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圣都沉浸在一种死亡的氛围之中。灵鹫宫所有能替代的药物都被调集到隔离区,可是,仍旧有人死。
到了当晚,竟又有感染者送来。
十五匆匆赶过去,看着躺在病榻上的新感染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是那日寻死被十五救下来的卫小姐。
送来时,对方已经昏迷,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药师大人,请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陪同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她双眼深陷,满是泪花,“若是可以,我愿一命换一命。卫家……如今就这么一条血脉。”
这女子是卫小姐的母亲,也是前皇室卫皇后的家嫂。
隔离区缺药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外传,一旦传出去,必然引起骚乱。
十五只得强忍着内疚道:“我会……尽力。”
眼见天黑,可卫争却没有回来。
十五实在有些等不及,朝大门处赶去,却突然想起一整天都没有看到莲绛。
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涌上了十五的心头,她飞快地跑去自己的帐篷,竟然也没有找到莲绛的身影。
这几日来,莲绛与她几乎寸步不离,一回头,她总能看到他默默站在身侧,但是今天因为卫家小姐的事情,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莲绛去了哪里。
“阿真,看到莲了吗?”十五拉着路过的阿真,焦急地问。
“咦?”阿真惊诧地看着十五,“他不是昨晚就出去了吗?”
“什么?”十五大叫。
莲绛昨晚就离开了此处?
但是,他能去哪里?
十五扔下药箱朝隔离大门处狂奔,可刚推开栅栏,就看到一群浩浩荡荡的军队全副武装地朝此处来。
军队一身金装,是角丽姬的护卫队。这群军队很快将整个隔离区包围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十五看着领头的人,不由怒声质问。
那人看了十五一眼,竟然拿出一份圣旨,“瘟疫肆意横行圣都,灵鹫宫奉命七日之内根治此瘟疫,若不能,灵鹫宫所有人都处以斩刑!”
十五骇然地听着,身后一片死寂声。
那读圣旨的太监冷笑着扫过众人,“女王陛下给了你们七日时间,明天可是最后期限。”
“不是说了七日?”十五蹙眉。
太监甩了甩拂尘,“这圣旨是五天前拟好的。皇宫到圣都中心本就要两三日时间,再者,路上耽误是很正常的事情……”说着,他低头看着以十五为首的灵鹫宫,压着尖锐的嗓子道:“明天,你们就等着死吧。公主殿下可下了命令,因为你们这些蠢才,才让瘟疫泛滥,所以派了皇宫护卫队来,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或者……出去!”
十五站在旁边的石墩上一看,去灵鹫宫药行分铺取药的弟子被那些护卫队拦住了。
“总管大人,那是我们灵鹫宫的弟子,请放行让他们进来。”
太监拂尘甩过十五的脸,尖叫:“你这蠢人,是听不懂方才我说的话?!皇宫有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十五目光一沉,强忍脸上的疼痛和怒火,“总管大人,我们的弟子是出去取根治瘟疫的药材……”
没等十五说完,那太监手里的拂尘又狠狠抽向十五。
十五抬手抓着拂尘前端。
“你这下贱东西,竟然敢抓住我的拂尘,你是不是活腻了?”
“总管放不放行?”十五盯着那太监的目光越发森然。
“不放!我管你们有没有药,反正,明天落日之前,这瘟疫根治不好,你们统统都得人头落地!”
“好!”薄唇噙着一丝诡异的冷笑,十五点头,“看样子,总管这是要有意为难了。”说完,她抓住拂尘的手,用力一扯,将那总管整个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你这下贱东西要做什么?”
那太监尖叫,身后的护卫很快反应过来,冲上来就要打十五。
十五目光扫过众人,脚下生风,拖着那太监飞快地后掠几步,瞬间退到了隔离区内,同时,脚勾着旁边的荆棘栅栏横在前方,挡住了那群侍卫。
那太监被十五在地上拖了几米,爬也爬不起来。十五毫不客气,直接一脚踩在他背上,眉目冷厉地扫过那些护卫军。
“隔离区全是瘟疫,进来者就是病人,谁都不能出去,否则,就是擅自传播瘟疫!”
那欲进来的护卫,当即吓得站在荆棘栅栏外,不敢再往前一步。这困扰了九州多年的瘟疫,到底有多么恐怖,他们不是不知道。
地上的太监这才从被拖行的剧痛中反应过来,高声哭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十五脚下用力,俯身看着太监,“抱歉了,总管大人,这里,不但人不能进出,就是畜生,也不行!”
“你……你个贱人……”那太监高声大骂,“放我出去,否则我要你们明天统统不得好死。”
踩着他后背的脚,直接踏在他脸上,那太监当即吃了一口泥沙。
“我们灵鹫宫的人明天若死了,这隔离区所有人同样都得跟着陪葬!”十五声音冰冷,“栅栏外是皇室的天下,可现在开始,这里面就是灵鹫宫的天下,哪怕只有一天!”说完,她回身看向阿真,“将这太监给我拖到后山和刚死的那几个人放一起!”
将灵鹫宫逼入绝境,皇室的目的,灵鹫宫众弟子哪里不知道。被困在此处的他们也彷徨绝望,也期待着救援,可现在,看着那傲然立在最前面,周身无丝毫畏惧的女子,他们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沸腾。
是的,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困兽,但是,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众弟子上前,将方才还嚣张跋扈此刻却被吓得屁滚尿流嘶声哭喊的太监直接拖了下去。
远处的护卫军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越过一步。
那身穿灵鹫宫白领青衫的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双眸清澈,抿着的薄唇,透出一份倔强和坚韧。
“关闸!”她轻呵一声,转身回走。
夕阳落下,黑幕将整个圣都笼罩,十五默默地坐在高处,看着隔离区外燃烧的火把。
天边一道烟火轰然炸起,十五起身,飞快地朝营地跑。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是卫将军的信号弹……”阿真飞快跑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十五,“他们被拦住了,希望我们去救援。”
“我知道了。”十五握紧拳头。
看样子,皇宫担心在途中拦截不住卫争,又在隔离区加了一道防线,以防万一。
“可是,外面这么多守卫军,我们出不去啊。”
这还是角丽姬手下最精锐的护卫军。
“此处我们还有多少侍卫?”
“二十个。”
“让他们去后山。”
“药师大人?你……”看着十五走到门口,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剑,阿真终于意识到十五要做什么了,一把将十五的腰肢抱住,“月夕大人在临走前,千叮万嘱一定要护住您的安危。您此行去,必是以卵击石。卫争大人都抵挡不住,更何况大人您只带二十个侍卫。”
“阿真。”十五握紧手里的剑,看着天空一轮明月,“我不知道莲去了哪里,现如今,我也没有时间去找他。但是,我和他早就有约定,一定要活到后山蔷薇盛开的时候。如果我不行动,明日天黑我们全都会被斩首,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可是……”阿真声音颤抖,绝望地看着十五。
十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只要我能离开隔离区,一切都有办法。”说完,她目光扫过四周,看着那些帐篷。这里面已经有上千人。
夜色昏暗,很多人陆续走出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十五。
那一瞬,十五只觉得手中剑更加沉重,推开了阿真,转身朝后山走去。
其余护卫已自动跟了过去。
方才十五就观察了位置,后山有一片密林,四周虽然也有皇家护卫,比起从门口硬闯,密布的荆棘和丛林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的掩护。
夜色中,剑扬起的光影,一闪而过,血腥味在丛林中暗自蔓延。十五屏息,跟着部队飞快地奔跑。
脸上温热黏稠的液体很快就被风吹干,前方又是一个护卫军,十五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扣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持剑一抹,那人未发出任何声响,便已经倒在地上。
她从来不知道,想要成为医者的她,竟然会如此冷血地亲手结束这些生命。
凌厉的风声突然逼近,十五沉声,“都趴下!”
自己则闪身躲避在了旁边的一棵树后面。
刹那间,身边无数支铁箭呼啸而过。
寂静的林中,只有那些箭钉在树干上,格外突兀。
弓箭手?
十五血气骤然寒冷。
她掏出腰间的照明灯,猛地扔到前方。红色的火焰下,五十米之外,竟然有数以百计的弓箭手。
照明灯飞到空中,还未落地,就被弓箭射得粉碎。
果然是角丽姬亲自调教的护卫军。
“药师大人,请一定要将药带进来。”旁边的一个侍卫看着十五,没等她回答,他提起手里的剑,朝右侧跑去。
一声尖锐的口哨传来,其他侍卫竟跟着那人朝同一个方向而去。
身形一暴露,无数支箭飞快地瞄准了他们,如流星追月飞奔向他们。
他们身形敏捷,不时以巨大的树木为掩护。可漫天箭雨,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到二十尺,一个侍卫膝盖中了一箭,身形慢了半拍。
可就是这半拍,他整个人就像靶子一样被钉在了树干上。
十五躲在树后面,全身寒冷地看着这一幕,浑身都在颤抖。
接着,又一个侍卫倒下,箭残忍地穿过他头颅。
十五再也不忍看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地握着剑。
虎口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手心溢出,像火焰一样灼烫了手里的剑。那个遥远的声音再一次在脑海里响起:要做一个剑术中的高手,首先,你要快!
快如光,快过影。
十五再一次睁开眼睛,双瞳漆黑如夜,没有丝毫波澜,手中剑滚烫,她纵身而起,如拔地高飞的夜鹰,掠向了侍卫。
起身的同时,手中剑荡开一道白芒,瞬间照亮了丛林。
因铆足了十五体内的气息,剑气掀起的白芒自上而下落下,像一道雪色的屏障,横在林中。
咔嚓!
那追随侍卫而去的箭,被剑气瞬间截断,十五趁此追上,并腾出一只手,将其中一个受伤的侍卫提着往前狂奔。
“药师大人……您!”
“一起冲!”
皇家护卫军犹如一道道墙,她的侍卫即便想以身引开其他注意力,但是,也绝对没法打开一个缺口。
出门之前,众人身上都带着火油做的球弹。
十五观察了一下树木,又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月。此时月上中天,却恰有一片乌云游走在周围。
阴风灌入林中,乌云盖天,十五沉声,“行动。”
侍卫瞬间按照方才十五的指示,主动迎向皇家护卫军,并以他们措手不及的速度靠近。
“轰!”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十几个火油做的炸弹突然滚落在了皇家护卫军前方,爆炸出刺目的光。
弓箭手只觉得眼前一黑,本能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可同时,他们感到凌厉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恰看到红光之后,一个青色身影飘了过来。
是飘,因为对方太快,如烟似雾。
未来得及赞叹这身姿时,他们咽喉一凉,目光定格在那人手中的剑刃上。
“走!”
