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骇然,可她没有退路。她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咬牙,试图用仅剩下的内力,将体内蕴藏的灵力瞬间逼到龙骨拐杖上。
一道强劲的力量突然从后背灌入,瞬间唤醒她体内的灵力。随着一声嗡鸣,龙骨拐杖发出一声龙吟,立时,一张黄色的结界从头顶张开,罩住了十五身后的人。
那些飞射而来的箭,像是被施了咒语般定格在空中。
同时,十五感到肩头一沉,一股腐败味道传来。莲绛无力地靠在她身上,手心一直抵着她后背,那热力不断涌入她体内,为她撑起龙骨拐杖凝出的结界。
“天快亮了……”莲绛疲倦地看着白茫茫的东边,“胭脂,我怕我坚持不到天明。”
十五微侧着头,将脸贴着他冰凉的面具,“坚持住!你说了,要和我去龙门,去昆仑。”
之前为了骗住白衣和十五,莲绛将灵力全都封住。方才为了支持十五,他强行唤醒灵力,却瞬间受到了反噬。加之那日月重宫被血蝙蝠反噬,他内伤未愈,早就透支不堪,似随时都要倒下。
“想办法走。”他低声道,“不要和白衣硬拼,你打不过他。”
十五胸口似被万箭穿过。
“不要放弃!你们,我,都要带走。”
莲绛面具下涌出一丝满足的笑,“别逞强,结界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然后回头看着旁边的秋叶一澈,最后又落在了护住城门的沐色上。
十五只觉得腰上突然一沉,莲绛用力一推,她一个踉跄,突然落在了秋叶一澈怀里。
莲绛张开双手,一道碧色的火从他身后燃起,形成一道墙,代替了方才龙骨拐杖形成的结界,瞬间拦住了那些扑来的人。
“走!”
白衣见到此墙,当即一震,一剑刺了过来。
他的剑凝着一层白霜,竟瞬间穿过莲绛的碧火。莲绛双手合一,夹住白衣的剑,但是对方杀气太强,带飞起他奔向十五。
“防风!”十五飞快地奔向门口。
沐色一见,牢牢地圈住十五的腰肢,将她拖走。
“放手!”不过一门之隔,看着还在里面的莲绛,十五嘶声大喊。
“关门!”莲绛厉声道。
凌厉的剑气将莲绛带向城门处,莲绛双手合着白衣手中的剑,用自己的后背抵着门缝,“关门。”
听到他声音,还留在里面的两个鬼狼护卫发出一声长啸,一人抵着一道门,慢慢地推动。
嘎吱!听到门合上发出的沉重声音,十五发出一声尖叫,一下推开了沐色,飞奔向城门。
秋叶一澈试图将她拦住,可她就地一滚,避开他的拦截,然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不要关城门!”
“胭脂!”从后面追上来的沐色,手中飞出几道银丝,缠住十五的腰肢。
“不要关上城门。”
“胭脂。”沐色再一次抱着她,在她耳边道,“听话,我们走。”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撩人的蛊惑,轻轻地传入她耳朵里,她浑身不由一软。
“胭脂,我们离开。”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怀中挣扎的女子,身子渐软,霜白的睫毛也缓缓垂下,似要陷入深睡。
在里面一直竭力拦截白衣的莲绛突然听不到十五的声音,一种不祥之感从心底升起。他顾不得白衣手中的剑,侧身看向外面。只见十尺之外,女子跪在地上,身子往后仰,全身无力地靠在沐色身上,双眼半合。
走吧,胭脂,就这样离开。他心底默默道。
虽然他痛恨沐色对她用这种方式,可他宁愿她就这样被带走。面具下的双瞳泛起凄美潋滟的碧色,将她此时最后的样子刻在眼底。
即将陷入黑暗的十五,依然挣扎着试图抬起眼帘。睫毛闪动,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隔着飞雪,她看到一双缱绻温柔的碧眸,似艳阳下一泓春水。
她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扣住腰间的银丝,用力一拉。银丝嵌入骨肉的刺痛传来,让她瞬间惊醒。她另外一只手放在脑后,抚着沐色的侧脸,“沐色,放了我。”她声音清冷,却透着坚决。
沐色一惊。他知道十五意识强大,再一次从他的傀儡术里挣脱出来了。
“胭脂,求你了……”沐色跪在她身后哀求道,“我们走吧。”
十五抚摸着他侧脸的手垂下,痛声,“沐色,不要让我恨你。”
沐色浑身颤抖,缓缓支起身子,惊骇地看着十五的侧脸,看着她冷酷无情的眉眼,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十五推开沐色,从地上爬了起来。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震惊,碧色的眼瞳里映出那女子踉跄朝他跑来的情景。
失神震惊之间,剑一下从他掌缝间穿过。阴冷寒气从白衣手心传递,沿着那薄软的剑,瞬间凝在了剑尖,形成一点白光,立时飞向冲过来的十五。
这一剑,负载了整个西陵七星盟的绝杀之心。而十五,受此一剑,必死无疑。莲绛脑中一片空白,周身的血突然倒流,瞬间涌上他双瞳,原本潋滟的碧色变得阴森诡异,而他手心亦燃烧出一团红色的火焰,犹如血池中盛开的红莲。
“恶灵!”看着莲绛手里燃烧起的红莲业火,白衣发出一声低呼。
那包裹着剑的火焰,突然变成一张女人狰狞的脸,朝白衣扑了过来。
白衣立时将剑用力一抽,左手横切而出,一道掌风打了过去。
莲绛侧首看了一眼白衣,眼底掠过一丝无畏的冷笑,转身面向城门外,然后扶住两扇门一点点地将门合上。
白衣全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而碧火结界早就散开。被结界挡住的人不理解白衣为何突然收手,站在最近的柳家堡人眼见莲绛露出了空门,手中金色鞭子瞬间砸了过去。
杀气漫天而来,莲绛正在合门,阻止十五进来,对背后的偷袭全然不知道。
白衣回神,见那金鞭罩向莲绛,倒抽一口凉气,沉声,“碧瞳!”然后徒手接住了柳家堡主的金鞭。可他却无法替莲绛拦截住金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强势残忍地落在莲绛后背上。
莲绛几乎被那强大的力量压碎在了城门之上。那力道穿过他身体,连带他脸上的面具都再次裂开一条缝隙。
暗紫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可他仍然没有放弃。
“带她走!”他大声朝秋叶一澈吼道。
十五奔到了城门前,一下跪在了莲绛身前。她双手扣住门,使劲想要将他从里面拽出来,可那门不但没有开,还在继续合上。
“跟我走!”看着他面具下滴落的鲜血,十五无力地跪在门前,双眼含泪地哀求道,“跟我走。”
莲绛看着她眼中滚落的泪水,想腾出一只手替她擦掉。
“你回去吧,去昆仑,阿初他们在那边等你。”
“你不是说了要和我一起走?”十五看着他,颤声道,“你说了,要和我去龙门,要和我去昆仑,难道你忘记了?”
“对不起。”他虚弱地回答她,“我不能陪你了。”
十五扣住门,“你只要开门,开门我们就能一起走了。和我走吧。”
莲绛看着十五,笑了笑,用虚弱且歉疚的声音道:“我不是防风。”他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的泪眼,只得低声,“对不起,我骗了你。”这种情形,他只能说出实话,希望她放弃。
十五扣住门的手顿时用力。她看着那面具下藏着的脸,眼底闪过温柔的光芒。她知道他不是防风。早在几天前,她就怀疑了,早在他一步一瘸地跟在马车后面时,她就知道了。
“那你是谁?”
“我……”莲绛摇头,“我谁也不是。你我只是无关之人,你走吧。”
背后攻击再次袭来,莲绛一咬牙,用上最后一丝力气要将门彻底合上,可十五却突然伸出手,一下覆盖在了他的面具上。
他抬起眼眸,感到自己的面具正被她取下来。
面具缓缓滑落,露出那光洁秀美的额头和一双胜过女子的黛眉,睫羽下藏着一双碧色的眼瞳,像水一样清澈,像波光一样潋滟,像翠一样浓郁。
漫天飞落的雪在此刻竟似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白色纱帘,而纱帘之后,就藏着这么一双神秘美丽的眼睛。
她手指一松,面具从他脸上彻底滑落。
那一瞬间,十五看到一个人,从墓地里艰难地爬出,跟着漫山的腐尸,戴着玄铁链子慢慢走到一方莲台前。
莲台里,慵懒地靠坐着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绝艳男子。
白纱飞舞,明月高挂,她看到一个青衣少年缓缓推开高大的木门,步履沉静地走来,然后跪下,双手高举头顶,“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哪里管得了漫天烟火,哪里管得了那些喊杀声,她冰凉的手指落在他那美人裂清晰的唇上,痴痴一笑,“莲绛。”
莲绛震惊地看着十五,发现她正痴傻地看着自己,眼眸轻弯,里面闪烁着明媚满足的笑意。
“你……”他哑声,“你记得我?”
十五手指落在他唇角,“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夫君?”莲绛的碧眸中亦浮起一丝氤氲,他怔怔地看着十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五认真地凝视着他,然后用干净的语声道:“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十五……”莲绛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头颅像被人用锯齿切割般剧痛。
十五笑着道:“莲,跟我走。”
那一声“莲”像一双手,轻轻地拂开那要将他吞噬的剧痛。他亦抬眸,痴痴地凝视着她,“得卿所认,此生无憾。”他扬唇,莞尔一笑。
十五一怔,那门轰然一声合上。
“莲!莲……”十五霍然惊醒,跪在门前用力地拍打着那冰凉的铁门。
可此门丝毫不为所动,连带她的哭喊声都被生生阻断,任由她如何歇斯底里,里面都听不到一个字。
“莲,莲……”她一遍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莲,跟我走!求你,跟我走!”
秋叶一澈看着像疯子一样的十五,终究上前,一下将她抱住。哪知她突地站起来,眼神疯狂,“谁拦我,我就杀谁!”
“胭脂!”
“我不是胭脂!”她尖叫打断,银色发丝贴着脸颊,摇晃在风雪中,声音却十分坚定,“我叫十五,永远的长生楼,十五!”
远处跪在地上的沐色发出一声无力的笑。
胭脂,她的确不是胭脂了。
秋叶一澈双眼沉痛地看着十五,颤声,“十五……”
“我要进去救莲。”
“好。”秋叶一澈上前,慢慢靠近十五,然后趁机一下点住她穴道。
早就处在崩溃边缘的她,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秋叶一澈顺势将她扶住,翻身上了马车。
一辆黑色的马车飞快地前进,所过之处一片尘埃。
车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长发从榻上垂落。
她缓缓睁开眼睛,双瞳没有丝毫光芒地盯着摇晃的马车顶篷,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惊悚,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她发出惊叫:“停车,停车!”
马车里的秋叶一澈听到十五醒了过来,上前将她扶起来。
“秋叶,这是要去哪里?”十五脸色苍白,惊恐地盯着秋叶一澈。
此时她没有戴面纱,面容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冷丽,唯有一头白发,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也见证了他们的曾经。
“马上就要到龙门了。”秋叶一澈看着十五,语声里有着一丝难言的悲伤。
“龙门。”十五抽了一口凉气,“放我下车。我要去救他。”
“胭脂!”秋叶一澈赫然打断她,“好不容易才从西陵逃出来,难道你就要这么回去?”说到这里,马车突然停下。他掀开帘子,周围是茫茫黄沙,漫天飞舞。
龙门天气和西陵截然相反,此时已经接近夜晚,一轮浅浅的明月挂在天边,照亮了整个荒漠。
十五看着黄沙,一怔,原来他们离开西陵已经快一天了。
上来迎接她的是多日不见的流水。流水看着她,当即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阿初呢?”
“睡着了。”
十五坐在马车里,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看向西陵。
秋叶一澈下车,旁边的随从牵来两匹马,“王,该回去了。”
十五恍然地看着他,才想起他如今是大雍皇帝,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秋叶一澈没有回答,目光始终凝视着十五,道:“胭脂,我能带你去一个地方吗?”
十五点了点头。
她被扶上马,秋叶一澈牵着马,慢慢走在前方。两人绕过龙门客栈,最后落在了一个断垣残壁处。
月光清幽,这一处显得格外荒凉。十五有些茫然,看向秋叶一澈。哪知他抬头看着那断墙,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胭脂,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
“都过去了。”十五静静地回答。
秋叶一澈心中一痛,点头,“是,的确过去了。”他强扯出一丝笑,侧首看着十五,“元宵,孤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十五迎着他的目光,前尘往事,如今却已是波澜不惊。
“恭喜你。”
“我希望是一个女儿。”他道。
“为什么?”十五开口,瞬间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秋叶一澈并没有回答,看了十五许久,忍不住伸手撩起她一缕白发,“这些年,你受苦了。”
“不,我很开心。”十五凝视着他手中的银丝,“这一生,我终于找到了莲绛。”
龙门与秋叶一澈相遇,竟然错过莲绛九年。
所以,此时的她,一点都不憎恨八年来棺木中受的苦。若非那样,她如何能遇到如此天下无双的莲绛,如何能生下那么可爱的儿子。
秋叶一澈喉咙渐苦,“胭脂,回北冥吧,再也别踏入大洲了。”
“嗯。”十五点点头,可目光却看向西陵。
“你难道还要回西陵?”秋叶一澈震惊地看着十五,“你去救了他,找到他又如何,你始终要离开大洲。而他是南疆祭司,大冥皇帝,一个纯血统的大洲人,他根本不能进入北冥。”
十五抿唇一笑,然后闭上眼睛,遮住眼底的决然,没有回答。
“胭脂……”
“不用担心我。”十五朝他笑了笑,“你该起程了,否则你无法赶在元宵之前回到大雍。那是你第一个孩子。”
秋叶一澈欲言又止,“我相信你能分清轻重,不会做傻事。”
十五点点头,秋叶一澈才放下一颗心。
他翻身上马,盯着白发苍苍的女子,“胭脂,再见。”
“你忘记了?”十五挑眉,“北冥和大洲,永远不会再见。”
苦涩涌在心头,秋叶一澈点头,“保重!”扬起马鞭,他踏着黄沙飞奔前进,不敢回头。
夜晚阴寒的风像利刃一样割在脸上,秋叶一澈感受着刺骨的痛。
他错过了一个最美好的女子,他欠了她一生,而他无以还报。
他能做的,就是送她到龙门,到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你,为何我想要一个女儿。因为,我将给她取名为胭脂。我将倾尽一切给她自由,给她一切她所期待的幸福。”
十五看着秋叶一澈远远消失的背影,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秋叶。”
秋叶,再也不见。
“狼叔!”十五唤了一声,很快,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恭敬地立在十五身前。
“即刻带着小公子起程,直奔昆仑。”
“夫人不走?”狼叔吃惊地看着十五。
“七星盟必然还会追来,以防万一,我拦后。还有……”她声音透着让人不敢忤逆的睥睨和霸气,“到了昆仑,直接进入皇陵结界。公子等不得。”
“是!”狼叔点点头,转身飞快朝客栈飞奔而去。
稍后,流水却抱着阿初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流水眼中含泪,走到十五身前,“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这一去,不定归期,但是无论陷入什么绝境,你都要想着阿初,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带着祭司大人一起到北冥。”
十五看着流水,“我一定会带他去!”她不但要救回莲绛,还要带莲绛离开。
流水咬着牙,解开了十五身上的几个穴位。其余几个是被沐色所封,流水没有能力解开。
十五使劲伸手将阿初抱在怀里,低头贴着孩子像极了莲绛的脸。
“娘。”小莲初睁开了漂亮的眼,目光盈盈地看着十五。
“阿初,你回北冥等我,好不好?”
“娘亲要去哪里?”阿初反手抱着十五的脖子,软糯的声音带着几分害怕。
十五取出他脖子里挂着的长命锁,到此时,她才发现这锁上的碧玉,竟然是三年前她滴血为誓的那块。
“我去接你爹爹。”
“咦?”小莲初眨了眨眼睛,“去接爹爹做什么?”
十五笑了笑,“去接你爹爹回家。”看着孩子似乎有些茫然,她又笑着补充:“是莲绛。”
“好啊。”小莲初开心地拍了拍手,在十五脸上亲了一口,“阿初一定在北冥等娘亲和爹爹回家。”
十五身穿着白色的单衣,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龙门客栈的高楼上。
风拂白发,她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清冷,目光所盯着的地方,马车早就消失。
她跃下楼,翻身上马,却忍不住看向昆仑方向。
“阿初……等我们回来。”说着,她将龙骨拐杖背在背上,戴好面纱,扬起鞭子策马朝西陵方向奔去。
夜晚的龙门荒漠出奇地冷,夜风夹带着沙砾吹在脸上。身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嘶叫,十五用力勒住缰绳,看着对面山丘上,朦胧的月色中,站着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夜风凌厉,刮起那人的长发和飞扬的衣襟,因为隔得太远,她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对方一步步走了过来,十五身下的马又发出一声恐慌的嘶鸣,不安地扬起前蹄,险些将十五掀了下来。
她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放在腰间,暗自盯着那走来的人。
随着那人的靠近,对方的容颜也渐渐露了出来。十五眼底有震惊,最终在那人立在她身前时,眼底恢复了冷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立在马背上道。
月色从头顶泻落,在她脸上镀出一抹让人心寒的皎洁。
那人紫色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漂亮的薄唇扬起一抹苦涩的笑,“胭脂,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冷然,“沐色,你非要拦我?”
“是!”沐色坚定地说,挡在了十五的马前。
“回昆仑!”十五沉声命令,看了他一眼,掉转马头,驾着马从他身边错身而过。
刚走一步,马再次发出惊叫,整个前半身都扬了起来。十五看着沐色固执地拉住她马的缰绳。
“放手!”她回头盯着他,眼底涌起一丝血丝,“不要拦着我!”
“呵呵……”沐色看着十五满是血丝的双眼,“胭脂,你已经疯了……你故作冷静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你将阿初哄回北冥,亦劝我和月夕照顾他,自己却抱着一死的心态重新回到西陵。”他手指紧拽着缰绳不放,“你知道,你救不走莲绛。”
“能!”十五咬牙,声音在风中颤抖。
“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我再说一次,放手!”
没等她说完,沐色突然用力将她一把拽了下来。
在回来时,沐色将她所有穴位都封住,流水只解掉几个,其他的依然被锁住。十五用不上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下来,然后被沐色一下摁在了马背上。
他将她的手扣在背后,紫瞳里涌着骇然,“你之前说的什么?永远离开大洲,不要再管他的事情?!你却为了他一次次地回去。你找到他又如何,你终究要离开大洲,难道带他回北冥?”
“是!”手腕处生疼,她双眼布满血丝,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决,“我就是要带他走!”
“你……”沐色震惊地看着十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带他回北冥?”
“是!”十五深吸了一口气,“他是阿初的父亲,他是我丈夫,我曾对他发誓不离不弃,可我却负他多次。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我要带他一起回北冥。”
“他是南疆祭司,是大冥的皇帝,他父亲是西岐族长,他能放弃整个大洲,和你去北冥?”
“会。”十五坚定地点点头,“因为,他是莲绛。”
“呵呵……”沐色发出一串诡异的笑,紫色的眸子闪过妖冶的光,“胭脂,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十五颤抖着身体,一下将沐色推开,转身就要走。沐色上前一把将她拦住。
“今晚,除非我死,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找他。”
他从背后抱住她,贴着她耳根,阴森森地道:“当日我答应了你,不杀防风,并不意味着,我不杀莲绛!”
