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绛-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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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发如流水散开,铺散在白骨堆砌的长椅上,衬托得那侧卧在上方的人身材修长。他眼眸轻合,长睫如蝶翼,红唇如凝脂,单手托腮似在闭目养神,可地宫里四处流动的散灵魂却知道,这位忘川河边唯一的魔君,早在不久前以陷入深睡的方式接受漫长的封印。

    黑色长袍铺开在身侧,上面的金色地涌金番莲在偷偷舒展枝桠,那些花苞也徐徐绽开,趁着主人不注意而借机恣意怒放。

    地涌金番莲的蔓藤爬满了整个地宫,那幽暗的长廊,都被这些象征着罪恶的花所掩盖。

    不管是地宫的恶灵,那些嚣张的金番莲,还是那守在地宫入口的两位使者都以为,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

    突然,地宫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锁链声,那声音很小,可在死寂一般的地宫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这声音很小,却如惊雷平地乍起,两位使者警惕地相互对视,周围正在肆意张开花瓣的金番莲也如被施了诅咒般停止不动。

    偶尔,那声音似乎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死灵魂依然狂舞,金番莲恣意盛开。

    “许是听错了。”

    其中一个使者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抚了一下额头。方才,吓得连发根都竖了起来。

    另外一个也点点头。

    哗啦啦啦……

    声音再次响起,却不是方才那样恍惚缥缈,而是清晰刺耳。

    两个使者慌忙回头,已看到地宫长廊出口,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来。

    他的步子缓慢却十分优雅,被覆长链的双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一只镶嵌了黑耀石的骷髅头。他就那样缓缓走来,每走一步,他脚下那些来不及躲避的西番莲就化作烟尘在消失,而其他惊觉的地涌金番莲见主人苏醒慌忙躲入缝隙之中。

    空中飞舞的死灵魂见他走来,纷纷避开,自觉地退在他身后,流动的光芒照亮了这个被瘴气缭绕的绝色男子,让他那张本就颠倒众生的容颜更加华丽妖魅。

    看着就这么出现的莲绛,两个使者惊呆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时,已看到他徐步走向忘川河边。

    “尊主,您要去哪里?”两个人赶紧拦住。

    莲绛抬起漂亮的下颚,懒懒道:“才睡醒,想去忘川渡口看看风景。”

    “但是……”

    “但是什么?”莲绛抬起手,他的手腕被链子勒住但是伤口还在,深可见骨,“本宫如今被这鬼链子套住,难不成还逃得走?”

    “我们并非担心尊者离开,只是尊主已经离了地宫深处,若再离开这地宫范围,噬魔链就会对尊者本体施以束缚,到时候不可避免地会伤到尊者贵体。”

    “身体的伤害算得了什么?你们可知道本宫心头的伤?”

    两个使者一愣,茫然地看着莲绛,却见莲绛捂住胸口,哀叹一声,“你们不知道那地宫深处多冷,冷就不说了吧,还冷清,这一冷清了吧,我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了吧,就难以静下心来修行。不修行吧,我就烦躁,一烦躁了,我就想闹事儿。”他顿了顿,“我就是想去渡口边和我老朋友聊聊,向他诉说一下内心的苦闷。”

    两个使者的嘴角无意地抽了抽。

    将他封印在地宫就是要让他无情无欲,让他无所求,无所欲,只有这样,他才会停止杀戮,避免让其祸患人间。

    结果,他还要去找人谈心。

    看到两个使者神色纠结而犹豫,莲绛甩了甩手,“你们既不要我出去,那也行啊,将那船夫喊来陪我聊会儿。”

    那船夫,当然指的是忘川河边的摆渡人。

    这摆渡人与莲绛相识千年,莲绛成魔之后,就每日守在渡口不曾离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

    只是最近人界战事又起,来冥界的灵魂颇多,若这摆渡的人走了,那些灵魂就无法转世。两个使者无奈地叹口气,这不是在为难他们嘛。

    “你们两个随我来吧。”莲绛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朝忘川河边走去。

    两个使者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跟上。

    使者提着魂灯跟随其后,周身瘴气与死灵魂交织,他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薄唇抿成一条细线,可神色却不如方才那般轻松。

