,十五手里的月光本能地往后一刺,那狼直接撞在了十五的剑上,而十五也被这惯性撞得几个踉跄,险些滚落在地上。

    “往林子里面!”

    十五大喊!

    她们如今是三面埋伏,水里又有杀手,若是靠近水边,更危险。

    好歹这些小树林有树木可以稍微挡一下!

    耳后一道道风声紧追而至,“啪啪!”那些铁箭带着阴冷的光钉入树木上,一时间,整个林子被振动得乱鸟惊飞!

    “看到她了!”

    角丽姬疯狂而尖锐的声音传来!

    十五头皮发麻,这女人真的没走,而且,竟然突然找到了自己的行踪。

    前方一个斜坡,十五和流水毫不犹豫地往上跑,第一,彻夜脱离了水里的埋伏,第二,马没法爬坡!

    “呼!”

    角丽姬骑在马背上,看着夜色中两个跑着的黑影,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弓箭,恨不得将手持月光的十五碎尸万段!

    “不要让她上坡!”

    旁边传来一个冰凉的声音。

    跑在最前方的十五一听那个声音,不禁一回头,发现角丽姬旁边一匹白色的马上坐着一个全身都藏在黑袍中的人。

    “白桦!”

    角丽姬将三只箭架在弓弦上,往后一拉,那弦发出一声刺向,三箭齐发,呼啸而去,同时,天空中十几道黑影出现,凌厉的鞭子像漫天的暴雨卷向了山坡上的十五。

    隔着那些密集的鞭子,面纱下那双桃花眼浮起一丝冷笑,开口对旁边的男子,“柳二当家,看到神鞭了吗?”

    快若闪电,气势若雷霆!

    柳二当家不禁到抽了一口凉气,心想那两个女人定死无疑。

    可就在此时,那个手持长剑的女人突然回头,手里的剑往前拉,一匹碧色的光,如蛟龙升渊发出一声长啸,腾空而起。

    十几个黑影,身形只空中一滞,碧光中带起一片血红,那些黑影被飞旋的碧光斩成碎片!

    柳二当家脸色瞬间苍白,震惊地看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惊骇地看着站在山坳上那个持剑的女子。

    “哐!”

    而另一个女子手里的剑则艰难的接住了角丽姬的箭,但其中一支,却穿透了她肩头,而持剑的女子身体也突然萎顿下来,手痛苦地放在了腹部。

    两个女人同时从山坳斜坡滚下。

    长草绊住两人的身体,再滚下去十来尺,就是翻滚的滔滔江水,此处是漠河和闽江的交汇处。

    十五低头看着腹部上那枚银针,看着黑色的血从银针位置溢出来,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爬过腹部。

    恐惧像一缕寒气一样,钻入身体,蔓延到十五的身体每一处,她手微微颤抖,哑声道:“多多……”她躺在地上,双手覆在下腹上,却又不敢用力,怕碰了那枚带毒的银针。只觉得,绝望和恐惧和体内像银针上的毒一样,正一点点吞噬着她!

    临江山坡上的草足有一人多高,两人都是黑色衣服,暂时隐在其中。

    然而,脚下就是几十丈高的峭壁,再下面就是滚滚的闽江,大洲最大最湍急的江,江水泛红,像翻滚着鲜血。

    她们两个滚至此处,欲上山躲入林中的计划落空,往右下坡,就是漠河。

    而漠河水中,早有杀手埋伏。

    其实,她们已无路可逃。

    或者,跳入据说飞鸟都飞不过去、会随时像魔鬼发怒一样吞噬巨大商船的闽江,赌得一线生机!

