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消失,莲绛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还没有张口,黑色的血沫已经涌了出来。
而他脚下震动,在惨淡的月光中,湿润的泥土裂开,伸出一只只腐烂的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任由这些从墓地奔来的恶灵撕扯着自己。
方才召唤血蝙蝠时,他心神紊乱,被血蝙蝠反噬,体内防护结界裂开。这些邪灵感受到他虚弱,飞快地寻来。随后,两个护法对十五致命的一击被他生生扛下,那护体的结界终不敌如此大的杀伤力,彻底粉碎——他的虚弱,已无法让他佯装坚强地站在十五面前。
地上长出一朵朵金色的地涌金番莲,那些白骨之手越来越多,抓着他的袍子不肯松开,恨不得扣住他的脚踝,就这么爬出来,将他一点点啃食。
“呵呵……”他冷笑地看着那些将他缠绕覆盖的金番莲和白骨,“本宫的确虚弱。但是,你们能吞噬得了,可能消化得下?”
似感受到他言语中的警告和杀气,那些金番莲蔓藤慢慢地钻回了地下,连带地那些贪婪的白骨之手,都悻悻地躲了起来。
天地间,一直存在着弱肉强食的规则。若要强大,就要吞噬比自己更强大的灵物,方能自由。可能吞噬,不见得就有能力消化。他早就成魔,因为非常人的毅力和意志,那可怕的魔性都不曾将他反噬过,更何况是这些贪婪的邪灵?哪怕此时他被切成肉块,只要他执念尚在,魔和邪灵都无法将他莲绛真正地反噬。
他只是身心受伤,很痛,已经痛到要崩溃的边缘,就连呼吸一下,都觉得被万箭穿心。
卫霜发,不管你进入月重宫到底什么目的,如今我违背父亲命令,辜负大洲天下苍生放了你,那么,我们自此,两不相欠!他仰起头,自嘲地闭上双眼,感到一个轻功了得的人,停在了身前,将自己扶起来。
“祭司大人。”那人半跪在地上,手托着莲绛的后背,“你在流血!”
莲绛睁开眼,看到月光下,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跪在身前,而对方托着自己后背的地方,有一道暖流进入,似要帮他止血。
男子周身都裹着纱布,可却难以遮住他体内传来的那股腐败气息。
莲绛不由得眯眼,道:“你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男子不由一怔,低头,“是的。”
“你是谁?”
“七星盟,防风。”
“防风?”他蹙眉,声音虚弱不堪,“似曾听过。你七星盟为何来我月重宫?”
“我是受令尊西岐族长所托以及七星盟白先生之命,前来诛杀北冥妖孽!”
莲绛愣了愣,“已经惊动了七星盟?”
“是的。”防风答道,“七星盟下令要将这两人彻底诛杀,但这两人武功诡异,高深莫测,而且极其聪明。我们从南岭埋伏到龙门,他们竟然有所察觉,就跑到了南疆。”
“你说……你们将他们追杀到此?”
“他们走南岭那条路时,我们的确伏击了,但是对方武功太高,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没有成功。”防风顿了一下,“大人,方才那人是不是伤了你?你可知道她朝哪个方向跑了?”
莲绛闭上眼睛,嘴角泛起一抹笑,道:“不知道。”
防风怔怔地看着莲绛月光下那有些妖娆的脸,突然觉得心口剧痛,颤声道:“我能否再向祭司大人打听一个人?”
他是第二次看这美得颠倒众生的脸,然而,时过境迁,却物是人非。
他想知道,三年前,站在此人身边的女子,为何突然消失了。三年来,他背着公子,用尽了所有方法,可却再也没有胭脂的音讯。而成为夜帝的莲绛,身边却根本没有一个叫十五的女子,甚至于月重宫长生楼,都没有关于十五这个名字的记录,好似当年那个从棺材中爬出来只为复仇的女子,只是防风梦中出现的幻影。
很多时候,他从黑夜中睁开眼睛,都觉得胭脂还在南疆坟地里,只是一具尸骨,从来没有如他所期待的复活过,出现过!
胭脂,十五,像烟尘,瞬间从这个世界蒸发了。
“不知道。”冷漠的声音,带着骨子里才有的孤傲。
防风收起手,取下手中的长剑,看了一眼莲绛,转身往山下追去。
莲绛睁开眼,一看防风追去的方向,目光不由一沉,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慌忙扶住旁边的树干,试图站起来。
南疆天气潮湿,土壤松软,他试了几次才站起来。刚站起来,他发现旁边的荆棘上挂着一块布。拿在手心,却是一张地图,未及多想,莲绛踉跄地朝防风离开的方向奔去。那正是,十五逃跑的方向。
林子里弥漫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惨淡的月光下,那些被切割成手掌大小的尸体,被凌乱地丢在地上,鲜血满地,看起来触目惊心,像一个屠宰场。
而尸体中间,半跪着一个抱着幼儿的栗色卷发少年。
似乎不想让怀中婴儿看到方才他血腥杀人的一幕,他将幼儿点穴,让其陷入深睡,用衣服裹着拴在他胸前。
此时的少年,绝美的脸上没有方才那杀人的恣意,而是痛苦的扭曲,纤纤手指深深地抠入泥头中,试图减缓头颅里传来的剧痛。
诡异轻细的蛊笛声,像魔音一样,折磨着他。
“嘻嘻,不错嘛……”一个女子妖娆的声音传来,“三年不见,你的傀儡术精湛了不少,竟然将月重宫的两个长老都杀了。”
五尺开外的树荫下,站着一个身穿黑纱的女子。她枯槁的白发下有着一张绝丽无双的脸,只是那森森冷笑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僵硬,像是戴了一张生硬的面具。
看到卷发少年跪在地上,身上因为疼痛而瑟瑟发抖,女子扬唇,举起手里的短笛,再一次吹奏起来。
那声音很轻,像风一样,远在十来尺之外的人怕是难以听到,可对脑中有蛊虫的人来说,二十尺之远都能感受那种剧烈的疼痛。
“唔——”少年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再抬头时,他双瞳无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呵呵……”女子收起短笛缓缓走到少年身前,用手中的短笛抬起少年漂亮的下颌,俯身打量着他的脸,冷笑道:“所谓的魅精不过如此。若当年不是我将此蛊虫放入你脑中,你如何能苏醒?”
少年没有说话,神色无光。
“如今,这世界上能控制你的只有我。我,即将是你新的主人。”她冷笑,目光扫过少年的脸,落在他怀中的幼儿上,顿时沉着脸,眼底涌起一股无比的憎恨。
“现在,你将这孽种放在地上。”艳妃冷声命令。
跪在地上的少年果然将孩子放在了地上。
看到他如此听话,艳妃满意地眯了眯眼眸,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现在,我命令你,将这个孩子切成肉块。”她顿了一下,“对了,一定要十五块,然后再给那个女人送去。”
虽然她已经能肯定那女人逃不过今晚的追杀,但若是赶在那女人死之前,让她看到自己儿子的尸体,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痛快。
可地上少年却如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快!”艳妃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如今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女人痛苦的神情了。
地上的少年,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抚摸着幼儿精致宛如瓷器的脸蛋儿,手缓缓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的傀儡术呢?”艳妃大声吩咐,可刚刚开口,她就感到无数条银丝穿透了自己的四肢。地上的少年抱着幼儿缓缓站起来。
那原本晦暗没有任何光芒的紫眸,此时在月光下闪耀着森森寒光,寒光犹如无数把雪亮的刀刃。
“你方才说什么?”清美若兰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声音亦带着一丝魅惑,“你是不是说要切成十五块?”
艳妃只感到那些银丝一点点地勒紧,要将她身体切成一块一块的。
她惊愕地盯着少年,“你……”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沐色勾起唇角,“你真以为一只蛊虫就能控制住我?就你,也配当我的主人?”他一手抱着幼儿,一手摊在胸前,那些银丝就从他手中飞出,将身前女子缠绕住。
“你骗我?!”艳妃全身发抖。
“你说呢?”绝美少年冷笑,食指一勾,艳妃顿时痛苦地惨叫。
她的手臂瞬间脱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落在了十几尺之外。
艳妃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另外一只手臂也被沐色卸掉,抛得老远。
“啊!”
艳妃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嘶叫,她的头颅和四肢也分别被沐色切开,可她一双眼睛,仍然盯着沐色。
沐色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总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正要上前检查艳妃被自己切成十五块的尸体,却看到天空一道剑气破空而下。
他的心顿时一疼,颤声道:“胭脂……”他跨步而出,却还是不由得回头看着艳妃阴森森的头颅。
纤长手指在空中凌空一划,银光闪过,艳妃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待滚到草丛中时,那头颅血肉模糊,脸被生生挖了下来,一张艳丽的人皮落回了沐色手心。
沐色不再停留,追随着那剑气而去。
林子里寂静得可怕,甚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艳妃的身体七零八碎地被切成了十五块,可是心脏却完好如初。
蓝色的蔓蛇花从心脏处恣意绽放开来,一条条蓝色的蔓藤,像无数条血管一样,同样从心脏蔓延攀爬,开始在满地的尸体里寻找那些被分割的身体部分,重新组装。
再生的过程无比痛苦,艳妃仰躺在地上,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但是她此时无法动弹,正等待着自己的双臂回归。
可就在此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传来。
那阵风,不同于平常,带着一股腐败的妖邪气味。
艳妃痛苦地躺在地上仔细地聆听,旋即,一种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声音传来:啃骨之声。
是的,她躺在地上,虽然看不到,但是能听到——有东西在啃食地上的骨肉。
她心中顿时缩紧,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曾在月重宫生活了五年,十分熟悉月重宫并没有饿狼猛兽,因此,啃噬尸骨的一定不是正常东西。
她亦顾不得周身让她几近昏死的疼痛,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浑身血淋淋,但是已经成型的厉鬼正蹲在十尺开外,捧着两只手一点点地吞噬。
“不!”看到那被啃得差不多的手臂,艳妃浑身一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顾不得疼痛,飞出一条蔓藤,试图抢回自己的手。
厉鬼是邪灵,一旦被它吞噬的东西,就无法重生。
如果她的双臂被它吃了,那蔓蛇花再强大,都无法让她长出正常的双臂。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厉鬼缓缓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虚弱的艳妃身上。
危险逼近,此时的厉鬼周身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息,那盯着艳妃的双眼,发出贪婪的光芒。
不好,那厉鬼是要吃了自己。艳妃当然知道,此时的厉鬼已经修炼到了最重要的阶段,凡是比自己强大的,它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其吞噬。
厉鬼慢慢朝自己走来,艳妃突然发现,那鬼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你……你把景一燕吃了?”
那厉鬼怔了怔。
此时的艳妃哪里顾得自己的手,咬牙站起来,就往山下夺路狂奔。
那厉鬼正要修炼成魅,方才吞噬了一个灵力强大的人,可仍然差点火候,看到猎物在前,它自然不会放过,飞奔着就朝艳妃追去。
剑气如流星,飞奔而至,直接刺向十五后背的空门。
十五忍住剧痛,手中的剑反身一横,挡在身前。
只听到咔嚓一声,手中剑霍然断成两截。十五咬牙,脚下点足,如鹰腾空,断剑朝追来那人飞了过去。
剑过之处,剑气似雷霆,斩断了一棵巨木,巨大的树干轰然砸向那个影子。
对方往左边一个闪躲,避开了十五的反击。
这个步伐,让十五不由得一愣。
“幻影步?”她站定,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青影。
青衣戴着一张面具,握着长剑的手,裹着纱布,七星腰牌上的青色穗子在风中摆动。
十五认得了,这是在船上看到的七星盟使者。
防风看着月色下站着的女子,待看清她枯黄的面容和那一头素白之发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女子身形敏捷,应该极其年轻,可一头白发和一张脸,看起来却是垂暮之人。再加上她那句“幻影步”,更让他一震。这是白衣公子自创的步伐,外人不该知道。
目光落在十五后背的龙骨拐杖,防风终于确认了眼前女子的身份。这女子,正是七星盟联合诛杀的女子。
“死性不改。”防风沉声道,“三年前放过你们一次,没想到你们竟然又侵犯我大洲。”说完,防风手里的剑攻向十五,剑势快如闪电。
十五本能地取下后背的龙骨拐杖,握紧挡在身前。
剑气在空中划出道道光影,像一道无形的网,朝十五罩了过来。
龙骨拐杖横切而出,将剑气横扫出一条口子。可十五一退出,防风手中又飞出一片片桃花,像飞旋的匕首,直指十五咽喉。
看到那桃花,十五大惊失色,恍惚的片刻,慢了一步。
一片桃花穿过她肩胛,她整个人亦被余力带得后退几步,手亦因为剧痛,无法握紧手中的龙骨拐杖。
一击未歇,二刺再起。
十五有些吃力地站在地上,鲜血蜿蜒,从手臂流下。她换了左手握着拐杖,正欲最后一挡时,杀气中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那剑在近身的瞬间,竟突然顿住。
一条银丝缠在了剑身,立时,又有无数条银丝反攻向了防风。
防风所有注意力都在这欲置十五于死地的一剑,也未料到此时会有人来偷袭,待反应之后,一枚银丝穿过他肺部。
他慌忙撤走剑,手腕旋转,凌厉的剑气斩断那欲缠住自己的银丝。
挣脱银丝的反击之后,防风立在远处,胸腔血红一片。他并没有再出手,而是惊愕地看着站在十五身前的少年。
“沐色?”见到这个栗色卷发少年,防风大脑一片空白,“你……没有死?”
沐色眯眼看着防风,空气中有腐烂的味道飘来,他不由开口,“你都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还期望我死?”
防风握紧手里的剑,盯着沐色,“你果然祸害千年。”说着,手中的剑泛着碧光,攻向了沐色。
沐色目光一沉,拉着十五往旁边一躲,将阿初放在她怀中,反手织起一张丝网,朝防风反扑。
剑是近战,而银丝是远攻。这张网飞来,防风手中的剑往前横着一扫,碧光滔天,切开一个口子,继续攻击。
两人战斗在一起,身形变换得非常快,如烟似雾,已经看不清身影。可十五却依然将防风的招数看在了眼里,每看一招,她就心惊胆战。
“沐色,住手!”当防风体力不支,慢了一拍被沐色银丝缠住,其中一条要攻入他心脏时,十五终于大喊出声。
沐色一愣,回头惊讶地看着十五。
“沐色,放了他。”她已经认出了防风。
沐色蹙眉,手中银丝再次一挥,几条银丝钻入防风的手骨。防风疼得几乎要跪在地上,却又咬牙站立。
十五抱着阿初,看着受伤依靠在残石的防风,“七星使者,可是防风?”
沐色傀儡术了得,防风早就知道,亦知道十一年前自己不是对手,却没想到,十一年后,此人的傀儡术更是达到了一种常人无法估量的境界。但是,不杀此人,他心中不甘。
女子清冷的声音传来,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看着那白发女子,“正是。”
“那七星盟盟主,可是白衣?”
防风惊讶地看着十五,显然震惊为何这女子竟然连如此机密的事情都知道。
他抿唇不语,可这个动作,却落在了十五眼里——这是默认。
她胸口沉闷难耐。没想到多年后,几人再次相遇,竟然是如此境地和立场。再想到方才莲绛那句“从此两不相欠”,她顿时心生悲悯,看着防风,发出凄凉的笑声。
她最尊敬的师父,那个将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养育她,并亲手教授她剑术的师父,如今对她下了江湖弑杀令。
她曾经最亲密的伙伴,那个日日夜夜守护在暗处,只为影卫职责的朋友,如今握着剑要置她于死地。
她最爱的人,如今亦要为了整个大洲,与她对立相杀。
而她,做错了什么?
