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绛-初遇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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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王大人!”一旁的月夕忍不住再次打断,“方才您也说了,法典中,最低等的贱奴若是冲撞了你,才会受此刑法。此女子已经是我们灵鹫宫的药师,因此她不再适合这法典。灵鹫宫最初级的药师,在北冥也是平民身份。”

    原本等着要将十五碎尸万段的侍女,吃惊地看着月夕。

    入了北冥的难民,虽然是北冥子民,但却是最低等的奴隶,之后入了十大家族的势力,才能成为中等奴隶,除非有杰出贡献,方可脱离奴籍,成为平民。

    平民享有更多权利,甚至受到法典保护,即便是冲撞了贵族,也会有纪司办来审核,除非罪大恶极,否则不会处以极刑。

    而自己,虽然跟在亲王大人身边,但也不过是一介平民。

    “祭司大人,法典有规定,只有对北冥圣国有重大贡献的人才能成为平民。”侍女盯着十五,咬牙切齿地问。

    “能根治百年难治的瘟疫,这算不算是重大贡献?”月夕笑容平静地回答。

    侍女脸色苍白。

    他们回来的路上,就听到全城都在传有一名奇女子有办法根治瘟疫,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看似虚弱、神色倔强的女子。

    侍女偷偷看向亲王,却见亲王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是嘴角的浅笑更加深邃,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折扇上,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倒映出两道瑰丽的影子。

    侍女心中百般不甘,“谁知道她是不是信口胡说?就凭她,说能根治就能根治……”

    “你这是在质疑我?”侍女话没有说完,月夕声音陡然一沉,冰蓝色的双瞳如刀锋般落在她脸上。

    整个北冥圣国都知道月夕大人性格温和,从不发怒,可此时对方清冷的声音中竟然有了几分怒意,侍女当下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僭越了。

    再者,关于月夕这个人的身份,连那嚣张的公主殿下都不敢得罪,更何况她只是一个侍女。

    “请月夕大人原谅我的莽撞。”侍女当即垂下头,认错。

    月夕看向亲王,“亲王大人,我们正忙着诊断病人,就先告辞了。”说完目光看向十五,示意十五跟上。

    十五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只得无奈地跟在月夕后面往回走。

    “方才回来,听说这里还有空房,还得劳烦月夕大人替我安排一下。”

    沉默了良久的亲王,抬起漂亮的紫瞳,幽幽落在月夕身上。

    月夕下意识地握紧了龙骨拐杖。亲王先前就离开了野郡,此时突然回来,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能看得出来,他方才是故意针对十五。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难道说角丽姬发现了什么?

    “如果住这里,不委屈亲王大人,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亲王打开手里的折扇,掩面一笑。

    月夕带着十五再次进了院子,里面有几个小童子拿了新的衣服过来。

    浅青色的衣衫,流云修图,边角走线缜密,若仔细看去,能看到“灵鹫”二字。

    这是灵鹫宫药师才能穿的衣衫。

    十五看着那衣衫。除去手腕的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茫茫天空。

    “没有公职和显赫背景为依托的平民,同样无法踏入圣都。”

    “月夕大人是在提醒十五,只有在灵鹫宫当差,我才能有资格进入圣都?”

    月夕点点头,“圣都是角丽姬居住的地方,又盘踞了十大家族,哪个不是势力庞大?”他顿了一秒,目光紧锁着十五,“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地方,你若要去,还得靠你的本事。”

    十五眉心一跳,双瞳顿然缩紧。她将莲绛之前留下的鞋子放在怀里,腾出右手捏住自己的左手腕,用力一扣。

    汗水湿透了贴身的衣服,她浑身疼得都在哆嗦,不过左手已经被自己完好接位。

    忍痛活动了左手,她上前一步,从小童子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直接套在身上。

    最后一丝雾霭消散,日光落在院子里,照在十五身上。

    少女将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青涩的脸上,黑色的双瞳宛如浓墨,黑得不见底,薄唇紧紧抿着,扯出一丝与生俱来的倔强幅度。

    她仰起头,微眯起双眼看着穹苍。

    天地之大,广袤无边,可她之渺小,犹如一粒尘埃。

    可若要活着,就如月夕说的那样,要有本事。

    “方才他们来报告说昨晚那些人服了药,虽然有些退烧,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我这就去看看。”听月夕这么说,十五赶紧跟着小童子去了另外一个安置难民的院子。

    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月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留下来了。

    “这女子,看起来不一般呀。”

    回廊阴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对这个突来的声音,月夕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走到临近的地方,“如何看得出?”

    “处事不惊,颇有忍耐力。”

    月夕扬起唇,看着十五方才离开的地方,笑道:“本就不一般。”

    半晌,月夕回头看向那人。来人穿着黑袍,面容被掩盖住,只是左腰挂着一条黑色的鞭子。

    “你为何突然赶到了这里?亲王在这里,小心暴露你身份。”

    “灵源出现了异动,角丽姬在宫中心急如焚。”

    月夕抿唇,“谢谢。”

    那人点点头,悄然退下。

    月夕拄着龙骨拐杖朝偏院的地方去,看到十五穿着青色的衣衫站在石阶上。

    格桑花在她身后盛开,而那些难民在下方将她团团围住。

    “大家不用担心,我方才看了,药已经起了作用,只是因为我们缺少一份名贵的药,治愈时间稍长。这期间,还请大家不要乱走动,我会负责定时给大家点燃白蒿。”

    “谢谢姑娘。”

    院子里响起一片感激声。

    安抚了众人,十五回身走到月夕身边,“病情已经控制住,但是因为没有苦蒿,怕真的难以根治。若这些百姓流传到其他地方,一旦再次复发,必然引起更大一波的瘟疫。”

    “苦蒿……一时间,怕真的难以拿到。”月夕重重叹了一口气,“十五有什么其他办法?”

    “能否将这些百姓都收编入灵鹫宫,然后将他们未来三个月都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若真再次复发,我还能控制。”

    “这个……”月夕为难地蹙眉,“这人太多,灵鹫宫无法收编。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个人能。”

    “谁?”

    “十五还记得那个白将军?”

    “白族?”

    “是。”月夕含笑,“十五倒不妨去找找他。”

    可这一次,却是十五蹙起了眉头。

    白族就是因为收编一事,得罪了亲王,害得其年轻的管家生生被断了双手。现在亲王又到了这里,而那个嚣张的公主似乎也还没有离开,白族铁定不会再插手这事。

    “十五。”

    正当十五发愣时,头顶月夕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抬头,对上了月夕深邃的双瞳,“这是你的职责。当你穿上灵鹫宫药师衣服那一刻,你就肩负起这一群人的生命责任。而你能否救他们,其中也关系了你到底有没有能力,进入北冥圣都。”亦,有没有能力找到那个人。

    十五侧首,看着旁边的小童子,然后接过药箱,“大人,能否帮我引荐一下那位白将军?”

    “你这身衣服就是引荐信了。”

    十五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去。

    看着十五跨出的那一步,月夕唇微微一抖,“十五,我要的不仅仅是你收编这些难民,而是收拢人心!你这一步的跨出,就意味着,你已经真正踏上了皇权之争的不归之路。说服白族,这是你的第一战。”

    十五和小童子走出院子,看到了那辆华贵的由八只独角兽拉着的车立在门口。

    马车珍珠帘子垂落,隐隐见一个人斜靠在车里。

    很显然,亲王大人应该是等待灵鹫宫的人替他收拾房间,准备入住。

    真是一个麻烦人物啊。

    童子慌忙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看着十五有点发呆,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

    十五抱着药箱,亦朝里面的亲王行礼。

    “咦,药师姑娘,刚刚我好像忘记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帘子晃动,那玉手执着扇子将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妖娆无比的紫瞳,笑意盎然地盯着十五。

    十五头皮发麻,淡声道:“回亲王,小的叫卫十五。”

    “十五?”亲王微眯着眼,语气竟有片刻恍惚,似陷入长久的记忆。

    见他这样子,十五忙道:“小的有事在身,告辞。”然后飞快地转身离开。

    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亲王放下帘子,重新靠在榻上,目光落在那盏魂灯上,“十五,你都回来了,那胭脂回来,还会远吗?”

    “亲王大人,”门外侍女小声地禀告,“那卫十五往白族驻扎的方向去了。”

    亲王了然。

    十五,你果然走回这条路了。

    他笑着端起身前的一只茶杯递了出去,侍女一见,恭谨地双手接住,可那滚烫的茶水却突然倒在她手上,她惊得慌忙缩回手,茶杯跟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亲王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一见那杯子落地,侍女顾不得烫伤的手,慌忙跪在地上。

    亲王探出身子,看着地上的侍女,目光落在她被烫得起了泡的左手上,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对旁边侍卫冷声道:“砍了她的左手!”

    早就过了午时,十五在大厅站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见有人缓缓进来。

    来人正是那日所见的白将军。才两天不见,这先前英姿焕发的男子此时却一脸颓败,胡茬儿裹脸,双眼亦布满血丝。

    目光扫过十五青涩的脸,他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眼前的人,一身青色流云衣衫,但因为她皮肤过于苍白,看起来十分纤瘦,长发像小书童那样挽了个头苞,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未长开、看起来有几分羞涩似少年模样的脸。

    这是一张平凡的脸,可她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见底,闪耀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你是灵鹫宫的药师?”

    “是。”十五抱着雕刻着仙鹤的药箱,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

    白将军又将十五打量了一番,不由冷笑,“你多大?叫什么?”

    “小的名为卫十五,今年十九。”

    灵鹫宫是北冥圣国的信仰之地,而圣国最杰出的药师均出自灵鹫宫,九州所有医学世家以入主灵鹫宫为荣耀,而他们的技术也必须精湛得出神入化,不仅仅是高超的医术,还有多年来累积的经验。

    “十九?”白将军坐直了身子,眼底的冷笑变成了鄙夷,语气也变得不耐烦,“灵鹫宫可没有这么年轻的药师。你走吧……”

    “大人,大人……”仆人慌张跑来,“公子他全身滚烫,方才服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了。”

    “什么?”白将军起身就冲了出去。

    十五并没有因为方才得到对方的逐客令转身就走,而是抱着药箱默默地跟着,进了后面阆苑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扑来,在这炎炎夏日显得格外的刺鼻。

    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中年医者跪在地上,而白将军坐在床榻边,面色苍白,“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了他会醒过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滚烫?”

    “公子他无法服药呀。”

    “滚!”

    白将军一声暴怒,地上的医者忙抱着药箱仓皇往外跑。

    “将军,这是野郡最后一个大夫了。”

    白将军神色恍然,起身就要抱起年轻的公子,“马上回圣都。”

    “白将军,你若这样带公子回去,他怕是命不久矣。”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白将军回头,见方才那少女安静地站在门口。

    她面容安静,和周围惊慌失措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可偏生就是她眉眼的那份冷静,让白将军不由一怔。

    “你说什么?”

    “野郡到圣都,长途跋涉,公子如此虚弱,别说到圣都,怕是还未出野郡,他已命丧黄泉。”

    “你……你有办法救他?是不是?”白将军期待地看着十五。

    十五抿唇。

    她当然可以开口告诉他,能救此公子一命,但是,她在等待机会。等待对方主动求她,而自己则会完全占据关于收编谈判的主动权。

    因为,收编的难民虽然在白族名下,但是他们却只是替灵鹫宫养人,而不能随意用人。这同替别人养儿子有什么区别?

    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

    十五微微扬起下巴,平静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可眉目间却透出那骨子里的自信。

    作为医药世家的孩子,老爷子之所以如此看重她,拿着棍子要逼她学医,是因为她自小就展露出的医学天赋,三岁能辨别所有药材,十四岁的她已进入全国最高等的医学府,更重要的是,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纸上谈兵。

    作为一个在当地颇有势力的家庭,有几家私人医院那无可厚非。而老爷子从不浪费任何一个让她“操手”的机会,握着拐杖对她一阵乱揍都要逼她“拿刀上手术台”。

    午后阳光刺目,落在门外少女身上,让她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色光芒。

    “你有办法是吧?”白将军走到十五身前,目光哀求地看着十五。

    十五唇角轻抿,看起来似有一丝笑意。

    这笑,不是嘲讽,不是冷笑,而是一种自信。

    白将军似看到了希望,竟然朝十五深深鞠躬,“若药师大人能救他一命,白某定然以任何力所能及的要求报答灵鹫宫。”

    听到灵鹫宫三个字,十五眼眸一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若说是报答药师大人,十五还真不敢应承下来。因为,她没有声望可言,若对方反悔,她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可是,这白将军亲口承诺的可是灵鹫宫,她相信,这天下应该无人能失信灵鹫宫吧?!