十五踏着尸体,在混乱中,带着侍卫冲过了弓箭手防线,然后顺着斜坡滚落,来到了最前方。
“呵呵呵……药师大人,威武不减当年,竟真的冲了出来呀。”
还没等十五站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十五抬头一看,远处突然燃起数以百计的火把,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绝色人儿坐在麒麟上,紫眸森森地盯着她。
“亲王。”十五冷眼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和恨意。
“原来,药师大人记得我?”
亲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懒懒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当然记得。”十五亦是冷笑,眼底杀气更重,“那日紫藤宫,卫十五终生难忘。”
手上动作一顿,一丝钝痛从他紫瞳中一闪而过,再抬眸时,眼底如覆薄冰,“药师大人还是回去吧。有本王守在这里,谁也别想离开。”
“可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十五手中的剑顿然沉下。
“是不是我们退回去,亲王大人就会放灵鹫宫一马?”十五盯着麒麟背上的亲王,冷声质问。
“嘻嘻。”亲王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森森一笑,“不会。”
天边,传信的烟花再起,十五微眯双眼,“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必呢?”亲王紫色的妖瞳凝视着十五,“你真以为接应到了卫争,拿到了药,就能救灵鹫宫?本王要它灭,它就必须要亡!”
鲜血从裂开的虎口流出,十五握紧手中剑,迎着亲王审视的目光,“如此,只有亲王死了,灵鹫宫才能活?”
亲王目光一闪,冷酷的唇角溢过一丝苦涩,他轻声道:“是吧。”
未等他话落,前方白领青衣的女子,竟然纵身而起,手中长剑直刺过来。
剑在月色下荡起一抹清冷的光,将她的双眼照得明亮透彻,照得决绝而坚定。
看着这熟悉的脸、陌生的眼,亲王怔怔地坐在麒麟上,竟忘记了直刺心脏的剑。
“保护亲王!”
一个护卫的声音焦急传来,下方的护卫当即拥了过来,护在亲王身前。
麒麟亦感受到了杀气,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飞快后掠了几步。
十五并没有因为突然涌至的护卫而退去,反而踏着最前方人的肩头,借力追去,同时对着身后大喊:“借鞭!”
随行的侍卫顿时从腰间拔出长鞭,缠住了欲往高处飞掠而去的麒麟的前蹄。
十五眼疾手快地抓着长鞭的一端,借力踩着身下护卫军的肩头,快速追上。
因麒麟挣脱不开十五手中长鞭,不过瞬间,十五手中的剑就离亲王仅三步之遥。
“保护亲王,保护亲王!”
下方侍卫发出惊恐的声音,顿时一片混乱。
侍卫手持长矛一阵乱刺。十五抓着鞭子,绕着麒麟身侧,如鬼魅般左闪右躲,而麒麟偏生无法挣脱,不巧被侍卫误伤,发出凄厉的嘶鸣。
麒麟乃女王角丽姬的神兽坐骑,侍卫一见麒麟受伤,纷纷收住手里的长矛,眼睁睁地看着十五逼近亲王,不敢再妄动。
十五手腕用力甩去,剑气迸出,横扫四侧,五尺之内的人瞬间被凌厉的剑气掀翻。
周围没有任何阻力,她虚空踏步,再一次直逼向亲王。
亲王紫色的双瞳自始至终都盯着十五,将她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那三尺冰冷长剑凌厉的杀气逼面,他才眸光闪动,却不是先前那种冷酷无情,而是蕴含深沉和痛楚,静静地看着她。
因为,逼至身前女子,那锐利的眼神里透着让他震惊的杀意。
她离他不过三尺距离,可却是半步天涯。
他等她千年,千年墓室相守,她却为他人归来,为他人笑颜如初,却要对他持剑相杀。
擒贼先擒王,十五看准了这个道理,因此,出手直逼亲王。
眼前手中剑要穿透对方,可月光从惨淡的乌云中露出,银色光芒漫天泻下,将他原本张扬肆意的脸照得娟秀清美,连那往昔无情的紫瞳此时透出的都是十五未曾见过的哀伤和凄清。
一丝难言的剧痛涌上她心头,握着剑的手亦跟着颤抖,竟然莫名地往外撤,剑锋与他错身而过。十五踏着麒麟头部再一次腾起,空中一个翻身,才缓解了自身的冲击力,堪堪落在地上。
麒麟受到了惊吓,落在地上,不敢展翅飞翔,在原地呜咽不止。
剑虽然遏制住,可剑气猛烈难收,缕缕长发从他身侧飞落,清美的脸庞亦被剑气划出一道血痕。
十五手持长剑立在原地,可胸口剧痛并未有丝毫锐减,直到虎口再次裂开的黏稠的鲜血染满了整个剑身,她才惊醒自己刚刚竟然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这亲王。
她竟然……竟然没有出手杀他!
见麒麟还在惊慌中,十五脚下用力,咬牙,再一次飞掠向亲王。
殷红的血从伤口溢出,凝结出妖娆的血珠,从亲王白皙的脸上滑落至嘴角。
是腥咸而苦涩的味道。
他摸了一把,低头一看,不由惊讶,等再抬头,十五竟然攻了过来。
这一次,她的眼神,竟然带着狠戾。
她身形逼近,他展开双袖,如一只紫色的蝴蝶飘然而起,腾空避开她剑的瞬间,他忍不住轻声问:“呵呵,你真要杀我?”
十五站在麒麟背上看着亲王,忍住心口的剧痛,沉声,“难道不是亲王自己说的,只有杀了你,才能救灵鹫宫?今晚守在这里,不就是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亲王眸光一闪,脸上的血丝染红了胸腔的紫色衣衫,他兀自细念这几个字,最后仰天大笑,“哈哈,你果然不是她!她,从来不会对我说出这四个字!”
十五蹙眉,不明白亲王话中意思,却见他诡异地腾空立在空中,双袖鼓动,长发飞舞,那绝色容颜不见了方才的清美娟秀,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阴森妖异。
他双瞳煞气陡然而起的瞬间,十几条银色的丝线从他纤纤玉指飞出,直奔向十五身后的侍卫。
咔嚓!
骨头穿透的细密声传来,十五飞快回头,见随她而来的侍卫竟像人偶一样,张开双臂,神色惊恐地立在原地。
那些银丝穿透了他们身体各个关节,然后将他们控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呵呵呵呵……”
亲王阴森的声音传来,十五骇然地看着这一幕,见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持剑侍卫突然举起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十五大脑一阵嗡鸣,喃喃出声,“傀儡术?”
那侍卫痛苦地看着十五,持剑的手用力一拉,鲜血从他咽喉涌出,喷了十五一脸。
十五眼前一片血红,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栗色卷发的少年背对着站在人群中,他五指张开,指尖银丝飞舞,而他脚下是被他切成碎片的尸体。
“唔!”胸口的钝痛突然涌上脑门,她头疼欲裂,难以自持地抱着头颅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她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身体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感到有一把斧子在一点点地凿开自己的脑门。
胭脂,你在哪里?
过去十九年里,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霎时间,十五看到漫天血雾变成了纷飞的紫藤花,一个姿容绝艳的女子坐在花藤下,手里拿着一枚簪子,正认真地替膝盖上匍匐的少年绾发。
那是一头漂亮的栗色卷发。
“胭脂,你会不会丢下我?”
少年仰起头,一双眸子像紫琉璃一样纯洁漂亮。
唔……十五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翻滚起来,呜咽声不断。
这突来的变故让周围人怔住,连带亲王也骇然不解地看着地上神情痛苦不堪的女子。
他拂袖,那些控制着侍卫的银丝自动收回,而他整个人亦如清风一样飘落在十五身边,飞快将她扶住。
月光清冷,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因为剧痛扭曲起来,鲜血从头皮渗出,顺着额头滴下,而她手上更是活活将自己的发丝揪掉了一把。
“胭脂!”亲王捧着十五的脸,轻声唤道。
但是十五紧闭着眼,再一次从他手里挣脱,倒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胭脂,你怎么了?”
他跪在地上,一把将她摁在怀里,防止她再撕扯自己的头发。
“亲王大人!”
怀里女子发出低沉颤抖的声音。亲王低头,见那把剑抵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都给我退下!”十五再一次从他怀里起来,一手揪着他衣服,一手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她双眼通红,对周围的护卫大喊:“都给我退下,否则,我马上割下你们亲王的头颅。”
亲王目光淡淡地看着悬挂在高空的明月,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
剑锋冰凉,擦过他的脖颈,一道殷红的血色顺着刃口溢出。
许是有些疼,他暗自垂下睫,那卷长若羽的睫在月色下倒映出两道浓密的黑影,恍惚间,周遭的人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很安静,没有一丝反抗。
十五咬着牙,满嘴都是自己的血腥味道。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咬破了唇,但是,她竭力地控制住颤抖,不想让那疼痛和诡异的记忆吞噬自己。
她只知道,这是他们唯一活着的希望!
但是,她却又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看到身前之人的面容和神情。
“都滚开!”她嘶声,手里的剑又用力一分。
“十五……”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十五循着声音看去,见一个绿衣女子飞奔而来,看到十五的剑架在亲王脖子上,吓得魂飞魄散,“十五,你快放下剑。”
“让这些人都走开。”十五目光阴狠地扫过众人,“谁敢再拦着我,我就割下亲王的人头!”
“十五!”绿意嘶声大喊,“你知道你手里架着的人是谁吗?”
握着剑的手一抖,十五拽着亲王飞快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是……”
“住口!”
“住口!”
十五和亲王同时开口。
前方的亲王侧首,余光瞟向十五。十五别开头,不敢迎上。便听到他一声冷笑,“此时,如果你砍下本王的头颅,那灵鹫宫一事,从此无人追究,一世太平。但是……”他顿了一下,脸上睫毛似颤抖的蝴蝶,“如果你杀不死本王,那本王就要你们灵鹫宫所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你敢!”十五咬牙,手猛地用力,剑锋在亲王的脖子上竟真的深了一分,却最终停在了那里。
“这九州天下,岂有本王不敢的事?”感受到十五的动作顿在了那里,他声音含笑带讥,“怎么,下不了手了?”
她的确下不了手!
这个人明明十恶不赦,处处为难她,可她手中的剑,却不敢再进分毫。
“十五,”他讽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是我见过,最心狠手辣的女人,杀人如麻是你,冷血无情是你,现在怎么迟疑了?这可不像真正的你!”
头颅的钝痛依然没有丝毫锐减,像随时都要被人用斧子凿开。血丝混着额头上的汗水,从她眼眶滑下。她呼吸沉重,大脑昏沉,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
他的话刺激着她,她真是恨不得将这人头颅割下来,才能痛快。
是的,为了灵鹫宫的人,她真的该杀了他。
远处的绿意注意到十五被亲王激将得有些神志不清,而亲王自己又丝毫没有想要从十五手中逃跑的意思,她只得泣声哀求:“十五,你别下手,否则你会后悔的。”
亲王冷睨了一眼绿意,继续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不杀,你才会后悔。”
十五揪着他后背的衣衫,咬牙将一口血水吞下,同时,运力到了右手手腕。
“药师大人!”