    如使者所说,他自离开地宫的界地之后,身上的链子就越来越沉,似随时要将他拽入那幽深不见光的地狱。

    链子摩擦着骨头的细微声响,更像是诅咒一样压制着他,让他觉得随时都要魂飞魄散。

    可是,莲绛清楚,他要往前走,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深眠中,那一声如梦幻般的呼唤,“莲啊……”是十五的声音。

    他觉得那不是梦,那是她真实的呼唤,如此清楚,如在耳边,如此无奈,他似乎看到她绝望地立在纷飞的雪中。

    因为在镜像中看到她不再需要他,因此将自己长眠深睡。但是,因为她一句呼唤,哪怕是幻听,他也马上醒来。

    等他艰难地站在忘川渡口时,手腕脚踝上的血液已将袖子和长袍打湿,而忘川河内的恶灵闻到他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他的虚弱后,立马从水里咆哮挣脱出来,欲将他吞噬。

    刹那间,整个忘川之水竟荡起滔天巨浪。

    看到这个情景,两个使者飞快上前,结出一张强大的结界护在莲绛周围。

    弱小的恶灵刚出忘川之水,便成了燃烧的火焰,另外一些贪婪的强大恶灵则不顾一切地扑向莲绛,却在撞向结界的瞬间,变成华丽的烟火。

    看到久未出现的莲绛,摆渡人也是微微一惊,俯身行礼,“尊主。”

    莲绛抬了抬下颚,以示回应。恰此时引魂使者带着一群新的逝人过来。莲绛凝目而视,目光一一审视走过来的那群刚死的人。

    第一个过来的是满身是血的男子,是一个商人,被强盗杀害。

    第二个是一个年轻浑身湿漉漉女子,是投井自尽。

    第三个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因得了疾病不治而亡。

    他们的过往如走马观花般在莲绛的视线中闪过,但是却没有莲绛想要找的人。

    难道说,真是他想多了……

    第十九个跟着来的也是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他似从高处落下,骨折的手在身侧摇摇晃晃的。他路过莲绛的身侧,莲绛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伤口如一条细线,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血。

    可这伤口,却切断了此人的咽喉,让他魂归黄泉。

    伤口光滑平整至极,显然是非常锋利的刀刃留下的,不,应该是用武器之人出手非常非常快,才会留下这不留痕的伤口。

    莲绛马上敛神,探视此人的过往。

    这是一个职业杀手,十一岁就进入训练营参与各种暗杀,经过他手中的怨灵已不计其数。莲绛目光微寒,唇角抿成一条线,不是因为此人杀戮太多,而是因为,他专属于角丽姬。

    而杀手的最后记忆停留在了前天晚上。

    圣都的雪凌厉飞舞,他腰间是他最常用的飞镖,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在暗夜中等待着命令。和他一样,旁边还有十几个同伴都背着孩子,而目光的远处,无数个黑影已攀附在墙上。

    一个人站在楼台高处,做了一个手势。这是提醒他们该上了。

    他丹田运气,抓着一根结实的绳索飞快往上爬,虽然背上背着一个几岁的儿童,但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负担。脚下生风,他速度非常快,很快超越了其他同伴,成为冲在最前面的人。

    今晚他们的任务是将这十几个孩子送到最高处。

    可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吹来一阵刺骨寒冷的风,他下意识地侧首,却见一个黑影从十丈之外的地方一跃而来。

    那一瞬,他还来不及拔飞镖,对方却已闪到面前扬起了一把普通但是寒意森森的剑。死亡逼迫而来,可心中的恐惧却被惊骇和震惊所取代。

    那个黑影明明在十丈之外,不过眨眼……是鬼吗?是魅?怎么会如此之快。而这个黑影所掠过的地方,那些绳索一一而断,下方的同伴全部都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手中绳索在对方剑影下断裂,他整个人往下坠,下坠的那刻,他想他一定会像同伴一样感受到头颅与地面碰撞然后痛苦死去。

    背上的孩童的手露了出来。

    那个黑影飞快反应过来,竟然展开双手飞身扑下来,对方逼近的瞬间,他看到一张干净而年轻的脸,面容有几分青涩甚至几分稚气,可她双瞳却明亮如黑耀石,眉目间还透出常人所没有的冷酷和平静。