    十五走到床边放下药箱,自信地检查起来。白将军则神色不安地站在后面,紧张地看着十五。

    半晌,少女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将军大人不必担心,公子是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我这就替他退烧。”

    “真的?”白将军看着十五,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

    看着少女明澈的双眼,白将军突然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十五递出一张药方,“还请将军快去准备。”

    白将军接过方子,马上让人吩咐下去。

    日落时分,家奴高兴地来禀报,公子果然退烧,而且已经服下了一味药。

    白将军找到十五时,她正在认真地煎药,随行的小童默默地立在远处。

    走到小童旁边,白将军微眯眼打量着十五,“之前未曾听说过灵鹫宫有如此年轻的药师呀?”

    这药师处事沉着冷静,看起来根本不像十九岁。

    “这是新进的药师。”小童子回答。

    “新进?”白将军惊讶。

    “是啊,就是那位将瘟疫根治的女子。”

    “是她!”白将军震惊地看着十五。

    那日,那个少女受了公主一箭,带难民入城时,他也在场。

    那个时候,他还在惊讶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和有魄力,连角珠那跋扈的女人都敢顶撞。

    而这两日,关于瘟疫被根治的事情更是在野郡传得沸沸扬扬,他刚开始也以为是灵鹫宫故弄玄虚,却不想,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恍惚间,那青衣少女已经走到身前,语气依然平静,“将军,请允许我传达灵鹫宫月夕大人的条件。”

    听完十五的意思,白将军的神色有些为难,“我这次本就是收编而来,但是若收了这么多,却是为灵鹫宫做嫁衣,家父怕是会大发雷霆。”

    听他这么回答,十五并没有多大惊讶。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不过……”白将军顿了一下,“药师大人医术高超,能让百姓摆脱瘟疫,若你能替他重换一双手,我……我愿意以更好的条件作为报答。”

    “替他再生一双手?”

    “是!他是我族管家,管理大小账簿,若没有了手,他这一生都等同于废了,我不想他醒来,还要受一生更残酷的折磨。”

    “此事,容我回去禀告月夕大人。”十五不敢断然拒绝。

    如果那公子的手还在,说不定有机会让他复原。然而,当时亲王命人将其手斩下来时,那手就被乌鸦叼走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难民所,已是深夜,月夕竟然不在,十五独自一人坐在院子花台上发呆。

    不消一会儿,空气里有一丝酸甜的气息,她抬头一看,吓得险些从花台上摔下来。

    房顶上竟然盘腿坐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大串糖葫芦,漂亮的小嘴儿嚼着糖葫芦,眼睛则森森地打量起十五。

    “是……是你!”十五全身冰凉,惊恐地看着那男孩儿。

    这不是那恐怖的小邪君吗?

    “你入城了?你破了结界?”

    十五记得,当时这小破孩被结界拦在了外面。

    “嘁!”小邪君发出一声冷笑,“就这破结界,能拦得住本君?”

    十五眉心直跳。这小破孩儿口气也太嚣张了吧。

    “请问……”十五竭力抑制自己对这小恶魔的恐惧,试图找机会逃跑,“邪君大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你就是那个根治了瘟疫的女人?”

    小东西嘴里还含着糖葫芦,朝十五抬了抬下巴。

    十五眉心跳个不停,却强作镇定,笑嘻嘻道:“邪君大人,你一定是认错了,我只是这里的药童而已,我不会治病看病。”

    “你当我是小孩儿?”邪君蹙眉,怒视着十五,“方才有人告诉我了,就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女人,不是你还是谁?”

    “哎……什么呆头呆脑?”十五忍不住反驳。再说了,这小鬼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就是你了。”邪君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断定道。

    “既然知道,那你还问?”十五被这小东西气得一肚子气。

    “哼,本君只是想不通而已。”小邪君语气颇为不满,大大的眼睛流出一份难以置信和不甘。

    这小东西虽然跋扈,可与那晚完全不同,他周身没有一丝杀气。

    “那邪君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虽说这小东西现在没有起杀意,但是十五也不敢得罪他,只是赔着笑,顺带拖延时间,等月夕回来,然后好好搞定这个小鬼。

    小东西从肩上取下一个布袋,掏了半天,抓出一把糖果和零嘴儿。

    十五嘴角抽动。这小恶魔竟然喜欢吃零食。

    “不是这个。”小东西自言自语,又掏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箱子,对十五晃了晃,“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咦?”十五瞪大了眼睛。她是不是听错了?

    小东西见十五一脸疑惑,不耐烦地打开那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双断手。

    十五一见,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那不正是白族年轻管家的手吗?头顶月色如水,十五眼力甚好,看得出小邪君手里那只手保存得非常好,犹如刚刚砍下来那般。

    “谢谢。”十五赶紧过去,举起双手。

    “嘻嘻!”小东西将箱子一合,挑眉,“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笨女人?”

    小鬼,不给就不给,干吗要骂人?

    十五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抹灿烂亲和的笑,又用无比温柔的语气道:“我可以拿东西和你交换。”

    “嗯?”小邪君漂亮的眼瞳将十五上下打量个遍,“胸都没有的女人,还能有什么?”

    “喂!”十五深呼吸,心中暗骂:小鬼,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小邪君不以为然,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吞了下去,最后还舔了舔竹签上的糖渍。

    “我会做很多口味的糖葫芦。”十五目光扫过撒落在小邪君脚下的糖果,“还有很多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糖果。不如我们交换?”

    “你?”小邪君撇了撇嘴。

    “我连瘟疫都能治,难道糖果还不会做?”

    “可你这个破地儿除了臭烘烘的凡人,就是馊了的稀饭,你怎么做?”

    “意思就是你同意了?那你跟我来。”十五狡黠一笑,抱着药箱就出了难民所。

    这个地方当然没有,但是,有一个地方有。

    白族临时府邸,厨房。

    十五挽起袖子,将鸡蛋打散,又麻利地将蛋清和蛋黄分开,加入面粉。

    而灶头上已经摆好了一排样式好看,刚出炉的蛋糕。

    小邪君抱着小箱子坐在房梁上,漂亮的大眼睛惊讶地盯着十五忙上忙下,不时地吞几口口水。

    这笨女人,手脚这么快,就像变戏法地做出这些怪模怪样但是闻起来味道诱人的东西。

    啪!十五一筷子敲在那肉乎乎的贼手上,挑眉看着已经忍不住诱惑、站在灶头上欲偷吃的小邪君,“想吃?”

    小邪君将脸蛋儿扭到一边,噘着嘴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好的糖葫芦呢?”

    “五六岁正是换牙的年纪,你吃多了酸的,小心一辈子长不出牙齿。”拿起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这蛋糕里面我加了一点你喜欢的山楂,味道很好哦。”

    小东西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嘴巴。

    “不吃啊?那我拿出去送人了。”

    “等等!”他忙止住,“你重新给我做。把它们都做成人头的样子,最好要做成血淋淋的,就像刑场上刚砍下来的头颅。要新鲜点,血多一点,表情狰狞点,痛苦点,否则,这手我就不给你了。”

    十五呆滞地看着小邪君。

    “哦,不要太大,”小东西伸出自己的拳头比了比,“这么大就好,我一口一个人头!”

    十五真心险些背过气去。

    这哪家的孩子,这么凶残暴力!

    好像不对,这熊孩子的出场就很暴力!

    布置华丽的屋子里,层层白色纱幔从房梁垂下,琉璃灯光影幢幢,落在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排整齐的“人头”上。

    这些人头,不过孩童拳头大小,竟然是糕粉制作,又淋了红糖汁,看起来就如刚砍下来的人头。

    纤纤玉指沾了外面的一层糖,放在唇里,屋子里的人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还真是难为了……这玩意,叫蛋糕?”

    用灵鹫宫秘制的断续膏替年轻管家将手接好时,是次日中午,十五整个人都像被人抽了魂一样,随时都要倒下。

    “白将军,灵鹫宫相信将军会坚守诺言。”

    面对亲自将自己送到难民所的白将军,十五苍白的脸上依然是那份常人没有的冷静。

    鬼知道,昨晚她被那个叫莲初的小恶魔折腾得差点跪地求饶了。

    “白某绝不食言,再一次谢过药师大人。”

    白将军朝十五深深鞠一礼。他是十大贵族之一,根本不用向任何平民低头,但眼前这个清瘦的女子,却有资格得到这待遇。

    十五亦朝他回一礼,抱着药箱,脚下虚浮地往回走。刚走过第一道门,就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立在屋檐下,含笑看着她。

    他笑容深邃,看得十五一愣,突然听到院子里声音朗朗。

    “谢过药师大人。”

    “谢过药师大人。”

    那整齐的声音,穿过庭院,在野郡上空回荡。十五怔怔看着院中跪在地上的难民,慌忙跑进去要将他们扶起来。

    “我已经将白族收编他们的决定告知他们了。若非你,他们还会流落街头,所以,这感激也是你应得的。”月夕笑着解释。

    被收编的难民,将不是最低等的奴隶,他们有了编制,就等同于有了户口和工作。

    白族收编了难民,可灵鹫宫却再一次收编了人心。

    面对他们的感激,十五十分尴尬。她根本没想到,月夕竟然将此事说出去。

    “哟,这么多人跪在地上高声呼喊,我还以为是女王大人驾到呢。”

    一个嚣张的声音传来。十五回头,看着角珠穿戴华丽,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她面容俏丽,一双眼睛却像刀一样落在十五脸上。

    十五颔首,“公主殿下。”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公主殿下。我以为你被这么多人膜拜,都误以为自己是女王了。”角珠走到十五身前,冷笑,“那天我答应了给你三天时间,让你根治瘟疫。可今天早上,我听说依然有人在发热。说到底,你就是一个骗子,来人……将这骗子拖下去。”

    众人根本没有料到角珠态度变化得这么快。

    一见银骑冲上来要抓十五,院子里的难民一下涌上来,将十五拦在后面。

    “你们这群贱民要做什么?敢拦住本公主抓人?”角珠歇斯底里地大叫。

    “公主殿下,您这话是在骂我白族是贱民了?”

    那原本离开的白将军竟突然折了回来,“这群百姓,早上已经全都编入我白族名下。公主骂人,可要顾着点十族的脸面。”

    “白将军行动可真快。”角珠冷笑,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抓这女人!她吹嘘三天就能根治瘟疫,但是,她根本做不到。她就是欺上罔下,我北冥圣国,容不得这人。”

    她这话一出,白将军想护住十五也是有心无力。

    那日角珠存心就要杀十五,因此设了局,而难民有人发烧与否,根本瞒不住。

    “公主殿下现在抓人,是不是想逼死本王?莫非,本王也做事得罪了公主?”

    正当月夕也发愁的时候,内院里走出一紫衣丽人,目光冷冷地落在角珠脸上。

    十五回头,见亲王手持折扇走了出来,还是那件招摇的紫衣,一双潋滟紫瞳,唯独往昔那神情倨傲的脸显得十分苍白,犹如一张焚烧过的纸,透出一丝灰色。

    他整个人都倚在门框上,另外一只手放在胸膛,虚弱得似随时都要倒下。

    看到他那个样子,十五亦是一怔。

    早听说亲王有心悸之病,需要挖去人心服下。

    他目光扫过角珠,落在十五脸上,“她若死了,本王怕也回不了圣都。”

    角珠脸色惨白,眼神焦虑地落在亲王脸上,“你犯病了?”

    亲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角珠马上阴狠地盯着十五,“将她的心挖出来给亲王做药引?”

    “她这么丑,那心吃了何用。”亲王冷哼,见角珠一脸茫然,讥笑道,“听说卫十五乃月夕大人亲自提拔的天才药师,我住在此处,是特意来求医的。我心中亦尊敬卫药师几分,可公主冲进来就要将我的救命恩人杀了……这不是专门与我为难?”

    角珠脸色惨白地看着亲王,声音颤抖,“我没有这个意思……”

    亲王不再理会她,而是盯着十五,“药师大人,说好午时把脉,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说,你们灵鹫宫从来都这么不守时?”

    十五怔怔地看着亲王,不明白这个昨天还寻着借口要将她碎尸万段的男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竟然救她。

    “十五正要去亲王院子。”月夕在旁边替十五接话。

    十五回头看了月夕一眼,见他目光柔和却坚定,她点点头,抱着药箱强忍着满身疲惫,朝亲王行了礼,“小的这就来。”

    亲王目光越过角珠,看着圣都方向,“公主殿下你这次私自离圣都,女王若知道了怕是要大发雷霆吧?”

    角珠双眼绯红,盯着亲王,见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咬了咬唇,狠狠盯了一眼十五,拂袖而去。

    银骑见公主离开,自然都跟着出去。他们一走,周围的百姓顿时松了一口气。

    十五看着角珠离开的方向,反而更蹙起了眉头,但一道目光像锁链一样锁着自己,十五侧首看向亲王,正要开口,对方对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不要以为方才我是在开玩笑。”说完,转身往院子内走去。

    “嗯?”十五一愣,旋即惊愕地看着亲王。

    难道说这人,真要她替他看病?

    都是一些不敢得罪的人!

