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剧痛刺激着神经,让十五艰难地睁开了眼,半开的视线中,虽然能感到阳光刺目,可整个苍穹却被黄沙覆盖,给人一种难以呼吸的压抑感。
十五动了动唇,才发现喉咙干裂,嘴里还有一股腥咸。
这腥咸,是血的味道。
自己还活着!十五空白的大脑里,此时只有这个念头。
周身没有任何力气,身体就像被人用剪刀裁剪成了碎片,然后再拼凑起来,这种难以描述的疼痛真是比被那魔尊拽入虚空还难以忍受。
黄沙漫天,天气炎热,她知道,若自己再这样躺下去,不用到晚上,可能就会被晒成一具干尸。
动了动身子,她顿时发出疼痛的呻吟,只得艰难侧身,手却一下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像玉一般的细腻柔滑,却是冰一样刺骨寒冷。
这是……这是……这是尸体才有的触感!
十五瞪大了眼睛,一下坐了起来,果然看到自己旁边躺着一具被长发遮住面容的尸体。
那具尸体穿着怪异的宽袖长袍,袍子上绣着怪异的图腾,在干燥的日光下,暗自流动着光彩。
这具尸体……不,应该是被自己枕过的尸体,腰间还有她枕过的痕迹。
看着那奇怪的衣服,十五大脑又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也见过尸体。自小调皮捣蛋,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此时看着眼前这黑发长袍的尸体,她还是被一种恐惧席卷。她目光扫到周围,整张脸顿时吓得一片苍白。
她的周围,竟然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
这些尸体都穿着长衫,让十五更惊恐的是,他们的衣衫布料看起来质地粗糙,就像被风干多年的古尸,可奇怪的是,他们身下的地面却被鲜血染成了褐色,大多尸体上都有鲜血的痕迹。
看着满地的尸体,十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看向四周。
她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荒漠,到处是黄沙,偶尔有几簇杂草……不,那些不是杂草,是尸体。
苍穹烈日像一个火球一样挂在上空,令十五感到头晕目眩。
她活下来了,可这到处是尸体的地方是哪里?
战场?
可除了这些尸体,并没有看到其他武器。
十五舔了舔干裂的唇,再一次感到死亡无声无息地席卷自己。
手摸向胸口,那长命锁真的不在了。
“咦……”
胸前有一丝凉,她低头朝胸前一看,本能地抱着胸蹲在地上。
什么情况,她的衣服呢?
不,她的衣服还在身上,只是因为在虚空里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寒气,她身上的棉质衬衫早不堪受力,被撕成破布条,险些春光大泻。
十五环视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方才那尸体的黑色宽袍上。
思量了半天,她低声道:“姑娘,实在抱歉,我不过是也想和你一样死得体面一点。”
她可不想被人发现时,却是衣衫褴褛,一副被人凌辱过的模样。
其他尸体上的衣服都染满了鲜血,她只得选择就近的尸体。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十五伸出手,开始脱尸体的衣服。
这衣服是夹领长袍,质地柔滑,即便是当今的丝绸都比不上这触感。
看样子,这应该是一个贵族小姐。
将衣服剥下来,十五发现尸体还穿着三件雪纺内衫,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黑袍子,她有些犹豫。
天气太热,若她真穿着黑袍,岂不是将所有的热量都吸到身上,不等于提前送死?
抱着衣服,她蹲着,又认真地鞠躬,“这位小姐,我再冒昧借一件衣服,纯属情非得已。”
于是,忍着恐惧,十五再一次伸手去脱尸体身上的雪纺衣衫。
恰此时,荒漠上一阵风沙掠来,卷起遮盖住尸体面容的青丝。
十五也没有顾得去细看,只想着赶紧把尸体上的衣服脱下来。突然,她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在身上,让她正将衣服脱到腰间的动作一滞。
侧首回看,十五迎上妖娆的碧色双瞳。
那瞳中的一汪碧色好似刚出水的绝世翡翠,浓烈而纯粹,却又似初春刚融的冰雪,清澈中又透着逼人寒气,冷得让人敬畏又不敢直视。
偏生卷翘漂亮的睫毛,像蝴蝶纤细的翅膀,透着几分柔和妩媚,合着其本就精致完美的五官,一时间,美得让人难以挪开眼睛。十五方才紊乱的心跳被这份美惊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盯着美人冰冷的目光,十五嘴角有些抽搐。而美人的目光亦从她脸上懒懒扫过,最后落在了十五的手上。
她正在脱人家的衣服。
而那件衣服,已经脱了一半。
美人碧眸突然一沉,那目光竟锋利似刀。
“你干什么?!”
质问警告的声音,却因为虚弱变得没有任何震慑力,反而透着一份让人心疼的娇弱。
这语气,似乎让美人也怔住。
美人抬头看着日光,赶紧闭上了眼睛,似乎十分惧光。
十五将美人衣服扒了一半,美人突然醒来,她继续脱也不是,穿上也不是。
“那什么……”
十五正开口解释,发现美人突然翻身,将脸埋在黄沙里,“滚!”
十五收回手。本就是自己有错在先,自当受这么一骂。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遮不住春光的衣服,十五还是厚着脸皮,拾起方才那件黑袍披在身上,“对不起,谢谢。”
那长袍拖曳在了地上,好在有腰带,绑好之后,十五随便找了方向就往前面走。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发现那美人蜷缩着身体。因为埋着脸无法看清其表情,可是,美人颤抖的身体似乎十分痛苦。
咬了咬牙,她终究止住了去询问的想法,继续往前走。
“鬼鸟来了!”
“快跑啊,鬼鸟又来了……”
“快跑啊!”
听到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十五慌忙回头,看到荒漠远处,有无数个人朝这边跑来。
那些嘶喊声中,夹带着哭声尖叫,还有绝望。
这些人飞快而仓皇地跑着,不少人被绊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就又被后面的人踩下去。
看着这些朝自己涌来的人,十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很快她便注意到,那黄沙飞舞的苍穹之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然后慢慢放大。
那竟然是一种红眼睛、尖嘴利齿,外形像秃鹫却比其大了好几倍的鸟。
那些鸟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一展翅膀,突然朝人群俯冲而去,几乎瞬间,那像钩子一样的尖嘴将一个人叼在空中。
那人在空中奋力挣扎,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扔在地上。
“轰!”
十五脚下一晃,方才那人被扔在了自己身前。
待十五仔细一看时,眼前的人,已经成了一具被吸干鲜血的皮囊。
一个又一个的人被鬼鸟抓住,一具具干尸被丢在地上,十五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混乱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到底是什么世界?”
“跑啊!”
声声嘶喊传来。看到逼近的人群和就在上方的鬼鸟,十五一下惊醒过来。
是啊,逃啊!她回身就要跑,可目光却下意识看着方才的地方,发现那个美人依然埋着头蜷缩在地上。
十五看着身上的衣服。老爷子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报。她抢了美人的衣服,才避免落得一个裸奔的下场,好歹此时该提醒一下美人吧。
十五跑过去,急忙道:“吃人的鬼鸟来了,快跑。”
“鬼鸟?”美人虚弱的声音传来,语气里透着几分惊讶和茫然。
这个年代怎么会有鬼鸟?鬼鸟早在五百年前,三界第一次出现混乱时,就被灭绝了。
碧眼美人吃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可刺目的光照射下来,他吓得慌忙再次将头埋起来。
这细微的动作,让十五的心微微一疼,脱口而出,“我带你走吧。”
话一出,那美人惊讶地掀开美眸,怔怔地看着她。而十五也被自己吓到了。
她明明无处可去,生死难测,却偏在此时产生了怜悯之心。
听着耳边的惨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十五蹲下身子,没等对方开口,将其拉到背上,跟着人群往北边跑。
荒漠上,别人都是拿着包袱跑,她却是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美人在逃命。
十五小时候没少挨打,早学得一手躲老爷子烟斗和老妈扫把的逃跑本领。
背上美人的身体轻盈得诡异,可十五又热又渴又饿,没跑几步脚下就虚浮起来,好几次险些摔倒。
但是,既然话出口了,自己也不能将人半路丢下。
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逃命,没有任何四处奔走的混乱,十五咬牙跟着朝那个方向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翻过一座小沙坡,十五见荒漠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道城墙。
像是看到了希望,十五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跑。哪知脚下黄沙松软此处又是斜坡,她一个踉跄,带着美人直接摔了下去,在斜坡一轮翻滚。
黑影掠过黄沙,那些鬼鸟终究追了上来,其中一只直接朝十五俯冲而来。
十五吓得汗毛倒立,突听身下传来一声,“不要呼吸。”
她赶紧闭上嘴巴。那俯冲而来的鬼鸟在十五的头顶上方三尺处盘旋着,尖嘴上的鼻孔一缩一放,似在寻找生人的气息,最终,张开翅膀飞走了。
这样逃过一劫,十五低头看着又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人儿,“姑娘,谢谢你。”
美人儿碧眸闪过一道寒光,随即落在一方土墩后面,“遮荫。”
十五赶紧把美人挪到土墩的阴凉处,心道:难怪皮肤像雪一样,原来是惧光。
她坐在旁边,正想着何时进城求助时,却突然发现,跑在最前方的那群难民突然往回跑。十五定睛看,发现前方天空上黑压压一片——那些鬼鸟竟然拦在了前方。
好在因为靠近城墙,这附近低低矮矮到处是土墙,那些难民纷纷寻到角落躲避起来。
而十五所避之处,也来了几个难民。
焦黄的太阳靠近地平线,十五靠在墙墩上,嘴已经开裂出血,可周围全是黄沙,哪里有水。她侧首看去,好多人也和她差不多。
同十五一起避在矮墩下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岁模样漂亮的女孩儿。
女孩儿很疲倦,靠在妇人怀里睡了过去。
夫人目光挣扎,痛苦地看着女孩儿的脸,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朝女孩脸上划去。
“你做什么?”十五一下拉住她手腕。
那夫人红着眼睛看着十五,“我这是要救她啊。”
“你毁她容是救她?”
夫人略微吃惊地看着十五,“我若不毁了她,一进北冥,她就要死啊……”
“为什么?”
“角女皇养了一个男宠,据说极其美貌,可那男宠偏生有心悸,需要噬心为生,而且专挑面容好看的,不管男女。”
“噬心?”十五难以置信地听着。
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回身一看,是靠在她左边的碧眸美人儿。
对方掀开眼眸,目光懒懒地扫过十五,命令:“问她,这是北冥多少年?”
那妇人听得十五问,答道:“北冥新角历三年,角女皇正式登基第三年。”看着十五脸上一片茫然,那夫人又问:“你是哪国来的?”
十五嘴角一抽,忙转移话题,“那角女皇需要美貌男女的心,为何你还带着她进北冥啊?”
少妇苦笑,“九州天下妖孽横行,到处是吸血的鬼鸟和吃人的怪物,角女王将九州其余八国所有的灵源都抢夺回北冥,失去灵源的王国就会被妖魔入侵。可北冥因为汇集了九州大陆所有的灵光,成为了大陆唯一有圣光保护的国土,也成为了九州的圣地。”她指着城墙,“那城墙就有着强大的结界,这些妖魔怪物入侵不得,因此,我们都渴望进入北冥,哪怕是成为奴隶,也好过每日被这些鬼怪追杀。”
“结界……”十五茫然地看向那城墙。
太阳落在地平线上,而苍穹没有一丝云彩,绯红的光芒落在北冥城的西边,在残阳的照射下,十五竟然真的看到一道红色光屏护在北冥城墙之上。
而这……这是北冥的边界。
身侧传来一声冷嘲,十五看着那碧眼美人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抹诡异却又万般苦涩的笑。
那一笑,却让美人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妖异的色彩。
十五看得一怔。
她听得美人神志恍惚地道:“三年……又差了三年。”
美人垂着头,长发似水泻在肩头,遮住了那精致容颜。
十五无法看清美人的神色,可美人的低喃和坐姿看起来十分的颓败和绝望。
十五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被那所谓的魔尊拽入虚空之前,她就听到那些执灯人大喊:虚空要乱。
现在真的乱了。十五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个年代,也不清楚所谓的什么灵源、妖孽,她只知道,临近夜晚,寒气来袭,不冻死,也会被饿死。
妇人手里还抓着匕首,十五取了过来道:“我们再想想办法。刚刚在路上,我看到有些草药,说不定有效果。”
虽然不认识眼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姑娘,可她明亮的双目中却透着未曾见过的冷静,让妇人绝望的心,莫名地燃起一丝希望。
十五握着匕首,又看向旁边的碧眸美人,低声道:“我去找些东西,你别动。”
夜色下沉,暗处的碧眸美人儿并没有答话。
十五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到了斜坡处,她忍不住坐在泥沙上,将鞋子脱掉。她这才发现,鞋底早就磨穿,脚跟也全是血泡,有些已经破掉,疼得她直冒冷汗。
将鞋子丢在一边,十五挣扎着站起来。头顶一轮明月高挂,正是最圆的时候,她苦笑一声。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
十九年来,她竟要第一次独过生日,还是在一个妖孽横行的地方,而这个生日的礼物,则是饥寒交迫。
走了许久,十五终于找到逃跑时路上看到的丝茅草。这种草类似初长的麦苗,可叶子却带着锋利的锯齿,其根呈白色,味道甘甜,一般生长在旱地。
手里虽然有匕首,可难免还是被那带锯齿的草割伤,待挖完一把时,十五十指已全是伤痕。但是手里不过一小把,根本不够吃,她也不敢走太远,怕迷路,回身往回走,却看到一个身影往另外一处走。
那人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姑娘……”十五一看,赶紧跑过去,一下拉住那人,“你要去哪里?”