她从未想过得到整个天下,从未想过要为了北冥而吞噬整个大洲,可如今,她已经成了大洲最大的敌人。
想来可笑:她从未想过杀天下人,可天下人却要杀她,甚至于那从不面世的西岐,也不放过她。
“走!”十五看着月重宫方向,突然止住那凄然的笑声,对沐色道。
沐色看着十五发抖的身体,回盯了防风一眼,拉回银丝。
十五抱着阿初飞奔了几步。
刚到沧澜江边,沐色看到十五突然像一摊软泥一样往地下倒。
他忙上前将十五抱住,发现她冰凉的身体一阵黏糊,借着月光一看,竟满是鲜血。
他伸手揭开十五的面皮,下面藏着的那张脸,惨白若雪,脸唇都泛着紫青色。
她似乎很痛苦,却偏生没有像上次在南岭那样哭出来,而是抱着阿初,靠在沐色怀里,不甘地盯着挂在苍穹上的那轮明月。
“胭脂——”沐色轻唤着她的名字。
十五的目光落在沐色脸上,“是不是我死了,这天下就能太平?”
沐色一怔,紧张地看着十五。
她眼底的绝望,在于亲手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全是她至亲的人。
沐色捧着十五的脸,紫色的眼瞳里泛起妖异的光,“胭脂,这天下若杀你,那我就替你,杀了整个天下。”
十五怔怔地看着沐色,苦笑,“我若有一日真不在了,那你替我照顾好阿初。他是我的生命。”
她漆黑的眸子里再也没有十一年前他初见她时的那种像宝石一样的璀璨,也没有像日光一样的灿烂,只有一种沉浸在黑暗中的绝望和悲怆,和无边无际、无法消散的痛苦。
绿意说得没错,她一日忘不掉,她一日就无法解脱。
“沐色,答应我!”十五似乎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此行,她为杀艳妃和夺红魔伞而来,如今目的达到,她身体和意志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沐色的手指缓缓落在她眉心,“好,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初。”
得到答案,十五舒了一口气——她此生,除了沐色,已再无可相信和托付之人。
捕捉到她意志消散的瞬间,沐色扣住她眉心,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惑,“胭脂,看着我。”
依靠在他臂弯中,正精疲力竭要睡去的女子,听到命令和召唤,颤抖着睫毛,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一瞬,女子疲软的身体突然颤抖,脖子往后仰,半合的双眼陡然瞪大,苍白的唇亦微微张开。而她被摁住的眉心,泛着淡淡的紫色荧光。
随着那光芒的增强,女子眼瞳越睁越大,睫毛不停地颤抖,带着某种惧怕。甚至于到后来,她的眼角竟然滚出晶莹的液体,而她的唇也吐出几个微弱的字,“不,不能忘。”
“胭脂,解脱吧。”少年的声音,似从地狱而来。
女子眼神挣扎扭曲,似要从某种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是,她全身动弹不得,甚至感觉到脑子里有东西,正在飞快地流失。
那个人站在泥泞雨水中,抱着她的腰肢说:“十五,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带我走?”
那个人将她拥在怀里,笑嘻嘻地道:“如果生个儿子,就许给小鱼儿。”
那个人随时抓起东西,就往她身上砸,“睡了我,你敢不负责?”
那个人捧着她的脸,满足地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不说。”
这些片段,从脑中一掠而过,可再想,却什么都没有。
女子双唇发白,泪水从眼眶中点点滚落。
怎么办?这是她最珍贵的记忆,然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像一只强大的手,将她的记忆飞快地夺取。她甚至看到时光倒流,长安,漫天飞雪,路道两旁拥满了百姓,辇车无法前行,正前方,一个满身裹雪、容颜倾国的人伸手拦路,那碧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入她心底,“你们女人,说话总是不算话吗?”
十五想伸手去拉住那个人,想拂掉他满身的白雪,可转眼间,头顶烟花四起,灯火绚丽,那个人已穿了件绯色的烟罗衣衫,负手立在人群中,精致的脸上藏着一份羞涩,美人裂的唇边,沾着一点红色的糖渍,让本就完美的他,平添了几分妖娆。
“所以,我这串糖葫芦,是独一无二的?”
长发红裙,他笑得夺人心魄。她想要去拥住他,然而,刚伸手,他的身体竟然变成点点碎光。她来不及尖叫,周围却是漆黑的林子,脚下伏尸满地,他穿着白色的衣衫立在月光下,语气冷漠,“除非,赌上你的三生三世!”
月重宫寒池,他躺在池中,黑发凌乱,春光旖旎,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她的发丝,两人彼此的第一次,相互交缠,他眼中有无尽的羞愤,而她捂住他的眼眸。
这些记忆,像一抹朱砂画,现在被人无情地清洗掉。
“不……”她不能忘记。
招魂曲从远处而来,她看到自己戴着玄铁链子,一跌一爬地朝远处那莲花台走去。
白色的帐子里,慵懒地坐着一个人。
“月重宫,不需要活人。”
那人声音浅浅传来。
“不!”
怀中的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血红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滴落,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咬向自己的舌头。
沐色大惊,忙扣住她的下颌,止住了她的自杀。而她旋即吐出一口血,喷洒在沐色脸上,最后昏迷过去。
沐色似也受到重创,身体颓然,血沫沿着他嘴角滴落。
如海藻般的栗色卷发垂落在身侧,让他看起来极其疲惫和无助;那半垂的睫毛,甚至有种让人心疼的迷茫。
一直立在树后的绿意,缓缓走出来。
“看到了吧。”绿意看着沐色,“她对那个人的意志力太强了,她宁愿死都不肯忘记那个人。”在感受到自己是被人强行剥夺走最后关于莲绛的记忆时,十五在无望之际,选择了咬舌。
沐色没有说话,但是此时的他,看起来无比消沉。
“总有其他办法的。”许久,沐色抬起头来,突地对绿意一笑,那笑带着一种坚定的执着,“虽然只差一点就将她最后的记忆剥夺,但是,我还有其他方式。胭脂,将会成为最快乐的胭脂。”
“你要做什么?”绿意突然感到不安。沐色漂亮的手指凌空一划,无数蓝色的荧光蝶在空中飞舞。
绿意震惊地看着这些蝴蝶。一只蝴蝶突然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不由得伸出手一摸,大惊,“这是真的?”温热的触感,那是真正的蝴蝶。
沐色神秘一笑,美若神祇。
绿意这才发现:十一年后的沐色,已经远远不是那个当年能被一支笛子、一只蛊虫就可以操纵的完美少年了,他已经是一个强大得能与天地抗衡的魅精了。
“我会给她编织一切。”
那些蓝色的蝴蝶像火一样燃烧,幻化成了无数萤火虫,如漫天星光,笼罩大地。
此刻,连绿意也分不清,方才看到的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的。
“抱着阿初。”地上的清美少年,眉宇间已多了一丝睥睨霸气。
绿意上前,将他怀中被点了穴的孩子抱起来,又看了看十五,叹了一口气。
沐色抱着十五,沿着沧澜江往上走。他白色的衣角被露水打湿,却仍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
身后的绿意抱着阿初,缓缓跟随。河道修长,像一条漫无边际的路。
莲绛身上的衣衫被荆棘切开无数条口子,最后找到重伤的防风时,月重宫上方已经起了一层白雾。
防风仰躺在地上,沐色最后一击伤了他经脉,短时间内,他根本难以调理气息站起来。
仰头看着身前出现的男子,他亦不由怔了片刻。
以前那绝艳芳华的男子,此时头发凌乱,身姿落魄,苍白消瘦的脸上道道血痕,看起来极为狼狈,而他碧色的双瞳如鬼魅般盯着自己。
一眼看去,真觉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俯身,目光扫过防风身上的伤口,哑声开口:“他们为什么放了你?”
防风一愣。他也不清楚。
“方才,两大长老都死在了他们手里。”莲绛惨笑,“可本宫寻至此,你却活着……为什么?”
晨露凝结成水滴落在防风脸上,南疆潮湿阴冷的风吹在伤口上,他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在剧痛中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那个被沐色护住的女子。
那个女子,头发如雪,面色枯槁,可却有一双白皙的手。
这天下,除了一人,沐色还会待在谁身边?
他居然想起女子离开时问的那个问题。
“咳咳咳……”防风大声咳嗽起来,试图站起来,要朝十五方才离开的方向跑去,“胭脂!”他嘶声大喊,可虚弱的声音瞬间被阴冷的风吹散。
他将力气聚在腰腹,试图坐起来,哪知气息瞬间紊乱,一口恶臭的黑血从他口中喷出。
莲绛蹙眉,“你中了尸毒,大洲最罕见的毒。”
防风顾不得因为气息紊乱而复发的尸毒,大声地喊:“胭脂——”可喊了之后,他又无力地仰躺在地上,发出声声绝望的苦笑,“宿命,真的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宿命吗?”
十七年前,他奉公子之命,守护胭脂四处游历,一来是保护她的安危,二来是更改她的宿命。
公子曾说,胭脂命运多舛,但是只要有正确的引导,说不定能更改她的命格,给她世间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然而,胭脂到底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那个魅,将是她人生最大的劫。
他得公子所命,将此魅诛杀,可没想到,胭脂的命格也随之大波动,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公子说,他们终究无法更改胭脂的命运,死,是她的终。
可是,他不甘!他违背了对公子的诺言,找到了胭脂的尸骨,将月光锻造成了铁链,负于胭脂身上,将她埋在了南疆阴气最重的墓地。
若胭脂真若公子说的那样,她非凡人,那“死去”的胭脂就一定会活过来。
他永远记得将沐色的心挖出来那一刻,胭脂看着他无比憎恶的眼。
他记得胭脂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他是她眼中的叛徒!
为了等待胭脂复仇的回归,他留在了碧萝身边。
八年日夜煎熬,碧萝混得风生水起,而秋叶一澈对昔年全心付出的胭脂只字不提。于是,他在等待胭脂回归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复仇。
胭脂死前被各种折磨,他如何能让碧萝好受?只有尸毒,才能让碧萝亲身体会胭脂曾受过的痛苦。可是,尸毒必须要很大的量才能入体,而碧萝小心谨慎,于是,他才想到了一种方法。每日给碧萝熬养颜汤,然后同她一起喝。
八年后,他终于等到了胭脂的回归。
只是,他似乎永远也更改不了胭脂的宿命。
又三年后,沐色竟然再次复活,而他们,再次站在了一起。
发出恶臭的黑脓从他嘴角溢出,他苦笑地看着头顶,“如何能改变宿命?”
年轻的祭司怔了怔,道:“如果没有看过宿命的轨迹,那就不用想着去更改了。”
作为南疆的祭司,他有权利要求长老占出他的宿命,但是他从来不曾做过。
“但若真想更改,那就逆天。”
防风一怔,看着莲绛有些疯狂的脸。对方干裂的唇幽幽吐出话语:“告诉我,她为什么放了你?你可是为了杀她而来!”
“故人。”防风痛苦地闭上眼睛,颤声,“她是我一生都要守护的故人。”
“故人……”莲绛坐在地上,背靠着灌木,喃喃出神,“她不是北冥之人吗?怎么会是你的故人?”
防风惊讶地睁开眼,吃力地打量着颓然的莲绛,颤声,“大人不记得她了?”
莲绛迎着防风震惊的目光,苦笑,“当然记得!北冥,卫霜发,那个前来大洲寻回北冥圣物的女人。”
“不!”防风摇摇头,“她不是卫霜发,她是胭脂……你……”再看莲绛眼中的茫然,他终于发现了莲绛的怪异。这个男人,不记得胭脂了!
“胭脂?”莲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他突然想起,那晚沐色第一次出现,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胭脂。
他靠近仰躺在地上的防风,眸子里碧光妖冶,“让我看看,你记忆中的胭脂!”
“大人!”防风大喊,只感到莲绛双瞳像旋涡一样包围着自己。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西岐人有一种很可怕的术法叫作:摄魂术!
槐花漫天,如纷扬飘舞的细雪。
院中,一个不过五岁的女孩儿,身穿火红色的衣衫,手持木剑,一遍遍地练习平刺的姿势。
她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白瓷的脸上因为认真练习已有了一层薄汗。
小女孩儿开始慢慢长大,原本婴儿肥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得如雪般的剔透。
她的剑术,亦以惊人的速度增进。
在风中扬起的纱衣,像一朵绽放的蔷薇,少女抱着剑靠坐在树下,眯眼笑道:“防风,你下来吧,我知道你在树上。”
树上的灰衣少年吓得一动不敢动。
“信不信我一剑就把你挑下来!”说着,少女手中的剑果然一晃。
少年抱着树干,然后丢下去一个苹果,被少女用剑稳稳接住。
少女将苹果拿在手里,往袖子上蹭了蹭。树上的防风忙喊:“胭脂,苹果已经洗过了。”要知道,她练了一天的剑,袖子上可满是灰尘。
少女却已经咬了一口,笑道:“真甜!”不一会儿,少女就吃完了。天色将黑,西边残阳如血,绯红的光芒落在少女脸上,有一种艳丽之美。
“还有吗?”少女看着天边的夕阳,似乎很饿。
“馒头,但是已经冷了,吃了不好。”树上的防风小声地道,“要不今天早点回去,公子怕已经做好饭了。”
“不行,还要练一个时辰。”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中剑一舞,身子灵巧如蝴蝶。
树上的少年有些心疼地看着认真苦练的少女,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作为影卫要随时保护主人。
第二日,还是这个地方,少女刚坐下,树上的少年就放下去一壶水和一包糕点。
少女打开糕点,精致的莲藕糕还散发着热气。
“怎么还是热的?”少女仰起头,眯眼看着藏在树梢上的防风。
防风将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少女明媚的脸,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沐春风。”
“咳咳……”少女呛得慌忙拍着胸脯,惊愕地看着他,“你竟然用师父的沐春风……他会揍你的。”
防风扯着旁边的树叶,将自己通红的脸遮住。
阳光细碎,穿透层层树叶落在他左眼下的泪痣上。
时光就这样而去,防风的记忆中,除了红衣的少女,并无其他人。
如他本人所说,这是一生中他要守护的人。
她婴儿肥的脸,稚气的脸,精致的脸,明媚的脸,到最后惊艳天下的绝色容颜。
十三岁开始游历,她初入社会,和江湖儿女一样,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会将自己的馒头分一半给路上的乞儿,会惩戒地方恶霸。
她虽历练不深,但是生来聪明,总能想到出奇制胜的方式,化险为夷。
她也有梦想,像鹰一样翱翔于天,无拘无束。
她也有一个江湖梦,想要成为叱咤风云的侠女。
少女抱着当时最闻名于世的宝剑,长身立于荒漠之上,黑发曳地,红衫飘舞,如一幅旖旎的图。
她抬起下颌,眯眼看着黄沙万里中沉着的夕阳,道:“往左,便是回楼;往西,就是西岐?”