恰此时,远处传来卫争的声音。他带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侍卫,骑马朝这边冲来。
皇家护卫军见亲王在十五手中,自是不敢阻拦卫争等人。马飞快越过人群,卫争翻身下马,抱拳单腿跪在十五身前,“属下晚归,还请药师大人原谅。”
若非十五在此处牵制住一群人,卫争今晚根本无法安然到达这里。
十五看了看那几匹马上托着的包袱,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即刻回营。”
卫争起身,目光不由得落在亲王身上。
十五神色为难,将亲王推到其中一匹马背上,自己则翻身上去,依然用剑将他架住。
她双眸冷锐地扫过绿意及众人,语带杀意,“亲王,这一次要为难你去我们营地做客了。”
侍卫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待他们都进入了安全区,十五一夹马肚,飞奔追去。
绿意颓然地立在空地上,看着十五离开的方向,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绿意姑姑,亲王怎么办?”皇家护卫军统领上前,低声询问。
绿意睁开眼,想及十五那被鲜血染红的双瞳和冷漠的眼神。
如今的十五,果然不是当年的十五了吗?即使当年深爱着莲绛,可十五也不愿伤沐色半分,如今,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她竟下得如此重手。
“回宫。”或许,也只有一人能救他了吧。
一到营地,十五将亲王拽下马,推到旁边的一个帐篷,对卫争道:“将他绑起来,好生看守。”
亲王凝目看着十五离开的背影,最终惨然一笑,仰头倒在稻草上。
他就那么恣意洒脱地张开手臂躺着,看上去,犹如一只高空坠落的蝴蝶,华丽展翅之后,是无声的死气。
他虽然睁着举世无双的紫瞳,嘴角甚至挂着惯有的微笑,可他周身都透着腐败深沉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浓烈而压抑。
若非他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不断溢出的血丝,守在一旁的卫争恍以为,眼前躺着的就是一具死亡千年的尸体。
将工作安排完,十五来到山脚,再也坚持不住,双膝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甚至不时握拳敲击自己的头颅。
脑海里,那个栗发紫眸的少年立在紫藤花下,明媚微笑的情节,不断涌出。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清美的脸、干净如镜的双瞳,而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些许模糊的容颜,但是能感觉到,那应该是一张极其艳丽的倾世姿容。
“胭脂,是不是有心,就可以爱你了?”
那个声音,梦魇般响起。
十五发出一声呜咽,在地上翻滚。
胭脂……这两个字每次在脑海里响起,她就像被人剥皮抽筋那样难受,痛得她魂飞魄散,几近昏厥。
而疼痛中,那些记忆,更像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将她覆盖。
十五蜷缩在地上,看到身前不过五尺的地方,那卷发少年双手被铁链所困,吊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
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前,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娴熟地剖开少年的胸膛。
撕扯头发的手,难受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向那两个人,十五双瞳大睁,最后哀求:“住手……住手……”
墙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唔!”
手突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十五再也坚持不住那记忆的折磨,狠狠砸向自己脑颅。
再一次睁开眼时,周围一片白雾,依稀可见一道白光从东边升起。
天色并未透亮,营地里到处是火把,十五舔了舔干裂的唇,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踹开身前那块将自己砸昏的石头,她摇摇晃晃地帐篷处走去。
卫争站在帐篷处,神经时刻紧绷,不时地看看亲王。
他还和几个时辰进来时那样,颓然地躺在干草上,脸色苍白若纸,双眼也无力地闭上。
此男子三年前出现在九州,就引起了各种腥风血雨,性格嚣张跋扈,更有传言,角丽姬圣宠他的同时,都会惧让他三分。
却不想,昔日如此风光的亲王,如今这般落魄地倒在地上。
帐篷后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卫争握紧腰间的长鞭,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纤瘦,身穿青色的衣衫踏着朦胧的雾霭而来。待那人走近,卫争发现是一个满脸血污只能看清一双眼睛的人。
那双眼睛漆黑浓烈,看似平静无波,可却暗流涌起。
那人直接从卫争身边走过,走进帐篷,停在了亲王身边。
看到那人衣衫上绣着的飞鹤图案,卫争这才惊讶,喃声,“夫……”却见女子,突地蹲在亲王身前。
满是血污的手放在亲王脸庞,神色有几分挣扎和迟疑,最终没有抚摸上去。
此时,他紧闭着双眸,眉目溢出少有的安宁和平和,那卷翘的睫毛,抿着的唇,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纯洁无瑕。
她在想,她应该认识他。
但是,她也不知道,记忆之海那卷发少年到底是谁,她只听到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呢喃:胭脂……
脑海里关于紫眸少年的一切,几乎将她理智吞噬,到最后,她甚至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她只知道,记忆里的少年,有一双如琉璃般干净的紫眸。而眼前之人,亦有一双色泽相同的眸子,只是,他眸色更浓,更深邃,蕴含着她无法明白的情愁。
那少年,明媚如七月盛开的紫藤花。
眼前这男子,却似味道浓郁却危险的曼陀罗。
他们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十五却偏生觉得,他们那么相似。
手停留在他脸颊上方,十五最终扭开头,不忍再看他苍白虚弱的脸和脸上被她亲手划的一道血痕。
目光扫过他被鲜血染红的领口,最终停在了他胸口。
十五浑身一颤,瞳中晦涩暗涌。
昨晚的脑海里,她只看到了那灰衣人正要剥开少年的胸膛,因承受不住记忆中的痛苦,她砸昏了自己,并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怎样了。
她在逃避。
想起初次见到亲王时,他便那样肆意风流地走下来,走路时,手中扇子时不时抵着胸口,眉目偶尔轻蹙。
是疼吗?
十五闭上眼睛,手垂在身侧,肩头轻微发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无措。
许久,她起身,往帐篷外面走,然后看到门口有一堆草垛。她疲惫至极,一屁股坐了上去,神色空洞地盯着营地中燃烧的篝火。
卫争立在门口,不明白十五情绪为何如此,只得默然不语地看着她的背影。
此时的女子,没有了她这个年岁的青涩和活泼,她是双肩像是由于担负过重,无力地垂下。
那清冷的眉目紧缩,双瞳深沉痛苦,像暗夜里翻滚的海水。
许久,天空彻底发白,她起身,立在阳光下。
晨风徐徐,长发飘然,她背脊笔直,像是一棵耸立的松木,垂在身侧的手,亦兀自握紧成拳,周身都散发着倔强和傲然。
卫争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来。
因为,一整晚,他也怕这个被他们暗自托付一切的女子,会真的倒下。
是啊,月夕大人说过,十五,是不会倒下的。
尉迟皇室的子女,才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十五走到水池旁边,草草洗了一个脸,衣服也没有换,便一个接着一个营帐地检查病人。
因先前他们控制和防御得好,药材到来后又及时给患者服下,许多发着轻烧的病人体温已经控制下来。
药师们彻夜忙碌,个个累得双眼充血,如今见有成效,脸上都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焕发光彩。
余家患者最多,都聚集在几个大的营帐,见十五过来,余老遗孀余老夫人带着余家人欲向十五下跪,却被她飞快拦住。
“夫人,这是灵鹫宫的职责,再者,这也是灵鹫宫对余老的许诺。”十五将余老夫人扶坐在小榻上,“如今瘟疫已经控制下来,大家还是待在营帐中,切勿乱走。”
“药师大人。”阿真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在十五耳边道,“您快去看看卫家小姐。”
十五安慰余家人,赶到卫小姐营帐,却见卫夫人正跪在地上伤心大哭,专门看守此营帐的药师正愁眉站在旁边,见十五一来,如救星般冲了过来。
床上的卫小姐脸色不但因为高烧飞红,皮肤上也呈现密集的红色疹子。
看到这个情景,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
前几日,因为断药无法救治的病人最终被埋入黄土之中时,其身上红疹全部发白灌脓。
看着十五神色,卫家夫人双眼翻白,当即昏了过去。
旁边的侍从忙将她扶下去,先前一直照看卫小姐的药师上前,“卫药师大人,真的没有得治了吗?”
十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卫小姐疹子并未灌脓,有得治,只是……
旁边长明灯突然晃了晃,十五走到门口,发现营地门口浓烟滚滚,旋即,那栅栏突然被撞开,一身披金甲的骑士飞奔而入。
同时,空中出现一只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麒麟,麒麟背上骑着一个身穿金色战衣,双瞳血红,面容有几分凌厉的女子。
“女王陛下驾到!”
下方一个人高声道。
营地一片骚动。
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一个人突然冲来,拽着她瞬间避入隐秘处。
抬头一看,竟是卫争。
其余人听闻角丽姬到来,纷纷出了营帐,默然跪在地上。
角丽姬骑在麒麟上,冷眼扫过下方密密麻麻跪着的人,声音陡然一沉,“亲王在何处?”
偌大的营地一片死寂,无人回答。
“哼!”见无人回答,角丽姬挑眉,殷红的唇勾起一丝冷笑。
立时,身披战甲的骑士取下身后的弓箭,竟瞄准了场地里跪着的人。
麒麟缓缓落地,角丽姬姿态轻盈地跃了下来,目光扫过众人,“哀家倒要看看,这破地儿都是一些什么人,竟然敢出手打伤公主,劫持亲王。”
她移步走到人群中,目光突然落在一个人身上,双眉顿时挑起。只见她突然张开手,那手心竟凭空多出一柄金色的长矛。
长矛挑起脚下之人的脸,却是余家长子。她沉声,“原来是看守神兽失职的余家余孽,没想到你们竟然在这里。看样子,连神都要惩罚你们,赶你们来此处,接受瘟疫的折磨。”
余家长子站起来,盯着角丽姬,“瘟疫传播,神兽死亡,那是王者无道,是你角丽姬残暴无情,天怨人怒。”
角丽姬讥笑一声,手腕一挥,血痕溅起,那人头颅竟被她割下。
头颅在空中翻转几圈,最后滚落在人群,角丽姬高声道:“余家族人全都感染了瘟疫,是他们得罪了神,罪有应得。将他们全部绑起来!”
十五气得要冲出去,却被卫争死死拉住。士兵上前,飞快地将余家众人绑了起来。那角丽姬并没有善罢甘休,径直越过众人,朝十五这边走来。
卫争目光哀求地看着十五,十五只得咬牙屏息,暂时不敢有任何动作。
角丽姬停在了营帐前,十五心道:不好!
果然,一侍卫挑开了卫家的帐篷。
“呵呵呵……”看着昏迷在帐子里的卫小姐,角丽姬血红的眼底涌出报复的快意,“原来,被神诅咒和惩罚的还有卫族!”她声音陡然尖锐,“现在,将这两族人统统绑起来,焚烧祭天!”
