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瞬间一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十五,“既然是胭脂的决定,那我一切都尊重她。因为,她是我妻子。”
莲绛面具下的笑容凝住,冷笑,“是吗?!”
沐色离开,走廊里一片寂静。
隔了一会儿,楼梯口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莲绛一看,不由低声唤道:“阿初……”
“哎。”小家伙看到莲绛的面具,一下认出来了,朝莲绛跑过来,“面具雪人叔叔。”
莲绛将他捞起来,掂了掂,“阿初重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重了?”阿初眨了眨眼,“那天你没有抱我啊。”
莲绛看着孩子的脸,笑道:“我以前抱过,你只是不知道。”
“雪人叔叔你真厉害。”阿初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莲绛,“你竟然能追上我们的马车。”
“是吗?”莲绛笑了笑。
“但是,为什么要追我们的马车呢?”
莲绛摸着阿初的脸,“因为我在追你娘。”
“嗯?”小东西愣了愣。
莲绛一下想起方才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抱着阿初就朝那方向走去,“对了,方才你娘叫你呢,叔叔送你去吧。”
“好。”
莲绛满意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放着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有了这个小东西,谁都没法过安宁的日子。于是,他果断地将小莲初丢在了门口。
那家伙一落地,就扯着嗓子大喊:“娘亲。”
门开了,沐色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小莲初。小东西仰头乖巧地喊了一声爹爹,然后像球一样滚了进去。
一楼有人望着天,道:“这雪停了呀,莫不是要放晴了?”
次日,天气果然放晴。
三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沐色抱着阿初来到第一辆马车,看到莲绛已经穿戴好,戴着面具坐在了里面。
他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阿初一见,忙从沐色怀里挣脱下来,扑到莲绛怀里。
沐色沉着脸,只得走向第二辆马车。
过了一会儿,十五也走了出来。小家伙拿着糖葫芦对十五招了招手,“娘亲,我在这里。”
小莲初在哪里,十五自然就在哪里。
站在第二辆马车前的沐色,只得看着十五上了第一辆马车。身后的绿意也知道马车容的人不多,也不敢凑到第一辆车里,只得跟着沐色上了第二辆马车。
马车开动时,莲绛掀开帘子,朝沐色招了招手。
沐色面容如霜,只是抿唇,不再看莲绛。
看沐色受挫,莲绛收回手,笑容满面地靠在车里,满足地看着被自己霸占的第一辆马车和十五母子。
哼,要和他抢人!不是他不出手,只要一出手,必然胜利。这种小心思,谁玩得过他莲绛。
“明天中午能到西陵。”坐在对面的十五收起地图。
“你在担心?”莲绛看着十五暗自蹙眉的样子。
“会有吧。”十五叹了一口气。
“放心,不过按照马车的速度,今晚怕是要停在郊外。”
“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有人接应。刚好雪也停下来了。”
莲绛点点头,从旁边拿过几片竹子,用刀削了起来。
“叔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纸鸢。”
“纸鸢?”小家伙睁大了眼睛。
“现在风大,今晚应该有星星,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好,好。”小家伙没有玩过这些新奇玩意,一下就被莲绛哄住了。
莲绛眯眼笑了笑。这关键嘛,就是要从孩子下手。
今晚带着莲初放纸鸢,十五会单独丢开他们?明显不会。这么一来,那沐色应该要气死!要和他斗,还是嫩了点。
旷野上篝火冉冉,绿意站在沐色身旁,浅声问:“公子,你不过去吗?”
远处,十五抱着阿初,看着莲绛在放风筝,笑声朗朗。
沐色看着十五,垂下睫毛,低低咳了一声,“不用,我有点乏了。”
“公子你受伤了?”绿意发现沐色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没有。”沐色目光落在莲绛身上,“你有没有发现,防风有些不对劲儿?”
绿意沉默,没有说话。
莲绛低头将手里的线轴给阿初,然后蹲在他身边,“慢慢松开,纸鸢就能越飞越高了。”
“嗯,我能自己来。”阿初手里握着线轴,慢慢放开,果然,那漂亮的纸鸢飞得更高了。
莲绛回头,看见十五正低头坐在石头上,旁边篝火将她如霜的白发照出浅黄色的光泽,却遮住了她的表情。
他走过去,恰好她抬头,那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盯着他。
“这是什么?”她摊开手心,一张丝绢飘落出来。
莲绛顺手抓住,沉默不语。
丝绢的一角,一朵红色的莲花徐徐绽开。
“你为什么有一张一样的丝绢?”十五压着声音,质问莲绛。
他昨晚故意用这条丝绢替她包扎伤口,为的就是让她来逼问自己。因为他也想知道,十五为何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随身携带的。”他低声。
“你撒谎。”十五盯着他,“你向来喜欢浅灰色,怎么会用这种丝绢。防风,你和我说实话,你的丝绢哪里来的?”
“那你的呢?”莲绛迎着十五焦急的目光,“你的丝绢谁给你的?”
“我的?”十五被问得一愣,“我这也是随身携带的,但是,我不记得关于它的事情了。”
莲绛看了看自己的丝绢,低声说:“它的来历我知道,但是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火光闪动,她眼中折射出明亮的光,那是一种渴求。
他摊开手绢,指着那朵莲花,“这代表莲,这颜色,代表绛……”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你的丝巾和我手上这一条,均来自一个人,莲绛。”
十五明亮的眼底涌起一阵惊骇,她盯着眼前的他,“怎么又是莲绛?莲绛到底是谁?”
这一瞬,莲绛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她竟然问:莲绛到底是谁?
他明明记得,那晚在大明宫,抵死缠绵时,她在疼痛中喊着他的名字:莲绛。
“你……”莲绛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不记得莲绛了?”
十五眉头蹙得更紧,“前天阿初也问我这个问题。莲绛是谁?我怎么可能有他的丝绢?”
莲绛只觉得呼吸凝在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五迷茫且疑惑的表情。
他想告诉她,莲绛是谁。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住他的脖子。他像溺水之人,无助地看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比被被凌迟处死更痛苦。
他从不期望她会留下来,也不期望她会对他有多少想念,但是为何会遗忘?
“纸鸢,纸鸢……飞了?”
远处传来阿初的声音,十五忙过去,看到阿初抱着线轴在原地大哭,“娘亲,纸鸢飞了。”
“纸鸢没有飞……”十五忙安慰阿初,“它只是去寻找它的生活去了。”
待十五这么说了,莲初才停止了哭。
十五忙抱着阿初回来,发现莲绛不在原来的地方。她四下看了看,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得转身回到帐篷,给阿初洗漱。
明天上午就能到达西陵,而今晚还有一批人后半夜要来此处汇合。
方才得到消息,西陵那边,神鞭柳家、霸刀世家、唐门都已经汇集,城内城外都是重兵把守,看守得极其严密。他们必须经过西陵关,否则难以前往龙门。
她躺在帐篷里睡不着,但是又怕惊醒了怀中的阿初,就一直保持着姿势,闭眼躺着。
帐子掀开,风声寂静,十五睫毛一颤,听到有人进来。
熟悉的紫罗兰香气传来,是沐色,她不由宽心很多,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感到沐色微凉的手指突然落在她心口,她顿时一惊,以为沐色要解开她的衣服,正要起身阻止,却听到沐色低沉的声音传来。
“胭脂……为什么你不肯放弃?”沐色低着头,“那些事情让你这么痛苦,你为何还如此执着,试图寻回记忆?”说着,手指一顿,在她胸口游走寻找一番,声音顿时一颤,“死了?”他起身,飞快地朝帐篷外走去。
十五翻身坐起来,有些茫然且疑惑地看着沐色的背影。看着睡着了的阿初,她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白天的雪停了,到了夜晚,竟然是漫天星斗。
绿意仰头看着漫天星辰,这是她重新入世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繁星,璀璨如钻石。
“唔!”
脖子上一条银丝紧紧地将她缠住,她惊愕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紫瞳。
“胭脂体内的情蛊怎么死了?”
“公子……”绿意惊慌地看着沐色因为愤怒扭曲的脸,泪水滚落而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心脏里的蛊虫死了!”
“公子以为是绿意做的?”绿意颤声,“夫人她本就没有心,那情蛊只能短暂地活着,而你要在那期间让夫人对你情动……”她艰难地呼吸,“可是那段时间,夫人对莲绛念念不忘……”
沐色放开了绿意,颓然地立在雪中。
他手里拿着的一块丝绢,正是方才从十五身上寻来的。上面的莲花在月色中妖冶得有些刺目。
他握紧丝绢慢慢往回走,走到火堆处,将那丝绢举起,打算点燃。
“沐色,你做什么?”
火苗刚刚燃起,十五一下冲了过来,从他手里抢过丝绢。幸而及时,丝绢并没有被烧到。
看着上面的莲花,血突然倒涌,十五盯着沐色,“为什么拿我的丝绢,为什么要烧它?”
沐色自然没有想到十五会突然过来,面色骇然地看着她,“你没有睡?”
“是,我没有睡。”十五握紧丝绢,“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知道你企图毁掉这块丝绢;我睡着了,就听不到你说:为何你不肯忘记。”
沐色白皙的脸渐渐转成灰色。
“连防风都知道这丝绢是莲绛的。”十五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沐色,“告诉我,莲绛是谁?”
“不知道!”沐色将头扭向一边。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沐色,你以前从来不说谎的!告诉我……”十五上前拉住沐色的袖子,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哀求,“告诉我,我和莲绛是什么关系?”
沐色目光沉痛地落在十五身上,“我不认识!”
“你……”十五放开了他,抿了抿唇,转身就走。
“胭脂……”沐色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赶紧追了上去。
一道红色的火光飞奔而来,像流星划过,从十五头上飞过,落在了一旁的帐篷上。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帐篷爆炸开来。沐色和十五靠得最近,那帐篷爆炸的瞬间,沐色将十五一下扯入怀中。
热浪直冲而来,将两个人直接掀了起来,待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身下的冰层裂开。
十五被甩得头脑有些昏眩,耳边又传来几声爆炸声,她睁开眼,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阿初!”十五飞快地朝另外一个帐篷奔去,而头顶上有数百支火箭飞来。
他们总共有七个帐篷,几乎同时,所有的帐篷都燃烧了起来。
“阿初……”看着自己的帐篷一片大火,十五脚下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这一瞬间,十五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感。她趴在雪地上,看着那燃烧的帐篷,突然喊不出孩子的名字。
火焰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跑了出来。青色衣衫,白色面具,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朝自己跑来。火势加上风越来越大,他从火海里跳出的瞬间,后背火苗燃起。
十五先是一愣,一下反应了过来。
“防风。”十五艰难地喊出这个名字,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后背一下抱住了他。
“胭脂,我身上有火,你走。”他试图将她推开,可是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些火苗生生扑熄,任由他怎么扭动,她都没有放开。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道,她才肯松开手。
“阿初呢?”
“阿初没事。”莲绛拉住她的手,“快走,秋叶一澈他们来了。”
十五回头,看到沐色正跪在地上,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旁边的绿意脱下衣服替他扑灭背上的火。
她怔了怔,大喊:“沐色,上马车!”
沐色抬起头,紫色的眸子凄然地看着十五,最后落在她和莲绛紧握在一起的手上。
十五这才恍然惊醒。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是触电一样地甩开。
沐色和绿意飞快地上了第二辆马车。
自己身后的马车上,有侍卫大喊:“夫人上车。”
莲绛将阿初递过去,然后抱着十五的腰,将她也送了上去。
“你不走吗?”十五看着莲绛站在下面,大喊。
“秋叶一澈已经知道了你的路线,试图在你进入西陵关之前将你拦住。快走,这里由我来应付。”
旁边的侍卫手中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嘶叫一声,疯狂地往前跑。
十五趴在马车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帘子,看着莲绛头发散乱,手持长剑站在火焰中。
他身形消瘦,发丝随着跳跃的火焰起舞,像随时都会被其吞噬。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十五突然想起他一路跟随在风雪中的样子,顿觉心口一阵刺痛。
她起身,一把从侍卫手里夺了长鞭,朝莲绛砸了过去。
莲绛正等待着秋叶一澈那边的追兵,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他回头,看见十五站在马车上,手里一条黑色的鞭子缠在自己腰上。她漆黑的眼瞳闪烁着如星辰般的光,明亮而坚定。
手臂用力一扯,将他拽上了马车,不等他挣脱,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摁在车厢上,沉声道:“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龙门的。”
身下马车继续前行,流星似的箭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凌厉风声和杀气撩得她白发凌乱。
他靠在马车上,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缕发丝拨到她耳后。
“好,一起!”他答。那替她拨发的手突然往她背后一抓,抓住了一支偷袭十五的箭。
十五迎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血液澎湃,然后扬起了唇,对侍卫喊:“加速。”说完,手里的长鞭丢给了侍卫,而她取下挂在马车旁边的弓箭,对莲绛道:“你防守!”
莲绛握紧手里的剑,“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十五明媚一笑,“信你!”说着,取下旁边的三支箭,转身背靠莲绛,用力地拉开了弓弦,瞄准不远处快追上自己的骑兵。
莲绛手中的剑舞起道道剑花,将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一一拦住,拉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像结界落在马车的四周,又像密不透风的墙,拦截住了所有的箭。
十五眯眼看着马背上的弓箭手,手指一松,手里的三支箭,呼啸而出。
砰!箭准确无误地穿过其中一个弓箭手的脖子,鲜血还没有溅出的瞬间,那支呼啸的箭已将他尸体带上天空,而落下来时,刚好砸在另外两匹马上。
“好箭!”莲绛由衷赞叹。他知道她是剑圣白衣的唯一嫡传弟子,剑法天下无双,却没想到用起弓箭来,竟然毫不逊色。
“当然。”几支箭再次从她手中飞射而出,将追赶上来的几个人精准无误地射了下去,她靠着他后背,侧首挑眉,“你的剑法,却不怎么好。”
莲绛哭笑不得。比起剑圣的嫡传弟子,他的剑法实在入不了眼。
“不如,让你开眼,看看其他?”
“你还会其他?”
前方赶车的护卫全身都是冷汗。秋叶一澈带着几百个骑兵,手中的箭漫天飞来,可身后两个人,一攻一守,虽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不至于还有闲情逸致聊天吧。
“不是说我变了吗?若没有学一些新的东西,怎么能说变呢?”莲绛截住面前的几支箭,反手递给十五,“这些箭你只能杀数人,这儿可有近百个人……”
“看你的!”十五从他手里夺过那柄剑,“我来防,顺便让你看看什么才叫作‘好剑’。”言罢,白发猎猎的女子身形一跃,直接跳在了马车顶上,目光冷厉地看着追来的杀手,手中剑一沉。
霎时间,那柄普通的剑,碧光缭绕,十五手腕一转,剑花缕缕,却不似之前莲绛见过的光影似幕,而是缥缈似烟,轻舞灵动。而她的身形也在瞬间与剑相容,快得不见身影。待她重新站立在马车顶篷上时,周围出现了片刻的死寂,好似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在莲绛的视线中,那些追兵依然在追赶,那些燃烧的箭依然射来,只是在马车五尺开外,就悄然无声地消失,掉落在地上。
待他细看时,才发现有一道萦绕游走的浅碧色纹络,如烟似雾地将整个马车包围。他不由大吃一惊。
有人剑术厉害得能带起一道屏障似的杀气,也有人剑术快得能筑起一道墙,密集地护在周围,而十五的剑,已经快得将剑气和剑影挥成薄雾,成了一张结界。
无中生有,有中似无!
莲绛仰头看着十五,碧色的眼眸中多了惊艳。
这,果然是他爱上的女人。
不枉此生!