突然之间,防风的记忆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不知道是他忘记了还是他不愿意记起。
待再出现时,竟然是当年最繁华的长安,霓虹阑珊,灯火似锦。
头顶明月高照,少女抱着膝盖坐在睿亲王府的房顶上,容颜如雪,她细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轻轻颤动,似要掩住眼里那矛盾的情绪。
许久,她回眸,看向暗处,笑道:“防风,你走吧。好好过日子。”说完,她起身,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这是防风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她回眸一笑,烟花散落的那一刻。
被摄魂的人,意识出现涣散,而施术者,也渐渐从他的记忆里醒了过来。
莲绛无力地跌坐在潮湿的地上,后背靠着旁边的荆棘灌木。那些利刺刺入皮肤,他才能从尖锐的疼痛中感受到,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看到了最美的胭脂;看到了无忧无虑能笑得像明媚阳光般的胭脂;看到了因为迟迟练不好一个动作,负气将木剑扔掉,走过去狠狠跺上几脚,最后又将其捡起来,咬牙重练的胭脂。
莲绛目光落在虚弱的防风身上,开口:“你真幸运。”
他开始嫉妒。眼前这个身受尸毒之苦的男子,竟然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子走过最美的年华,甚至能近在咫尺地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蜕变。
只是,那样的女子,终究要离开大洲。
十几年前,她是无忧无虑的胭脂浓;十几年后,她是那个周身是血,持剑闯入月重宫,弑杀了众多月重宫弟子的北冥女人。这就是防风方才说的宿命吧。
日光穿过茂林将周围照得晦明,他缩了缩身子,避开阳光的照射,看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
“祭司大人?”
灌木后面的女子,看见莲绛面色苍白地躲在荆棘之下,发出一声低呼,飞快跑来,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个目光阻了回去。
女子看了一眼地上还躺着的一个血淋淋的人,正了脸色,对莲绛行礼,“火舞参见祭司大人。”她很快也一眼看到了防风身上的腰牌,亦恭敬行礼,“见过七星使者。”
莲绛没有说话,神情依然恍惚,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胭脂当年的样子。
火舞见莲绛受伤十分严重,根本没有动的意思,她只能跪下道:“殿下,属下失职被艳妃蒙蔽。还请殿下责罚!”
莲绛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火舞,眼中有疑惑。
“在回月重宫的船上,属下突然发现艳妃不在,四下里寻找,发现她行踪诡异,竟然和那景一燕联合在一起,意图加害殿下。待属下发现时,不敌她们,重伤后,被她们沉入江水中,幸而被人所救送到了驿站。”
“艳妃死了。”莲绛似懒得开口,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他猛地突然睁开眼,“你说谁救了你?”
火舞道:“驿站的人说,是一个穿着布衣,面色蜡黄的女子。”
莲绛双唇一颤。他当然知道那面色蜡黄的女子是谁。几个时辰前,她出现时,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起倒镜中给出的镜像:她一路直奔月重宫,可临近门时,身体突然一折,反扑向了门口的几个人。那时,她眼中带着一种可怕的绝杀。
莲绛忙低头从袖中找出之前捡到的那张地图。
这是一张南疆的路线图,但是这张图上面却用笔标记了一条线路,沿着沧澜往北走,然后再跨过沧澜,转向龙门方向。
这条路,用意非常明显地避开了月重宫,甚至于长生楼会巡视到的地方。
“大人!”
“下去!”莲绛厉声,可刚开口,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映着他苍白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火舞不敢说话。她回来时,看到月重宫大门已毁,两个护法长老的尸体刚刚才找到,现在祭司大人也受了伤,很明显,昨晚月重宫经历了一场恶战。她来不及细查,就四处寻找莲绛。
她低头看了一眼防风,欲将他扶起来,哪知莲绛阴狠的声音传来,“放下。”
火舞吓得慌忙收回手,飞快地离开。
防风躺在地上,侧身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
“大人。”他深知莲绛的身份,出于公子和其父母的关系,他对莲绛也极为恭敬。
莲绛看着防风的面具,“月重宫这事,必然瞒不过父亲,江湖令一出,谁也无法收回。她此行之路,如此艰难……”父亲给他的镜像,竟然是她为了自己而来。然而,也不知道是宿命还是巧合,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她,却再次沾染了月重宫长老的鲜血。
月重宫两位长老,百年前就看守月重宫,他们的死,十五已经脱不了干系,而大洲、月重宫、西岐对十五的追杀,也会因为长老的死,更加激烈。
她要北回的路,怕是荆棘满地。
莲绛抓着防风后颈的衣服,沿着灌木的小路,往偏僻的深处走去。
方才他絮絮叨叨说那些话,防风没有听懂一个字。今晚莲绛重伤,举止怪异,眉目间早不似三年前他见过的那高傲绝艳之人,此时的他,周身都透着颓败和阴森。
“大人,你要带我去哪里?”
临走时,莲绛还不忘拾起了防风的佩剑。剑上有碧玉穗子,玉佩上刻着一个风字,看起来年份已久,是防风少年时期随身携带之物。
南疆长年潮湿,地面松软,防风倒不觉得有碍。行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防风才发现莲绛将自己带到了一个偏僻的黑屋。
“你死不了,有人会来给你送吃的,也会有人给你找来吸血蛭逼毒。”莲绛坐在地上,用防风手里的剑,往他裹着绷带的手腕上一切,恶臭的毒脓流了出来。
不过瞬间,地上的枝叶腐烂,而莲绛则拿了一个陶瓷碗,沉默地将那黑脓接住。
“大人,请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防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盯着莲绛,竟看到莲绛拿着剑朝自己手腕也割了下去。
“大人,你会中毒的!你全身都是伤口,尸毒会沿着伤口进入你体内……大人……”防风连声阻止。
莲绛却冷漠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说完,他提着防风的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他又转身回来,取下防风的面具和腰牌,朝山下走去。而那盛满了尸毒的碗,也被他带走了。
防风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十五睁开眼时,一轮落日罩在了沧澜江上,耳边传来了幼儿嬉笑的声音。
她朝那声音看去,一个黑影一下钻入她怀里,抱住了她脖子。
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两岁大的幼儿,有着一张精致粉嫩的脸,一只眼睛蒙着纱布,一只眼像东海的珍珠,非常漂亮。
“真好看。”她笑看着这孩子,由衷赞叹道。
“娘。”孩子冲她笑了笑,“娘,我和爹爹在烤鱼,你醒了,就来吃吧。”
她循着孩子的手看过去,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火堆前。与往日不同,今日他海藻般的卷发用一根白簪挽起,这是有家室的男子才会梳的发髻,而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女子,正忙着添柴火。
男子回过头来,睫毛下竟然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紫色双瞳,像盛开的烟花,像绽放的紫罗兰。
“胭脂。”男子笑了笑,清美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十五坐在铺着厚厚干草的石头上,旁边还放着南疆长年盛开的野兰。这种花有点类似薄荷,让她不由自主地醒来。
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沐色,是她丈夫。
十一年前,她未死,重新活了过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沐色。
恰好大燕动乱,睿亲王秋叶一澈谋逆篡位,碧萝被防风毒死,她和沐色亦趁此逃离长安,过上了十一年前期盼的自由生活。
那些记忆瞬间涌出脑海,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却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惶恐。
“阿初,你去拿鱼。”
孩子听到沐色这么说,飞快跑向火堆。
沐色坐在十五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怎么了?”
十五怔了怔,“像做了一个梦。”
“过去本就是一个该遗忘的梦。”他柔声提醒,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指。
十五微微一惊,有些本能地想要收回,但是胸口却有根弦被撩拨,而她亦被他的双瞳所诱惑,最终僵在了那里。
这是她丈夫。那个声音告诉她。
他的唇似被鲜花渲染,有着一种难言的美,落在她指尖时,带来如水般的温柔。
见十五没有挣扎,沐色方才紧张的神经才得以舒缓。眼前的女子,已经适应了两日来,他给她编织的记忆。在她意志最脆弱无望时,他所编织的幻境,将会在她脑海中根深蒂固。
“胭脂,你看,落日——”他握紧她的手,指着西边。
“真好看。”十五动容一笑。
沐色凝着她的笑容,突然将她抱在怀里,颤声道:“胭脂,你终于笑了。”
十五从他怀里出来,笑道:“沐色,你说话真奇怪。”
“娘,看阿初烤的鱼。”小家伙跑过来,扬起漂亮的脸,看着十五,手里还握着一条烤好的鱼。
十五凝视着孩子的脸,手像是着了魔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粉嫩的脸颊,手指爱怜地抚摸。
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白色纱幔,似有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人一晃而过。
“娘,不吃阿初的鱼吗?”
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十五恍然清醒,再细想,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好。”十五接过阿初手里的鱼。因为现在他们躲避江湖的追杀,要前往昆仑,所带之物并不多,鱼也只撒了盐。
“这是阿初给娘烤的。”小莲初得意地说道,“不过是爹爹放的盐。”
“阿初和沐色真厉害。”十五忍不住将孩子抱在怀里。
“先吃了。我们晚上还要赶路,明日就可以离开沧澜了。”沐色在旁边提醒道。
“嗯。”十五看着他清美中又透着几分英气的脸,点了点头。
离开沧澜回到昆仑,就会过上她期盼已久的生活。虽然一路被人追杀,但是,此时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空洞。
芦苇丛中,十五抱着阿初上了小船,绿意坐在对面,沐色撑着篙前行。水波流动,荡漾着点点星光。
船缓缓滑行,怀里的阿初像猫一样蜷缩在怀里,十五不由抬头看着头顶明月,最后目光落在越来越远的南疆茂林和沧澜江边的芦苇上。
就在这时,十五看到一个黑影正朝这边吃力地走来。
那人步子一深一浅,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能感到他满身疲倦。
十五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头顶月光幽白,照得对方犹如鬼魅。
“胭脂,你怎么了?”沐色看见十五凝眉,低声询问。
“那边有一个人。”十五指着方才那方向。芦苇摇曳,对方早就消失,不见其踪影。她愣了愣,又四下看了看,不由道:“难道是眼花了?”
“你再休息一下。”沐色挽起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稍后我们到下一个渡口,有船过沧澜江。”
十五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月重宫方向,怔怔出神,突然开口:“月重宫的结界……”
“嗯?”
沐色和绿意同时一愣,都回头看向月重宫。
银光下的月重宫,隐约可见其耸入云端的巍峨建筑,然而,上方结界此时正慢慢减弱,犹如膨胀到了极致,开始消散。
月重宫是南疆信仰的圣地,其结界就是显示灵力术法的强大所在。南疆月重宫出现之后,结界就不曾消散,除非是受到了非常可怕的攻击。月色下的南疆一片安宁,可结界却在消散消失,这只能说明一点:月重宫的力量之源在减弱,弱得已经无法撑起结界。
祭司、四大长老、二十四个护法、伺月女神是月重宫的力量之源,此时的减弱,说明最强的那支,受到了影响。
沐色没有说话,绿意低着头,十五看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疲惫,抱着孩子躺了下去。
月重宫内,四下一片寂静。
火舞站在毁坏了的月重宫前面,神色焦虑。她万万没有想到,莲绛竟然和七星使者一起消失了,两天过去,没有丝毫音讯。
而现在,七星盟竟来寻人。
她不敢告诉皇室祭司大人失踪,只说祭司大人闭关疗伤,可这个谎言终究持续不下去。若南疆知道祭司大人受伤消失,南疆必然混乱,而月重宫几千年来支持着皇室,神权相互制衡的局面怕是要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大冥也不能一日无君。
她已经飞鸽传书到大冥宫,宫内一切事务暂时由冷照看。
“火舞管事。”月重宫外,有人大声喊叫。
火舞忙从思绪中清醒,接着跑下去。长生楼的人,没有命令是不得进入月重宫的。
她走过去一看,却是长生楼四楼之人,满身鲜血地跪在地上。
“找到大人了?”她压低声音,慌忙问道。
“没有。”那人抬起头,“但是悬崖处有异常,您去看看,全是尸体,那些尸体都被人砍断了手臂。”
火舞蹙眉。这月重宫结界刚刚出现虚弱,难道就有恶灵入侵了?
她手持长鞭向着属下说的方向追去,到了南面的密林,果然远远地闻到了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
头顶月光惨淡,周围景象晃动,看起来格外阴森。
火舞小心翼翼地绕过灌木,看到一块石头下竟然横竖躺着十来具尸体,这些尸体都被残忍地砍下了手臂。而石头上方,跪着一个像鬼一样的东西。
它全身衣服破烂,身体以怪异扭曲的姿势盘曲而坐,看上去像一条蛇。更可怕的是,它的肩头长出七八只手,看起来又有些像蜘蛛。
火舞哪里见过这种怪物,吓得不由得一退,却不幸踩断了一根树枝。
那怪物闻声,突然回头。不等火舞躲避,对方就伸出了像蔓藤一样的手,一下扣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用力一拉。
不过瞬间,火舞就倒在了尸体中,她也终于看清了怪物的脸。和它丑陋的身体一样,怪物的脸亦是一片血肉模糊。
“火舞?”怪物惊讶。
火舞吓得几乎昏厥,但是很快她反应过来,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凌厉的风从怪物身侧刮过,那长在它右侧的七八只手,突然掉落。
“我的手!”
怪物丢开了火舞,手臂里长出一条蓝色的蔓藤,将那些残手像宝贝一样缠住,但是无论它怎么努力,那些手就是无法在它身体内生根。
“你……”听到那惊慌的声音,火舞不由一怔,这才发现这怪物有一头白发。再看它身上的衣服,她大惊,“艳妃?”
被叫了名字,怪物浑身一颤,一下扑向了火舞,手臂里两条蔓藤将火舞腰身缠住,“莲绛呢?告诉我,莲绛在哪里?”
“真的是你?”火舞瞪大了眼睛。才三天不见,艳妃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眼前的怪物,血肉模糊的脸开始复原,露出一张苍白,但还算秀丽的脸。
火舞一怔,这是艳妃原来的脸,昔年叱咤江湖的鬼手风尽的脸。
“你的脸……”
“我的脸?”艳妃眼底折射出一丝尖锐,“沐色挖走了我的脸,他偷走了我美貌无双的脸!我要去将那张脸寻回来。”
很明显,艳妃根本不喜欢自己本身的脸。的确,比起先前那张绝艳天下的脸来说,眼前这张脸太平凡了,犹如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色彩。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看着她手臂里长出的像蛇一样的蔓藤,火舞忍住恶心问道。
被碰触到心底的伤口,艳妃像疯了一样,声音更加尖锐,“是碧萝!她变成了厉鬼,把景一燕吃了!沐色把我分肢,结果她趁机要吞噬我,幸好我跑得快,但是我的手还是被她吃了!她如今是厉鬼,我的手被她吃掉,我就长不出新的手!”说着,她突然哽咽哭泣,垂在肩头的两条蛇藤拖拉在地上,看起来十分恐怖。
“告诉我莲绛在哪?”她抬起一条蔓藤,拉住火舞的手。那蔓藤就像蛇一样攀住火舞的手臂,冰凉和湿滑让火舞浑身发毛,又听到艳妃哀求,“陛下无所不能,他一定有法子救我,帮我长出新的手来。”
火舞甩开她,“如果你不和景一燕一起图谋背叛陛下,你哪里会有这个下场。”
“背叛?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我不过是想逼着那个女人过来,让他亲手杀了她!我要让他痛苦一辈子。至于下场?”艳妃停止了哭泣,嘶声尖叫,“是莲绛对不起我!他要把我做成那贱人的傀儡,是他对不起我。这二十多年,我对他如此之好,但是他却这么对我。”
“这些不都是你甘愿的吗?”