十五震惊地看向卫争。
卫争低声道:“早在一个月前,角丽姬就重兵包围了卫府。”
难道说,这是一场有阴谋的瘟疫,其真正目的,是要铲除角丽姬痛恨了三十年的卫家?
就在十五惊骇之时,一群士兵竟然真的赶着一群人朝营地的场中走来,而这些人竟然真的是卫家族人。
他们个个身负枷锁,连同余家人一起,被赶到了刚刚搭起的巨大火堆前,连那感染瘟疫昏迷的卫小姐也被抬了过去。
角丽姬手握着染血的长矛,走到卫家族人前,目光轻蔑地扫过他们,最后,仰头看天,“卫舞华,今时今日,看到你族人将被一个一个地烧死,你可有什么想法?看到吗?卫族必然被灭,我战鬼一族,统领九州大陆,这就是宿命!”
“这不是宿命!”
一道语声划破长空,清清冷冷地接了过来。
角丽姬慌忙回头,见手持龙骨拐杖,身穿黑色袍子的月夕立在营地入口。
他缓慢走到人群中,最后站定在了卫家族人的前方。
“月夕。”角丽姬握紧手里的长矛,眼底杀意聚集,“你灵鹫宫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想救卫家族人?要他们灭族,那是神的旨意!”
月夕淡蓝色的双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微微一笑,“我不是来救卫家族人,我只是来告诉你,神的真正旨意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宿命!”
“神的旨意?”
周围一片喧哗,目光纷纷看向月夕。
灵鹫宫千年来一直被奉为神的使者,传达神的旨意。
比如祭天,比如皇室的继承,都得由灵鹫宫大祭司出面主持。
但是三十年前,北冥政变,角丽姬的战鬼一族控制了整个北冥,皇室没落甚至消亡,那血腥的政变中,灵鹫宫一直保持沉默,并未传达关于统治者更变的任何异议,从某种程度上,灵鹫宫是默认了角丽姬的战鬼统治。
面对灵鹫宫的沉默,战鬼一族大肆宣扬,他们统治北冥,亦是神的默认。
不过第三年,灵鹫宫原大祭司去世,宫中事宜皆由月夕尊者主持,直到三年前,他才入住灵鹫宫圣殿,成为新的祭司。
角丽姬盯着月夕,嘴角勾起一丝无所谓的笑。
三十年了,此时月夕说出神的旨意,依然无法改变她角丽姬统治九州的时代。
若能改变,他又何苦等三十年?
喧哗中,只见月夕高举起龙骨拐杖,众人皆噤声,姿态虔诚地跪在地上,场中士兵见到这个手势,亦不敢越轨,恭敬跪下。唯有角丽姬,手持着染血的长矛,冷眼看着月夕。
月夕亦没有理会她的无礼,蓝色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前方猎猎燃起的篝火,顷刻间,风云突变,方才烈日当空的苍穹此时竟然乌云密布,狂风刮来,将整个营地上的帐篷和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同时,月夕一直戴着的风帽也被风掀了起来,露出了他那一头苍凉枯槁的白发。
“月夕……”角丽姬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夕,声音有了一丝颤意,“怎么会这样?”
他那一头白发如枯萎多年的干草,在昏暗天幕和漫天火光的相互映照下,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众人均抽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这白头枯发的祭司大人。只见他扬起下颌,双目盯着苍穹,轻语:“会有一个人,从火光的尽头走来,救芸芸众生于水火之中。她将跋涉千里,用自己的鲜血唤醒尉迟皇室的神兽,手握九州灵源,以神的旨意,重还九州天下真正的太平。”
语声刚落,苍穹传来一声凌厉的咆哮,犹如一把锐利的刀,欲将整个天幕撕裂开来。
“辟邪!辟邪!”
“辟邪!”
卫家族人一闻声音,纷纷俯身叩拜。
场中人无不惊骇,连那角丽姬都苍白了脸,惊恐地看向天空。
每一代皇室都有自己的守护神。角丽姬登基上位之后,就宣布麒麟乃北冥和她的神兽。
可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忘记过,前皇室尉迟的神兽,是九州仅存的一头上古神兽——辟邪!
那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坐骑,随着先皇的驾崩和皇室血脉消亡,百姓认为辟邪也早已死去。
火光越盛,烧起了几丈高的火焰。十五站在这一头,渐渐无法看清那边的情形,只听得那异兽咆哮之后,角丽姬的声音突然传来,“月夕!”
那声“月夕”的呼喊中,竟然有一丝歇斯底里。
火堆前的角丽姬全身颤抖地盯着月夕,杀气腾腾的双瞳里更多的是憎恶和绝望,让她的脸有几分扭曲和疯狂。
她扬起手里的长矛刺向月夕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同时,月夕那年轻完美的脸,也如一张干瘪的皮,以惊人的速度出现苍老。
不过顷刻之间,这位拥有着不老容颜的祭司大人,竟如同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
在场的人均被这一幕所惊呆,无法反应过来。
角丽姬发出一声诡异的冷笑,“灵力,是神赋予你的力量,作为灵鹫宫的祭司,却再无灵力,看样子,神已经对你失望了。来人,将神的弃子月夕绑起来,连同所有灵鹫宫人,全都丢入火中!”靠近月夕,她看着他满头沧桑的白发,耳语:“你的灵力呢?你的灵力哪里去了?”
月夕不语。
角丽姬咬牙,“哀家当真对你失望至极!三十年来,你一次次挑战哀家的底线,你真以为哀家对你下不了手?今日,哀家就如了你的愿。”
月夕露出淡淡的微笑,眼中亦无一丝畏惧。
角丽姬脸上恢复了冷漠,“行刑,先从灵鹫宫开始!”
旁边的侍卫直接抓起一个灵鹫宫弟子就要抛入火堆中。
“慢着!”
一个冷冽的语声从火堆的另一头传来。
角丽姬凝目看去,见一个削瘦的身影立在火光之中,若隐若现。
场中的所谓弓箭手,齐齐对准了火光后的那个人,只待角丽姬一声令下,便将那人射成马蜂窝。
“女王陛下,即便灵鹫宫祭司大人因为灵力失散,却也由不得皇室插手,得由新继的灵鹫宫祭司根据神新的旨意对他进行惩罚。”那人立在红色的火焰中,语速缓慢,可语声却带着与生俱来的霸气,“即使要借瘟疫之事铲除灵鹫宫,可女王陛下别忘记了,今晚子时,才是最后的时限。难道说,陛下要失信九州?”
“陛下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火焰之人话音刚落,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另外一处接话。
角丽姬正欲发令射杀,闻声寻去。
众人看去,见一个身着紫衣、手持折扇的绝色男子从人群中缓缓步行而来,他薄唇含笑,目光幽幽地落在角丽姬脸上。
角丽姬看着走出来的亲王,神色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亲王。”
亲王看了角丽姬一眼,目光越过她,看向营地入口。
入口的营帐旁边,一个绿色衣衫的人慌忙闪过。
他目光微沉地收回目光,并未理会角丽姬,盯着火光后面那人,“日落将近,子时不远,圣旨中要求,灵鹫宫必须根治瘟疫,若你真的能办到,何故拖到此时?药师大人!”
“只要一味药,我便能将其根治。”
“何药?”
“苦蒿!”
“哈哈哈哈……”扇子抵着胸口,亲王发出长串的笑声,“卫药师啊,你可真是说笑。这苦蒿几年前就灭绝了,你何处得来?”
十五沉默。是啊,哪里得来?她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她想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或许,真的会有神来拯救他们。
角丽姬盯着火光后面的身影,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她瞟向一旁的月夕,恍然,“这就是那主治瘟疫的初级药师,月夕大人你的亲传弟子?”
月夕凝视着十五的身影,平静的眉眼中,多出了一丝自豪。
角丽姬目露凶光,突然夺过旁边侍卫的弓箭,拉开了弦,架上箭瞄准了十五。
一把折扇挡在了前方,亲王接话,“陛下何必急于这一时?月夕心痛其弟子,倒不如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等到日落,若他们还拿不到那苦蒿,陛下就一炷香射出一箭,到子时,这弟子便受了十箭,算来血刚好流尽。”他顿了顿,声音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阴森邪气,“据说,火祭之前,也需要鲜血开路,不如,就选了她。”
“亲王说得极是。只是……”角丽姬盯着十五,眼底恨意燃烧,“哀家不愿给她时间,因为,她是月夕的弟子!”
只要是月夕在乎的人,她统统要杀死。
手指松开,那箭对着十五呼啸而去,连亲王都阻挡不住。
火焰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十五的身影晃了晃,却终究没有倒下。
见月夕目光终于露出一丝伤痛,角丽姬勾起快意的笑,又搭起一根弓箭,瞄准了十五,“想来,方才你弟子应该躲在某处,可避过这一劫。可却和你一样,想做无畏的英雄,竟然想用圣旨来威胁哀家。不过,哀家会让她死有所值。她能受哀家多少箭,哀家就多给她几个时辰。”
没等十五和月夕答复,角丽姬的箭如流星奔月般再次冲向了十五。
十五也明白,角丽姬将对月夕所有的恨,都报复在自己身上。对方想要的,不过是生生折磨月夕。
大地突然晃动,场中篝火跟着一闪,几乎灭去。
轰隆。
一声巨响落在大地之上,远远听去,像是一个巨人沉重的脚步声。
风起云动,黑色的云像铅一样压盖在整个苍穹之上,场中众人在被震得头晕目眩,还感到一种窒息,好似漫天的铅云要突然砸下来,将众人淹没覆盖。
一阵诡异阴森的风从远处卷来,角丽姬眯眼打量。此时并未到落日,可西边却是一片漆黑。
身边的麒麟发出一声惊慌的嘶叫,角丽姬翻身上去,招呼麒麟飞上高空,循那风处看去。
地平线处,竟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由远而至。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步履沉重,疲惫不堪,可他身形却很坚定,并没有因为满身的疲惫而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地面的风卷起那人黑色的衣衫和飞舞的长发,一时间,即使在高处的角丽姬也无法看清那人的容颜,只是依稀辨认出,他身上的衣物,乃出自灵鹫宫。
角丽姬眼中的警惕散去,抬手轻抚身下的麒麟,落在地上,冷眼看向月夕,嗤笑,“我当是什么?原来又是一个灵鹫宫来送死的。看样子,灵鹫宫不灭,天地不仁了。”
十五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亦步亦趋步履沉重却执着朝自己走来的人,感到又一把钝刀开始凿开自己的头颅。
剧痛让她头晕目眩,甚至有些神志不清。
风卷起远处坟场上白色的冥纸,看起来,竟似十二月飞雪。
瞬间,她看到一个满身裹雪的人,亦是用同样的步伐,同样的身姿慢慢朝自己走来。
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纷飞的大雪,那双深沉的碧眸,永远那么坚定而认真地看着自己。
他手里捧着一大捆东西,风猎猎刮过,将其中一些吹在地上,他艰难地弯腰将其拾起,再一次朝十五走来。
鲜血随着钝痛不断渗出,被火焰烧红的半边天幕,如同忘川河边的红莲业火。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抱着苦蒿,在忘川河边,走向自己。
同样深碧色,漂亮的眼,同样的深情目光,那人,就这么靠近自己,时光竟冉冉又是千年。
十五全身颤抖不已,顾不得去擦拭额头上的鲜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走来的人。
她生怕这一眨眼,他就又要消失,然后,又要等上千年。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在方才她始终坚持不肯放弃,始终不愿意认输,坚信着或许真有天神降临来救她的原因。
他的确是她的神。
千年前,是。
千年后的今天,还是。
千年前,他带着她,走出满是荆棘没有任何光明的复仇之路,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千年后,他从黑暗中走来,陪着站在烈日之下,陪她走过一路坎坷。
她咬着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终究抑制不住眼眶中滚落的泪水。
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名字,承载着她千年的思念,随着她的颤音和泪水,呢喃而出,“莲绛……”
前尘往事,尘封千年,终抵不过你一眼。
话声刚落,身后传来两声尖锐的声啸。
月夕目光落在远处。他虽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但是,他感受得到,那个人正慢慢走近十五,历经千年,长途跋涉。
“哼!”角丽姬勾起唇角,将两支箭搭在了弓弦上,一丝红光从箭尾聚向箭头。
旁边的亲王一见,不由得沉了眉眼,“陛下身份尊贵,岂能为了杀个平民,消耗自己的灵力?”