十五负剑,俯瞰着下方的莲绛,挑起下巴,“你呢?”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将位置让给莲绛。
她跳下来时,他身体一侧,用肩稳住她。
两人身体碰触的刹那,她的发丝拂过他脸庞,淡淡的女人香气扑来。
莲绛左手半抬起面具,用牙齿将右手的绷带咬开。刹那间,绷带从他五指上滑落,露出那完美无瑕的白皙手指。
他落在车顶上,目光妩媚地看着她,漂亮的中指、食指并拢,像是夹着什么东西。
“胭脂。”他轻唤着她的名字,“看好什么叫作‘好花’!”
十五一愣,已见到他那白皙若莹的指尖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荧光,然后飞出。
叱。
他手中明明空无一物,可十五却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横切她的剑界而出,待再仔细看去时,竟然有一点红在旷野上,飞掠而过,然后飞向了那群追随而来的杀手。
红一开始是一点,然后拉出一条线,最后拉出一道红光,所过之处,那些马背上的杀手像被人捏断脖子的人头,倒在地上,被后面来的马踩踏。
他们脖子上飞出的血,染红了被马蹄溅在空中的冰雪,远远看去,竟似三月里纷飞的桃花。
那一刹那,十五想到了一句话:桃花开,人头落!
颜门!二十多年前,叱咤整个大洲,让整个大洲人闻风丧胆的恐怖门派。其主,颜绯色!而此时车顶篷上的男子,浑身都散发着妖邪的气质,十五顿觉胸腔紧缩。
“好!”千百句赞叹,却只化成这个字。
轰!
远处,一红一碧两道光,以破天之势,斩了下来。
看清那两道光之后的人,十五眼瞳大睁,俯身抱起阿初,厉声喊:“弃车!”说着,已经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下去。
莲绛和护卫也瞬间反应过来,同时跳下马车。就在几人落地的瞬间,那马车连带三匹马,被两道剑气劈成了碎片。
莲绛将十五扶起来,看着远处追来的身影,瞳孔不由一眯,耳边传来十五的声音,“角丽姬。”
来的两人,正是秋叶一澈和三年不见的角丽姬。
角丽姬和三年前一样,容颜不变,穿着金色的战衣,妆容妖娆艳丽,骑着唯有北冥才有的独角兽,一双冷厉的杏眼扫过十五和莲绛,笑道:“身手是不赖!”虽然这么说,可语气却丝毫没有将莲绛和十五放在眼里,更何况两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此时的睡神阿初也终于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角丽姬,然后又靠在十五怀里睡。可刚眯上眼睛,他又睁开,仰头看了看旁边的莲绛,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攀住莲绛的脖子,直接爬到他怀里。
“你怎么跑我怀里睡?”莲绛低声。
“哦,娘亲带着我,不方便解决那个老女人。”
远处的角丽姬目光尖锐似针地落在小莲初身上。
“那你还敢睡?”都这种情况了,这小东西竟然还睡!
阿初看了看未亮的天,又看了看方才被莲绛和十五解决了的满地尸体,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你们两个解决他们不困难吧?”
十五和莲绛同时盯着阿初,心道:这孩子性格像谁啊?
倒是角丽姬,驾着独角兽,手持长剑直接刺向阿初,“让我先来解决这个小杂种。”
十五闻声,抬头冷冷地看向角丽姬,同时将手中的剑递给莲绛,反手取下背后的龙骨拐杖,毫不犹豫地迎上角丽姬。
哐当!
角丽姬手上碧色的剑落下,却没有听到如她所愿的皮开肉裂之声,反而是一阵剧痛从手心虎口传来,让她整个手臂瞬间麻木,失去知觉。
她起初以为十五会避开,却没想到十五竟然直接攻了过来。因此,她也来不及看十五手中的武器到底是何物,竟然接下她手里那大洲天下最负盛名的宝剑——月光。
武器相撞,一道刺目的光波横掠而出,角丽姬和十五都被反推了回去。
雪沫四溅,飞上空中,久久飘落不下来。
角丽姬下意识地握紧月光,可手腕依然处于麻木状态,使不上力。
她看向十五,发现二十尺开外,那个白衣女子静然而立,一双黑瞳幽深如亘古之水,没有丝毫波澜,好似方才她根本没有和自己交过手。
角丽姬将内力暗中推到手腕,目光也不由得再次深深地打量这个十五。
半个月前,她收到一封神秘书信,竟然是关于失踪三年的凝雪珠。而得到珠子的,竟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为霜发夫人的女人。
对她角丽姬来说,不管是男人女人,她要的是属于她的凝雪珠。
内力游走得有些缓慢,角丽姬向来是聪明的女人,她展颜一笑,开始拖延时间,“如果你们交出凝雪珠,我倒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十五扬唇,“是不是没有凝雪珠帮助,你连内力都没法瞬间灌入右手?”
角丽姬眼底闪过一丝骇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白发女子竟然一眼看穿了自己。
她不由细细打量这白发女子。在对上十五那冷漠凌厉的眼神时,她当即一愣,只觉得这眼神在哪里见过。
十五双手负在身侧,头顶雪花飘落,她的目光扫过角丽姬惊讶的脸,最后落在了她手腕上,“这月光,原来落在了你手里。”
那日越城一战,角丽姬的诛天戳被十五的月光毁坏,心中一直记恨。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然杀了仇人,拿到了宝剑。唯一可惜的是,凝雪珠失踪。
“倒是有眼力!”角丽姬冷哼,“既然知道月光厉害,现在将凝雪珠交出来,还来得及。”
“但是,你来不及了。”十五幽幽一叹,看着角丽姬依然漂亮但是不如当年那么光彩夺目的脸,“凝雪珠对你来说,犹如罂粟,没有了它,你将以常人三倍的速度老去。再加之,这一次,你在大洲,半个月了吧。”
角丽姬抬手下意识地放在眼角,瞬间反应过来,厉喝一声,持着月光再次朝十五刺来。
这一次,十五却没有迎上,而是点足腾空而起,手中龙骨拐杖从天空挥下。
角丽姬抬头冷笑,心想这一招如何能伤得了她。可她在看清十五手中武器的瞬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龙骨拐杖?”
一旁的秋叶一澈见势不妙,沥血剑横切而来,加入了战斗。
“你怎么会有月夕的拐杖,月夕在何处?”角丽姬的声音有点发狂,手里攻势也随之更加凶悍。
秋叶一澈和角丽姬一左一右地围攻十五,十五凝神左闪右避,随着他们攻势的加强,自身走位也越发快。
莲绛将小莲初丢给旁边的护卫,抓起剑加入战斗。
那角丽姬像个疯子一样缠着十五,莲绛侧身将角丽姬拦住。
“你要小心她。”十五看到莲绛加入,忙不迭地提醒。
“放心,对付疯子,我最有一套!”莲绛笑道。
十五点头。心知秋叶一澈的剑术不比自己差,他若和莲绛打,吃亏的必然是莲绛,于是,她往左边一闪,甩开角丽姬的同时,将秋叶一澈引开。而莲绛手中的剑刺出去的瞬间,手指飞出一点红光,那欲追十五的角丽姬见那红点,大惊失色——方才那十几个杀手就是死在这招之下。她当即后退几步,绕开那红光,谁知红光竟像苍蝇一样追着角丽姬不放。
“这是什么玩意?”角丽姬只感到脸上一凉。
“蛊虫。”莲绛笑得妖冶,“被这蛊虫碰到,皮肤当即会瘙痒溃烂。”
“卑鄙!”角丽姬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偷袭,还用这种方式,当即吓得方寸大乱。
角丽姬手里的月光横刺向莲绛,莲绛身形化成一抹轻烟,同时散开。
一个幻化的身影让角丽姬一怔,只觉得这个招数在哪里见过。思量之时,她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从背后负压而来。角丽姬全身冰凉。她这一次来大洲,原本打算三日之内寻到那凝雪珠,可没想到竟然拖延了半个月。更重要的是,大洲的结界比起三年前,竟然强大了许多倍。而今晚,她就会陷入虚弱。
“嘶!”独角兽发出一声鸣叫,然后扑向角丽姬,拉开一道结界,试图替角丽姬挡住这一击。
角丽姬看见一只如玉般完美的手穿透了结界,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那漂亮的手像一把钳子,几乎瞬间,角丽姬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一个黑影像鬼魅一样落在了她身前,她惊讶抬头,看到了藏在面具下那妖冶的碧瞳。
“莲绛!”角丽姬在剧痛中,喃喃地念出这个噩梦般的名字。
一旁的独角兽见角丽姬受伤,顿时喷出一道火焰。莲绛身形再次一闪,掠到了十几尺开外。
而这边,秋叶一澈和十五正在酣战。
三年之后,秋叶一澈的剑法在他战鬼血统的支持下,更加霸道邪气,几乎招招致命。而十五,依然选择了只守不攻,不敢和他硬碰硬。
余光突然瞟到独角兽喷出的火焰,十五稍微分神。不过慢了分毫,秋叶一澈已经抓着这个机会,剑气扑面而来。
十五举起拐杖横在身前,可整个人都被剑气震得后掠几步。冰雪四溅,雪雾飞扬,那巨大的冲击,让她感到脸上一阵冰凉。
雪雾未散,秋叶一澈身体似闪电冲来,沥血剑直抵十五的心脏,不给十五任何机会闪避。
龙骨拐杖发出一声警醒的嗡鸣,十五只感到一股灵力在体力苏醒奔腾。她凝神将灵力灌注在指尖,欲徒手接住那薄薄的剑刃,却不料那明明临她心脏不过几公分的剑尖却突然撤回,巨大的冲击力将秋叶一澈瞬间反弹回去。
他整个人撑着剑半跪在地上,却是抬起头,目光怔怔地看着十五。
十五亦惊在原地,因为刚才那一剑,是秋叶一澈自己撤回去的。
秋叶一澈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一头白发下,那清冷如雪的脸和十二年前他初见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份天真,少了那份明媚,却留下经过时光雕琢后的沉静不凡。
“果然是……你。”他轻声开口。
十五这才惊醒,抬手摸自己的脸,发现面具早裂开掉落下来,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角丽姬靠在独角兽身上,突然吹出一阵诡异的哨音,地上那些死去的杀手闻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走!”莲绛飞奔而来,拉住十五的手腕,飞快地往回跑。
轰!那些尸体一具具地爆炸开来,远处的护卫一见,抱着阿初赶紧跑。
恰此时,原本载着绿意他们的马车也赶了回来,接应莲绛和十五。
角丽姬没想到还有马车来接应,当即大喊:“秋叶,速速去追。”
秋叶一澈站起来,看着十五远离的身影,却是转身朝反方向走。
“秋叶!”角丽姬没想到秋叶一澈竟是这个态度。
“前面就是西陵,七星早就在那里守候,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秋叶一澈冷淡地丢出这句话。
七星的可怕,角丽姬当然见识过。三年前,她败在了越城,而大洲竟然成立了一个七星盟,一路追杀她。以至于后面三年,她一来到大洲,超不过三日就会被七星盟发现。更何况七星盟里面还有一个人让她心存惧意。
然而,她不能放弃!
秋叶一澈拿着沥血剑,坐在雪地里,天未明,繁星似海。
剑因为没有吃血,一直发出低低的鸣叫。他举起剑划过自己的手心,那沥血剑终于安静下来。
“王,你受伤了。”明一熟悉的声音传来。
秋叶一澈握紧左手,抬头看着远方,“贵妃怎么样了?”
明一忙道:“方才接到了宫中的书信,说胎儿一切正常,贵妃应该是元宵节诞下皇子,盼着王早些回去呢。”
虽然秋叶一澈三年前就称帝,但是明一还是习惯性地唤他一声王。
秋叶一澈眼底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几年来,几乎没有见到王再露出笑容,明一大喜,想要再恭喜几句,顺带将朝中大臣要立后的事情也趁他高兴时向他提出。大雍三年,后宫已有了几十位妃嫔,可一直无后,现下灵贵妃马上诞下皇子,是最佳的人选。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秋叶一澈声音里露出了别样的温柔,“明一,她还活着。”
明一怔怔地立在远处,他当然知道王口中的“她”是谁。这世界上,只对一个人,王才会用这般亲昵的称呼。
“原来,她真的活着。”他又轻声重复。
明一呆立在原地,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年角丽姬和风尽勾结之事,明一并非不知道,但是他没有能力去拦住,去救回十五。因为当年的秋叶一澈因为战鬼之血的苏醒,从越城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昏迷不醒。待他醒过来,十五已经掉入悬崖两个月了。
后面的大洲混乱,直至斩夜出现,攻入大泱,灭了慕氏,明一便掩藏了此事,没有告知秋叶一澈。三年间,秋叶一澈和角丽姬断绝一切来往。角丽姬从不放弃来到大洲寻找凝雪珠,但是每次她还没有到大雍,七星盟就寻到她,将她赶回了北冥。
直到九个月前,灵贵妃怀有龙子,大雍宫收到一个礼盒,盒子里竟然放着一把月光宝剑。那礼盒直接送到了秋叶一澈的御书房,而盒子里的留言,则是角丽姬的。这是角丽姬和秋叶一澈三年来的第一次会晤,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一次,七星盟竟然没有发现角丽姬的行踪。
角丽姬最终又带着月光宝剑消失了。而秋叶一澈则在书房待了整整三日。三日之后,一份密文送出,竟然是召集了上千精锐杀手潜入大雍,目的是:刺杀艳妃!
“王。”明一不知道说什么。
秋叶一澈声音里多了一丝凄凉,“十二年过去了!胭脂,头发都白了……”他叹了一口气,“孤也老了!十二年,孤如愿以偿替秋叶世家挣得了属于他们的疆土,而胭脂,却依然没有得到自由。但是,她又强大了。”他突然站起来,回身,将手放在明一肩上,“孤相信,只要胭脂不放弃,谁也打不倒她,哪怕是这天,也不能奈她何!”
明一正要开口,秋叶一澈却笑道:“她的孩子很聪明。收拾一下,天亮起程,孤也要等着自己的儿子出生。”
“是!”明一大喜过望,飞快地下去。
秋叶一澈望着空中繁星,收起了剑,转身,却看到一个人立在身后。
“秋叶,你为何一次次让我失望?”角丽姬抱着月光宝剑盯着秋叶一澈,“难道你就不想拿回这月光宝剑了?”
秋叶一澈淡淡地扫过那剑,“我对月光从未有过窥视之心,哪怕在十二年前!”
“那你几个月前为何同意用凝雪珠来换这宝剑?”
秋叶一澈抿唇,没有回答。他要的并非是月光本身,而是想念月光的主人,想念那个女子。如今,她还活着,依然强大。那他也不必再操心了。
“角丽姬!”秋叶一澈冷眼看着角丽姬,“孤从来不欠你的,你也没有资格和孤谈条件,更没有资格命令孤替你做事。”
“那意思就是,你不会去西陵?”角丽姬死死地盯着秋叶一澈。
“孤,一个兵,一匹马,都不会借给你。”
“我不过是想夺回凝雪珠。那本就是属于我的凝雪珠,这有什么不对?”她眼中有了一丝悲戚。
“那是你北冥的事情,和孤无关。”秋叶一澈语气冷淡,侧首看着远处,不愿意再和角丽姬多说。
角丽姬艳丽的脸微微有些扭曲,她冷冷地盯着秋叶一澈,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低笑,“果然如此!”