“快说,他在哪里?”两条蔓藤一下缠住了火舞的脖子,艳妃惨白的脸有些扭曲,“我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归根到底都是莲绛害的!快说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也在找殿下。”
“不知道?”艳妃神色扭曲。如果得不到强大力量的帮助,她这一辈子都将是没有手的怪物。纵然体内的蔓蛇花能让她不死不灭,但是她怎么能容忍自己顶着这么平凡的脸,以这么丑陋的身体活在世上?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该拥有一张完美的脸,和完美的身体!
“我知道,他一定在月重宫。”她丢开火舞,身体匍匐在地上,竟像蛇一样游走爬行,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中。
火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西岐光明圣湖。
是夜,突然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颜绯色握着权杖,彻夜站在光明圣湖旁边,旁边跪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占星师。
“族长。”占星师语气恐慌,抬起灰色的眼眸看着颜绯色,“月重宫镜像在晃动。”
颜绯色蹙眉,“看样子,那人已经攻入月重宫了。”
占星师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继续道:“月重宫上方结界在消散,有人殒命。”
“消散?”颜绯色深吸一口气,“那,那边可有回应?”
占星师摇了摇头。
两天前,族长大人就不曾休息,一直守在此处。感受到月重宫的危险,他再次传递信息过去,可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此时,结界开始消散。若月重宫圣湖没有被打开,那就说明结界的力量之源受到了重创,而力量之源中,最强大的必然是祭司大人。
这说明,很可能是祭司大人出事了。
族长紧张地握着手中的权杖,突然听到占星师一声惊呼,他低头看去,但见光明圣湖中出现了一缕血丝。
“是月重宫的回音。”占星师激动地说道。
那缕血丝在水中晃动,最后竟然形成了一排小字。
“长老殒,祭司大人消失。”
水波晃动,几个字马上消失。
这是术法中的一种血诵,将血滴入圣湖中,借此传达信息。此时的几个字,一闪而过,说明送信息之人力量薄弱,用此方法来求助,想必那边情况很糟糕。最让人担心的,则是最后一句:祭司大人消失。
身着长袍的族长,盯着圣湖道:“即刻起程。若夫人问起,就说有人穿过瘴气花海进入西岐,我去巡视了。”
占星师默然,看到族长神色匆匆地往圣殿下方走去。
一天一夜,没有任何停留,十五一行终于坐上了赶往昆仑的马车。
车行驶不到十里路,失去了几日联系的大部队终于发来了消息,但是这个消息对十五来说,却是坏消息。
他们北上的大部队在中途也遇到了袭击,损失惨重,至今没有到达龙门,如今全都分散开来,等待十五的集合命令。
十五握着书信和一张鬼狼分散躲避的地图,面色难看。半晌,她将信和地图付之一炬。
此行,大洲是非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阿初发高烧了。”马车里的绿意低声开口。
十五这才想起,这又是阿初毒素发作的日子。
马车停了下来,沐色在外面掀开车帘,扶着十五下车。
“已是深夜,还是休息一下。”他神色憔悴地看着十五。
十五看着荒凉的客栈,神色有些焦虑。
“客官要几个房间?”小二很热情地迎了出来。大半夜的车停在这儿,必然是住店的。
“两个。”沐色道。
小二忙躬身,“楼上请。”
把绿意安排在了隔壁,沐色带着十五进了甲字房。待铺好床之后,沐色看了看阿初,低声道:“你先休息,我去替阿初煎药。”
“辛苦了。”十五道。
沐色一怔,抬手撩起十五耳边掉落的长发,然后低头,柔润的唇贪婪地落在她眉心,“我们是夫妻。”
十五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微微钝痛,还有一丝茫然。
客栈的厨房后院里,沐色怔怔地坐在火炉旁边,神色有些落寞。
绿意站在他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我做错了……”突地,沐色抬头看着空中稀疏的星光,“我以为,她忘记了,进入了我给她编织的一切,她就会快乐。”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只觉得心口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在缭绕。
十一年前,她坐在蔷薇花园中对他说:沐色,人心太复杂,会自私,会贪婪,会欺骗!
曾经他从未想过这么多,他只想站在她旁边,同她一起看蔷薇的颜色,感受蔷薇的芬芳,感受那阳光的温暖,感受这些只属于人类的东西。现在的他,只想要看到曾经那明媚的胭脂。他整个人都被这种自私、贪婪和欺骗所占据。
而胭脂,除了凝望着阿初时会露出温和的笑,这几日亦是神色茫然,周身沉沉死气。
他突然很害怕。他觉得,任由他怎么努力,他的胭脂,再也回不来了。
十五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阿初。
孩子浑身滚烫,卷卷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白皙的脸颊,卷翘的睫毛也像溺水后的蝴蝶,虚弱地匍在因为滚烫而发红的脸上。
“阿初……”她一遍遍地替孩子擦去滚落的汗珠儿,喊着他的名字。
恐惧蔓延在心底,直觉告诉她,现在的阿初才是她的一切。
窗外风声起落,十五猛地坐直身体,警惕地盯着窗外,细耳凝听。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杀意隐隐而来,十五握紧旁边的拐杖,下意识地将阿初抱在怀里。
叱!
一道剑气从窗外扑来,十五手中拐杖一挡,却截了个空——那剑气在临窗时,竟被人先一步拦住。
同时,几道风声再次掠过,空气中有甜腻的血腥味传来。十五担忧阿初,坐在原地未动,可风声却告诉她,就在房顶上,方才已有几个人交手,但是十分隐蔽。
一滴血从房顶上掉落,十五沉默不语。只要那些杀手没有进屋,她暂时不会动。
约莫一刻钟之后,周围一片死寂。
恰此时,门被推开,沐色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进门的瞬间,他的紫瞳闪过一丝寒光,一个箭步立在了十五身前。
“已经走了。”十五安慰道。
“走了?”沐色疑问。
而十五已经站了起来,将阿初放在他怀中,叮嘱了一句,从窗户一跃而出。
凌厉的寒风切割在脸上,十五看到一个黑影从几丈开外一掠而过,背影有些仓皇。她赶紧追过去,但是对方却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十五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
殷红的血蜿蜒着从他们伤口上爬出,浸入焦黑的泥土。十五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才慢慢回身离开。
待她离开之后,一个身穿浅灰色衣衫的人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默默地看着她远行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客栈中,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
剑上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看起来格外寂寥。
这两日来,他替她拦截了四拨人。
面具下的瞳仁里涌起一抹疲倦,他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来,闭上眼睛。
风声四起,他睁开眼,屏息去听,这才发现是他太过敏感。
看着那个未熄灯的屋子,方才还觉得困意席卷的他,又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
到了下半夜,寒风越来越冷,雨丝中竟然带着些许冰碴,寒冷刺骨。不消一会儿,地上的几具尸体就已经覆盖上了薄冰。
灰衣人撑着剑,靠在树干上,卷长漂亮的睫毛在面具下轻颤,看着满地的尸体,他有些惆怅。
这些人并不是七星盟的人,只是一些江湖小喽罗,但是他们也有特别的小道消息。方才这群人应该不知道十五的身份,而只是尾随而来,要趁火打劫的。
他们所走路线是大冥边界,虽不安定,土匪颇多,但是,这也比走其他路线,遇到七星盟和江湖各大门派截杀的好。
想到此处,他神色中才稍有轻松。实在是太困,也懒得拂开身上的雪碴,他坐在尸体旁边,睡了过去。
屋子里灯火摇曳,孩子高烧未退,衣服汗湿几件,十五小心翼翼地替他换掉。到了后半夜,阿初的高烧才稍微退去。
但是十五也不敢松懈,坐在床边凝神看着孩子,沐色也静静地守在旁边。
沐色抬头看了看窗外,“下雪了。”
十五看着屋檐下摇晃的红色灯笼,蹙眉,“还有三日就新年了。”
“方才那些人可有进来?”
“没有。”十五叹了一口气,“应该没有察觉我们的身份。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埋伏,方才那一拨人,怕是劫匪。”
“这一路偏远,很容易遇到劫匪。”沐色沉思了会儿,“但是总比遇到七星盟的人好。”
听到七星盟,十五眉心顿时一跳,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咚咚咚咚……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十五和沐色对视一眼,侧耳细听。
客栈的小二忙披上衣服,点了油灯。门外那声音格外猛烈,小二在里面吆喝了一声:“等会儿。”
“快点!”
小二刚开门,十几个彪形大汉就挤了进来,一边清理肩上的雪一边四处环视,“这两日可有陌生人住店?”
“客官,我这儿是旅店,天天都有陌生人。”
带头的大胡子哼了一声,“把他们都叫出来,我们要一个一个地查。”
“客官……”
没等那小二说完,那大胡子就丢出一块令牌,放在桌子上,“这是七星盟的追杀令,北冥妖孽又来侵犯我大洲,我们霸刀家族负责这一块。妖孽一日不除,这大洲就一日不安宁。”
“可是……这都半夜了,客人们都睡着了啊。”小二十分为难。
“那你可看到了这两个人?”大胡子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画像,画中两人面容平平,还有几分狰狞,一看就是恶人。
“没有。”小二摇摇头。
大胡子旁边的小个儿突然凑过来,对大胡子道:“大哥,那独孤镇主说顺带帮他寻一下那个可能失踪遇难的小老婆。”
据说独孤镇主见过妖孽,因为这两幅画像是他亲笔所画。
大胡子倒被提醒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那小二一看,倒是愣了。
大胡子看到他神色不对,“这女子可住这里?这可是独孤镇主的老婆,他可出了一千两黄金来找。”
一千两?那小二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多钱,当即指了指楼上,“二楼乙字房。”
一行人忙冲上了楼。
在楼上听到动静的绿意,当即吓得从房间里跑出来,然后哀求地看着沐色和十五。
“走吧。”十五知道这下躲不过了。
那小二知道绿意同他们一起住的店,他们又无法看着绿意被带走,不管怎样,都让人起疑心。
更让十五他们担忧的是,客栈只有一个出口,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赶在那些人上楼之前离开此处,而唯一的方法就是从窗户下去。
“等等。”脚步声临近时,楼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房间里的十五和沐色微微一怔。
一群挤到楼梯处的人闻声也不由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戴着面具、周身湿漉漉的男子。
这男子立在阴影处,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带头的大胡子当即抱拳,“请问阁下……”他目光落在了男子腰间的腰牌上,当即变了脸色,语气更加谦恭,“霸刀管事李明见过七星使者。”
身后的人一听,纷纷抱拳相应。
立在暗处的男子沉声道:“不必客气。没想到这么晚,李管事也来住客栈。”
“这……”李大胡子道,“前几日收到七星盟的江湖追杀令,我们负责这一带,怕那北冥妖孽从此处经过作孽,所以来查看。”他自然不好说,方才上楼,是来找那独孤镇主的小妾。
“多年来都知道霸刀世家忧国忧民,今日一见,是不为虚,不愧为七星之一。只是……”使者顿了顿,其面具在阴影处忽暗忽明。
不知为何,他语气随意这么一顿,李管事只觉得像是一把刀抵着心口。
“已是深夜,客人都睡去了,管事这么大张旗鼓,怕会引得百姓怨言。”七星使者继续说道,“我几个时辰之前就来到这里,并没有看到那群人的踪迹,倒是看到了一群劫匪在欺负良民百姓。而方才我也收到总部的飞鸽传书,说北冥那几个人很可能正通过西陵关,要往北边去。若李管事得空,不如派些人去支援一下柳家堡。”
“是,七星使者说的是,的确不该如此之晚打扰百姓。”李管事听完,只感到浑身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匪贼,我马上会派人处置,使者不用担心。至于西陵处,我这就传书马上命人过去。”阴暗处的使者口气明明谦和,可偏生传到他耳朵里,却如刀刃切肤,寒意阵阵。
待他说完这席话,李管事同身后的人已经出了一身虚汗。
暗处的使者似笑了笑,“李管事如此为大洲百姓效劳,他日我一定告知盟主。”
李管事忙赔笑,从走廊上下来,道:“使者可是住店?”
“稍微休息一下。”暗处的使者道,“明日我也将赶往西陵关。”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使者,但若有什么需求,请随意吩咐,我必然万所不辞。”
“管事方才不是还要找什么人?”
“没有……没有……我们先告辞了。”李管事慌忙摆手。若让人传出去,他大半夜的带着人替独孤镇主找小老婆,这霸刀世家的脸面不给丢个尽才怪。
那独孤镇主向来不要脸,才敢大张旗鼓地通告悬赏一千两黄金让众人这么干。虽暗地里艳羡这大笔酬金,但在七星使者面前,他们霸刀世家可是要声誉的。
十几个大汉像潮水一样退了出去,客栈一片安宁。纵然那小二不懂什么使者,可方才那群人对灰衣男子的点头哈腰他都看在了眼里,忙迎过去,“客官,请随小的来。”
“不必了,我还要赶路。”暗处的人抬眸看着楼梯上方,转身消失了在风雪中。
待他走之后,小二皱了皱鼻子,低声道:“什么怪怪的味道。”说着,他合上门,在房间里巡视一遍,生怕此时死了个老鼠什么的。马上过年了,不管死什么都是晦气。
听到一群人离开,甲字房里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一丝。沐色抬头看向十五,发现她起身走到窗前。
他们见过的七星使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防风。
外面夜风气势如鬼哭狼嚎,那个灰色的身影早已不见。
十五一行人第二天早早离开了客栈,沿途路过无数小镇。虽然偏远,但是似乎因为霸刀世家来巡视过,直到第二日,十五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贼匪之类。
“天黑之前,我们应该能到下一个小镇。”绿意看了看地图,向十五说。
“嗯。”十五撩起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雪,“明天就是除夕,许多铺子都会打烊,不如到了镇上,我们去买些过年的东西,到时候在路上过新年吧。”
“是。”绿意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对外面赶车的沐色说了十五的意思。
“娘亲,有叔叔的味道。”马车掀开的瞬间,冷冽的风雪扑了进来,在十五怀中的阿初睁开眼睛,轻轻地说道。
“嗯——”十五蹙眉,然后猛地大喊:“沐色停车。”
阿初口中的叔叔是指鬼狼一族。他自小和鬼狼长大,比任何人都熟悉鬼狼的气味。
如此说来,这附近有鬼狼。但是,根据流水的地图,此处并没有藏匿鬼狼。
轰!
马车突然晃动,像是受到了重物的撞击,马车里的十五和绿意顿时跟着一晃,轰!
接着,一头双眼充血的鬼狼撞破了车窗,冲了进来,张开锋利的獠牙,就朝十五怀里的阿初扑过去。
十五一手紧抱着阿初,一手猛地推出,一下扣住了重几百斤的鬼狼脖子,旋即她手腕一转,那鬼狼发出一声呜咽,瞬间倒在地上。
十五掀开车帘子,看到雪原上,几十头鬼狼将自己的马车团团围住。
“角丽姬。”她低声念叨这个名字。
看样子,角丽姬早就知道他们的行程了。也是,角丽姬为了凝雪珠每半年就要来大洲一次,如今凝雪珠现世,她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夺回。十五等人可以乔装易容,但是身上的气息却无法遮掩,就如阿初能瞬间发现鬼狼的味道。而她带着阿初,带着龙骨拐杖,训练有素的鬼狼也能凭着气息寻到此处。
风雪中的鬼狼后面,立着一匹漆黑的骏马,而马背上坐着一个身姿如松的男子。
夜色渐浓,那人长发如缎,露出轮廓深邃的面容,冷峻的脸庞上,双瞳漆黑,目光却冷如星辰。
十五握住帘子的手不由一紧,而背后的绿意看到那人面容,吓得浑身哆嗦。
那马上之人握着一柄绯红的剑,他抬起手腕,剑直指十五的方向。
“攻!”