灌注了战鬼灵力的箭已然发红,如通红燃烧的烙铁,只要射中目标,那人不但一命呜呼,一般百姓甚至会被战鬼血统里蕴含的可怕杀气弑杀得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更何况角丽姬是家族百年历史上,最强大、最完美的战鬼。她不仅拥有强大的战鬼之力,更是天生血腥杀戮,残忍无情。
手指紧扣,角丽姬瞟了一眼月夕,“哀家这一箭出去,月夕大人就要和你心爱的弟子,永生不见了。难道,你不想说些什么?”
月夕嘴角浮起一丝轻笑,语声虚弱却坚定,“你杀不死她!”
角丽姬目光阴鸷,手指一松。
两支通红的箭奔向那两个身影。箭在穿过火堆的瞬间,带起的凌厉杀气竟卷起了火焰,顿时,那几丈高的篝火轰然爆炸,火光漫天,星火铺天盖地,如爆发的岩浆。
更重要的是,那爆炸的炭火并非像烟花一样四处炸开,而是飞上天之后,再一次会集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跟着那两支战鬼之箭,扑向了十五。
火球落地,整个天地又是一阵晃动。在场之人,双目刺痛,看着那火球将方才那两人吞噬。
别说普通人,就算是石头,也会被那灼热的火烧得粉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顷刻间。
周围人都没有想到,角丽姬竟然有如此可怕而强大的力量,甚至于一旁的月夕亦怔了怔。
角丽姬侧首,目光残忍地欣赏着月夕眼底的震惊,欣赏着他即将流露出的痛苦之色,可片刻之后,月夕蓝色的双眸再次恢复了平静,他染着血沫的唇角缓缓勾起,竟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那火球依然在燃烧,可是却有一个人,身姿挺拔地走了出来。
角丽姬震惊回头。但见那漫天火光中,竟然真的有一个人,如修罗般,无所畏惧地踩着燃烧的火走来。
方才沉浸在角丽姬绝杀一击中无法反应过来的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猎猎火光中走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青衫的女子,她长发凌乱,简单地挽起,露出光洁智慧的额头。额头下,一双黑瞳漆黑深沉,如聚集沉寂万年的亘古之水,幽深不可见底,却又透着几分锐利,如隐藏在剑鞘下的刀刃。
她放在身侧的双手,竟各自握着一支箭。
那箭,通体发红,如刚从火炉里拔出来的烙铁。
她手里握着的,正是角丽姬方才射出的战鬼之箭。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猎猎火光中走出的身影,突然想起月夕之前的那个预言:将有一个人,从火光的尽头走来……
火焰冲天,似乎要将整个天幕吞噬,女子就那样置身而立,毫发无损,如炼狱款款而出的修罗。
许久,她轻启薄唇,声音清冽而低沉,似从远古传来,“角丽姬。”
不过淡淡的三个字,角丽姬却如重锤击心,恍然惊醒,捂住胸膛,盯着火光中的女子,然后踉跄后退一步。
眼前离自己不过十尺的那张脸,角丽姬太熟悉了,熟悉得哪怕烧成灰,她都认得。
而这张脸的主人,这些年来,角丽姬亦恨不得将她亲手杀之才能洗涤她的耻辱。
大洲越城一战,她角丽姬蒙受了此生最大的羞辱,八年心血,就被眼前这个青衣女子毁于一旦,甚至自己都差点死在了她手里。
而战鬼家族的神兵,诛天戳更是被此人毁去。
以至于直到统治了整个九州,她依然不敢再涉足大洲。
“好久不见!”
就在角丽姬沉浸在痛苦的记忆中时,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惯有的阴森语调。
角丽姬浑身一个激灵,红色眼球几近爆裂地盯着十五,嘶声,“胭……卫霜发。”
这一瞬,她竟然不知道,该唤眼前这个让她一生蒙羞的女人什么名字。
十五将手里的两支箭往地上一扔,淡然道:“你忘记了,我叫十五。”说完,另外一个身影也从火堆里走了出来,然后停在了十五的背后。
周围一片狼藉,出来之人,虽身着普通的灵鹫宫药童衣衫,可是,他面容如雪,似不染纤尘的神祇静静立于火光之后,安静站在她的身边。
看到出来之人后,角丽姬的大脑一片嗡鸣。
她虽不识得此人面容,可那碧色的双瞳,她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恍惚间,角丽姬又想起了那个噩梦,身穿黑色袍子、周身邪气的南疆祭司一手抵着眉心,一手指着苍穹,风云卷动,天地变色。
而他的身边,就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神色冷酷的女子。
“你……不是早成魔了?”她盯着莲绛,震惊之余的同时,眼底又满是疑惑不解。注意到莲绛唇角还有未擦去的血沫以及那惨白的脸,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将自己的魔性封印了起来。
难怪两人当时在紫藤宫,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无法施展魔性的魔和普通常人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还比不上普通人。
一旦解开封印,他就会被圣都神力反噬。
角丽姬的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她方才虽是接下来自己最后的两箭,但是对方开口时,低沉的声音略嘶哑,必然是受了非常重的内伤。
角丽姬握紧手里的长矛,突如闪电般蹿起来,直接向十五刺了过去。
雷霆滔天之势,霎时间,整个天幕,金光大盛。
火光中的十五看到角丽姬如此快速而强悍的攻击,心微沉,明白角丽姬已经发现如今的自己处于弱势,要迅速斩杀她。
长矛直刺心脏,十五屏息,双手合拢在胸膛,堪堪将其截住。
一直感觉到体内有一个绵延雄厚的力量,但是,不知道为何偏生无法完全涌出爆发,因此,在截住角丽姬的时候,十五已经感到气息不足。方才若非莲绛又暗自释放了点魔性,凝出一张小结界,她也难以同时接住角丽姬的战鬼之箭。
虽有结界护身,可十五的五脏六腑依然受损。
此时,手掌中角丽姬的长矛滚烫,显是对方灌注了可怕的力量在此矛之上,像火箭一样带着她向后滑行,那长矛也一分一分地逼近心脏。
一瞬间,十五有一丝错觉,攻击自己的不是角丽姬,而是难以阻挡的火箭枪炮。
风从耳边掠过,四周景物从眼角飞速闪逝,角丽姬握着长矛抵着十五飞快冲刺。她猩红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对营地了如指掌的十五瞬间反应过来。那黑影正是山体下方处的一块石壁。
角丽姬的速度越来越快。十五清楚,只要一撞到那墙,她必然会和石壁一起粉身碎骨。
一道黑影从方才的地方追来,瞬间越过角丽姬,掠至十五身后。
余光所及,看到来人,十五高声大喊:“莲,不要!”
话音未落,莲绛如玉的素手已落在她后背,浑厚却阴森的力量通过她心脏,瞬间蔓延到十五四肢。
他果然又解开封印,将邪力传入她体内。
咔嚓!
角丽姬手中兵刃被十五折断,冲击力让两人来不及收住。角丽姬被长矛柄反冲到胸口,重重落在地上,而惯性带着十五和护在她后背的莲绛,猛然撞在那石壁之上。
石壁巨响,瞬间迸裂成灰,烟尘四起。
十五眼前几乎一黑,本能地抓着莲绛,两人再一次摔在地上。头顶又是一阵巨响,无数碎石滚落,铺盖而下。
他却是先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顺势弓起后背压在她身上,生生扛住巨石。
石头带着坍塌的泥土几乎将两人活埋,十五大吼一声,顾不得内伤,赶紧爬起来,将莲绛扶起来。
“莲,莲,你没事吧?”
莲绛吃力地睁开眼,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毁容了吗?”
十五哭笑不得,安慰,“依然漂亮。”
莲绛因入魔忘记前尘,不记得自己的模样,便幻化了另外一张脸,可时光千年,他依然对他的外貌在乎得紧。
角丽姬动了动。方才那一击,她并未受多大的伤,再一次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把同样的金色长矛。
莲绛冷眼扫过起身的角丽姬,“好好的苦蒿就这样被她毁了。咳咳咳……本宫会……”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沉声,“杀了她。”
十五看着莲绛的目光一闪,声音恭敬,“是。”说罢,亦站起来。
莲绛呆住,怔怔地看着十五,看着她慢慢走向角丽姬。
一个简单的是字,却不是往昔那百般讨好他、百般宠溺他的口吻。
而是一种,虔诚和尊敬,是一种,绝对服从。
看到十五步子轻浮地朝自己走来,角丽姬惊住,“怎么,知道要死,便自己送过来?”
十五弯腰捡起长矛的柄端,在手中颠了颠,神色淡然道:“莲绛有令要杀你,我十五,岂能违背?”