秋叶一澈冷睨她一眼,转身离开,可刚走几步,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那铃声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一刻,他似看到了漫天黄沙中,一个红衣女子骑马奔驰而来。铃声在空荡的雪原上诡异地响起,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女子,笑声恶毒。
待那俊美的年轻人握着沥血剑回头时,他原本如墨的瞳孔变成血染般的鲜红,可他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生气,只如一个即将赴死、满身血气的傀儡。
角丽姬手里握着两串制作古老的铃铛,不停晃动。看着秋叶一澈战鬼之血再次苏醒,角丽姬显然也有几许震惊。
三年前,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唤醒了秋叶一澈的战鬼之血,结果使他陷入了三个月的昏迷,几乎死去。待苏醒来之后,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那战鬼之血再度被封印。
“真是带着可怕执念的铃铛啊,竟然将睿亲王的战鬼之血给唤醒了。”火堆后面走出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将她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声音带着一丝诡森。
“那女人的执念?”
“呵呵——”黑衣人笑了笑,“那是睿亲王自己的执念。他自欺欺人地说是放下了那个女人,可这两串他保留多年的铃铛手链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角丽姬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将铃铛收好,回头看着那黑衣人,“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穿着斗篷的人声音带着一丝尖锐,“不然莲绛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个德行,跟在那女人身边?”
“有莲绛在……我们怕是不好对付。”角丽姬沉声。
若非眼前这个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先前那个白发女人,竟然是当年没有死的十五。更重要的是,莲绛在她身边。
“至少现在的睿亲王不会再对那个女人心软是不是?方才如果不是他念及旧情,那贱人怎么跑得掉?”
“说得轻松。”角丽姬冷声,“这一次,你又要什么?”
“还是她的命!”那尖锐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还有莲绛的命!”
“现在他们都进入西陵关了,艳妃可有什么方法?”角丽姬冷笑反问,心中却暗骂:陷入感情的女人,都是疯子!
刚上了马车,十五还未坐定,就转身看向莲绛,连声问道:“你……你方才可受伤了?”
“没有。”莲绛笑着安慰,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十五。
十五被看得一愣,才突然惊醒自己的反应有点大,赶紧低下头。
这几天来,她对防风的关心,过分得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年少接触,她视他为朋友,视他为亲人,平日关心也是一份亲情所在,却不像是现在的这种焦躁。
“你的易容妆掉了。”莲绛凝着十五,“你这个样子,一到西陵关,必然引起注意。”
这风华绝世的容貌,不管到哪里都会引起关注,只要一出现,就可能暴露身份。
“准备的几张人皮面具,都被烧毁了。”十五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阿初。
这孩子果然是睡神,就方才醒了一下,结果刚上马车,看天未亮,又撅着屁股睡了过去。她将阿初放在旁边的小榻上,取下披风替他盖好。
这是绿意的马车,莲绛翻开旁边的梳妆箱,找到几支画笔和一些胭脂水粉。他一一拿出来,“来。”
“嗯?”十五看着他手中的画笔,茫然地道。
“不能把你画得更美了。”他笑了笑,“只能画丑点,最好没人看,就没有人注意你。”
他这话明明是在打趣揶揄她,十五的脸却是微微一红。
而他已经坐过来,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下巴。
他左手明明裹着纱布,可碰到自己的瞬间,十五觉得被他触及的地方,滚烫灼热。
马车在飞速前进,阿初又在睡觉,十五灭了其中一盏琉璃灯,莲绛也只得点了一盏小的放在旁边。光线昏暗,莲绛不得不更加凑近十五。
细致的笔沾了眉粉,落在她原本就清淡的眉毛上,他凝神,小心翼翼地描画。
两人靠得极近,十五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腐败的,苍白的,却带着一股来自胸腔深处的熟悉感觉。
“别动——”他轻轻地说。
“嗯。”她应了一声,脸不知道为何却更加红。
眼前的女子眼眸轻垂,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可他方才分明看到她眼中有几分慌乱和羞涩。但是,她没有拒绝他。
“胭脂,你真……不记得莲绛了吗?”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
十五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莲绛,“他是我什么人?”
莲绛被十五问得一愣。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他是夫君?可是,即便当时在大冥宫,她都不肯承认。爱人?可她的孩子又是谁的?
难言的苦涩在莲绛口中弥漫,他自嘲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收起笔,他语气已有难言的悲凉,目光只能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过了西陵就可以到达龙门。那么,这算不算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刻?
情不自禁间,他那托着她下颌的手,忍不住将她的脸捧住。他这突来的动作让十五浑身一震,便听到他说:“这脸,已经生得这个样子,怎么画,都好看。”
十五的脸再次如火烧。恰此时,马车突然停住,一个惯性,十五直接扑向他。
他顺手一下将她揽住,趁机将她带入怀里。
靠近的瞬间,十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像失去了控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臂收紧。在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里,她从未曾和防风这般亲密过。
那强烈的腐败气息传来,她脑中再次浮现那个野外,满山腐烂的尸体,缥缈的纱帘,神秘的碧衣人。
就是这个气息。
十五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反手抱住莲绛,脑子里那纱帘在充满腐尸味的空气中轻轻飘舞,一双碧色妖冶的瞳一闪而过。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虽然只是一瞬,可她的确看到了。
“夫人。”
外面传来护卫的声音。
这声音似一道惊雷落在了十五和莲绛身上,两个人同时惊醒过来。
十五慌忙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越轨。
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
十五站起来,面色苍白地盯着莲绛,慌忙后退了几步。
“夫人,西陵关到了!”
外面护卫的声音再次传来。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中,掀开帘子时,看到微白的晨光中,“西陵关”三个字刚劲有力地刻在那城墙之上。
城门的前方,层层重兵守护,虽然天刚明,可已经有许多人陆续排队等待着进城。
沐色和绿意站在一处角落,虽然都易了容,穿着普通人家的衣服,但是沐色气质出尘,单是往那儿一站,已有不少路人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见十五站在马车旁,只是淡淡投来一眼,就将目光看向远处。
十五胸口顿时一紧,才知道昨晚两人大吵一架,结果沐色又替自己受了一击。
“最近北冥妖孽又来侵犯我大洲,大家都看好了,墙上贴的就是他们的画像。还有,为了避免他们混在人群中,现在所有人都禁止入城,大家见谅一下!”
不仅有守卫军,七星盟竟然都带着人持着武器守在门口。
不能进城?十五惊讶地看着周围站着的人。
如果不能进城,那么他们的人就要滞留在此处,而角丽姬那边得到消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等同于被生生困住,将自己送给角丽姬。
就在十五为难时,莲绛跟着下了马车。
十五下意识地退开几步,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微侧着身子,不敢去看莲绛。
莲绛有些难过地看着十五。发现沐色正盯着自己,他掩藏的黑瞳里,折射出审视的光,淡淡看了一眼沐色,跨步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的人刚要将他拦住,城内却走出两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一见到莲绛,脸上都出现震惊之色,飞快地迎了上来,抱拳行礼,“使者,您终于来了,属下寻了您好久!”
莲绛点点头,道:“前几日大雪,马在路上冻死,恰好遇到了要路过西陵的商队,幸有他们的帮助将我带到此处,否则,怕又要耽误几日。”说完,他回头看向十五众人。
那两个人一见,赶紧恭候地迎了上去,将十五等人带入了城。
进了城,十五才发现,城内的守卫更加严。这意味着他们亦无法长久待在此处,她不由看了一眼莲绛。恰莲绛此时也看了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这几位朋友,是来自龙门的商队,他们本要赶回龙门过年,可途中被大雪耽误,现在安排一下让他们出城。”
那两个属下一听,忙道:“使者莫非是因为大雪没有收到盟主的急信?”
莲绛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十五和沐色亦怔了片刻。
那两个属下赶紧解释:“那日您让我们到西陵关之后,在途中我们就收到消息说月重宫被北冥妖魔袭击,死了两位护法,祭司大人也受了重伤,甚至月重宫的圣湖都险些被打开。西岐圣殿那边传来了占星师的卜卦,说近日西陵有大难,因此……这几日,只能进不能出!”
莲绛神色微微一沉,没有理会那两个属下,带着十五等人径直穿过仍旧热闹的街道,朝出城的方向赶去。
临近出口时,十五上前一步,一下扣住了莲绛的手。
莲绛一愣,见十五隐在黑色风帽下的脸透着骇然的苍白,而她那漆黑的双瞳此时正翻涌着某种难以制止的情绪,盯着高处。
他循着十五的目光看去,见那城楼之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负手立在城墙的高处,面向龙门方向。西陵清晨淡薄的白雾笼罩在他身上,显得宁静缥缈,可他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息。
莲绛看到那个背影,只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时,他感到十五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在发抖。
他回头凝视着她,看到她双眼通红,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师父。”
这下不仅仅是十五脸色苍白,连莲绛的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五口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整个大洲都知道的剑圣:白衣!
他终于知道为何这么面熟了。四岁那年,他比阿初稍微大点时,曾在长安见过白衣。他哪里会想到,他不过随口一说,所有人都跑到西陵来了。更巧合的是,西岐竟然将占星师的卜卦送来了此处。
一种强烈的不安蔓延到心口,莲绛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找一个客栈住下。”
十五点点头,跟着沐色离开,莲绛也跟在其后。
“使者。”两个属下看到莲绛要走,忙拦住,小声禀告,“自您去了南疆之后,盟主就一直在担心您的安危,如今您回来了……”
“我知道了。”莲绛点头,“稍后我自会去见盟主。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位属下点点头,退了下去。
在城内找了一个稍微偏远的客栈,十五一行人住了下来。
“胭脂……”十五在路上一直避开自己,莲绛好不容易寻到她一个人独处,打算说几句。
“沐色受了重伤,我先去看看。”她手里端着热水盆。
“在马车里……”
“你说什么……”十五一下打断了他,沉声,“你还是先去见师父吧,至少让他安个心。”
莲绛立在走廊上,心里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十五这是在赶他走。
“对了。”进门时,十五突然回头看着莲绛,“城门开启前,你最好还是不要过来。师父心思缜密,我怕他会发现什么。如果可以……龙门,你也不要去了。”
莲绛上前,谁知门霍的一声关上。他举起手,却终究是无力地垂下。方才是为了带十五他们进城,他才借用防风的使者身份,可哪里知道事情竟然演变至此。
白衣一直在寻找防风,如果他不回去,白衣定会让人寻到此处,那十五身份就暴露了。这样一来,他不但没能保护她,反而还置她于危险中。莲绛只得转身离开了客栈。
西陵城内,只有少许的店铺开门,城内气氛自两天前就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
莲绛拐了几条街,就看到西陵府邸上,挂着一面蓝色的旗帜,上面的图案和防风腰牌上的一模一样:七星盟器!
而龙门方向的城墙上,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防风——”
身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莲绛回头,看到街道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他墨发高束,面容一如当年的清俊,脸上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只是双眼更为深邃阴郁。
“公子。”莲绛淡淡地道。
“你随我来。”白衣看着莲绛,径直走向了西陵府邸。
莲绛跟着进去,到了白衣临时的书房外,方才跟着莲绛的两个蓝衣护卫立在门口,看到白衣和莲绛纷纷躬身行了大礼。
书房里布置很简单,白衣停在了书桌前。莲绛一眼看到了上面摆放着的西陵防兵布置图。
“你自去南疆之后,就失去了消息。”白衣语气透着一丝担忧。
“是。”
白衣目光微闪,打量着莲绛,“你可见到了月重宫的祭司?”
“月重宫受袭那晚见到了。”莲绛缓缓道,“只是我去得有些晚,待赶到时,祭司大人受了伤,但是公子吩咐之事,我已经传达。”
“那你知道祭司去了哪里吗?”
莲绛怔了片刻,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办完公子吩咐的事情,我便去追北冥人,之后月重宫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
他最近三年待在南疆的时间都少,整个皇室和月重宫都知道,祭司大人不出现,必然是在闭关。加之他出来之前就受伤,闭关更是理所当然。白衣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而且,他在离开南疆之后,同时飞鸽传书给了大冥宫的冷和守在月重宫的火舞,告知两人自己出行,一切事务由两人打理。
白衣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多说。
“公子为何到了西陵?”
白衣走到窗户边,指着架子上的铜盆,“你看。”
莲绛走过去,看到那盆子里原本清澈的水,竟然倒映出一片火海。他一眼认出,这是西岐圣殿那边传来的镜像。
“火。”他轻声道。
“嗯。”白衣清俊的脸上露出愁容,“这是昨晚占星师占卜的镜像。这两日,西陵怕有一场血火之光。”
“新年伊始,过两日又是上坟之日,少不了烟花爆竹,再者,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着起火来?公子是不是多虑了?”
“西岐那边的消息不会有误。”
“公子既然担忧,让人禁烟花即可,为何要封锁城门?”
白衣侧首,看着莲绛,“我知道你一行朋友,要路过西陵,但大局为重,你且与他们商量。若实在不便,可安排他们住在府邸。”
莲绛已经不惊讶白衣知道十五他们的存在,毕竟城门封锁,只有他们进来。他若隐瞒,反而还会引起白衣的怀疑。
“那日大雪,马在途中被冻死,幸好遇到他们。他们只是让我来打探一下,大概何时能解禁城门,他们急着回去和家人团聚。”
“元宵之前,怕是难以解禁。”
“如此之久?封锁城门需得到夜帝陛下允许,公子这么做……”
“你不用担心。”白衣安慰莲绛,“大冥宫那边已经准许封城。”
莲绛心一点点地下沉,他抬眸看着白衣,“公子这么劳心费力,就是为了那群北冥人?”
“三年前,越城一战你可还记得?”白衣叹一口气,“虽知道大洲必遭劫难,但是,我们会尽力让百姓免于灾难。我也希望一切都只是多虑。”
莲绛不再说话,只是侧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你连日奔波,切莫引发好不容易压制的尸毒。住宿已经安排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城中之事,若是要紧,我再通知你。”
莲绛点头,走了出去,门口的护卫忙将他引到隔壁的房间。
路上恰好碰到了两拨护卫在交班,莲绛不由回头,问旁边的侍卫:“城门护卫如今是一天分为几班?”
“三班。”那侍卫答道,“白日一班,晚上两班,但是晚上守卫比白日更加严密。”
白衣负手立在窗前,身前的铜盆恢复了平静,倒映出他深沉阴郁的脸。
昨晚他眼皮就跳得不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如今又收到西岐的这个占卜,他心里更加不安。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知来自何处。
他一直立在窗前,直到夜幕再次落下。
“盟主,您昨晚一夜守在城上,今晚就先休息吧。”侍卫实在有些不忍,低声劝道。
“我不累。”白衣淡淡地答道,目光紧紧盯着龙门方向,“子时交班,城门处还是让我来守。”
“是。”
“对了,”白衣侧首看向侍卫,“你传防风过来用晚膳吧。”
“防风使者他出去了。”
“出去了?”白衣显然有些惊讶。
多年来,防风一直保持着影卫的习惯,不会在生人面前露面。更何况他体内又有尸毒,最近三年,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中午使者回到别院时,就在院中站了许久,似乎有心事。到天黑,他便出去了。”
“他期间说了什么?”
“询问了一下城中守军的交接。”
白衣抿唇,最后点了点头,回首看向远处,“最近可有可疑之人在城门徘徊?”
“没有。”侍卫回答。
“报!”
院子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白衣看过去,一个络腮胡的男子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来人正是霸刀世家的李管事。
“参见盟主。”那李管事朝白衣行了一个礼。
“李管事有何事?”
“我……今早我两个兄弟来拜见盟主,我见此时未归,便寻了过来。可门外的侍卫说,并没有看到我两个兄弟……”
“你两位兄弟?怎么回事?”白衣蹙眉,沉声问道。
“今天早上,有两个女子来到城门处,拿出了月重宫长生楼的腰牌,说奉长生楼之命来拜见盟主。”那李管事顿了顿,“我曾有幸见过那长生楼令牌,确认无误,就让两个兄弟带两位女子来府邸……”
没等他将话说完,白衣跨步走出了书房,朝院子外走去。
贴身侍卫不敢怠慢,赶紧跟上,那李管事也赶紧追了出去。
一道银色的光芒罩在巷子里,两个年轻男子应声而倒,脖子上的伤口犹如一张薄纸,血从伤口处溢出,如一条线蜿蜒在青色的地板上。而两个男子护身的两把刀掉落在身侧,被利器削成两半。
角丽姬收起手中的月光,回身看着暗处的艳妃,“杀这些人有何用?”