十五浑身一抖,沐色抱住她的手越发收紧,同时,一种压迫强势压来。她动弹不得,目光却依然盯着西陵方向,“除非我死,否则,神也拦不住我。”
是的,她早就疯了。
在莲绛面具落下那一刻,当那门合上的瞬间,她就疯了。
十五内力被封,一时无法冲破开,她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沐色吃痛,十五回身一脚踹向沐色胸口,恰落在他先前的伤口上。
十五趁机又翻身上马,可几条银丝从沐色手中飞出。十五飞快地扣住腰间,月光顺手而出,荡起一道冷澈的光,将那些银丝一一斩断,剑尖一震,瞬间指向沐色,直直地抵着他的心脏。
沐色往前一步,感到胸口一阵温热,他低头,看着鲜艳的血沿着剑尖溢出,瞬间染红了整个衣衫。他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女子。阴冷的风从荒漠中吹过,撩起她凌乱的白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唯留下血丝密布有些狰狞的双眼。
“沐色!”她握紧月光,厉声大喊,“我对你信任至极,你却利用我的信任,利用我对你没有丝毫防备,对我使用蛊术,强迫我忘记莲绛。”她顿了顿,“沐色,真的不要逼我恨你。”
“呵呵呵……”沐色扬起漂亮的脸,看着十五,笑得比方才还阴森诡异,“胭脂,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至亲。”
“那莲绛呢?”
“挚爱!”
沐色恍然,“所以,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既然如此,那为何十二年前,你要千里迢迢来寻我,你要无处不在地保护我,哪怕违背当初你爱过的秋叶一澈?为什么?”
“我……”十五眼神沉痛,“十几年前,我曾遇到一对夫妻,他们授予我许多,并赠予我一支木簪,让我去回楼寻一个胸口有朱砂痣的少年,并护他安危三年。三年之后,是去是留,由我自己决定。”她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几缕颤抖,“可我在龙门遇到了秋叶一澈,然后,我寻错了人。”
“所以,你寻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沐色凝视着十五,苦涩地问道。
“我要寻的那个人,是莲绛!他胸口有一粒朱砂痣,但是我找错了人。”十五声音无比痛苦,甚至带着几许悔恨,“我错过了他九年!”
“呵呵呵……”沐色突然撕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被鲜血染红的胸膛,然后用手一摸,擦去肌肤上的鲜血,露出了十五剑尖右侧的一粒鲜红的朱砂痣,“是这粒吗?”
十一年前,秋叶一澈和碧萝要杀沐色,当着十五的面,将沐色胸前的皮肤连带那粒朱砂痣一起挖了下来。可如今,那消失的朱砂痣竟然重新长了回来。
十五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你错以为我是莲绛,暗中保护我。”他吃吃一笑,“之后在睿亲王府你护我,宠我,溺我,那又是为什么?是因为,你发现,我是一只魅吗?”
十五艰难地点了点头。
“呵呵——”沐色长笑一声,“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同情我、怜悯我。”他纤细宛若女子的手指抵着胸口的那粒朱砂痣,“可是胭脂,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你知道我这粒朱砂痣,是为何而来吗?”
十五一愣,握着剑的手一抖,突然想要收回来,可沐色的指尖却一下扣住了剑尖。
“挖掉它,我就让你过!”他命令道,脸上笑容宛如极致绽放的紫罗兰,可那绚丽之下,却藏着肆意之后的颓败。
十五震惊地盯着那朱砂痣,“你不要和我发疯,我没有时间了。”
“你就当我疯吧。”他指尖用力,十五顿觉自己的剑像被强大的磁场吸住,丝毫抽不出来,反而还被引导着刺得更深。
“够了!”十五闭上眼睛,大喊一声,手中月光顺着沐色的力道一下刺了过去。
剑穿过骨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十五猛地睁开眼,月光已经穿透沐色身体。
他依然站在荒漠中,手捂住胸口,凝着十五,身体一点点地后退,主动从剑上退出。
剑离身的那一瞬间,他身体稍一歪,依然站住,仰头看着十五吃吃一笑。
“胭脂,一切都清了……”他道,“你走吧。”
十五胸口沉闷,看着天色,转身奔向西陵。
看着女子渐远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荒漠上,一直站着的沐色一下跪在地上。
鲜血再也无法遏制地从他胸口涌出,他借着头顶惨淡的月光,移开手,发现那粒朱砂痣已被一剑刺穿,就此消失。
他吃力地抬起眼眸,试图寻找她的身影,可一切都是无望。
“胭脂,你知道……这粒朱砂痣是为何而来吗?你知道藏在这朱砂痣下面的心,又是为何而来吗?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就凝成了一滴血,落在我胸口上,烙印出一粒朱砂痣,最后变成了一颗心。可这一切,你都不用知道了。一切都清了。”
沐色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往左边走。一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全都被鲜血染红,天明时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些蚀骨钻心的痛,倒在荒漠中。
连续狂奔了五个时辰之后,她停在了西陵和龙门荒漠的交界处。身下的马再也走不动,十五翻身下马,拍了拍它的头,然后踩着雪,踉跄着走向西陵。
她身上还有经脉被封住,通红的双眼盯着西陵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莲绛,我带你回家。而这个信念像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让几次要昏倒的她都坚持住。最后,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狼狈地站在了西北门前。
城墙上火把闪烁,依稀能看到有人持着长矛巡逻,但是他们并没有发现下面站着的十五。
十五取下后背的龙骨拐杖,仰起头,眯眼看着漫天飞落的雪,任由它们飘落在脸上,冰雪刺骨。那刺骨寒冷进入身体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气息奔走在她体内。
手中龙骨拐杖往前一挥,白色的光芒破天而出,轰的一声砸在了前方的城门上。沉重古老的门顿时发出一阵轰隆声。
这沉闷的声音似从地狱而来,震得城墙都晃了晃,最上方的几个火把瞬间熄灭,引得巡逻的侍卫面带惧色。他们飞快地趴在城墙上,往下方一看。
旋即,惊慌的声音在西陵上空不停回荡。
“妖女,妖女回来了!”
“妖女,妖女回来了!”
经过一天一夜,西陵大火终于扑灭,城中也恢复了安静。
因为西陵府邸被付之一炬,七星盟不得不转到其他地方。还没有稳定下来,七星盟内部就出现了分裂。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南岭独孤世家。
前晚一战未歇,他就主动提出退出七星盟,但是愿意出资金赞助。
而妖女同伙被困在西北门时,七星发动攻击,盟主白衣突然神志不清似被蛊惑一样,竟保护妖女同伙。
因盟主离城门最近,所以受了重伤,昏迷未醒。最有声望的独孤世家又要退出,西陵当下群龙无首。
“唐家堡主来了。”
在场的人不由一惊,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衣衫的高大中年男子和一个妆容精致的美妇进来。
那妇人一进来,一下看到放在厅内,烧得看不清样子,只能凭对方脖子上项链辨认出的唐四娘尸体,当即号啕大哭。
“我的女儿啊。”那女人一边哭一边满目含恨地盯着屋子里的人。
一直坐着的独孤镇主揉了揉耳朵,似实在难以忍受,冷笑道:“唐夫人,你这一哭,是不是七星也要跟着你哭啊?”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就你唐家堡死了人?你看看,我们哪家不是损失惨重。如今盟主都重伤在床,你哭有什么意思。”
除去独孤世家,柳家实力最强,多年来一直和唐门暗中较劲,如今七星盟无首,那唐家堡主突然出现,其目的柳家人也猜了个七八分。听着独孤镇主如此说,马上接口:“我们柳家不管派人还是出资都比唐门多,死伤比你们还惨。若唐夫人要报仇,不如自己带人去吧。反正那妖女刚刚走了才一天,兴许你们现在还能追上。”
“盟主虽然受伤,但是七星都在,为何不大家一起合力呢?”唐家堡主冷眼扫过众人,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柳家堡的人一听,道:“那妖女狡猾,对付她,只有盟主那样武功高强且心思明锐的人领导才行。”
“呵呵……”唐家堡主冷笑,“若这样,那怎么会死这么多人?我女儿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柳家堡的人接话:“唐家堡主这是在质疑盟主的能力了?”
“不是质疑。”地上哭号的唐夫人道,“我还听说,盟主还出手救了妖女的同伙?”
“唐夫人可听说过一句话,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独孤镇主目光森森地落在唐夫人身上,“盟主没有对之前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之前,我们没有权利质疑盟主做的一切。”
唐夫人尖锐的目光落在独孤镇主身上,心中有恨意,却也不敢冲他吼。
“那同伙还被关着吧?他害得我女儿这么惨,我现在就要去审问他。”
“抱歉。”独孤镇主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盟主交代了,目前谁也不能进地牢。”
“独孤镇主方才不是说要退出吗?这看守犯人之事,怕不由你管吧。”
“哟。”独孤镇主笑了起来,“夫人消息可真灵通,这脚都没有站稳,竟然打探得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跟那群北冥人一样,早就埋伏在西陵城内了吧?”
“你!”唐夫人气极。
独孤镇主看她要跳脚,继续道:“我虽然想退出,但是去留也得由盟主白衣决定。因此,只要我在,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去看犯人。”
“为什么?”唐夫人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女儿被烧成这样,你们就该严刑逼供……”
“够了!”唐家堡主沉声开口,“我们这样坐着不是办法。听说盟主伤得很重,何日醒来还不知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可是整个天下的耻辱。”
“唐堡主有何高见?”柳家堡的人冷笑。
“如果大家不嫌弃,还看得起我唐某,在盟主未醒之前,这截杀妖女替我大洲报仇雪恨之事,就暂时让我接手。”
“呵呵呵……”他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独孤镇主突然笑起来。
其他几个门派更是黑了脸。
“独孤镇主有什么想法?”
独孤镇主弹了弹袖子,起身,“天都要亮了,我只是困乏了,要下去休息。”
“报!”
一个急切慌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一惊,看到巡城侍卫跌跌撞撞地进来。
“怎么回事?”独孤镇主蹙眉质问。
“西北门……西北门……”那侍卫吓得不轻,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妖女回来了!”
“什么?”
众人震惊地看着地上的侍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妖女回来了。”
那侍卫说完,屋子里的人个个面色苍白。
“不可能。”旁边的独孤镇主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底有几许惊慌。
“是真的!”那侍卫声音依然颤抖,“她现在就在西北门下。”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踏出屋子去确认。
“她……”霸刀世家的李管事擦了擦汗水,“她带了多少人?”
那侍卫一愣,忙道:“就她一个人!”
“一个人?”
众人又是一片惊讶。
那侍卫见众人不相信,继续道:“她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紧绷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依然没有人提出要去看看。
唐家堡主不屑地看了一眼众人,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一旁的唐夫人亦冷笑起来,“她就一个人,你们还吓成这个样子。本夫人倒要看看,那妖女到底有什么本事。”说着,看了一眼唐堡主。
唐堡主想趁白衣重伤时在七星盟树立威信,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颇为默契地没有阻止。
柳家堡的人更是道:“既然是一个人,那夫人就给那妖女一点颜色看看吧。”
唐夫人挑眉,直接带人走了出去。唐堡主也跟着走了出去。
众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赶紧跟出去。
天刚亮,寒风夹着雪纷扬而下,一行人顶着风雪飞快地赶往西北门,爬到了那几十丈高的城墙上。
“那女人在哪里?”走在最前面的唐夫人厉声质问。
“在下面!”一个守城侍卫指着下方。
唐夫人站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终于在门前看到一个人。因为太远,天又下着大雪,无法看清那人面容,只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雪地上。
唐夫人扬起嘴角,朝着下方的十五大喊:“你就是那角丽姬?”
“她不是角丽姬。”一旁静静凝视着雪中女子的独孤镇主轻声开口。
唐夫人侧首看向他,发现他神色黯然,正欲问,已听到他道:“她是卫霜发。”
“管她是何人,”唐夫人从身后取下了唐家独门武器千机匣,转身走向城门,“开城门,我要手刃这杀我女儿的妖女。”
“那唐夫人可要小心咯。”独孤镇主拉紧身上的披风,摆出一副此戏必看的期待神色。
他身后其他门派的人也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唐夫人抱着千机匣来到离十五大概二十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天已经亮了,加上两人距离很近,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眼里是翻腾的惊骇和震惊。
大雪如鹅毛,片片落在那女子身上,甚至有些凝在了她卷长的睫毛上。她轻合着双眼,眉目透着一股清冷,周身气息安宁,看上去有一种出尘之美。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烧,死前连心脏都被挖了出来,唐夫人直接扣动扳机。
城楼上方的众人纷纷抽气,见唐夫人占了先机,纷纷替十五抱不平。
“暴雨梨花针?”
银针淬毒,飞驰而去,可地上的女子竟然一动不动。唐夫人心中窃喜,只要中针,瞬间便会暴毙而亡。
十五突然睁开了眼,看向唐夫人。
只是一眼,唐夫人就感到一缕凉气从脚底瞬间蹿入身体。女子张开双臂,宽大的水袖在拦住那些毒针的同时,竟如白鹤上天,整个人一下飘了过来。
“唔!”唐夫人感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从后背传来,有一只冰凉的手掐着自己脖子。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被“钉”在了城门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怎么出手的?
她俯身抓起唐夫人的衣服,像拖一具尸体一样,随手一扔,抬头看向城楼。
“我的人呢?!”
风雪中,白发飞扬、目光冷厉的她,如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
周围鸦雀无声,全都惊骇地看着她脚下躺着的唐夫人。
独孤镇主惊骇地看着十五,半晌吐出两个字:“疯了。”
他这一声,如惊雷落地,所有人都惊醒了。
守城的人赶紧将城门合上。
轰隆!城门发出一声巨响。
“妖女!”唐家堡主颤抖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可他却没有冲下去试图将唐夫人带回,而是站在高城墙上大喊:“你这妖女,到底要做什么?”
“很简单!”十五一挥手里的龙骨拐杖,负手傲然立在雪中,“将我的人送出来!”
唐家堡主咬牙,“妖女,你不要太猖狂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若有本事,你就进城,自己带走!”
十五冷笑,扫过众人,“看样子,你们是不会放人了?”
“放人?”唐家堡主道,“我们不但不放人,也不会放过你这凶残的妖女。妖女,你作恶多端,迟早会遭报应。”
“报应吗?”十五扬眉笑了起来,她用脚踹了踹地上躺着的唐夫人,“唐堡主,此情此景,难道你不觉得,是你的报应吗?”
唐堡主一愣,城墙上的众人目光纷纷转向他。
“这不是当日你最宠爱的小妾……哦,不。”十五摇摇头,“有资格拿着千机匣的女人,应该是唐家的女主人吧。唐堡主,你的夫人就在这里,你都不下来带她走?将她留在这冰天雪地里,难道你忍心?”
唐堡主脸色苍白。
十五声音陡然一冷,“当年堡主为了这个漂亮的女人,将自己的结发妻子丢在结了薄冰的池子里,连女儿都不放过……”
“你这妖女不要造谣,你乱说什么?”
“乱说?前天晚上被烧死的是唐四娘,那唐堡主可记得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叫作唐三娘?”没等他回答,十五继续道:“堡主应该不记得了,在你的记忆中,她应该也被丢入水中淹死了。”
“妖女,妖言惑众!”唐堡主声音急切,呼吸有些沉重,“你不要以为你用这样的方式激我,我们就会将城门打开,放你进来。”
一旁的独孤镇主不由蹙眉——大祸临头了,倒把他们搬出来做挡箭牌,脸皮真厚。
“是吗?”十五点点头,目光再一次扫过众人,“既然如此,那我也把话说开了。此行,我就是来带走我的人,我卫霜发在此立誓,北冥从此不再干扰大洲。但是,如果有人要阻拦,休怪我无情。”
“你要硬闯?”在言语和气势上,唐堡主依然强势,不愿意输给十五。
十五目光落在他脸上,“我给你们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他,否则,我卫霜发第一个拿你唐家堡开刀。刚好,唐三娘做梦都想灭了唐门,若堡主坚持不开,那我倒愿意帮唐三娘实现这个愿望。至于这个唐夫人,就暂时留在我这儿了,但十二时辰之后,她是死是活,都由您唐堡主决定了。”
奄奄一息的唐夫人身体突然抖动,瞪大眼睛看向唐堡主的方向,动了动唇,眼神里满是哀求。
“唐堡主,你夫人在喊你救她呢。”十五声音冷恻恻地传来。
独孤镇主上前,“唐堡主,你不下去救你夫人吗?”
其他门派的人都跟着附和,“唐堡主,你夫人受了很重的伤。”
唐堡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妖女,我大洲之人怎能受你威胁?为了大洲安宁和平定,我唐家堡绝对不受你所迫!”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让十五觉得好笑。她低头看着地上痛苦的唐夫人,“唐夫人,你当年不惜一切手段要跟这个男人好,看到了吧,在利益和生死面前,他根本不在乎你。”
唐夫人目光含恨地看着高处的唐堡主,可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冰天雪地的滋味好受吗?”十五冷眼瞧着她。
“妖女,你不要挑拨离间。”
“那,十二个时辰后见!还有,若我的人少了一根毫毛,你们所有人都必须给他陪葬。”说完,十五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锋一样落在唐堡主身上。
唐堡主被她看得一寒,但一想到大家都在此处,内心又稍感安定,“那就要看你这妖女能否坚持十二个时辰。”唐堡主眯眼,“我实话告诉你,你来之前,我就发出了江湖救急信,十二个时辰之后,这里将变成你的坟墓。”说完,他转身飞快地下了城楼。
看着唐堡主仓促离开的背影,独孤镇主担忧地蹙了蹙眉。
“独孤镇主有什么高见?”柳家的人低声询问道。
“我说过,我只负责出钱。”他先前几次袒护十五,其他人也不是傻子,多少会看出来。
“不过,她也不敢进城吧。”柳家的人自言自语道。
一行人默默地回到七星盟暂住的地方,在路上却看到独孤世家的侍卫骑着马飞奔而来。
“镇主。”那侍卫跳下马,朝独孤镇主行了一个礼,压着声音禀报。
见那侍卫行为怪异,众人纷纷盯着独孤镇主,却发现独孤镇主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回事?”柳家的人着急地问。
独孤镇主蹙眉,“有人劫狱,将假防风带走了。”
众人大惊。
独孤镇主飞快赶回地牢,发现地牢里简直就是一个新的屠宰场。
十几名侍卫全都倒在血泊中,胸口被剖开,心脏位置,什么都没有。
因为一直下雪,地窖里比往日更加阴暗潮湿,浑浊的水从石缝里点点滴落,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啪!声音再次响起,那被吊在墙上的人,终于动了动。藏在发丝下的脸,格外苍白,甚至带着一点不正常的青色。莲绛目光落在脚下,才看到自己双脚悬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小蛇。
有人用链子将他吊在墙上,似乎害怕他逃跑,还故意用特制的白骨钩钩住他。
这种钩子是用墓地里挖出的白骨制成,阴寒至极,专门对付那些法术灵力高强之人。如果没有记错,八年前,他曾用这把钩子将南疆灵力最强大、最阴邪的祭司蓝禾关在了圣湖下的水牢。时过境迁,没想到八年后,自己被人用同样的方式关了起来。
感受到了他的苏醒,白骨钩立马晃了晃,发出感应。一瞬间,他感觉到无数寒气钻入身体,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抿着干裂的唇,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咔嚓!幽暗处传来石门开启的声音。
他微微抬眼,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扫了那人一眼,他移开目光。
门口的黑影微微一愣,然后走了进来。
地上游走的蛇见她进来,纷纷绕开,缩到了角落,钻入缝隙消失不见。
她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然后掀开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一头枯槁的白发和一张长着桃花眼的脸。
“你看到我难道不惊讶?”