    角丽姬骑着战马立在高处,俯瞰着下方的长草,手又扣着几支铁箭,冷声呵斥,“将凝雪珠交出来,否则,哀家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怎么可能!她如此恨那个叫十五的女人,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十五未作答,只是看着暗夜中,那滚滚滔天的闽江,江面上的风吹来,将长草吹得哗啦啦作响,这些草带着锯齿,擦过脸时就落下一道血痕。

    一旁抓住她的流水坐起来,盯着十五,大喊道:“分开跑,一定要逃!我去将人引开。”说着,她抢过十五的月光,见自己的剑已经断了,拔出腰间的匕首放在她身侧,却见十五浑身发抖,脸上涌起一抹绝望,她咬牙道:“我不甘心,所以我不想死。你甘心吗?!”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十五,一把扯下头发,抓着月光朝另外山坡的下方跑去。

    一个黑影飞快地往下跑,月光宝剑荡起一道清辉,角丽姬瞪大双眼,手里的箭齐齐飞了出去,同时大喊道:“给哀家拦住她,哀家要活的!”

    三枚箭如流星过天,声音擦着空气,传来刺耳的声响,十五浑身一震,看着远处带着月光将角丽姬引开的流水,耳边响她的声音,“你甘心吗?”

    她甘心吗?

    她当然不甘心!

    角丽姬带着人追流水飞奔而去,等同于留给给十五制造了一个求生的机会,她看了一眼小腹,爬起来,猫着腰往上爬,打算躲入林子里。

    可是,银针上的毒素和柳家鞭子上的一模一样,刚开始是受伤的地方有些麻木,随后,全身都会出现麻痹,大脑也跟着眩晕。

    连续几天的阴雨,让地上非常湿滑,十五脚下一个踉跄,若非抓住那满是锯齿的草,定会滚入闽江。鲜血从手指缝里溢出,然而,她感觉不到痛,只是更加小心翼翼的撑着破败不堪的身体,往前爬行。

    因为不甘!所以要活着!

    角丽姬的人虽然离开,但是十五知道,还有一个人,仍然站在高处,正俯瞰着这一切。

    “呵……十五,你那调虎离山之计只骗得过角丽姬!”

    偌大的江风中,传来了一个那个戏谑熟悉的声音。

    是了,这声音,果然是风尽!

    若非风尽,那角丽姬怎么会知道她渡过漠河,来到了大雍!

    不过,她既然在高处这么大声喊,那说明,她只知道十五藏匿在长草中,却不敢肯定她到底在何处。

    十五恍若未闻,弯着腰,悄然继续前进,豆大的汗水沿着额头滚落下来。

    风尽站在高处,只看到下方绵延的长草,潮湿的风中,没有一丝动静,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角丽姬对十五恨之入骨,杀她之心太过迫切,所以看到那月光才会上了流水的当,将其当成十五。可是,角丽姬蠢,却不代表人人都如此。风尽对十五和流水太了解了。十五的性格,从来不会这么冒失!

    “呵呵……”她勾起一声冷笑,旋即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短小的苗笛,放在唇边吹响。

    那声音,如魔音一样传来,十五双腿一下跪在地上,将头抵在地面上,强忍着那脑颅要被人生生撕裂的痛苦。

    “引蛊笛!”十五喉咙颤抖!

    风尽要催醒她脑子里的沉睡的蛊虫!

    是啊,风尽要对付她,方法太多了!

    尚秋水会引蛊曲,风尽既能得到属于蓝禾的蔓蛇种子,这引蛊曲子,自然也会!

    引蛊曲越来越急促,那条沉睡的蛊虫豁然惊醒,疯狂的在十五脑子里搅动,撞击。

    风尽勾唇,曲调猛地又是抬高,带着几分尖锐和杀气,顿时,幽暗的草丛里,有一个人再也坚持不住,痛苦的翻滚着。

    发现了十五的踪影,风尽并没有马上吹起那绝杀,而是放慢了调子,踩着长草缓缓走到了十五身边。

    曲子虽然缓慢最后又停了下来,但是那脑子里的蛊虫却并没有因为曲调停而沉睡,依然躁动的在脑颅游行,地上的十五头狠狠的抵着泥土里的石头而,双手仍旧护住自己的小腹。

    风尽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十五。

    十五抬头,眼角两道血丝滑过那清秀的脸庞,冷冷地盯着风尽。

    至死至终,十五仍旧没有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

    “你不问我为什么?”风尽对上十五那冷锐的目光,开口。

    十五冷冷一笑,没有作答。

    风尽眼神闪烁,却有一份凄凉,“我不会让任何威胁到莲绛的危险存在。”