    十五吐了一口气,回首朝方才帮她的白将军点头行了礼,小跑着跟着亲王进了内院。

    内院幽深,道路两旁艳丽的格桑花恣意绽放,可无论怎样努力争艳,在那一抹紫影飘然掠过时,都暗自晦涩起来。

    对方速度很快,十五不管走多快,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等过了内院时,直接看不到他背影了。

    十五看到一间房门开着,应该是亲王的房间。

    门口并没有侍女和守卫看守,之前为难十五的侍女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十五抱着药箱立在门口,看着里面层层垂落下来的面纱,轻叩门,道:“亲王。”

    “咳咳……”

    里面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十五小心翼翼地进去。这纱幔轻拂的屋子布置简单,可处处彰显高贵雅致,甚至透出几分奢华来。

    这是难民所啊。十五暗自吐槽。一阵风从外面吹来,纱幔拂过十五脸颊,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柔而细腻。

    阳光从左边的窗台照进来,整个屋子透着一层朦胧的光,恍然看去,竟似仙境。

    而光线的源头,那临床的小榻上坐着一个人。

    掀开纱幔走过去,十五见亲王半趴在窗台上,双手交叠,完美漂亮的下颌枕在手背上,卷长的睫毛轻搭在脸颊上,安静如蝶翼。

    他那样子,像是睡了过去。

    十五正犹豫着要不要退下,见他纤细的背轻轻一颤,再次压抑地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来得剧烈,好似整个肺被撕开,而他也难以坚持地弓着背,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扣着窗棂,似十分痛苦。

    十五忙放下手里的药箱,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亲王。

    “亲王,你先喝点水。”

    亲王止住咳嗽,抬头盯着十五,紫色的眼瞳里迸射出无尽的恨意。

    十五被他可怕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汗,想要后退,却发现周身没有任何力气,身体开始麻痹,丝毫动弹不得,好像有无数条银丝将自己全身捆绑住,将她越勒越紧,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亲王的目光也越来越阴冷,好似一把利刃,要将十五凌迟。正当十五被他目光盯得快要窒息时,他突然侧首,看向窗外。

    他收回目光的瞬间,十五如得大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已经决定撤离。

    这男人太可怕了!

    可她还没有跨出一步,亲王的声音已经传来,“水,拿来。”

    见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十五只得硬着头皮将水放在他手心。

    “坐下。把脉。”

    抿了一口的茶杯被放在窗台上,亲王整个人后靠在梨花垫子上,闭上眼睛,伸出方才那只手,摆在十五面前。

    十五深吸一口气,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

    手指落在他脉搏上,十五眉头顿时蹙起,再仔细摸去,然后猛地收回手,紧张地盯着亲王。

    此人,没有脉搏。

    他此时靠在梨花垫子上,长发垂落,露出完美如玉的脸,那闭目的样子和灰白的脸,和死去了无异。

    “我没死。”对方唇角噙着一丝讥笑。

    “亲王,小的曾听说您有心悸……”

    “还听说什么了?”他突然打断十五,紫眸幽幽落在十五脸上。

    “……”十五张大了嘴,不知道怎么接口。

    她当然听说了很多。

    眼前这个面容倾国倾城的男子,是女王角丽姬捧在手心的男宠。

    也听说,他每隔几日就要挖面容秀美的男女的心脏。

    “嘻嘻……”亲王发出一丝浅笑,“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女人的男宠,以一个女人为靠山,嚣张跋扈?”

    “小的不敢。”

    角丽姬统治北冥二十多年,可是,真正统治九州时,却是三年前。

    这个身份神秘的亲王,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都说这个亲王不过是后宫一个男宠,从不干涉内政,亦没有掌握任何兵权,可今日,从角珠对他的态度,十五就看出了一丝端倪。

    角珠那挣扎的眼神里,有着对亲王浓烈似火的爱慕,更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或许是源自于亲王是角丽姬的人。

    更或者是……对亲王本身。

    “你方才要说什么?”

    清冷的声音传来,让十五从思绪中惊醒。

    “小的想检查一下亲王的心脏。”

    他眉目一闪,看着十五许久,诡异一笑,“你确定要看?”

    十五蹙眉,终究还是点点头。

    亲王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衫,留得最后一件,对十五道:“你自己来吧。”

    十五并未觉得任何尴尬,纵然眼前这男子倾国倾城,可她此时医者仁心,并没有丝毫歹念。

    也或许是先入为主的感觉,她见过比亲王更加貌美之人。

    那双碧眼从脑中一闪而过,十五顿觉心中传来一丝莫名心痛。

    她倾身过去,将亲王贴身衣衫的带子解开,然后撩开。

    可突然地,亲王一下扣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十五茫然地看着他,见他扬眉一笑,“不用看了……其实都是骗你的。”

    他手腕同莲绛一样冰凉,十五有些不适,努力想要挣脱开,却是徒劳无力。

    “小的不明白。”

    亲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起身,靠在十五耳边,“其实,我心脏并没有问题。”

    “啊?”十五骇然地看着亲王。

    对方将她的手重新摁在脉搏上,竟能感到清晰稳健的跳跃。

    “亲王……你的脉搏?”

    “心悸,都是骗人的。”对方笑完之后,眯了眯眼睛,“如今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最好守住,否则,我要整个灵鹫宫都毁灭。”说完,他用力一推,将十五整个人都推翻在地。

    疯子!

    十五爬起来,盯着那面容阴森的亲王,抱起自己的药箱,转身飞快地跑出去。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唯有她走时,被撩乱的纱幔依然在晃动。

    亲王虚脱般地重新仰躺在梨花垫上,衣衫滑落,露出了胸膛那一片可怕的伤疤。

    那伤疤恰在心脏处,像是被利刃穿过,还逆着伤口翻转,像是要将里面的整颗心都挖出来。

    手艰难地移在心脏处,里面……没有空空如也,唯有让人难以承受的痛。

    时光千年,那伤越来越深,痛越来越烈,恨亦越来越浓。

    忘川河渡口的撑船人像往常那样,跷着二郎腿坐在船头,悠闲地等待来客。

    河水幽深不见底,偶尔可见一两张狰狞的面孔浮在水面,瞬间自燃成碧色的火,与岸边红色的彼岸花相辉映,形成一幅极致的美景。

    过了许久,一个引魂人穿着黑袍,牵引着新死的灵魂走到渡口边,神秘兮兮地对撑船人道:“你可知道魔尊回来了?”

    撑船人正要站起来,听他此言,动作不由一顿,惊讶地看着引魂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年来,魔尊每年都会来到渡口,从早上站到晚上,可最近,他突然消失了。

    他们都在议论,莫不是魔尊寂寞难耐,去人间作孽去了?

    可诡异的是,最近天下太平,别说战乱,就是死的人也极少。

    “回来好几天了。”

    “不是吧?可我这几日压根没有见到魔尊。”在渡口守候是魔尊三年来从不更改的习惯,撑船人自然是不相信。

    “方才过来时,我还看到了。魔尊正坐在河边……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撑船人放下手里的竿子,对着引魂人道:“你等等。”说完,就下了船,朝引魂人说的方向走去。

    三年来,魔尊都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渡口边,从未有情绪可言。而且,因为他初成魔,身体的“欲”一直被封印未曾唤醒,怎么会有情绪低落之说?

    若真如引魂人所说,那必然是有大事要发生。

    走了没多久,撑船人果然看到莲绛坐在河边,竟将脚放在了忘川河里。

    他魔力强大,靠近忘川河时,河底那些被囚禁几万年得不到解脱的恶灵就想办法挣脱出来,想要将他吞噬。而现在,他竟然如此胆大地将双脚都放在了水中,像一个孩童一样,不停地晃动着如雪的赤足。

    河面果然一片躁动。那些恶灵争相涌向他,大多都被河面上的结界焚烧成火,可还有些在撕咬着他那双白皙纤足——那如雪似玉的双足顿时被啃得白骨淋淋。

    恶灵是贪婪的,啃完他的足,就挣扎要冲出水面吞噬他双腿,可一冒出水面,当即化成碧色的火焰,成为灰烬。

    而魔尊被啃噬的双足又会因为那些恶灵的湮灭而重新复原,纤纤如玉,白皙似雪,完美得连脚趾都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他倾着身子,神情十分低落,那双潋滟的眸子也没有往昔那种光泽,而是黯然地盯着水面,像是在找什么。

    撑船人有些担心,上前恭敬地行了礼,“魔尊,怎么在这儿?”

    “我丢了东西。”莲绛看着自己的双足,讷讷地回答。

    撑船人一愣。这是他和莲绛每日的对话。

    三年来,只要他见莲绛抱着苦蒿往渡口边走来,都会恭敬地问:魔尊,怎么在这儿?

    对方总是不变地回答:我在等人。

    可这一次,魔尊回答的是:我丢了东西。

    “魔尊丢了什么?小的可以去帮你寻。”

    莲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半晌,声音像一个孩子般十分哀伤,道:“我的鞋子丢了。”

    “啊?”撑船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见莲绛那样子不像是在嬉水。再说了,谁敢在这忘川河里嬉水?他只得又继续问:“那鞋子是掉在忘川河里了吗?”

    若掉在这河里,怕是找不到了。

    “不是。”莲绛摇摇头,挪动了一下身子,干脆将整个膝盖都埋入了河中。

    登时,原本就躁动的水面竟然掀起骇然大浪,恶灵被引诱得发出贪婪的尖叫声。

    “魔尊大人。”

    看到他这个动作,撑船人吓了一跳。莲绛再这样玩下去,这忘川必然天翻地覆啊。

    忘川河底几乎所有的恶灵都涌向莲绛,碧火成海,撑船人亦感到那逼迫而来的杀气,吓得连忙后退几步,生怕不小心掉入河中,最后被啃食得灰飞烟灭。

    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扑向自己,莲绛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惧意,反而勾起殷红的唇,露出诡异的笑,让他本就绝世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夺人心魄的妖媚。

    “魔尊……”

    看到莲绛脸上突然露出的阴森笑容,撑船人还没有喊出来,眼前的忘川河就出现一道黑色的口子。

    那口子只手掌这么大,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恶灵涌过来,它开始变大。

    看到这口子,莲绛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诡异,瞳孔碧色更浓。

    那撑船人一下反应了过来,大喊:“虚空!”

    “魔尊,还请住手!”

    几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几十枚魂灯漂浮在河面上,将那些躁动的恶灵压制下去。

    原本裂开了一条缝隙的虚空突然消失不见,而莲绛如虚脱般倒在岸边,暗紫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

    撑船人忙冲过去,将他从河里拖了出来,这才发现他全身虚弱得厉害。

    几个提着魂灯的人走到莲绛身边,“魔尊大人,你刚从虚空回来,魔力未复,竟迫不及待要以自己为诱饵,欲借用恶灵之力替你打开虚空。难道魔尊真不怕灰飞烟灭?”

    莲绛掀开眼眸,扫过这些魂灯人,露出一丝苦笑。

    他当然迫不及待!

    他都回到了九百多年前,只差三年,就可以回到与那女子相遇的时刻,在她那儿寻找到自己的前世。

    这次虚空让他重伤,他的魔性若要恢复如初,怕是需要五百年。

    他不可能再等五百年了。

    “魔尊……”

    几个人试图说服莲绛,可莲绛已起身,冷笑道:“本宫不过是闲来无事,在忘川河边玩水而已,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真是无趣……”说完,他转身便朝自己的领域走去。

    黑色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绿油油的苦蒿里,消失不见。

    几个人吐了一口气,“若他兴致又来了,再次玩水,偷偷打开虚空,怎么办?”

    “不会!”领头人摇头,“忘川河底所有的恶灵加起来,都无法打开那虚空的。”

    旁边的人一听,大喜,“那意思是,至少这五百年内,这虚空都不会再被打开了?”

    “不一定。”

    “嗯?”

    “魔尊从九州回来,九州灵源如今都聚集在了北冥,若合九为一,其力量强大,亦能打开虚空。”

    “虽然九州灵源强大,可是,你忘记了魔尊是魔,是邪灵。灵源是正气,保护人界,他根本无法靠近灵源。”

    “那如果……灵源被污染了呢?”

    领头人一说,周围几个人顿时安静下来,陷入了深思。

    灵源如果被污染,那就成了邪。

    莲绛静静坐在苦蒿里,阴风从忘川河面上吹来,有些寒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脑子里突然出现那个穿着他衣衫赤足站在他面前、脸色绯红的少女。

    荆棘之海的方向,不时有雷电落下,莲绛在原地坐了三天,最后还是起身,缓缓朝荆棘之海方向走去。

    在野郡的第三天,圣都传来了消息,召集灵鹫宫月夕祭司速度回去。

    而十五,自然也在其中。

    雕刻着飞鹤的褐色马车从野郡出发,经过了半个月的快马加鞭,穿过无数城市,终于来到了圣都。

    一路上,十五被这个强大的北冥圣国每一处华丽的建筑所震惊,当最后灵鹫宫的马车停在目前九州唯一的圣都前时,看着好似屏障一样,耸入苍穹的巍峨城门,十五第一次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

    她还未入城,却已经感到了圣都的强大和威严。

    所有入城的人,不管是谁,都需要下马,步行进去。

    阳光穿过白云,越过城门,普照在大地上,顿时,整个城市都一片金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圣光?