墙上的男子不动声色,只是将目光落在角落,恍似未闻。
女子冷笑,又上前一步,踮起脚,藏在袖下的一只怪异的手扣住他的下颌,眯眼欣赏了起来。
“莲绛啊!”艳妃发出一声冷笑,手指一点点地触摸他的脸。
莲绛偏头,试图避开她的手,可她却已经凑了上来,唇落在他嘴角,“莲绛,看着我。”
莲绛依然未动。
艳妃突然抓着他肩头的白骨钩,用力往下一扯。尖锐的白骨钩再次深入他骨肉,安静的地窖里顿时传来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剧痛让莲绛抽了一口气,可他依然没有哼一声,反倒直接闭上眼睛。
伤口处黑色黏稠的血顺着钩子溢出来,发出一阵阵腐败的恶臭。
看到那乌黑的血,艳妃诡异地笑了起来,“这尸毒已经进入你的血里面了呀。看样子,不过几日,你就要开始腐烂了……”她目光落在这张她看了二十多年,爱了二十多年,如今却恨之入骨的脸上。
“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消息?”艳妃凑在他耳边,幽幽开口。
莲绛颤了颤睫毛。
“你以为,她真的能顺利回到北冥?”
身上的链子突然晃动,他赫然睁开眼,盯着艳妃。
见此,艳妃终于放开了莲绛,退开一步,看着莲绛露出满意的笑,“我以为你真不愿意看我呢?”她妖娆一笑,一头白发在灯火下突然流转着水一样的光芒。
莲绛蹙眉,看着她头发瞬间变得乌黑亮丽,犹如一缎黑绸,那张脸也不再是艳妃昔日的脸,而是另外一张妖艳无比的脸,眉眼下还有一朵诡异至极的蓝色花朵,给她的脸平添了一份风情。看到她这个样子,莲绛眼底没有露出丝毫震惊和惊艳,反而有丝嘲讽。
“用蔓蛇花幻化出来的容貌,要么吸食人血,要么吞噬人心,”他摇摇头,“原来,你早就变成了一个怪物。”
艳妃目光一凛,一下冲到莲绛面前,抓着他双肩上的白骨钩,“我变成怪物,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她歇斯底里地道,面容狰狞。
“是我?”莲绛道。
“难道不是你?”她浑身颤抖,恨不得将他吞噬殆尽,“我爱了你二十多年,守了你二十多年,你却弃我如尘。你若肯爱我,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看着她疯癫的样子,莲绛冷笑,“我为什么要爱你?”
他声音清冷,带着惯有的慵懒和华丽,在她听来却是无尽的嘲讽。
为什么要爱你?
艳妃被问得当头一棒。
“我爱你二十年啊……”
“若天下的女人都爱我,那我是不是要将她们都爱个遍?”莲绛扬唇一笑,想起十五的样子。他的心很小,小得只放得下一个人。他目光落在艳妃身上,“你知道为何本宫再也不喊你风尽?”
“为何?”
“你不是。”
“我是!”艳妃歇斯底里。
“你不是。风尽是我舅舅。”
“那又如何?”她颤抖,“就算风尽活着,他和你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就算他活着,哪里会像我一样守在你身边,照顾你一生?”真正的风尽早就死了。
“你顶着风尽的身份,在长生楼和月重宫嚣张多年,还有什么不够?若非你当年是风尽,早在你第一次接近蓝禾时,本宫便杀了你。而不会允许你一次次越轨,不会容忍你挑战本宫的底线。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是风尽。你欺骗外公多年,光这一点,本宫也应将你碎尸万段。那时,本宫给过你选择,你可以离开,本宫不会将真相告知外公。可你执意要留下,念在你曾‘安分守己’过,念在安蓝的情分上,本宫满足你提出的一切,甚至给予你艳妃的身份,让你掌控整个后宫。”
艳妃脸色惨白,被莲绛一席话堵得哑言。
“是你太贪了。”
“我贪吗?难道你就不贪?我不过是想要属于自己的一切。”
莲绛冷笑一声,眼底露出无尽的厌恶。
艳妃似彻底被激怒,扣住白骨钩,恨不得将他整个锁骨都撕扯下来,“你不会接受我?”
莲绛闭上眼睛。
“好!”她手腕用力,白骨钩和他的骨头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犹如她此时咬牙切齿的恨声,“既然如此,我得不到,她也别想得到。”
莲绛再一次睁开眼,碧色的眼里折射出狠戾的光,“你说什么?”
“呵呵呵……”艳妃扬起唇,发出诡异的笑,“你不知道吧,那女人现在就在西北门!”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艳妃,“不可能……”沐色和秋叶一澈明明带她走了。几日后结界的缝隙就会合上,阿初是她的生命,她怎么可能会滞留在大洲?
“你不相信?”
艳妃从墙上取下了铁链,放下莲绛,将他安置在一张滚轮木椅上。
石门被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升降机关。艳妃推着莲绛进去,机关带着两人往上,最后停在了一个小石屋子里。
艳妃推开一扇窗户,这个地方,恰好能越过西北门城墙,看到外面的茫茫白雪。
“你看到了吗?”艳妃指着城门外。
皑皑白雪中,莲绛看到一个人犹如一座冰雕一样,傲然立于雪中。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五。”他颤声,终究念出了这个名字。
艳妃震惊地回头看着莲绛,才发现他眼底露出别样的温柔。她手一横,将窗户关上。
周围一片漆黑,莲绛闭上眼睛,心中默念。
艳妃扳动机关,将莲绛送了下去。
“莲!”站在风雪中,一直在等待的十五突然大喊一声。
她凝目四处望,只看到成千上万支密集的瞄准自己的弓箭,再没有其他人。
她方才分明听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那一声深切的“十五”,直直落在她胸口上。她不甘地四处寻找,“莲,是不是你?”声音灌入真力,顷刻间在整个西陵回荡。
她在风雪中站了五个时辰。还有七个时辰。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七个时辰之后,无论如何她都要看到莲绛。
恰此时,城墙上出现了动静。十五凝目一看,几个身着唐门衣衫的家丁架着一个男人走向城墙。
那个男子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头发散乱,但他身上的衣服十五却认得——鬼狼侍卫。
十五瞬间握紧手中的拐杖,咬了咬牙。
这个时候,十五看到唐堡主走了出来。
他刚出来,被人一下拉了回去。他被拽得措手不及,一回头,看到满脸盛怒的独孤镇主。
“唐堡主,你执意要这么做?”
“独孤镇主,你说了不再插手的!之前这两个犯人在你手上,可是,你把犯人都弄丢了,还是被我找到。这事情,当然得由我说了算。”唐堡主眼底尽是血丝,“下面那个妖女和我唐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要让她感受亲近之人死在面前的痛苦。”唐堡主面色狰狞,似已经有点疯癫。
“白衣盟主未醒,我劝你不要去惹她。”
“哈哈……”唐堡主压着声音道:“援兵就要来了,她进城,就是死。”说着,他转头对两个家丁道:“抽给她看!”
“是!”两个家丁拿起鞭子就要抽那鬼狼侍卫。
“你们住手!”独孤镇主厉声道。
“你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唐堡主轻蔑地看了一眼独孤镇主,转身走向高台,一下夺过鞭子,抽在了那鬼狼身上。
“妖女,你不是很厉害?三个时辰之内,我要把你的人抽成肉沫。”他大喊。
旁边的独孤镇主被人拉到一边,“你劝不住他。”柳家堡的人道。
“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自己女人还躺在下面,却拿一个犯人撒气。”独孤镇主骂道,看了一眼西北门下方,发现十五突然盘腿坐在了地上。
风雪未停,不到一会儿,她整个人都被风雪掩盖,和雪人无异。
那鬼狼侍卫一直咬牙,一声也没有吭。
“怎么会是撒气,他想要将那女人引进来。”
独孤镇主一听,蹙眉看着柳家堡的人,低声道:“卫霜发武功这么高,若真引进来,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再说,真正贪生怕死的应该是唐堡主吧,按照他的性格,他断然不会将敌人引进来。”
“这两人很反常……”
经人这么一提醒,独孤镇主重新回头看着那唐堡主,发现他脸上有着怪异的狞笑,还有一份阴邪。
“他这样子……有点像中邪了啊。”独孤世家世代在南岭,最靠近南疆,对南疆的神秘巫蛊之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蹙眉问:“方才他在哪里找到这两个鬼狼的?”
“不清楚!”柳家堡主摇头。
“不对。”独孤镇主低喊了一声。
“什么不对?”
“没什么。”他不愿多说,只是看着十五。
唐堡主丢下鞭子,“就知道你这妖女虚张声势。”又踹了一脚鬼狼,“都盯着,那妖女要是敢靠近这城门,将她射成马蜂窝。”说着,转身下了城楼。
回到临时府邸,唐家堡主坐在堂内。七星盟的人都坐在里面,没有人吭声。
“怎样?”
一个时辰之后,唐家堡的护卫进来,“那女人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再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两个时辰之后,唐家堡家丁再次禀报,“那女人还在雪地里,没有动。”
“哈哈哈……”他红着双眼,“那女人根本不敢进来,就你们胆小怕事。再将另外一个犯人给我吊在城门上。”
“你够了!”独孤镇主拍案而起,“若唐堡主再私下折磨犯人,我定然将此事禀告盟主。”
“盟主可醒了?”唐堡主嚣张地坐在位置上。
独孤镇主盯着他,“既然如此,到时候可别怪大家撕破脸皮了。”说着,他拂袖而去。
他转身朝牢狱走去,看到一个鬼狼安然无恙地坐在监狱里,才吐了一口气。
他转身走了出去,刚到门口,看到唐家堡的家丁站在暗处。他走过去,那家丁往后面缩了缩,深深埋着头。
“跟你那中邪的唐堡主说一下,让他小心点儿。”说完,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可刚走了不到十步,他发现那家丁竟然跟在后面。
“你干什么?”
那家丁一个箭步冲上来,然后将他整个人一下拽进了旁边的房间。
独孤镇主拔出腰间的信号烟花就要扯,那家丁膝盖一顶,直接压住他手腕,疼得他当即跪在地上。
“独孤镇主。”清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跪在地上的独孤镇主猛地打了个寒战,抬头对上了一双干净清澈的眼和一张绝丽精致的脸。
“你……你……”他盯着眼前的人,“你……你,十五,你怎么进来的?”
十五点点头,“这个西陵不至于拦住我。”
“那是几十丈高的城墙啊。”独孤镇主知道十五轻功厉害,但是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翻越这城墙也太逆天了吧,“你……刚刚不是还在西北门?”
“那是一个雪人。”看到独孤镇主一脸迷茫,十五又道,“障眼法。我从西正门进来的。”
“你不应该是拿着月光一路血杀过来吗?”
十五有点不想和他说话。这人脑子转得有些不正常。
看到十五抿唇不语,独孤镇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得差点跳起来,“他们都要杀你,你怎么就进城了啊?你疯了?那唐老头明显在故意刺激你,让你攻城啊!”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我才来。”
“你脑子是不是给冻傻了,知道他故意引你来,你还进来。”
十五看了看外面,沉声,“不是他故意引我进来,而是另外一个人要我进来。”
“另外?”独孤镇主一头雾水,摆了摆手,“别,我们这里面没有人希望你进来。”这女人如今在大洲就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谁都不敢主动招惹。
“不是你们,是她。”十五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去了监狱,莲绛不在,他去哪里了?”
独孤镇主顿时一惊,“果然是他。”
那晚盟主重伤,昏迷前却独独召见他,要他一定要看守狱中犯人,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那个时候,他就有些怀疑。
“他人呢?”
“这……”独孤镇主正了脸色,“昨晚有人劫狱了。所有监狱里的人都被挖心,他和两个鬼狼侍卫都不见了。今天我们去寻,是唐堡主将你的侍卫寻了回来,至于他……”他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十五。
十五静静地看着外面,脸上没有丝毫诧异和震惊,反而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她果然还躲在城中。”
“她是谁?”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十五压着声音,“为何现在由唐堡主主事,白衣盟主呢?”
“城门关上不久,所有人都攻击那绿眸美人儿,七星盟主却护住他。众人乱成一团时,城中跑来了一群变异的傀儡,瞬间自爆。”独孤镇主沉声,“盟主和绿眸美人儿都受了重伤,两个人都昏了过去,盟主至今未醒。”
“艳妃!”十五咬牙念出这个名字,“你带我去见盟主。”
“你……你是不是真的傻了啊!”独孤镇主一下拦在门口,“我不能让你去。他若真醒了,你必死无疑。”
“我若不去,他一辈子都醒不来。”
“到底什么意思?”独孤镇主脑子一片空白。
“先带我去。”十五沉声。
独孤镇主突然意识到事情应该比想象的严重,不敢怠慢,带着十五朝内院走。
内院守卫森严,都是七星总舵的人,独孤镇主是盟主昏迷前唯一召见的人,因此,很容易带着十五进去。
屋子里有浓烈的草药香,十五让独孤镇主守在屏风处,她独自进去,看见白衣躺在床上,俊秀的脸上还有些伤痕,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瘦。
十五跪在床边,小心地探着他的脉搏,眉头紧蹙。
“你不会想要救他吧?”立在屏风前的独孤镇主有些好奇地问。
十五没有理会他,端起旁边的药闻了闻,眉头蹙得更深,将药倒在了旁边的盆栽里。
“咦,你这又是要做什么?这是盟主喝的药。”
“这是毒药。”十五拔出一枚银针,叹了一口气。
独孤镇主一听,赶紧抓来闻了闻,“没有味道啊,好歹我也懂一点。”
十五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下毒的艳妃是谁?鬼手风尽。”
独孤镇主张大了嘴巴,“她在城内?”
十五凝目看着白衣,替他掖好被,起身,“之前七星盟死的那二十四个人全都是艳妃所为,那傀儡人也是她安排的。”
“那女人是个疯子。杀这多人,她到底要干什么?”
“报复。”一个人有多爱,就有多恨,这种滋味她体会过。
“那碧眸美人儿?”
十五垂眸,眼底涌出一丝痛苦,“莲绛受了重伤,必然在她手里,怕是……”怕是要遭受艳妃那疯子的各种折磨。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比十五更先到,却对城内事一点都不清楚。
十五凝视着窗外的雪,许久,回头认真地看着独孤镇主,“这一次,怕又要麻烦独孤镇主了。”
独孤镇主上前,听着十五的安排,可是越听越心惊。到最后,他面色苍白地盯着十五,声音哆嗦,“你……不能这样,你这分明是……”
“她能在莲绛身边待了二十多年而不暴露身份,可见她是一个忍耐力和城府深得可怕的人。若我们真的去搜查她,只会打草惊蛇。”
“但是,你也不用这样啊?”独孤镇主有些心酸地看着十五。
“只有这样,她才会出现。否则,你把整个西陵夷为平地,她也不会冒头,反而会伺机反咬我们。她是一条毒蛇。”十五笑了笑,安慰独孤镇主:“放心好了,我决定这么做,自然有把握。”
“几分?”
“你要听实话?”
“是。”独孤镇主握紧拳头。
“如果不出意外,至少七分。到时候,就要看独孤镇主的配合了。”
看到十五如此有自信,独孤镇主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论演戏,我独孤镇主倒不输给别人。只是,什么时候开始?”
“不用演戏,真实的。”
“好吧,那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
“今晚?会不会太仓促了?”
“拖得越久,受苦的则是莲绛。”
“那我去准备。”
独孤镇主跨出一步,十五却一下拉住他,“我开一张药方。明日之后,白衣盟主的药,还得劳烦独孤镇主了。”
独孤镇主颇为不满地翻了翻白眼,“没见你对我……哎哎,好吧,真奇怪,盟主可是最想杀你的人呢。”知道十五不会说,他也不再多问,收起药方之后,两人出了门。
蛇像蔓藤一样爬满了整个潮湿的地面,唯有那白骨钩和莲绛身侧,它们不敢靠近,却时不时昂起头,朝莲绛吐出芯子。
莲绛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墙上,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那道石门在安静了快三个时辰之后,终于再次发出声响。
艳妃妖娆地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把刀,挑眉欣赏着他的模样。
“这么疼,都还没有昏过去啊?”她慢慢走了过来,俯身掀开莲绛的衣衫,看着伤口上溢出的乌黑脓血。
莲绛将目光落在一侧,不愿看她。
“呵呵……”艳妃发出一阵笑声,“你是不是凝神想在这里听到西北门的动静?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她勾起他一缕青丝把玩起来,“她好像有点坚持不住了,正在雪中打坐。也对,在雪地里快九个时辰了,是人都坚持不住!”
莲绛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碧色的眸子盯着艳妃。
艳妃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将手落在他的脸上。
莲绛厌恶地蹙了蹙眉。
艳妃露出妩媚的笑,“现在城中戒备,都等着她杀进来呢。你说,她会不会进来?”
莲绛淡淡地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是十五。”
“哈哈哈……”看到莲绛语气这么坚定,艳妃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就这么肯定?”
“依照她的性子,她如要进来,早就进来了。”莲绛扬起唇,噙着一丝冷笑,“天下之大,有什么能拦得住十五?西陵府邸森严,可比得过大冥宫?”
经莲绛这么一说,艳妃笑容一凝。
“她要干什么?”一丝不祥的预感升起——她曾在十五手里吃过多次苦头,那女人诡计多端,而且心思难猜——艳妃心里突然没有了底。
莲绛见艳妃脸上出现了慌乱,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知道十五一定会进来,而且是会不顾一切地进来。自己拦不住她,能做的就是动摇艳妃的心志。
艳妃目光陡然凌厉,“那女人在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兵?”看到莲绛眼底闪过惊愕,艳妃更加确认了这正是十五的想法。
“贱人,还想玩花样。”艳妃声音颤抖,突然掏出那把明晃晃的刀,锋利的刀尖抵着莲绛的脸,“她不进来是吧,我有的是办法让她进来!”
“你让唐堡主当着她的面抽打她下属,她都无动于衷,你觉得她还会进来?”
艳妃手腕用力,莲绛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条血丝,“那是她下属!如果被吊在城楼上的人是你呢?你觉得,她会不会进来?”