那一瞬间,几十头鬼狼同时朝十五的马车发动了攻击。
沐色双手交叠在胸腔,一股强大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发,立时衣服翻飞,无数条银丝飞出。
咔嚓!
咔嚓!
鲜血溅在皑皑白雪中,那些靠近马车的鬼狼,瞬间被银丝切成几块。
远处马背上的男子悠悠开口:“傀儡术?你果然如那人信中所说,没有死。”那人声音顿时一沉,“沐色。”
“是的。”沐色扬起唇,“睿亲王。”
秋叶一澈挑眉。
沐色抿唇,“错了,此时应该呼唤你一声大雍陛下吧。”
此时的沐色戴着一张平凡容貌的面皮,可一双眸子却潋滟妖娆,让他周身都散发着魅所具有的诡异气息。
时光冉冉,那人已经去世三年,而这个人,竟然再度复活。
秋叶一澈骑在马背上,有些悲凉地握紧手中的剑。
“你为什么还活着?”手里的沥血剑泛着红光,他目光阴沉,声音在风雪中带着一丝战栗,“那个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说完,他一掠而起,手中的沥血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绯红的光芒,直朝沐色刺了过来。
“就在车里。”沐色小声叮嘱十五,手中无数条银丝交织成一道白芒,攻向了秋叶一澈。
登时,黑暗渐沉的平原上,一白一红两道光碰撞在一起,远处干枯的树枝顿时发出咔嚓破碎之声。就在沐色和秋叶一澈打得不可开交时,剩余的鬼狼抓住时机朝十五的马车攻击而来。鬼狼的后面,无数个黑影追随而来,十五一看,登时苍白了脸。秋叶一澈似专门为沐色而来,竟然带来了回字阵法。
夺下一人手中长剑,十五抱着阿初一剑劈过攻来的鬼狼,起身朝那群黑衣人赶过去。
“不要过来。”沐色大喊。
十五一愣,发现那群黑衣人突然转变了方向,竟是朝自己涌了过来。
这一瞬,她方明白:对方是诱使自己入阵,以此来威胁沐色。
十五正要后退,可那些鬼狼却拦住自己的退路。正当她有些吃力时,一个灰色的身影如孤鹰掠来,拉住她的手,用力一带,将她反推向了马车。
一拉一推,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十五被那人放入了车里,而那人长剑一横,立在了马车的前方。
十五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是几日来,她第一次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他出现在身前。
灰色的衣服,束起的如墨一样的发丝在风雪中猎猎飞舞,手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白光,起落间鲜血四溅。他始终背对着她,却没有让任何一只鬼狼近车。
那回字阵虽然形成,却没有将十五等人包围住。远处和沐色交战的秋叶一澈一看,手中绯红的剑刃带起一片红光,朝这边扑来。
随行的还有第三轮攻来的回字阵。
十五握着龙骨拐杖欲替眼前的灰衣人抵挡。
“看着孩子,不要出来。”他沉声道,那声音在风中却带着别样的温柔。
“你一个人无法挡住。”十五抽出一条羊毛披肩,将阿初裹住,绑在自己怀里,低头道:“阿初,抱紧。”
“嗯。”孩子点点头,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两人背靠背立在风雪中。回字阵法攻入的瞬间,十五和灰衣人手中的武器同时攻出,两道剑气带起一道光芒,直接冲了出去,将刚刚汇集成形的回字阵从内到外切成两半。
秋叶一澈的一剑在空中戛然而止,无数条银丝将那绯红的沥血剑缠住。
剑刃和银丝拉出刺耳的声响,如针尖刺心,下方的杀手顿时觉得头疼欲裂。
“先走。”趁此空当,灰衣人再次飞奔到十五身边,将她抛向马车。马车上的绿意也看到回字阵被破,在十五上车的瞬间,扬起马鞭对着马狠狠一抽。
几匹马吃痛,发出声声哀嚎,折身朝另外一方奔去。
十五掀开帘子,看着那浅灰色的身影深入夜色,唯有道道光影彰示他还在奋力作战。
秋叶一澈见马车要走,无心同沐色纠缠,银丝被切断的瞬间,他腾空一跃,奔向十五马车所在的方向。哪知刚走一步,一道剑气临空而下,一个灰色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沐色则静静立在一方枯木上,看着还没有缓过来的那些杀手,紫瞳里泛起一抹妖冶的光。他咬破手指,一抹鲜红的血从空中洒落,划出一道旖旎的红线。
旋即,他双手张开,轻声,“静!”
刹那间,方才还发出疼痛呻吟的杀手们,突然静止不动,保持着先前痛苦的神色,僵直在原地。
秋叶一澈和灰衣人亦感到身形微微麻痹,同时抬眸看向高处的栗色卷发男子,发现他抬起白皙的手,突然放在了脖子上。
随着他的动作,那些黑衣杀手,均握着手中武器,抬起,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紫眸如九天上神般冷冷俯扫众人,最后落在了秋叶一澈震惊的脸上,扬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傀儡术。”话音刚落,沐色做了一个自刎的手势。
立时,血光漫天,无数个头颅飞上天空,然后滚落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横尸满地。
旷野上,除了阴冷的风,就剩下那些血从脖子里流出的声音。放眼看去,在秋叶一澈的视线中,那些血就像一条条蜿蜒爬行的蛇,铺满整个雪地。
几十个杀手,被操控着同时自刎。这个场面,叫人触目惊心。
灰衣人握着剑,看着那神色诡异的紫瞳男子,不由眯起了深邃的眼眸。
沐色长袖一挥,借力踏空,追向十五的马车。
仿似修罗的战场上,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人。
待沐色离开之后,秋叶一澈才恍然惊醒,神色黯沉。
是的,这才是傀儡术!不是举手投足能将人切成肉末,而是趁人心神紊乱时,将其控制,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方才若非他警醒,差一点也被其操控,周身的麻痹感觉,此时并没有完全消失。
如今的沐色,完全不是昔日那个被操控的杀人工具了。
没有意识的魅,是工具,而有了意识的魅,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秋叶一澈抬起头来,注意到身前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灰衣人,目光扫过他腰间的腰牌,不由惊讶,“七星?七星盟不是在全力追杀北冥人,而使者,却在暗中帮他们?”
灰衣人收起剑,冷笑,“难道陛下忘记了,自己是角丽姬的儿子?”
秋叶一澈被碰触到逆鳞,手中的沥血剑直接刺了过来。
灰衣人手中长剑一划,带起一股力量,将自己往后推,试图避开秋叶一澈的一击。
在这大洲天下,秋叶一澈早在十年前,剑术就闻名于世,他此剑快如闪电,势如雷霆。
灰色人瞬间意识到若拼剑,他必然斗不过秋叶一澈,电光石火的瞬间,一道碧色屏障挡在了他身前。
“结界?!”沥血剑撞在碧光上,无法再前进,秋叶一澈收回剑,后掠几步,眯眼打量着灰衣人,“方才我就发现你剑术虽然快,但却不够行云流水。你不是用剑之人,你是……”
能瞬间凝出一张抵挡住沥血剑的结界,可见此人灵力之高强。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对方一直将身上的灵术气息压制,让人错以为他只是一个剑客!这说明,此人有意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可不要忘记了,此处是大冥地界。”灰衣人身前的碧色结界发出无形的压迫气息,使他的声音似从地狱深处传来,“若让人知道了,大雍皇帝在此,怕您还没有赶回去,大冥宫的斩夜军团已经攻入大雍皇城。”
大雍皇帝不在,这是破国的最好时机。秋叶一澈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已看到他收起了结界,转身离开,苍凉的背影融在了月色中。
手里的沥血剑,薄薄的剑身在风声中传来低低的嗡鸣,他低头看着满地血红,蹙眉。
到此处,又何尝是他的意思?
绿意全身冻得直打战,但是她丝毫不敢停下来,手里的鞭子一下下地抽在马背上。
那些马吃痛,疯狂地往前奔,马车颠簸不已。
“绿意,停下来,没有人追来了。”
十五喊了几声,绿意才停下来,周身却还在哆嗦。
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十五叹了一口气,钻出马车,听了听风声,感觉到没有任何血腥味和危险气息时,她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小村落。
今晚是除夕,远远地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许多小孩在坝子里放鞭炮烟花。
十五赶着马车进了村子,让村长给找了一户独居老人家里借宿。
两个老人已经年近七旬,但是没有子嗣,看到有人来,很高兴。
绿意上前给了些钱财作为薄礼送给老人,老人忙把屋子里的好东西都搬出来。
这里的居民围着坝子居住,还有一两个时辰就到新年,各家的小孩子都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服,一边玩雪一边放鞭炮。
十五抱着阿初坐在门栏上,看着来路的方向。她一路上留了标记,如果沐色没事,应该很快能寻过来。
怀里的阿初好奇地看着坝子里玩耍的孩子,却见十五心情不怎么好,也只得乖乖地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
孩子的心思,十五哪里不懂。
阿初从小与鬼狼做伴,鬼狼在成年之后才能变成人形,所以阿初没有同小伙伴玩过。
“快去吧,但是不能离娘亲太远。”
阿初开心地亲了亲十五的脸,然后踩着小鹿靴子跑到坝子里。
坝子里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都是同村的,玩得正疯,并没有看到小莲初。其中有几个小孩儿围着圈大喊,小莲初好奇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小鞭子,正在抽地上一个圆形的木头,那木头被抽得转得飞快。
“看到了?这是我爹爹给我做的。”那孩子炫耀地说。
“一个地龙而已。”另外一个孩子道,“我爹答应给我买一把剑,还说明年年初送我去学剑,以后我就要当一个剑客。”
“我爹给的压岁钱。”一个孩子拿出一个红包。
其他孩子哄笑,“压岁钱,我们都有啊!”
“俺爹给我买了好多鞭炮。”
一群孩子都在炫耀自己父亲给的新年礼物。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终于发现了阿初,问:“你爹爹给你买什么了?”
阿初摇摇头。
那孩子惊讶,“那压岁红包呢?我娘说有压岁红包的孩子才能长高长大。”那孩子说了一会儿,突然道:“以前没有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
阿初回头指了指十五所在的屋子,那孩子恍然大悟,“你是秋爷爷家捡来的孩子吗?你叫什么名字?”
阿初没有回答,转身默默地往回走。
看着孩子脸上有一丝沮丧,十五一愣,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阿初怎么了?为什么不和小朋友玩?”
“他们都在放鞭炮。”阿初小声地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问:“爹爹怎么还不来呢?”
“很快就来了。”
拄着拐杖的老爷子笑呵呵地走了出来,给了小莲初一捧小鞭炮,“来,这是爷爷给的,快去玩。”
方才阿初过去时,老爷子也看见了,以为是阿初看到别家孩子都玩鞭炮,自己没有所以不开心。
“快点谢爷爷。”十五教导。
“谢谢爷爷。”小莲初双手接过。
十五将他放在地上,“快去吧。”
阿初抱着小鞭炮重新走到坝子里,默默地将鞭炮放在雪地里,然后拿着香点燃。
哧哧……
点到一半,雪吹来,那火竟然熄了。
阿初有些颓然地立在雪中。一回头,看见十五和老爷爷正看着自己,小东西马上挤出一个笑容,待转身后,不由得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砰!
火炮四起,有大一点的孩子玩着能炸开花的小火雷管,引得其他孩子一阵羡慕。
阿初捧着被风吹得有些湿的小鞭炮,神色安静而落寞。
“阿初好像不开心。”一旁的绿意轻声说道。
十五蹙眉。刚刚阿初虽然回头笑着,可很显然,他并没有如方才期待的那样,融入那伙伴群。
“小孩子有点怕生,玩习惯了就好。”屋主老太太抱着一盘花生出来,递给门口的十五和绿意,“来,先吃点东西。”
“谢谢。”十五感激道。
“你夫君还没有到?”
“应该快了吧。”十五叹了一口气,回望村口,看到一人迎着风雪而来。
“沐色——”十五忙奔了出去,看着沐色一身白衣,却片雪不沾地走来。
“胭脂。”看着迎出来的十五,沐色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忙拉住她,发现她身上还有些雪,“刚刚你一直在等我?”
“嗯。”十五点点头,“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沐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胭脂。”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沐色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没事。”
“真的?那你怎么不说话?”十五仰起头,有些奇怪地问。此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沐色终于安全回来了。
捧着她冰冷的脸,沐色凝着十五明亮的双眼,满足一笑,“因为,刚刚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怕错过这一刻。他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洒在她脸上。
十五被他看得有些目眩,正不知所措时,他托着她后脑,唇轻落而来。
轰!
一支蹿天猴冲入天空,发出一声尖锐声响,旋即轰的一声爆开,碧色的烟花在村子上空炸开。
一群孩子欢快地尖叫,十五被吓得一缩,抬头看去,看到阿初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开心地拍手。似乎如老奶奶说的,他终于融入了一群孩子中。
十五回头看着沐色,他眼底紫光潋滟,握着她的手有些滚烫。
“这里是风口,进去吧。”
沐色点点头,手却更用力地握紧十五。
两位老人看到沐色来,分外高兴,道:“你家小娘子一直焦急地等,你总算来了。来来,马上吃饭,要过除夕了。”
“久等了。”沐色面色微微一红,看向十五。
十五被看得有些难为情,然后说:“马上要吃饭了,我去接阿初。”
阿初手里抱着一大堆蹿天猴,那群孩子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火炮,不仅冲到天上,还能开出这么大烟花,纷纷围着小莲初,露出羡慕的神情。
“娘。”看着十五过来,阿初特别激动。
十五这才发现,阿初一手抱着蹿天猴,一手拿着糖葫芦,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她走近一看,不由大惊,那竟是一枚做工精致、造型别致的镶玉长命锁。
别说那足金,就是上面翠绿似水的玉,怕也是价值连城。
“你哪里来的?”