    她不由仰头看向城门,发现巨石城墙上刻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有狰狞着獠牙的豹子,有目光凛然的狼,有展翅高飞的鹰,还有灵鹫宫的飞鹤等,而这些动物都盘踞成圆形,将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动物包围在一起。

    此时,震撼十五的不仅仅是这个圣都的巍峨和华丽,而是这座城市让她感受到的源自于人类无限强大的创造力。

    这抵达云端的城门,即便是现代科技,怕也难以达成。

    而这个年代的百姓,却用自己的血肉创造出了如此伟大的圣都。

    一路上,十五都是与月夕同坐,而对方也趁机给她说了当下的九州情况。

    因为九州灵源都会集在了北冥圣国,没有了灵源的其他国度失去了圣光灵源的庇护,陆续受到鬼鸟的偷袭。为此,其他八州原来的贵族都迁徙到了圣都,臣服在角丽姬脚下。

    九州灵源实在太强大,角丽姬将抢夺来的八个灵源分别放在了十大家族里的八族,没有灵源的另外两族,便是卫家和灵鹫宫。

    卫家嫡女曾是先帝唯一的皇后,角丽姬同卫家多年不合,但卫家实力盘根强大,依然位列十大家族,只是无法得到灵源。

    北冥的灵源控制在角丽姬手里,其灵源是整个九州最强大的,可目前却面临着衰竭。

    城墙上那些浮雕,亦分别代表着各灵源。

    只是,那中间的灵源,十五无法辨认其到底什么动物。

    侍卫都认得月夕大祭司,分别献上了最高礼仪,却依然会按照程序检查腰牌才能进入。

    十五抱着药箱跟着月夕,亦同样接受了检查才能入城。进入城内的瞬间,十五怔在了原地。

    眼前那浩瀚无边的建筑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城镇,而是一个世界,辉煌壮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看到十五眼中的震惊,月夕指着远处一片白云之后的金光,“那才是真正的皇宫,灵鹫宫与皇宫虽处在同一座山,也要三天的行程。”

    “骑马也要三天?”

    “城内虽然可以驾驶马车,但不能走官道,只能从两侧马道绕城。”

    十五点点头。果然,那条通向皇宫的大道并没有任何辇车和马匹,都是步行的百姓,而入城的马车纷纷从两侧绕过去。

    “非常人性化的设计。”十五赞叹道。

    “你可知道,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月夕静静地看着十五,“卫舞华,北冥先皇后。”

    十五愣了愣,“卫……”

    真是巧,和她同姓。

    “生者已去,灵魂渐远……”

    正在这个时候,一曲悲伤的送魂歌从远处传来。十五抬头看去,见一群人身着丧服,抬着一副棺材朝这边走来。

    最前面的白旗上画着一尾鱼。想起之前月夕的话,十五一下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十大家族的余家,角丽姬的心腹之一,看守其中一个灵源。

    队伍规模很大,浩浩荡荡而来,漫天白纸飞舞,衬着那悲伤的魂歌,显得十分的凄凉。

    而最前方的一个老者,手里抱着一张古琴,神色悲怆地往前走。

    他虽然亦穿着丧服,可鞋子却是银丝走线。十五猜出这大概就是余家族长了。

    “看来是余小公子了。”

    月夕站在城门的侧面看着丧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竟是惋惜。

    “大人,余小公子是谁?”十五忍不住好奇。

    “余家最小的公子,今年十七,两个月前,曾以一曲《相思诀》在亲王生辰宴会上冠压群芳,后被钦点入宫。”

    十五了然。

    在九州,男女平等,唯武力和权力分高低贵贱。

    大官贵族,男人可以一夫多妻,而女人,亦可以养数个面首男宠。

    如今角丽姬为女王,十大家族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自然会将家中男子送往宫中。

    看着那老者手中的古琴,十五亦跟着一叹,“蓝颜亦薄命。”

    “是啊,遇上了亲王,必是这个下场。”

    脑子里一下浮起那双阴鸷的紫瞳,十五茫然地看着月夕,“这和亲王有关系?”

    月夕眼底掠过一丝忧伤,“那余小公子早在多年前,就和卫家的小姐有婚约。那日宫中生辰宴会,恰好卫小姐也在,余小公子才当众献曲一首。亲王闻曲之后,甚为悲伤,竟要求角丽姬钦点余小公子入宫。那余小公子自是不从,一怒之下,当即离宫。当夜,亲王以心悸复发需要人心为由,召唤了卫家小姐入宫。得知此消息,余小公子抱着琴,入住宫中。”

    十五心口一阵抽痛,“那卫家虽不得势,可余家是女王的心腹。她就能容忍亲王如此非为?这可是得罪两家的事情啊。”

    这不仅仅是得罪两家人。在野郡,亲王当众斩断了白将军爱人的双手,这已经是得罪第三家了。

    “余哥哥……”

    正当此时,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少女一下扑到了棺材前面,抱着棺材号啕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

    这必然是月夕所说的卫家小姐了。

    听她哭得如此凄惨,十五也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不忍再看。

    “都滚开,都滚开!”

    正在混乱之际,那灵柩后面竟然跑来一队手持武器的步兵,试图赶走余家的送葬队伍。

    “都滚开,拦住亲王马车的人都得死。”领头的士兵高声大喊。

    十五这才看见,那不允许辇车行驶的官道上竟然疾驰着一辆由八只独角兽载着的华丽马车,一看到这马车,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亲王的马车!

    马车在士兵开路的情况下,飞快地朝送葬队伍冲过去。

    十五目光一沉。这也太嚣张了。

    果然,那余家人一见马车来,根本不让开,老者抱着琴,领着族人排成一道人墙护住灵柩,挡住亲王的马车。

    “怎么?要拦本王的马车?”亲王讥嘲的声音传来,“你这老东西,难道要和那小子一起入土?”

    “你……你逼死我小儿还不够?”那老者声音颤抖,指着亲王怒骂,“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呵呵,什么叫本王逼死他?我是好心请他来用膳。膳食都是一样的,上膳之前医官亲自验过无毒,哪知他会吃了突然死去。本王也吃了,怎么本王没有死?”

    “你……”

    “你什么你,滚开!”

    马车里的人,扇子一合,竟然有几分怒意。

    十五听得火冒三丈,这亲王欺人太甚。她刚要冲上去,月夕却已经先行一步,“亲王大人,死者为大。”

    “咦,月夕大人?”折扇掀开帘子,那美丽的脸露了出来,目光却幽幽落在十五脸上,“这不是能让断手接上的药师大人吗?真是巧呀,在这儿都能遇到。难道说,这一次,你打算让死人复生?”

    十五诧异地看着亲王,万万没有想到,他一开口,竟然矛头就指向自己。

    “亲王大人,请尊重一下死者。”十五亦硬着头皮道。

    “呵呵……”亲王靠在车门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十五,“那你给本王一个尊重死者的理由!”

    理由?

    这种嚣张得敢在官道上驾驶马车的人,会因为一个理由,而放弃对死者的侮辱?

    见十五愣住,亲王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你若说不出,那么,余家的棺材都无法出城!”

    “你……”

    周围百姓纷纷看向十五。

    十五骑虎难下,她回头看向百姓,发现他们的目光里都是恐惧,可更多的却是愤怒。

    “死者为大,请尊重逝去的人。”十五深吸一口气,扬声高喊,“死者为大,请尊重逝去的人。”

    高昂而清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她身材瘦小,可她的声音却莫名地感染了周围的百姓。

    余家的人亦高声大喊,很快,一个声音变成了十个声音,再变成了一百个声音,千个声音。

    十五并没有说出什么理由,她胆大地说出了百姓心中的想法。

    面对声声高喊,亲王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恐慌,那紫瞳里还掠过丝丝深邃的笑意。

    “这就是理由?如此,那滚!”放下帘子,亲王沉声,“回宫!”

    华贵的马车掉头向皇宫方向驶去。

    十五吐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余家,却见一双碧眸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十五拔腿就追了出去。可这时,一个白影突地从她身前掠过,撞向了旁边的棺木。

    十五本能地伸出手抓向那个白影,却被对方带着一下撞在了棺材之上。

    周围传来一阵嘈杂声,十五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眼前跟着一晃,几乎昏了过去。

    “卫小姐……”

    她深吸一口气,从剧痛中缓和过来,看到那欲殉情的卫小姐正压在自己身上,已经昏了过去。那封合好的棺材被两人撞得棺盖挪开,十五恍惚地看见一个人身着白色衣衫躺在棺木中,对方腰间佩戴着一个绿色的香包。

    侍女将卫小姐带走,十五也被人扶起来。她忙推开旁人的扶持,朝莲绛离开的地方追去,却发现早不见对方任何踪影。

    人潮拥挤,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推搡着拥挤着自己,自己犹如一粒海沙,瞬间被卷入茫茫浪潮中,来去没有归宿。

    “你没事吧?”

    月夕的声音传来。

    十五正了脸色,掩去内心的失落,“谢大人关心,我没大碍。”

    余家的人重整了灵队,抱着古琴的余老爷对着月夕和十五微微点头,继续往城外赶去。

    “今晚是鬼节,城中的护城河里会有八兽踏莲,我们今晚会留在此处,你可以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圣都。”

    “今天?今天怎么会是鬼节?”

    十五惊讶地看着月夕。一个月前,她被莫名卷入时空时,那才是鬼节啊,恰那天是她的生日。

    月夕看着十五笑道:“你定是记错了。”

    十五揉了揉微晕的头。入乡随俗,人家说是鬼节,自然也只能是鬼节。

    抬头看向城门,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已经出了城,唯留下漫天飞舞的白纸。一阵诡异的风从城门处掠来,卷起地上的白纸,似七月飞雪。十五全身阵阵发寒。

    在来圣都的途中,月夕和她说过九州事宜,送了一套名为《九州常志》的书给她,十五也花了整整五日时间将此书读完。

    每一年的鬼节,圣都都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会让百姓在城内头戴白花,用冥纸编织成灯,点上蜡烛放在水中,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死去的人。

    而多年来,并未说过要举办八兽踏莲。

    所谓的八兽踏莲,其实指的是八个守护灵源的神兽。

    神兽现世,百姓自然万分膜拜。

    而皇室选择这个时候召集除去北冥本兽之外的八兽,难道说是为了辟关于“灵源衰竭”的谣言?

    最后,一行人停在一处药房,月夕安排之前那个小童子阿真陪十五上街。

    刚出门不久,十五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几个家族路过,街上百姓默然,避而远之,而自己和阿真走到人群中时,却有不少百姓面容和善地微微欠身。

    十五学着阿真的样子,同样向百姓欠身回礼,听得阿真压着声音说:“光在圣都,灵鹫宫就有二十处药房,每到初一那日,就会免费替百姓看病拿药,平日的药也是最低价。”

    听阿真这么一说,十五终于理解百姓看到自己身穿灵鹫宫的衣衫时,和善的眼神中的那份尊敬。

    一时间,她心中也油然生起一份身在灵鹫宫的自豪感。

    “姑娘,需要一束白泽花吗?咳咳……”

    十五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身前放了一篓白泽花,而她发白的头上也戴着编织的花环。

    头戴白泽花是鬼节的习俗,传言,戴着它,能与另外一个世界相通,将自己的心愿和思念传递给逝去的人。

    老人衣服陈旧,却洗得非常干净,连篓子里的花也摆得整整齐齐。

    只是,天气炎热,篓子里的花晒得有些干,因此,她卖的并不多。

    十五摸了摸胸前,有些尴尬。她身上除了莲绛留下的那双鞋,没有一点钱。

    “我没有钱。”

    想到怀里的鞋子,十五暗自下了决心,若再看到莲绛,一定将这鞋狠狠砸在他脸上。

    老人有些失望,她目光落在十五的衣衫上,微微惊讶,拿起一束花递给十五,“你是灵鹫宫的药师大人吧?这花送给你吧。我以前每月都排队领灵鹫宫送的药,谢谢你们……咳咳咳……”

    老人咳嗽得厉害,现在才十四,离初一还有半个月。

    十五双手接过那花,对老人道:“这花在我们家乡也称为蔷薇,老人家可以放一些橘皮和枇杷叶泡水喝,对止咳非常有效。”

    “谢谢药师大人。”这三种都是平常之物,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功效,老人非常感激。

    十五看着手里的白蔷薇,神色有些落寞。

    “大人喜欢这花?”阿真探出头,好奇地问。

    “我想起了自己很喜欢的花,和白泽花一样,只是是红色的,红蔷薇。”

    “嘘!”阿真慌忙止住十五的声音,“千万别说红蔷薇,这可是禁忌!”