“这才杀了七八个,当然没有用!”艳妃将脸藏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阴毒的眼睛,“待会儿再杀几个就有用了。”
“有这杀人的时间,还不如将那女人找出来。”角丽姬显然有些不耐烦。
“就你和我?”艳妃冷笑地看着角丽姬,“我们两个想尽一切办法进入这西陵,就是为了让你找到那贱人?找到了又如何?如今沐色和莲绛都在她身边,我们斗得过?”
角丽姬沉默。
“我们要做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艳妃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到时候,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你用铃铛唤醒秋叶一澈,他带兵攻入这西陵,那女人不就让你随意宰割?甚至我们根本不用出手。”
“就杀这几人?”角丽姬嗤笑起来。
巷子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艳妃将帽子摘下来,露出苍白的脸,声音突然变得娇弱,“救命啊……”
她这一喊,角丽姬握紧月光站在暗处。
外面的巡逻军一听声音,纷纷进来,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全身发抖。
“姑娘,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里面,里面有两具尸体。”地上的女子害怕地哭道。
几个男子一听,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朝里面走去。
一道白芒乍起,整个巷子里,一片血腥。
巷子里火把闪动,跳跃的火苗将巷子里的惨景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李管事跪在其中两具尸体旁边,深埋着脸,可双肩依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回禀盟主。”护卫沉声道,“这里一共七具尸体,都是一招致命,而且随身携带的武器,都被斩断。”
白衣立在尸体之中,脚下几具尸体已经被冻得僵硬,但是那些冻成冰的血,却像才流出来一样。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柄雪亮的剑破空而出,从背后将这些人斩杀。
更重要的是,临近巷子口那具,是今晚第十九具尸体。被袭击之人,都来自七星各大家族。
“还有其他发现吗?”白衣开口,声音因为两日没有休息,显得有些沙哑。
旁边的护卫捧起一柄被削成两段的刀,“这把刀为赤铁打造,却被削断,且刀刃平滑,和其他一样。”
周围的人不由暗自抽气。
“说得这么含蓄。”随后跟来的独孤镇主,脸色也非常不好看。他手下今晚竟然也折了两人。他拿过护卫手上的刀,“能将这赤铁都削断的,这天下只有两把剑,秋叶一澈的沥血剑和月光宝剑。”
“什么?”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那月光不是十几年前就消失了吗?难道杀人的是秋叶一澈?那不可能!”
独孤镇主扬起下颌,冷睨了一眼说话之人,顺带丢出一个没有见识的鄙夷眼神。可很快,他面色一沉,眼底有一丝悲伤。那月光,他三年前就见过。
“是月光。”白衣轻叹开口,“三年前,月光被北冥人抢走。”
这本是江湖秘事,知道月光下落的人并不多。可是,三年前,角丽姬带着月光重新进入大洲,好在每次都有人暗中传递消息,白衣命人在龙门一带就将他们拦截住,但是一直没有夺回月光。
而他私心里,也不希望月光现世。因为,剑在哪里,血腥就在哪里。如今,这个诅咒再次应验。
周围连抽气声都没有,只有一种可怕的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眼底都露出无比惶恐的神色。北冥妖孽真的潜入了西陵,并且已经开始了行动。
一种难言的恐惧蔓延在空气里,在场的人几乎都想到了三年前险些被毁灭的越城。那个被北冥妖女控制的越城,是大洲历史上最残忍的记忆,到处是自爆的尸体,到处是白骨,连天空都下着血雨。而如今,那个北冥妖女就在城中。
白衣回身面向巷子出口,旁人纷纷避开,站在两旁,恭敬地看着他离开。全身都彰显富贵之气的独孤镇主此时也没了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立在旁边。即便是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性格,此时也不敢在眼前这个身穿白色衣衫的男子眼前造次。
绿意端着药推门而入,看着沐色靠在窗前,长发落在身侧,灯火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虚弱。
“公子,吃药吧。”绿意走到窗前,将药放在旁边。
沐色没有说话,似在深思。
看到旁边还放着一碗中午端来的药,绿意叹了一口气,“这是夫人熬的药。”
提到夫人,沐色那睫毛终于颤了颤,唇角却溢出一丝苦涩的笑。
这一笑牵扯到了内伤,他不由抬手捂住胸口,压抑地咳嗽一声。
“公子……”
绿意刚要去扶,沐色却回头,将她一把推开,那碗顿时从盘子里滑落。
“为什么不喝药?”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精准地接住了那碗。
十五端着那碗药,示意绿意退下去。
“你去哪里了?”待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沐色开口问。
“觉得天有些闷,就在房顶上坐了一会儿。”十五低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药,轻轻地吹了一下,举起来送到沐色面前。
“难道你不是在等人?”他双目锁着她,紫色的眼瞳现出十五发白的脸。
十五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只觉得分外狼狈,像是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在沐色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无地自容。
见十五没有说话,沐色嘴角的苦笑变得更加凄然。
“胭脂,从中午到现在,你在房顶上整整坐了三个时辰……”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别开头,不敢看沐色的眼睛,“沐色,喝药吧。”
“你在等防风?”
“不是!”十五慌忙打断他,“不要谈这个事情好吗?”
“你在害怕。”
十五端着药的手不由一晃。身前的沐色依然在笑,但是那个笑让十五的心无比刺痛。她真的在害怕,害怕沐色会说出更多让她无地自容的话来。
“药冷了,我去替你换一碗。”十五转身往外走,刚走一步,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被后面的人带入了怀里。
“胭脂——”他的唇贴着她的脖子,低沉魅惑地唤着她的名字。
灼热的气息带着让人昏眩的香气传来,一种无力软绵从耳根处蔓延开来,十五靠在沐色怀里,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些她陌生的场景:两人执手相逃,相爱……他娶她嫁。
他的手慢慢收紧,恨不得就此将她嵌入怀中。
“胭脂,你爱我吗?”
爱吗?十五茫然不知所措。她是他的妻子啊!那些陌生的记忆纷杂而来,挤压得她有些难以喘息,她甚至根本来不及揣摩其中的内容,只觉得头晕目眩,无力地瘫在他怀里,依着他。而他灼热的唇,落在她脖子上,试探地、贪恋地轻吻。
那原本放在她腰上的手,也轻轻揭开她的外衫,纤长的手指穿过里衣,落在了她心脏的位置。如玉的指尖,有一抹荧光之火,似随时都会穿透她皮肤,代替她的心脏。
那是一只新的情蛊。一只在她彻底没有那个人的记忆时,将重新入住她心房的情蛊。
“胭脂,爱我好不好?”他咬着她的耳垂,蛊惑的声音带着三分命令。
十五喘着气,细长的睫毛似坠地的蝴蝶,她试探地掀开睫羽,露出的眼瞳依然茫然无神。
只要她应答一声,那情蛊就会应声而入。
“好不好?”
魅惑的声音,神秘的香味,柔软的唇,凝结成一个旋涡,将意识早就模糊的十五吞没。她只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沉溺,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
好!似呼救般,她张开唇正要说出这个字,一双碧色的眼眸从记忆之海中一掠而过。那碧眸带着一丝慵懒,却如冰雪,让她周身陡然一寒。
啪!手里的碗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十五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立时感到冰凉的胸口,有针尖的刺痛。
她低头看着沐色漂亮的手指抵着她胸口,而那指尖,荧光灼灼。
十五顿觉周身所有神经都紧绷起来,反应过来的瞬间,她反手一掌打向身后的人。
沐色未料到在此紧要关头,十五竟然苏醒了过来。那一掌几乎含了她十成功力,沐色登时倒退几步,后背撞在了床架上。他抬手扶住旁边的花台,才不至于在这一掌中当即昏过去。
十五喘着气,盯着沐色,漆黑的瞳孔里暗火焚烧,“你……你对我用蛊?”
她不是傻子,方才那蛊虫,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蛊虫,但的确是蛊。盛怒之后,十五低头,才看到自己衣衫凌乱,一扭头,旁边的铜镜倒映出自己绯红的脖子。
“你!”她目光冷冽地盯着沐色,“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用蛊虫对我做这种事情。”
沐色抿着苍白的唇,整个人靠在床架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凝着十五。
十五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门在狠狠关上的瞬间,沐色一弯腰,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他单薄的衣衫。
“胭脂,好疼。”他半跪在地上,捂住方才被十五一掌击中的地方,“原来,做人真的好疼。”
十五一口气冲下了楼,刚到拐弯处,一下撞在一个人身上。
来人周身冰凉,气息苦涩,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十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具,不由哑声开口:“你终于……”你终于来了。因为愤怒,她周身抖得厉害,剩下的几个字,如何都发不出来,只是求助似的看着他。
莲绛看着十五头发凌乱,眼中布满血丝,慌忙扣住她肩头,才发现她全身都在发抖。
“你怎么了?”他低声询问。
十五牙齿打战,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
“你是不是很冷?”他一下将她抱在怀里,可马上又将她松开。
因为抱着她时,她身上是热的,那说明自己的体温比她还低。
他拉住她飞快地往楼上跑,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进门之后,看见房间里还放着炭火,他忙舒了一口气,将她带到窗前的软榻边,把她横抱放了上去,又蹲下身子,替她脱下鞋袜,取来床上的薄褥替她盖上,转身将炭炉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因担心空气不好,他又倾身将窗户支起了一个小缝。
他看见十五垂着头,如雪的白发落在身侧,让她的脸看起来消瘦而落寞,而她半垂的睫毛下,目光带着几分凌厉,几分恍然,几分无措,又有几分无奈。
这份复杂的心情交织成寒气,在她体内游走,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试图坐在十五身边,可挣扎了一下,却还是站在了旁边。
十五抬眸看向他。
“我刚刚……”他语无伦次,“在城里面转了一圈,身上很冷。”所以,他不敢靠她太近。
十五垂下睫毛,盯着眼前的炭火。
莲绛看她一动不动,只得过去,将手放在火上烘烤一会儿。待觉得滚烫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执起十五的手,将她冰凉颤抖的手捂在手心。
“别靠这炭火太近。”见她神色恍惚,安全起见,他又将炭火放在地上,自己则坐在十五旁边,两只手交换着在火上烤,然后轮流捂住十五的手心。
不多一会儿,那腐败的味道突然浓烈起来。
陷入恍惚中的十五突然清醒,她倾身,一下将那炭火从莲绛身边掀开。
“怎么了?”她这个大动作将莲绛也吓了一跳。
“我不冷了。”她正了脸色,忙道。
“不是尸毒的味道,是刚刚不小心将纱布烤焦了点。”他退开一步,轻声答道。
“我不是……”十五有些尴尬,“我不是因为那味道,我以为炭火会引发尸毒。”
“不会的。”得知她不是嫌弃自己,莲绛开心地笑了笑。
“别站着,坐。”十五指着小榻的另外一侧。
莲绛侧坐在对面,这才看到十五衣衫有些乱,脖子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立时,他面具下的脸沉了下来,目光亦带着几分阴冷。
那红色印记,他太熟悉了。
“你和沐色吵架了?”他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
十五注意到他语气的变化,手下意识地拉紧衣服,抿了抿唇,“没有。”
莲绛不再问,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十五看他头发有些湿,“你要不要将头发擦一下?”
“不用。”他摇摇头。
十五还是回身取下架子上的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取下发簪,一头如墨的长发垂落下来,湿润地泻在肩头。
他微侧身,拿着毛巾小心地擦起来,动作轻柔优雅。
十五凝神看了几眼,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赶紧将头扭向窗外,强忍着不要多看。
屋子里安静得诡异,可两人却感觉格外舒适,似乎谁也不想打破这个平静,直到街道上更声响起。
“你怎么来了?”她的目光,到底还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我是来告诉你,元宵前,城门都不会开启。这几日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只需要安静地待在这客栈,公子是不会怀疑你们的身份的。”
“什么?元宵?”十五大惊失色,“不行,我们等不及了。”
“为什么?”
十五咬了咬唇,语气沉重,“阿初……阿初和鬼狼们都等不及了。”
“什么叫作阿初和鬼狼们都等不及了?”
十五凝着他的面具,终究还是说了实话,“阿初生下来时,就中了奇毒,现在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只得带他去北冥救治。但是他并非纯正的北冥人,即便能穿过结界进入北冥,身体也无法承受北冥的罡气,反而会更加虚弱。而唯一能护住他的,则是北冥圣物——凝雪珠。在西岐和南疆灵源的支撑和协助下,皇陵先前出现的结界缝隙开始弥合,而我得赶在这之前离开大洲,带着部下回到北冥。”十五叹了口气,“若赶不回去,我们一辈子将留在大洲。我自己无妨,但是鬼狼们却无法坚持,阿初更不行。”
“所以……”莲绛怔怔地看着十五,“你是为了阿初的病,才要凝雪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嗯?”