莲绛狠狠地盯着艳妃。
“当然,我才不会将你就这样挂在城门上。”她眼神疯狂,“我要用你来慢慢折磨她,让她在没有等到援兵之前就崩溃。”她目光落在莲绛的锁骨上,眼底露出一丝狠戾,“如果我将你双手砍下来,你说她还会无动于衷吗?再将你双腿砍下来,你说她还能安然坐在雪地里调息吗?我再剥了你这张脸,你说她还会不会进来?哈哈。莲绛,我早就想好对付她的方法了!她会不得好死。”
刀尖落在他唇边,将他干裂的唇染了色泽,那一瞬间,他原本就绝艳的脸陡然生辉,看得艳妃不由一震。她挪开刀尖,捧着他的脸,眼底涌出与方才的阴狠截然相反的温柔和深情,“莲绛,你如果肯陪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说不定我会大发善心,让她死得痛快一些。”
莲绛眼底涌起一丝厌恶。
“如果你拒绝我!”艳妃挑眉,面容扭曲,“我就会将刚刚所说的一切,全都用在她身上!即便是她死了,我都要鞭笞她的尸体,在你面前将她剁成肉酱,然后喂养我的这些蔓蛇。”
“你……”莲绛盯着艳妃。
她突然止住笑声,“你可以考虑两个时辰。”说着,她突然抓起莲绛,将他放在方才那轮椅上,推到了门口,又上了那个机关楼梯。
进去之后,莲绛发现里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边角绣着个唐字,莲绛一眼认出那是唐门的标志,再看那人,身形魁梧高大,面容深邃刚毅。和唐四娘有几分相似,应是那唐堡主了。只是,他目光呆滞,双手垂在身侧,看起来十分怪异,一看就知道被艳妃下了惑蛊。
艳妃得意地笑了笑,对唐堡主说:“你现在就想办法打开城门,无论如何要逼她进来。”
“是。”唐堡主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艳妃拉动机关,将莲绛带到高台上,打开窗户,指着西北方,“你就在这里欣赏那贱人如何死在你面前吧。当然,如果唐堡主没办法把她引进来,那就只有委屈你了!”说完,将扣在莲绛身上的四条链子固定在里面,又检查了一番,她才下楼。
唐堡主回来时,看到独孤镇主一群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大厅里,见他进来,如见救星一般,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唐堡主,你的人,大概什么时候能进来支援我们?”
唐堡主一愣。那封信虽然发出去了,但是来回好歹要半个月。他正了脸色,“大家为何这么问?”
“堡主方才出去时,我们重新讨论了一下,那妖女怕是在拖延时间,等着她的救兵来。”
唐堡主眉心一跳,“这就是我之前担心的,所以我一直在逼那个妖女进来,但是,她没有动静。”
“不是还有一个犯人?”柳家堡的人道,“到时候我们稍微打开城门,然后在里面斩杀那犯人。据说他们死后会变成狼,若那妖女不进来,就直接将那狼的皮剥掉!”
“你们这也……”独孤镇主站了起来。
沈家人忙拉住他,“独孤兄,刚刚你也赞同那妖女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兵,难道你真要看我们都死在这里?那妖女这么残忍,我们怎么能手软?”
“哎!”独孤镇主无奈地叹口气,“那如果妖女还不进来呢?”
“哼!”唐堡主道,“我们把西正门打开,柳庄主和沈当家带人反抄,她不进城,我们同样能在城门口将她杀了。我就不信,她能同时以一敌百。再说了,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他眼底血丝密布,目光疯狂,“我们必须赶在她援兵来之前,将她拿下!”
“唐堡主!”
恰此时,一个唐家家丁冲了进来,“我们方才按照你的吩咐,在西北门上稍微撤走了人,那妖女果然站了起来,怕是要行动了。”
“她果然坐不住了。”唐堡主看了看其他人,“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按计划行事。”说着,他拿出唐家堡的千机匣飞快地朝西北门赶去。同时,最后一个鬼狼犯人被带了出来。
众人到了城楼,果然看到十五站在风雪中。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唐夫人,盯着上方,“唐堡主,我要的人呢?”
“你要的人在这里!”唐堡主将另外一个鬼狼犯人推到城墙上,狞笑,“这里有两个,你要哪一个?”
“你!”十五声音陡然拔高,“你最好将他们都放出来!”说着,手一下掐住了唐夫人的脖子,“否则,我现在就将这女人的脖子掐断!唐堡主弃妻女不顾,这要传出去,天下都会耻笑你不是一个男人。”
唐堡主扫了扫旁边,众人暗自点头,示意已经安排好。
“你是不是真如先前所说,只要带走你的人,就不再进犯我大洲?”
“是的!”十五目光锐利,“我可以对天发誓,若违背诺言天打雷劈,永生不得轮回。”
“好。那我们就做一个交换,然后你滚出大洲。”唐堡主命人将吊在城墙上的犯人放了下来,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丁。
“我们数三声,同时交换人。”唐家家丁道。
“你们最好不要耍什么把戏!”十五白发飞舞,目光凌厉,“否则,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碎尸万段。”
“三、二、一。”
十五掠身过去,刚接住那两人,却突然听到头顶一声长笑。
“妖女!”头顶唐堡主面容扭曲,手里竟然还提着一个鬼狼侍卫,笑容疯狂,“你要的人其实在这里!”没等十五反应过来,唐堡主突然松手,那个受了重伤的鬼狼侍卫被丢了下去。
“卑鄙!”十五手中拐杖一挥,借力而起,抱住那鬼狼,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两人都重重砸在地上。
十五被摔得七荤八素,而城楼上传来独孤镇主的一声呵斥,“撒网!”
一张网从天而降,瞬间将十五裹住。
轰!那个女子像折翼的蝶,匍匐在地,长发裹身,极为狼狈。
“抓住了,抓住了!”城楼上有人疯狂地大喊。众人一片欢呼,涌出城门,将地上女子团团围住。
然而,片刻之后,雪地中的女子动了动,竟然缓缓抬起头来。
她衣衫带血,目光疯狂,扫了众人一眼,“你们以为,一张网拦得住我?”
她手中拐杖荡起一道蓝光,裹在她身上的网瞬间被震飞,她厉声,“我本不想杀你们,都是你们找死!”手中的拐杖带着凌厉的蓝光霍然攻向那些唐家家丁,霎时间,漫天飞血。
“唐堡主,怎么办?那妖女,好像都没有受伤!”沈庄主焦急地看着唐堡主。
“呵呵呵……放心好了,她坚持不了多久!”他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果然,他话一落,众人看到十五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然后拄着拐杖一下跪在雪地上。众人大惊。
十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唐堡主,“无耻!你下毒!”
“哈哈哈……”唐堡主见十五不支,发出得意的笑声,“妖女,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傀儡炸弹是你的杰作吧?”
十五喘着气,声音在风雪中颤抖,“但是,我不会下毒!”
“什么下毒?我只是在你那鬼狼侍卫身上撒了一些蚀骨散而已!”唐堡主笑容越发扭曲,然后猛地扭头看向众人,“这个时候,可是杀妖女最好的机会啊。”
他这一提醒,其他几个门派的人,飞身下了城楼,冲向城门。
十五一边吃力地挥动手里的拐杖,一边后退。
“这妖女坚持不住了,杀了她,不要让她跑了!”唐堡主回头看向旁边的独孤镇主,“独孤兄,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把握?你独孤世家死的人也不少呀。”
独孤镇主笑看向唐堡主,“难道唐堡主不也是在等那最后时刻给她致命一击?”
唐堡主一惊,看到独孤镇主勾起嘴角,眼底杀意决绝,然后举起了独孤世家百代相传的银色弓箭,不紧不慢地瞄准下面的白发女子。
唐堡主最恨十五,当然不会让她死在别人手里,但是他手中千机匣射程比不得那独孤镇主的弓箭。他追到城门口也懒得看旁边的唐夫人。手里的千机匣是他亲自改良、内设带毒的爪子,只要进入十五身体,五脏六腑都可以钩出来。
是时机了!
带着青光的爪子直接奔向那女子心脏,可女子身形突然一闪,避开爪子的瞬间,如闪电掠至他身前。
唐堡主只觉得一阵寒气逼面,然后对上一双如亘古之水般幽深的黑瞳。他一愣,只觉得身下一阵剧痛。
“啊!”
他低头,那飞出去的爪子不知怎的竟然落在了自己胯下,钩住了自己的命根子,温热的鲜血涌出。
“我这一辈子,最恨无情无义的男人!你抛妻弃女,有何资格做男人!”说着,她扣动唐堡主手中千机匣的机关,那钩着唐堡主裤裆的钩子瞬间飞回,那钩子生生从唐堡主裆下扯出一坨血淋淋的肉。
唐堡主捂住空荡荡的胯下,大脑一片空白地跪在地上。
高楼上方,莲绛怔怔地看着在人群中厮杀的十五,周身冰凉的鲜血在倒涌。
一旁一直抱着手臂默默欣赏的艳妃扬起眉,蹲在莲绛身前,见他碧色的双瞳里此时满是血丝,身体也在不停颤抖,连带那扣住他肩胛的白骨钩都发出低低的声响。
艳妃一惊,突然笑了起来。
“反正我也成了怪物,不如你陪我一起吧。”她森森笑了起来。回头看向十五,只见三道银色的光从独孤镇主手中飞出,她哈的一声笑了起来,“那女人总以为自己是战神,她太高估自己了。我这就去替你收拾那贱人的尸体。”说着,她飞奔下了高台。
三道银光像流星一样飞出去,带起刺目的白芒。莲绛突觉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看到一个面容呆滞青涩的青衣少年手持月光奋力厮杀,穿过人群,奔到自己身前,伸出了手,说:“我带你回去。”
头上红梅似雪,呆滞的脸上有几道划痕,少年擦了擦手心的汗水,然后拉住自己的手。
我在等一个人,披荆斩棘,为我而来。
他看到长安繁华,烟花漫天,寒风凌厉的城墙上,她踮起脚扣住他的后脑,吻住了他的唇。
他看到她默默站在人群中,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记忆就在此刻,像潮水一样涌向大脑,莲绛坐在轮椅上,眼底的血丝像蔓藤一样爬出他双瞳。随着记忆涌来,他的愤怒,慢慢延伸。
箭似流星直奔向心脏,十五并没有躲避。可就在此时,一道阴寒凌厉的杀气自西面而来,她本能地回头,看到一道红影和一双熟悉的碧眼。
不好!十五大惊失色,手中拐杖本能一挥,拦住了那人的掌风,可自己亦被震得后掠几步,箭错身而过。
看到突来的那个人,下方的人如见救星,可城楼上的独孤镇主却面色骇然。他奔下城楼追到城门处时,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经交织起来。
看到十五被逼得毫无反击之力,独孤镇主心急如焚。可很快,他也发现十五将机会留给自己,于是再一次手持弓箭,瞄准十五。
十五曾说,七分胜算!另外三分,就是意外。若真如此,那么,他们就要乱中求胜!
看到来人身穿红衣,满头银发,十五很快认出了他是谁。在交手的第二招,她就闭上了眼睛,不看对方那妖冶的碧瞳。
来人正是莲绛的父亲,颜绯色。
看到十五闭眼而战,颜绯色倒是一惊,没想到对方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竟先防备他的摄魂术!
十三招,十四招……
十五额头溢出了汗水,防御露出了破绽。颜绯色抓出这机会,手指凝着一道寒气。
寒气飞出的瞬间,三道白光从十五后方奔掠而来,赶在他之前穿过十五的心脏。
白光刺目,旁人几乎看不到这个细小的变化,可他却看清楚了,目光扫去,看到十尺开外,一男子手持银弓立在雪中。
那男子一下冲过来,抓起地上被三箭穿心的女子,然后大喊:“妖女死了,妖女死了。”
颜绯色听到喊声,不由一怔,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
三箭穿心,就算是神,也避不过!
远处众人听到女子死了,仍不敢靠近,反而是将目光求救似的落在颜绯色身上。
他上前,手落在女子脖子上,沉声,“的确是死了。”
众人大松一口气。
“白衣盟主可在?”颜绯色负手立在雪中,淡淡扫过众人。
“盟主重伤还在西陵城内。我们这就带您去。”白衣盟主的贴身护卫上前迎接颜绯色,走到城门口时却忍不住停下来。看着雪地中孤零零躺着的女子,他微微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却还是走了。
尸体在谁手里,最后的荣耀就属于谁!
一群人当即争吵,险些打起来了。
“都闭嘴!”独孤镇主冷眼看向众人,“不如这样,尸体暂时带回府邸,最后到底怎么处置,盟主醒了再说!”独孤镇主将十五的尸体抱起来,“到时候,各派派人一起守着尸体。”
回到府邸,独孤镇主将女子尸体放在其中一口棺材内,七星各派出一人看守。
作为大财主的独孤镇主大手笔地出钱犒劳众人,而在西陵城中被恐惧和压抑笼罩的人终于得到了解脱,趁机通宵达旦地庆祝。
深夜,城内依然笙歌一片,连日的大雪也在这欢庆的氛围中停了下来。
看守尸体的七个人围坐在避风处的火堆旁,突见一唐家堡家丁提着篮子和酒走了过来。
“这是几位当家的让小的送来的,大家也辛苦了。”那人说着,打开篮子,从里面拿出几只烧鸡和上好的酒。众人又冷又饿,毫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谈论何时能回家过元宵。
几人吃着,其中一人突然倒地不起,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也跟着昏了过去。
站在旁边的唐家家丁抬起一张阴森森的脸,转身走到院子中央,一掌推开那棺盖。
棺材里躺着一个全身是血,连面容都看不清的女子,而她胸腔被三箭穿心,看起来有些狰狞。
站在棺材前的家丁,脸上露出疯狂且压抑的笑,“呵呵呵呵……你又躺在棺材里了!”手指放在女子冰凉的身体上,摸不到丝毫脉搏,她面目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眼底恨意并没有因为十五的死而有丝毫的消弭,“你就这样死了,真可惜!你该死在我手里!”
艳妃抓着十五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拖了出来,看了看周围,背起来飞快地离开。
潮湿的地窖里,一屋子的蛇几乎同时发出恐惧不安的声音,簌簌地往门口退去。艳妃推门而入时,那些蛇飞快地涌了过来,逃离这个地窖。
她一愣,看向暗处那个人,不由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莲绛啊,你的魔性似乎苏醒了啊。”
三年前,莲绛从一个半魔人变成了魔人,但是因为他强大的意念,那魔从未将他反噬或者控制过,反而一直都被他彻底封印在体内。在高台上看着十五被众人群起攻之时,他意念开始动摇,体内的魔趁机苏醒。
看着地上仓皇逃走的蛇,艳妃扛着十五的尸体,缓缓走向吊在墙上那人,柔声喊道:“莲绛,你看,我把谁带来了?”说着,将背上血淋淋的尸体丢在了莲绛脚下。
莲绛缓缓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瞳,那些血丝像蔓藤一样延向眼角,布满了额头,目光落在地上那血淋淋的女子上时,他浑身一颤,身体前倾,企图摆脱扣住自己肩胛骨的白骨钩,将地上的女子抱起来。
可他动弹不得,挣脱不开分毫。那些钩子就像生在了他骨头里,嵌入身体,撕扯着他的肉,伤口处黑色的鲜血溢出,将他原本的衣衫染得看不出色彩。
艳妃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蹲下身子,将十五脸上的面纱揭开,抬头看着莲绛,“看到了?是她!”
“呜!”莲绛发出一声呜咽,身上链子哗啦啦作响,其中一条霍然被挣断,他左半边身子斜挂在墙上,想要去抓十五。
“呵呵……”艳妃拽着十五往后一拖,“莲绛,已经晚了!我给了你时间考虑,是你自己不愿意和我一起。这女人死了,你也不能和她一起。”说着,她从地上扯出几条链子,欲将十五的尸体挂在墙上。
“不要碰她!”莲绛发出一声厉吼,妖异碧瞳中的血丝朝脸上蔓延开去。
迎着莲绛的目光,艳妃挑起下巴,“我不仅要碰她,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将这贱人碎尸万段。莲绛,我要你痛苦一辈子!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后还要因你受到凌辱。”
艳妃拖着十五往地窖另一端走去,那一端正是她饲养蔓蛇的地方。
链子哗啦啦作响,声音在阴森黑暗的地窖里不停地回荡。
莲绛一听这个声音,犹如五雷轰顶,记忆不断涌起的头颅再次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鲜血从发丝里溢出,滑过他的眉眼。
他盯着十五被拖走的样子,好似看到了漫天飞舞的亡灵,还有从坟墓中走出的一具具腐尸。其中一具就戴着这样的链子,三步一踉跄,却坚定不移地走到他面前。她说:大人可需要杀人的鬼?
他抬头看着那一轮满月,声线慵懒:既是月圆,那你就叫十五吧。
“十五!”
在这一刻,深埋了三年的记忆,彻底被想起。
原来,这是他的十五。
而他,竟曾经忘记了她,他的妻!
“十五!”他抬起左手,抓住右肩的链子,然后用力一扯,链子应声而断,而他整个人也跟着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站起来,肩头的白骨钩发出声声低鸣,似要将他整个身体绞碎。他难以坚持地再次倒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扣住粗糙的地面,试图朝十五爬过去。
艳妃不由回头看着满脸血丝的莲绛,仰头大笑,“莲绛,你看看现在的你像什么样子?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吗?你还是那个统治整个大洲的大冥皇帝吗?你的天下呢?你的自尊呢?”
“呵呵呵——”莲绛惨然一笑。
他从未想过要天下,他想要的不过是站在最高处,寻找遗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她。
自尊,早在奢求她有一颗真心时就被他抛弃了。
“放了她!”他再一次开口,声音虚弱,犹如风吹沙,随时都会散开。
艳妃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意,她眯眼一笑,“那你求我。”
莲绛忽地抬起头来,碧色双瞳折射出狠戾的光,“我的自尊,她可以任意践踏,但是你,还没有任何资格。”说着,他竟缓缓站起来,双手展开,纤长的手指血丝密布,莹白的指甲竟然变成了诡异的黑色。
脚下的石头发出轻微的震动,石墙也跟着摇晃,远处的蔓蛇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嘶叫,直接钻入石头缝隙了。
咔嚓!莲绛肩头的两把白骨钩瞬间裂开,掉落在地上。
艳妃先是一惊,旋即骇然明白,莲绛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意念,被体内的魔彻底吞噬了。
接下来,他会召唤忘川河下的亡灵。若没有人控制住他,只懂得血腥和杀戮的魔鬼就会掠杀天下,天下将再一次大乱。
“呵呵呵……”
整个地窖都开始摇晃起来,坚固的沙石竟被莲绛周身散发出的魔气震得裂开了无数条细缝,飞快蔓延龟裂开,一双双白骨手伸了出来。
艳妃明白,一旦演变成功的莲绛将见人杀人,见神杀神。
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十五,又看了看剧烈摇晃的地窖和那些要从忘川河底爬出来的恶灵,艳妃一咬牙,打算抛弃这具尸体,自己先跑为妙。
“贱人!”她转身就跑。
可还没有跨出去,衣服就像被钩住,她低头一看,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
她一愣,以为是莲绛召唤的亡灵爬了出来,忙扯了扯裙子,却见那只手依然死死地揪住自己裙摆。她抬脚就要踹过去,却突然看到一直躺在地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黑得像斩不开的夜,如锐利刀锋闪射出来的冷光,将她笼罩。那一瞬间,艳妃只觉得脚底发软,一时动弹不得。
“艳妃!”地上的女子霍然开口,声音阴森得似从地狱传来。
“你!”艳妃感到全身开始发麻。她霍然惊醒,“摄魂术!”难怪自己全身无法动弹,原来是中了摄魂术。
十五捂住胸口,踉跄地站起来,可目光却片刻没有离开艳妃。
“贱人,你竟然诈死骗我!”