他并未看十五,直接推开她,继续往前走。
一千年,两次打开虚空。
而这一次,时光竟然真的倒流,可还是差了三年——时光将他带回到了那女子死后的第三年。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想回到女子死前的时光。所以,他要回到忘川河,再一次打开虚空。
“莲啊,若有来生,我一定披荆斩棘,还为你而来。”
此时的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候卿千年,奈何不归!
今晚是七月十五,恶灵刚回地狱的第一日,他需要召唤它们,然后开启通往忘川之路。
头顶乌云翻滚,他立在月光下,碧色的眸中透着凌厉的妖气,脚下黄土随之发出震动。
站在身后的十五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地下在涌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钻动。
“不是吧……”她面上一抽,“又是什么玩意?”
莲绛面色苍白,碧色的妖瞳里布满血丝,却最终一下跪地,吐出一口鲜血,随之倒在地上。
第一次进入虚空,他不但没有打开时光之门,自己一身魔性险些被毁,虚弱了五百年。而这一次,凭着千年修行,他虽不至于重伤,可仍逃脱不了受伤,短时间内,魔性难以复原。
再加上今天是七月十五,鬼节第二日,在人间吃饱了的恶鬼极少愿意出来横行。
看到他突然倒在地上,十五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你怎么吐血了?”
摁住他手腕仔细把脉,可十五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你不会是饿的吧?”
十五将他挪到临近的一个土墩前,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上面,拿出方才挖来的草根,送到他唇边,“试试。”
莲绛微侧身,却是避开。
初见他,漂亮,又干净,身上衣服华丽精致,定是出身高贵。
十五以为他嫌弃那草根脏,便擦了擦,又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我擦干净了,你试试吧,蛮甜的,没有涩味。”说着十五自己也嚼了一根,和她想象的一样,有一丝甜,能填肚子。
女子的声音干净清澈,这是……千年来,他听到的第一个人声。
空气里传来一丝淡淡血腥,莲绛掀开眼眸,目光落在了十五伤痕累累的手指上。
十五发现手里那丝茅上有些许根须,只得收回来,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削掉。哪知,莲绛目光跟随而来,十五不知为何,觉得他目光微热,顿时莫名一紧张,手里的匕首切过指尖,鲜血溢出,凝结成绯红的血珠。
没等十五擦掉,却见莲绛突然倾身而来,竟低头一下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唇冰凉,可柔软舌尖舔过她指尖时,却带着火一样的灼热,让十五犹如被触电一般,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
十五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以,直到指尖传来丝丝疼痛,她才吓得收回手。
莲绛则被十五突来的躲避愣住了。这明明是她自己送到他唇边,让他吃的。
他抬起因为吸食了鲜血而恢复了血色的精致脸庞,碧色的眸子在月光下仿似一汪清澈的水,疑惑地盯着十五。
也在此时,他终于看清了这个被自己带入虚空,又背着自己一路逃离的女孩儿。
光洁的额头下,是明亮的双眼,清秀的脸庞此时犹如火烧般的绯红。
这个在他被强行带回虚空时,跟着扑来的女孩儿。
十五被他这般盯着,紧张得心都差点跳出心口。
她赶紧又拿出一根丝茅草送到他嘴边。
莲绛轻启妖娆的红唇,以为十五又送上来,张口欲咬,十五动作飞快,将丝茅草往莲绛嘴里一塞,缩回了手。
嘴里被喂了怪怪的东西,莲绛懊恼地蹙起漂亮的眉,目光十分不善且不满地盯着十五。
感受他目光里的怨气,十五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了另外一根。
这人长得太美,特别是一双妖异的碧眸,简直要将人的魂儿都勾走,可偏生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于是,十五飞快地偷看了他一眼,假装问道:“好不好吃?是不是甜的?”
看着十五吃得津津有味,莲绛跟着嚼了一口,吐了出来,摇头。
“怎么会?明明是甜的。这会儿可没东西,你不吃,会饿死你的。”
莲绛眼眸扫过,落在她的手指上,舌尖舔过嘴角的血渍,然后微微扬起唇角。
怎么会饿死?有这么一个人类在面前。
忘川河边等了千年,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人类的鲜血,却没想到如此美妙甘甜。
鲜血入口,他顿觉身体有一种充实的存在感。
那种感觉,让他贪婪地想要更多,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传言血能唤醒魔的欲,魔的贪婪,可千年来,他为了一个诺言,守在忘川河边,只身黄泉千年,早已忘“血”之说。
身体里还有方才鲜血留下的难以描述的滋味。
仅仅是一点,亦能上瘾,难怪传言中的魔,会杀戮嗜血。
看到莲绛瞳孔中流露出的妖冶色彩和那唇的勾魂动作,十五顿时头皮发麻,跟着鼻子一热。
十五抬手一摸。
“妈呀,鼻血!”
她赶紧别开头,用袖子擦掉,却突然看到几个难民朝这边走来。
那是三个男人,眼神狰狞地看着坐在她旁边的莲绛。十五是女人,虽然没有谈过男朋友,但是女人的本能让她一下看出了那几个男人眼中的不怀好意。
他们的目光一直落在莲绛身上。
十五手中匕首一横,起身挡在莲绛身前,沉声道:“滚!”
三个男人和地上的莲绛都是一怔。
这清冷的声音,竟带着一股震慑力。三个男子看着眼前的少女,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大胆起身拦阻。
看起来羸弱的少女,周身却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她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将少女的眼神照得透亮而锐利,还有一丝无畏无惧。
一时间,三个男人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我们只要他。”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指着十五身后的莲绛。
“角女王到处在寻美人,你若将他交出来,必然会得到一笔赏金,到时候我们可以分一些给你。”
十五冷笑,声音却更阴沉了,“滚!”
她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但自小就知道人心险恶,更懂得什么叫作欺软怕硬。
不管这三个男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带走莲绛,其最初原因,不过是看见她和莲绛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如果此时她怯弱,被带走的可能不仅仅是莲绛,自己也落不得好下场。
三个男人见十五如此强硬,眼神有些挣扎,可看见莲绛虚弱地靠在石墩上,一动不动,他们三个人相互递了一个眼神。
其中两个冲上来就要夺十五手中的匕首,另外一个直接绕开十五,上前就去拽莲绛。
匕首在夜色下划过一道寒光,直接扎向逼近身前的人。
“啊!”那人肩头鲜血淋漓,发出一声惨叫,而他同伴却顺势在十五难以拔出匕首时,一下扣住她手腕,揪住她头发,往土墩上狠狠一撞。
轰!土墩是黄土泥沙所筑,自然不像砖石那样僵硬,当即被撞得粉碎。十五也被撞得直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十五,十五……你回来了吗?”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十五大脑里竟然出现了一片雪原。
“十五,该回来了!”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躺在地上的十五睁开眼睛,鲜血从她额头上滚下,流入她双眼。
血色的视线中,她看到那漫天飞舞的白雪变成了点点殷红,好似随风飞舞的红梅。
而红梅之下,有一个人手持长剑,随雪而舞。
同时,她感到体内有一丝热力在游走,似乎要冲破身体。
又是这个梦?
怎么又做这个梦了?
十五动了动唇,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
然后有一个人步履缓慢地走过来,蹲在她身边。
血红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人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将脸上的血迹擦掉,于是,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眸子和一张绝世的容颜。
“他们呢?”十五吃力地问道。
莲绛看着地上满脸鲜血的少女,幽幽道:“死了。”
“怎么死了?”少女茫然而震惊。
虚空让他虚弱,可方才吸食了少女的鲜血,魔性竟然开始恢复,虽然缓慢,可杀一两个人,却也是举手之劳之事。
再则,有死人的地方,就会有恶灵出现。
恶灵聚集得越多,不等他魔性完全复苏,就能助他开启忘川之路。那么,他又能找到虚空。
碧色的眼瞳掠过一丝连莲绛都不知道的杀意。
十五头晕得厉害,也没心思再追问,闭上眼睛,虚弱道:“姑娘,你能不能扶我起来?”
“没力气。”
莲绛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十五睁开眼,看到莲绛竟然侧身躺在她旁边。
荒漠的夜晚本就寒冷,莲绛身体冷得跟冰块似的,更可气的是,莲绛贴着她躺下就算了,还伸手将她一捞,自己像个暖炉一样蜷在其怀里。
十五被莲绛抱得直哆嗦,心中又有气,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才好。
这姑娘太可恨了!
她今晚三次见血都因为这姑娘啊,现在自己要死不活的,对方竟然将自己当暖炉来取暖。
可十五动弹不得,亦无力反抗。渐渐地,抱着自己的莲绛身上也有了些暖意,不多时,她也不知道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少女周身温软,像火一样,莲绛不由得将她收紧。
她身上的体温,让他想起了忘川河边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她们身上有相似的温度。
若非那长命锁在他身上,他都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这可能是她。
与其茫然地寻找那女子的来世,不如回到时光之门,重新与她相遇。
“要开城门了!”
嘈杂的声音突然传来,十五缓缓睁开眼,发现天已蒙亮,挣扎坐起来,却看到莲绛玩弄着袖子,在晨雾中静静地看着城门方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却惊讶地发现额头上没有任何伤口,头也不再晕眩。站起来,十五发现所有人都涌向了城门方向,赶紧拉住莲绛,“愣着干什么,我们也跟着走啊。”
“有人来了。”莲绛眼眸微眯,盯着城门方向。
“什么人?”
莲绛嘴角轻扬。
是力量非常强大的人。
天要亮了,太阳出来,他就会坚持不住,只得进城。
幸而北冥虽然是九州圣国,可结界到底离圣都灵源太远,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等等。”十五拦住莲绛,盯着那漂亮夺目的脸,道,“你这样进不去。”
莲绛挑眉,碧眸静静地看着十五。那清冷的碧眸里,仿似流淌着初春融化的雪,干净而清冷。
十五拿出手里的蕨草,有些尴尬道:“昨晚你也听到了,你长得太漂亮了……”
莲绛睫毛一颤,犹如黑蝶展翼。
十五鼻血倒冲上脑门。这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管他的,为了不再招来杀身之祸,她把找到的蕨草揉烂,踮起脚涂在莲绛脸上。
这姑娘可真高。
更可气的是,两个人都睡在黄沙里,怎么自己头发凌乱一身狼狈,可他,除了昨晚莫名吐出的鲜血,那雪纺衣衫干净得不染纤尘,连一个皱褶都没有。腹诽一番,十五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小心翼翼。蕨草流出的深褐色的汁,涂在皮肤上,待干了之后,就像胎记一样。
女子滚烫的手指滑过莲绛冰凉的脸,让他身体莫名一颤,竟忘记了避开她的碰触。
好似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厌恶这个人类对自己的碰触。
莲绛目光扫过她纤细脖子上那蓝色的血管,做了一个咬唇的动作。
“那什么……”十五实在难以忍受莲绛那动不动就莫名挑逗的动作,压着怒气道,“自己长这么漂亮,小心引火烧身。”
“很漂亮?”莲绛扬起唇,有些茫然而迷惑地看着眼前嘟着嘴、脸上隐有怒气的少女。
忘川千年来,所有看到他的人,对他恭敬尊敬,别说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几乎无人敢抬头平视他。
“你还真谦虚呀。”十五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漂亮,简直就是美得惊天动地。
她自己是女人,都会被莲绛盯得莫名脸红,昨晚硬是连鼻血都刺激出来了。
很漂亮……
莲绛没有说话。
雾气就要散去,日头马上就要出来。
看着他神色冷漠地离开,十五的手垂在身侧,胸口莫名地空洞。
难民都涌向了城门,十五想起了昨晚的母女,好在一下看到了她们。十五赶紧将剩下的蕨草送了过去,歉意地说匕首不在了。
而莲绛已经走出了几十尺,十五赶紧追上去。昨晚她就把鞋子丢了,赤脚踩在黄土上,不时磕着那粗糙的沙砾,有些生疼。
靠近那城门,巨大的压迫感冲击而来,立时,十五唇上又是一片血红。
十五抬手一抹,看着这突然而至的鼻血,她头脑有些昏沉地蹲在地上。
为什么又流鼻血了?