“戴面具的叔叔给的。”阿初扬起漂亮的脸,“他说长命锁让阿初长命百岁,还给了阿初压岁钱,说能让阿初岁岁平安,还有糖葫芦……”
“面具叔叔?”十五声音一颤,忙握着阿初的手四下望去,可除了遍地的灯火和漫天的风雪,根本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想到几个时辰前,他挥剑拦下秋叶一澈的身影时,她甚至来不及道一句谢,十五胸口莫名一沉。
“胭脂——”
远处传来了沐色的声音,十五将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初衣服里,“既然是叔叔给的,那阿初一定要好好保管。”
“嗯,阿初会的。”
十五摸着阿初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糖葫芦,许久,她抱着孩子慢慢回到了屋舍。
“外面很冷啊。”
他们刚走到门口,沐色取来一件披风,将十五和阿初一起裹着。看到孩子脸上还有血渍,他伸出手指轻柔地将其擦掉。
“看。”沐色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阿初,“这是压岁钱。”
“谢谢爹爹。”小东西可一点都不客气,双手接过,然后扑到沐色怀里。
堂屋里,两位老人准备了饭菜,一条鱼,一碗炖肉,还有几个小菜,算不上丰富,但却是老人家里最好的菜。
“我们从来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年。”
两个老人笑嘻嘻地招呼十五和沐色坐下,五六个人就这样聚在一张木桌前吃着年夜饭。
将鱼里面的刺挑干净了,沐色放在阿初碗里,又将另外一块没有刺的放在十五碗里。
十五忙道:“你也多吃点。”
“嗯。”沐色低头,扒了一口饭。
两个老人笑了笑,“小娘子好福气,嫁了个好夫婿。”
十五抬眸,刚好迎上了沐色潋滟温柔的光,那目光有些灼热。她面色滚烫,低头看着阿初。
饭后,老人又端出几份红豆糕点,笑嘻嘻地道:“待会儿我们放鞭炮。”
“阿初也要放。”方才老人给了阿初红包,连绿意也给了,小东西格外开心,一蹦一跳地嚷着待会儿放鞭炮。
“好,爹爹现在就带你出去。”
为了不扫阿初的兴,沐色替他裹好小披风,抱着他去坝子里跟着村子里的人放鞭炮。
十五和绿意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看到老人刚端出来的红豆糕,十五怔怔看了许久,拿出一方丝绢,小心地包好,然后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丝毫不减,冰雪落在脸上有些疼,她裹紧身上的披风,一步步往村子外面走。
鞭炮四起,震得林子里的雪纷纷洒落,坝子里烟火一片,夺目明亮,一时间,竟遮住了那个小孩儿的影子。
独自坐在一方冰凉石头上的灰衣人,撑着剑,试图在那些火光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可看了许久,却都是灯火。
“除夕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几许温柔,几许感叹。
灰衣人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听错,可她的气息随着阴冷的风吹来,似近在咫尺,只要转身,就能将她抱在怀里。待意识到她是真的存在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拔腿往暗处躲。
“你去哪里?”十五抢先一步将他拦住,却见他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和她的距离。
远处热闹非凡,大家都在一起等待着新年,而眼前这个人却满身风雪独自躲在林子里。
他抬起眼眸,隔着面具看着她,暗自运力,欲一步而逃。
“你知道我轻功了得。”她看出了他的意图,“小时候,你轻功就从来没有胜过我,难道非要我把你抓回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脑子里想起了防风的记忆。
少女穿着红色的衣衫,犹如一抹轻烟刹那间就消失在视线里,他不停地追赶,直到喘息不止时,却看到少女抱着剑慢慢地走回来,白皙的脸上盛着灿烂的笑,道:“嗯,不错,轻功进步了一些。”
那个时候,防风的脑子里就在想:为何同是一个师父教导,胭脂的轻功进步就如此神速?
时光冉冉,却是过了十几年。
灰衣人放弃了此时逃跑的念头,却侧首看着远处,不敢触及她的目光。
十五看了看方才他坐着的地方,点头道:“还好这里不是风口。”说完,目光又落在他身上,道:“过来坐吧。”她就着刚刚他坐过的地方坐下,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
记忆里,少女抱着膝盖孤单坐在地上,对头上的少年说:防风,你也下来坐吧。
记忆不断地与此刻重叠,她明明安静的目光,对他来说却是一杯鸩酒。他顿了片刻,终究上前,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却还是保持了点距离。
“吃饭了吗?”十五静静地看着他。
他沉默,没有说话。
十五没有生气,从披风里取出用丝绢包裹好的糕点,递给他。
冷飕飕的风中,糕点带着一股清香,他眼睛微微酸涩,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都冷了。”她抿唇笑道,却是锲而不舍地举着手,将糕点放在他身前,“小时候,你常用沐春风护糕点。但很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学这个心法,所以……还得你自己来。”
沐春风极其耗内力,气息纯真刚阳,不适女子学习。
她手指纤长,伸出来不到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
他本不敢接住,可看到她执拗的表情和苍白的手指,他只得将那糕点拿在手里,低声回问:“手冷吗?”
“不冷。”十五搓了搓手,然后拉紧身上的披风,侧首瞧着他,“自己用沐春风热一下,这是你喜欢吃的。”
记忆中的少年,总喜欢给红衣少女买各种糕点,但是他却只吃那种红豆的。
“我不饿。”他不饿,也不累。
连日来所有的疲倦和担忧,在她悄然出现在身后的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不饿也得吃。”她语气一如当年一样固执,“过年要吃饱,来年才能有吃有住,你忘记了?”
远处的灯火闪烁得她眼眸明亮,虽然也戴着面皮,但是眼底却有掩藏不住的笑意。
莲绛手捧着冰冷的红豆糕,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同。可一时间,却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快啊。”十五又笑了笑。
莲绛低头,丝丝暖意从手心溢出,缭绕着那红豆糕,不消一会儿,被冻得冰凉的糕点很快发出阵阵热气。
但是,他还是没有吃,因为戴着面具。
“是怕我下毒?”她笑道,从他手心拈起一块方才带过来时不慎挤碎的吃了起来,“味道很好,是老伯家自己做的。”
“我不方便吃。”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隔着面具,竟带着几分破碎和虚弱。
十五咬红豆糕的动作微微一怔,手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上,胸口难言沉痛。
方才她靠近他时,敏锐的她就发现了那股味道。
如同沐色所说,那是人临死前苦于挣扎的气息。腐败,苍白,无力。口中原本香甜的红豆糕突然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胸口的钝痛顿时涌在眼角,她眼眸黯然,落在他脖子上的纱布上,“连……师父都没有办法吗?”
“师父?”莲绛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胭脂浓,曾是剑圣白衣的唯一嫡传弟子。
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和痛苦之色,他心如刀切,顿时支起身子,道:“有方法,已经好很多了。”说着,他侧了侧身子,背对着十五,悄然取下面具,含住一块红豆糕,再戴上面具。
“我吃了,很好吃。”他语气突然有些慌乱,“你不要担心了。”
看着他手里少了一块红豆糕,十五脸上才露出笑容。恰在此时,远处鞭炮声突然响起,她道:“新年好运,大吉大利。”
他懵了。循着她的眼神看去,这才想起,就在刚才,除夕刚过,已是新年。
一丝感动涌在心头,代替了方才的心疼,他面具下的眼眸里闪过难掩的笑意。
她陪他过新年了。
这是他一生中,记忆中最深刻的新年了。
只有几块红豆糕,但是,她寻他而来,坐在他身边。
“新年好运,大吉大利。”他亦笑着道,只觉得方才吃的红豆糕,甘甜爽口。
“来。”旁边又响起她的声音,他侧首,看到她手里多了一个红包,放在他手里,“岁岁平安。”
他紧紧地握住,沉了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绣袋,递给十五,低声道:“这是给你的。”
“哦?”十五笑道,“我也有红包吗?”丝袋有些沉重,她拿出来一看,不由一惊——竟然也是一块镶嵌玉佩的长命锁,和阿初脖子上的是一对,连那价值连城的玉都几乎一模一样。
十五握着这精致无比的长命锁,惊讶地看向他,“这……这太贵重了。”
“这是……我对你和孩子的一片心意。”那是她入宫第三天,他暗自寻了巧匠定制的。那会儿想着临近过年,他想送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几个巧匠赶制了几天终于完工,没等他送出,她已经离开。两人身份,也变得对立。一个代表着大洲,一个代表着北冥。
“谢谢。”十五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好看吗?”
她睫毛在火光的衬托下更加卷长,温暖而秀美。
“好看。”他认真地回答。
两人目光交错,也不知道为何,十五觉得胸口钝痛难忍,脑子里闪过一帘帘白色的纱幔,纱幔后面坐着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人。夜风凉凉,帘子飞舞,可偏生如何都看不清藏在那纱幔后面的容颜。
她甚至忍不住抬起手伸向他,试图拨开那纱幔。
感到她的手要碰触到自己的面具,莲绛大惊,又发现十五神色恍惚,痛苦,像是被人施了咒法。
“胭脂……你怎么了……”
“胭脂……”他放下红豆糕,挡住她手的同时,一下捧住她的脸,“胭脂,你怎么了?”
“呼!”
那一声胭脂,仿似昏暗深渊的一线光明,让十五渐渐清醒。
她当即呼了一口气,而脑子里竟又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她有些颓然。这是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情了。第一次是在沧澜江边醒来,看着阿初的脸。她总感觉她记忆深处藏着一个东西,却无法触及。
“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他轻声询问,手捧着她的脸却不忍放开。人总是贪婪的,得到一点,便想要更多。怕她反感,他终究是收回了手,一时间,手心和胸口顿时空了空。
十五背靠着身后的树,有些疲倦,“我先睡一会儿。”说着,就闭上眼睛。
“胭脂。”他忙晃了晃她的肩膀,“这儿很冷,你还是回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十五睁开眼。
自己怎么竟然想在这儿休息?
她看了看四周,阴暗而寒冷,但是对上了他的目光,却觉得四周寒气早就散去。她明白为何竟然有突然想在此处休息的念头了。是因为他在这里。
是的,如果她没有记错,在被秋叶一澈包围时,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竟然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如同刚才坐在他身边,总觉得有好多话要说。
她忙站了起来,裹紧身上的披风,“我回去了。”
他亦跟着站起来,“嗯。”
十五低头,走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回头看着他,“你不要跟着来了,我不想让你在师父那儿为难。”
莲绛怔了片刻,又听到她说:“谢谢你连日来的解围,但是,我……我现在是卫霜发,是北冥人,已经被七星盟下了追杀令。你的身份若被人发现,师父定然怪罪你。”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突然有点难过,语气不由执拗,“我做的事情和七星盟无关。”
他要保护她,那是他的心愿所在。而且,那也是他欠阿初的——他说了要亲自陪阿初到昆仑。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他不想再失去这个机会。
这下十五倒是愣了。她印象中的防风,安静如一抹轻烟,作为影卫,他很少说话。
这却是她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防风用如此执拗甚至带着点负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更重要的是,防风一生中最为尊敬的是师父,他是从来不会忤逆师父的。
“你有些奇怪。”十五拉紧了披风,看着眼前的灰衣人,“以前的你,从来不会忤逆师父的。”
莲绛大惊,但很快将慌乱压制下来,“人总是要变的。”
“你不会。”她语气肯定,“你从来没有变过。”
莲绛不再说话,再说下去,他怕自己露出破绽。
防风记忆里的胭脂浓,自小就聪明,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锐力,因此,她习武,轻功都进步神速得让人骇然。
有时候想来,怕是和她的血统有关。
她沉声道:“有沐色在,我和他能应付得来这些追杀。而且我们的人也到了……再则,”她顿了一下,“你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七星使者,我们立场对立。”
“你是说,这一路的追杀,都是我带人做的?”
“我没有这种想法。”十五解释道,“我不想让你也置身危险中。过去多年,我从未对你说过感激,可对你和师父,从未有过报答的机会,如今,更是没有了。但是,我不想你们因为我们陷入危险。”
莲绛似还要说什么,远远地看着有人朝这边走来,他拾起放在石头上的红豆糕,道:“明白了。但是,现在你们的行踪已经被角丽姬和秋叶一澈发现。”他语气担忧,“他们定是为了凝雪珠而来,你们之前走的那条路,已经不安全。唯一可以走的就是西陵。”
“可西陵关不正是七星集结的地方?”
如果没有记错,在客栈时,他就对霸刀家族的人说他们去了西陵。如今人家都带兵去等了,她去不是自投罗网?
“只要没有遇到盟主,其他七星比起角丽姬容易对付多了。”
十五恍然明白。
七星集结在西陵,那角丽姬怕也不敢过去——怎么说,她也是北冥人。
去西陵,对十五来说,是险中求全了。
十五欲开口,才发现他早就消失在了林子里。一时间,林子里只有丝丝风声,十五顿时觉得寒意席卷,那御寒的披风竟然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胭脂。”沐色担忧的声音传来。
十五没有应声,来人已经将她拉入了怀里,摸着她的脸,“怎么这么冷?”
淡淡的紫罗兰香气传来。
“方才我出来走走,发现了这个林子,就随意走到这里了。”
“是吗?”沐色声音微沉,紫瞳扫过林子深处,眼底掠过丝丝寒气。
十五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异样,忙从他怀里出来,道:“我们回去吧。”
“好。”他笑了笑,牵着她往回走。
坝子里还有许多小孩子,阿初也在绿意的看守下,不停地点烟花,玩得很开心,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倦意。
又玩了好久,阿初才肯回去。
到了房间里,阿初站在床上,一边乖乖地任由十五给他脱衣服,一边眨着眼睛说:“娘亲,你看到了吗?蹿天猴冲得好高。”
“看到了。”
脱得小家伙只剩下了小小的里衣,十五拿起被褥将他裹成粽子,将旁边的毛巾打湿,替他洗脸。十五摘下他左边的眼罩,露出一只碧眸。
这些天来,一直是沐色在照顾阿初,这算是十五头一次摘下孩子的眼罩。
那只碧色眼睛露出的瞬间,她顿时觉得胸口被重锤敲中,一种难以言说的闷痛蔓延向四肢百骸。
她手指颤抖地落在阿初的睫羽上,脑子里竟然又浮现了那个满月的夜晚,一方莲台,几缕纱帘,一人姿态慵懒地靠在里面,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那人的容颜。
“娘亲……”
“嗯。”十五马上整了脸色,对着孩子一笑。
“你刚刚看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小莲初眨了眨眼睛。
“因为……”她低头亲了亲孩子漂亮的鼻子,“我家阿初长得可美了。”
“是吗?”小东西得意地翘起嘴角,“二爹爹说我再美都美不过他!”
“二爹爹?”十五替他擦脸的动作一顿,“什么二爹爹?”
“就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却说自己美得颠倒众生的二爹……”阿初突然顿住了,才想起十五一直不准他喊莲绛二爹爹。
又想到那日在客栈,二爹爹竟然要赶走他们,他心中突然一酸,不愿提及。
孩子垂着睫毛,精致的脸上有几分忧伤。十五看着这张脸,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孩子到底像谁?
沐色有一种出尘之美。她记得初见沐色时,他满身鲜血,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
这是她和沐色的孩子?孩子长得格外漂亮,轮廓和五官都精致得很,但是却有一种邪气的灵动,仿似生来如此。
她这是疯了。十五感到一阵惊悚,她竟然在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她和沐色的!
“二爹爹是谁?”忍不住那份好奇,她下意识地问。
小莲初以为十五认同了莲绛,忙道:“二爹爹就是莲绛啊。”
“莲绛?”十五浑然一抖,只觉得大脑一片嗡鸣,然后颤声,“莲绛是谁?”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为何连阿初都知道?
“娘亲你不记得了?”阿初眨了眨眼睛,然后捧着自己的小脸,一如当初见到莲绛那般,“就是和我长得很像的那个莲绛啊。我叫莲初,他叫莲绛……二爹爹还说,他要娶你,然后把他的那几百个老婆全都给我。”
嗡鸣声与阿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十五喘着气。
是的,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从那次醒来时,她就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她的手放在头上,手指用力一摁。她此时万分地肯定,她忘记了一些东西。但内容是什么,她不记得,至少阿初说的这个人,是她忘记的一部分。
十五忍住心头的疑惑和恐惧,将阿初哄睡,然后推门而出,看到沐色站在屋舍外面。
风雪凄凄,可那些风雪未近他身就被融化,形成缥缈的雨丝。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的林子,眸子深邃得十五看不懂。
似听到了十五出来的脚步声,他回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与先前冷漠如霜的神情判若两人,“胭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十五走过去,神色有些不安,一下拉住他袖子,“沐色,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沐色的紫瞳里掠过一丝惊讶,然后反握住十五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柔声道:“胭脂,你是太累了。”
“不,是真的。这几日,我总觉得惶惶不安,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刚才那人和你说了什么?”