    “为什么?”

    “据说几年前女王意图统治大洲,结果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不但自己身受重伤,最爱的诛天戳都被毁坏,连当年最宠爱的男宠黑泽都被对手割下头颅。据说那对手就颇爱红蔷薇,女王回来之后,就把蔷薇改名为白泽,红蔷薇则全部焚毁。”

    抱着白泽花的手一抖,十五只觉得这角丽姬有些变态。

    这和花有什么关系?

    夜色已不知不觉落下,而暮色中的北冥城更是彰显了九州圣都的奢华和高贵,灯火通明,遥遥望去,犹如一片星海。

    越城而出的河道早早聚满了百姓,他们头戴白色的白泽花,手里拿着莲灯,正期待地看着皇宫方向。

    今晚十大家族中看守灵源的贵族们将会带着神兽踏莲而过,众多百姓只听说过神兽,却很少有人看到过。

    据说,每只神兽都是天神派来看守九州的灵物,它们体内就藏着一个灵珠,也就是灵源,用来保护百姓免受妖魔侵犯。

    “狼,狼!”

    随着一声尖叫,一条龙船顺水而下,而船的上方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竟然关着一只足有三人大小的狼。

    那只狼通体雪白,双眼深绿,通体泛着白色光芒。

    “嗷!”

    来到人群里,那头狼突然站起来,仰头发出一声咆哮,顿时,周围的树摇曳不定。百姓纷纷吓得跪在地上,口中默念:“真的是神兽,神兽啊……”

    “还不跪下?看到神兽来,还敢站着!”

    一个侍卫走向十五,长矛一指,阿真忙拉着十五跪在地上。

    狼被带走,随后又是能家看守的豹,陆家看守的鹿,还有角丽姬本族战鬼家族看守的苍鹰。

    看着身形高大,双眼猩红的战鬼家族护着苍鹰过来时,有些百姓被这些神兽震撼,竟然口中默念:“女王万岁,女王万岁。”

    “果然。”十五暗自叹了一口气。

    角丽姬此时选择让神兽现世,就是为了拉回人心,忘记所谓的“灵源衰竭”,让众人以对神一样的虔诚姿态供奉,膜拜着她,恐慌着她,服从着她。

    圣都之人,一直倒向灵鹫宫的人心,恐怕在此刻都被角丽姬扳了回去。

    十五正在惋叹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空寂的古琴声。

    古琴幽幽,先是凄婉,旋即琴声加快,竟然带着几分凄厉和绝望,在上空回荡。

    恰此时,随着护卫看守而来的,竟然是余家的“鱼”,巨大的水晶缸里游荡着一条金色的鱼,这鱼通体鳞片像是用黄金所造,折射出夺目的光泽。

    而古琴凄厉的调子越来越快,方才那些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百姓纷纷抬头四下张望,寻找琴声所在,突见那安然沉浸水晶缸里的鱼,鳞片里竟然渗出了缕缕血丝,原本透明的水瞬间就被染红。

    “啊!”看到这一幕,百姓发出惊恐的尖叫,“神兽流血了,神兽流血了?”

    神鱼在鱼缸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尾巴狠狠地撞击着鱼缸。

    “神兽流血了!”

    看守神兽的护卫也被这一幕吓得不敢靠近,面色苍白地盯着流血的神兽。

    鱼缸里的血越来越多,神鱼痛苦地扭动,好似在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供奉神灵的百姓发出痛苦的哭喊声和悲鸣声,这些呜咽声在那古琴的衬托下,像一首绝望的哀歌。

    “灵源真的衰竭了,神兽要死了,君王无道,天神要惩罚北冥呀。”

    一个老者举起双手,仰天高喊:“报应来了!”

    他话刚落,一个侍卫冲上去,长矛直插他咽喉,“住口,谁敢诋毁女王?”

    可皇室的侍卫根本无法压制百姓对神兽发生异变的恐慌,整个圣都一片哀号。

    “鬼啊!”

    又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

    只见河道上突然飘出一个通体血红的人形,那人形一下冲进人群,抓着方才杀百姓的侍卫,拧到空中,将其一下吞入口中。

    “血鬼!”一旁的阿真颤声,拉着十五飞快地跑。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血鬼竟然又抓起一个侍卫,将其撕碎,再次塞入口中。

    “轰!”

    就在整个皇城一片混乱时,河面上那看护神鱼的船上又传来阵阵尖叫。只见那条巨大的鱼竟然一下将罩住鱼缸的笼子撞断,跃入了水中。

    这一瞬间,城内出现了片刻的死寂,河边的百姓震惊地看着水浪涌动的河面,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神兽出血,并且离开了。

    所谓的角丽姬乃天道王者的说法,不攻自破。

    角丽姬一心想要以神兽拉回人心,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

    岸边随船的余家护卫亦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是陷入了自家小公子冤死的悲痛中,还是因神鱼逃跑,吓得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正当大家面对着神兽逃跑不知所措时,一只通体银白的独角兽落在半空中,夜色下,那独角兽上的紫衣人美若谪仙,冷笑地看着余家护卫,“你们余家这是要自取灭亡吗?”

    在远处的十五一听,紧张地看向余家,发现他们的家奴似醍醐灌顶,脸上苍白,纷纷跳入水中。

    虽然是受女王之命将神兽带出来,但是神兽出事,最终会算在余家上。

    看到余家的护卫惊慌失措,亲王不由摇起手里的折扇,那样子好似看了一场满意的大戏。

    看着他肆意张扬的笑,十五不由拧紧眉头。此时,对方突然止住了笑声,转眸看向十五。

    那紫色的眼底掠过一丝警告之色,原本遮住他脸的扇子突然挪开,露出薄唇,十五见他的唇故意动了动。

    “唔!”十五捂住胸口倒退几步,感到一记千金重锤落在眉心,好似灵魂都要从身体里飞出。

    十五捂住胸口,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隔着上千人群,她看到他念了一个名字,“胭脂。”

    唔!十五强忍着难受,擦掉口鼻中溢出的鲜血,坚定地立在远处,迎上亲王的目光。

    独角兽上的亲王看到十五捂住胸口立在远处,眼中也有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他了然地扬起眉,一挥折扇,身下独角兽踏着云彩,朝皇宫方向飞去。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快跑,那血鬼来了。”

    阿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十五往河面上看,见那血鬼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再一次冲向百姓,抓起一个侍卫开始吞噬起来。

    它飞过的地方,落下让人呕吐的血滴。十五这才注意到,血鬼的腰间,竟然挂着一个绿色的香囊。

    “余小公子。”十五颤声。

    今晚是鬼节,恶鬼都会从地狱出来,那余小公子应当是入不了地狱而成了恶灵。

    “得制止他!”

    每当那血鬼吞噬一个人,体形就变得更强大。或许,此时的他一直在杀侍卫,是心存对皇族的怨念,可等吞噬的人越多,他必然会失去理智,连百姓都不放过。

    毕竟是皇都,很快就有银骑带着巫士过来,手里拿着怪异的弓箭正在射那血鬼。

    十五转身朝药房奔去,却看到灵鹫宫的马车赶了过来。

    “月夕大人。”十五看着月夕下车,“那血鬼……是余小公子。”

    “余小公子?”月夕诧异地看着十五,“你能断定?”

    “能!而且神鱼跑了。”

    “真是蹊跷。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如那神鱼逃跑或者死掉,余家必会遭满门抄斩。”

    十五脸色骇然,脑子里一下浮起了亲王那肆意的冷笑。

    “十五,你知道那神鱼逃跑的方向?”月夕看着十五,将手里的龙骨拐杖递给她,“我在这里制住余小公子,你去看看,防止别人将神鱼杀了。”

    “月夕大人……”

    龙骨拐杖到自己手里的瞬间,十五只觉得胸口一热,再抬头,月夕已经带着侍从匆匆离开,挤进了人群。

    十五低头看着手里的龙骨拐杖,飞快地朝河道另外一头跑去。

    此河是护城河,十五绕着河跑了一大圈,最后来到了偏远的官道。全城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到了先前的地方放花灯,这边又是马车驾行的官道,除去头上明亮的灯,周围不见一人,脚下这边的河水安静,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说已经逃跑了?

    不对,方才明明有许多余家护卫追来。可一路跑来,十五都没有看到任何余家的人,连个守卫都没有。

    河水突然一晃,十五上前,一具余家护卫的尸体浮了起来,旋即又是几具。然后,一道水纹掠过,十五赶紧追上,跑出大约一百步之后,河里掀起一道大浪,一条金色的鱼跃上空中,同时,一道红光破空而出,直接砸向那神鱼。

    果然,真的有人要杀神鱼,意图让余家灭门。

    拦住那红光,拦住那红光!

    拦住那红光!

    眼看那光要劈向神鱼,十五心头大乱,不由大喊。

    手里的龙骨拐杖突然灼热,一道白芒从她手心飞出,直接截向那红光。

    红白光芒交错,刚好拦在了神鱼的前方,鱼再一次掉入水中。光芒之后,十五看到一只火凤停在空中,而火凤的背上,竟然站着一个小孩儿。

    “莲初!”看到小魔物,十五一颤。

    闻声的莲初不由低头,看到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女子,手持龙骨拐杖立在下方。

    “又是你这个平胸女人?”小东西挑眉,“你又坏我好事!”

    “你怎么到圣都来了?”

    不是说魔物惧怕圣物吗?这个小魔物怎么到圣都来了?

    “嘻嘻!”莲初扬眉,“这世界上,没有本邪君去不了的地方!对了,平胸女人,今晚你最好不要坏我好事,否则,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莲初放下话,招呼脚下的火凤继续朝神鱼追了过去。

    低头看着手里泛着莹莹白光的龙骨拐杖,十五迈腿跟了上去,“小鬼,今天我的任务就是保护神鱼!”

    “你叫我什么?”

    高处传来莲初不满的尖叫。

    “小鬼!”十五大喊。

    轰!一个火球落在了十五身前,她侧身一闪,轻而易举地避开。

    随着方才那一击,她体内游走着一股热力,让她没有丝毫疲倦,反而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追,途中两人也是嘴不饶人地相互对骂。两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十五突然看到莲初招呼火凤停了下来,那漂亮的眼瞳怔怔地看着前方。

    十五自然跟着停了下来,循着莲初的目光看去。

    河道两旁,柳树依依,垂着灯笼随风摇曳,像流动的星沙,而那跨河的拱桥上,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黑影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缥缈,如烟似雾,唯有皎皎面容和那碧色的双眼,那样的清晰如画,像丹青高手的神来一笔,端的是绝代芳华,永艳于世。

    “莲!”

    “爹爹!”

    十五和莲初同时开口,两人都是一愣,怔怔地互看向对方。

    “你喊他什么?”

    “你喊他什么?”

    十五瞪大了眼睛,盯着莲初,而站在火凤上的莲初眼神中亦多出了一丝敌意。

    轰!平静的河水里再次掀起一道三米巨浪,那条金色的鱼跃上空中,发出一声低吼。

    一听这个声音,十五的心当即提了起来。

    她知道,这是兽类陷入困境中发出的绝望之声,可这种情况,也是它最有攻击性的时刻。

    果然,那鱼竟然张大了嘴,露出像刺一样的獠牙。而十五也注意到,它口中喷出密密麻麻类似针一样的东西,直接掠向莲绛。

    “莲!”十五厉声大喊。

    莲绛闻声看来,见月色下站着一个青衫少女,头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正焦急地凝视着自己。

    看到这一幕,莲绛突然有一种熟悉感。

    好似他脑海里曾有过这样的记忆。

    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忘川河边上千年,他遇到过数以万计的灵魂,看过难以计数的前生过往,览过他们连死都不愿意忘却的深刻记忆。

    于是,他再也分不清楚。

    “莲,快走!”

    那女子再次大喊,他似从梦中惊醒,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一丝温和掠过他湛碧色的眼底,连带地紧抿的薄唇也不经意间扬起。

    这不是那个……说要带他走的少女吗?

    原来,这不是别人的记忆,是他自己的。

    十五根本没想到,她这一喊,莲绛反而看向自己,对那致命的危险完全没有感觉。

    眼看那鱼吐出的针要将莲绛穿透,十五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身形往前一掠,拐杖拉出一道刺目的光芒,横砸向那鱼。

    虎口一阵剧痛,十五觉得脚下一晃,铺天盖地的水朝自己打来,旋即,轰的一声,有什么落入水中。

    鲜血从裂开的虎口溢出,蜿蜒落在龙骨拐杖上。十五也顾不得疼痛和地上裂开的石砖,朝莲绛奔过去。

    可有人比她更快,那小魔物竟然纵身从火凤上跳下来,赶在了十五之前,一下扑在了莲绛怀里。

    “爹爹!”