鲜血透过指缝滴落在泥沙上,十五抬头看向人群,发现莲绛早不见了身影,不由苦笑一声。
这女人太不够义气了,城门一开,就自己先走了。
也罢,本就萍水相识,自己救过这女人,这女人也救过自己,互不相欠。
再说了,她最讨厌那什么冷艳高贵的美人,也懒得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那美人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搭理自己,一路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当时真的是脑抽了,才会说出“我带你走”的话。
人家根本不需要自己。
可一想到在这个陌生的鬼地方自己又将孤身一人,生死未卜,那种绝望、心酸和悲伤莫名涌上心头。看着自己鼻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十五眼角一酸,突然产生一种想要仰头放声大哭的冲动。
刚仰头,十五一下看到晨光中,一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落在头顶上方,那碧色的双瞳正静静地、略微好奇地看着自己。
瞳孔中倒映出的少女,头发凌乱,满脸鲜血,又脏又乱,还极其狼狈。
十五眼角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站起来,扑向莲绛,将他一下抱住。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么激动,但是,方才陷入极度绝望的她,在看到他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慌乱迷惘的心竟突然莫名安定,莫名开心,莫名欣喜。
身前紧紧抱着自己的少女,带着独有的柔软和滚烫。她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肢,两人身体相贴,莲绛感到她体内有一颗心,在强有力地跳动。
咚,咚,咚……最初扑入他怀中时,她的心跳先是狂乱,随后慢慢陷入平稳,却依然有力,且富有节奏。
那一刻,听到她的心跳声,他微惊讶——这便是人类的心跳呀。
心,便是情,便是真正意义的存在。
他也有心,可他的心不跳,因为他是魔,他没有情。
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将他包围,那颗心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竟然有片刻的恍惚,或许他的心,也在跟着跳动。
少女从他怀中退出,仰起那脏兮兮的脸,明媚一笑,“你……你回来了?”
她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牙齿,一双眼睛似月牙那般弯起,可睫毛上却挂着晶莹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莲绛伸出手指,那泪水滑过指尖,竟像是火一样滚烫。他惊得忙缩回手,而心口,却传来一阵剧痛。
是这个……
千年前,在忘川河边,怀中女子眼里也有这样的泪水,滚烫了他的手,灼热了他的心,让他为此等了一千年。
那个时候,他初成魔,尚没有意识,许久之后,他才清楚,那是人类的眼泪。
据说,人类在害怕时,就会流出这样的泪水。
“不要怕。”他轻轻开口,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此刻的他也不清楚,这三个字,是对眼前的少女说的,还是透过少女,对当年怀中那白发苍苍的女子所说。
这三个字轻轻传来,十五却犹如被五雷轰顶,震在原地。太阳穿过薄雾,淡淡的金光罩穿过他,照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有人将自己拥在怀里,抬手指着东边初升的日出,用温柔而笃定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十五,不要怕!”
她抬头看着莲绛,扬起眉眼,开心地笑道:“嗯,我不怕!”
那明媚的笑,恰似春光乍泻,原本脏兮兮的笑脸,眼瞳里泛着的光芒如烟花灿烂,美丽而迷离。整整一千年来,他第一次看到人哭,亦第一次看到人笑。
人类多变的情绪,让他微微怔住,恍惚中,直到后背一阵灼热的疼痛传来,他才惊醒。
魔鬼永生不得见光,袒露在日光下,就如同被放在烈火中焚烧。
皮肤被烫伤,黏在衣服上,隐隐作疼。
他低头看着十五光着的脚丫,脱下自己的鞋,“穿上。”
依然清冷的语气,却带着无法拒绝的霸气。
十五试图拒绝。她已经脱掉莲绛一件衣服了,哪里还敢要鞋子。
可莲绛已经迈开步子往城门方向走去,那如玉的雪足踏过黄沙,不沾尘埃。
十五俯身将他的鞋子抱在怀里,飞奔着追上,“我叫卫十五,因为出生月圆之夜,我便得了这个名字。你呢?”两人也算生死与共,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唔!”
莲绛突地停下步子,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
十五……十五……这名字,像回声一样在耳边响起。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眼前的少女好奇地追问。
名字……莲绛心脏处传来丝丝疼痛。成魔时,魔会忘记前世记忆,失去自我。因此,他不记得他有什么名字,三界都唤他一声魔尊。
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那白发女子如此说。
莲,应该是他的名字吧。
“莲。”他轻声回答。
“莲……莲,你等等我呀。你的鞋子……”
莲绛走得飞快,十五又舍不得穿他的鞋子,也跟着赤脚追上去。
“莲,你等等我啊。”
周围喧嚣嘈杂,可少女的声音,却带着别样的明媚和清晰。
莲绛原本快速行走的步子,也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等着后面追赶来的少女。
上百难民将城门守住,几乎要将那厚重的城门给挤破。
十五拽着莲绛的袖子,无力地蹲在地上,呼吸艰难,“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不知道为何,越是靠近这个城门,十五就越难以呼吸,整个胸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
莲绛任由她拽着袖子,静静地立在城墙的阴影下,看着那道城门。
吱嘎,城门发出一声吱嘎之声,旋即,一道光从里面透出来。
一个骑着白色骏马,全身银装,五官深邃俊朗的男子,手持长矛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穿着浅碧华服的男子,其长相斯文秀丽。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碧衫男子声音清冷却透着几分威严,对大家道:“大家都站好,排好队,和往常一样,要入我北冥,需要例行检查登记。我白族,在征热血勇士,大家若有意向可报名,遵我白族族规,且英勇无畏者,能脱奴为民,享受北冥圣国的一切荣耀和权利,得我白姓。但是若违反我族规定,将永生被驱逐,不得踏入北冥边界。”
“是白将军,是十大家族的白家。白将军亲自来啊,我们运气真好。”
众人都看着那银装帅气的男子,高兴地道。
十五拽着莲绛的衣袖艰难地站起来,迷惑地看着马背上的年轻男子,“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站着昨晚的妇人,那妇人脸上也露出几分喜悦,低声对十五解释道:“在角女王领导下,北冥统治了整个九州。而为了方便管辖,角女王将自己的亲信分了十个贵族,白族就是十大贵族之一。他们会将愿意将入北冥境内的难民收为家奴,若有才能者,甚至能脱掉奴籍。这就是白族大公子,白折,白将军。”
“那说话的男子呢?”
“啊,这是白族最年轻的管家,据说是白将军的爱人。”
十五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妇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方才两人对视时,那默契的目光中,的确有难以名状的温柔。
十五大惊。这北冥民风也太开放了吧。两个男人啊!
她突然想起,那角女王据说还有男宠呢。
好吧,见过吃人的鬼鸟,再见这种,还有什么让她奇怪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莲绛,发现他依然安静,那卷长漂亮的双瞳,抿紧的唇已有了些许湿润,如晨光中暗自欲开的花瓣。
看得十五再一次心跳紊乱。
这人长得太美了吧,看得她头晕目眩,身体都摇摇欲坠。
感受到身边少女晃来晃去,莲绛不由侧首,发现十五目光涣散地盯着自己,鼻血哗啦啦地流。
他这才想起,这被自己从异时空带来的少女,身上没有任何灵力,越是靠近北冥,她就会越虚弱。
手心悄然落在十五后背,一张结界凝结张开,将她护住。
因为有结界的庇护,十五一下清醒过来,忙尴尬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人埋在沙砾里。
因为有白大公子亲自来招募,所有人都排好队,安心地入城为奴,甘于投在白族名下。
队伍井然有序,这些历经生死的难民脸上都写满了希望。
哒哒哒!突地,一队黑色的骑兵突然冲了出来,长矛一横,带头的络腮胡男子高声道:“今日,亲王将巡视此郡,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亲王……”
“亲王?”
“亲王。”
城外所有人全都发出抽气声。
那白将军和青年男子都变了脸色,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十大家族,整个九州或许仍有些人未必都知道,也未必都能分得清,可这九州天下,如今却有四个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尊,无人不惧。
而其中,能与角丽姬齐名的,便是这人口中的亲王,这九州唯一的另外一个“王”,当今得女王喜爱的男宠。
据说此男姿容倾城,奈何患有心悸,角丽姬便命人挖心替其疗养。
此事九州皆知,只是,出于对此人手段狠戾的恐惧,无人敢提出来。
长居深宫的亲王突然出现在这里,众人无不震惊大骇。
白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女王曾说,北冥圣国光辉普照九州,九州之民,便是我北冥之民。亲王不过巡游此处,却不准百姓入内,难道是要违抗女王圣命?”
那男宠不过是仗着女王宠爱,到底还是要依附女王而生。再则,今日是他白族收兵,这亲王搞这么一出,摆明是与他白族对抗。
角丽姬虽然统治了九州,可此女手段残忍独裁,且又有一个跋扈的男宠,三年来可谓怨声载道,再加上有人传言,九州大陆近期局势将变,真正的王,将会血路重归。
早不满角丽姬统治的十大家族,纷纷抓着任何机会,扩充兵力。
“我违抗了又如何?”
一个突兀的笑声传来,声线华丽,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惧的慵懒。
此时城门大开,最前方的白将军和碧衣青年一闻声音,慌忙回头。
一辆由八只雪白独角兽驮着的华贵车辇从天而降,在日光下泛着夺目的光芒。
独角兽是古时神兽,通体雪白,寓意高贵尊荣,而这辆马车,竟然由八只独角兽亲自护航而来,可见此人身份何等尊贵。
城门的侍卫纷纷匍匐在地上,以虔诚而卑微的姿态迎接。
白家大公子目光暗沉,直到旁边的青年男子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极不情愿地稍微俯身,行了一个半礼,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厌恶神色。
马车还没有落地时,十五就被莲绛突然拽到了人群最后面。
外面的难民哪里见过这种仗势,当即吓得怔在原处。
十五又何尝不是?那传说中的独角兽,雪白的毛发,琉璃色的双瞳,矫健的身姿,比想象中的还要美。
“都说白将军到处在招兵买马,意图做十大家族之首,看这个阵势,不出三月,别说十族之首,怕是九州之首都不足为过了。”慵懒的声调,带着丝丝冷意。
招兵买马的何止他白族,十族都在这么做。可这亲王却偏生挑刺在了白族身上,这不是恶意针对是什么?
前些日子,这男宠突然提出要白将军的亲妹,当今最懂音律的女子入宫替他做乐师,白族担忧其安全,谎称其生病,因此,暗自结了梁子。
可这男宠却根本没有放过其妹,竟然专门找来了太医来医治。最后他亲妹不得不入宫。
想到自己的妹妹被困宫中,白将军当即沉了脸,一握手里的剑,就要冲上去。
旁边碧衫男子摁住白将军的手,对他递了一个眼神,然后走到亲王华贵的马车前,双手抱拳,又施一大礼,道:“回亲王,我们接到女王陛下的命令,七月由白族暂时看守此郡县。”
马车上挂着层层珠帘,隐隐可见一个人姿态闲散地靠在里面。但是因为珠帘层层叠叠,即便有风吹过,也难以看清其真面目。
“你是谁?”帘子里传来一声轻嘲。
碧衫男子微微一怔,旋即回答:“属下为白族管事林……”
“你也有资格和本王说话?”