他笑了起来,面具下的脸,如阳春三月的艳阳。
原来,她并非故意欺骗。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她不肯留在大洲,为何想尽一切办法要回到北冥,甚至不惜欺骗他。
他看着她,想到了在南疆,她说:我怕你中了艳妃的计谋。他真后悔,竟然怀疑她去月重宫是为了其他目的。
“防风,你怎么了?”瞧他半天不说话,十五忍不住开口询问。
“还有一个机会。明后两日,城中可能有红光之灾,你们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趁混乱时,我替你们打开城门。”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布局图,“这是公子桌子上的布局图,我也询问了侍卫的交班时间,公子子时都会亲自看守城墙,但是,他严守的是西正门。我们这个客栈刚好靠近西北门,明晚、后天都是我的护卫看守,这是最好的机会。”
“师父若是知道了……”
他看着她,“这是为了阿初,我要想尽一切办法送他到北冥。”
两人认真地研究一番,确认了路线。考虑到时间紧迫,莲绛赶紧回到府邸,而十五则召集了所有的鬼狼,将明晚或者后天随时撤离的计划都安排了。
十五看着领头人,“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小公子赶在五天后天明之前,回到北冥!这期间,不管是撤离西陵还是在途中遇到什么,你们不能有丝毫停滞!”十五顿了一下,“哪怕杀出一条血路,你们的任务,只是小公子和自己!哪怕是我被困留,你们也不能停滞!”见众人纷纷看着自己,十五声音顿时一沉,目光锐利,“你们不要忘记了,小公子才是真正仅存的皇室血脉。”
“是!”众人领命。
城内防守太过森严,她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生意外,为此,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阿初和鬼狼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滞留,而她可以。因为,她会为了阿初,坚强地活下去,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北冥。
一切安排妥当,十五穿好披风,戴上面具,走出客栈,打算亲自去查探一下周围的防守情况。刚到门口,就看到绿意蹙眉抱着一个东西立在门口。
看到十五过来,她上前,“刚刚有人路过这里,丢了一个东西在门口,险些砸在我身上。”
十五上前,见绿意手里抱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拿着一掂,眼底折射出狠戾的光,几乎一个箭步冲出了客栈,环顾四周。
恰此时,几声狗吠从不远处传来。
“小二。”十五笑着走到客栈里,“今晚怎么这么多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哦,据说城里死了人。”
十五目光阴沉,道了声谢谢,上了楼。
“夫人,怎么了?”见十五脸色铁青,绿意也感到了某种惧怕。
“是角丽姬来了!”十五握紧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侧首对绿意道,“你们现在马上离开这个客栈,记得,不要退房,要做得无声无息。还有,一切听狼叔的吩咐,明晚或者后天随时准备撤离,你照看好沐色。”
狼叔就是十五手下带队的鬼狼领头人,众人都喊他一声狼叔。
“嗯。”
十五有些不放心,折身进入后院。看到狼叔正在收拾东西,她低声道:“我去处理点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明晚之前必须离开西陵。”
狼叔目光落在十五手上的东西上,“角丽姬来了?”鬼狼鼻子敏锐,一下闻到了十五手中东西的味道。
十五点点头,“她早将此物视为自己的宝贝,如今却命人送来,怕是有阴谋。我出去查看一下。切记不到离开时或者万不得已时,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狼叔点点头。
十五飞身上了院子,很快融入夜色中。
此时三更天,几乎家家关灯闭户,只有少数的酒肆还亮着灯。
越是安静,那狗吠声就越是刺耳。
十五立在房顶高处,冰冷的空气里传来了血腥的味道。她纵身一跃,犹如一抹黑烟从空中飘过,几个起落,来到了一条深巷里。
巷子里血味弥漫,十五借着头顶的光,看见一个侍卫被切断脖子倒在地上,防身的武器被削成了两段。
尸体半僵硬,应该是一个时辰前死的,而利器的痕迹显示是被月光所断。巷子外面有脚步声,十五上了房顶,站在角落处,看到柳家堡的守卫进来。
“又死了一个。”那侍卫看着地上的尸体,叹了一口气,“今晚,那北冥妖女用月光杀了二十四个人了。”
“太无耻了,竟然用大洲的武器,杀我们大洲人。”
“她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妖女。”
怒骂声传来。十五低头,将手中黑色的布掀开,一把朴实无华的剑露了出来。正是十五当年坠下山崖时,被角丽姬夺去的月光。
现在,她已经十分清楚角丽姬的目的:潜入城,自曝身份,然后嫁祸在十五身上。
如果十五没有猜错,此时肯定有人前去客栈搜查。幸而她发现得及时,带走了这把剑,否则人赃俱获,直接被逮个正着。
“哼!”十五森森一笑。没想到这一次,角丽姬竟然会使这样的手段。
手中月光沉甸,十五忍不住抬起手指,抚摸过剑身,那锋利的剑刃一下切破了她手指,血珠凝结在薄薄的剑刃上。
霎时间,那朴实无华的剑似感受到了主人的存在,骤然一亮,整个剑身泛着莹莹的碧光,亦发出声声嗡鸣。
十五心中一动,眼底露出欣慰的笑,“原来,你还认得我。”
月光贴着十五的脸,又发出一声嗡鸣,似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十五的脸庞。
她记得越城一战,她的鲜血滴落在剑身上,那剑划出道道剑影,护在她周围。那是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和月光达到神识合一。
年少时代,棺中八年,它陪着她历经坎坷,是真正的不离不弃。
“可是……”十五声音有些失落,将月光贴在脸上,“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将你带在身边。”她叹了一口气,用黑布将月光上面的血迹擦掉。那碧光萦绕的剑,瞬间失去了光滑,犹如一块钝铁。
见此,十五胸口顿时压抑难过。目光转向远处的西陵府邸,十五咬了咬牙,背起剑,飞身奔走。
她和月光历经生死,她又如何能将月光随意交给他人,让他们像角丽姬一样作恶?月光,只有回到一个人手里,才能成为真正的宝剑。
它曾护她前半生,而她能为它做的,只有这件事。
风从耳边刮过,一个黑影在西陵府邸中一闪而过。因为看过莲绛给的布置图,里面守卫虽然森严,但是十五还是巧妙地避开了巡逻侍卫。
她站在屋檐的一角,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中,只露出一双如雪清冷的眸子。
远处犬吠声不停。方才在路上,她甚至看到了一批护卫进入酒肆搜查,显然,今晚角丽姬杀了这么多人,早引起了七星盟的高度注意。
十五默然立在房顶上,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从别院走出,往西正门方向走去。
半盏茶之后,更声传来。
子时,是白衣看守西正门的时间。
十五展开双臂,从高楼上滑下,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白衣的院子门口。
两路侍卫过来,十五隐身躲在假山后面。待人离开之后,她闪身推门而入。
借着外面的光,十五能看清屋子里简陋的布局,胸口不由暗自一沉。
这些布局和师父当年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雅致,简单,甚至找不到一件奢华的装饰品。而桌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还放着一方叠好的蓝色丝绢。
十五从背后取下月光,摘掉上面肮脏的布,双手恭敬地将剑托起与肩齐,不由感慨万千。
此剑曾是师父毕生挚爱,而她亦是师父唯一的嫡传弟子,得受此剑。师父希望她过上自由不羁的生活,可世事无常,她终究摆脱不了命运,一身枷锁,还与师父决裂。
“师父,徒儿不孝,违背师命,不敢受此宝剑。”
十五默念,颔首鞠躬。
欲弯腰的瞬间,那光滑的剑刃映出一个苍白的影子和一双冷冽无双的深邃眼眸。
十五大骇,已感到一阵雄厚绵延的掌风从背后排山倒海地扑来。
十五万万没有想到,屋子里竟然有人。
她本就是藏匿高手,能掩藏自己的气息,可来人竟然瞒过了她。
十五额头上有了一层薄汗。这道掌风浑厚,有备而来,竟是不给十五丝毫闪避的机会。
无奈,十五握着月光,回身一拉,一道剑芒霍然而起,立时,屋子里光芒大盛,生生接住对方掌风的瞬间,也彻底照清楚了来人的面容。
五月槐花,絮絮如细雪飞洒,落满整个院子。穿着红色衣衫的小女孩手持木剑,一招一式地练习。而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男子,他黑发用白缎束挽,露出清俊秀气的脸。他认真指点小女孩,长年蹙着的眉下,那深邃抑郁的眼眸却会在女孩转身时,露出如阳光般和煦的温柔。
“胭脂,剑的精髓,在于心!剑的极致,在于神!”
他清朗的声音似如二十多年前般在耳边回荡。
十五整个人如青燕掠空而起,飘然落在了屋梁上。而她方才站着的地方,已经龟裂破开,甚至那桃木做的案桌在她避闪的瞬间,也被强劲的掌风震碎。
十五看着门口风姿卓越的男子,丝丝寒气游走过周身,凝聚在胸口,却是难言的悲鸣。
是啊,这天下,也就只有师父才能将她隐瞒住了。
十五动了动唇,一句“师父”却如何也无法开口——她曾是被师父赶走的弃徒。
看着落在房梁上的黑衣女子,白衣不由眯眼。方才那一掌,他蓄力而发,这天下,能避开的人,屈指可数。可这女子并没有避开,而是提剑截住。他也瞬间看出此人的内力不比自己弱,在接住的瞬间,还能借力轻若鸿雁地跃上房顶,占据高位。
尽管知道此人是北冥妖孽,可白衣眼底亦不由闪过一抹欣赏之色。不过,目光落在十五手上的月光时,白衣眼底那抹赞许变成了寒烈。
“角皇后,倒真没有想到,你竟然大胆到潜入这西陵府邸。”白衣声音渐冷,“莫不是您也真的相信大洲那句俚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十五胸口暗沉,不过很快,她松了一口气。
白衣回来,那说明外面搜索无果,沐色和阿初已经彻底安全。如此一来,出于对阿初和沐色的保护,她角丽姬这个身份,也不得不坐实。
“七星盟主,幸会。”十五提剑抱拳对着白衣,深深鞠躬。并非是恭维,而是师徒之礼。
白衣也因十五这个大礼,愣了愣。
趁白衣失神的片刻,十五手中剑破空而出,屋顶被剑气削出一个窟窿,她跃了出去。可她还没有站稳,三支箭飞奔而至,快若流星。十五一个后空翻,精准地避开,而对方的箭又射了过来。
十五侧身,眼底杀气暗涌,剑气反刺向来者,突听对方大喊:“老妖婆,看老子的箭。”
这声音传来,十五不由一骇,顿时压住手腕,那凌厉的剑气偏了三分。那边又大叫:“臭婆娘,竟然敢削掉老子的头发。”
发出这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来就嚣张至极不知道收敛的独孤镇主。
“哎!”十五摇摇头,抓着剑,翻身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若非她将剑气抑制住,方才削掉的就不是独孤镇主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了。
“老妖婆,你要去哪里?”独孤镇主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
十五几个起落将他抛开,院子里的白衣负手立在夜色下,唯有一双冷厉的眼盯着自己。
啪!
啪!
啪!
十几条长鞭从两侧抽来,犹如一张密集的网,将十五整个人罩在里面。
她运气,左闪右避,每条鞭子似乎都要将她抽成了两半,可每一鞭都被她避开。而她身形闪避的同时,手中的月光荡起一道道剑花,漫天的鞭子罩下之后,却再也抽不回去,被月光的剑气斩碎。
柳家堡的几个高手亦被剑气震得险些从房顶滚落,好几个堪堪站稳,低头一看,手里的鞭子只剩下了乌黑的柄,再抬头,那女子已经跑远了十几尺。
“好快!”他们不由惊叹。
下方的白衣眸子眯得更深。这女子的身手简直快得匪夷所思,而且刚才她手中的剑,明明可以将周围几个柳家堡高手一剑封喉,可她却只是毁了他们的武器。就连刚才对战独孤镇主,她也强制收回剑气。白衣微微蹙眉,目光再次紧锁着十五。
到了西南角,霸刀世家的人一涌而出。霸刀以刀锋狠厉闻名,且喜欢团队斩杀,被围困之人就如同案板上的鲶鱼,可她目光一沉,丝毫没有惧意。
白衣眼底闪过一抹惊骇。她身形竟然幻化成了几道黑影,在空中瞬间一飘。
那不是幻术,而是女子的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快到了身形都幻化成影子,将众人全部迷惑。刀扑下去,却都斩了个空,女子早就逃出了攻击范围。
“老妖婆,你别不放我在眼里。”那独孤镇主在转角处好不容易追上来,手中多出一支银箭,他凝神,瞄准十五。
十五根本不理会他。
轰!轰!十五往后一跃。她受到唐门的连环炮攻击,而那连环炮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顶烟尘四起。
十五折身朝白衣方向跑去。恰此时,头顶出现一个圆球,那独孤镇主一见,手中银箭一松,瞄准球体,顿时,一张网从十五头顶落下。十五手中月光一挥,网被剑气削破。
“哎——”那独孤镇主跺了跺脚,这女人身手太好了。正当他郁闷之际,却突然看到十五身形一歪,跌落在瓦片上。
众人面面相觑。
独孤镇主一看,方才那被他射中的球内,竟然有丝丝烟尘。
“没有料到这里面放了我唐门的软筋散吧。”一个身着蓝色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挑衅地看向独孤镇主,“我看你那什么银箭,也不过尔尔。”
“呵呵——”独孤镇主心中非常不爽,“你们用暗器就用暗器吧,还下毒!用暗器偷袭本来就卑鄙,只能说无耻。比起你们来说,我的下流卑鄙无耻真的是尔尔呀!难怪人老珠黄了,都嫁不出去。”
十五也万万没有想到,方才那偷袭之网里面竟然有毒。她撑着剑半跪在房顶上,正欲提气,但是各处经脉都被堵塞了。
那唐门女子被独孤镇主这么一说,顿时苍白了脸。她盯着独孤镇主,眼睛一红,手中飞出一个铁爪,钩向十五。
十五本能地侧身避开那意图钩住自己锁骨的铁爪,但是因为无力,那钩子还是擦过她的头巾。对方用力一扯,十五如雪般的长发瞬间泻落下来。
满头素发在夜色中泛着莹莹光泽,像是白绸镀上了一层月光,有着一种朦胧凄然之美。那女子虽然戴着面纱,但是却露出明亮的双瞳。随着她的喘息,那卷长的睫毛像风雨中挣扎的白蝶。
独孤镇主惊讶地看着十五,“卫霜……”他还没有喊出名字,十五已经抬头递过来一个眼色。
独孤镇主只觉得胸口一阵沉闷。方才他就在想,那老妖婆怎么可能有如此飘逸敏捷的身速,甚至几个起落间他还觉得眼熟,竟然……竟然真的是十五。
然而,七星盟主在此,江湖其他世家也在,十五是不想他被牵连进去。紧紧握着手里的弓,独孤镇主咬牙,没有出声。
此时,又一个黑影掠来。十五本能地抬头,看到月色下那面具时,微微失神,对方已经一下抓住她。
莲绛欲带着十五闯出去,十五手中剑却是一横,落在了他脖子上。
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十五唇动了动,“阿初。”
不过一瞬间,两人似有心灵相通,他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七星盟并不知道卫霜发的存在,若将十五当成角丽姬抓住,那城中守卫必然会松懈。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被抓的角丽姬身上时,莲绛就能趁此机会带着阿初他们离开。
她的意思,他当然懂。可是,他怎么放心将她交到众人手里?
“相信我。”她眼神坚定地盯着他,用粗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莲绛眼神悲痛,身形后掠几步,任由十五手中的剑刺过来。他的确不能暴露身份,不管是为了保证阿初的安全撤离,还是重新将十五救出,他都不能。
“防风。”见月光刺向防风,院中的白衣手指一弹,一片叶子一下击中十五手腕,那月光应声而落。而十五也不堪受力,倒在了房顶上。
莲绛俯身将月光捡起,远处的人都飞奔而至要将十五抓住,一道黄灿灿的身影快速跑来,赶在了众人之前,一下将十五拖了起来。
“哼!”独孤镇主抓住十五的衣领,对着众人挑眉,“刚才若非老子那神出鬼没的一箭,你们以为能抓到这白发老妖婆?”
“抓女人,你最积极了。”唐门女子抱着手,冷嘲地看着独孤镇主。
“关你屁事。老妖婆也比你好看。”独孤镇主提着十五的衣服,回头看了一眼莲绛,对方的目光刚好落在他脸上。两人相视一眼,独孤镇主提着十五跳进了院子,来到白衣面前,整了脸色,用恭敬的口吻道:“盟主,怎么处置这个老妖婆?”
虽然被独孤镇主提着,但是对方力道控制得非常好,看似粗鲁,其实是稳住中了软筋散的十五暂时不要倒下。
白衣抿唇,看着十五满头银发。他还没有开口,那唐门女子就嚷起来:“杀了!这女人杀了我们大洲这么多人,不把她抽筋扒皮,难以泄愤。”
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个门派争相附和。
“对,杀了这老妖婆!”
“为了死去的人报仇。”
“不能便宜她就这么死。”
那女子在唐门颇有声望,人称唐四娘,倒不是独孤镇主说的人老珠黄,相反面容姣好,生的一双风流之眼。这女子乃唐老爷的小妾所生,是庶女,她上头有一个姐姐,是大夫人所生的嫡女,被唤为唐三娘。只是,十几年前,据说大夫人“通奸”被抓了个现行,唐老爷一怒之下将大夫人和嫡女唐三娘一起赶出了唐家堡。这本是江湖秘闻,知道的人并不多,那大夫人刚出四川,就被人追杀落入河中淹死,其女唐三娘也不知所踪。
那以后,小妾虽然没有被扶正,但是身份地位早就不同以往,以大夫人自居,而唐四娘在唐门的势力也如日中天。十几年来,两母女凭借手段,在唐门混得风生水起。因此,她才得此特权,代表整个唐门带着最精英的人前来西陵。昨晚被角丽姬杀死之人,其中一个就是她情郎。看到十五被抓,唐四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盟主,她不是还有一个同伙吗?我唐门有的是手段,让这个老妖婆说出她那个同伙在何处!”唐四娘走到十五身前,手一伸,欲扯掉十五的面纱,却被独孤镇主一把拦住,她不由厉声,“干什么?”