“那人?”
十五脸色苍白,看样子沐色知道她刚刚去见了防风,忙道:“不是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说让我们走西陵关,那边虽然会遇到七星,但是角丽姬的人不敢去那边。”
他抿唇,清美至极的脸上拂过一丝冷意。他伸手亲昵地捧着她的脸,“那,你觉得你忘记了什么?”
十五愣了一下,如实道:“不知道。”
“那就是你想多了。”他手指落在她眉心,一丝暖意从他指尖溢出,传递到她脑颅里。
一时间,她焦躁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下来。
“莲绛是谁?”她冷不丁地开口,眼中满是期待和疑惑。
沐色顿觉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骇然。半晌,他稳住神色,静静地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胭脂,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没有这个人……”十五低声重复。
“胭脂。”
“嗯?”十五抬眸,迎上了他潋滟的紫眸。
“快睡吧,你太累了。”
疲倦瞬间吞噬她所有的意识,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不由一松,整个人都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
沐色手一招,一道结界落在了屋舍外面。他抱起十五,慢慢地进入内屋。
高处的山坡上,莲绛抱着剑,站在风中。
为了不让敏锐的沐色感知自己的位置,方才他强制性地压制了自己的灵力。
此时,没有结界护身,风撩起他满是风雪的长发,衣衫也发出猎猎声响。面具下的碧眸沉着一丝担忧,他身形后退,隐入风雪中。
可莲绛刚走几步,背后空门处传来一阵细小声音,凌厉杀气破空而来。他本能地侧身,怀中的剑顺势出鞘,与那道杀气凌空相撞。
立时,火光四溅,他握着剑柄,横着一抽。
刺耳的声音传来,他掠开十来尺,隔着风雪看着远处片雪不沾的卷发男子。
“果然是你。”沐色沉声开口,“你如何藏得了你身上的死亡气息,防风?”
看清来人,莲绛抱着手臂立在远处,没有说话。
“在沧澜江时,胭脂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我之间的事情也一概不追究,可你为何还跑来此地?”
“路过。”
“只是路过?”沐色眯眼,打量着身前的灰衣男子。此时的男子气息和妆容与那日没有区别,然而他周身却有一股让沐色觉得怪异的气息。
“那你觉得呢?”莲绛反问,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沐色立时明白了。
原来,眼前的防风,没有了昔日对自己的恐惧。印象中的防风,对自己总有一股莫名的敌视,那种恨自己入骨的敌视。
沐色扬起唇角,打量着莲绛,“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使者出现的地方,不是有七星盟,就有秋叶一澈。我们路途上行踪保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偷袭,七星使者敢说这和你无关!”
“那只能说你保密做得不够好。”莲绛冷声。
话音未落,沐色手中飞出几道银丝向他疾射而去。
莲绛握紧手中的剑,显然没有料到沐色会对自己起了杀意。
剑气四起,拦住那银丝。
沐色的银丝灌注了强大的灵力,莲绛方才已经将自己的灵力遏制,短时间也无法强制冲破开来。银丝被斩断,可那杀气却没有丝毫减弱。莲绛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一条银丝已经穿透了他手腕,点点血丝滚落。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拉住银丝的另外一头,沐色厉声质问,眼里涌出浓烈的杀意。
莲绛忍住剧痛,直直地看着沐色,“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才在林子里,你到底对胭脂说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无缘无故问起那个人,那个她已经彻底忘记的人。
“呵——”莲绛注意到沐色眼中的愤怒和慌乱,不由冷笑,“你该问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沐色勾住银丝的手指往后一拉,“你可知道,我这一拉,你的手就会废掉。”
血沿着银丝滴落,却已是黑色。莲绛看着黑色的鲜血,出神。尸毒发作得很快,已经融入了鲜血。
远处的沐色也看到了这血,当即蹙眉,“你本就离死期不远了,但是胭脂要我放过你,我不会取你性命,但是你得离胭脂远点!”
“你有权利和资格要求我做什么?”莲绛依然冷静地看着沐色。
沐色倒没有想到这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口气竟然如此狂妄。待片刻反应之后,他道:“念在你那日在客栈替我们解围,不如此时我送你一程,也免得他日你尸毒发作,全身溃烂痛苦而亡。”
他原本是想用傀儡术将其控制,可眼前灰衣人的意志强大得可怕,他找不到任何突破点。
一枚银丝直接射向莲绛心脏。
“住手!”
身后传来一个暴怒的声音。沐色震惊回头,看到一道白光斩了过来,瞬间拦住了他的银丝。那银丝本就是绝杀一击,被这光芒一拦,强大的力量顿时倒退回去,沐色躲避不及,立在远处生生受了一击。
在他的视线中,十五手持龙骨拐杖脸色阴沉地走来,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向灰衣人。
莲绛和沐色都没有想到十五此时会出现,两人眼底都露出惊骇震惊之色。
待莲绛反应过来之后,十五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你怎么样了?”
莲绛忙藏起自己受伤的手,摇头,“没事。”
十五似乎来得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长发在风雪中飞散,露出了原本绝艳的容颜,看起来却格外单薄。
“你会冷吗?”莲绛心疼地看着十五。
“你的手。”十五懒得理他,扣住了他的左手腕,一看纱布被黑色的血染红,眼瞳紧缩,回头看向沐色,“你故意让我睡着,就是来杀他?”
“我……”沐色捂住胸口,有些茫然地看着十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的十五会醒来。按理说,她该明天早上才醒来,醒来之后,她就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而接受他给她重新编织的梦。此时她醒了过来,说明记忆替代没有成功。
“你怎么答应过我的?说了不会对他动手!”十五紧紧拉住莲绛的手,跨步朝村子里走。
“去哪里?”这一下倒是莲绛慌乱了,他试图挣脱开十五,哪知她白皙的手指却像钳子一样扣住他手腕,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清理伤口。”十五懒得管他,拉住他就往回走。
“胭脂——”沐色转身看向十五,她已经带着莲绛飞快离开。
周身的结界散开,刺骨风雪飘落在发丝和脸上,融化成水,从他白皙的脸庞滑过。他立在风雪中,看着她拉着灰衣人消失在月色中,漂亮的嘴角漾起一丝苦涩。似乎见面以来,胭脂从未曾主动牵过他的手。
“胭脂啊……”他垂眸,“我一直在努力让你得到幸福。”
村口,绿意撑着伞慢慢走到沐色身边,将伞举了起来,“公子。”
“你说她只要忘记了,那情蛊就会生效,让她爱上我……”他声音失落而哀伤,“但是,你我都看在眼里,她虽然忘记了,但是,她在避开我。”
“也许……她还没有适应吧。”
“也许吧。”他叹了一口气,错身从绿意身边走过。
绿意握紧了手里的伞柄,眼底涌起一抹惆怅。
十五是不会爱上沐色的,就如今晚她故意唤醒十五一样,为的就是让她看到这些。她想让沐色清醒,让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现在那女人,不再是当年只为了沐色而活下去的胭脂浓了。那个胭脂浓,早在沐色沉睡期间就彻底死了。
眼前这个女子,是十五。
屋舍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十五端来了水,寻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坐在了莲绛身前。
“不过是小伤。”莲绛嘀咕道。
“你不要怪他。”十五揭开他伤口的纱布,这才发现那条银丝还在他骨肉里。
因为天寒地冻,那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了,乌黑的血块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你忍着点,会有点疼。”十五咬牙,扣住他手腕,然后用力一扯。
莲绛只觉得伤口一丝冰凉,那银丝已经被她扯了出来。动作飞快,可伤口依然被牵扯到了。
“不要碰,有毒。”他忙推开十五。
尸毒入了血液,待过段时间入了骨髓,皮肤就会开始腐烂。
十五被他推得措手不及,一个踉跄。莲绛一看,又慌忙上去将她拉住。
他放开了十五,忙用纱布裹着自己的伤口,默然地坐在一边。
十五靠在门口,许久没有说话。
沐色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屋子里的莲绛,转身又离开。
“这尸毒是当初你研制出来的,难道说,你这么多年,就没有找到过解药?”许久,她艰难地开口。
脑子里反反复复是碧萝全身溃烂的样子,十五不敢想象,眼前的面具下面,该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莲绛本想告诉十五他不会死的,但是看着沐色离开,他似想起了什么,道:“胭脂,带我去龙门吧。”
“什么?”十五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莲绛。
“带我去龙门。”
“为什么?”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笑了笑,“你反正也要路过,就当……陪我一程吧。”
他原本只是想暗中保护十五,可是方才那一幕,让他更加断定了沐色和十五有异样。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来。
如今的他,只是防风。
“不行。”十五断然拒绝,“如同先前所说的,我不会把你牵扯到此事之中。”
“你是担心我七星使者的身份?”他笑了笑,指着空荡荡的腰间,“那腰牌才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它,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个样子,谁也不认识我。再者……”他顿声,语气固执,“你若不带上我,我也能从南疆一路跟来。”
“嗯?”十五端着热水盆子站在门口,惊讶而震惊地听完眼前的男子说的这句话。
这……这和她记忆中的防风完全判若两人。眼前这个语气固执、神态执拗的男子是防风吗?如果她没有听错,这口气里明明有点威胁的味道,还有几分痞气,一副你不带我,我同样能赖着你的流氓气息。
若非他身上那独一无二的尸毒,若非先前见过他这个装扮,和那从小就不离他身上的剑,单就这个语气,十五如何都不会将此人和防风扯上关系。
剑柄上的穗子,是一枚古老陈旧的玉,那是多年前她游历时买来送给他的。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挂在剑上,从未取下来过。
“很危险。”
“我知道。”他静静地回答。
“那师父那儿,你怎么办?”
“师父先前只是命我去月重宫,任务已经完成。”
“不!”沉默了半晌,十五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外面风大,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各奔东西。”
十五端着盆子走到院子里,看见沐色坐在井水边,长发湿润地披在肩上。十五觉得此事还是得对沐色说说,上前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正认真地雕刻一个木雕。
那木雕已经成型,看得出是一个女子。
十五胸口一阵难过,她当然知道沐色只有迷茫和不开心时,才会雕刻木雕。
“对不起。”十五坐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沐色用那么重的口气说过话。
“你没错。”沐色没有抬头,手里的刀辗转如飞,木屑溅落,“是我错了,我原本答应了你会放了他,但是没有信守诺言,差点动手杀了他。”
“他曾经是我的影卫,却因为我中了尸毒,这个恩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我明白。”沐色回答,手里的刀丝毫没有停。
“防风,他要去龙门。”
手里的刀突然一顿,却是切到了指尖,沐色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十五。
他的眼眸像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的样子。十五知道带着一个七星盟的人在身边,就好像一种随时都会发作的毒,甚至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危险。但是,她改变不了防风的决心。
“你是我的娘子。”他笑得有些凄凉,“我什么都会听你的,一如多年前我们初次相遇那样。”
娘子?对这个称呼,十五感到陌生。下意识地低下头,才看到沐色手指上尽是鲜血,她忙捧着他的手,摁住伤口,又低头在袖中乱翻一通。
“是在找这个?”
背后幽幽的声音响起。
十五和沐色同时回头,看到灰衣人抱着剑默默地立在几尺开外。他缠着纱布的左手,摊着一方白色的丝绢,丝绢像一片纸在风中飘动。
十五面色尴尬,才想起自己用丝绢包了红豆糕给他送过去。
沐色的脸惨白如雪。
十五走到灰衣人身前,伸手去拿那丝绢,却听到他问:“胭脂,你确定这是你的?”他的手紧紧握着丝绢的另外一半,并没有因为她拉扯而松开手。
“是。”十五坚定地回答。这块丝绢是她多年来随行携带之物,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管。先前在林子里走得有些匆忙,后面又发生了伤人事件,她一时间给忘记了。
“确定?”
“防风。”十五沉声唤着他的名字,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不悦。
“丝绢上的莲花……”他慢慢松开手,声音有几分诡异,“很漂亮。”他松开另外一半,那白色的丝绢上,有一朵红色的莲花。那花绣得并不精致,甚至看得出那个角落曾经被人扯掉过,但是从针的走线看得出来,绣花之人十分用心。
十五握着丝绢的手在发抖。她知道这是多年来她随身携带的丝绢,却不记得关于这丝绢上莲花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留着一张破旧的丝绢。她捧着丝绢,一遍遍地打量那朵花,可任由她怎么想,她找不到一点记忆。
“胭脂——”
低沉而蛊惑的声音传来,十五回头看着沐色。
“休息了。”他道,声音幽幽,有几分虚弱。
十五握紧丝绢,上前将他扶起来。
反手握住十五,沐色看向莲绛,目光中有几许警告。
十五有些为难,“你也早些休息吧。”
莲绛没有说话,因为十五的语气,没有丝毫留住他的意思。
到底,她还是不会带着他上路。
待两个人都离开,他转身悄然走向村口。
村口的石头上覆盖了一层冰霜,他手中长剑一扫,将雪扫光,然后抱着剑靠在上面。
风从村口刮过,发出呜咽声响,犹如半夜迷路人无助的哭泣。
他在交领里翻了翻,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绢。
这张丝绢,和方才十五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材质,一样的莲花。不同的是,十五那张虽然保管得很好,但是却看得出来年份已久。
而且,最让莲绛疑惑的是,十五丝绢上那朵莲花应该是补上去的,而且不是一个人的针法,是两个人。如果他没有看错,那花的旁边有一个“五”字。
莲绛有些无力地仰起头,将丝绢盖在脸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绣着莲花的丝绢,当世只有一个人用,那个人是他自己。那十五的丝绢哪里来的?