没等他说完,里面的人冷冷打断了他,原本慵懒的语气,此时竟然带着一丝杀意。
男子面色尴尬。关于这男宠的传闻太多了,却没有想到,真人比传闻里更跋扈嚣张。
他扯了一丝笑容,回望气得脸色发白的白将军,暗示他不要动怒。
啪,回身的瞬间,那华贵的马车帘子轻动,一把折扇从里面掉了出来,刚好落在了男子的脚下。
男子微微一愣,俯身将其拾起,双手呈上。
“大胆!”
旁边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上前一步,夺回那扇子,目光冷厉地盯着男子,“亲王的东西,岂是你这等下贱之人所能碰的?”
“你再说一次!”后面的白将军一听自己心爱之人被亲王的侍女如此辱骂,再也不能容忍,冲上来的瞬间,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尖未出,剑气已至那侍女咽喉。
眼看那侍女就要被割喉,旁边静然的珍珠帘子突然飞起,罩在了侍女身前,随着一声碰撞声,拇指大小的珍珠哗啦掉在地上,那侍女竟安然无恙地立在原地。
同时,白将军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可一枚珍珠不知何时竟然镶嵌在了他手背里,涌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手背。随着血丝的蔓延,缕缕剧痛布满他整个手臂,让他瞬间没有了任何力气将那剑拔出来。
十几枚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芒的长矛立时抵住了白将军和碧衫男子的脖子——方才那一队黑骑严密地将两人包围。
白将军忍住手背上的剧痛,盯着马车里的人,“亲王难道要为了一个出言不逊的侍女与我白族为敌?”
“嘻嘻。”里面传来一阵讥笑,“难道白将军要为了区区一个管家与本王为敌?”
“你……”白将军声音哆嗦。
里头的人又幽幽道:“其实不过是小事罢了,小事当然要从简处理。”
白将军横眉冷笑,“亲王想要怎么处理?”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过是拿了本王的东西,将他手砍了,本王就不再追究!”
周围的人一听,纷纷吓得直抽气,连带十五都瞪大了眼睛。
那男子不过是拾起他的扇子,里面的人竟然要斩手。更何况,这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是里面的人故意将扇子丢在了地上。
可那人语气冷漠,没有丝毫的回旋原地。
“你这个妖孽!”白将军一听亲王的无理要求,几乎气得发疯,当即大骂。
架在他脖子上的兵刃突地用力,将他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刻,他突然清醒,此人就是故意的。
“呵呵呵呵……”里面的人听到辱骂,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那青年男子双手一摊,朗声道:“我愿意受罚。”
那群黑骑将青年拖走。地上的白将军见他被拖走,挣扎着要起来,奈何亲王带了黑骑,他此时被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那男子目光依然安静地落在白将军身上,露出一丝无畏的笑。
“妖孽,你迟早会遭报应的。”白将军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厉声咆哮,眼底暗涌杀气。
他看得懂男子的眼神,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亲王突然出现在此处,明摆就是刁难白族。
“报应吗?”亲王靠在马车里,目光透过层层珠帘,看着碧衫男子被拖到行刑处,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我不过是要他一双手。”薄唇扬起,“我若真要他三更死,天王老子都让他活不过四更。谁让他穿了我最讨厌的颜色。”
此话一出,众人惊骇。
亲王如此为难那男子,竟然不为别的,只为那人穿了他讨厌的颜色?
男子双手被摁在地上,一柄巨大的斧头落下,顿时鲜血四溅。
同时,天上飞来一只乌鸦,一下冲了下来,叼起那断手飞走。
而男子也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将人带下去包扎。”内城处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明明很轻,可城门外几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最远处的十五,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头颅剧痛,身体那股力量又在肆意奔走,奈何无论如何都冲不开,让她疼痛难忍。
因为这个声音太像,太像梦中呼唤她的声音。
其余众人循声看去,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通体黑色,可车的帘子上悬挂着一面麒麟旗帜。
这是北冥圣国大祭司的马车。
穿着白袍的童子抱着药箱上前,行刑的黑骑目光看向亲王马车,见帘子晃动,他才收起长矛放了那白袍童子进去,为那年轻人包扎伤口。
“大人,他已经昏厥过去了。”小童子朝马车里喊道。
马车旁边的侍童掀开黑色帘子,一个拄着龙骨拐杖,身穿黑袍,将整个面容都遮住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看到那龙骨拐杖,在场所有人,连带方才那嚣张跋扈的黑骑都虔诚地跪在地上,“月夕大人。”
“大家都起来吧。”
月夕的声音轻轻传来,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道:“大家还是排好队,先去门口登记。”
“月夕大人不是在皇都吗?怎么一眨眼,就跑到了这边境来?”
亲王不悦的声音传来。
月夕握住龙骨拐杖的手不由一紧,回身看向那层层珍珠帘子,“亲王不也是在皇都,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注意到亲王的马车是由八只独角兽载来,月夕目光微沉。
圣都离这里有半个月的路程,可亲王明明昨日还在圣都,很显然,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连夜赶到这里。
“月夕大人,这群难民都带有瘟疫,我是拿到了女王的口谕,阻止他们进城。”
“亲王劳心了。对此事,月夕也有所听闻,因此,特意带来了药。”月夕回答。他身边的童子抱出数个药罐,一一摆在门口,入城之人,皆饮一口。
亲王靠在马车里,隔着帘子看着月夕跟着童子走到门口,竟然将龙骨拐杖递给伸手的侍童,自己挽起袖子,亲自分药。
帘子后面那含笑的唇慢慢地凝住,旋即,折扇猛地折上,车前的侍女一听,双手掀开帘子,其余两个侍卫则躬身跪在马车前,作为人凳。一袭紫衫宛如夏日最耀眼的曼陀罗,迷离而妖冶,在日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泽,长身如玉,亲王姿态优雅地踩着人凳,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出了马车。
如玉素手执着一柄骨扇,挡在一方朱唇前,只留下一双妖异的紫瞳,带着冷嘲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月夕身上。
这一刻,城门处鸦雀无声,旋即,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抽气,惊艳在亲王容颜下的众人纷纷垂下头,浑身吓得抖如筛糠,有些靠得近的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双眼挖掉。
曾有传言,十族中的一个风流公子哥有一日醉酒闯入宫中,调戏宫女,却不想在途中撞到了正在散步的亲王,看见了其真容。
那一日,亲王命人将其双眼挖出来,又将其剥皮挂在城墙上。
该族族长当即气得咳血而死,哪知角丽姬却被亲王迷得神魂颠倒,认为其该杀,并逼其族不得举行葬礼,否则将整个家族都逐出北冥圣国,流放九州。
亲王以扇遮面,披着旖旎紫色华服,款步走到月夕身边,一双紫瞳盯着月夕,语气怪异,“都说祭司大人爱民如子,如此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亲王也不负传言的祸水。”月夕依然低着头,认真地将药水分好。
“祸水?”亲王掩面轻笑,“能祸国,是祸水的人可不是我。不过,能惊动月夕大人亲自来到这里,想必真正祸国祸水的人,应该到了此处吧。”
月夕拿着勺子的手顿时一抖。
他最近一直在边界巡逻,离此郡还有几百里远,可昨晚,此处苍穹诡异,竟是电闪雷鸣,大地晃动。
那是异象,那是魔入世的异象。
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人堕入地狱成魔。
如此一来,就说明,那个人穿过了大洲的三境结界,来到了九州。
三年前,十五追随他去地狱,最后烟消云散,竟然没有落得轮回。
可是,月夕却从不这么认为。他坚信,那个女子,一定会回来。
而这一次,魔鬼出世,竟然是在北冥边界,直觉告诉他,这或多或少,会和十五有关系。
天下男儿至深至情,唯有莲绛。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亲王竟然也赶到了这里。
亲王的身份过于神秘,至今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但是,凭着其将角丽姬哄得神魂颠倒的本事,那份让角丽姬对元老各种痛下毒手的手段,月夕就非常提防此人。
凡是惹到此人,就没有任何好下场。
他倒不是怕这亲王,而是一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就比如,此人竟然带着八只独角兽连夜赶到这里。
“月夕大人如此体恤百姓,作为亲王的我,实在有些内疚,不如,就让我在这儿给大人打个下手。”说完,他紫眸扫过身边的几个侍童。那几个侍童吓得赶紧垂首退下。
月夕没有说话。整个北冥圣国对此人的恐惧可以说远远大于角丽姬。
他叹了一口气,见亲王的目光不善地落在城墙外面排着队的难民身上,“排好队,记得,按次序来。”
“这……”
十五早就被莲绛拽到了最远处。一见那亲王帘子掀起来,她就激动地攀着莲绛的肩头,伸长了脖子观看。
那一双紫眸冷冷扫来的瞬间,在震惊于那亲王倾国倾城的容貌时,十五觉得浑身都在发凉,然后全身发软,好似有一双可怕的手,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拽出去。
唇上又是一阵黏糊,眼前景物突然旋转,十五攀着莲绛脖子的手无力松开,整个人朝后面倒去。
感受到十五气息不对,莲绛一回头,看到十五面色苍白。他伸手捞住十五腰肢,发现她全身软绵无力,而且身体竟在渐渐冰冷。
之前担心十五身体无法承受北冥的灵气,织了结界将她护住。结界没有任何破裂,可里面的少女,面色苍白,双唇发紫,眉心有淡淡的荧光,而且心脉已乱。
眉心的蓝色荧光,是指人类魂魄中的魄。
难道说,有人意图夺走她的魄?
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
可很快,从月夕和亲王寻觅的眼神中,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两人的目光数次扫过人群,都未曾在他和这个少女身上停留,这说明,方才的结界已经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看着十五眉心不稳的魄,莲绛揽住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眉心,将其强行压制进去,同时又用刚复原的仅有的一丝魔灵织了一张更强的结界护在她周围。
日光就要盖过城墙罩在身上,莲绛蹙眉,妖冶的双瞳里有一丝担忧。
他先前预感到那个灵力强大的人,应该是穿黑色衣衫的月夕,可此时,莲绛的目光却锁在了那紫衣的亲王身上。
此人出现时,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千年前,那个女子死在忘川河边时,那个从荆棘之海爬出来的、全身血淋淋的人,那个曾试图从他怀里抢走女子的男人。他的容貌相比千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可那双眼睛,却一如千年来,莲绛一眼就认了出来。
“咳咳咳……”
亲王收回目光,莹白纤手放在胸膛,低低地咳嗽。
莲绛突然想起,此人,没有心。
那日,他从荆棘之海中爬出,指着莲绛怀中女子厉声质问:“既然要死,好歹要将心还给我……”
他们认识。
这个念头在莲绛脑海里浮起。
众人都在排队依次进城,莲绛跟在最后面,又低头看了看稍微清醒的十五。
“你刚刚又流鼻血了。”莲绛轻声道。
十五惨白的脸顿时通红。
莲绛又道:“你刚刚差点昏过去了。”
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魂未定地盯着那亲王,张大了嘴,半晌才道:“那个人长得太美了……”
其实不是太美,而是一种由心而生的恐惧,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嗯?”
头顶之声,尾音拖得很长,似带着一丝不悦。
抬头对上了莲绛如雪浸染的碧色双眸,那清澈瞳里映出了狼狈的自己,十五忙道:“你比他好看好多……”
男人怎么可能和女人比?再漂亮的男人始终是男人。
可莲不一样啊。
莲绛瞟了十五一眼,将目光挪向远处,唇角却不经意透出一丝暖意。
十五看着他似天鹅般白皙漂亮的脖子,突然发现日光就要照射过来,她拉住莲绛,欲往前走。
“太阳马上照过来了,我们看能否插队……”
众多生人的气息,掩盖了他淡淡的邪气。但是,城门处两人灵力如此高深,十尺范围,必然发现他的行踪。此时的他,根本不会是两个人的对手。入城,不过是找一个地方暂避烈日。
“进不了。”莲绛沉声道。
十五惊讶看去,发现城门前突然发生了混乱,一个难民双眼涌血,身体膨胀得十分魁梧,他抓住一个人,直接将其撕成两半,又将尸体砸向了亲王。
轰!月夕大人带来的几罐子药被砸烂,黑色的药汁流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黄土之中。
“怎么回事?”十五惊问。
莲绛勾起唇角,碧色的眼底泛起丝寒光,“有人不想我们入城。”
“那亲王?”十五满心疑惑,“不想我们入城,直接关城门呀,为何要搞出这么多事情?”