“老妖婆,老妖婆?”独孤镇主冷笑,“人家好歹是北冥的皇后,据说统领了整个北冥,就你,也有资格喊她老妖婆?”
“你刚不也这么喊了?”
“我喊了吗?”独孤镇主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明明喊的是角皇后。”
“你就是喊的老妖婆。”唐四娘愤恨地盯着独孤镇主。
独孤镇主将脸凑到她眼前,“我喊什么,你就跟着喊什么?你这么学我,难道你看上我了?难怪这两日你眼睛就往我身上瞄。我独孤镇主虽然俊美非凡,富可敌国,贪图美色,可是,不是什么货色我都上的。你先照照镜子看自己够不够格,老子选女人挑剔得很!”
“你!”唐四娘脸又红又白,手里飞出一根毒针,攻向独孤镇主。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白衣沉声道:“住手。”
唐四娘不甘心地收回手,“绝对不要轻易放过这女人。越城一战死了多少人,大家忘记了?三年来她的野心就没有收敛过,让她尝尝我们大洲人的手段,等她招出那同伙,就把她大卸八块。”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独孤镇主冷笑,“你以为她是谁?一般的犯人?你想用私刑就用私刑?这一次,她来大洲的目的是什么?她带了多少人?为何现在进城的是两个人?其他人呢?难道就不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真的相信角丽姬独身到西陵?”说着,他看着唐四娘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冷嘲,“唐四小姐,江湖现在谁不知道你带领着唐门来西陵捉拿北冥人?你到处宣扬你来这个地方,就差没有给自己打旗号、发公告了。你真以为北冥人就这么傻,知道西陵凶险,还往陷阱里跑啊?”
他这一说,周围几个门派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唐四娘,而唐四娘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的确是爱慕虚荣,这一次又是代表整个唐门,为此,她命手下之人四处放出风声,各种吹嘘,只等真的灭了北冥人,风光回唐门。到时,整个唐家堡,必然是她囊中之物。可她没想到,这不要脸不要皮,也从不给别人脸的独孤镇主就这么把她做的事说破。
本来七星出动是无比机密的事情,这女人太招摇,再加之唐门这些年来在江湖仇人颇多,其中与柳家、沈家就各种瓜葛,众人早看不惯唐门作风,此时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比起唐门来,那独孤镇主虽然财大气粗,可是这些年,与其交好的门派颇多,证明独孤镇主混得很开。
唐四娘咬了咬唇,干脆扭头不再说话。
独孤镇主再次看向白衣。
白衣点点头,“独孤镇主说的没错,这其中必然有许多蹊跷。先将角皇后带去水牢,但也不可怠慢。”
独孤镇主点点头。
白衣对着十五道:“角皇后,北冥人彻底离开大洲之前,要委屈你了。”
白衣年少时期多经磨难,虽沉默不语,却看得通透。早在十五方才逃跑时,他就看出了些许端倪。再者,角丽姬是北冥皇后,其国内形势不明,若真的对角丽姬用刑或者杀了,北冥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复仇,最终受难的还是大洲百姓。这一点,白衣考虑进去了。
十五当然清楚,也更明白自己暂时不会有事。
独孤镇主同其他六个门派的人一同送十五进入西陵府邸的水牢。此时角丽姬被抓,水牢当然会严加防范。为了保证不出差错,七星将同时看守。这样一来,七星精兵全都集中在了水牢。
看着十五被带下去,白衣重重叹了一口气。
虽抓到角丽姬,但还有一个同伙没抓到是大问题,怎么处置角丽姬更是一个大问题。
“防风。”看到旁边的莲绛一直默然立在暗处,白衣不由开口询问,“你气色不对。”
莲绛手里拿着月光,怔怔出神。他脑子里是防风的记忆,少女抱着月光宝剑,立在槐花下,明媚微笑。
“这是……”他沉声道,“这是,胭脂的剑。”
白衣立在院中的消瘦身影微微一颤,清俊的脸顿时苍白。他低头看着莲绛手里的剑,不由伸出手,终究是没有碰到剑。他收回手,转身不忍再看那剑。
“此剑,已经没有主人。”白衣仰头看着天空,许久道,“暂时,你留着吧。”说完,转身离开。
“公子去哪里?”
“水牢。”
“我与公子同去。”
“你?”白衣回头看着莲绛。
“我不会对角丽姬做什么的。”
白衣点点头,莲绛跟随其后。
水牢在西陵府邸最中间,如今角丽姬被抓,几乎三步一个岗卫,守卫森严至极。
独孤镇主从旁边捞了一大捆干的稻草塞到水牢里面,整个人像一只壁虎一样趴在牢门上,一脸狗腿,“角皇后,你看,我们这大洲水牢待遇还不错吧?方才盟主说了不可怠慢,我可是照办了。”
水牢里寒气很重,好在有这几捆干草,十五坐在上面不觉得寒冷。
唐四娘恨角丽姬至极,软筋散分量下得颇大,里面还加了不知道什么毒。十五觉得全身软绵无力,微微刺痛。
她靠在墙上,不敢使用内力,承受着针刺之痛,很快,额头上就起了一层汗。
旁边的独孤镇主一下看出来了。
“角皇后,我叫独孤,大洲独孤世家大名鼎鼎……目前呢,我只有一个大老婆,听说你们北冥的女人都貌美如花,皇后身边可有没有漂亮的小宫女啊?”
“死性不改!”旁边的唐四娘受不住独孤镇主对十五的各种殷勤。
“我想讨小老婆,与你何干?”
“人家根本不搭理你。”
“放心,等我介绍完自己,角皇后说不定都能看上我。我可曾听说过角皇后是九州第一美人儿。”
“呵呵……”唐四娘凑过来,压着声音,颇为得意,“你没戏了,我那软筋散里面可加了蚀骨散,现在这个老女人全身就像针刺一样痛。”
独孤镇主眉心一跳,却忍住怒火,摆出少许惊讶的神色,“这么阴缺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待会公子要来问话,你最好还是先给她解药,若痛死了,都脱不了手。”
“你还真懂得怜香惜玉。”唐四娘甩了甩头发,露出耳朵上一枚珍珠,“这就是解药,但是我不给!放心,痛不死她。谁让她敢动我唐门的人!”
“啧啧……”独孤镇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唐四娘,“都说四川出辣妹,我看,这是出蛇蝎美人儿,有味道。”
见独孤镇主往日高傲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唐四娘得意地勾起唇,眼波流转。独孤镇主大名,这大洲,可谓人人皆知。
且不说他是神箭百年世家,就他那家产还真能富可敌国,唐四娘远在四川就听说过此人,但此人生性风流,喜欢美色,因此,她心中也有算盘。她如今在唐门虽然混得如鱼得水,但是唐老太太却从来不承认她的身份,因为,她是庶女。
因此,她需要更大的靠山,至于这个靠山,她早就敲定在了独孤镇主身上。见面之后,唐四娘发现这个对女人一呼百应的独孤镇主竟然生得一表人才,她暗送秋波多次,奈何独孤镇主竟然不正眼看她。为此,她各种找机会使绊子,博关注。
两人就靠在旁边眉来眼去。唐四娘突然发现一道阴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回头,刚好对上了十五冷冽的双瞳。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莫名一惧。
“你便是那唐四娘?”
“哟,角皇后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唐四娘挑眉笑道。
十五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我只听说过唐三娘。”
唐四娘脸上的笑瞬间如一张摔在地上的面具,慢慢裂成碎片。
她看着十五的眼神,由骇然到害怕。
“盟主。”
恰此时,水牢入口传来侍卫的声音。
唐四娘几乎逃跑似的退开。
白衣看着静静靠在墙上的女子,对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去吧。”
众人点头,独孤镇主也跟着下去。路过石阶处,唐四娘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害怕,还是脚滑,一下倒在独孤镇主怀里。
“四娘,你这是美人投怀?”独孤镇主调笑道。
唐四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赶紧将他推开。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水牢里就只剩下了白衣、莲绛、十五三人。
见白衣来,十五正要起身,奈何她周身疼得厉害,起不来。
“盟主,别来无恙。”十五扯出一丝笑。
“角皇后此话说得似乎与在下认识?”
十五止了笑,将目光投向墙上。
“角皇后为何三番五次侵扰我大洲?九州有约定,大洲乃最后的净土,不该你们涉入。”
“如果我告诉盟主,此次我来大洲并无野心,您相信吗?”
“角皇后,说下去。”白衣负手,静静地听着。
“我这次来,只是为了寻回当年不幸遗失的圣物。前几日已经找回,本欲回去,却不幸走漏风声,于是就被盟主狙击在此。”
“这么说来,是我们阻拦了角皇后?”
十五道:“我的确对大洲没有任何贪图野心,我的人来大洲两个多月,也并未主动伤过任何人。”
“那今晚二十四具尸体作何解释?”白衣目光一沉,带着森森冷意。
十五蹙眉,“这件事情,中间有误会。但是,一路上,我们伤在盟主手下的人,却不止这个数。”
“角皇后这一次来到大洲,为何孤身来到西陵,其他人呢?”
“这个事情说来,只怕盟主不相信。”
“角皇后不说,在下如何相信?”
方才在院中,十五已经听出角丽姬还带了一个女人进城。难怪角丽姬会使出这种小手段,必是那人指使。
“如果我说,这一路上,我属下伤亡只剩一人,您相信吗?”
白衣一怔。南岭那边得到的消息就是:两个人出现在了独孤府。
“不信。”
“三年前,皇陵结界出现了裂缝,我才能进入大洲天下。但是三年后,结界裂缝在愈合,几日内,就会彻底关闭。”她叹了一口气,“我须带着圣物赶在这之前回到北冥。这裂缝愈合的事情,盟主应该清楚吧。”
白衣点点头。
十五继续道:“当然,大洲天下对我恨之入骨,也可以将我斩杀泄愤。但是……”她顿了顿,眉眼神色睥睨傲然,“我北冥子民一旦知道女皇死于大洲,哪怕是结界愈合,他们都会用尽一切办法攻入大洲。到时候大洲要面对的,可不会只像三年前那样简单了。”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说了实话。我只想带着我的人回北冥。”她语气沉静,“盟主不如考虑一下。”
白衣面色阴沉。杀角丽姬可以祭当年死去的亡魂。但后果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在刚才的路上,白衣就思考过。
“若角皇后所说一切属实,那你带着唯一的属下,我亲自护送你们回龙门。”白衣沉声,“但是,如果你有阴谋,休怪我们大洲不敬。”
“放心。”十五点点头,“我此时被关入水牢,她知道了一定会来。盟主只需要加紧捉拿她就好。”角丽姬要抓她,如今她落在了水牢,角丽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白衣清俊的脸上露出丝狐疑,转身朝外走。
“公子,我有话想问她。”
“嗯?”白衣疑惑地看着莲绛。
“我想知道,当年,她是怎么从胭脂手里夺得月光的。”
“嘻嘻。”十五发出一声怪异的笑,“你和胭脂浓很熟?她死之前可留了话,据说要说给她最亲近的人,不如我告诉你她的遗言?”
白衣脸色雪白,目光阴狠地盯着十五,眼中折射出凌厉的杀气,却终是隐忍地别开头。
那一刻,十五动了动嘴型,“今晚。”
莲绛走过去,十五认真道:“她说,她从未伤天下!”
白衣负手,浑身一震,回头盯着十五,“你真杀了她?”
“她掉下了悬崖,生死我不知道。”
莲绛在一旁似也极怒,一道掌风从袖中迸出,卷起旁边几捆稻草朝十五砸过去。
因为隔着牢笼,那几捆稻草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走。”白衣似一刻也不愿再多留,莲绛静静看了一眼十五,转身跟着出去。
他们刚到转角,十五吃力地挪动着身子靠近稻草,然后从下面摸出了莲绛藏在里面的东西。
屋子里,一个衣不遮体的女人双手被束在床头上,她头发散乱,眼睛被蒙住,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发出嘤咛的声音,“独孤,独孤镇主,你在哪里……我难受得厉害。”
“啊,呸!”独孤镇主一边怒骂一边整理衣服,“你多的是毒药,老子多的是媚药。方才老子说什么了,不是什么女人我都上。还就你这种货色?”
他掂了掂手里那颗珍珠,打开一看,闻了闻,确认是解药之后,他又收起,然后道:“美人儿,我独孤家欠你的啊,为了你,我把色相都出卖了。”说着,他转身走向水牢。
水牢入口守着的正是其他五个门派,看到独孤镇主来,都纷纷露出深长的笑。
“你们笑得太虚伪了。”独孤镇主上前,一把勾住沈大公子的肩膀,“我跟你说,前些日子,我搞了一张药方,一夜七次,保生儿子的。你懂……”
独孤镇主生性风流,这几个门派人人都知他做事不拘礼节,生辰贺礼,一概补肾之物。这几个人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纷纷笑了起来,打趣他:“独孤兄,你又吹了吧。”
“我哪次骗人了?上次送你们家老爷的五石散,懂啊?”
笑声中,一颗珠子滚落到最下方的水牢处。
十五睁开眼看着那珠子,又听到外面的笑谈声,明了几分。
此时的她全身起了一层薄汗,连衣衫都被因刺痛溢出的冷汗打湿,她唯有靠在墙上,平缓呼吸,不敢用任何力气。
那珠子滚到身前,十五吃力地打开,里面有淡淡的薄荷味道,的确是解药。
她放在鼻间,仰头靠在墙壁上,眯着眼,想起白衣的样子。
那一年依旧是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清晨起来,遍地槐花的院子里,那小小茶几上,放着一柄剑,师父早已离开。
她并不知道当年师父为何突然要她出去历练。那决定来得突然,她甚至来不及道别。
之后三年,她和师父失去了所有联系,哪怕问防风,防风也说不知道。
在嫁给秋叶一澈前,她试着给师父送去了一封信,却没想到,几日后师父出现在了京城。
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她闭上眼睛,唇边不由凝着一丝苦涩。
再一次相见,却是这个情景。
若是她告知师父自己是胭脂,师父能否放过自己?也许,师父会。
十五自嘲地摇摇头,可她不会。
师父本就对她失望,若再让师父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竟然是一个北冥人,他该如何想?更重要的是,他如今是大洲备受尊敬的七星盟主,誓要保卫整个大洲安宁,若让人知道他养出一个北冥人,这事情传出去,只会让清白一生的师父身败名裂。
墙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五睁开眼,眸子冷冷地看向墙角,手指一点,一缕寒气从指缝间飞出。只听到轻微的啪一声,一条蛇从墙上掉落下来。
那蛇被十五击成两段,掉落在潮湿的角落,可片刻之后,前后两截身体竟然再次动起来,重新长成了两条蛇,从水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来人。”十五大喊了一声。
外间的独孤镇主和几个门派的人赶紧进来,警惕地看着十五。
屋子里明晃晃的灯光下,女子姿态闲散地坐在地上,白发如瀑布般落在肩头。她抬眸,一双瞳孔如暗夜中璀璨的钻石,明亮却让人觉得冰冷。
“方才盟主已经答应,会亲自押解我和同伴。她待会儿来了,还烦请大家不要伤了她。”
她一说,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几个跨步出去,守在牢门外。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几乎所有兵力都集结在了水牢处,别说我们进去收拾那个女人,你能放得进一只苍蝇吗?”角丽姬颇为怨恨地盯着艳妃。
艳妃拉紧身上的披风,“七星盟和她达成了协议,要亲自送她回昆仑。”
“什么?”角丽姬瞪大了眼睛。
“是的。”艳妃点点头。她们原本是想用月光将白衣等人引到十五的客栈,然后将他们人赃俱获,冲突必起。没想到十五竟然带着月光离开,而七星盟对狼叔那群人没有丝毫的疑心。
艳妃眼底闪过一丝怨毒,“不能让她得逞。”她转头看向角丽姬,“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去引开七星盟,然后唤醒秋叶一澈趁机攻城。”她又低语了几句,顿了顿道:“这样七星盟就会以为他们是同伙。”
“你要放火烧民宅?”角丽姬震惊地看着艳妃。
“这还不是为了造成屠城的假象?如此一来,那七星盟当然不会再相信那女人‘路过此地’的说法了。放心。”艳妃森森一笑,“这大冷的天,火必然烧不起来。只是起一点火星,让他们乱一下。”
“你最好利索点。”角丽姬飞身上了房顶,手中多出一条乌黑的鞭子,对着下方路过的一个侍卫抽了过去。
纤细的鞭子像蛇一样缠住那侍卫的脖子,角丽姬一拉,顿时鲜血飞溅,一颗头颅就飞上了天空。鲜血涌出的瞬间,她眼底有血红的光。
凡有战鬼家族血统的人,一见到鲜血就会燃烧起来,那是一种本能的意志。
“妖女来了!”