    那孩子抱着莲绛的脖子,整个人像树獭一样挂在他身上。

    十五一见,心中更急。

    这小魔物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她上前就要将莲初从莲绛怀里拉下来。

    “啊,平胸女人,你把鱼杀死了!”挂在莲绛脖子上的莲初指着河水,大声喊道。

    月色下,水面涌起一片暗红,果然,一条巨大的鱼尸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同时,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从鱼嘴里滚了出来。十五趴在河边,将那珠子捞起来。水里的鱼身体冒出一缕缕青烟,很快消失不见,连带那被鲜血染红的水都恢复了清澈透明。

    “完蛋了!”十五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奉月夕之命来看护余家灵源,却没想到……自己亲手将它杀了。

    十五脑子一片空白,却看到莲初一下从莲绛身上跳下来,一手拽着莲绛的衣服,一手摊在十五身前,扬起漂亮的下巴,命令道:“将灵源给我!”

    目光落在他紧紧拽着莲绛衣衫的手,十五目光黯然,低声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爹爹。”

    “你爹爹?”

    “你爹爹?”

    这一次,怔住的不仅仅是十五,连带莲绛都惊讶地看着莲初。

    莲初挑眉看了十五一眼,仰头看着莲绛,“爹爹,你的眼睛我可忘不了的,就是你!”

    听着莲初如此坚定的语气,十五亦起身看着莲绛。

    莲绛打量着阿初,“可我……实在记不得你。”

    十五莫名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哪知小魔物伸手就去拉莲绛的手,“没事,我记得你就好。待会儿,我带爹爹回魔宫。”说完,目光再次看向十五,一挑下巴,“喏,灵源,给我。”

    十五将灵源往怀里一放,“小鬼,你莫非太贪心了?抢人,又抢灵源。莲他根本不认识你。”说着,手一扯,将莲绛拽了过来。

    “你才抢人。你哪里来的女人,你凭什么抢我爹爹?”

    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圣都为了什么?为的就是来这里抓莲绛,要将怀里的鞋子狠狠砸在这个人渣脸上。

    要是让小魔物将莲绛带走了,十五怎么办?一肚子怨气自己吞?

    十五侧首看着莲绛妖冶的脸,现在就恨不得将怀里的鞋子拿出来,抽到他脸上。

    压抑着怒火,十五咬牙切齿,“我碰过的人,就是我男人!”

    “你碰过?”莲初瞪大了眼睛,指着莲绛,“你碰了他?”

    十五一把拉住莲绛的手,挑眉,“是!”

    “爹爹!”莲初痛心疾首地看着莲绛,“你以前说了,只有我娘才能碰你,你怎么让这平胸女人碰了?她碰了你,你就要嫁给她,以后我娘怎么办?我娘她还在皇……”

    空中传来一声短笛,一只通体银白的独角兽飞快朝这边靠近。

    莲初脸色猛地苍白,看着莲绛,“爹爹,我回头来找你。”说完,骑上火凤,朝那独角兽飞去,临行前还不忘对十五大喊:“照顾好我爹爹,不准碰他。”

    “小鬼。”十五咬牙。

    莲初迎上了那独角兽,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看不到那小鬼的踪迹,十五这才想起被自己紧紧拉住的莲绛。

    她回头看去,对上莲绛那双如雪浸染的眸子,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现在的他脸色看起来比在野郡还要苍白,却因为这双剔透妖娆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美。

    十五根本没想到,竟然真在圣都找到了莲绛。可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但没有任何歉意,眉宇间还有她无法理解的笑意。

    那种笑非常淡,似是不经意透出的,可在十五看来,却像足了讽刺。

    她狠狠甩开莲绛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双鞋子,举起抽向他的脸。

    在来的路上,她就发誓,再见他时,一定要抽得他回炉再造。

    可面对他那绝世无双的容颜,和那带着一丝无辜和茫然的湛碧色双眸,十五的手莫名地卡在空中,怎么也下不了手,眼里还不争气地起了一层薄雾。

    她咬牙,“我就当被狗咬了!你最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绝对不会手软。”说完,将鞋子扔在了莲绛怀里,十五转身离开。

    双脚犹如灌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但是十五知道,这是她能保留的一点残存的尊严。

    她喜欢这个人。

    从他睁开眼,静静看着她的那一瞬,她就陷入了那举世无双的碧眸里。

    一世一回眸。

    那不过淡淡的一眼,她却已失陷。

    所以,面对他吸食自己的血,对自己做出那样无耻的行为,她卑微得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茫然不解地看着十五远行的背影,莲绛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压抑而难受。

    鞋子从怀里掉落,眼前闪过她通红的双眼和冷漠的神情。

    他弯腰将鞋子拾起,脑子里反复闪过她的表情。

    她之前也哭过,可是眉眼弯弯,却是在笑。

    也尖叫过,那是害怕。

    那现在呢。

    拾起鞋子,莲绛快步跟了过去。

    他侧首,打量着月光下快步行走的少女,发现她埋着头,贝齿紧咬薄唇,清秀的脸上却泪水涟涟,双肩亦在微微颤抖,像是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看到她这个样子,心底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胸口的压抑感更胜过圣都结界对他的压制。

    “十五,你是不是生气了?”

    因为靠得很近,让他想起了方才女子拉住他手时,传来的久违温暖。

    他喜欢她身上的这种温暖,也喜欢这种靠近的感觉。

    十五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紧握成拳地放在身侧。

    莲绛伸手拉住她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十五。”

    “你够了!”十五大声喊道,“我刚刚的话你没有听到吗?你不要再招惹我了!”说完,她一把推开莲绛。

    莲绛后退一步,面色惨白地靠在墙上,神色凄然地看着十五。

    十五将龙骨拐杖横在身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似感受到她心间的愤怒和痛苦,龙骨拐杖发出一声悲鸣。

    “你是……不理我了?”未曾见过十五这般决然的神情,“你不是说好要带我走?”

    “呵呵呵……”十五发出一声冷笑,拐杖抵着莲绛胸口,“那我问你,在野郡那晚,你可曾想过带我走?”

    拐杖上的结界让艰难入圣都的莲绛更加不适,好似一把刀插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意图唤醒自己故意封印的魔性,缓解拐杖和十五身上灵源对自己的煞气。

    十五见他闭眼不说话,不由苦笑,收回了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

    感觉危险消失,莲绛睁开眼,发现十五再次走远。

    “我有想过带你走。”

    他有想过,但是,又怕她会死,会消失。

    他想要她活着。

    他也想告诉她,进入圣都,在压抑和茫然中度过了几日,在看到她跑向他的一瞬间,他觉得,这对他来说,犹如牢笼一样的圣都,突然,很好。

    九州灵源全都汇集在了圣都,而他自身邪魔之气越强,灵源对他的压制亦是越大。

    为此,在进入圣都之后,他就将周身魔性再一次封印。

    他虚弱地靠在墙上。街道尽头,女子清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唯留下那些明亮刺目的璀璨灯火。

    莲绛低着头,长发缕缕垂在肩头,他感到心口很空。

    好像自己再一次变得缥缈虚无,脱离于世,连带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他千年来,第一次感到了疲倦,在那种迷茫中,他想陷入一种长眠。

    潮湿的空气里传来一阵血腥味,他睁开眼,感到一个黑影立在身前。

    他抬起漂亮的眼眸。

    整个圣都依然灯火璀璨,而城墙上的长明灯将身前身材削瘦的女子照得更纤长,因为逆光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和神情,可他却知道,她在看着他。

    本就漂亮的眉眼舒展开一层绚丽的色彩,他眼睫闪动,声音带着难言的惊喜,“十五。”

    他声音很虚弱,和他苍白的脸一样,透着一种无力。

    可他展颜一笑的瞬间,却好似一张白纸,陡然撒上了明艳的胭脂,芳华绝艳。

    昔日那双如雪冰冷的眸子,此时也在他明媚的笑容下,犹如一汪缀满细碎阳光的碧池,美得惊心动魄。

    心中的积怨和痛恨,亦在他这一笑中,荡然无存。

    十五背着龙骨拐杖立在莲绛身前,咬着唇,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恨自己,在拐角处,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地看着他在此处坐了一个时辰。

    唇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十五咬着牙关,才忍住眼中的水雾。

    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莲绛愣了愣,又笑嘻嘻地问:“你回来啦?”

    这一瞬,十五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她更希望,眼前的莲绛是初时那个对她冷眼不语的男子。

    或许,他的漠然,能让她走得坚决。

    可偏生,再见时,他会看着她笑,会呆呆地喊她的名字,那语声,还透着让人不忍的怜惜。

    看着他苍白的脸,十五蹲下身子,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发现他周身像冰棍一样凉。

    莲绛这才发现,她左手虎口裂开,血迹未干。

    方才的血腥味,是她带来的。

    十五注意到他微怔的目光,想起了那晚他吸食她鲜血的样子,于是将自己的手腕撩起来,冷声问道:“你要吸血,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莲绛眼神颇为委屈地看着十五,别开头,低声嘟囔道:“我不是怪物。”

    “你吸血还不是怪物?”十五赌气地看了他一眼,用发簪在手腕上一划,殷红的血顺着她手腕流下来,“来。”

    鲜血甘甜的味道传来,莲绛偷偷瞥了一眼那如血肌肤上的蜿蜒血丝,终究忍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捧着十五的手,将唇贴了过去。

    他双唇冰凉,明明七月炎热,可是贴着的瞬间,十五却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浑身也莫名一抖。

    莲绛抬头看着十五,“你害怕?”

    “废话!”十五白了他一眼,“你试试,我吸你血!”

    “吸了你就不害怕了?”

    他眨了眨漂亮的眸子,抬起自己的手腕,指甲一划。

    “你干吗?”十五忙扣住他手腕。

    莲绛神色迷茫,“你说吸我血?”

    十五把他的手甩开,撇了撇嘴,嫌弃道:“我又不是怪物,我才不吸血。”

    “那我也不吸。我也不是怪物!”莲绛手指摁在十五伤口,将鲜血止住,嘟囔道。

    “你这是在赌气?”十五诧异地看着莲绛,原来他也会赌气,“好了。在这北冥,除了我正常,哪个不是怪物?刚刚那个小鬼,呼天喊地指挥着鬼鸟吃人,结果自己却喜欢吃糖葫芦;还有余小公子,好端端的美少年,一下变成血鬼;那什么亲王,明明没有病,却装病……反正没有正常人,全是怪物。当然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说了一个事实……喂,你干吗一直看着我?”

    他依然压着伤口,可那双眸子却亮晶晶水盈盈地看着自己,眉眼温柔。

    十五被他看得脸莫名烧红,不敢迎着他的灼灼目光,只得厚着脸皮哼道:“我没有原谅你,那笔账,我迟早会找你算的!”

    莲绛笑嘻嘻地松开了十五。她手腕的伤口已经复原,看不到丝毫痕迹。

    十五惊骇地看着手腕,再抬头,听到莲绛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到这个时空时,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亦是她。

    总觉得这个异时空的女子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让在忘川独守千年喜静的他十分不适应。可现在,听着她嘟囔个没完,却觉得,很好。

    “怪物。”十五吐出两个字。竟然能让她伤口复原——这是神仙术?

    “说了不是。”

    “你就是。”十五突然抽了一口气,指着莲绛,高声,“你之前怕光,又吸血,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啊啊……你一定是吸血鬼。天啊,不,应该说是,僵尸?!”说着,十五又上前,将莲绛脸、脖子、手都捏了一个遍,“难怪你全身这么冷,原来你真的是僵尸啊。”

    莲绛目光阴沉,咬着漂亮的唇,颇为不满地盯着十五。

    方才还觉得她叽叽喳喳让他觉得安心,可有时候,好像也真的有那么点吵呀。

    十五心中的好奇完全战胜了方才对莲绛的抱怨。她盯着莲绛漂亮得该五雷轰顶的脸,“作为一个僵尸,要多少年,才能变成你这个样子?”

    莲绛眉心直跳。

    他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眼前这个喜怒无常、喜欢大惊小怪的姑娘。

    “十五。”他认真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啊。”他这一喊,十五忙捂住胸口,“听说被僵尸咬了,自己也会变成僵尸?那我是不是会变成僵尸?天,僵尸……”

    “你够了!”莲绛终于忍不住低声呵斥,“僵尸僵尸,你才僵尸!本宫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名字?本宫是魔尊……”

    十五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可很快反应过来,扑哧就笑了出来。

    她早就知道莲绛应该不是什么平常人。

    人类怎么会长得这么逆天?美得颠倒众生,还是一个男人。她方才不过是激将让他自己说出身份。

    “抱歉,我还是没有忍住笑出来。魔尊是什么?”十五捂住肚子,强忍着笑,“吸血,怕光,惧冷,和僵尸的概念一样嘛,不过是换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有区别吗?僵尸多贴切,人人都知道。”

    “你……”莲绛脸都快绿了。

    三界,凡是知道他身份的人,无不对他恭敬讨好。这女人知道了之后,非但没有对他的态度好点,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嘲笑。

    莲绛狠狠瞪了十五一眼,别开头,干脆不理她。

    长明灯黄色的光从他头顶落下,那卷长的睫毛像一层羽毛般落在他脸上,他脸色虽然苍白,可那倔强时抿起的唇却让他看起来生动撩人。

    十五凑过去,笑嘻嘻道:“魔尊大人生气了?”