从方才十五的神色能够看出她知道丝绢属于她,但是她茫然的神情告诉莲绛,她不记得那朵花的事情。
莲绛觉得,这丝绢后面一定藏着一个秘密,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是关于他和十五的。
寒风刺骨,体内的尸毒在血液中流动,可他却丝毫不害怕,反而觉得有丝丝暖意游走在周身。
他不后悔来这一趟。
待沐色休息之后,十五依然没有睡意,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侧身躺在阿初旁边。
她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块丝绢。看到这块丝绢,她万分肯定,她的确是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一些人一些事。
到了早上,十五两只眼睛都布满了血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可一想到下一个地方有些鬼狼在等自己,她就强打起精神。
同两位老人惜别之后,十五抱着阿初上了马车,沐色披着厚厚的斗篷将马车缓缓地赶向村口。
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空一片白芒。
绿意提着两个暖手炉放在马车里,“这天气可真冷。”
阿初将手放在暖炉上搓了搓,然后道:“这是炭火,需要开窗户通风,不然会昏厥的。”
“阿初真聪明。”十五不由赞叹孩子的聪明睿智,竟然懂得这些常识。
“当然。”阿初笑了笑,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点点。“咦?”他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娘亲,村子口有一个雪人呢。”
“这么早就有人堆雪人了?天刚亮呢,大年初一,一般人都会睡懒觉的。”
“真的是雪人。”阿初指着村口的石墩。
十五掀开帘子,循着阿初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村口的石墩上,看到一个坐着的雪人。
只可惜雪太大,只看得出是一个坐着的人形,脸面周身都被雪覆盖了。
马车从雪人旁边缓缓驶过,震得雪人身上的一些积雪掉落下来。
“咦,娘亲,那雪人动了。”阿初又打开马车后面的车窗大喊,“娘亲你快来看。”
十五揉了揉眉心。昨晚她一夜没睡,方才好不容易有点睡意,这小家伙就叽里呱啦地喊个不停。
无奈,她只得朝那窗外看。果然看到村口的那个雪人动了,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那雪人每走一步,身上的积雪就掉落一些,不一会儿,就露出了那灰色的衣衫。
十五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跟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人。
绿意看到十五脸色不对,也凑过头来,顿时一惊,道:“他不是昨晚那个……”
没等她话说完,十五放下窗户上的帘子,然后大声对外面的沐色道:“沐色,要快些走,得赶在中午之前到隆镇。”
话音刚落,身下的马车顿时加快了速度。
很快,那缓缓跟随在马车后面的人,被甩在了风雪中。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十五才抱着阿初松了一口气。
似乎昨晚太过疲惫,抱着阿初的十五沉沉地睡了过去,待醒来时,竟然已是午后。
十五坐在马车的左侧,她掀开帘子,外面一片白雾,雪竟然越来越大,冷得刺骨。
“沐色,让我来吧,你进来休息一下。”
“很快就到隆镇了,我去买些干粮,你也别下车,太冷了。”外面这么冷,沐色不肯让十五赶车,好在马车前方也有帘子,替沐色遮住了一大半的风雪。
十五往手炉里加了几块炭,放在了沐色怀里,“别冻着。”
放下帘子,十五重新靠在马车上,发现阿初又趴在后面的窗户上。
“阿初,你在看什么?”
“看雪人。”阿初答道。
十五顿觉眉心一跳,扑过去一看,整个脸瞬间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那个人抱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在风雪中。
在村口时,他才走几步,还能看到他的衣衫和面具。而此时,他走了几十里路,满身积雪凝在一起,无法掉落。
十五顿觉胸口一阵剧痛,听得耳边的阿初说:“这个雪人好厉害,爹爹马车这么快,他不消一会儿又出现在几丈外。”
阿初这么说,十五已经明白——他这样走路是无法跟上马车的,只能是走一截,就要用轻功追一路。
十五双手扣住车窗,只觉得心在下沉。
他曾经是她的影卫,像一个影子一样默默地保护她,追随她。少年时的她也贪玩,笑话他轻功跟不上自己,时常一路狂奔,等他来寻。可每次她都要折回去,在途中接他。见到他时,那面容清秀的少年正艰难地喘气,“胭脂……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你跑得太慢了,怎么做我的影卫。”少女明媚地笑道。
那个时候,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她的影卫,那是职责。可现在看着他在风雪中追随,她却难受得无以复加。
马车戛然停止,沐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胭脂,你要吃什么?”
十五抱着阿初,直接跳下了马车,进了隆镇的驿站。
驿站长年不休息,大年初一的,在这里也能吃到一些简单的东西。
抱着孩子,十五阴沉着脸坐在位置上,然后替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
“胭脂,你怎么了……”沐色看到十五脸色难看,不由看向绿意。绿意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爹爹,有雪人呀。”阿初坐在十五怀里,对沐色道。
“雪人……”沐色看向驿站门口,外面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
“看好孩子。”十五起身,将阿初塞到沐色怀里,一手拿着一个杯子,一手提着滚烫的茶壶走了出去。
按照方才莲绛的速度,此时的他应该也到了驿站,可门口迟迟没有人。
十五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转身朝驿站的马厩处走,在转弯的地方,果然看到一个满身堆雪、面容都遮住的人立在马厩的房檐下。
看到他这个样子,十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滚烫的茶壶砸在他身上。可走到他面前,看到他肩上那些雪已经起了一层冰,她满腹的怒火却无法发泄出来,只是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命令的语气,“喝!”天寒地冻,如今,只有一杯滚烫的茶水,方能让他瞬间温暖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十五,看到她双瞳中燃烧的怒火,不敢忤逆,只得接过。
滚烫的水下腹,丝丝暖意游走,他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感觉。
十五咬着牙,一连逼着他喝了五杯茶。
“回去吧!”她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莲绛捧着滚烫的杯子,没有说话。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好!”十五直接将茶壶塞到他怀里,冷笑,“那我就看你跟到什么时候!”说完,转身走到驿站门口,跳上了赶车的位置,拉紧身上的斗篷,盯了一眼莲绛,大声地朝驿站里面喊道:“上车!”手里乌黑的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发出一声长啸,扬起蹄子飞奔而出。
莲绛抱着滚烫的茶壶,靠在柱子上,面具下那张绝丽容颜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沐色上车就感到了十五心情很糟,像是与人赌气,手里的鞭子一直不停地抽在马背上。
马车一快,车内就会颠簸,但是,他没有上前劝阻。他大概已经猜到十五生气的原因。
“娘亲,雪人还在呢。”马车里阿初不时传来消息。
十五手里的鞭子不曾停歇,临近天黑时,十五再也没有听到关于那人的一点消息。在拐弯处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却发现那个人消失不见了。此时十五的手臂也已经酸麻得抬不起来。
整整一下午,马都快要虚脱了,而自己也精疲力竭。她想要做的,就是逼着他追不上来,让他放弃。
“终于还是放弃了吗?”看到夜幕中的风雪,没有那个跟来的身影,十五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了白石镇。而那个人真的没有来。
刚下马车,已有几个人迎了上来,他们没有注意到易容后的十五,看到沐色抱着阿初下来,朝怀中的阿初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阿初则手伸向十五,沐色抓着小莲初,“娘亲累了。”
十五下了马车,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几个黑衣人朝十五深深鞠躬。十五点头,“大家都先休息吧,明日起程。”
这是她从南岭回来,汇合的第一支部队。这样一来,他们队伍强大,作战能力增强,回到昆仑的信心也更大。
十五站在门口,不由再次回望。
沐色抱着孩子立在旁边,道:“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他出现,身份始终尴尬,你如何面对你的属下?”
十五握紧袖中的手,胸口沉闷难耐,一时间竟然无法抬头迎向沐色的目光。
是啊,那明明正合她心意,可为何却要难过,要失落?
驿站里都是自己的人,因得知她到来,在此等候的几个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汤菜,就连四个角落都放着炭火,温暖又舒适。
“吃饭吧。”十五开口,就着旁边的凳子坐下。沐色抱着阿初坐在她对面,其余人立在旁边。十五看着他们,“都坐下吃吧,天寒地冻的,你们也需要补给。”
“是。”几个人坐在了隔壁桌子。
屋子里,饭菜香气四溢,浓汤鲜美,可十五却难以拿筷子,因为她的手太酸了。
“你是手疼了?”沐色担忧地问,然后盛了一碗汤递给十五。
十五抬起左手,端起来抿了一口,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外面太冷了。”驿站的小二把马牵到了马厩,冻得直哆嗦,“客官,按照您的吩咐,马厩里我放了许多草,不会被冻着的。”
“谢谢。”沐色微微一笑。
那小二看着外面风大,门被撞得一开一合,征求了十五等人的同意,打算将其反锁起来。
“咦,有人来了……”小二站在门口,在马灯的照耀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赶来。
十五丢下碗,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
三十尺开外,有一个人拄着剑,亦步亦趋地往这边走。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此时的十五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满身都结了冰,走得十分艰难,但是目光却十分坚定地落在驿站处,落在十五身上。
脚下一滑,他整个人险些跌倒,好在剑插在雪地中,艰难地支撑着他。不过三十多尺的距离,对此时身体僵硬的他来说,却也是举步维艰。
看着门口立着的女子,他嘴角扬起,又重新站了起来。可刚走一步,又是一个趔趄。
灯光下的女子一把推开旁边的小二,朝他飞奔而来。
“你疯了啊!”她跪在他身前,左手用力地托着他身体,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可这些怒火转到他身上,却化成柔情。
是啊,我疯了!莲绛亦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下颌贪恋地压在她肩头。早在大冥宫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疯了。为了她,他何时有过理智?他早就抛开了世俗,丢弃了理性。
“不要睡!”见他没有说话,十五沉声厉责。
“嗯。”他虚弱地回答。
十五右手已经使不上力气,肩头托着他的身体,膝盖同左手同时用力,咬牙站了起来,“跟我进去。”
他周身几乎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且全身都是厚厚的冰层,犹如石铁打造的盔甲,又冷又硬,还格外沉。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心中虽然难过,可是当跑到他身前,看到他还活着时,她觉得安心。
“你还能走吗?”她担忧地问。
靠在她肩头,能闻到属于她的气息,满足慢慢占据心房,他笑着道:“能。”
“那就走。”
沐色静静地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神色。
“房间呢?”十五拖着莲绛进来,朝一个属下询问。
“夫人,在里面。”其中一个穿着银色衣服的男子迎了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靠在十五肩头的雪人,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帮我准备一些汤和热水,谢谢了。”
十五将他安置在房间。绿意送来了火盆和其他一些东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她看见沐色依然立在门口,看着门外的风雪。
莲绛有些艰难地坐下。十五看着他身后厚厚的冰,不由蹙眉,“你的沐春风呢?身为习过沐春风的人,竟然还被冻成这样,若说出去,真丢师父的脸面。”
莲绛低下头,“沐春风,太耗内力了。”
十五恍然一惊。是啊,下午时她赌气丢开他,马鞭甩个不停,若非一路轻功,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而轻功,要的就是内力的支撑。
“对不起。”十五叹了一口气,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他心思敏锐,目光一下落在她右手上,“你右手怎么了?”
他从未见她左手做事,就连下午负气将水壶塞到他手里,都是用右手。
“有些酸。”她没好气地说。
“你过来。”他看着她。
“做什么?”十五走过去。
他将她右手握住,丝丝暖意传入她手心。
十五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怒声,“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将沐春风传入我体内。先把你身上的冰给化了!”看着桶里面的热水,十五转身走到门口,“去洗一个热水澡,再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莲绛没想到十五这么快就离开,却又不好拦住,只得巴巴地问:“那明天,你还赶我走吗?”他这口气,竟是万般委屈。
十五扶着门的手暗自握紧,道:“明天再说。”
“那我还是先留着内力。”他暗自嘀咕。
声音不大,却传到了十五耳朵里。十五胸口憋了一口气,但是怎么也发作不出来,最终化成一丝无奈的叹息,“明天送你一程吧。”
莲绛笑嘻嘻地看着十五合上门,然后才弄掉身上的冰雪,将湿透的衣服全都脱掉,进入滚烫的水中。长发在水中蔓延开,犹如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水,氤氲温柔,衬着他精致的脸,寸寸如雪。
其实,今日他之所以这么疲倦,并不是因为一路追赶,而是因为他三年来极少出现在白天。
虽然漫天风雪,但是白日的光对他来说,依然是切肤的刀刃。他只要站在光下,就如被凌迟。为此,他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内力用来抵抗这种疼痛,支持着自己追上她。好在全身都裹着纱布,替他抵挡了大半的阳光灼烧。
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些红晕,他回头看向屏风,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衣服!方才沐浴之前,也忘记把湿衣服放在炭火旁边烘烤。
莲绛有些懊恼地站在浴桶里,抱着手臂正想着怎么办,恰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防风?”
是十五的声音。莲绛吓得赶紧缩回水桶里,将下巴搁在木桶边缘,“胭脂,怎么了?”
“我来给你送衣服。”
“那你放在桌子上吧,或者……”
没等他说完,十五道:“那我进来了。”
莲绛要阻止已来不及了,他总不可能什么都不穿地见十五吧。记忆中的胭脂浓对防风,犹如对哥哥般。
他回头看了看床,只得咬牙,赤身钻了进去,又看见旁边的面具,手一伸,几尺开外的面具飞到他手中,他赶紧戴上。
而这个时候门已经被推开,十五抱着衣衫站在门口。
她踏入的瞬间,却看到床榻上的白色纱帘在轻微晃动,而纱幔后面坐着一个人。
她似是被五雷击中,大脑一片空白地立在门口,震惊地看着那纱幔。
悠扬神秘的招魂曲,一方莲台,一缕纱帘……
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看到这个情景了。
没有任何犹豫,她快步走到床榻前,紧紧地盯着纱帘后面的人。
莲绛整个人都紧绷在床上,完全不理解十五为何突然走了过来。
隔着白色纱帘,他看到她神色有点不对劲儿,带着几分迷茫,却有几分憧憬,然后伸出了手。
十五的手指在空中顿住,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一下掀开了帘子。她一定要看清,每次出现在脑海中,又将自己藏匿起来的那个人。
帐子后面,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里面,乌发像黑色的缎带一样披在肩头,露出那冰冷的面具。
看着那面具,十五顿觉胸口空空如也。
“防风……”半晌,她才讷讷开口,语气里尽是失落。她低下头,将衣服放在床边,慢慢走了出去。
莲绛不解她为何突然这般消沉,匆匆换上长衫和披风,裹好就追了出去。
看到十五正抱着膝盖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风雪,他拉紧披风,站在旁边,低声问道:“阿初呢?”
“在楼下,和他们玩得正高兴。”
莲绛也盘腿坐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十五。
“你的手还疼吗?”
旁边传来他的声音,十五侧首看到他拉住自己手腕放在膝盖上,掰开了她的手指。
“都起血泡了。”
他起身走到屋子里,寻了一番,拿着一枚烧红了的银针,盘腿坐下,低头细心地将她手上的血泡挑破。
长发垂落在身侧,十五有一种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错觉。
那个时候,为了向师父挑战,她练剑得有些丧心病狂,也顾不得自己能否承受,没日没夜地练。直到有一日,手疼得连剑都拿不起,可偏生不肯低头,实在太疼,她就一个人躲在角落,最后还是被防风找到。那个时候,他也像现在一样,将她手心里的血泡挑开。
“即便是和我置气,又何苦难为自己。”他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像风一样温柔。
待血水都放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绢,替她包扎好。
“不要碰水了。丝绢上我刚刚撒了些药,明晚再拆下来。”
“你会打蝴蝶结了?”十五看着他灵巧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惊讶地问。
“我说过,人会变的。”他收回手,抚着袖子,背靠着墙。
“是有些变了……”十五不得不承认,这几日看到的防风,和十几年前的,几乎判若两人。
“师父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他……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吗?”十五喃喃重复。
“不知道。”
突然间,十五有些庆幸,此时面对的是防风,而不是师父。
若师父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有一日将成为整个大洲的敌人,他该作何感想?
许是因为防风在,十五突然觉得回到了小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呈现小时候三人生活的情景。此时风雪渐小,加之在背风口,她慢慢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莲绛坐在十五身边,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正要脱下披风替她盖上,背后却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防风大人。”
沐色静静立在走廊那头,目光冷然,“谢谢你照顾胭脂。”他走过来,俯身将睡着了的十五抱起来,转身离开。
莲绛起身,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看着沐色的背影,道:“沐色,明日开始,请多多照顾。”
沐色蹙眉,疑惑地回头看着莲绛。
莲绛笑道:“明日,我将随你们一起去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