莲绛抬头,看向远处苍穹,顿时蹙起眉头。
十五眉心一跳,循着莲绛目光抬头看去。那被烈日照得刺目的苍穹突然被一层黑色笼罩,那一层黑色,宛如浓浓的铅云,将整个苍穹覆盖,方才还明亮的大地,瞬间阴暗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阴森的气息和卷着地面犹如恶鬼哭嚎的风声。
不,那不是风声,那是翅膀振动的声音。
那乌压压的黑云越逼越近,风声也越来越大。
十五全身血液都瞬间凝住,她回头惊恐地看着莲绛,声音哆嗦,“鬼鸟!”
话音刚落,一只鬼鸟发出一声找到猎物的兴奋尖叫,瞬间俯冲而来,那钩子一样的嘴一下叼住一个难民。
接着,第二个人被抓上天,第三个人……霎时间,漫天血雨。
昨日十五看到的是十几只鬼鸟,可现在,漫天黑压,那是不计其数的鬼鸟。十五呆立在原地,身上因为寒气而起了密集的鸡皮疙瘩。
“鬼鸟,鬼鸟来了!”
“鬼鸟,鬼鸟来了!”
这一下,终于有人从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中反应了过来。
尖叫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这些难民再也顾不得什么守卫,推开他们,开始疯涌向城门口。
那些守卫显然也未曾见过这么多鬼鸟,当即被这个恐怖的场面惊呆在原地,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最前面的难民已经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城门口的亲王和月夕看到这个场面,也变了脸色。
月夕转身取回自己的龙骨拐杖,飞快地冲出来,站在了城门的最前方。龙骨拐杖发出一道白光,将其中一只鬼鸟挡住。
同时,他凝神,意图打开一张新的结界,将鬼鸟拦在城门三十尺外。
亲王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看着这些蜂拥而至的难民,“关城门!”
“是,亲王大人。”旁边的侍从抱拳领命,高喊,“关城门!”
外面还没有进来的难民一听要关城门,疯了似的往里面跑,直接人推人踩踏进来。
黑骑的长矛横在前方,那些难民直接夺走他们的兵器,强行入城。月夕大人在吃力地拦住鬼鸟时,城门前已是混乱一片,倒下的人很快被人踩在脚下,后面的人如潮水般往里面冲。
“还不拦住他们?”
可这些难民在鬼鸟的威胁下已经接近疯狂,又哪里拦得住?
“放箭!”见这些难民依然往里面冲,那头领看向亲王后,大声高喊。
箭像雨点一样飞了出来,最前面的难民直接被射成了马蜂窝。
倒在地上不到一刻,就被后面的人踩成了肉酱。
看着这一幕,十五突然发现,他们如今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进城,被射成马蜂窝;后退,被鬼鸟吸血成皮囊。
“走!”
头顶传来莲绛低沉的声音。十五只感到身体一轻,竟然被莲绛拦腰抱起,而他身体凌空一步,抱着十五宛如一抹白烟,横空而起的同时,飘然掠过人群,趁着混乱进了城。
“大家少安毋躁,结界已经打开,鬼鸟不会再进来了。”月夕的侍童高声大喊,安抚这些受惊吓过度的难民,“大家快看,鬼鸟被挡住了。”
众人循着那高喊看去,果然看到一张泛着寒气的蓝色结界张开在了城门外,而那些鬼鸟振动着翅膀发出声声尖叫,却不敢靠近那结界。
有些贪婪的鬼鸟实在忍不住人类的诱惑,试图撞开结界,可翅膀刚碰触到结界,立时就被冻成了冰雕,从高空落下,摔得粉碎。
看到这个情景,难民终于不敢再冒着被黑骑屠杀的危险企图冲进城门,而是纷纷靠近月夕,虔诚地跪下,以求得庇护。
此时,身穿着黑色长袍、手握龙骨拐杖的月夕周身散发着初见时那种和煦光芒。
十五已经被莲绛带入城,偷偷藏在角落,可看到这一幕,她眼底亦不由微微湿润,心中生出一丝尊敬和膜拜。
鬼鸟被拦在了外面,月夕松了一口气,回身看向城内被黑骑护在身后的亲王。
他蓝色的双眼里亦折射出一抹寒光,看了亲王一眼,然后扫过黑骑,“若有人意图与灵鹫宫为敌,那不妨试试拦住我的去路!”说完,他拄着龙骨拐杖朝城内走。
那些难民从地上爬起来,恭顺地跟在月夕背后。
城内的黑骑看着月夕满身杀气地进来,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
虽说角丽姬女王对嚣张跋扈的亲王百依百顺,然而,三年前,月夕公然违抗角丽姬,甚至是唯一一个至今只服从灵鹫宫,永远忠心前皇室的祭司,而他还活着——角丽姬从不曾为难过这个不承认自己的祭司。
三个月前,月夕更是公然说,灵鹫台天象异常,九州大变,皇位将重新归为正统。
面对着公然反自己的言论,角丽姬依然没有将其处置。
看着月夕款步走来,黑骑纷纷让开了道,而埋伏的弓箭手也不敢贸然发箭。就这样,活着的难民在月夕亲自带领下,终于安然入城。
看到城门中间的尸体,月夕眼底泛起痛苦之色,举起龙骨拐杖,意图替这些惨死的难民超度。
轰!城外的冰封结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结界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漫天的黑云之下,一道红光破天而出,似一把弯刀斩落在了结界之上。
结界连带城墙都随之一晃。
十五抬头看去,只见一团燃烧的烈焰突然出现在了高空,而那些叫嚣的鬼鸟十分恭顺地飞回到那团烈焰之火后面。
随着那团火越来越近,十五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简单的火,而是一只燃烧的巨鸟。
“火凤!”
不知道是谁发出这么一声低呼。
月夕看着靠近的火凤,叹了一口气,“邪君殿下。”
“嘻嘻……”一个孩童诡异的笑声从火凤上传来。
旋即,一个手拿红色镰刀、身形不过五岁的男孩儿穿着怪异的衣衫,叉腰赤足立在那火凤头上。
他一只眼缠着绷带,一只眼犹如子夜般漆黑,冷冷俯瞰着下方百姓,然后肆意地扬起薄唇,“尔等竟然敢阻拦我鬼鸟进食?”
他的声音依然带着孩童的稚气,可那精致的面容、冷酷的眼神,却邪气而肆意。
他突然挥动手里的镰刀,一道红光再次落在了结界之上。
轰!结界不堪这一击,瞬间粉碎。
北冥国最强大的祭司织就的结界,竟然被一个小孩子三刀就击破。
看着孩子眼底涌起的杀气,十五差点跳脚。
这什么鬼地方啊,连一个破小孩儿都这么嚣张。
冰封结界破碎的瞬间,北冥结界发出一声嗡鸣,旋即,一道波纹横空而出,直接攻向那小邪君。
北冥圣国的结界来自圣都的灵源,感受到危险的逼近,马上做出了反击。
站在火凤头上的小邪君目光一沉,手里镰刀一挥,却不是攻击,而是召唤脚下的火凤腾空而起,掠向更高处,精妙地避开了。
有些反应慢了的鬼鸟,被那波纹拦腰切成两段。
看到自己的宝贝被结界反杀,小邪君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镰刀指向城门,叉腰道:“那角丽姬老妖婆真以为这破结界能拦住我?”说罢,竟然双手握紧镰刀,横空一挥,直接斩下。
这破小孩儿要干吗?要用他手里的镰刀劈开整个北冥圣国的结界?
那镰刀拉出的红色巨芒一下劈在了结界之上,立时,城墙晃动。十五被莲绛带着躲在城门下,都感到头顶沙砾在掉落。
城内的百姓感到了晃动,纷纷发出惊叫之声,一时间,又是人群奔跑。
结界裂开一条缝,城门坍塌。
而结界破开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压而来,临城门处的百姓头晕目眩,月夕欲再张开一张结界,可那小邪君手中镰刀一挥,红光直朝月夕砍来。
刀刃带着凌厉杀气席卷而来,月夕举起手里的龙骨拐杖,横向拦截。随着一声碰撞,他所站之处十尺之内,沉沙地面全裂成碎片。
小邪君见一击不中,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亲王,反手一挥。
“保护亲王!”
“保护亲王!”
黑骑慌忙举起盾牌,铸成一道铁墙挡在亲王后面。
可那小邪君的刀刃又如何是普通的盾牌能抵挡得住的?
钢铁所铸的盾牌顿时碎裂,后面的黑骑全被掀翻。
亲王虽然有人肉抵挡,可依然被那强大的杀气卷得后退几步,整个人靠在墙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执着扇子抵住唇,点点殷红从他下颌滴落。
“咳咳咳……”他蹙眉,艰难地咳嗽。
“嘻嘻!”小邪君又一次双手举起手里的镰刀,似要做最后一击,“这便是你们北冥圣国的结界?拥有着九州灵源的结界,如今却如此虚弱。如此说来,九州灵源正在衰竭呀。”
“衰竭?”
“灵源在衰竭?”
下方的人闻声,都发出惊恐的议论,目光纷纷落在月夕身上。
九州灵源一旦枯竭,那么,所谓神光照耀的北冥,就将不复存在。
“嘻嘻。”听闻下方的议论,小邪君扬起漂亮的唇,目光落在了月夕身上,“作为大祭司的月夕大人,怕是比谁都清楚,这灵源早就衰竭了吧。”
“你是从何处听来?”月夕抬头看着站在火凤上的小邪君,语气不经意间透露几分担忧。
“嘻嘻嘻。”小邪君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北冥皇室能操控神龙,可角丽姬那老妖婆除了会驾驭牲畜,还能干什么?即便……”小邪君目光扫过亲王,“有人用卑鄙的手段夺走九州之国所有灵源,汇聚在北冥,意图强大角丽姬,创造所谓的北冥圣国,可人的宿命谁也没法改变,就如同角丽姬无论如何都无法操控神龙一样。她永远无法成为九州真正的君主,而九州灵源也会因她而枯竭!”
“妖孽,你休得散布谣言,女王才是九州真正的国君。”躺在地上的黑骑高声呵斥。
“是吗?”小邪君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依然冷笑,“那为何九州灵源正在枯竭?再者……”他声音一顿,漆黑的眸子锐利地扫过城内连同那些难民的所有百姓,“是角丽姬夺走了你们国度的灵源,让你们失去了神的庇护,让你们家破人亡,你们却要投靠这让你们家破国灭的女人。”说完,他跃向高空,手中镰刀带着比方才还刺目的巨芒,斩落在结界之上。
“月夕大人,难道你不做些什么吗?”一直未说话的亲王,冷不丁朝月夕吼去。
月夕侧首看向他,淡淡道:“抱歉,我没有能力让九州灵源复原。”
话音一落,那些难民都发出绝望的惊叫,连带方才那些角丽姬的死忠,脸上都出现了骇然。
大祭司所言,就是默认了九州灵源的确在枯竭。
一旦枯竭,北冥没有了灵源的庇护,同样会被妖魔入侵。
“你住口!”亲王冷笑,“只有君王失道,灵源才会枯竭。难道你想说女王陛下失道?”
月夕沉默,眼底只有一丝悲怆。
君主失道与否,天下百姓都看在了眼里,哪里还需他说。
城内气氛突然压抑,百姓绝望的眼神里,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十五站在莲绛身边,发现自那小邪君出现之后,他就未说过话,暗影落在他脸上,一时间她竟然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那小邪君一击再次落下,天空却飞出几道银光,在那镰刀欲将结界击破的瞬间将其干扰。
结界虽未破,可裂缝却越来越大。
“女王的银军来了。”黑骑高喊,“女王的银军来了。”
哒哒哒!
果然,街道的尽头,十五看到一大队银骑朝这边飞快赶来。银色的盔甲,银色的弓箭在黑压压的天空下依然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旁边的莲绛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一下。
十五赶紧站到他前方,替他挡住那光芒。
正值中午,燥热得厉害,银骑的到来不但没有让周围压抑的死寂气氛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最前方那个人,让周围气氛平添了一份杀气。
银骑的最前方是一个和角丽姬有三分相似的年轻女子,面容精致,有着一双红色的眼。
她将马停在了亲王身边,轻声询问:“你受伤了?”