    十五唇角一动,笑容变得几分轻蔑和讥嘲,“你的存在,才是对他最大的威胁!”

    风尽一怔!

    “莲绛当你为亲人,虽对你苛责,却到底为你好。而你,做了什么,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你说爱一个人就要放手,那你爱莲绛,怎么不放手?”

    “我爱他,但是我能保护他!而你呢!你只给他痛苦!我们根本不一样!”

    风尽面部扭曲,厉声反驳。

    “若莲绛知道你将他孩子杀死于腹中,他会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风尽扭曲的脸浮起一丝不明的笑,“他什么都忘记了!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有孩子。”

    一道白光从下方传来,十五和风尽同时扭头,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飘然落入闽江之后,瞬间被红色的江水吞噬,而夜雨中,角丽姬手握着月光朝这边飞奔回来。

    十五黯然地看着那江水,想起了流水说:我不甘!

    “把凝雪珠拿来!”

    风尽的声音变得急切!

    十五回头看着她,“你也要凝雪珠?”

    风尽拿起那笛子又一次吹奏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十五一个哆嗦,而角丽姬身形飞掠而来,红色的眼瞳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竟然敢玩哀家?”

    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十五,角丽姬再度恼羞成怒,拿着剑就刺向十五的心脏。

    “你不要凝雪珠了?”十五痛苦的挤出一个声音。

    角丽姬扣住剑,逼着收回了杀势,盯着地上的颤抖的十五,“拿出来!”

    十五看了一眼风尽,角丽姬扭头,“住手!”

    风尽一愣,似有几分不悦地看了一眼角丽姬,却逼不得已的停下了吹奏蛊笛子,冷声提醒,“你要小心这女人,她比谁都会使诈。”

    “哀家知道!”

    角丽姬看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十五,“凝雪珠呢?”

    十五从脖子里取出那个红色的珠子,然后后退到了悬崖边,将手一伸似要丢下去,那角丽姬脸色苍白。

    “要拿,有一个条件!”十五冷笑。

    “你说。”角丽姬有些焦急地看着十五的动作。

    十五目光一沉,看了一眼风尽,“杀了她!”

    风尽和角丽姬同时一愣,十五见角丽姬迟疑,手指一松,那链子往下一滑!

    “等等……”角丽姬大喊,风尽面色惨白,万万没想到十五会用这一招。

    她赶紧上前一步,附耳对角丽姬说了几句。

    角丽姬先是惊讶,旋紧震惊地盯着十五,最后目光落在了十五小腹上。

    “你没有资格和哀家谈条件。”角丽姬挑眉,“要不你乖乖交出去凝雪珠,要不,你带着凝雪珠跳入闽江。但是,为了你的孩子,你舍不得吧?”

    十五目光转向风尽,黑瞳里翻滚着风尽无法看懂的神色。

    “好。但是,你让风尽来拿。”说着,将手拿着凝血珠的手递给风尽。

    “你去!”

    角丽姬不耐烦地看着风尽。

    风尽眉心一蹙,警惕地盯着十五,然后小心翼翼的靠近十五,伸出了右手,左手却暗自摸出几枚剧毒的银针。

    手放在十五手心的瞬间,十五反手握住了风尽的左手,拉着他纵身跃向脚下的闽江。

    “拉住我!”