十五冷笑,“我若不死,你怎么会现身?你对我恨之入骨,必然会来偷我尸体,折磨莲绛……”
“你不是被颜绯色那妖孽和独孤镇主同时穿心?怎么没死!”艳妃看着逼近自己的十五,不甘地质问。
“你忘记了?我没有心!”十五扬眉。
“你!”艳妃咬牙切齿。感到十五目光中那种可怕的力量负压而来,几乎瞬间,艳妃感到自己膝盖一阵剧痛,好似马上就要跪在十五脚下。她不由一惊。
“你害怕了吗?”十五冷笑。
“你杀不死我的。我体内有蔓蛇。”艳妃挑眉,毫无惧色地迎着十五的目光,可膝盖骨却一点点地裂开,发出可怕的声音。
“是吗?”十五靠近艳妃,“蔓蛇斩成两段,有的会重新愈合,有的直接变异成两条。而你身体内有蔓蛇王,如果把你斩成两截,你的身体会重新愈合呢,还是会变成两个风尽?”说着,十五的手抚在腰间,月光嗖的一声钻出,漾起一道冷冽的光,照亮了十五的双眼。
艳妃看到她手中的月光,不由大骇,“你不是说了不会在大洲用月光?”
“我说的是不用月光杀大洲子民,可没有说不杀怪物。”
艳妃突然看到石屋那头的莲绛,高声大喊:“莲绛成魔了!”
艳妃话刚落,十五就感到地窖里突然涌起可怕的妖气,像一道大浪从身后扑了过来。她自然不肯收回目光,让艳妃从摄魂术里挣脱出来。
这怪物不杀,十五难以泄恨!
那道邪气越来越浓,她后背顿时一紧。
一道影子正慢慢靠近十五,她闻不到一点正常人的气息。
“莲绛。”艳妃眼底亦有几许惊恐。接着,她扯开嗓子大笑,“你杀了我又如何,莲绛已经成魔了!”
丝丝缕缕的邪魔气息像黑烟缭绕而来,像游丝一样缠住十五和艳妃。十五再也控制不住,缓缓回头。
看着眼前这个黑气缠绕,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双妖异碧瞳的男子,十五感觉有一把刀插在胸口,又如重锤落在胸膛,呼吸都滞在了里面。
“莲……”她张开嘴,发出这不清晰的字。
一条蔓藤突然飞了过来,瞬间缠住了十五的脖子。没有等十五反应过来,她便被一下甩在了地上,一口鲜血一下从嘴角涌出。
“唔!”剧痛让十五清醒,她抬起头,看到艳妃袖子里飞出两条蔓蛇缠住自己的脖子,其中一条正狰狞着獠牙,企图钻入她的口腔。
轰隆!头上一块沙石落了下来,刚好砸在艳妃头上,鲜血从她脸上滚落,可她却没有丝毫在意,眼底只有燃烧的恨意,“贱人,我日日都盼着你死在我手里!”
十五欲挣扎起来,艳妃袖子里竟然又钻出同样的蔓蛇,瞬间将十五身体缠住。
而艳妃鲜血淋漓的脸也格外扭曲,她双瞳不似正常人的那种黑色,而是诡异的蓝色,好像她眼底也会钻出两条蛇。
蛇慢慢地收紧,一瞬间,十五觉得自己如被巨蟒缠身,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她周身动弹不得,月光也在方才被偷袭时掉在地上。
“去死吧,贱人!”艳妃疯狂地大喊,“贱人,我要把你的骨肉一点点地吃掉!”
十五看到几步外的莲绛突然站住,阴森妖冶的双瞳在她和艳妃身上来回打量。那森冷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两份是否可取的食物。她突然想起,此时的她和艳妃都满身鲜血。
比起灵魂,鲜血对魔来说更有吸引力。
十五注意到莲绛眼底掠过一丝妖异。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被鲜血染红的十五身上,随即身形一闪,瞬间冲了过来。
莲绛冲过来,竟一手抓着十五,一手揪着艳妃,将两个人一下撕扯开。
那个眼神让十五霎时间明白:在两个“食物”面前,他选择了自己。
数条蔓蛇瞬间被扯断,缠着十五脖子和身体的蛇身,当即掉在地上不停地扭动。
艳妃右手臂里仍然伸出的几条蔓藤死死地缠绕着十五,像是要抓紧这最后的时刻置十五于死地。
莲绛妖瞳一沉,扣住艳妃的右手臂,和方才一样,用力一扯。同时,他将十五摁在了胸前,身体一侧,藏在怀里。
“啊!”
那种如同双臂被生生撕扯掉的痛苦,几乎让艳妃昏厥过去。她整个人也像那些从她身体上被扯断的蔓蛇一样落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扭动,疼得浑身颤抖。
十五也差点因为窒息而昏了过去,好在莲绛的手紧紧地扣住她腰肢,似担心那些蔓蛇又跑来抢他的食物。他的手滑在她大腿上,然后往上一抬,抱着十五离地,而十五也本能地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树獭一样挂在他身上,温软的身体贴着他,周身的血腥味更加浓烈。他低下头打量着她,最后目光落在了她嘴角的鲜血上。
他愣了愣,竟伸出舌头轻轻地舔掉她嘴角的血。十五眼角一酸,她不知道她的莲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待他要舔掉她唇角最后一点血沫时,她一下捧着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莲绛一怔,被怀里十五的动作给惊住。
就在此时,地窖再也坚持不住,一块块巨石坍塌下来。
地上的艳妃也瞬间惊醒,竟试图站起来,想要冲到石门处。
十五咬着牙,一下推开莲绛,捡起地上的月光就要追去,可她刚刚追出一步,莲绛却飞快地伸出手一下抓住她的衣衫,十五瞬间一个踉跄匍匐在地上。眼看艳妃就要跑掉,十五手腕用力一挥月光,贴着地面拉出一道剑气。
艳妃只觉得脚下有些冰凉,心中害怕被掩埋,她顾不得那丝沁凉继续往前跑。刚到门口,她突觉不对,一低头,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她的脚不见了,只有一截骨头立在地上!她慌忙回头,看到自己的双脚合着鞋子留在三步开外。
“我的脚,我的脚!”艳妃大叫,转身去抓自己的脚,偏那地方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几个恶灵伸出手一下抓走了她的脚。
艳妃差点晕了过去。她回头看向十五,见十五手里的月光泛着刺目碧光。她瞬间像蛇一样往前游走,一下钻过了石门。
十五挣扎着要起来,可身体一轻,竟然被莲绛一下提了起来。
轰!一块巨石砸在了十五刚刚摔倒的地方,稍晚一步,十五就会被那落下的石头砸成肉酱。
周围烟尘四起,沙石掉在两人身上,几乎要迷了眼睛。
十五靠在莲绛怀里,惊魂未定,却又见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小心!”她大喊,却见他妖媚的手指突然张开。角落里一张披风一下飞过来,盖住她的头,然后他抱着她,向艳妃方才跑的方向奔去。
十五周身被披风罩住,眼前一片黑暗。她只知道抱着她的莲绛在跑,而周围全都是坍塌的声音。
轰!天晃地动,十五只觉得一片晕眩,整个人突然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吃力地掀开身上的披风,才发现那百丈高的高台全都坍塌了,莲绛则躺在十尺开外。
她顾不得烟尘呛鼻,慌忙爬过去。所幸,那些石头并没有砸到他。
刚靠近的瞬间,他周身黑气盛起,她跪在地上吃力地将他抱在怀里,唤道:“莲。”
“十五。”
一个仓皇的声音传来,十五抬头,看到烟尘中,独孤镇主飞快地跑来。在离十五不到三尺的地方,他双腿一软,一下跌跪在地上,抓着十五的袖子,声音都在颤抖,“有怪物,有怪物……”他大口地喘息,几乎语无伦次,目光落在十五怀里,当即发出一声号叫,“鬼啊!”转身就要逃跑。
十五忙抓着他的手,道:“是莲绛。”
看着周身黑气缭绕、一身阴邪的莲绛,独孤镇主咽了咽口水,“他……他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你替我看着他,再吩咐人去向白衣盟主的客人通报一声,说莲绛在这儿。”
“为什么要去找那客人?”独孤镇主哆嗦,“那人全身一股凌厉气息,三十尺开外我看到他就哆嗦。”
“他是莲绛的父亲。”
独孤镇主大惊,又看了看没有反应的莲绛,“我在这儿守着,我马上吩咐人去找,但是你要快去解决那个怪物啊!”
十五怔了一下,显然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将天不怕地不怕的独孤镇主吓成这个样子。
“是一条长着人脸的蛇,在地上飞快地爬!”他颤抖地道,“它爬得飞快,见人嘴里就吐出一条红色的芯子。那芯子长达几尺,像利刃一下钻入人胸口,把心挖出来,瞬间就吞入嘴里吃掉!那怪物都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心,我在路上就看到三个被挖心的人!”独孤镇主脸色苍白,“妈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物,而且杀不死它!城内还到处都是蛇,那些蛇也吃人心,你砍断了一条,它就变成几条。这里马上就要成为蛇城了。”
“艳妃!”十五喘了一口气,看向独孤镇主,“你有药吗?”
“什么药?”
“你‘强身健体’的药!”
独孤镇主一哆嗦,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十五,脸色绯红,“这是秘制的壮那个什么药……”
话没有说完,十五已经抢过来一把全吞了下去。
“喂,整个大洲只有十粒啊,万金难求啊,你你……”
“看好莲绛!”十五起身,提着月光冲了出去,身形快如闪电,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独孤镇主傻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空瓶子,心痛得号啕大哭。
他突然想起莲绛,忙发出了身上的烟花信号。
紫色的烟花瞬间冲上天空,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莲绛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抬起手臂,下意识地摸向胸前,却摸了一个空,然后僵在那里。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的独孤镇主身上。独孤镇主见他碧眸诡异,连滚带爬地往别处跑,“那个,我什么都没有做!”
“怪物啊,怪物啊!”
“好多蛇!”
全城到处是尖叫声,十五将伤口包扎好,裹着黑色的披风,凝目看向四周,辨听艳妃到底去了哪里。
方才服下的药带着一股灼热,在她体内冲撞,那力道,排山倒海,势若火山爆发。
风撩起她的长发,她目光突然看向城南处,果然看到暗处一个黑影从地上飘过。再凝神一看,是个长着人身,却像蛇一样在地上爬的人,果然是艳妃。
也许是因为吃了人心,她方才被莲绛扯断的手臂,竟然又长出了几条细小的蔓藤。
她在恢复!
十五一个跨步就追了过去。绝对不能让她活到天亮!
艳妃身体贴着地面飞快地爬行,她长发飞散,幻化的面容妖媚,双瞳猩红,不时地吐出红色的芯子,看起来和一条蛇没有任何区别,但她长着人的脸。
十五悄然跟在后面,前方的艳妃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艳妃很快钻进了一个庭院,十五紧跟其后,随即便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那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慌和嘶哑,听得十五头皮发麻。
“救命啊!”
尖叫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足月的婴儿踉跄地跑出来,然后摔在了院子里。出于母亲的本能,女子倒地的瞬间,依然紧紧将婴儿藏在怀里。
她身后跟着面目狰狞、目光贪婪的艳妃,嘴里的芯子飞向女子,就要卷走她怀里的婴儿。
“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
红色芯子紧紧卷着婴儿,那女子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比起成人,才出生的婴儿灵气和邪气更重,对艳妃来说,是最大的滋补。
见女子不肯松手,她吐出的红色芯子顶端突然变成蛇头,直接就要钻向婴儿的心脏。
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看到这一幕,那女子几乎要昏过去,却在此时看到一道碧光从天而降,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小院,一个黑色的身影手持长剑,飘然落在身前。
那缠着孩子的芯子被剑斩断,可婴儿却因此飞上了天。女子惊叫一声,想要接住空中的孩子,可她早吓得没有力气。原本以为孩子要摔在地上,但那黑色身影顿然一移,稳稳地接住了大哭的婴儿。
艳妃芯子被砍断,嘴里鲜血直流。她瞪大猩红的双眼盯着院中站着的黑衣人,突然发出一声厉叫:“贱人!”
十五抱着婴儿立在院子里,抿唇看着地上的艳妃没有说话。
“贱人,你怎么没有被砸死?”
如今一般的兵器根本伤不了她,可十五手里的是大洲最负盛名的月光宝剑。更重要的是,此剑被十五带入棺中深埋了八年,已经附着了其他宝剑所没有的灵气。被它所伤,伤口短时间内难以复原。艳妃一边怒骂,嘴里一边涌出鲜血,看起来十分狰狞。
十五将婴儿放在女子怀里,冷冷地看向艳妃道:“你没死,我就不会死。”
艳妃哈哈大笑,“贱人,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杀我?做你的春秋大梦!”见十五虚弱,艳妃手臂处的几条蔓蛇狰狞着獠牙,直接飞向十五。
十五后退一步,将手中的月光砍出。可艳妃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避开了十五手中的剑,再折身缠住十五的手臂。
那些蛇近身的瞬间,就缠着十五的手臂不放。也不知道方才艳妃到底吃了多少人心,力气比在地窖中还大,那蛇身勒住十五的手臂,几乎要嵌进肉里。
右手的月光发出一声嗡鸣,十五蹙眉,手腕一转,拉出月光,剑气贴着手臂削了过去。那些蛇飞快地闪避,反应慢点的被剑气斩断成几截,掉在地上扭曲一番之后,竟然变成了几条蛇。
立时,整个院子都成了蛇窝。
十五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妇人,“走!”
那女子抱着孩子踉跄地往外跑,“蛇妖,蛇妖!”
她刚离开,整个院子里的蛇竟然像涨潮般涌了过来,不过瞬间就铺满了院子,将十五包围住。
感受到了危险,碧色的月光震动,发出嗡嗡声响。
恰此时,外面的门突然被轰开。十五回头,看到的竟然是七星盟的人。冲在前面的男子一看地上的蛇,脚一软,就沿着石阶滚了下来,刚好落在蛇圈内。
“啊!”
那些蛇一下涌向了那男子,一声惨叫传来。待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时,竟然只剩下了森森白骨。十五微微蹙起了眉。
“我的这些宠物显然没有吃饱。”艳妃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那些蛇得了命令,再一次朝十五涌过去。
见艳妃如此得意,十五冷笑,“都说蔓蛇是至阴至邪之物,我看也不过如此!这蛇阵虽然困住了我,却也奈何不了我。”
艳妃的笑容沉了下来。
“好,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艳妃狞笑一声,猩红的双瞳泛着诡异的光,她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那嘴巴突然变得奇大无比,竟然分开成几瓣,和带刺的食人花一模一样,嘴里不停地有黄色的毒汁流出来,狰狞又恶心。很显然,艳妃为了杀十五,唤醒了体内的蔓蛇。
她像闪电一样扑了过来,还没有靠近,嘴里就喷出一道毒液。十五老远就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当即捂住嘴。可脚下被蛇缠住,她闪避不开,只得往后一仰,避开毒液。
就在她后仰的瞬间,艳妃那水桶般粗大的尾巴一下砸在了十五握着月光的手臂上。登时,月光飞出了几尺远,刚好插在石墙缝隙里。艳妃更加肆无忌惮,尾巴往后又是一甩,直接缠上十五的腰身,将她紧紧圈住。
一道血盆大口扑了过来,那锯齿一样的牙齿直接咬向十五的头颅。
十五目光凌厉,猛地抬起头,双手一下扣住了艳妃比盆还大的嘴巴。
艳妃显然没有想到,内力衰竭的十五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远远听到有脚步声和马蹄声朝这边来,艳妃干脆将十五卷起来,欲将她狠狠甩到墙上。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冷笑,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在离地的瞬间,她翻身骑在了艳妃背上。
一人一蛇纠缠在一起,十五用尽所有内力带着艳妃一起撞向那石墙。
“起!”
墙上的月光得到命令,再一次发出一道碧芒,凝成一张结界,将十五包围住。
墙轰然倒塌,石头全部落在了十五和艳妃身上。结界替十五挡住了大半伤害,而变成巨大蛇身的艳妃,因为身体太过庞大,撞击受到的伤自然也更重。
十五顾不得头晕目眩和嘴角涌出的鲜血,从石头里爬出来,又见艳妃就在身下,她揪住艳妃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艳妃的尾巴再一次挥了过来,十五眼底折射出凌厉的光。地上的月光感受到了主人胸中的愤怒和杀气,霍然飞起,落在了十五手心。
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十五高举起剑,一下刺中了蛇尾。她双手紧握剑柄,大喝一声,那月光就像一把锯齿一样,开始往上破开。
蛇身受到重创,艳妃连声惊叫,用力扭动,那锋利的剑刃一下将她切断。她拖着上半身想要逃跑,十五扑过去,一下揪住了她头发,将她直接摁在了石沙之中。
“我发过誓,不会让你活到天明!”
艳妃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条蛇。可这一次十五早有准备,在那蛇飞出来的瞬间,她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塞在了艳妃嘴里,将其堵住。
艳妃丝毫没有放弃,双臂和腰肢竟然又长出无数条类似根须的蛇出来。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十五冷笑地看着地上的艳妃,“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杀不死你!”
艳妃目露凶光,牙齿突然用力,那石头竟然被她咬碎。
“贱人,你把我碎尸万段了,我同样能找你复仇!”
“你确定你有复仇的机会?”
十五扬起唇,目光冷厉,她一手揪着艳妃的头发,一手突然举起。
艳妃看着十五曲起的五指,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号叫。
十五手指落下,扣在了艳妃胸腔。她纤细的五指此时就像五把利刃一样,穿过艳妃的皮肉,一点点深入她胸膛。
艳妃躺在地上连声抽气。
“唔!”
十五的手一下揪住了艳妃的心脏。
“蔓蛇王寄住在心脏里,若没有了心脏,你不仅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废物。”十五手指猛地用力。
艳妃乞求:“十五,我错了,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放过你?”十五摇头冷笑,“三年前,在闽江,你可想过要放过我和阿初?那个时候,你可想过有今日!”声音骤然一冷,手猛地用力拔出,艳妃那颗心脏就这样被十五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啊!”艳妃全身颤抖,眼瞳放大,看着自己的心脏在十五手心里扑扑直跳。心脏里面盘踞着一条泛着蓝光的蛇。
想起它曾经入住过莲绛的身体,十五全身恶寒,手指用力将那心脏捏碎,顺势将那条蔓蛇也活活地捏死。这种阴邪之物,就该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蔓蛇从体内被挖出来,艳妃那一头黑发瞬间变白,而原本幻化出来的一张脸也慢慢消失,只剩下一张血淋淋的面孔。
她躺在地上喘着气,胸口鲜血直涌,可却没有马上死,不甘而绝望地看着那蔓蛇被十五捏死。
“我的蛇,我的蛇!”
十五满身鲜血地立在艳妃上方看着她,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东边,一缕白雾恰从地平线升起。
地上那些像潮水一样的蛇也因为蔓蛇王的死而消失不见,院子里只剩下一具白骨和狼藉的石墙,以及艳妃。
此时的十五疲惫至极,似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想到莲绛,她又强撑住。
十五戴上披风的帽子,刚走出几步,就看到七星盟的人冲了进来。
“这妖女果然是诈死!”有人突然高喊。
十五一惊,正要躲,却看到那些人涌向了艳妃。
此时的艳妃面容被毁,又有一头白发,竟然被众人当成了自己。
“这女人交给我,你们谁敢动,我唐家堡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你们抢!”坐在轮椅上的唐堡主双眼猩红。
十五废了他命根,看到地上的“十五”,那唐堡主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必要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独孤镇主骇然地站在旁边,看着地上满头白发的人,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昏眩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难过地回头,看到一个满身鲜血的人裹着宽大的披风,黑色的风帽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十五,又看了看地上的人,一下拉住十五慌忙往外走。
“我也以为……我也以为……那是你。”他靠在墙上无力地喘息。
十五摇摇头,声音虚弱,“莲绛呢?”