亲王并未看她,反而将目光落在远处,那深邃的双瞳似有淡淡的惆怅掠过。
那女子一见,双瞳陡然充血,举起手里的弓箭,一下瞄准了高处的小邪君,“是你伤了亲王?”
“嘻嘻……”小邪君精致的脸上拂过一丝诡异的笑,“今儿本尊乏了,不想和你们玩了。不过,灵源衰竭,这北冥,迟早会落入本邪君手里。”他语气嚣张,神色不羁,眼神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最后,他一挥手里的镰刀,身下火凤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带着鬼鸟消失在铅云中。
霎时间,那被乌云掩盖的太阳终于露了出来,却已经过了午时。
小邪君虽然离开,但是城内难民和百姓依然陷在方才那恐慌不安中。
待那小邪君离开,女子翻身下马,走到亲王身边,伸手欲将他扶住。
亲王轻笑一声,避开了女子的相扶,错身离开的瞬间,他在女子耳边说了几句。
女子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亲王上了车。
八只独角兽载着豪华的马车飞上天空,踏着耀眼的日光,消失在远处。
女子看着那马车,突地回头怒视一群难民,“来人,将他们所有人都拿下!”
“四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月夕上前,拦在了银骑前方。
众人大惊。原来这个穿着华丽的女子,竟然是角丽姬唯一的女儿,角珠。
角珠扬起下巴,厉声道:“若非这些贱民,那邪君怎么会带着鬼鸟入城?再说了,这些人身上都有瘟疫,北冥圣国岂是他们能进入的?”
话音刚落,一个难民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角珠蹙眉。
月夕身边的童子忙俯身过去检查,然后惊得后退一步,神色苍白地看着月夕,“大人,就是那瘟疫。”
月夕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骇然。
“哼,此瘟疫据说只能防不可治!”角珠冷声道,“将所有难民都拖下去,再将那个犯病之人烧死。”
“是!”一个统领手里丢出一根绳索,圈住地上口吐白沫的难民的脖子,就要往城外拖去。
“娘,娘……你们要带我娘亲去哪里?求求你们放开我娘。”
一个女孩儿凄凉的声音传来,十五闻声一惊,抬头看去,才看到昨晚那个小女孩儿趴在地上,死死地拽着犯病的人。
十五这才看清楚,那犯病之人正是昨晚向她告知一切北冥事情的妇人。
而侍卫一见她阻拦,上前对着小女孩脑门就是一脚。
小女孩被踹飞在地上,满脸是血,可她仍试图爬过去,阻止那些人将自己的母亲拖走。
“把她一起烧了。”角珠不耐烦地吩咐。
得到命令,另外一个侍卫丢出一根麻绳,缠住女孩儿的脖子,拖了出去。
而其他难民看到这个情景,吓得纷纷窜逃。
角珠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杀!”
“你要把他们全杀了?”月夕声音哆嗦,“你敢!”
“呵呵……”角珠冷笑,“月夕,我母后对你仁慈,但是不代表我也会!你若敢拦我,我同样敢把你拿下!”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银骑竟同时将手中的弓箭瞄准了月夕。
月夕眼底泛起一丝冷意,正要说话,角珠声音陡然提高,“一个都不准放过,全杀!”
三番几次从鬼门关逃过,只为了投靠圣国,求得一点生存的难民发出绝望的哭喊。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跋涉千里,却最终落得被人屠杀的下场。
“我们没有病,求公主殿下饶了我们。”
难民跪在地上大声求饶。
女孩儿的哭喊声也越发凄厉。
看到这个情景,月夕感觉到了无望。
此瘟疫能一夜传百里,病发前的确能防疫,可一旦发病,就无法根治,百年来,灵鹫宫一直在研究,却都未果。
他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看着被拖走的小女孩和跪在地上的难民,眼底露出痛苦之色。
“等等!”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虚弱却清冷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在哭喊声中明明那么无力,可它响起的瞬间,整个城门广场都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了求饶,没有了哭喊,没有了尖叫,不过是一个“等等”,却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从天而降。
月夕循着声音看去,见一个被鲜血染得看不清面容,长发散落,身穿黑色袍子的女子从城门阴暗处慢慢走出来。
她步子很慢,有些飘浮,有些摇晃,似随时都要倒下。
可她鲜血淋漓的脸上却有着宛如子夜浓墨般深黑的双瞳,那瞳孔中映射出的光,似钻石般明亮而冷厉。
那种明亮,是出于对生的渴望。
那种冷厉,是出于对死的憎恨。
而她身上那图案怪异的袍子,让她看起来,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似从地狱传来的森森冷意。
那目光,看得远处的角珠身体莫名惊惧,半天反应不过来。
她无视角珠震惊的目光,走到了那发病妇人身前,蹲下身子,将她检查一番。
“哪里来的疯子,拖下去!”角珠终于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十五大喊。
“公主殿下,”十五抬头,目光迎着角珠,“是不是根治了瘟疫,你就同意他们入城?”
“百年来都未曾找到这个解药,何来根治?再说,”角珠被地上女子双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这等贱民,哪里有资格进入我北冥圣国?”
“是吗?”十五挑眉,“若非北冥夺走他们的灵源,他们又怎会落得流离失所?”
烈日之下,少女起身站定,目光审视地盯着马背上的角珠,方才虚弱的声音,陡然多了一股凛冽之气。
也不知道是人们的错觉,还是烈日灼热,还是因为她那诡异的长袍,此番立在骄阳下的她,那笔直的身形如一棵傲立苍穹的松木,刚毅而无畏天地。
“女王陛下说,九州百姓,都是北冥子民,都能接受圣光的照耀,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城?”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字字落在众人的心底。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城?”
有难民跟着高声大喊,十五的一句话燃起了他们胸中的愤怒和憎恶。
看着这勇敢站在角珠面前的女子,他们感到了委屈,感到了痛苦,却更感受到了勇气和希望,原本跪在地上求饶的难民,看着女孩儿笔直的背影,也跟着起身,站在她身后,高声呐喊,抗议。
这种被压抑的情绪很快蔓延开来,整个城门前,甚至于整个城郡上空,都回荡着他们的声音。
声声震撼!
害他们流离失所的,正是角丽姬。
害他们家破人亡的,也正是角丽姬。
众人眼中的愤怒变成了憎恨。
面对这种情况,角珠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慌乱,厉声高喊:“都给我闭嘴,闭嘴!”
“让我们进城!”
历经各种生死的难民,语气里不再有丝毫的怯弱,他们站在女孩身边,筑起一道巨大的墙。
马背上的角珠眉心直跳,只感到这道黑压压的墙随时要扑压过来,而最前方的黑衣女孩,目光深邃得仿似能洞穿她心思,能看到自己心底莫名升起的惧意。
突然间,她不敢看十五的目光,而是侧首对旁边的守卫大喊:“你们都是蠢货吗?愣在这儿干什么?把他们全杀了,杀了!”
“公主殿下!”十五抬手,上前一步,身后的难民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喊声。
“草民知道公主殿下是忧心我们身上感染了瘟疫,怕祸及其他百姓才不让我们进城。草民曾见古书记载对此病的控制和根治。还请公主殿下给我们一个机会。”十五声音平缓。此时的角珠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性格只会大开杀戒,因此,十五抓好时机,试图给她个台阶下,换得一线生机。
角珠这一次本就是偷偷赶往此处,若大开杀戒,被角丽姬知晓,定然勃然大怒。
听到十五所言,她果然放松了神色,只是目光略带憎恶地看着十五,“就凭你?”
“草民小时候曾学过药理,还请公主殿下给草民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这些将忠心北冥圣国的子民一个机会。”
“呵!”角珠挑眉,“在之前,邪君从未穿过前方的荒漠,可这一次,竟然试图入境,就担心有细作入城与他们里应外合。既如此,那你就先表忠心,说明你并非细作!”
“公主殿下要我如何证明?”
角珠方才被十五压住,此时找到了台阶,要蹬鼻子上脸是十五预料中的事情。
“那你受我一箭!若你不避,那本公主就相信你!”
十五抽了一口凉气。
这角珠分明是要报复她,置她于死地。
没等十五开口,角珠已经飞快地取下背后的弓箭,瞄准了十五。
她红色的瞳孔里,血色直涌。
那弓弦被全数拉开,银色的箭瞄准远处傲然而立的女子。只见角珠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指尖一松,那银色的箭带起一道如流星般的光,直奔十五的心脏而去。
十五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避开,握紧拳头,闭上眼睛。
“砰!”
“砰!”
两声诡异的撞击声传来,那箭在空中顿了两顿,依然带着强劲的力量奔向十五。
左肩的锐痛传来,十五还站在地上,只是箭穿过她肩头的瞬间,体内那股热力却突然迸出,她下意识地咬唇,埋着头。
方才角珠起了必杀之心,竟然是一发三箭,有两人中途将其拦下,却没有挡得住第三箭。
可因为箭受到了两次拦截,偏离了十五的心脏,从肩头穿过。
角珠是女子,所用之箭,细如长针,伤口并不大。
黏稠的鲜血从十五的肩头浸染而过,可她不觉得伤口有多痛,反倒是箭穿过肩头的瞬间,她觉得脑穴猛跳,旋即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
“独孤镇主,十五在此赔礼道歉了。”
她看到一个青衣少年背对着自己,手持一柄长剑,对着他人鞠躬。
而那少年的肩头,刚被一箭穿过,鲜血染红了青色的衣衫。
“谁,谁敢拦住本公主的箭?”
马背上的角珠看着十五依旧立在原地,当即气得发抖,嘶声大喊:“给本公主出来,谁敢拦住我的箭?”
十五捂住肩头,感到滚热的血沿着指缝涌出来,她抬起头,眸子里掠过一丝冷芒,“公主殿下,你方才说的一箭,我已经受了。我相信,圣国公主殿下不会对自己的子民言而无信的!”
角珠脸色苍白。
方才她的确说的是十五受她一箭,可为了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讨厌女子,她暗自动了手脚,藏了三箭。
“公主怎么会言而无信?”
恰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角珠侧首看去,见月夕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了女子面前。
因为月夕背对着角珠,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月夕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却紧握成拳,似十分的紧张。
角珠这么多年对月夕一直颇有意见,可月夕身份不一般,她虽然心中怨恨,出于对角丽姬的恐惧却无可奈何。
方才拦住她箭的人,必是月夕。
可几百人在这儿做证,角珠也不能抵赖,“既如此,那这里就交给月夕大人了。但是我只给她三天时间,若三天内她无法治愈这瘟疫,休怪本公主无情。”说完,一挥马鞭,带着银骑离开。
角珠一走,难民们险些欢呼出声,但是看着少女捂住肩头静静立在前方没有说话,众人都保持着静默,看着少女。
月夕蓝色的眼眸打量着眼前裹着黑色袍子、长发凌乱、面目被鲜血染得看不清五官,只看得见女子坚定的双眼,一时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是的,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可他却见过一人有着相似的眼睛,亦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六千年前,大燕,长安城外。
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她亦如此般,长发凌乱,满身鲜血,犹如一个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修罗,迎着风雪,目光冷厉地走近他。
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情景。
这三年来,每次闭上眼睛,他似乎都能看到那个女子那样无畏无情地走在风雪中。
那个时候,她那亘古之水的双眼没有看他,亦没有看任何人,好似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皆尘土。
宁负天下,不负一人。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她的双眼看不到天下,而是,有一个人,早已成了她唯一的天下。
于是,他也总是相信,她还活着。
他不相信,能为那人舍弃天下的她,怎么会丢下他而彻底消弭在这个世界。
“请问……”月夕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鲜血、目光依然无畏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清澈的声音响起,十五抬头,看着他蓝色的双眼,“十五。”
“十五?”月夕声音陡然一颤,若非拄着那拐杖,险些往后倒去。
“嗯。”十五点点头,发现月夕双唇发白,原本平静的蓝瞳此时却翻滚着她无法看懂的激烈情绪。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走了出来,站在了角珠面前。
也许是那女孩儿的凄厉惨叫,也许是难民们的哭喊,也许是她自己的求生本能。
也许是当她走出来时,那默默看着自己的碧色双眸。
也许是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某个人说的那句“我带你走”鼓舞着她,走出一条生的路,真正带着他离开。
“你……是你回来了吗?”