    两人落下,风尽大喊,角丽姬反应非常快,一下扑了过去,抓着了风尽的双脚。

    十五在最下方,而风尽被倒挂在悬崖边上,天一直在下雨,长草湿滑,风尽的身子一点点的对着十五下沉。

    风雨中的闽江似发出狰狞怒吼之声,掀起的浪花撞击在石岩峭壁上,像血盆大口要将几个人吞噬。

    “把珠子递上来!”角丽姬大喊。

    风尽右手被十五紧紧拽住,她悄然伸出左手将凝雪珠拿住,同时,打算掰开十五的手指,让她掉下山崖。

    十五仰头看着风尽,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圣手南宫,鬼手风尽。如果没有了手,那你还是不是成了鬼风尽呢?”

    她声音阴寒,听得风尽头皮发麻而就在这时,风尽突然发现,十五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一只手里,竟然藏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风尽瞪大了双眼,惊骇地盯着十五,而对方尽全力最后一挥!

    风尽只觉得右手腕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突然轻飘了起来,而下方的女子,紧紧握着他被斩断血淋淋的手,带着高深莫测的笑落入了翻滚的江水中!

    大燕三年,大洲乱!

    先是睿亲王起兵谋反,以漠河为界,建立了大雍,随后的大泱宫变,几位王爷连续逼宫,老皇帝吐血而亡,尸体一个月后才被发现。最远处的慕氏,边戍将士反戈叛乱。

    半年之后,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占据大洲天下近五分之一二,版图最为宽阔的大泱彻底覆灭,而将这个尽千年大国位于一旦的来自回楼外域的一直军队。

    这支军队的名字为:斩夜!

    据说这支军队,从来不出现在白日,如幽灵恶魔只出现在夜间,他们一路东征而来,所向披靡,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攻入了大泱帝都,推翻了这个有着近千年历史的国家。

    大冥王朝建立!大洲乱第二年末,慕氏灭,其版图被收纳入大冥王朝,第三年中,大冥斩夜军队占领了南燕山极漠河一带。

    挣扎残喘的燕氏末朝投诚大冥王朝,大洲,只剩下了一个版图不到大冥四分之一是大雍,其皇帝,秋夜一澈!

    大冥王朝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带着那支斩夜军队一路东征的皇帝,有着许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传言。

    传言,他同他的军队一样,只出现在夜里,被称为夜帝!

    传言,他喜欢喜欢黑色,那新建的皇宫,巍峨高大,去用沉沙黑石所建,犹如一座从地狱冒出的冥王宫殿。

    传言,他喜欢至高无上,那一座黑色的冥王宫坐落在整个大洲最高的赤霞山上,居与云端,链接天地,远远望去,如一座黑色的天宫!

    传言,这位神秘的夜帝,哪怕出现在夜里,都会戴着一张面具。

    有人说,那面具下藏着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天地失色。

    有人说,那面具下藏着一个长相狰狞恐怖的怪物,他吸食人血,他吞噬人肉!

    但,无论他倾国倾城,还是丑陋无比,所有人闻‘夜帝’生畏,因为他是一个彻底的魔鬼!

    据说,他攻入大泱帝都的那一日,将几年前曾造反失败的大泱七皇子做成一面旗杆挂在了皇城上,每日将其凌迟四十九刀,让其求生不能,却又求死不得!

    据说,他将一个女人挖眼切鼻割舌,做成了人彘,放在罐子里,因为这女人得罪了夜帝最宠爱的一位妃子。

    据说,这名妃子美貌无双,眼角有滴泪痣,一颦一笑,皆绝色,成为艳妃。

    据说,艳妃育有一子,那子患有非常严重的心疾,需要人心做药引,据说,那冥王宫,每日都会消失一个人。

    据说,赤霞河水中,偶尔会发现一两具尸体,这些尸体,几乎都是漂亮的女子,但是她们没有手。

    据说,三年间,关于夜帝的一切,传遍了整个大洲。但是,一切都是传言,没有得到过证实。

    (缘起 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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