角丽姬身形一闪,就朝南面跑去。她当然不可能深入水牢,白衣就在那儿,她不会去送死。
众人见她明黄色的身影,一起一落,先前见过她妆容的霸刀李管事大喊:“就是她!”
众多人纷纷追去,独孤镇主道:“都去追!”
“去追?那水牢怎么办?”柳家的人疑惑地问。
独孤道:“这里三步一个侍卫,苍蝇都飞不进来。我们必须得像先前一样,一起合力,才能擒住另外一个妖女。”
众人迟疑间,唐四娘脸色铁青地走来,愤恨地盯了一眼独孤镇主,“这个水牢,由我来守,她只要敢来,我就能让她生不如死。”说着,她手里多了一对子母爪。
唐家的手段众人又不是没有见过,再者,唐四娘一身杀气地回来,定是那独孤镇主没有“尽善尽力”。
旁人都不想引火烧身,纷纷奔向角丽姬方向。
独孤镇主反应比谁都快,众人一走,没等那唐四娘的子母爪飞过来,他就消失不见。
唐四娘怨恨地咬了咬牙,一下想起了水牢里的十五,对着自己的属下道:“盯着了,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都不准人进来。”说着,她踩着石头阶梯到了水牢深处。
一进去,她倒是怔了一下,因为牢笼中的女子脸上并没有自己期待的那种痛苦神色。她静静靠在墙上,微合着眼眸,白色的睫毛犹如妖冶的蝴蝶,与一头白发相呼应,呈现一种别致的美。
唐四娘握紧了手里的子母爪。
“唐门以毒和机关闻名,但据说,唐家真正的继承人,用的却是针。”牢笼中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眸光冰冷地落在唐四娘身上。
唐四娘顿觉浑身冰冷。
十五收回目光,眼眸温柔含笑地看着水牢的墙壁,用回忆的口气道:“我见过那用针的女子。”
“她在哪里?”唐四娘厉声质问。
“看样子,你认得她!”十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唐四娘脸色惨白,“我问你,她在哪里?”唐四娘靠近笼子,掂了掂手里的子母爪,“你最好说,否则,我会让你尝尝百毒钻心之苦。”
“你想知道她在哪里?”
“说!”
唐四娘手里的爪子一下飞向十五。十五伸手一下扣住,稍微用力,唐四娘整个人都撞在了铁笼上,那力道强得她根本反应不过来,撞上的瞬间,只觉得疼得头晕目眩。耳边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可惜,你见不到唐三娘了,因为,你马上就要入炼狱!”
水牢的洞口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十五闪身一避,那黑影一下缠住了唐四娘的脖子。
唐四娘呼吸不过,张大了嘴瞪着十五。
十五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蓝色的蛇。那蛇头成尖锐的三角,眼珠猩红,只见它突然狰狞獠牙,一下钻入了唐四娘的喉咙里。
唐四娘瞬间滚在地上,捂住喉咙发出呜咽惨叫的声音,她的身体因为剧痛也不停地颤抖起来。
咕咕……可怕的蚀骨声音伴着一股腥臭传来,那条蛇一下从唐四娘的心脏钻出来,飞扑向了十五。
蛇扑来的瞬间,十五手指一捏,一下扣住了蛇的七寸。
这种头上开着花的蛇,她方才见过,被她斩成了两段之后,竟然又变成了两条的妖物。
十五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左手手指一下捏住蛇圆滚滚的腹部,指尖一划,破开肚皮,里面竟然滚出一颗还在跳跃的心脏。
十五看向地上的唐四娘。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女子,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她瞪大着双眼,眼里充满了临死前的痛苦和惧怕,而她的胸口鲜血淋漓,没有了心脏。
十五忍住恶心反胃,直接将整条蛇剖开——这条蛇竟然还有一颗心脏。
待两颗心被挖掉,那条蛇掉落在地上,不一会儿,竟似萎死的蔓藤,开始干枯变小。
十五盯着地上最后变成灰烬的蔓蛇,听到外面一声声惨叫,有几个尸体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轰!那尸体突然像炸弹一样爆炸开来。十五措手不及,忙抬起袖子挡在自己的身前,但是因为水牢太狭窄,她虽闪到墙内壁,那炸起来的火舌依然扑到她面前。
水牢里本就有许多干草,方才独孤镇主担心十五受了寒气,几乎将所有干草都丢了进来。这一瞬间,整个水牢一片火海。
“失火了,失火了!”
西陵府邸的正中间一片火海,瞬间将这个沉寂的夜,照得火光漫天。
艳妃远远地看着那燃烧的火,全身热血沸腾起来。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十五的命!什么凝雪珠,干她屁事!
水牢里全是铁笼铁链子,四周又都是黑色沉沙石,坚固不摧,十五被困在里面插翅难逃,只有等着被活活地烧死。
“哈哈哈……”艳妃看着被火吞噬的西陵府邸,发出疯狂的笑。笑完之后,她突然扭头看向城门处,“莲绛……莲绛。”
角丽姬惧怕那白衣,杀了一个人就疯狂地逃,根本不敢有丝毫的停留。可刚刚跑到城门处,她却看到西陵府邸火光漫天,顿时傻了眼。
刚刚从西陵府邸出来的白衣亦微微蹙眉,冷静吩咐:“都回去救火。”
独孤镇主脸色苍白,转身疯了似的往回奔。
白衣再次朝角丽姬追了过去。
角丽姬大惊,万万没想到白衣还要追来,她心中一急。她如今没有月光,必然不是白衣的对手,心中慌乱,她举起手里的铃铛手链摇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在这个漫天火光、惊声四起的西陵诡异地回荡。
白衣听到这个声音,不由一怔。他站在房顶上凝神盯着角丽姬手中的铃铛,本就无色的脸,在看清那铃铛样子的时候,变得像纸一样苍白,连带神情也跟着恍惚了几分,以至于当南门被撞开的瞬间,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而是手掌凌空,一道白芒直攻向角丽姬。
白芒将火红色的西陵上空照得一片刺目雪白。角丽姬眼瞳大睁,感到凌厉杀气劈天盖地而来,她几乎本能地抬起手。
一种难以承受的尖锐疼痛从手腕传来,她根本来不及检查手腕的伤痛,整个人就被那白芒掀飞了起来,然后摔了下去,同时,手链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又是一道白影如惊鸿闪过,角丽姬下坠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她看见白衣立在方才她站着的地方,神色痛苦,右手紧握放在胸腔,依稀间,似乎看到他握着的,是那两串手链。
噗!周围烟尘四起,角丽姬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碎裂,血沫不断从她口中溢出,而身下被活活砸出了一个坑。她艰难地睁开眼,见独角兽跟着大军涌进了城,然后将她叼到背上。这时,她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不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手腕竟然白骨尽露,方才戴着铃铛链子的地方,一层肉竟然生生被白衣一招给削掉,狰狞恐怖。
“给我屠城!”她回头盯着带着大军冲进来的秋叶一澈,嘶声大喊,“将这群大洲贱民统统给我斩杀!”
秋叶一澈骑在马上,穿着深蓝色绣流云衣衫,头发凌乱地落在肩头,深邃的脸在火光中闪耀着可怕的杀气。
“听到没有,给我杀!”见他不动,角丽姬又歇斯底里地大喊。
杀气凛冽,秋叶一澈的沥血剑一下架在了角丽姬的脖子上,“我再问一声,胭脂浓在哪里?”
“你……你没有……”角丽姬颤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叶一澈。
秋叶一澈眼底浮起一丝冷笑,目光扫过她血淋淋的手腕,沥血剑顿时在角丽姬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痕,“你把她的链子弄丢了?信不信我将你手腕砍下来!说,她到底在哪里?”
角丽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冷眼看着大火漫天的地方,道:“恐怕,她已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你不想死在大洲,趁混乱之际赶紧离开,回到北冥,永生不得进入大洲。”秋叶一澈收回剑,抄起一张面巾遮住面容,驾马朝西陵府邸而去。
角丽姬大笑,“你去晚了,那女人成灰了。”突然,她深吸了一口气——艳妃为了复仇,直接一把火将十五烧死,那她的凝雪珠哪里来?
看着自己露出白骨的双手,角丽姬抬眼扫过周围,恨不得此时将艳妃抓出来。可眼下她带出的人在七星盟的追杀下,死得差不多了,原本想控制秋叶一澈的计划也泡了汤。几日之后,那结界裂缝要愈合,她若再耽误,怕再也离不开大洲了。
角丽姬不甘地盯着西陵府邸,却听闻一声厉啸,“严守各处的门!”那声音带着绵延的内力穿过云霄,响彻西陵上空。
角丽姬脸色大变,咬牙撕掉自己的外衣,草草包住伤口,驾着独角兽冲向西正门。
几个黑影缓缓奔向西北门。
西北门今晚是白衣盟主的两个贴身侍卫守护,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两个人强打着精神立在古老的钢铁铸造的城门处。旁边也立着其他各门派的巡逻人员,知道这是最关键的几日,大家都不敢怠慢。
整个西陵总共四道门,而面向龙门的西正门和西北门是石铁打造,重近万斤,一道门,需要至少八个人才能推得开。平日几十丈高的城墙上除了十步一岗的弓箭手,还有分两列站着的各门派精英。
今晚因为妖女被抓,所有的精英都被调回了西陵府邸。因此,今晚只有平日里巡逻的士兵。以防万一,此处还是安排了白衣公子的贴身侍卫看守,但却是这几日来,西陵最为松懈的时候。
莲绛带着狼叔等人到了西北门,蜷缩在莲绛怀里的阿初像熟睡的猫,柔软而温暖,漂亮的睫毛,肉乎乎的脸,精致得如同一个瓷器娃娃。
心中突然一动,他忍不住低头要亲吻孩子的脸颊,却发现自己戴着面具,只得无奈地苦笑。他转身将孩子交给了狼叔,正欲上前,却被人一下拉住了。
“你知道胭脂去了哪里吗?”沐色侧身站着,紫色的眼瞳里没有往日的璀璨绚丽,倒是一种不曾见过的落魄。他似乎受了极其重的伤,面色苍白,连带唇也毫无血色。
莲绛侧首,“她不过是不想见到你罢了。”
沐色颤声,“她真是这样说?”
莲绛回头,盯着沐色,眼里闪过一丝杀气,“是的。这些日子来,你对她做过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沐色紫色的眼瞳瞬间失去了光彩。他双手扣在胸前,纤细的手指在不停颤抖。
看着莲绛错身离开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箭步拉住莲绛的袖子,“你……你不是防风。”
面具下的眼闪过一抹妖冶的碧色,莲绛冷笑,“我的确不是防风。”
沐色脚下一歪,往后退开一步。若非上前将他扶住的绿意,他几乎站不稳。
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华丽,沐色骇然盯着莲绛的背影,喃喃出声:“莲绛……”他声音很小,到最后一个字,却化成了无奈的苦笑。
他想起在来西陵的路上胭脂置气的情景,想起胭脂不顾风雪从客栈跑去接莲绛的样子。丝丝悲凉游走过全身,最后都涌向心头,合着之前十五的一掌,疼痛瞬间扑压过来,似要将他的心脏碾碎。这种疼痛更甚当年他从厉鬼血池爬出来的时候,他只恨不得将心挖出来,方能解脱。
“公子。”两个疲惫不堪的侍卫见莲绛走过来,忙躬身行礼。
“你们退下去吧。这里由我看守。”莲绛负手立在起了雾霭的夜色中。
“公子,深夜露寒,会伤了身体。属下能坚守,还请公子回去休息。”
“下去。”沉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凌厉霸气。两个侍卫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退了下去。
待两个护卫走远,莲绛手指飞出几道内劲,门前四个巡逻侍卫皆被点了穴。
他回头看向巷子深处,几个鬼狼黑色的身影犹如一阵风一样过来,最后停在莲绛身前。
两个鬼狼屏息取下门中间的横木,其余四人手掌暗使用内力,打算将这门推开。
轰!
轰!
刺耳的爆破声传来,莲绛猛然回头,朝那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西陵府邸上空火光滔天。
“失火了!”
“公子,失火了。”
两个护卫突然赶回来,朝莲绛喊:“公子,失火……”
他们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注意到那被取下来的横木,顿时大惊。
“推!”莲绛厉声吩咐。
几个鬼狼双手一沉,将所有力气都灌输在了手心,沉喝一声,那门发出沉闷的嘎嘎声。
“公子,你做什么?”
两个护卫瞬间反应过来,一个奔向城门处,欲拦住那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城门。
恰此时,西陵另外一头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随即,几道红色的烟火从城门方向呼啸上天。
“有人攻入了西陵。”
两个侍卫脸色苍白。这是城门被攻陷的信号。
门太重,莲绛双手亦放在上方,那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马车的位置。
“走!”莲绛根本不管那两个侍卫的阻止,厉声对巷子处的狼叔大喊。
狼叔早就在马车上,对着旁边的沐色道:“公子,上车。”
“夫人呢?”
“夫人说我们先去龙门。”
不等沐色拒绝,狼叔直接将沐色带上了马车,手里的长鞭狠狠一甩,那马发出一声鸣叫,赶着马车朝城门处冲去。
“有人出城!”
两个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人转身飞快跑开,另一个突然放出一道蓝色的烟花。莲绛手中长剑飞出,那放烟花的侍卫应声倒地,顿时咽了气。
狼叔的马车冲出了城门,莲绛站在城门处大声喊:“无论如何要将阿初送回北冥。”
“是!”狼叔咬牙,几匹马疯狂地往前奔。
听到声音的阿初,突然掀开马车后帘子,隔着窗户看着莲绛,“叔叔,我娘亲……”
莲绛全身寒冷,看着远处的西陵府邸,合掌抱起地上的横木,用力地卡在了两道巨门之间。短时间以内,这道门没有巡逻军的支援就难以被打开。
“少侠,此处有我们,我们必然候着夫人离开。”方才推门的几个鬼狼持鞭傲然而立。
“很好。”
莲绛点点头,身形如鹰掠起,朝西陵府邸飞去。
夜风呼啸而过,刺骨寒风里带着点点雪花,一抬头,头顶竟然飘起了漫天白雪,可水牢深处的火却越来越大。
红光漫天,将整个暗沉的夜照得通红,白衣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沉。
“大火飞雪,妖孽红莲!”这是几日前西岐发来的卦象中出现的八个字。
“去救火!”