独孤镇主浑身一抖,见十五眼神充满期待,他道:“白衣盟主和莲绛的父亲都去寻他了。”
“盟主醒了?”
“是。”
艳妃一手医术是颜绯色所授,他自然能医治好白衣。
第一缕光落在十五身上,她抬头,身体晃了晃,再也坚持不住,一下栽倒在地上。
十五睁开眼,落入眼中的是白色的纱幔和古色古香的房子。她试图坐起来,但是胸腔的伤口扯得全身都在疼,好似稍微挪动身子,整个人就会散架。更重要的是,她全身滚烫无力。
“莲绛!”她开口唤了一声,发现嘴里都是一阵干热,火烧火燎的。
十五咬紧牙关,试图坐起来,看到门口有人朝这边走来。旋即,一个金金灿灿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那衣服颜色如此招摇,十五一眼便认出来者何人。
“你醒了?”独孤镇主手里端着一碗药走到十五床边,拉了一个凳子坐下。
“谢谢。”
“你伤口包扎好了,吃些药吧。伤口太深,要是常人,早就死了。”他看了十五一眼,眼里还有一丝惊异,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们北冥人,都是没有心的?”
十五一愣,摇头,“不是!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
她的确没有心,因此才敢赌那三箭穿心,诈死瞒过众人,瞒过艳妃。
独孤镇主摇摇头,“我不懂这些。伤口这么深,我若处理,你怕早就死了。”
“那是谁?”
独孤镇主正在倒药,闻言手一晃,那药险些倒了出来。他尴尬一笑,“怕惊动七星盟的人,所以找的外面小医馆的人。”
十五也没有力气追问,她疲乏得紧,感觉到自己随时要陷入昏迷。看着独孤镇主手里热气腾腾的药,她张开干裂的唇,“水,凉水。”
“你要喝水?”独孤镇主放下药,倒了一杯凉水喂给十五。
十五尽数喝下,才觉得身体的滚烫稍微有些缓减,“独孤镇主,莲绛在哪里?”
“我跟你说。”没等她问完,独孤镇主突然打断她,用神秘的口气道,“你知道那个怪物怎么样了吗?”
十五心思全在莲绛身上,虽然神志恢复了些清明,但是她依然全身无力,任那独孤镇主精神倍好口沫横飞。
“你在城门,不是将那唐堡主废了吗?”说到这里,独孤镇主吞了吞口水,暗道十五这也太狠太损了,一个男人没有了命根还叫男人啊。
但是他不敢说,见十五抿唇,他继续道:“那唐堡主将那怪物当作你,当时就和七星盟撕破脸皮,非得要带她走,一开始七星盟还阻止,可后面看那怪物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张脸血肉模糊,不少人趴在地上吐得稀里哗啦的,也没人再管,就任由唐堡主将那怪物带走了。你猜,之后怎么了?”说到这里,独孤镇主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十五睫毛颤了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独孤镇主放下了手里的药,道:“那唐堡主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条藏獒,然后将那个要死不活的怪物和藏獒关在一起。那藏獒应该是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看到那个怪物就扑了过去,直接啃了半个肩头。那个惨叫啊,我在院墙外面都起了鸡皮疙瘩。”独孤镇主抱着手臂哆嗦出声。隔了一会儿,他探过头来,“你以为她就这样被那藏獒吃了?”
十五微微惊讶,独孤镇主撇了撇嘴,“唐门什么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那唐堡主以为怪物是你,你杀他妻女,又毁他命根断了他唐家的后,他岂会让她死得痛快。唐门擅用毒,制毒当然懂药理,马上灌了药给她喝,然后把她丢到了盐罐里。”
将一个全身是伤口的怪物丢在盐巴里,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法。十五看他说得口干舌燥还不肯罢休,只得开口问:“她死了吗?”
说到一半趴在地上吐的独孤镇主,抬起苍白的脸,“死了!”
“尸骨呢?”
“哪里还有什么尸骨啊!”独孤镇主喘了口气,“那唐堡主将她的头嵌在笼子缝隙里,那饿得发疯的藏獒硬是将她头皮都啃了个干净。最后他又将她脑门撬开条缝,灌了水银进去,脑花流出来……”
“好了。”十五懒得听下去。
独孤镇主看她神色疲惫,也没有再说下去。他更没有告诉十五,艳妃的头颅被做成了灯台,身上的骨头被放进了花盆里,里面种植了那唐夫人最爱的牡丹。
“药快凉了,你把药喝了吧。”
看了那药,十五摇摇头,轻声问:“莲绛在哪里?”
“呀,你别浪费了啊,这药可名贵了,里面都是……”
“独孤镇主!”十五终于忍不住打断独孤镇主,眼中有担忧,“莲绛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会?”独孤镇主忙低下头。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十五一咬牙,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独孤镇主忙上前拦住。
“是这样的……”他有些为难,“盟主和莲绛父亲都去找他了,可赶到那里时,莲绛却消失了。但是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正在找。”
“他消失了?”十五脸上有些灰白,“他怎么会消失?他能去哪里啊?”
莲绛已经成魔,他能去哪里?
十五大脑一片空白,开始语无伦次。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和全身无力,她推开独孤镇主就要出去,“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独孤镇主当然知道十五性格倔强,怕也拦不住,只得道:“就算你要去找他,那你也得喝了药是不是?”
十五点点头。整个房子突然晃动,他脚下一歪,碗里的药也跟着洒了出来。
“哟,这是地震了?”独孤镇主扶着旁边的桌子站稳。
晃动之后,脚下又轰隆隆作响,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甚至依稀间能听到地面裂开的声响。隔了好一会儿,这种晃动才稍微平息下来。独孤镇主忙抱起十五冲出了房间,这才发现天上突然黑云压境。
“这什么天气啊?”独孤镇主将十五放在一张贵妃椅上,替她盖了披风,然后道:“这里是空院,哪怕是地震都没事。我出去看看……”
“独孤镇主,独孤镇主!”
门口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独孤镇主一惊,要把十五抱回屋子里已经来不及了。幸而十五反应快,将披风上的帽子戴了起来,遮住一头白发。独孤镇主转身稍微将她挡住,就看到沈庄主跑来。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盟主不是吩咐让你今晚看守那些尸体吗?”
那沈庄主白了脸,“那些尸体,都活了呀!”
“什么?”独孤镇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当即问:“此事可禀告盟主了?”
“盟主不在,所以我才急着来寻你。”
独孤镇主吞了吞口水,心道:自己只是一个土豪啊,只知道挣钱和挥霍,哪里知道对付这些妖魔鬼怪。
六神无主时,他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一回头,看到十五正盯着自己。
“带我去。”
看她眼神坚定,独孤镇主寻来了一张轮椅,将十五放上去。
旁边的沈庄主微微一愣,倒不知道独孤镇主在这里金屋藏娇。他偷偷看了一眼独孤镇主,发现对方正警告似的盯着自己,也只得悻悻地打住,不敢多问。
刚出了院子,十五看到西陵城一片混乱,好在有七星的人维持秩序,招呼众人赶往七星盟目前驻扎的地方先躲起来。
一群尸体正迈着诡异的步伐往城外走,因为是死人,也无人敢拦。众人纷纷尖叫着避开,而城门竟然被那些尸体打开。地下轰鸣阵阵,似有个巨人正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靠近。这时,十五看到城墙上有一抹雪白的身影傲然立在黑色苍穹下。
十五裹紧身上的披风,看到有人慌张地过来。
“盟主怎么说?”
那人脸色苍白,道:“盟主说,是魔出来觅食了。”
“魔?”
“魔!”
在场的几个人无法发出抽气声,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吗?”其中一人颤声问道。
阴风刮来,地面撼动,一群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着漆黑的墙外。
“魔,不都是被禁锢在地狱的吗?”另一人低声询问。
旁人突然惊醒,“难怪盟主会说,是魔鬼来觅食。”
“盟主他们要怎样?”
“弑魔吗?”
独孤镇主微微怔住,他回身,却突然发现身后的轮椅空空如也。
“十五!”他脚下一软,四处寻找,只看到尖叫乱窜的人,却如何也找不到十五的身影。
风带着沙砾沿着地面卷了过来,大地在晃动,十五裹着披风,捂住胸口,步履艰难地走在一群尸体中,缓缓地朝城门走去。
“莲……”
她浑身灼热无力,每走一步,就像踩在棉花上,随时都要倒下。胸腔的伤口也因此撕裂开,鲜血涌出,瞬间浸透了那层层纱布,将白色的衣衫染红。
周围的尸体步履整齐地往前走,它们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召唤,步子坚定得如归家的浪人,竟然没有发现队伍中闯入的陌生人。
十五就这样混在一群死尸中,艰难地走到了城门口。
外面的景象,让她当即怔在了原地。
城门外的旷野上,一抹黑烟在空中盘旋,形成一股黑色巨大的旋涡,上空的黑云被旋涡中的邪恶力量卷了进去,似要将整个苍穹吞噬下去。
旋涡中间隐隐站着黑色的身影,看不清他面容和身姿,但是,那一抹如烟似雾的黑影,却似烙印一样映在十五脑海里。
她捂住胸口,立在一群死尸里,怔怔地看着,然后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一张强大的结界凝在了城门处,将整个西陵护在其中,结界像一道泛着水波的屏障,与那通天的黑色旋涡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传说中的魔出来觅食,却被结界拦在了城外,而城中恶灵收到召唤,前来迎接自己的主人。
十五走在中间,目光凝着旋涡中的那个黑影。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身影在纱帘后面若隐若现,而她亦跟着一具腐尸,满身是伤地走到他身前。
西陵的结界能够防止魔入侵,却无法拦住魔离去。群尸缓缓走到结界处,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而十五亦慢慢地走近那黑色的旋涡。
没有了结界作为屏障,旋涡处刮来的风更加强烈,十五险些被吹翻。她身体本就浑身滚烫软绵无力,为此,不得不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在脚下,顺势压着身体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十五用力地裹着衣服,低头的瞬间,那风再一次席卷而来,帽子突然被吹了起来。几乎瞬间,满头银丝猎猎飞扬而出,在上百腐尸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白衣一身白衫,气质出尘地立在高台之上,默默地盯着那黑色的旋涡。看到城内那些往外行走的死尸,他目光微微一沉,侧首看向不远处那人。
“他这是在召唤自己的亡灵?”
那人摇摇头,声音清冷,目光亦深邃地盯着那旋涡处,“这是在渡化,将新死的人,渡化在自己手下,那么这些人的灵魂就无法进入轮回,从而被他使用。待力量越来越强大,那他便能与天地抗衡。”
他沉了几秒,“魔,是永远不会甘于被禁锢在忘川河中,甘于黑暗的。而只有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亡灵之地,那么,这世间他随处而去,便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了,整个天地都是属于他的忘川!”
白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是学剑之人,不懂灵术,如今听来,却觉得恶寒。
因为有三镜的保护,妖魔之物一直未曾在大洲出现过,而他们这些年也在暗中保护大洲安宁,不让妖魔入侵。如果说当年真的险些有一个魔出现,那就是眼前这个曾让大燕人人惧怕的男子。当年其妻死去,他失心要堕入地狱成魔,却在即将成魔的瞬间,他儿子的哭啼将他唤醒。却不想,二十多年后,这大洲还是出现了魔。
“可要弑杀?”白衣开口。
“先看看吧。”颜绯色盯着那旋涡处,胸口总有一股不安。那种不安早在西岐圣殿时就存在,而赶到西陵却找不到莲绛时,那种不安成了恐慌,还有一丝茫然。
他在等待,等待莲绛出现。
冷护卫说,莲绛这么多年来,一直将魔性控制得很好。一个能封印体内魔性二十多年的人,他不相信会突然成魔,因此,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个突然出现的魔,不是莲绛。
“这些尸体都出结界了,要不要将尸体杀掉?若真被渡化,那他的力量就强了一分。”白衣担忧地开口。
“不要去。”颜绯色拦住,“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渡化范围,你身体未好,怕是受不住他的魔气。”正说着,他突见白衣微瞪着双眼,面色有一丝苍白。
没等颜绯色反应过来,便见白衣纵身一跃,竟然从百丈高的城墙跳了下去,直接冲向那群死尸。
颜绯色顿时蹙眉。
白衣此时的行为十分反常,不是平日那个冷静的他。他凝目循着白衣而去,因为他需要守着结界,暂时不便离开城内,却见到白衣直接冲向了尸体中间。
颜绯色眉头蹙得更紧,“难道说,他要去弑魔?”
正当他疑惑时,他注意到白衣的视线,一直落在其中一具尸体身上。
颜绯色也不由瞪大了眼——因为那具尸体走路的姿势与其他不同,有些轻飘,有些摇晃,没有死尸的那种僵硬和机械。
白衣越来越快,竟一下将那满头银发的“死尸”抱在怀里,飞快转身往回奔。可他刚奔出一步,旋涡处突然狂风大作,天地之间雷鸣闪电,一声嘶吼从那旋涡中间传来。
一直缓缓前行的死尸,瞬间停止了前行的步伐,将白衣包围。
十五突然觉得身子一轻,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从后面传来,旋即,整个身体离地,耳边传来一阵铃铛的声音。
她惊骇地抬头,看着头上那熟悉的清俊面孔,不由大吃一惊。一时间,她胸口钝痛,竟然说不出话来。
“抱着!”
白衣并没有低头看她,而是将她抱住,转身往西陵方向奔去。
十五一看他离开的方向,不由发出一声尖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浑身滚烫,手却用力地想要推开白衣。
感受到她异常的温度,白衣目光一沉,凝视着她的双眼,“你没有吃药?”
十五怔怔地看着白衣,声音一颤,“师父。”
她就知道,一般人替她包扎伤口,发现她没有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如此细心地将伤口包扎得连结都看不到。
那一声“师父”,让白衣一怔,“我带你回去。”他看向西陵,叹了一口气。
“我不走!”十五看着白衣,语气坚定,“师父,我回不去了。”
一丝沉痛从白衣眼底一掠而过,他挪开目光,欲跃过众尸,天地之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他并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一直立在旋涡中的那抹黑影,缓缓睁开了双眼,那深碧色的双瞳,煞气流转。
同时,那些死尸个个面露凶光,将白衣包围。
白衣欲拔出腰间的剑,十五却一下摁住他手腕,刚好碰触到他手腕上的铃铛。
十五眼角一酸,叹道:“师父,既知我身份,何不干脆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白衣轻唤:“胭脂……”
他未曾想到过,他一手教出的徒弟,竟然是北冥人。
大地颤抖,白衣所站的地方突然裂开一条缝。他抱着十五点足而起,可一缕黑烟突然飘来,落在了前方一具死尸上,那尸体似一个活人,向他攻击而来。
足尖一点,白衣猛地将那尸体头颅蹬掉,借力踩在另外一具尸体上,犹如蜻蜓点水,飘然而走。
又一缕黑烟追随而来,这一次却不是落在那些尸体上,而是直接缠在白衣脚上。
那一瞬间,白衣脚踝一紧,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住,往地上狠狠一甩。
地上霍然裂开三尺宽的裂缝,可以看到下面一双双犹如恶魔沉睡时,被打扰,而在盛怒中睁开的猩红血瞳。
白衣凌空一个旋转,抱着十五摔在了几具尸体上。
虽然被白衣护住,但是十五几乎直接昏了过去,一张嘴,血沫瞬间涌了出来。
白衣跪在地上,拉开十五身上的披风,看到她被血染红的衣服,抱着她的手,难以控制地发抖。
“胭脂……”他颤声,手摁住她胸口试图为她止血,却发现她嘴角血沫不断涌出,又慌忙操起袖子替她擦去,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胭脂……”
十五眼皮沉得厉害,她想要开口说话,可一开口,那些血就不断涌出,连带头顶上白衣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微合上眼,张开干裂的唇,虚弱的声音小若蚊蚋,“莲……”
下方的大地继续开裂,强劲得让人头皮发麻的风从背后掠来,那旋涡瞬间压来,似要将跪在地上的白衣一并吞噬。
在城楼上一直屏息观望的颜绯色目光突然一沉,手指并拢,一道紫气霍然迸出,射向白衣身后。那旋涡不知道何故,靠近白衣的速度越来越快,若他再不出手制止,两人怕是都要被吞噬。
紫气在白衣身后凝成一道小结界,白衣再一次抱起十五,在紫光的笼罩下,飞快往西陵城跑去。
风从耳边刮过,感觉到异样的十五再一次睁眼,吃力地透过白衣臂弯看向他身后——一道紫色结界拦住了那追随而来的邪魔气息,连带那些死尸都无法靠近,而那黑色的旋涡亦越来越远,深陷旋涡中的那抹黑色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莲……”十五盯着那黑影,眼角一阵刺痛,瞳孔覆上一片氤氲。
她声音很弱,弱得几乎听不到。可那一声之后,她看到原本隐在旋涡中的身影,竟突然动了动,然后朝十五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十五看着从旋涡中走出的人,眼中雾气瞬间凝成泪珠滚落。
那人一身邪魔气息,依然被如烟似雾的黑气缭绕,看不见面容,唯有一双碧色的眼睛,隔着地面裂开时溅起的冰雪,隔着上百腐尸,隔着紫色的屏障,静静地凝视着十五。
感受到越发逼近的邪魔气息,白衣将所有气息都聚集在丹田,然后腾空一步,掠空而起,瞬间奔向了城内。在他进城的瞬间,上方的颜绯色手掌沉力一压,城门随着一声响动,缓缓关上。
十五看着被挡在两重结界外的莲绛,唇动了动,泪水再度无声落下。
这城门,真如宿命一样,非要将他们隔开吗?
那一日,她被他关在外面;而这一日,她拼死来寻他,他却最终被关在外面。
白衣低头看着身前的十五,见她睁大着双眸,却是泪水涟涟,不由得呆立在原处。
白衣心中一阵揪痛,他循着十五的目光看向了城门外,一抹身影突然掠至城门口。
那一瞬,他抱着十五,几乎本能地后掠开十几尺。
他竟然不知道那邪魔出了旋涡,而此时他依然隐藏在一缕缕黑气中,可却能远远地感受到他身体里突然迸发而出的杀气。在他奔向城门的瞬间,紫色结界破裂,一直护住西陵城的结界,亦被他一身杀气震得发出一声嗡鸣。
远处没有防备的七星盟众人被震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眼前一片金星。
缓缓合上的门,戛然而止。
邪魔再一次靠近西陵城,结界再一次发出绵延凝重的声音。百尺之内的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高空压迫而来,膝盖一阵剧痛,竟缓缓跪在了地上。
众人咬牙凝视着城门外的魔鬼,吓白了脸,没有人发出一个声音。
立在城门内的白衣和城墙上的颜绯色瞬间明白:这结界根本拦不住这满身杀气从地狱跑出来的魔鬼。
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结界在破碎之前,百尺之内的人怕也受不住强大的罡气,要被震碎而亡。
颜绯色凝视着那魔鬼,指尖又凝出一道紫气,瞬间,魔身前的冰层裂开,冰雪四溅,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爆破声,可颜绯色并没有直接攻向魔。
“人魔两界互不干预,速回到你忘川河边!”