月夕怔怔看着十五。
十五却是一愣,有些茫然。她此时也很担心,万一大祭司不相信她怎么办。
可很快她发现这面容年轻的大祭司方才涌动的双眼恢复了平静,只是深深凝视了她许久,“姑娘,现在难民中已有人发病,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十五一听,忙激动地道:“能否将我们暂时安排到一个比较隔离的地方?”
“可以。”月夕点点头,看着十五肩头的伤,“你的伤口?”
可眼前的姑娘却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就朝另外一个地方快步走去。可刚走几步,她就停了下来,目光焦虑地四处张望。
“十五……你在找什么?”月夕上前,发现十五的神色有些落寞。
“我的朋友不在了。”
“东边有一处避难所,我命人将那儿腾出来,也会即刻发出公告,若你朋友看到了,他应该会自行过去的。”
好不容易替大家争夺来的机会,十五寻了莲绛一番无果后,只得跟在月夕后面,往避难所走去。
整个北冥城都陷入干燥闷热中,石板地面亦散发着丝丝热气,这天气,简直就要将人晒成干尸。
在去的路上,灵鹫宫的童子拿出药箱让她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跟在难民后面的十五,心中总觉得压抑又空旷,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每次路过十字路口时,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停留一会儿,然后再四处回望,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那双碧色的眸子。
可是,直到到了目的地,十五也没有等到莲绛。
到了之后,她也不敢怠慢,开了一张药方。
其实这并非瘟疫,而是一种麻疹。
只是,古时候医学有限,加之长久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因此被误传为极其恐怖的瘟疫。
她虽然只爱做甜点,可在老爷子的威逼利诱下,医学这一门课程,她从来没有落下,因此每年综合成绩,她总能高居第一,还拿到了保送名额。不过,十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学的知识,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大人,这药方?”看着药方上竟然只是十几味最常见的药物,灵鹫宫的童子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将药方呈给月夕。
月夕看到那药方亦怔了怔,可很快,他点头,“按照这个药方去抓吧。”
童子大惊,正欲说什么,却见月夕大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十五,“我相信,这药,没有错。”就如他相信,她会回来一样。
“谢谢大人。”十五看着月夕,倒是没有想到这面容年轻的大祭司会如此相信自己。
肩头的伤口让她神色有些恍惚,直到童子出去,她才想起,忙道:“等等。大人,这里能否找到一些苦蒿,将这个地方全部都熏一遍,然后再烧水让大家沐浴杀菌?”
“苦蒿?”月夕看着十五,神色有些为难,“这种药草在三年前突然消失,现在已经灭绝,如今只有皇宫留下少许。因为极其珍贵,怕是拿不到。”
“这样啊?”十五蹙眉,“那白蒿呢?”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月夕笑了笑,目光落在十五的肩头,“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我还是去看一下。”她还是不放心,莫名地割舍不下。
手里拿着点燃的白蒿,十五跟着小童子走在人群里,目光却四处寻找。然而,来回走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蒿草白色的烟迷离在眼前,十五突觉眼角酸涩,连带胸口的呼吸都有些压抑。
莲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感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十五慌忙回头,看到的却是那妇人的女儿。
“姐姐。”小女孩儿睁大眼睛看着十五,“你会救好我娘亲的,是吗?”
十五一怔,却见周围的人目光不知何时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原本绝望的双眸此时都带着期望看着十五,“姑娘,你有办法的是吧?”
他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渴望,带着一丝茫然,可他们看着十五的目光,却带着所有的信任。
面对着他们信任的目光,十五突觉手里的蒿草竟然无比沉重,再低头看着泪眼蒙眬却目光坚定的小女孩儿,十五只觉得胸腔涌起一丝热血,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道:“大家放心,有办法的。我们,会好好活着!”
活着,一定会活着!
“谢谢……”
“谢谢姑娘。”
一个老者上前,将手里一个用破布包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十五。
十五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早就干瘪发硬的馒头。
十五手一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有一个啃了半边的馒头放在她手里。她抬起头,见难民都纷纷涌在她身边,将他们身上仅有的食物送给她。
“我……”十五喉咙发紧,看着他们,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推脱。
一路逃难而来,她当然知道,食物就是他们的命。
而这些难民,此时,已等同于将命交付予她。
怀里很快就满了,有些难民食物早就吃光,干脆将衣服也给了十五。
十五眼眶发红,“你们怎么办……”
“收下吧。”
就在十五不知所措的时候,月夕温和的声音传来。
他走到十五身侧,含笑道:“这些是他们对你的心意,对你的信任。”
“可给了我,他们都会饿死的。”
“不会的。”月夕蓝色的眼眸泛起一丝温和,看着十五,“你为他们受了一箭,换得他们入城,那他们就已经是北冥的子民了。在北冥境内,岂会让自己的百姓饿死?”
十五感激地看着月夕,“谢谢祭司大人。”
“不,真正该谢谢的是你。若非你,谁也活不下去。”他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当然,你也切莫负了我们的期望。”
十五,莫要负了……
“嗯。”
十五点了点头,又听到月夕道:“按照你的药方,药已经煎好了,现在就让他们服用下去,待会儿会有人来送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十五肩头,“你伤口有些深,让小童带你去看看。”
经他这么一提醒,十五才感到了此时肩头钻心的疼。
小童子带她到了后院一间别致的房间,里面早已备好了用白蒿熬好的热水和换洗的衣服,连带药箱都放在那儿。
小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离开时默默地将门关上。
十五站在里面愣了愣,不明白自己为何受此待遇。但是肩头越发尖锐的疼痛让她不及多想,来到屏风后面,解开莲绛的袍子检查伤口,才惊讶地发现那箭擦骨而过,若再偏一毫米,怕是整个锁骨尽碎。
只是,肩被穿透,现在疼痛一阵阵袭来,疼得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
十五忍痛坐在冒着热气的桶里面,小心地清洗头发,尽量将身体埋入水中时,不让伤口碰到水,打算彻底将自己清洗干净之后,再包扎伤口。
温热的水包裹着皮肤,满身的疲惫在泛着淡淡苦味的水中消散,而整个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太疲倦,十五靠在浴桶上,无力地闭上眼睛。而伤口因为经脉疏通,凝固的血再次涌了出来,滑过她白皙的肩头,丝丝缕缕地沿着如雪皮肤蜿蜒而下。
迷糊中,十五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强大的压力负压而来,睁开眼,竟一下对上了一双妖娆的碧眸。
外面天早就黑了下来,屋子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将屋子罩在一片晕黄之中,可近在咫尺的这双染着氤氲的潋滟眸子却明亮如星辰,正带着十五看不懂的情绪,灼灼地看着自己。
卷翘的睫毛下,那碧色如镜的瞳孔倒影着脸色绯红的自己,十五被他莫名的灼热目光看得呼吸一滞,好半天才挤出几个不成句的字,“莲……莲,你去哪里了?”
听到她唤自己,莲绛睫毛一颤,将自己的目光从十五鲜血染红的肩头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是两日来,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
初见她时,她满脸是灰尘,可此时,清水洗净,她整张脸就如同一块美玉一样露了出来,光洁的额头,漆黑的大眼,整张脸并没有让人惊艳的美,可却格外清秀,还带着一份青涩和……木讷,呆滞。
他看着这张清秀的脸,少女原本干裂的唇因水雾的晕染,透着如玫瑰般的红,如同她伤口溢出的鲜血,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纤长的玉指原先悄然地放在她伤口处,可此时,却忍不住抬起,落在她脸上,暧昧地勾勒出她娇艳的红唇。
唇,柔软而滚烫。那种温度,远远胜过鲜血。
原本就俯在浴桶上方的他,不由得再一次倾身,凑过去贴近她。
注意到他双瞳中透出的几分妖冶,十五一颗心瞬间卡在喉咙,声音紧张得哆嗦,“莲,你……你怎么了?”
莲绛凑近十五,那一头如水的长发泻落下来,飘散在水中,与十五的头发交织在一起。
他是魔,驻守停滞在忘川的渡口边。
千年来,见过形形色色的灵魂,有些人安然去世,有些人挣扎离世,但是无论怎样,在喝孟婆汤之前,那些灵魂都带着生前的记忆。
不过淡淡的一眼,他便能看透那些灵魂的记忆,看过他们的爱欲情仇。
为了等到那个女子,为了从她那里寻到他的前世,忘川黄泉,千年孤寂,百世等待,魔鬼的欲念一直被压制在体内。
可眼前女子,温热鲜美的血,却将他封印千年的魔之本性唤醒——嗜血。
嗜血,因此,他根据她鲜血的味道寻到了此处。
却不想,这凝红的唇,看起来比鲜血更加诱人。
感到他整个人都要欺压在自己身上,十五本能地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衫,试图将他推开。
可手刚碰触到他,他凉薄的唇,一下覆盖在自己的唇上。
十五睁大了眼睛,那欲推开他的手本能地握紧。原本她就背靠着浴桶,结果身体一滑,一下没入水中,同时抓着他,将他整个人都拽了进来。
两个人一下挤在浴盆里,十五忙冒出头,攀着浴桶边缘企图爬起来,而肩头的伤口突然撕裂,鲜血再一次涌出,一时间,苦涩的空气里竟然有淡淡的血腥。
女子光洁如玉的妙曼身体趴在浴桶边缘,莲绛碧色的眼瞳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欲念,他长手一伸,捞住十五的腰肢,将她一下拉入怀中。
他当然懂得人类最初的“欲”,那些死去的灵魂里,都存留着男女欢爱的情欲片段。
这情欲,据说能让人背叛,让人贪婪,让人失去自我。
难道这“欲”比血更美味?让人类如此疯狂?
他微眯起双瞳,盯着怀中的女子。她肩头的鲜血映着如雪的肌肤,合着鲜血的味道,让他冰凉的身体陡然升起一股暖意,汇集在某一处。
“人类啊!”唇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意,他目光扫过十五惊慌失措的脸,再一次落在她肩头的伤口上,然后低头,一下含住那伤口。
十五在他怀中的身体陡然绷紧。此刻,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鲜血从身体涌出,被他吞噬入口中。
恐惧伴着鲜血丝丝缕缕地占据了十五的大脑,她揪住他湿透的衣服本能一扯,那昏暗的光线中,他光洁的胸膛亦展露无疑。
“唔!”
身体里传来的那种几乎要让人昏厥的痛,让十五从方才的震惊昏沉中惊醒,从而终于认清楚了一个事实。
这占有了她身体,亦同时要将她整个人吸尽鲜血的人,是一个男子。
“疼……”
十五只觉得身体要被人一片片地剥离开来。自己像是被人捆绑住,丢在大海里,浮沉不由自己,只能无力地抓住他的肩。
身体虚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散掉,可身前的他,动作没有丝毫的怠慢。
带着血腥的水里,荡起一道道水波,他褪下的雪纺衣衫漂浮在水中,两人乌黑的长发铺在上方,交织成结,黑与白,竟生出一丝道不尽的旖旎来。
看着两人成结的长发,十五吃力地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那本就美得夺人心魄的眸子此时因为情欲,好似覆上了一层水雾,明明不情不愿,可这眸子,却让她心跳紊乱,竟然莫名生出醉生梦死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沉溺在他的目光中。
看着身下少女,莲绛勾唇,妩媚一笑,“原来,人类的欲,竟如此美好。”
是的,果然比鲜血更美。
鲜血让他充满力量,可这欢爱,却让身体满足的同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那是一种存在,一种释放。
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人类会为此而背叛,堕落,失去。
银色的华贵马车在出了野郡之后,八只飞快前进的独角兽就放慢了速度,从高空落下,缓缓行驶在旷野上。
独角兽如今是圣国最高贵的神兽,它们生来就气质优雅,哪怕此时不是展翅飞翔,而是踏蹄走在草地上,却依然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
它们闲散的姿态在夜色下看起来更像是散步,好似早明白了主人的心理,不想回到那圣都,到最后,它们干脆静静地立在一条小溪边。
眼看天就要亮,若还不回皇宫,角丽姬必然询问,旁边的侍女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亲王,快天亮了。”
马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侍女放心不下,掀开帘子,看着疲惫地斜靠在车里的人,心微微一紧。
车里的琉璃灯下,此时靠着的紫衣美人儿不复方才在野郡里那种光彩照人,而是一种焚尽的颓败,犹如一张燃烧过的纸,只要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细长的睫毛落在灰白的脸上,柳眉轻蹙,他似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亲王……”侍女轻声唤道。
紫瞳睁开,里面却折射出冷冽的光。侍女吓得忙放下帘子,不敢抬头。
亲王懒懒地收回目光,抬手捂住胸口,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走吧。”
一阵风从河边吹来,挂在马车里最里面的一串铃铛发出一阵微响。
这声音很轻,可闻声的亲王猛地坐起来,抬头紧紧盯着那铃铛。
片刻之后,那铃铛又传来方才的声响。
亲王本就雪白的脸更加惨白。他慌忙扑到马车最里面的角落,掀开一张绣着独角兽的丝绢,露出一个古怪的盒子。
这是三年来,他随身携带的三件物品之一。
一是手里的折扇,二是方才那铃铛,三便是这盒子。
颤抖着手将盒子盖子掀开,亲王紫瞳闪起明亮的光。
盒子里放着一盏魂灯,而这魂灯,竟不知何时已点燃,虽然火苗虚弱,但是,它的确是燃着。
“呵呵……”他跪在马车里,将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因为情绪涌动而颤抖,“原来,真的回来了。”
外面的侍女全身紧绷地坐着,突听得亲王声音传来,“回野郡!”