“呵呵呵……”角丽姬仰头笑了笑,“你拿什么杀我?手里那断了的长矛?你以为它是月光宝剑?再说……”角丽姬扫过十五身上的血迹,“就算你不受伤,现在的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多年前,在大洲,我是杀不死你,可现在,这是九州,要杀你,轻易如捏死一只蝼蚁。”
十五目光审视地打量着角丽姬,“这才三年,你不仅老了,废话也多了。”
“你说什么?”角丽姬勃然大怒,盯着十五。
“她说你老了,老妖婆!”远处的莲绛终于醒过神来,高声接话。他不过随口说要杀角丽姬,这笨蛋女人还真去了呀。
一听莲绛尖锐的喊话,角丽姬浑身一抖。她恨透了这个三个字。
见她如此,十五点点头,“是的,老妖婆!”
“受死!”角丽姬尖叫一声,挥动着长矛再一次攻过来。
角丽姬长矛抡过来的瞬间,十五却是点足腾空而起,只防守,不攻击,身形左闪右躲,却偏偏不拉开距离。
注意到十五的意图,角丽姬速度也跟着加快,金色长矛挥起一道道刺目光芒,结在一起,犹如一堵金色的墙,要将十五罩住。
“要和哀家玩?看我们谁的体力先耗尽。”角丽姬冷笑,攻击越来越强。
两人速度都非常快,远处的侍卫只看到一团烟尘,越来越远。
烟尘中突然乍起一道烟花,角丽姬的侍卫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个黑影从营帐外面涌了进来,顿时,厮杀一片。这边听到动静的莲绛凝神看去,已见场中杀成一团。
同时,几个黑影飞掠而来,架着莲绛就走。
来者,正是卫争等人。
“快去帮十五。”莲绛低声道。
“月夕大人说过,您安全了,夫人才会安心战斗。”
“月夕?”
卫争并未回答,示意几个手下将莲绛带走,“你们速度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留在此处保护夫人。”
原来,方才十五是故意拖延时间,顺势将角丽姬骗至靠近林子处,而潜伏在外面的鬼狼则发动偷袭,一行人趁机撤退。
到林子边缘,角丽姬也发现了场中的混乱,“他们逃得了,你以为你逃得了吗?”看着借着树干做掩护喘息的十五,角丽姬低声冷笑,“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场中找不到莲绛的影子,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体力耗竭的她几近崩溃,但是,她一直在坚持,希望能拖到最后一刻,现在终于做到了。
纵然自己此时无法逃脱,可他安全了,她便满足。
远处火光漫天,十五脚下无力,双腿渐渐发软。她没有力气阻挡角丽姬挥来的长矛。
“住手!”
远处突然响起月夕的声音。
角丽姬慌忙回头,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站在乱石之上,而他的身边,立着一个熟悉的人。
“亲王。”看着亲王被卫争用钢刀架着脖子,角丽姬立时收回手里的长矛,愤恨地盯着月夕,“你放了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月夕低声道。
角丽姬咬牙,“月夕!”
卫争手上用力,雪亮的刀刃上顿时一片血红。
亲王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淡然,紫色的眸子冷冷看着角丽姬,最后落在了十五身上。
感受到那道目光,十五亦抬起眼睫看去。
月光晦涩,卷长的睫毛在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上投下了两道瑰丽的影子,让十五无法看清他深邃的眼瞳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汗水混着血水糊了十五的眼,她却一眨不眨地试图将他的脸看清楚。
四目相触的瞬间,亲王嘴角勾起一丝讥笑,目光已再次落在角丽姬身上,“陛下,我不过区区蝼蚁一命,且莫为了我,而放走祸害。”
“亲王……”看着殷红的血从亲王纤白的脖子上溢出,角丽姬声音微颤抖。
见角丽姬犹豫,亲王看向月夕,“月夕大人,自三年前本王出现在北冥,你不就想着要杀我?现在,若不杀,可真没有机会了。”他笑容肆意,语气嚣张,“你现在灵力尽失,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不如死之前,把我也杀了,还能赚到一笔。”
旁边的卫争一听,手里的刀猛地用力。
“住手!”角丽姬沉声,回头狠狠地盯着虚弱的十五,然后退开一步。
月夕上前,紧紧地拉住十五。
十五几乎一个踉跄,扶住龙骨拐杖,才堪堪站稳。
月夕颤声,“十五。”
十五看着月夕,却不知如何回答。
角丽姬质问月夕灵力为何丧失,这个天下或许都以为他受了神的惩罚,可十五却知道,当年为从冰湖中将她唤醒,月夕将一身修为全都传给了她。
现在的他,比昆仑时更苍老,宛如枯木,是因为他怕别人发现真相,用当年剩下护体的灵力幻化成年轻容颜。
灵力耗竭,他不但恢复先前模样,身体亦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以近乎十倍的速度老去。
“你回来了。”看着她眼中的痛苦,月夕微微一笑。
她点点头。是的,她回来了。
一声口哨响起,乌云处飞来两只仙鹤,如闪电般俯冲而下,停在月夕身前。
仙鹤红颈白身,看起来优雅而高贵,竟和灵鹫宫衣衫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它们还活着。”角丽姬看着两只仙鹤,咬牙盯着月夕,声音颤抖,“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
“没有了。”
月夕伸出手,两只仙鹤亲昵地蹭着他手心。然后他将十五扶上仙鹤,将龙骨拐杖放在她身前,凝视着十五面容,轻声叹息道:“我从未骗过你,我只是在保护她所留下的一切。”
“她所留下的一切?”角丽姬一怔,重复着月夕的这句话,突然抬头盯着十五的眼睛,“十五,卫十五,卫霜发?!卫舞华……她是卫舞华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有女儿?”
月夕沉默。
角丽姬仰起头,发出一声疯狂的尖叫,“月夕,我恨你,你竟骗得我如此之苦!”
那尖叫尤为尖锐凄厉,像利刃滑过石壁,让人毛骨悚然。
脚下晃动,那刺耳尖叫让十五瞬间耳鸣,鲜血从她七孔中溢出,连卫争都难受得无法握住手里的刀,痛苦地捂住耳朵。
驮着十五的仙鹤闻声,惊恐地拍打翅膀,将十五一下摔在了地上,飞到空中。
角丽姬依然站在原地尖叫,声音划过苍穹,顿时,天空层层乌云跟着翻滚起来,随后,几声诡异的嘶吼从乌云背后传出来。
旁边的卫争一听,顾不得亲王,赶紧扶起十五,“夫人,你快走。角丽姬唤醒了神兽。”
“神兽?”十五看向角丽姬。
她双眼本就血红,因为受刺激,红色的液体从她眼眶中滚出,也不知道是血是泪,染红了她整张脸,看起来狰狞而恐怖。
同时,脚下好似山崩地裂地震动起来,身后的林子更是发出咔嚓咔嚓巨木倒塌的断裂声。
月夕目光阴沉,“快走。”
呼啦!眼前突然被黑暗掩盖,十五惊觉抬头,见一条巨大的蟒蛇突然出现在林子上空,狰狞着比桌子还大的嘴,渗透着黏糊液体的牙齿压了下来。
凌厉的风扑来,十五几乎睁不开眼睛。
周围飞沙走石。
轰隆!
脚下的土突然裂开,一个有着八条一模一样的蛇身,比水桶还巨大的怪物破土而出,朝十五扑来。
这一瞬,十五才明白,角丽姬唤醒了北冥的神兽——八歧大蛇!
八歧大蛇,指的是有八个头的蛇。这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此处,别说一个人,哪怕是一百个,都会被它瞬间吞入腹中。
“走!”
手腕一阵剧痛,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扯着突然抛到高空。
远处的仙鹤跟着飞来,抓着十五腾空而上。
轰!
两条蛇扑了个空,将十五方才站着的地方砸出两个大坑,周围烟尘四起。
高处的十五,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月夕,看不到卫争,看不到角丽姬,也看不到亲王。
耳鸣声未停,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那一声“走”到底是谁喊的。
烟尘缓缓落下,八条蛇身的怪物摇晃着身体,发出一声声怒吼。
角丽姬这才停止了方才的嘶喊,双臂垂在身侧,满脸是血,神色木然地盯着深陷泥坑中几近昏迷的月夕。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捧着他苍老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做?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月夕抬头看着苍穹,嘴角血沫不断溢出,“她什么都好。”
“好?”角丽姬眼中滚出血泪,“可她抛弃了你,嫁给了尉迟。”
月夕摇头,“是我……配不上她。也是我,害了她。”
“她本就该死!”角丽姬咬牙,“嫁给了尉迟,竟然还招惹你。这种三心二意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你如此挂念,放不下?她得到了尉迟,为什么还要抢走你?月夕,我恨你!”
月夕目光慢慢落在角丽姬的脸上,他动了动唇,“对不起。”
角丽姬僵在原地,惊骇地看着月夕,“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
血沫不断溢出,月夕眼眸沉了沉,“三十年了,我也好累。我终于替她守住了北冥,替她护住了卫家一族,替她寻回了女儿。我……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去见她了。”
“不!”角丽姬尖叫一声,用力摇晃着月夕,“我不会让你解脱,我也绝对不允许你见到她。”
“我从不曾恨过你。”月夕微笑看着角丽姬,缓缓闭上了眼睛。
角丽姬却捂住他心脉,“月夕,我恨你!你以为你对不起的真的是她卫舞华?你这一生,真正对不起的,是我角丽姬!所以,我不会让你这么死,我会诅咒你们两人,生生世世,阴阳相隔,永不相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会禁锢你的灵魂!”
角丽姬跪在地上,抱着月夕,“我恨你,月夕!你不恨我,可我恨你……”
亲王从泥土里起身,静静地看着角丽姬。
紫色双瞳不见昔日的冷酷无情,却含着某种悲哀。
角丽姬抬头看着他,“亲王可有办法救救他?”
亲王目光落在月夕身上,抿唇不语。
角丽姬忙骑着麒麟飞快离开,那八歧大蛇亦跟着离去,远处,只留下了两个深坑,旁边躺着被蛇砸得受伤的卫争。
见亲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争只是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可许久却不见动静,再睁开眼时,已看到亲王独自离开。
远处的绿意看着亲王过来,恭敬地跪在了原地,还未开口,一条银丝突然缠住了她的脖子。
绿意面色紫青,双眼布满血丝,悲凉地看着亲王。
“是你干的?”