    这语气态度让莲绛颇为不满,身子又侧了侧,依然留给十五一个侧脸。

    “咦,真是生气了呀。”说完,十五一屁股挨着莲绛靠墙而坐。

    她靠得很近,他能感受她身上独有的香气和温暖。

    莲绛只觉得胸口好像一面起了无数波澜涟漪的湖,心间难抑荡漾,可一想起十五那嘲笑的样子,他又傲然地瞟了一眼她,哼道:“本宫作为魔尊,才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无情无欲,怎么会懂得生气?”

    “真的?”十五侧首挑眉,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那眸子漆黑如墨,可里面却偏生倒映出自己尴尬的样子。

    他忙正了脸色,“本宫岂能说假?”

    话刚落,眼前女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下扑了过来,那纤柔白皙的双手狠狠掐着他脖子,厉声大喊:“无情无欲?那晚你对我做的事算什么?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找借口,还是想推卸责任?吃干抹净,甩屁股就想走人?你好歹一个堂堂魔尊,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你丢人不丢人?知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知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不懂我来教教你!”

    莲绛愣愣地看着身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子,眼神哀怨。

    方才这女子,姿态娴静,怎么转眼就像发疯的狮子?

    都说人类女人是最善变的,还真是如此。

    “喂,你是不是还要我重复?”

    十五的狮吼再次传来,她双手掐着他脖子,额头抵着他眉心,整个人都骑在他身上,那样子,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样子的她,完全扑在了他身上,那凶悍的样子、凌厉狂怒的眼神,还有憋红的脸,不狰狞,反而因为她触及他脸上的卷长睫毛和她那沉重的呼吸,让他胸中的涟漪荡漾得更厉害。

    一时间,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下意识地微微抬起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舔过她的薄唇。

    唇上依稀留着点血迹。

    是十五独有的味道。

    他很喜欢。

    而身上的女子浑身一颤,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暴怒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恐慌。

    这矛盾的表情,让她显得更可爱。

    尝到一丝甜头,他没有停下来,反而得寸进尺地唇也贴上去,封住她微凉的唇。

    忘川千年,他看过无数人的记忆。

    那些人临死都忘不了的记忆力,总是有女子哭泣、尖叫、愤怒,但是,只要有人这样吻着她们,她们就像是中了咒术一样,安静下来。

    果然,当他下意识地撬开她的唇齿时,女子身体滚烫颤抖,也安静下来。

    莲绛不禁窃喜。

    这样子,果然有用呀。

    她滚烫的身体亦让他感到下腹欲望陡然而起,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的腰。

    啪!脸上突然一片火辣辣的,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被人拖走。

    旋即,耳边一阵扑通之声,一阵刺骨冰凉的水将他瞬间吞噬。他大吃一惊,忙从水里冒出来,看到十五居高临下地站在河边,正冷冷地俯瞰着自己。

    “你……你干吗丢我到水里?”莲绛气得脸色发白,转怒,想起自己火辣辣的脸,“你刚刚打了本宫?”

    十五一脚跨在石头上,从背上取下龙骨拐杖,冷笑,“对种马,我一般会采取阉割行为,怎么可能打呢?”

    “十五,你不要得寸进尺!”莲绛泡在水里,颇为委屈地盯着十五。

    十五颠了颠手里的龙骨拐杖,“那魔尊大人不妨试试。”

    “那你要怎样?水里很冷。”莲绛咬牙。这女人太过分了,明知道他惧冷,竟然把他丢在水里。

    “没怎样,继续我们刚才那个话题!”

    莲绛耳根烧红,哼了一声,“是你自己送到本宫面前。本宫需要人类作为食物补给,顺便吃了又怎样?!”

    “食物?”十五一怔,语声微微苍凉,“你只当我是食物?”

    “是。”莲绛咬牙,突然不敢迎着女子审视的目光。

    “呵……”十五冷笑,“我明白了。”

    原来是她想太多了。

    她觉得,那晚缠绵至深,他多多少少有点动情吧。

    原来,真相比她想的可怕,她不过是主动送到人家嘴边的可怜食物而已。

    将龙骨拐杖重新背在背上,十五仰头看着那轮明月,转身走开。

    耳边没有了女子的气息,莲绛抬头,看到十五走远。

    这一次,她的步子没有丝毫迟疑,反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决绝。

    那一刻,莲绛几乎本能地从水里爬出来。

    他有一种感觉,十五这一走,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回来了。

    甚至,他有一种恐慌,那种恐慌和千年前初见那个女子一样,感觉到十五会彻底地从他世界里消失。

    追上去的那一瞬,他没有像先前那样,试探地凑在十五身边低声唤她,而是果断地将她的手拉住。

    十五回头看着全身湿漉漉的莲绛,声音冷漠,不带丝毫感情,“魔尊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莲绛呼吸急促,碧色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十五,“带我走。”手将十五握得更紧,“像在荒漠那样。”

    十五唇角勾起一丝冷酷,“魔尊大人,你知道在荒漠时,为何我要带你走吗?”

    “为什么?”莲绛紧张地看着十五。

    “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你。”说完,十五欲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力大无比,只得一根根地掰开他那秀美如玉的手指。

    “那……那意思就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他难过地看着十五,颤声问。

    “魔尊大人无情无欲,需要在乎别人喜欢与否吗?再说,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那你告诉我。”

    十五看着他的脸,沉声,“喜欢就是,想拥有,想陪伴,想携手,生死不离。”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他的手。

    莲绛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一点点下沉。

    “拥有,陪伴,携手……生死不离?”他低声重复十五的话,脑子里浮现在荒漠里她背着他逃跑的样子,想起他会默默地张开结界护住她的情景。

    待她掰开他最后一根手指时,他一下扣住她的手心,低声,“这样是喜欢吗?那……我好像也喜欢十五。”

    十五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他与她十指相扣,她才恍然惊醒。

    她咬了咬唇,静静地看着他,“我带你走了,你知道还意味着什么?”

    “十五又喜欢我了。”

    “意味着,责任。”

    “责任?”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那一汪浓烈而纯粹的碧色,看得直叫人心动。

    十五强遏制心跳,道:“就是,互不抛弃,互不离弃。”

    “那我也要责任十五。”

    “……”

    十五嘴角抽搐,“大人,小的斗胆纠正一下。您这不叫要责任我,是也要对我负责。”

    “哦,那本宫也要对十五负责。”莲绛乖巧地回答。

    十五咬咬牙。

    这人倒真是蹬鼻子上脸,马上端出架子来。

    莲绛看十五脸色转好,又怕十五像方才那样连续两次把自己丢了,忙催促道:“快带我走,快带我走啊。”

    说好的架子呢。哪有这种一秒前还高贵冷艳地本宫本宫自称,一秒之后,又马上像搞推销的一样,贴着脸将自己卖出去。

    她有点怀疑。

    旁边这个,真的是魔尊?

    传言中,魔尊不都是有死灵魂誓死跟随,走到哪里就威风到哪里,一生杀戮。

    可是,她捡到的魔尊,怎么就看起来柔媚似女子,还病恹恹的?

    除了偶尔摆出的架子,说话时,和小媳妇有什么区别?

    难道,自己捡来的这个,是次品?

    次品,也要了。

    “十五,我们去哪里?”

    “灵鹫宫。”十五叹了一口气。

    月夕大人让她出来保护神兽,结果,她把神兽杀了,还带个男人回去。

    一想到这里,十五就头疼。

    干脆带着莲绛私奔吧,反正她是来找莲绛的。

    “十五。”

    拉着莲绛走了一段路,耳边突然传来他的低吟声。

    “嗯?”十五偏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以后还会扔我到水里吗?”水里真的很冷呀。

    十五握紧他的手,憋着笑,“不会了。”

    “那你还会打我?”

    “不会了。”

    “真的?”莲绛看着十五,那睫毛像黑色的蝴蝶般,不过轻轻一颤,就撩人心魄。

    “嗯,真的。”

    “那待会儿,我们还继续刚才吗?”

    啪!

    “十五你够了,你说了不会再打人的!”

    巷子里哀怨的声音传来。

    “那抱歉,魔尊大人,”女子声音憋笑,“方才小的忘记了提醒你,打人是要看情况的!”

    满月挂天,银辉静静落在了圣都最高处的皇宫里。白石堆砌的宫殿,在月光下,没有了白日那种奢华,反而因为那九曲回廊和深宫庭院,露出了一份难言的孤寂,远远看去,十里廊园不见一人,夜色中的皇宫不再是万人敬仰的神殿,而是一座沉寂多年的孤坟。

    今年恰闰七月,因此,九州的今晚,是第二个鬼节。

    而这几千年的皇宫,虽处处灯火,可因为占处高地,夜风刮过,仔细听去,更像是女子无声的呜咽。

    皇宫高处一座白玉楼栏杆上,倚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一头披肩栗色卷发似海藻般垂在身侧,衬着他本就秀致的脸又多了几分婉约,完全没有白日那种凌厉和尖锐。睫羽半垂,看不清那一双旖旎紫瞳里掩藏的神色,唯有抿着的唇透出一份认真。

    他一手拿着木雕,一手拿着短刀,木屑簌簌落下,被夜风一撩,消散在空中。

    回廊尽头走来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女子立在门口,凝视了他许久,走到跟前,轻声道:“小公子回来了。”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看向正宫处,冷声,“角丽姬呢?”

    角丽姬是控制九州的女王,可他偏生就那样直直唤了她的名字,语气非但没有丝毫尊敬,还带着一丝鄙夷。

    “您刚回宫时,她来过,我说您心悸又犯了,恰神兽出逃的事情传到宫中,她和公主两人带兵出了宫。”

    鬼节在九州本是一个大节,不久前,天下皆传女王角丽姬有失王道,为此,灵源开始衰竭。

    为辟谣言,角丽姬命人将神兽带出,以供百姓瞻仰,哪知余家的神兽却突然出了事故。角丽姬要坐稳皇位,自然不敢留在宫中。

    抿着的唇角掠过一丝讥笑,他收起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一个盒子里,声音慵懒,“那你也跟着出宫吧。”

    “嗯?”女子一怔,“绿意不懂,还请公子明示。”

    “方才天象异动,想必神兽已死,角丽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皇宫。你就去告诉她,我受了惊吓,需要人心补给。”合上箱子,他的紫瞳里露出几分狡黠,转而扬唇一笑,回头看向绿意,“上次生日宴上,赠送我香囊的是哪家姑娘?”

    绿意惊讶地看着亲王笑得肆意的脸。

    亲王容貌倾城,而且越发艳丽,不过偶尔露一面,不知道捕获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而那些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完全忘记了亲王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她们背着角丽姬暗送秋波,而亲王笑颜相看,不迎不拒。

    生辰时,敢大着胆子给亲王送香囊的,正是角丽姬最信赖的能家嫡孙女——能巧儿。

    那少女明年才及笄,但是因为能家势力在九州颇大,且又是角丽姬统一九州的最大功臣,那少女直接被封为郡主。

    绿意低声,“能巧儿。”

    “哦。”亲王朝绿意招了招手。

    绿意近身,听得亲王说完,脸色惨白,眼底闪过几丝恐慌,“公子,您……我们这好不容易才在九州安生,您……”

    亲王脸上露出几分杀意,绿意只得闭嘴,不敢多说。

    公子变了。

    从三年前他重新出现在昆仑时,绿意就知道他变了。

    可是,三年来,她却从来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就比如,让她偷偷回送一个香囊给能巧儿。

    “那小公子呢?”