他声音清冷如银,却带着一股震人心魂的魄力。
果然,那魔怔了怔,前进的步子一滞。
众人都以为他要停止时,却见他周身黑气突然旋转起来。这些气息一缕缕绕开来,然后缓缓覆盖上了蓝色的结界,像蔓藤一样将其包围。不多时,那气息竟似要渗透进来,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来自恶灵的气息——忘川河边的瘴气。闻到这股气息的人,据说身体会瞬间腐烂,变成一具白骨。
也不知道是众人惊慌过度,还是眼花,他们看到隐在瘴气下的魔鬼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轰!整个西陵城为之一动,一直护住十五的白衣因先前受过重伤,此时亦难以支持,嘴角溢出一点血红。远处的独孤镇主等众人皆用所有内力护住心脉,才免于猝死。
可七星盟各门派的弟子,几乎全都倒下。
无人能拦住那魔。
“盟主……”柳当家看着门口的白衣,“那魔鬼若真是来觅食,不如挑选一人去献祭……”
“求盟主下达旨意。”
痛苦不堪的众人发出哭喊声。
白衣惊讶地回头看远处的众人。
有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不然拿一个人先去献祭试试,说不定那魔鬼吃了人之后,就真的走了……”
“盟主试试吧。”
面对着强大的邪魔,众人心中的防线最终崩溃。他们可以与北冥妖孽做斗争,可心里却清楚,他们不能与一个魔鬼抗衡。此刻,他们选择了妥协,哪怕只有一丝生的希望。
“怎么可能……”
没等白衣将话说完,他突然感到身子一阵冰凉,浑身僵直不动。
十五滚烫的手指从白衣的穴位移开,她抬起湿润的双眸,凝视着白衣。
因为,她要走向莲绛,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用眼神告诉白衣她的决定。
“那是魔鬼。传说中魔鬼都是贪得无厌的,胭脂……”白衣声音颤抖,“不要去,魔鬼不会因为吞噬了你,而放弃杀戮……”
十五笑了笑,从白衣身上滑落下来,然后双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刚走一步,就跌倒,可很快又爬了起来。就这样,那不过三十步的距离,却被她生生走出一条血路来。
鲜血点点从女子身上滴落。
“颜绯色,救她。”知道阻止不了十五,白衣绝望地喊道。
一直在城楼上方凝神护结的颜绯色听到这一声嘶喊,不由得大惊,惊讶地低头。他看到白衣立在城门处,似是被人点了穴。
手心霍然一道红光,颜绯色银丝妖娆,手中所有灵力全都凝在了结界上。薄弱的结界突然加强,原本要渗透的瘴气,像蛇遇到火苗一样,竟迅速退了回去。
颜绯色纵身而下,身形犹如一抹轻烟飘落在城门前,在替白衣解穴的同时,奔向门口,欲将那女子拉回。
恰此时,那倒在地上满身是泥沙的女子,双手扶着城门缓缓站起来,指着莲绛方向,回首看向白衣和颜绯色。
寒风猎猎,扬起女子覆霜的白发,露出那一张倾世容颜。她眼中含泪,可嘴角却扬起一抹骄傲的笑,“那是我夫君。”
颜绯色拉住十五的手霍然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僵在了空中。
十五展颜一笑,脚下突地用力,转身扑向了几尺外那个浑身瘴气萦绕的邪魔。
在她扑过去的瞬间,她白色的身影连带如霜的三千发丝,都被那丝丝缕缕的瘴气吞噬,瞬间消失不见。
“胭脂!”白衣颤声,欲追过去,却被旁边的颜绯色一把拉住。
所有人目露期待地凝视着结界处的邪魔,希望他吞噬祭品之后能离开此地。半晌,除了那像蔓延盘绕在结界上方的瘴气,并没有动静。
众人无法看到邪魔的面容,也无法看清那女子在飞身扑过去的瞬间是如何被吞噬的。
正当众人绝望之际,那些瘴气缓缓退了回去,结界也慢慢恢复了荧光。
退回去的瘴气缕缕绕在邪魔身上,依然像一张黑色的神秘面纱将他罩住。
周围恢复了平静,那些扑向西陵城的死尸也停在了原地。在邪魔转身的瞬间,死尸们高举着双手,然后跪在地上,姿势虔诚,似在迎接自己凯旋的王者。
连接天地的旋涡依然在吞噬苍穹上方的乌云,邪魔步子未顿,可城内所有人都目光紧锁,内心悬在喉咙里,生怕他突然折回来。
“果然……邪魔只是来觅食的。”
死里逃生,见邪魔走远,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临近旋涡时,罡气强劲,撩动着邪魔身上的瘴气乱舞,那一瞬间,众人见邪魔的肩头上露出一只雪白如玉的手。
那是女子才有的手,亲昵地搭在邪魔的肩头,像一个靠在男子怀中的小女人。深睡时,亦依赖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虽然只是一瞬,那女子莹白的手再一次被瘴气遮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的确看得清清楚楚。
邪魔步入了旋涡。许久之后,旋涡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而周围白雪皑皑,一片寂静,头顶乌云散去,竟露出一轮明月,银辉浩瀚地落在大洲之上,安宁而和谐。
白衣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一幕,许久,他挣脱开颜绯色,步履沉重地走到城门前,立在方才十五站着的地方,蹲下身体,捧着那被她鲜血侵染的沙,然后埋下头。
颜绯色有诸多疑问,但在此时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他自己内心痛苦难耐,正不知该何解时,城内一人骑着马飞奔而来。
那人一身青色的衣衫,戴着面具,而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月重宫袍子的女子。
看到颜绯色,那女子翻身下马,一下跪在地上,“月重宫火舞,叩见族长。”
颜绯色目光沉然,扫过火舞,却是落在了那男子身上。那男子直接奔向白衣,将其扶住,声音沉重,“公子,防风来晚了。”
白衣站起来,无视众人,转身走向城内。颜绯色正欲将其拦住,却见防风走到跟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族长若有什么疑问,防风可以一一告知。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公子并不知情。”
防风叹了一口气,看着白衣消失的方向。
颜绯色静静看着白衣离开,回身看着防风,“你随我来。”他转身走向城门,防风跟随而上。
城外一片宁静,却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颜绯色立在城墙之上,薄唇抿成一条线,银发飞舞,却难以遮掩他眼中的痛苦。防风早就将过去十一年大洲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想到那容颜绝世的女子,站在城门前自豪地说“那是我夫君”时,颜绯色深深叹了一口气。
得此女子,莲绛也不枉如此坎坷的一生。
天下,最苦,自是有情人。
瘴气带着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味道钻入鼻口,十五几次醒来,都因为浓烈的瘴气昏了过去。
当她第四次醒来时,睁开眼眸,看到压抑的天空中那无数光晕,犹如夜间的萤火虫,可十五知道,除去那些飘舞的萤火,周围全是浓烈的黑雾。
她身体依然滚烫且不能动弹,因为失血过多,甚至能感到生命像流沙一点点流失,可她没有力气拽住。
莲……
十五试图开口,但是发不出声音,她抬起眼皮,看到一个人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他满身瘴气缭绕,犹如披着一层神秘的黑纱,容颜藏在其中。
看到来人,十五嘴角轻抿,眼底不由露出一丝笑。
那人手里抱着一大团干枯的苦蒿,他似乎不知道十五醒了,弯下腰,将那些苦蒿整齐地摆放在十五周围。
苦蒿能解毒,古人探险进入沼泽地或者有毒气的密林,都会带上一把苦蒿,将其点燃,既能照明,又能驱散毒物。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十五肯定,即便是她身下这些苦蒿,他一定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寻来。
她多次想喊他,可却没有一点力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样来回,直到他最后一次回来。
他弯腰将东西放在十尺之外,然后缓缓靠近十五。
十五眼眸含笑地凝视着他。显然,他并不知道十五醒了过来,见十五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反倒是惊得后飘了几步。
十五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可片刻之后,看着萦绕在他周围的邪魔瘴气瞬间消散时,她眼角不由一酸。
周围的瘴气虽然被苦蒿逼散了,但是他身上还有。
待身上那些黑气散尽之后,他才缓缓靠近十五,然后坐在了十五身边。
借着头顶飞舞的萤光,十五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他穿着的还是在地窖时十五看到他的那一身,只是有些褴褛。
一头长发自然地落在肩头,荧光映出深碧色的双瞳,脸上布满血丝裂纹。虽然见过这样狰狞的脸,可十五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惊讶和痛苦。
他好奇地凑近她,凝视着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她清澈明亮的双瞳。近身的瞬间,她的双瞳映出他满脸血丝的样子,他一怔,突然扭头。很显然,他被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样子给吓住了。
见他侧身扭头的样子,十五不禁失笑:即使是成魔,却依然在乎自己的漂亮样子呀。
十五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得似随时都要烟消云散。幸而他就贴在她身侧,她动了动手指,刚好碰触到了他冰凉的手背。
感受到手背有温热的碰触,他低头一看,却见女子纤细的指尖正轻轻地刮着他手背。
她手指很细小,可指尖却像火一样滚烫温暖。他禁不住试探地伸出手,将女子的手揣在手心,又软又暖。
他握着她的手掌,好奇地把玩她纤细的五指,就像捡到好玩的玩具似的,反复捏了个遍。
捏玩了一会儿,他侧身,再一次凑近十五,隔着黑气凝视着十五的脸。不消一会儿,他周身瘴气散去,竟然幻化出一张倾世容颜,只是,这张脸和十五一模一样。
十五眨了眨睫毛,示意,这不是。
他微微蹙眉,突然抬头看向西方。十五跟着他目光看去,才发现那边似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而几个身影正沿着河边缓缓飘过。
待他回头时,他的脸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样子。
十五还是颤了一下睫毛。
他又凝眉看向那河边,过去几个人,他的脸就变换了几次。几番下来,他都没有变成自己原来的样子。这倒是让十五大概猜到,那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忘川河,而刚才过去的几个黑影,应该是要渡河去轮回的灵魂。
到最后,他重新凝成一张清秀至极的青涩少年的脸时,十五也不想再为难这个成魔依然爱美的男子,只得眼中含笑安慰他。
见到她眼中含笑,他亦学着她的样子,扬起漂亮的唇角,回应着她。
整个过程中,他都未曾放开过她。又见她笑,他挪了挪身子,主动靠近几分,发觉到十五眼底没有抗拒,他干脆侧身躺下。先是隔了一寸的距离,后面贪恋她身上的温暖,便悄然挪近,最后竟然将头贴在她脖颈。
苦蒿为铺,飘舞的灵魂为灯,此处美景竟胜过清水楼阁他们的婚房——因为,身下的苦蒿全是他一根根捡来,然后一根根铺在周围的。
这是他为她建筑的“房”。
十五含笑看着上空浮游的灵魂,眼皮再也坚持不住,沉了下来。
滚烫软绵的身体像漂浮在海中,一上一下,而胸口的伤口竟然没有丝毫疼痛,只觉得身体里装着流沙,如今遏制不住地往外流。
十五看到那些灵魂突然游得飞快,而她胸口竟然也飞出了点点荧光,犹如水中倒影出的光影漂浮在空中,形成旖旎的风景。
这是……
十五的身体在消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了。
死亡正一点点地靠近自己。
身体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胸口飞出的荧光越来越多。
十五手指动了动,指尖轻轻地刮过他的手心。
她好想唤他一声莲,然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旁边抱着她的莲绛感到手心有小小的搔痒,当即抬起头,一下看到了十五胸口中飞出的荧光。他吓得忙将十五抱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摁住她的胸口,试图将那些荧光压回去。
可是,那些荧光依然穿过他指缝钻了出来,飞向忘川河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这女子是谁。
起先,她吸引他的,不过是那鲜美的血。因此,那晚在地窖,他将她抱在怀中,不过是出于魔鬼对食物掠夺的本能。
魔鬼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盯上的食物。
荧光越来越多,怀里的女子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大惊,手一捞,那些飞向忘川河边的荧光突然被他抓了回来。不但如此,连带上空那些灵魂都被他抓在手心,形成一个光球。
他眼眸深碧,方才还是少年青涩秀丽的脸,再一次变得狰狞,周身邪气萦绕而出,而他握着手里的光球,用力地按向十五的胸口。
那光球被强行按入十五的身体,一瞬间,似有无数强大的力量进入她身体。
十五霍然睁开眼睛,荧光在回归,她的身体再次松软。
周身的邪气凝成一道黑色的结界,将怀中的女子包围住,暂时阻止她灵魂飞散,暂时阻止她从世界上消弭。
可莲绛却明白,这个肉身,若没有新的灵魂,到底还是会死亡。
怀里的女子身体不再如先前那样滚烫,软绵绵地蜷缩在他怀里。
明明是她消散,可他却觉得周身撕裂般的痛。
这明明是忘川呀,没有人间的罡气,没有对他的禁锢,可为何他在痛?
莲绛突然起身,抱着十五飞奔向忘川河。
可看着忘川河中无边无际的瘴气,他又回身抓了一把苦蒿,绑在自己身上,抱着十五继续往前跑。
忘川河黑色的河水绵延无尽,时而水面露出一张狰狞的人脸,时而下面浮起一具尸体,那是被囚禁在水下的冤魂要企图跑出来。
河边开满了曼珠沙华,红色的意味着没有归途的花,碧色的意味着没有未来的火,形成了忘川河边的红莲碧火。
似乎感受到有生人的靠近,忘川河底那些沉静千年的恶灵通通涌出来,在露头的瞬间燃烧成片片碧火。一时间,整个忘川河上一片碧绿,映着岸边妖冶的红色,形成了一幅瑰丽而宏伟的画。
身上因为有他的邪气护体,暂时停止了灵魂消散,可这不等于她不会再死。
十五靠在莲绛怀里,惊叹欣赏着漫天的碧火,而头顶上的他,注意到她眼底闪过的光芒,他忙弯腰摘下几朵曼珠沙华递给她。
可花被他摘下的瞬间,竟燃烧成灰,从他手心掉落。
他又摘了几朵,依然如此。
他虽然不能言语,面容狰狞,碧色的双瞳亦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十五知道,他在讨好她。
他以为,她喜欢花。
莲啊……
我喜欢的是你啊!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他名字。可她这一动,体内被莲绛强制封印的荧光再次飞了出来,虽然被黑色的结界护住,无法彻底远离十五的身体,可十五的身体更透明了一分。
莲绛抱着十五,沿着忘川河边飞快地往西跑去。
跑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十五竟然看到了一个渡口。
之所以说是渡口,是因为十五看到了忘川河边停着一艘破旧的船,而船上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衣衫的撑船人,而船的另外一头,则挂着一盏模样奇怪的灯。
那灯,无风而动,照出的光,孤独而昏黄。
撑船人抱着手臂,跷着二郎腿靠在船头。
莲绛抱着十五,缓缓地走到那船边。
撑船人抬起眼,直接落在了十五身上,“不能轮回,煞气太重!”
不能轮回,煞气太重?
十五一惊,难道是指自己?
她不由苦笑,原来,自己这一生,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吗?若死去,那便真的烟消云散。
正当这时,远处又走来两个执灯人,他们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而他们中间走着一个全身覆着链子的黑影,看样子应该是要进入渡河的新灵魂。
抱着十五的莲绛,身形突然一闪,在那两个执灯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突然腾出右手,一下拽住了那个黑影。
一道红光从他手心燃起,那黑色灵魂发出一阵哀号,竟瞬间被他炼化成了手心大小的荧光,然后被封印进十五的身体。
新的灵魂注入,十五身体陡然一麻,片刻之后,那灵魂又挣扎着要从她身体里飞脱出来。
“你……”
旁边的两个执灯人,瞬间反应过来新灵魂被截了。
“你是魔!”其中一人看清莲绛的脸,突然大喊,手里的灯发出嗡嗡声响,连忙后退一步。
另外一人也睁大了眼睛,警惕而惊恐地看着莲绛,注意到他怀中的十五时,他低声道:“这灵魂死去多时,你并不能护住她。还请尊主将方才那灵魂归还,我等将其带回向冥主交代。”
也不知道方才那灵魂死前做什么的,十五不但无法接受它,反而感到软绵绵的身体正被撕咬。
那说话的执灯人继续道:“尊主,你方才夺的那灵魂,在人界作恶多端,满手血腥,我们得抓它回去,让其受十八层炼狱之苦,再锁在炼狱中,让它永生不得轮回,且不得消散!”