泪水从眼眶中滚落,绿意点点头。
她明白他所指。
是她唤醒了角丽姬,取掉了她体内的蛊虫。
“为什么?”他并未看她,目光盯着远方,脸上如覆冰霜。
绿意艰难抬头,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那是灵鹫宫祭司坐骑仙鹤将十五带走的地方。
“公子难道不想将她留下?”她惨然一笑,“这圣都瘟疫一旦被控制,她就会选择永远离开这里。只有角丽姬醒了,才能阻止得了十五离开。”
亲王手指未动,那条银丝紧紧地勒住绿意脖子,未松,亦未紧。
“十五离开,胭脂……”她顿住,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就永远不会醒来。”
“可十五已经苏醒了。”他喃喃开口。
绿意眼底掠过一丝钝痛,“十五魂魄不全,身体力量就无法完全苏醒,永远处于虚弱状态。而胭脂只要身体一日尚在,那聚魂灯就能夺回属于她原本剩余的魂魄,让她醒来。”
只是,这其中的代价,他们两人心中都清楚。
十五活,胭脂死;十五亡,胭脂存。
但是比起来,绿意更希望活着的是十五,而非胭脂浓。
亲王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许久,再睁开时,紫色琉璃双瞳如雪浸染,泛着冷冽刺骨的寒芒。
夜风吹来,绿意觉得脖子微凉,手指颤抖摸去,那傀儡银丝已消失不见。
而亲王,转身走向场中猎猎燃烧的火中。
颓然地跪在地上,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周围一片血腥,苏醒的八歧大蛇将场中的人吞噬入腹中,角丽姬亦残忍地任由它将那些反抗她的子民当作食物。
次日,关于灵鹫宫祭司被女王角丽姬扣押、数百药师被八歧大蛇生吞的事,在整个圣都传开,全城轰动。百姓全都涌上街头,要求释放灵鹫宫千年来声望最高的祭司月夕和无辜的药师。
守城军与百姓发生冲突,发生了九州统一以来第一场流血事件。
皇宫不但没有放人,还贴出公告,灵鹫宫已叛变神主,要全城缉拿逃跑的灵鹫宫余孽。
皇家护卫军更是挨家挨户,无论民宅贵族府邸,统统搜查,惹得怨声载道。
临近夜幕,天幕陡然再次巨变,乌云压境,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纷纷而落,而此时,正值酷暑的八月。
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落,刚落在地上,就被鲜血染尽。
十五背着龙骨拐杖迎风站在楼顶上,俯瞰着角珠带着护卫军气势汹汹地闯入一家民宅,搜得鸡飞狗跳。
城门紧锁,十五无法离城。
角丽姬命角珠这般地毯式地搜查,迟早会找到十五,圣都不是久留之地。
雪覆盖满周身,连睫毛都染上一层霜白,十五一动未动。
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至,弯腰行礼,然后暗自垂下头来。
十五长叹一口气。
看样子,卫争还是没有找到月夕。
许久,她抬起手腕,纤白如雪的手腕处,还有两道细小的勒痕,像是被人用非常细小的丝线缠过。
恍惚间,她看到八歧大蛇扑来的瞬间,周围山崩石裂,而自己则被一股力量拽起抛入空中。
睫毛下的漆黑瞳孔里,痛色暗涌,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十五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努力地遏制胸腔的情绪。
许久,她才睁开眼,声音低沉沙哑,“照顾好莲绛。”说完,踩着积雪,飞快地朝皇宫方向跑去。
“夫人……”
卫争试图阻止,却听到哨声响起,灵鹫宫祭司坐骑从云霄处掠来,十五翻身而上,瞬间消失不见。
卫争叹了一口气,转身欲离开,却看到一个黑影立在远处,他慌忙摸向腰间的黑色鞭子,待看清那人长相后,他长松一口气,走过去,朝那人行礼,“莲绛大人,夫人说你身子虚弱,要好好休息。”
莲绛并未理会,只是摆弄着袖子,看着十五离开的方向。
他睫毛密长,遮住了那绝艳天下的双瞳,卫争无法看清他眼神,只觉得他唇边挂着一抹笑。那笑,在雾白的雪中,看起来有几分苍凉。
“夫人?”他淡淡地重复这个称呼,声音十分虚弱。
从营地逃出来,十五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角丽姬马上发出皇榜,称灵鹫宫背叛神灵,欲先发制人。一旦百姓相信角丽姬,那局势对灵鹫宫相当不利,为此,他暗自用灵术制造了这场雪,寓指灵鹫宫蒙受冤屈。
雪初始,她醒了过来,然后一直站在房顶上。背影一如他初见时,那样坚毅,却透着让他陌生的东西。
比如,那背负在她肩上的龙骨拐杖,比如,她眉目之间的深惆,比如她……看着她手腕兀自发呆。
那手腕上的血痕,在她昏迷时就出现了。
“十五……”他念着这个名字,“是不是和亲王认识?”
“啊?”卫争茫然地看着莲绛,“属下觉得……应该不认识吧。”
虽然这么回答,可卫争自己都感觉到语气里的迟疑。他犹记得,亲王被劫持到营地时,十五蹲在他身前的情景。
这细微的变化,莲绛哪里不知道?
十五骑在仙鹤上,俯瞰着险些被一把火焚烧的灵鹫宫,瞳色渐冷。若非这场大雪,灵鹫宫早被角丽姬焚烧殆尽,千年传承毁于一旦。
而与灵鹫宫齐平的另外一座山上皇宫,却是灯火通明,雪雾弥漫,让它的奢华平添了几分孤寂。
“咳咳咳……”
十五压着声音,感觉到肺部在震动。
皇宫此时的森严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几乎三步一个岗位。
在高空转了一圈,十五突然发现,只有一处四周没有任何看守。
白雪纷扬,透过那宫苑垂挂的灯笼,十五看到满园的紫藤花被大雪卷起,撒了一地,看起来苍凉颓败。
院子中间的花藤下,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人,坐在飞扬的花瓣和飞雪中,正低头雕刻着手里的一尊木雕。
十五如鲠在喉,呆呆地看着,却喊不出半个字来。
突然,一条银丝飞来,竟是直刺她的心脏,十五大惊,起身踏鹤凌空一翻,避过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击。
待她稳坐在鹤上时,那院中人已飞身而起,如闪电般追至而来。随他而至的还有那漫天银丝和凌厉的杀气,十五驾着鹤朝山下俯冲而去,远离皇宫。
到一处山坳,仙鹤又猛地展翅高飞,一起一落间,才堪堪避开那些银丝。
没有飞出多远,那熟悉的紫色身影如鬼魅般停在了前方十丈之外的树枝上。
透过风雪,那双紫瞳平视着十五,瞳底折射出的寒意胜过周遭的风雪,让十五冷得心微微抽痛。
“沐色。”十五喃喃开口。这两个字,经历千年时光,竟是锈蚀般沉重生硬。
远处的紫衣人勾起一丝讥笑,“药师大人,你认错人了。”
那语声,生冷而疏离。
片刻间,十五几乎真以为自己认错了。
眼前的男子,面容和早些年完全不一样,虽然同样是紫色双眸,可里面却透着残忍和冷酷。
她犹记得在野郡初见时,他命人砍下白将军爱人双手的情景。
她也听说过,眼前这个男子,要挖食人心的传言。
但是,他就是沐色,她怎么会认错?
“沐色。”十五看着亲王,胸口剧痛,“你还活着。”她顿了顿,负痛的瞳中溢出一丝满足之色,“真好。”
“呵呵呵……”亲王展开手中的扇子,掩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药师大人可真会说笑。你不是最期待我死的吗?”亲王继续道,“难道药师大人忘记了那日说的什么?”
十五一愣,便听得他声音阴沉,一字一顿地道:“你死我活!”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十五想起来多年前的荒漠,他要阻止她前去西岭寻莲绛,而她恼羞之下伤了他,亦说出过这般残忍的话。
时光冉冉,她仍然记得那时他看着自己的绝望神色。
“对不起。”她开口,声音被风雪吹散。
亲王讥笑打断,“你我本不相识,何来对不起之说?你的确认错人了。”
“你若不是沐色,那这是什么?”十五撩开袖子,露出那殷红的勒痕,“若真的你死我活,那八歧大蛇扑来之时,你为何要救我?”
“我可不是救你!”他厉声打断,紫瞳中隐有杀气。
“那是为何?”
“嘻,”他收起扇子,邪佞一笑,声音阴森,“本王只是不想你现在死而已。你若死得太早,对本王就没有了任何价值。”说着,扇子往身后一挥,他身姿翩然地跃上高处一块岩石,俯瞰着十五,“你若还想多活几日,就离圣都远一些。至于那月夕,只要有本王一日,你就休想找到他!”
“你!”
十五正要开口,哪知亲王眸光陡然凛冽,一枚银丝从他指尖飞出,再次直逼十五心脏。
手中龙骨拐杖往身前一横,银丝端头尖锐如细针,砰地撞在龙骨拐杖上,撞得十五往后一仰。若非身下的仙鹤展翅调整身形,本就负伤的她险些直从高空坠落。
感受到危险,颇通灵性的鹤载着十五飞快离开。
风雪弥漫,女子的身影很快消失,亲王立在石壁处,默默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
一匹银白色的麒麟出现在他上方,装扮雍容的角丽姬远远看了过来,“亲王,你为何在此处?”
亲王伸手接触一片雪,声音默然,“赏雪。”雪触手就融化,亲王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角丽姬,“你为何在此?”
他说的你,而非女王。
角丽姬目光阴沉,“我感觉到今晚十五会有所行动,有些不放心,亲自巡逻。方才到你紫藤宫,发现你人不在,所以寻到这里。”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有人要劫走月夕?”
掏出白色的丝绢,轻轻将手心雪水擦去,他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天空白雪皑皑,两人不过十尺距离,可无论如何,角丽姬都无法看清他的脸。
三年来,她应该从未看清过他。
见角丽姬不说话,亲王收起丝绢,“放心,谁也无法劫走月夕。”
“那……”
“他也死不了。”
听到这句话,角丽姬满意地点点头,“好。那我何时能看到他?”
“目前不能,他还在昏迷中。”
角丽姬神色黯然,许久道:“外面风大,亲王不如回紫藤宫休息。方才珠儿说有了一些线索,需要增兵,看样子,应该是发现了他们。”
“你要亲自去?”
角丽姬眼底恨意翻滚,咬牙切齿道:“我必将手刃卫舞华的贱种。”说完,一挥手里的长矛,骑着麒麟呼啸而去。
眯眼看着角丽姬离开,亲王紫眸闪烁着妖冶的色彩,整个人幻化成一阵紫色的风,飞身追去。
刚飞行到藏身之地,远远就看到一个人,身穿黑色的袍子立在风雪之中。
“莲!”十五大惊,慌忙从仙鹤的背上跃下,飞奔向房顶上的莲绛,发现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紫,神色有几分木然和呆滞。
直到她连续唤了他几声,他才动了动漂亮的睫毛,眸子幽幽地看着十五,声音凄然,“你回来了。”
十五用力地搓着手,然后踮起脚,用滚烫的手心捂住他的脸,心疼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啊?下雪了,这么冷,你还有伤呢,怎么到处跑啊?”
他低垂眼眸,看着她手腕上的伤,“你见到他了?”他本来想说,我在等你回来。
“没有。”以为他问的是月夕,十五摇了摇头。
“是吗?”