经方才那么一吓,侍女不敢多问,赶紧驾驶着车朝野郡赶。
怀里的女子浑身滚烫,原本青涩清秀的面容如今染上了酡红,多了一份美艳。
“浑蛋!”
这是她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怨恨。
长发交结,哪怕是昏迷后,她手指依然紧紧抓着他的长发,不曾松开片刻。
柔软的身体,让驻守在忘川河边忍受了寒冷千载的他,突然舍不得松开。
手指勾勒着女子殷红的唇,他的碧眸中已多出一份贪恋。许久,目光落在她皮肤下蓝色的血脉,他抿唇,抱着她起身,走出了浴桶。
屏风上的衣衫飘飞过来裹住十五周身,莲绛步履未停,转身朝外面走去。
夜色深沉,浓雾阵阵,怀里的女子似感受到一丝寒冷,下意识地往他怀里一缩。
这姿势,让他想起千年前,曾也有人这般靠在他怀里。
“你这是又要带她去哪里?”
一个身影立在了浓雾中。
莲绛站定,目光落在了那人手里的龙骨拐杖上,懒声,“月夕。”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月夕倒是怔了怔,不过很快,从莲绛疏离的语气里,他已断定,成魔的莲绛,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月夕,不记得他怀里抱着的女子,有着当年他们初见时的面孔。
“魔尊大人!”月夕深吸一口气,轻声唤道。
莲绛没有回应,抱着十五继续往前走。
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紧紧地盯着莲绛离开的背影,高声询问:“魔尊大人是要带她去哪里?那死人才能去的忘川之地?”
莲绛步子一顿,低头看着怀中面容依然留着残红的女子。
正如月夕所猜那般,莲绛的魔力已恢复得足以打开忘川之地。
他急着回到虚空,急着再改变时空,轮回到三年前。
至于为何会带着怀里的女子……其实,他也不清楚。
“你要阻止本宫带走她?”他目光警告地落在月夕脸上,红唇扬起的一丝不屑冷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肆意。
“在这里,月夕未必有能力拦得住魔尊。”莲绛带着十五出了城,远离了北冥结界,没有了灵源的遏制,月夕的确不是莲绛的对手,但是,他必须拦住莲绛。
忘川,那是死人才能到达的地方。
“只是,月夕好奇,这女子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魔尊?”
莲绛眼眸微眯,不过很快明白了月夕话中之意,“本尊觅食,看中她而已。”
“魔尊觅食,都需要活物。你若带她去忘川,怕是还没有到,她就已经死了……”月夕微微一笑,“不如月夕在此向魔尊求情放过她?野郡百姓受瘟疫之苦,她却是唯一能救治之人,魔尊若放了她,就是救了整个野郡百姓。”
“呵呵……”莲绛卷起的睫毛闪过一抹冷意,“月夕祭司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你让一个魔,拥有慈悲之心?都说人类心思难猜,果然如此。”
“月夕不过是想救她一命。”
此言不过是再次告诉莲绛,十五进入忘川,必死无疑。
月夕的意思莲绛哪里不懂。
只是,方才在屋子身体交缠,他才动了要带走她的念头,其中又带着一丝侥幸,或许,她不会像那个女子一样,进入忘川就死。
若死了,她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一路都跟着他。不会像之前那样,傻兮兮地看着他痴笑。
若死了,人的身体就会冰凉,没有了那暖他身体的温度,也没有了鲜美的血液。
她也会同那个女子一样,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莲绛胸口似压了一块石头。
注意到莲绛有些动摇,月夕又道:“若魔尊大人能饶她一命,月夕可答应魔尊任意一个条件。”
“用你的命来交换?”莲绛抱紧十五,心情颇为不好地冷睨了一眼月夕。
“如果魔尊大人需要,月夕甘愿。”
“月夕祭司是在向本尊解释虚伪两个字怎么写的吗?这世界,最自私不过人类,你说着这话,可真好笑。”
月夕含笑,并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染了一丝白晕的东边。
魔鬼获得永生,就被惩戒永不见光。
莲绛也感觉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他低头看了怀中女子许久,最终还是俯身,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
他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的女子,而耽误了回到忘川的行程?
“记得月夕你,答应过的条件。”
并没有再看月夕,莲绛跨步往西面走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月夕叹了一口气,“月夕谨记。”
话音刚落,莲绛缥缈的身影融入浓雾中,消失不见。
纱幔带着晨风独有的气息在摆动,十五睁开眼,双手一下捂住胸前,却发现自己身上穿了干净的衣衫。
再看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她愣了愣,“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可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情欲尽染的双眸,用力扣住她腰肢不让她躲避的双手,那纠缠在一起的长发……都那样清晰,根本不像是做梦。
十五脸色绯红,试着坐起来,却发现周身疼得厉害,特别是双腿。
解开自己的衣衫,看着那欢爱之后的痕迹,十五脑袋轰然一片空白。
不是做梦!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抓起旁边的衣服套在身上,也顾不得疼痛,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她到了门口,险些撞在小童子身上。
“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很美的人?”
“你是说那个长了一双碧眼的人?”
走廊的尽头,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十五慌忙回头,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立在走廊尽头。廊园格桑花开得正艳,可月夕苍白的脸上,那淡蓝色的双瞳却似沉静的海,深沉而忧郁。
“他……他在哪里?”
月夕看着十五紧张的表情,轻声答道:“他走了。”
“走了?”十五上前,面色苍白地看着月夕,“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
月夕沉默了片刻,“圣都。”
“圣都?很好,很好!”十五握紧拳头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两拳直接砸在莲绛脸上。
从小就不曾吃亏的她,现在竟然被人吃干抹净,而肇事者竟然跑了。
十五转身回到屋子看了一番,然后抓起莲绛先前留下的鞋子,飞快跑了出去。
“十五,你要去哪里?”
“抓他回来!”
哪里有这种占了别人便宜就跑的人?长这么大,她就没有见过这么恶劣的人物。
老爷子说得没错,那长命锁就不该离身。她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个鬼地方,又被人占尽便宜。
月夕没想到十五这么激动,正想拦住她,她已经赤脚跑出了院子,却很快听到一声厉喝。
“没有长眼睛吗?差点撞到亲王!”
十五哪里想到刚出门,就迎面走来两个人,而自己跑得太快,险些撞在了最前面那个人身上。
正要撞上时,那侍女身形一闪,挡在了前面,而十五也一下刹住,没有撞上。
“抱歉。”十五说了一声,转身又朝外面跑去。
“你给我站住!”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十五低头一看,那侍女竟然扣住了她手腕,将她拉住。
“我已经道歉了。”
十五头发披散地落在肩头,让一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和虚弱。
侍女扬起下巴,冷眼看着十五,“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险些撞到了亲王?我可以立马把你斩杀。”
“抱歉,但是我没有撞到。”十五憋着一肚子火,也只得竭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麻烦你放手,我还有事。”
“你一个贱奴,敢这样和我说话?”女子声音刺耳,还格外加重“贱奴”两个字。
十五猛地抬头看向那侍女,如墨似夜的黑瞳一缩,声音陡然多了一份冷意,沉声,“放手!”
那侍女反而一怔。她原本以为,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奴隶会低头下跪求饶,可对方不但没有理会,反而眼底还有一丝无畏,那丝无畏下还隐着一丝让人莫名惊恐的冷意。
侍女立马从十五目光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挑衅,当即扬起另外一只手,就朝十五扇了过去。
风声迎面刮来,十五瞪大了眼睛,本能地一侧脸,竟然避开了这一巴掌。
那侍女显然没有料到十五就这么避开,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扣住十五的手猛地用力。
一阵剧痛涌上来,十五听到咔嚓一声,左手腕就无力地垂在手腕上。
这侍女竟然一下将她手腕捏脱臼。
苍白的脸上当即涌起一层薄汗,十五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她眼底却没有丝毫怯意,咬牙道:“放手!”
见十五还不服软,侍女扣住十五的手再一次用力,打算直接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女手腕捏碎。
“住手!”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那声音不大,可声音传来的瞬间,侍女浑身一震,五脏六腑似被人重拳击中,扣住十五的手亦渐渐松开。
她捂住胸口慌忙后退几步,抬头看向院子,见月夕拄着龙骨拐杖走到了十五身边。
对方又跨出一步,将十五挡在身后。
“月夕大人,这贱奴撞了亲王大人不说,还出言顶撞。”
“可方才,她明明谁也没有撞到。”月夕脸上依然带着惯有的微笑,目光却是落在了侍女身后的人,“亲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方才十五急着出来,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所谓的亲王大人。
如今,月夕一念这名字,十五才感到对方似乎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
此时月夕挡在身前,她明明看不到那人的目光,可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周逼迫而来,让她呼吸难受,下意识地又缩了一步,企图避开。
不过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落在了亲王的紫瞳里。
他勾唇,扬起一抹冷酷的笑,“她就是撞了本王。”
十五一听,当即站出来,仰起头,愤怒地盯着那亲王,“你胡……”
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人生生掐住了脖子,片刻后,十五的大脑亦跟着一片空白。
紫色的格桑花下,眼前这隔着自己不到七尺的脸,犹如世界最完美的羊脂玉所雕刻,漂亮的唇角,直挺的鼻翼,还有一双像水晶一样漂亮的紫眸。
先前她也远远见过这个亲王,知道对方是角丽姬最宠爱的男人,可没想到,近距离看到这个男子,那艳丽的格桑花都在他眼前失去了色彩。
他就好似一张宣纸画上仅有的一笔紫色,浓烈而耀眼。
只是,明明一双含笑的眼,眼底却透出几分清冷。
这份清冷不同于莲绛的那种沉浸千年的孤寂,而是一种憎恶和敌意。
“怎么?”亲王挑眉,目光依然落在十五脸上,“你觉得本王会污蔑你?”
十五此时还真的哑口无言,只是不甘地盯着亲王。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恍惚,在自己迎着他目光毫无所惧时,那紫瞳里似有一丝涟漪掠过。似落花入水,波澜清漾,却又转瞬消失。
“真是胆大包天的贱奴。”侍女的声音当即提高,俯身朝亲王行了一个大礼,“亲王大人,如何处置这个贱奴?”
“北冥法典如何说?”亲王姿态闲散地玩弄手里那把折扇,声音透着一丝慵懒。
“法典记载,最低等贱奴若用肢体蓄意顶撞贵族,便砍其肢手。”
“哦?”唇角勾起一抹妖异的笑,他紫瞳掠过十五苍白的脸,“方才,此人,用哪里撞本王了?”
侍女看着依然站在月夕身边的十五,眼底涌起杀意,“此女子全身都撞了过来。”
“这样啊?”亲王故作惊讶,目光再次落在十五气得发白的脸上,笑道,“那意思就是,要将她肢解?”
他的目光犹如高高在上的天神,冷眼俯视她的渺小和无能。
“是!”侍女暗笑应声。
“既然如此……”他勾唇,“那就……”
(缘终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