    “他会来找我的。”

    绿意行礼,飞快地退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已。

    这天下都以为角丽姬靠着十大家族的势力,偷去了其他国家的灵源,逼得其他国家俯首称臣,可只有绿意才知道,能想出这个点子,并且有能力操控神兽的,却是亲王。

    与其说是角丽姬统治了九州天下,不如说是亲王想要角丽姬统治九州天下。

    他明明才是最大的功臣,却偏生做一些事,让天下都恨他,骂他是趋势女人的妖孽,是祸水。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享受一切怒骂,行事更加嚣张跋扈,引得怨声载道。十大家族曾五次联名要角丽姬将其杀死,惹得角丽姬一次次对十大家族发怒。

    让绿意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开始,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接挑衅十大家族。

    逼得余小公子自杀,卫家憎恨,还听说上个月他竟然又把白族管家的手斩断……

    现在,他又打起了能家的主意。

    绿意停在回廊处,看着月色下那抹紫影,颤声,“沐色,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要天下,这天下,唾手可得。

    若要毁灭,又何必这么大费心思?抛之即可。

    苍穹上一道红光一闪即逝,犹如流星,绿意回望那一抹紫色,发现他早就消失不见。

    石门悄然无声地打开,出现一条幽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地道,而门开启的瞬间,地道两边灯火自亮。仔细一看,地道两侧并排安放着无数人鱼雕塑,而这些雕塑姿态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头顶,手心燃着灯火。

    一个小小的身影自石门开启的瞬间就飞奔而去,不过片刻,消失在了地道尽头,两侧人鱼手心的灯也随即灭掉,一切如初,黑暗吞噬一切。尽头另一端,则又是一条无限向下的石阶,好似要通往地狱深处,如方才那样,两道灯火燃了又灭,直到那个小身影停留在地宫最下方一处蓝色的水潭旁。

    水潭反射出莹莹光泽,荡漾出的波纹落在墙上,墙上刻着的片片蔷薇花海,将人的影子倒映其中,好似置身花海。

    此刻的水潭旁,正坐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

    石阶处的小身影,看着那人,轻声唤道:“爹爹……”

    那人回头,一双紫眸温和地落在石阶处,“阿初。”

    莲初走过去,坐在沐色身边,水光将两人的影子都倒映在墙上。

    “神兽死了?”沐色温和地看着莲初。

    “嗯,但不是我杀死的。”莲初语气里有一丝忧伤和气馁,“是那个平胸女人。”

    “那她拿到灵源了?”

    沐色眼中没有诧异之色,好似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爹爹,我一定会夺回来的。是不是只要将灵源会集在一起,娘亲就会回来?”

    看着阿初期待的眼神,沐色侧首,看向水池里。

    光影重重,折射出无数个镜花水影,隐约中依稀可见一个女人深睡其中,水波晃动,她面容随着水纹如梦似幻,看不真切,却能判定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看着他沉默不语,莲初也趴在水池边,静静地凝视着藏于下方的女子,好几次,他都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将她抓住。

    三年来,莲初也知道,水底那个和自己娘亲面容一样的女子,是幻影,不是真人。

    他知道,三年前,娘亲死去,烟消云散。

    连月夕都说,她不再有轮回,不再回来。

    可有一个人,却一直坚持着,坚信着她会醒来。

    “阿初,你喜欢那个女子吗?”

    沐色爹爹的声音轻轻传来,有一种莲初没有听过的忧伤。

    莲初抬头看着沐色,“哪个女子?”

    “夺走灵源那个女子。”

    莲初摸了摸下巴,想起十五一棍子敲死神鱼,皱了皱鼻子,“那女人嘴特别凶,下手也狠。抢走灵源不说,还抢走了我爹……”

    “嗯?”

    莲初马上住口,道:“她还骂我小鬼。”

    “骂你小鬼?”沐色微讶,看着莲初鼓着肉嘟嘟的脸,不禁失笑,“还有呢?”

    三年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沐色笑,莲初愣了一下,“还说我玩火,会尿裤子!”

    莲初驾着火凤在空中飞,那女人一边追一边骂说玩火会尿裤子,气得莲初恨不得下去和她打一架。

    沐色眉眼弯弯,看着莲初的脸尽是温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阿初,天下就要乱了,你可做好准备了?”

    阿初瞪大了眼。

    三年前,沐色爹爹说,天下大乱时,就是他娘亲归来之时。

    “记得,魔尊大人,你的眼睛千万别变回本色。”还有一条街就到医馆,十五还是不放心地拉着被自己画得妆容丑陋的莲绛检查一番。

    “为什么你又要在我脸上涂这些东西?”莲绛颇为不满地看着十五。

    “魔尊大人绝艳天下,怎么能随便让人瞻仰容貌?”十五只得说些恭维的话,“再说了,您这眼睛太特别了,要掩去了色彩,小的才能试着让月夕大人收留。”

    “本宫需要他收留?”莲绛好不容易缓和的脸,顿时一沉。

    “当然不是。但是……小的要留在灵鹫宫呀,只得委屈一下魔尊大人了。”

    “哼。”莲绛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

    十五侧首吐了一口气。为什么一个次品魔尊都这么摆架子,她跟伺候祖宗似的。

    拉着莲绛走到医馆前面,十五看到阿真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

    见十五回来,阿真忙上前,“药师大人你可回来了,我们赶紧走吧。”

    “去哪儿?月夕大人呢?”

    “月夕大人已经回灵鹫宫了,我在这儿等你呢。”阿真直接将十五推向车,一下看到她身边的莲绛,“这姑娘是?”

    “啊,故人。”十五先将莲绛推上车,“也懂得医术,我正要向月夕大人推荐他做药童子。”

    莲绛探出头,愤怒地盯着十五,“什么药童,刚刚说的是夫……唔!”十五毫不客气地捂住他嘴巴,对着阿真尴尬一笑,“既然这么急,我们赶紧回灵鹫宫。我刚好有很重要的事要禀报月夕大人。”

    阿真爬上车座,扬起马鞭,驾车前进。

    关上车门之后,十五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发现自己还捂住莲绛的嘴巴,对方瞪着漂亮的眼睛,正狠狠地剐着自己。

    十五忙松开他,却见莲绛目露凶光,“你是不是要反悔了?”

    “什么反悔?”

    “你方才在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两个人亲近之后,就是夫妻。你现在却说我是药童?”

    “我……”十五脸顿时一红,通过门缝小心地瞄了瞄外面,压着声音道:“我说的是,只有夫妻,才能做亲近之事。”

    之前在路上,她控制不住胖揍了一顿莲绛,顺便告诉他,夫妻和身体力行之事的关系。

    “这有区别吗?”莲绛反问。

    “我……”十五倒是被问得一愣。

    有区别吗?她喜欢着莲绛,莲绛好像也喜欢着她,两人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哦,是恋人。”十五恍然,“来,魔尊大人,我们现在……还是恋人,但不是夫妻,夫妻是要天地为媒正式拜堂的。”

    “恋人?”莲绛眨了眨眼睛,双瞳里还有一层水雾,他想了想,小声问:“那如果我们只是恋人,还能亲近吗?”

    “……”

    十五垂首掐着眉心,隐忍着要爆发的怒火。

    原来,这才是莲绛方才生气的重点。

    马车突然而止,却是往前一冲,十五一个不稳,险些飞出去,莲绛伸手一把将她捞住,扣在怀里。

    “女王陛下马车经过此处,还不速速下车恭迎。”

    靠在莲绛怀里的十五一听那声音,对莲绛使了一个眼色,赶紧跳下车。她看到角珠手握长枪骑在马背之上,而她后上方,停着一辆由十二只独角兽领队的车。

    角珠银骑开道,而后还有数以百计的金装骑士,那阵势颇为威武壮观。

    座驾上的阿真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有点反应不过来。

    十五将阿真拉下来,正欲行礼,却见角珠声音陡然尖锐起来,“竟然又是你这贱奴。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先前对我无礼,现在见了女王都不行礼……”

    “角珠!”

    空中马车传来一个女子华丽的声音。

    角珠忙回首,“母后,有何吩咐?”

    “可是灵鹫宫的车?”

    “是。”

    “难怪哀家感应到了龙骨拐杖的气息。”角丽姬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从车里传来,“月夕大人,最近可好?”

    十五头皮发麻。月夕可不在此处,她只是下车时,将拐杖放在了里面。

    角丽姬的口气倒像是在和老朋友拉家常,她和阿真自然不敢插话。

    “罢了。”角丽姬的叹息传来,“走吧。”

    角珠不甘地盯了十五一眼,招呼着人马呼啸而过。

    十五长松一口气,将早吓得双腿发软的阿真扶上了马车。

    灵鹫宫的马车,原来是一车一马,现如今,是八马一车,第二天夜色刚临,他们就到了神秘巍峨的灵鹫宫。

    白日,莲绛安静得像一只猫一样,除了非得要枕在十五腿上睡觉那蛮横的要求。

    想到他惧冷,十五也只得忍了。

    灵鹫宫白玉门前,月夕已候在那儿。

    十五将灵源和龙骨拐杖捧在手心,“月夕大人,十五有负所托,失手将神兽杀死了。”

    看着她手中的灵源,月夕却是微微一笑,“这一趟辛苦十五了。”

    和他猜测的没错,十五体内的血统之力果然存在。

    伸手接过十五手里的东西,月夕看向莲绛,“这是……”

    方才此人下来时,他就注意到了他。

    穿着简单的衣衫,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即便他故意掩藏了体内的魔性和妖冶的双瞳,可那眉目间无意溢出的清华冷冽,却让月夕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

    莲绛摆弄着袖子,静静地立在十五后面。感受到月夕的目光,他眼眸一抬,慵懒地扫过。

    那眉眼处的风华,让月夕当下一震,果然是莲绛!

    他竟然……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月夕大人,十五有一个不情之请。这是故人,能否将他……”

    “好。”没等十五说完,月夕欣然答应。

    莲绛的作风,他又不是不知道。

    惹不起也躲不起。

    他依然记得,六年前初次见面,莲绛送的见面礼。

    “倒是识趣。”莲绛唇角轻勾,丝毫不在意月夕是否认出了自己。

    “大人,大人……制不住了,制不住了。”一个老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一行人纷纷赶去,在一处结界里,看到余小公子变成的血鬼狰狞着血盆大口,正撞击着结界,企图跑出来。

    “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十五惊奇地问。

    “我想着是因为灵魂没有进入忘川,才变成了血鬼,原本想带它回来替他超度……”

    “嘻嘻……”

    一声冷笑传来。

    十五和月夕回头,却见是莲绛。

    “您有什么见解?”月夕恭敬地问道。

    莲绛像猫一样打了一个呵欠,“有点乏了。”

    十五脸一黑,自动上去。莲绛就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她肩上,懒懒道:“一个活人,你怎么超度?”

    “活人?”月夕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结界里的血鬼,“你是说余小公子没有死?”

    “他是被人下了血蛊。”

    “可有解蛊的方式?”十五跟着问。

    “没有!”莲绛离了十五身子,声音寒冷,透着一丝不耐烦,“我乏了,要睡觉。”

    “阿真,你带十五去别院。”

    月色清幽,十五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池莲花,难以入睡,寂静的灵鹫宫,偶尔还能听到余小公子那凄厉的叫声。

    “十五,好冷。”莲绛坐在十五身边,将头枕在她腿上,像猫一样趴着。

    “余小公子虽是女王角丽姬的面首,可入宫之前,他却是闻名天下的琴公子,有着心仪的恋人。为了救恋人一命,他才甘愿入宫,最后被人下蛊,成了血鬼,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恋人是谁。而一天前,他的恋人,欲撞棺殉情,若真死去,那两人就永生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莲绛睁开眼,看着眼前一池莲花。

    “十五,你想救他?”

    “我只是不忍一对恋人就此分开。若有一日,我们……”

    “啰唆!”莲绛爬起来,“人类果然麻烦,说个话都要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要我救他,干吗说乱七八糟的?女人也真是麻烦,啰里八唆。”

    愤然几句,没等十五反应过来,莲绛就消失在了廊园处。

    灵鹫宫云烟似海,各处尖顶建筑耸立,如历经万年的墓碑直指苍穹,威严凝肃。

    乌云滚滚,如翻腾的黑色海水,夜露深寒,十五立在石阶上,眉头紧锁,一颗心全都悬在了喉咙。

    据说巫蛊来自九州之外的大洲,目前灵鹫宫甚至月夕大人都无法知晓其解蛊之法,而莲绛,已经进去了一个时辰。

    十五深吸一口气,突听得门开的声音,赶紧迎了上去,看到莲绛立在门口。

    “你去替他放血,直到见红为止。但是他体虚,容易失血而亡。”

    他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十五担忧地问:“你怎样了?”

    “我本来就乏得狠,妨碍我睡觉的时间。”没等十五再问下去,他走下石阶,消失在转角。

    灵鹫宫种满了梅花,如今,才是七月不到,梅树已是影影重重。莲绛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脸色在月光下,透着颓废的灰白。

    他掀起手腕,如脂的肌肤下,可见一条红色的细虫还在游走。

    “这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蛊虫。”

    厌恶地皱起眉头,手指摁住那细虫,皮肤下的虫当即痛苦地挣扎起来。随着它的挣扎,莲绛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不已,似承受着与那蛊虫相等的痛苦。

    “唔!”

    那蛊虫的身体陡然绷直,而莲绛也虚脱地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为了将蛊虫引入体内,他释放了魔性。可灵鹫宫的结界却会因为他魔性的大小,而对他反弹出相应的伤害。

    为了不至于被自己的魔性反噬而亡,他不敢释放过多的魔性,只能变成普通人类,再将体内的蛊虫杀死。

    “这下蛊之人,倒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血蛊死得多痛苦,那杀蛊之人,就要承受同等的苦楚。

    这便是起初,十五问有无解蛊方法时,他一口回绝的原因。

    一道星火闪过,好似流星过天,转瞬不见,莲绛靠在梅树下,无力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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