莲绛苦笑,转身离开,留下十五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走得很慢,十五这才发现,他全身被冻得冰冷,可周身却没有雪。
没有多想,十五飞快追上,已见莲绛蹲在院子里,抓了一把饲料喂另外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
方才载着十五那只仙鹤也飞落在旁边,伸出长长的脖子和白色那只紧紧贴在一起,动作亲密而温馨。
十五脱下披风搭在莲绛肩头,与他蹲在一起,“卫争说,这白色的就是小白,黑色的是小黑。”十五摸了摸小白的翅膀,“咦,怎么小白身上是湿的?刚刚它飞出去了?”
莲绛睫毛微颤。是的,飞出去了。
终究担心她的安全,他带着小白去皇宫,却远远地看见她悄然停在紫藤宫上方,看着一个人发呆。
嘴里又酸又涩,莲绛垂眸,紧紧地抓着饲料。
见他神色惆怅,十五又继续道:“啊,忘记告诉你,小白和小黑是一对夫妻哦。”
“夫妻?”看着两只相互在一起的仙鹤,莲绛苦笑,“那十五,我们是什么?”
“我们……”十五侧首,认真地看着莲绛,“我们是夫……”
“夫人!”卫争飞快赶来,“城门出事了。”
十五起身,看着卫争凝重的脸,“怎么回事?”
原来,有一位百岁老者在城门处,看着那雕刻在百丈高城墙上的九州神兽浮雕大哭,称昏君在世,天地不容,才会天灾人祸,才会江南大旱,北方酷暑飘雪。
结果亲王的亲卫军竟命人将老者吊在城楼,说其造谣污蔑女王。
愤怒的百姓再次涌向了城门。
“亲王?”十五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的。”卫争语气激动,“现在城门处一片混乱。”
“好,乱得好,我们现在就去城门处。”说着,十五紧紧拉住莲绛。
城门处果然一片混乱,数百亲卫军手持利刃守在城门,对着涌来的百姓大喊:“都滚回去,不准过来,不准过来!”
“昏君,将老人放了。”
百姓高声大喊。
十五紧紧拽着莲绛和其他乔装打扮的灵鹫宫弟子混入人群中。
周围喊声刺耳,人群更是一步步地逼近城门处。
那亲卫厉声道:“谁敢跨过跨栏,格杀勿论。”
哪知话一落,后方一拥挤,一个男子不小心被挤入前方,亲卫一见,手中长矛直接刺了过去,登时鲜血四溅。
周围顿时一片骚动,最前方的人吓得后退,直接朝十五和莲绛冲了过来。
眼看两人要被冲散,十五用力地拨开身边的人,死死地拽着莲绛不肯松手。可人越来越多,一不小心就真的要被冲散。
莲绛低头看着十五的手,“你会放了我吗?”
十五抬头,黑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莲绛,一字一顿道:“不会。”
多年前,在南岭,为了小鱼儿,她在人群中,主动松开了莲绛,置他于危险中。那之后的第三年,在西岭,她因与他松手,就此错过了他一千年,让他堕入魔道。现在,她不会再松开他。
“永远都不会。”哪怕弃了这天下,弃了这责任,她都不会再放手。
“好。”他眸光微闪,“带我走吧。”
十五点头,取下发带,将与莲绛十指相扣的手绑起来。
看着两人绑在一起的双手,那一瞬,先前淤积在他心中的苦涩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甜蜜。
再看混乱的人群,莲绛眯眼,“十五,你要怎么带走我?”
“趁乱吧。”十五深吸一口气。然而,方才死了一个人,而亲卫军又凶悍强势,闹事的百姓竟有些后退。难道乱不下去了?
正当十五发愁时,看到莲绛一把夺过旁人手中的火把,朝那群亲卫军扔了过去,“乱就乱得彻底。”
十五眼睛一闪,到底还是莲绛最为机智。
她也学着莲绛将别人的火把抢来扔过去,而夹在人群里的灵鹫宫弟子和鬼狼士兵马上反应过来,不过瞬间,几十个火把呼啸飞去,同时伴着的还有高声的,“烧死他们!”
这些火把扔得不偏不倚,几乎一个砸中一个,顿时,惨叫连天。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烧死昏君,烧死亲王!”
百姓一听,压抑多年的仇恨瞬间涌了上来,疯了似的扑向城门。
卫争等人也快速冲了过去,站在城门机关处,用力地推动机关齿轮。
咔嚓!
巨大的城门发出一声震天之响,露出一条缝隙。上方守城的侍卫闻声,慌忙敲鼓警示,可城门处早就乱成了一团,那些侍卫被火烧得个个翻滚在地上不停哀叫。十五拉住莲绛,飞快地挤向城门处。
手起刀落,未落地的雪已是一片绯红,凡是阻挡他们的人,个个倒下,脖子上鲜血溢出,皆是一招毙命。
她目光冷厉,胜过手中刀刃,莲绛不由侧首,微微惊讶地看着如今杀人的十五。
此时的十五,目光如炬,出手时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有些残忍,冷酷如修罗。
她的双瞳如亘古之水幽深不见底,唇抿着,平时眉目自然地溢出凛冽,举手投足间利落和从容。
这样的十五,不是荒漠中他初见的那个茫然失措的少女,这样的十五,他没有见过,可偏生又觉得有几分熟悉。
果然不愧是北冥圣都之门,重万斤,合十人力才能开启一个齿轮,而一个齿轮却只能拉动一公分。
齿轮动一格,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好似警醒众人,城门将开。
“夫人!”卫争突然高声大喊。
十五回头,看到角珠带着大批部队已经赶来。
角珠骑在白马之上,俯瞰十五,冷笑,“你就放弃吧。别说你现在就这么二十来个人,就是再给你一倍的人,你也打不开这个城门。这城门,开启一格,就要耗尽十人力气,需要一百人才能整个打开!”角珠扬眉,“卫十五,你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十五看向卫争他们,果然发现他们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已是疲惫不堪,而剩余的十几个人,都是灵鹫宫药房弟子,哪里有力气开启城门。
众人站在十五身侧,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她依然抿着唇,紧紧地拽着莲绛,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深瞳扫过角珠身后那些士兵。
是的,角珠说得没错,凭借自己之力,根本无法开启这城门,如此一来,自己和卫争他们,和案板上的鱼肉有什么区别。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们愿意自行与灵鹫宫划清界限,就走出来,本公主定不会追究无干系者。”
灵鹫宫其他弟子也明白了此时自己的处境,他们默然相视,最后齐齐看了十五一眼,跨步出去,面向角珠,“灵鹫宫弟子在此。”
“灵鹫宫弟子在此。”
“灵鹫宫弟子在此。”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角珠扫过他们,冷笑,“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一招手,“将他们给我拿下!”
身后铁甲侍卫刚动,却听到一声厉喝,“慢着!”
清冷的语声穿透风雪而来。
众人抬头,看到城门处,背着龙骨拐杖的女子走到最前方,她一手拽着身边身穿黑袍面容倾城的男子,一手将一块令牌举在头顶。
角珠骇然地瞪着十五,“余家兵符?”
十五目光越过角珠,落在众侍卫身上,沉声,“我以此兵符之名义,命隐者开启城门!”
她声音不高,可字字清冷。
那令牌上流动的红色光华映照得女子幽深的双瞳明亮璀璨,如上古王者般高贵威严。
身后有异动声响,角珠慌忙回头,看到一个侍卫穿过人群朝十五方向走去,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后竟然有近四十个侍卫走到十五身前,恭敬地跪下,然后齐齐走向那齿轮。
咔嚓!那沉重的门发出古老而凝重的声音。
角丽姬对余家隐者早有所察觉,也感觉到其实力广布,可能插入了她最精锐的皇家护卫军。
因此,借亲王之手,将余小公子囚禁入宫中,逼余家主动交出兵符,哪知余家仍旧隐忍不发。角丽姬感受到了九州灵源在减弱,干脆来个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谁知道,角丽姬四处寻找的兵符,却落在了十五手里。
角珠震惊地坐在马上,直到那城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朵,她才恍然惊醒。
“你怎么有这个……”话没有问完,她突然意识到此时不该追问十五如何拿到兵符,而是如何阻止她离开。
“弓箭手!”
弓箭手即刻待命。
百姓们一看,全都仓皇而逃。
十五将莲绛往身后一拽,上前一步,将其护住。
弓箭手在十丈之外排开,却不是瞄准十五,而是瞄准那些正在扳动齿轮的所有隐者和鬼狼护卫。
城门不开,十五等人就等同于案板上的鲶鱼,任人宰割。
城门吱吱呀呀地开启,角珠知道,不能再耽误,当即高声大喊:“放箭!”
那些箭铺天盖地地掠来,密不透风,别说是肉身,即便此时的十五等人是铜墙铁壁都会被射成马蜂窝。
箭呼啸而来,杀气凌厉,卫争等人高喝一声:“势必完成任务!”
隐者闻声,也不再回头看那漫天的箭,而是全部蓄积了所有内力于手腕之上。
开启城门,是隐者此时此刻得到的任务。
轰!
一声兵器断裂的声响传来,卫争感到那要将众人分裂的杀气突然消失,那黑色的城门倒映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连远处的角珠都不由得抬手捂住眼睛。待她睁开一条缝隙时,发现一张深蓝色的结界凝结在了城门处,像一张盾,挡住了所有箭。
而结界下方,那身穿白色衣衫,头发高高束起,目光阴冷的女子正举起龙骨拐杖。
蓝色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攀附在结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结界。”灵鹫宫弟子不由惊呼。
“开!”十五高声命令。
那些弟子赶紧上前,同其他人一起用力。
那万斤城门轰然一声巨响,开了三尺。
众人欢呼不已。
“走!”十五连声吩咐。
卫争赶紧指挥着灵鹫宫的弟子出了城门,而十五则用力地握着龙骨拐杖,额头汗水不停滚落。
“十五,角丽姬来了。”身后的莲绛低声道。
果然,一道红色破空而来,带着凌厉无比的杀气,直接斩向十五的结界。
十五身形一歪,那结界果然裂开巨大的缝隙。
“就你这结界,还想挡住我?”
角丽姬骑着麒麟飞驰而来,话没有说完,长矛又凌空挥下。
这结界的确挡不住角丽姬,十五情急之下,将莲绛推向城门口,“卫争,带他走!”
莲绛却是狠狠瞪着她,“你刚才还说了不放手。”
“我……我暂时守在此处。”
城门已经开启,如果十五不拖住角丽姬,其他人即使出城了,也可能会被追上。
“那我陪你。”莲绛抬眼看向角丽姬,瞳中碧色越发浓烈。
“莲,不要再解开封印。”
“那一起走。”
角丽姬手中长矛几乎贴面挥来,莲绛扣住十五的手指,快速后掠几步。这时,一声熟悉的尖啸传来,旋即,一个黑影从缝隙里掠了进来,瞬间扑进了皇家护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