看到十五面色痛苦,莲绛慌忙撤手,那灵魂突然飞了出去。两个执灯人忙举起手里的灯,口中念念有词,两条黑色的链子将那灵魂困住。然后两人朝莲绛行了行礼,牵着那灵魂慌忙朝渡口走去。
撑船人在他们上船之后,飞快地撑杆,那小船一眨眼消失在忘川河中。
怀中的女子很轻,若非那黑色结界罩住,她怕早就烟消云散。莲绛盯着怀里的女子,突然回头,看着忘川河与人界的方向,转身飞快朝那边奔去。
十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看到他飞奔过的地方,红色的彼岸花漫天飞舞,映着河中的碧火,竟似那年长安城旖旎的烟花。
跑了一会儿,一道刺目的光,突然从天而降。那光芒太盛,十五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莲绛忽地抬起手,挡在十五眼前,替她遮住那白光。
旋即,耳边传来电闪雷鸣的声响,十五吃力地偏了偏头,才发现此处没有那纷飞的碧火和彼岸花,只有长满利齿的荆棘。而黑压压的天幕上,无数道闪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
忽地,无数道闪电聚在一起,随着一道刺目蓝光,那道闪电,竟轰的一声落在了莲绛身上。
十五缩在莲绛怀里,感到抱着自己的莲绛,身体也随着这一雷击颤抖了一下。
苦蒿的味道里,传来了淡淡的焦味。
十五抬眼看着他狰狞的脸,看着他直视前方的目光,看着他坚毅的下颌,泪滴滚滚而落。
荆棘之海里全是毒气,穿过此处,必然会到人界,可正是如此,荆棘之海上方的罡气疆界强大,十五被带进来的瞬间,就感到身上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住,那力量之强大,让十五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磨碾成灰。
欲穿过荆棘之海带着十五赶往人界的莲绛,很快发现了十五的不适,他用被血丝覆满的妖瞳盯着十五。虽然他的双瞳和脸没有任何情绪,可十五却能感到他体内的那份焦急。
十五清楚,她走不出荆棘之海,这儿的结界和禁锢之力太强大了。
看着她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而周围的瘴气再一次将十五包裹,莲绛这才发现,方才带在身上的那捆苦蒿早不知道掉落哪里。
似乎也意识到十五再也坚持不住,莲绛抱着她回到了她刚才醒来的地方。
浓郁的苦蒿味道传来,怀里轻飘若羽的女子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莲绛跪在苦蒿上,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发现她那漂亮的双眼里,又滚出了透明的水。
那水不知道是什么,和忘川河里黑色的水似乎不同。
他好奇地腾出手,摸向她的眼睫,哪知,她雪白的睫毛一颤,又一滴透明的水滚了出来,落在他指尖,十分滚烫。
他浑身一颤,显然被这滚烫的泪水给惊住了。
这怀中的女人身体柔和温暖,连带她眼中流出的水都滚烫灼人。
可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冷,而他的眼睛却不会流泪?他脑子里有许多为什么,可是,却找不到答案。
比如,为什么他全身都在痛?特别是女子靠着的心脏位置,随着女人身体变得透明,像被人狠狠地揪着。
那护着怀中女子的结界,再也支持不住,像泡沫一样裂开,幻化成烟尘,而女子胸腔的荧光飞了出来,到处飘飞。
明知道要将那些破碎的灵魂抓住封在女人的身体里会是徒劳,但是,他却难以忍受她就要这样烟消云散。
他不能让她像那彼岸花一样,变成烟尘。
一声轻吟传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
女子放在胸前的手指动了动,他这才发现,女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他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镶嵌着玉的精致小巧的长命锁。
看着女子的眼神,他将那长命锁放在女子手心。十五双唇颤抖,试图发出虚弱的声音。
因为她知道,再不说,此生,怕就来不及了。
也许,她想要说的话,他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但是她还是要说,要说尽这一生,她对他的歉意,对他的内疚。
她曾在他身前发誓,三生三世要对他不离不弃。可她再一次食言了,而且,这一次食言,怕是永生。
因为,撑船人说,她杀气太重,无法有来生了。
若有来生,她要带着一颗完整的心来到他身边,为他跳动。
若有来生,她一定带着明媚的笑容守在他身边,为他展颜。
若有来生,她倾尽所有热情,哪怕燃烧成烟火,也要还他一世情深。
她凝视着他,柔声道:“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女子握着长命锁的手松开,那深情凝视他的双目缓缓闭上,白色细长的睫毛静静地落在她苍白透明的脸上,像潜伏的蝴蝶。而她的身体,随着她双眼的闭合,变得更加透明几分。
同时,她周身都泛着银光,看起来似缥缈的云烟。
他清楚,她要消失了,连带她带着的长命锁也跟着要消失了。
慌乱中,他结了一张结界,护在她周围,并努力地想要将她抱紧。可是,她的鞋子竟然变成了银色的粉末,如浩瀚银河中的细沙,穿透了那结界,消失在上方,飘浮在死灵魂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即使张开结界,自己将她抱得再紧,她都要消失了。
心口的剧痛突然奔走过全身。
寂静的忘川河传来一声悲鸣,久久回荡,一时间,河上的碧火瞬间消失,连带着河边绵延四海的彼岸花也在这声悲鸣之后,瞬间燃烧成灰。
同时,荆棘之海的方向,传来一阵阵雷鸣之声,旋即,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荆棘之海里。
那人满身的血,衣服被那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甚至他的脸也很模糊,只能依稀地看到他有一头栗色的卷发。
此处是地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扛住了九十九道惊雷和荆棘之海来到忘川,只知道,他在走出荆棘之海时,倒在地上,可很快,他又一摇一晃地站了起来。
他双臂垂在身侧,周身鲜血淋漓,看起来和忘川河里爬出来的腐尸没有任何区别。
不同的是,这个栗色卷发的人,是从荆棘之海地界方向而来。
感到有生人入侵,周围飞舞的死灵魂瞬间靠近他,在他身侧飞舞,却没有一个死灵魂靠近他周身三尺。
无视身前这些欲拦住他的死灵魂,卷发男子一步一晃地朝苦蒿上的男子靠近,好几次都被地上散乱的荆棘绊倒,可他很快爬了过来。
待走近那铺好的苦蒿前面时,他的目光一下落在了莲绛怀里的女子身上。
不,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
那只是一个透明得只要一碰,马上就会消失的身影。
她已经成了一抹白光,朦胧缥缈得让人看不清她绝世的面容,看不清她那一双柔媚的手了。
而抱着她的那人,跪在苦蒿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还试图将她抱紧,不停地凝出一张张的结界,试图留住她。
“呵呵呵呵……”
看到这个情形,那满身是血的卷发男子,突然发出怪异的冷笑。
他一边笑,身体一边颤抖,看上去随时都要倒下。
可他笑声不止,甚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那声音先前带着一份悲哀,到后面竟然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他突然止住声音,血紫色的眼盯着那抹白光,“你就这样死了吗?”
说着,他迈动着脚步,竟然一摇一晃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凭什么死?”他目露凶光,“你解脱了,可我们呢?阿初呢?呵呵呵……凭什么你要托付我替你照顾阿初,凭什么你要解脱?”
他一下扑过去,试图从莲绛手里将女子抢回来。
莲绛侧身,旋即一掌落在他身上。而他也没有避开,当即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可很快,卷发男子又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却带着一丝哭腔,“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死了?!”
他半跪在地上,嘴角的血涌出,而他胸口亦被新的鲜血染红,连带那栗色卷发都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色。他抬手捂住胸口,神色疯狂,不甘地盯着莲绛怀里那消失得连人形都看不到的白光。
“你若要死,你好歹把它还给我!”
凄厉的质问声在忘川河上回荡。
捂住胸口的手突然紧握成拳头,他再一次站起来,扑向莲绛身前,“既然要死,就该将它还给我!”
他扑过来的瞬间,那露出的胸膛,竟然是空空如也——他没有心!
可在此时,莲绛怀里的最后一片白影,也成了碎光,瞬间飞向天空。
“唔!”
一直跪在地上的莲绛,此刻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五尺开外的卷发男子也全身僵直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碎光。
那碎光宛若萤火一样飞舞开来,然后越飘越远,即便是伸手,也抓不住。
卷发男子举起双臂,试图抓住一点碎光,可那些碎光,却穿透他手指,继续飘飞。
“解脱了?”他扬起唇角,眼带嘲讽地看着那些碎光,“你若真觉得自己死了,就是解脱,那么……”他顿了一下,嘴角的冷笑变得冷酷而残忍,“我会让你知道,你的解脱,将会成为那些被你抛弃之人的永生枷锁!”说完,他仰头发出一连串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咳咳咳……”
突地,他再一次跪在地上,捂住胸口痛苦地咳嗽起来。
鲜血沿着他指缝涌出来,明明没有心了,可鲜血却依然不止。
他回头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还保持着先前抱着女子的姿势跪在地上。
阴冷的风从忘川河上吹来,那跪在地上面容狰狞丑陋的魔,周身散发着一种颓败和绝望。
看到莲绛这个样子,卷发男子捂住空荡荡的胸口,再一次站起来,转身朝荆棘之海的方向走去。
从此以后,他无心,而那成魔之人,无情。
这便是宿命,一个魅的宿命!
都说魅不生不灭,不伤不亡,那都是骗人的。
有了心的魅,有了情的魅,也变成了普通人。
一旦死,则是灰飞烟灭。
这便是魅,贪婪的代价。
惊雷落下,那艰难行走在荆棘之海里的卷发男子,一次次被天雷击中,却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他周身焦黑,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反而是一直扬唇,露出讥笑,而那被鲜血染过的瞳更透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冷冽。
无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走出那荆棘之海,只知道他就此消失了。
莲绛依然坐在苦蒿上。那女子变成的碎光早就消失不见,而他的身体也比先前更加冰凉,忘川河边的风吹在他身上,带来刺骨寒意。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然后双臂抱紧。
空的。
没有了那个奇怪的女子,也没有了让他贪恋舍不得放开的温暖,他只得无助地抱着自己的双臂。那撕心裂肺的疼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浓烈,连带双眼都在干涩地疼。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那女子消失前,眼角会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液体滚烫得几乎能灼手。
可他没有。
疼痛一遍遍地游走过周身,最后又聚集向胸口。
“唔!”他发出难受的呻吟,突然想起女子的话。
“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周身的剧痛,忙站起来,朝那忘川河边的渡口走去。
他站在忘川河渡口边,站了许久,直到没有再看到执灯人,他才离开。
回到先前的地方,看着满地苦蒿,他沉默了许久,朝荆棘之海走去。
那以后,忘川河边的撑船人每天都会看到魔尊早早地站在渡口。他从来不说一句话,像一抹孤魂立在角落,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但是,只要有执灯人带着新死的灵魂过来,他总会上去,举止怪异地将其一一看个遍。到船离开时,魔尊也会转身离开,往荆棘之海的方向走去。
曾有路过的执灯人说,每次魔尊从荆棘之海回来时,手里总是捧着一捆苦蒿。
就这样,日复日,年复年,只生长彼岸花的忘川,竟然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苦蒿。
而魔尊也会日复日年复年地守在忘川河的渡口边。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十五,你今天不早点回去,到时候你妈妈又要说你。”
厨房里,一个身着白色衬衫浅色牛仔裤的女孩儿,正在认真地按照比例和蛋糕粉,听到喊声,回道:“很快啦。”
出身老中医世家的十五,从老爷子到老妈都希望她能继承衣钵,可惜,她偏生爱上做甜点,不管家里怎么反对,她总会抽时间来离家不远的咖啡厅学做蛋糕。
她出生时,正值鬼节的第二天,七月十五。
她家老爷子就干脆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十五。
“你这绿色的是什么?该不会又是苦蒿吧。”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女人,她走到厨房,看到十五正将那些绿色的粉末加进去,“你之前不是说试过了,这味道会有些涩吗?”
“应该是我之前比例没有调好,再试试。”
“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呀。”
十五性格很好,但有一个缺点——固执,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尝试到成功为止。
看样子,今晚不做出满意的苦蒿蛋糕,十五是不会回家的。
老板娘走出门外,无奈摇头,驾车离开。
“这味道差不多了吧?”
将烤箱的时间调好,十五松了一口气,坐在位置上,目光却一直盯着烤箱。
嘀嗒嘀嗒。墙上的钟发出有序的声音,十五突然觉得眼皮沉得厉害,竟是睡意来袭。
十五,十五……你在哪里?
十五,十五……你在哪里?
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犹如魔鬼一样将十五困住。
十五,你怎么还不回来?
十五,你走了一千年了,该回来了。
叮!急促的声音响起,十五豁然惊醒,支起身子,慌张地看向四周,“谁?谁在喊我?”
她的声音在厨房里幽幽回荡,但空荡荡的厨房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一回头,她才发现蛋糕已经烤好了。
十五拍了拍急促跳动的胸膛,一下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低头拿出来。那是一块精致的镶玉的长命锁,老爷子曾说,她是携玉出生,这便是她的命定守护玉,能保平安,并千叮万嘱不准她将玉弄丢了。
对什么含玉出生,她才不想相信,那个时候还调侃:老爷子,我含玉出生,你咋不给我取个名字叫宝玉,却取一个十五?
老爷子一烟斗敲在她头上道:“你出生时,恰子时,身带鬼气,给你取一个圆满的名字,才能让你不犯煞,不遇鬼。”
十五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鬼话连篇。
五岁那年调皮捣蛋,她故意将长命锁藏起来,结果一天连续遭遇三次车祸,险些死于非命。
后面被老爷子得知没有戴长命锁,她裹着石膏躺在病床上,都挨了一顿暴揍。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取下来。
而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真的一次病也未曾生过。
老爷子总是笑呵呵地道:“鬼娃子,看到了吧,老爷子说的没错吧。”
十五靠在位置上,低头看着长命锁,懊恼地吐了一口气。
最近一段时间,她只要一合上眼睛,总会听到一个诡异的声音:十五,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声音时近时远,若是做梦,为何闭上眼睛,总能梦到?
就像方才一样,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蛋糕!”十五大叫一声,将蛋糕取出来。
她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在嘴里一尝,没有一点涩味,反而有一股苦蒿的清香。
终于搞定!
十五满意地将蛋糕装起来,打算拿回去讨好没有牙的老爷子。
刚关上咖啡店的门,一阵阴飕飕的冷风扑面而来。明明是夏日,十五却哆嗦地打了个冷战,而周围,竟然不见一个人影,连路边的灯也昏黄得诡异。
十五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这才不到十一点,怎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正疑惑间,突然几个身影一下挡在了十五面前。
她抬头,看到一张趾高气扬的脸。
十五目光微沉,转身,却被另外一个魁梧的身影拦住。
方才那趾高气扬的脸凑了过来,道:“听说这一次保送名额出来了,去X医大的就一个人,是卫家的十五呀。”
说着酸溜溜的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十五同年的堂妹。只是两人自小不合,见面就打架。
“名额是学校根据三年的综合成绩评定的。你若要,自己去争取。”
十五懒得和她废话,十一点钟不回家,她又该挨一顿胖揍。
可那姑娘却往前一步,脸上露出一股怪异的笑,给旁边两男一女递了个眼神。他们一下扑过来,将十五摁在墙上,而那姑娘伸手一抓,竟然扯下了十五脖子上的长命锁。
那姑娘晃了晃手上的长命锁,“听老爷子说,你没有这长命锁,就会短命。”
十五生来含长命锁,家族人人皆知,因此,众人像捧月一样宠着十五,为此她没少引来其他人的嫉妒。这一次保送名额,虽然是综合成绩,但是,老爷子把名额给了十五,引发了那姑娘不满。
十五双臂被摁在墙上,方才做的蛋糕也掉在地上。她目光阴沉,“你最好把长命锁还给我。”
“你觉得可能吗?”那姑娘在灯光下打量着长命锁,发现那不过指甲大小的一块玉,却透着水般的清澈,只是绿中有一抹殷红,宛如血丝,却让这玉平添了分妩媚。
而那纯金的锁,更是精致绝美,上面雕刻繁复的花纹,仔细看去,竟似活了般生动。
那姑娘扬起唇,将锁挂在脖子上,神秘兮兮地凑到十五面前,“今天是鬼节哟。”说着,她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几人转身就跑。
“你给我站住!”
十五自然飞快追上去。可刚追几步,一阵阴冷诡异的风从街道处卷地而来,头顶乌云翻滚,路边的灯也在同时灭了。七月十四的月已接近满月,可现在竟然被突然而至的黑云吞噬,周围一片漆黑。
街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黑色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好似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其中。
看着突来的恐怖漩涡,十五和刚跑远的人,纷纷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会真有鬼吧?”其中一个男生颤抖道。
“我……我怎么知道呀。”抢十五长命锁的姑娘跟着哆嗦。
“是不是真的是那个锁的原因?你还不还给她?”旁边一个女生直接被路道尽头出现的漩涡吓得大哭。
“你看,那是什么?”那女生还没有哭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十五循着她目光看去,见那漩涡里,走出来一个黑色身影。
那身影周身散发着一缕缕黑色,萦绕在四周,因此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可他步履优雅且缓慢,走过的地方,竟然开出一朵红艳诡异的彼岸花,可花开即败,燃烧成碧色的火,在空中飞舞。
他就那么缓缓而来,像地狱的死神,带着意味死亡的彼岸花。
随着他的靠近,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一时间,十五膝盖跟着一软,吃力地靠在墙上稳住身形。可远处的其他人早就浑身无力,以虔诚的姿势被迫跪在原地,站不起来,更难以抬起头来,无法透过那黑纱似的瘴气看清他的尊容。
咚,咚!感受到他的到来,十五的心,狂乱地跳动。
他走到几个人身前,最后停在了那姑娘的身前,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纤长莹白,犹如酥葱,美若脂玉,可那指甲却不是正常人的红,而是妖娆的黑色。
他娇媚的手指勾起姑娘脖子上的长命锁,一个低沉而绝望的声音传来,“一千年了,你终于出现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十五跳动的心,一阵抽痛。
可是,这个声音,却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声音。
“魔尊!”
“魔尊!”
黑色的天幕上,突然落下一道闪电,走出来几个手执魂灯的黑袍人,“魔尊,你竟然又私自打开虚空,难道你忘记了五百年前你签订了的契约?”
“呵,本宫何时与你们签订了契约?”
藏在黑色瘴气里的魔尊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他直起身子,往前跨出一步。
十五这才发现,他脚上竟然束缚着巨大的黑色链子,那链子比手腕还粗大,另一头源自黑洞,沉入地狱。
“五百年前,你私自打开虚空,企图让时光倒回,回到那女子死前,却造成三界混乱,妖孽横生。”
“天象大乱乃是宿命,与本宫何干?”
“无论如何,还请魔尊回到忘川河,以免再让三界不得安宁。”
“呵呵。”魔尊轻笑起来,那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华丽,“若不是为了能在忘川河边等到她归来,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和这玄铁链子,真困得住本宫五百年?”
他在忘川河边,守候了五百年,依然没有等到那女子归来。
地狱的人告诉他,那女子没有来世,无法轮回,早就魂飞魄散。
因此,他私自进入虚空,企图打开时光大门,想回到女子死前的空间,与她再次相遇,重改宿命。
可是,他失败了,没有找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为此,他再一次回到了忘川河渡口边,继续等待。
他依然相信,她会轮回。
因为他犯了禁忌,不得不和他们签订协议,受困这地狱之链,并且保证不能再进入虚空。
黄泉之路,他只身等候了整整一千年,只为了那句,“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可是一千年,人世轮回了百次,而他所等之人,却未归来。
候卿千年,奈何不归?
为此,他再一次打开虚空,不想却来到了这个世界。
似乎冥冥中注定,他发现了这枚长命锁,那女子临死前,身上所佩戴之物。
“尊者,趁现在时空还没有混乱,恳请魔尊速回忘川。否则……”看着那越来越大的虚空,手持魂灯的使者知道,若再不劝魔尊回去,虚空之门涨到极限之后,就会瞬间消失,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否则什么?”莲绛举起那枚长命锁,“你们说她无法轮回,为何这枚长命锁在此处?”莲绛目光再次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儿身上。
几个使者一看,当下知道不好。看样子,莲绛可能会将她带走。若这个世界的人被带入虚空,必然会造成他们无法想象的混乱。
几个使者掠身上前,一下拦在了那个女孩儿身前,手中魂灯同时飞起,形成一张结界。
结界像一张网子迅速将魔尊包裹,同时,他脚下几万斤重的玄铁链子发出一声巨响,将他往虚空里扯。
“得罪了,魔尊!”
这时,又出来十几个使者,他们口中默念口诀,十几个魂灯同时飞上天空,这一次却是形成一道金色的链子将莲绛缠住,连着那地狱之链一起将魔尊扯向虚空,逼着他回去。
魔尊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竟然有备而来。
漆黑的天空亮起刺目的金光,看着那魔尊要被吸附入虚空,一直躲在最远观看的十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命锁。
“等等!”她大喊一声,然后飞快地冲了过去,企图在那虚空合上的瞬间,拿回自己的长命锁。
魔尊周身邪气太重,即便是使者都难以招架。众使者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竟然会跑出一个凡人。而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要合上虚空,显然没法阻止十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五扑向了魔尊。
就在十五手刚碰触到那长命锁的链子之时,她看到魔尊扬起了唇角。
那唇,鲜红如凝,一条美人裂,妖得惊心动魄。
十五看得一怔,突然感到手腕一紧,魔尊竟然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虚空里用力一拽。
“啊!”
进入虚空的瞬间,寒气扑面而来,十五发出一声尖叫。旋即,她听到身后响起了众使者惊慌失措的声音,“拦住她,时空要乱了!”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十五进入的瞬间就被黑暗吞噬,而魔尊拽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十五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白光之后,又是一片漆黑,而身体失了重心,被拽着飞速下坠。
恐惧瞬间蔓延上心头,她连哭喊都叫不出来,感到身体不断下落,似乎永无止境。
虚空内的寒气像针一样穿过十五的身体,剧痛合着恐惧,让十五的意识开始涣散,不久之后,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