“救火!”独孤镇主慌乱地大喊。
此时,一道烟花突然从西北门处燃起。
“盟主,有人打开了西北门。”
白衣眼底闪过一丝骇然。
南门刚才被骑兵撞开,按理说不可能这么快攻破西北门。更何况他已经派出了一半的兵力去阻止那路骑兵。如此看来,打开城门的必然是另外一拨人,而那一拨人是先前就在城中的。
白衣浑身冰凉,喃喃出声:“防风?”无数念头一下涌上,他转身,“随我到西北门。”
独孤镇主一看白衣放弃此处要去守城门,一下扑过去,拦住白衣,“盟主,那……女人还在水牢里啊。”
白衣蹙眉看着那红色的火焰,漫天飞雪中,那些火焰竟似盛开的红莲。
“独孤镇主,难道你还没有发现,那是妖女的调虎离山之计。”柳家堡的人道,“将我们引开,放火烧了西陵水牢,等我们回来救火引起混乱,他们趁机攻城。”
独孤镇主面色苍白,喘着气道:“这……这不对!但是北冥皇后在里面,她若死了,大洲也必然不得安宁。”
“独孤镇主,你此时千万不要贪恋美色啊。”
另外一人劝解道:“既然她敢放火烧,那女人必然逃了出去。”
“不好了,不好了!”
有一个人一下扑了过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
来人正是白衣的贴身侍卫。白衣大惊,上前将他拉起来。
“防风……”那人满脸惊骇,“防风公子杀了阿林,他还将城门打开了,一辆马车出去了。”
“防风……”白衣颤声。刚才无数个猜测的念头都被证实,想到此处,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盟主,还有一列全副装甲的骑兵朝府邸赶来!”
房顶上的守卫突然发出求救的声音,院子里的众人陷入了茫然之中。
两道门被打开,那这群北冥人应该马上趁机进城才对啊,怎么会朝七星盟聚集的地方赶来?
“难道说真的是来救那妖女的?”有人出声道。
“看样子,她真的在府内。”白衣沉声对侍卫道,“你带人去守住西北门,至少这一批自动送上来的人,不能让他们走了。”说着开始部署。
旁边的独孤镇主一听白衣并没有想着如何扑火去救十五,而是开始布置战局,等待那骑兵自投罗网,忙追问:“公子,为什么不救人?”
“独孤镇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这火多大,怎么救人?根本无人进得去。那女人真的在里面也只能被烧死。再说,她是北冥皇后又怎样,放火的必然是他们自己人,这叫引火烧身……”
“住口!”没等那人说完,独孤镇主扑了过去,一拳头砸在那人脸上。
“都住手!”外面的人要杀进来,里面却先乱了,向来寡言的白衣亦不由开口。
独孤镇主收起拳头,看着滔天的大火,几次想进去,但是火势太大,他根本没法靠近。
恰此时,一道黑影突然飞掠而来。
“盟主,有人。”
守在上方的上百弓箭手齐发,那人手中长剑一挥,数道光影瞬间将箭打了下来,而他本人竟一下跳入了火中。
“防风。”看到那个跳入火中的人影,白衣一下脱口而出,试图去拦,却被突然扑来的火舌逼得往后退。
“盟主,那不是防风大人。”方才那侍卫一下惊醒,将白衣往火后面拉,“他是妖女一伙的。”
“我守在这里。”白衣眼底起了杀意,“其余人按布置行事。”
众人纷纷退下去,唯有白衣负手立在院子里,紧紧地盯着水牢处。
热浪涌了过来,十五手中凝着一道道冷气,将那些热浪逼退,可总有尸体从出口的石阶处滚落到下方,然后自爆。十五非常清楚,有人要将她活活困死在水牢中。
若非这水牢乃沉沙石所筑,早就被烧成灰烬,而自己,即便不被烧死,也会被活埋于此。
手中月光带起一道白芒,前方的铁笼被斩断,十五刚冲出几步,门口又滚下一具尸体,再次将她逼到最下面的角落。
渐渐地,她有些吃不消了。若再出不去,她会窒息而死。她靠在滚烫的墙上,艰难地喘息。
“胭脂——”
黑烟中,一个黑色的人飞奔而来。
“小心脚下的尸体。”十五大喊。
话音刚落,脚下一具尸体果然爆炸开来。随着巨响,那个黑影一下落在了十五面前。
十五慌忙上前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头发散落开来,连带他脸上的面具都裂开了条缝。
“你怎么来了?”
莲绛抬头将十五上下看了又看,连番道:“没事就好。”
“你……”十五拉住他的手,“不是让你带着阿初他们去昆仑吗?”
“他们已经出城了,我来带你走。”他笑着道,然后弯腰蹲在她身前。
“做什么?”
“背你出去。”说完,直接将她背起,又将方才披在身上湿透了的披风递给她,“裹好。”
那披风非常厚,十五裹好后,听到他道:“抱紧。”
于是,她抱紧他脖子,从火中冲了出去。
十五趴在他背上,将头贴着他脖子,能闻到腐烂的气息。但是,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却带着一股清淡熟悉的莲香。那抱着他脖子的手,亦忍不住捧起他一缕发丝,放在脸上轻轻地碰触。那种如绸缎的丝滑感,让她在火海中颇感安心。
“胭脂。”快到门口时,他步子稍微一顿,“外面很多埋伏。”
“我准备好了。”十五一手抱着他的脖子,一手放在腰间,扣住月光。之前莲绛离开,故意将月光给她留了下来。
刚到门口,一道凌厉的杀气逼来,十五将身上的披风甩了出去,莲绛趁机反手将十五抱住,就地一滚。
十五手中月光更是罩起道道光芒,结成一层剑气凝结在她和莲绛周围,因此,那早就等候他们的弓箭还未近身,就被月光的剑气削断。
莲绛就地而起,抓着十五的左手,带着她就跃上了房顶。
十五剑尖一点,借力轻松上去,直接朝西北方向突去。
房顶上埋伏的弓箭手被火海中冲出来的两个人这般精准快速的反应,完全震得惊呆了。
待他们反应过来,十五手里的剑横着一扫,前方埋伏的人如稻草一般,被她强劲的剑气掀翻滚落房顶。
两人一左一右,手中剑同时挥舞起光芒,罩在身侧。
“换身。”
十五侧首看向左边的莲绛,见莲绛眼中有疑惑,她扬起唇笑道:“让你见识一下左手剑。”
莲绛扣着十五的手,用力一拉,十五错身,站在了他左边。
两人依旧十指相扣,没有丝毫松开。不松手,似乎是两人的默契,亦似乎是心灵相通。
十五左手握着月光,右手紧扣莲绛,冲出层层包围。
刚冲出不到二十尺,一个白影闪至身前,立时,一道掌风带着迫人的气势,直接正面而来。
莲绛和十五点足,同时一个后空翻,避开五尺。
白衣负手站在纷飞的大雪中,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因为刚从火堆里跑出来,发丝乱飞,衣衫上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可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周身流转着强劲、凛冽、无畏,誓要绝杀一切的强大气场。
白衣目光在两人身上快速闪过,最后落在了十五和莲绛相扣的手上,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你果然不是防风!”
十五一震,感到莲绛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紧了。
她侧首看着莲绛,那面具裂开了条缝隙,周围火光闪动,能隐隐看到掩藏在下面如雪的肌肤。
她没有问他是谁,而是出自本能,出自潜意识地亦握紧他的手。
白衣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冷笑,“角皇后,这便是你所谓的仅仅路过此处?”
十五看着蔓延的火海,不知该作何解释。
莲绛看着天将明,拉住十五,欲跳下房顶。
“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白衣开口,长袖一甩,一道软剑从他袖中飞出,刺向莲绛,“你将防风送哪里去了?”
那剑快若闪电,还未近身,十五就感到凌厉的剑气似刀刃切割着脸。
她手中月光顿时刺出,一瞬间,两柄剑发出一声脆响,十五和白衣同时后退几步。而方才两剑相交的地方,出现了一条裂缝,整座墙霍然坍塌,烟尘四起。
莲绛拉住十五,纵身奔向另外一边。
刚跑了几步,十五不由颤声,“秋叶一澈。”
莲绛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微微愣住。
西陵府邸的后门处,早就是一片战火,无数骑兵强攻而入。带头那人虽然戴着面纱,手上的剑也裹着一层黑纱,但是扬起的剑气却带着一片绯红。
围攻他的竟然是七星盟的所有精英,他亦多处负伤,却拼命带着人踏着尸体,进入了府邸的内院,朝着十五这边冲过来。
白衣再次出手,十五一把将莲绛推开,转身迎了上去。
两人皆是用剑,白衣身形缥缈,似烟似雾,看不清招式。而十五敏捷灵动,快若闪电,所过之处只能见到一道似有似无的碧影。
白衣的剑如风一样,无处不在,十五手中月光荡起凛冽清辉。她飞快地拆招,也在寻找机会后退。
方才在水牢里,她内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几番下来,她已经显得吃力。
白衣速度越来越快,耳边一阵凉气,一缕银白色的发丝从白衣剑下飞落,十五飞身避开,却不知道脚下竟然早早埋伏了机关。
一直在旁边预防着有人会偷袭十五的莲绛亦顿时大惊,凌厉的剑气如漫天细雨覆向十五。莲绛跨步而上,将十五抱住,从高处跳下,而那个瞬间,他后背空门落在了白衣和弓箭手的视线里。
一直扣在弦上的箭如流星飞出,白衣的剑凝结成一道银色细丝,无所顾忌地攻向莲绛。
十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箭铺天盖地而来,她咬牙,月光划出一道碧光,艰难地截住了那些箭,却挡不住白衣的剑气。
落地的瞬间,十五感觉到那剑气穿过莲绛身体的同时,亦穿过了自己的肋骨,痛得她浑身一凛。
来不及感到疼痛,一道皮鞭将两人卷起,重重丢在了一匹马上。十五抬头,看见秋叶一澈正盯着自己。
他浴血而来,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双眼血红,看起来比她和莲绛还要狼狈几分。
“走!”他咬牙,用力地拍打着莲绛和十五的马匹。
莲绛抱着十五坐在马上,飞快地冲了出去。
“西北门!”秋叶一澈跟着冲了出去。
厮杀声四起,七星盟的人几乎筑成人墙要将他们拦住。十五感到莲绛像那日风雪里一样,压在自己身上。
她忍不住回头,却看到柳家堡主一道金鞭凌空攻向秋叶一澈。
“秋叶!”十五大喊。
秋叶一澈听到这两个字,瞬间陷入恍惚,怔怔看着十五。
“保护王。”
一旁的侍卫扑了过去,却瞬间被鞭子劈成两半。秋叶一澈滚落在地上,身下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倒地不起。
另外一个侍卫将秋叶一澈带上马,紧跟在十五后面。
嘎吱!远处传来一声轰鸣。
莲绛抬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门要关上了!”
十五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十几个七星盟侍卫正企图将门合上,而她的鬼狼部下满身都是鲜血,倒下了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摇摇欲坠,双手扣住沉重的门,企图用最后一点力量稳住它。
“夫人!”他大喊一声。
一柄长矛从他后背穿过,鲜血跟着滴落,可他依然不肯倒下,手撑着门,目光凝视着龙门、昆仑方向。
十五握着剑的手在发抖。她嘶声一喊,一道剑气从月光中迸出,奈何太远,无法将那持长矛之人斩杀。
门缓缓合上,就在那门被合得只剩下不到一个人身位时,那吱嘎之声突然顿住。
一双莹白如玉的手,分别扣住了两扇门。缝隙后面露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和一双妖冶的紫瞳。
“沐色!”看着沐色突然出现,十五惊讶出声,“你快走!”
腰间抱着自己的手突然勒紧,十五只感到身子一轻,莲绛带着她飞身而起,还没有落地,载着他们的马,被人劈成两截。
十五惊讶,看到白衣已经追了过来。
门口的侍卫见沐色挡门,有两个人拿着长矛,直接刺向沐色心脏。
十五手中月光往手心一划,那吃血的月光发出莹莹碧光。随着十五的一声暴喝,月光发出一声长啸,如蛟龙破渊,以闪电雷霆之势攻向城门。
鲜血像一匹红绸,在城门下方铺开。
看着城门遍地的尸体,白衣清俊的脸上覆盖了一层霜,他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眼底暗涌着凛冽可怕的杀意。
他握着剑,慢慢地朝城门处的十五逼近。
十五看向杀气腾腾的白衣,眼神沉痛而无奈。
“走!”秋叶一澈道。他们几个都受了伤,若再待下去必然死路一条。
十五被白衣那审视的目光看得脚像灌了铅,竟然难以挪动,而手里的月光似也沉重得要将她拖入地狱。
莲绛拉住她往城门处走。
“拦住妖女!”
也不知道谁开口,众人齐喊。
“杀了妖女!”
众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西陵上空回荡。
白衣站定,手中剑一挥,那原本纹丝不动的两扇门再一次发出吱嘎之声。沐色扶住门,目光顿时黯沉。
几个白色的身影从沐色脚边蹿了进来,是四头比人身体还大的鬼狼。它们用身体顶着门,要将那门推得更开。
城楼上一个黑影趁机落下,凌厉刀锋直接劈下。
“嗷呜!”其中一头狼一跃而出,在那刀落在十五头上的瞬间,咬住那偷袭者的脖子。
砰!一狼一人同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偷袭者被瞬间咬断脖子,而那鬼狼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它雪白的身体上有类似马蜂窝的密集血洞,鲜血从毛发中溢出,带着刺鼻的火药味。
“嗷呜——”
十五蹲下身子,手放在鬼狼的身体上,那溢出的鲜血瞬间将她手心染红。
鬼狼发出一声呜咽,另外三匹鬼狼亦呼应地发出声音。
鬼狼的血,像沸腾的水一样烫着十五的手,将十五冰凉的血慢慢灼热。
她安抚着受伤的鬼狼,道:“好,我们都回去。谁也不落下。”
“扶着他。”她低声吩咐。
在十五掩护下冲进来的鬼狼,当即化作人形,将受伤的同伴背在背上。
“走。”十五回头看了一眼秋叶一澈,然后拽住莲绛的手。
她一动,城墙上那些弓箭哗啦啦作响,再一次瞄准十五他们。
前方白衣的手一沉,道道波光从他手中的剑荡漾而出。
十五看着白衣周身散发着的杀气,放开了莲绛,低头托着手里的月光,喃喃道:“你若此生要追随于我,那告诉我一声。我将带你回到北冥,永远不会再踏入这大洲一步。若你不肯,我将在此,将你归还于你的主人。”
朴实无华的剑身,突然碧光莹莹,夹带着一声剑鸣。
“好,你也不落下。”十五满意地点点头。
白衣目光森然地盯着十五,“你用我大洲的剑,杀我大洲的子民,你觉得,你今日真的能走掉?”
十五静静地迎上白衣的目光,手指扣住剑尖,月光化成一道碧光,瞬间转入她腰间,消失不见。
远处的人一阵惊愕,而十五身后的鬼狼上前一步,从背后取下一个黑色的包裹。
“夫人。”
十五伸手恭敬接过,取下上面的布条,露出一柄龙骨拐杖。
霎时间,周围传出一声声抽气。
十五握紧龙骨拐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声音清朗,“今日,北冥卫霜发借过西陵,如有打搅得罪之处,先行道歉。但是……”她声音一顿,“若要拦我者,死!”
龙骨拐杖在风雪中发出淡蓝色的光泽,照亮了十五凌厉的双眼。
既然白衣开口,那么,她在大洲一日,就绝不再用月光来杀大洲一人。
但是,为了保护她的子民——那些日日盼望回归昆仑,回到北冥的子民——她愿以象征着皇族荣耀的龙骨拐杖保护他们的安危,护着她身边生死追随的人,踏上那片将他们驱逐的故土。
十五第一次在意识里接受了自己的血统,坦然且没有任何怨言地承担了那份有些突兀的责任。
“卫霜发?”白衣怔怔地看着一头白发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他亦被十五眼底那份无畏所惊醒。
“既然要过,那就看卫霜发夫人,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一落,高处万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