    是个女子!她伸手抓住孩子,眼中透出震怒之色,然后持剑的手腕一扬!脖子上一寒,蚀骨寒意从伤口瞬间席卷全身,将他的灵魂停格在她杀气凌然的双目之中。

    她杀了他!他的记忆停留在莲绛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上。

    那张脸,如离别那时一样,清秀美丽。

    是十五,他的十五啊。

    他忍不住抬手,伸向那个死人,可在碰触到那人灵魂的瞬间,对方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声音。

    “尊主。”身侧的使者忙将那人灵魂拉开,才避免其魂飞魄散,化为烟尘。

    “哦。”莲绛收回手,道:“我看此人双手沾血,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命,这种人,怕只能转为牲畜吧。”

    两位使者,哪怕是引魂者和摆渡人都没有灵力看到灵魂的过往,自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听得莲绛这么说,引魂者便道:“若杀戮过多,的确只能做牲畜。”

    莲绛点点头,侧首看向说话的引魂者,“我发现,你们越来越怠慢了。”

    莲绛语声慵懒,可几位引魂者却分明听出了指责之意,“还请尊主指出。”

    莲绛打了个哈欠,指着方才那杀手的灵魂,“这人分明都死了三天,你们怎么今天才将它带回来啊。要知道,人类死了,灵魂理应马上回归黄泉,超过时限,就可能变成幽魂或者孤魂,甚至变成恶鬼。你看此人还满身血淋淋,若你们再晚些带回来,别说恶鬼,可能还会变成吃人的厉鬼。”

    那几个引魂者一听,吓得脸色苍白。

    “是属下失职。”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他们早就前去寻找这些灵魂,但是莲绛所指的这几个人,灵魂散落,很难找到,而且似乎有人有意控制了他们的魂魄,花了整整三日才找回来这么一个。

    “一定是你们贪玩。”莲绛坐在渡口的亭子上,托腮靠在栏杆上,指着几个引魂者,“我虽未与冥君见过面,但是好歹做邻居了这么多年。为了和睦相处,本宫以后就在这儿监督你们工作吧。”

    引魂者和摆渡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理由啊,然后求救地看向两个使者。两位使者警惕地互看了一眼。

    要知道,他们可比这几个引魂者辛苦,莲绛一刻不回地宫,那他们就要一直消耗自己的灵力结成结界保护他以免他被恶灵吞噬。

    链子已经深深嵌入了骨头里,他斜靠在渡口的亭子上,哪怕是稍微一个侧身,那疼痛都要将他折磨得灰飞烟灭。

    可是他清楚,在得到她安然离开圣都的消息之前,他不能离开此处。而每次探视一个灵魂的过往,都要耗去他许多灵力。

    又一批新魂过来,莲绛起身,看到的却是一群死相惨烈百姓。莲绛凝神探视,脸色陡然苍白,然后飞快朝荆棘之海奔去。

    “拦住他!”两个引魂者飞快追上,拦住莲绛去路。

    莲绛碧色双瞳如旋转的漩涡,双手一张,宽大的袍子飞出无数瘴气将两个使者击中。

    “魔君,你若再去人界将会受到天谴,千年修行毁于一旦,连你的元神都会灰飞烟灭。”

    两个使者爬起来,手中引魂灯变成利剑刺向了莲绛。上空雷电密布,照亮了他灰白苍凉的脸。

    “她若在,我封印在此处千年也不怕寂寞。可她若不在,我万年修行,长生又如何?”说着,目光森然地扫过两个使者,“你们怕是早就算到人间有此劫,那女子三生将尽,永无轮回,所以才想法设法将我封印在此处……”

    荆棘之海的后面缓缓走来一个黑影,正是那位引魂头领。

    他看着莲绛,“魔君,人与魔本就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你们虽有三世之约,可三世红线皆断裂,何苦再挣扎红尘!那女子千年前本应飞灰烟灭,如今活着,是你与那魅的执念所牵,才让她逆乱天道再次复活。她遭此劫难,命将断送,那是你们逆改天命的结果。”

    莲绛凄笑,“我在忘川河边守候千年,亦是看尽红尘,多少作恶之人,手染鲜血,却未曾得到命运的惩罚。可为何她一个普通的女子,偏要受此天劫?”

    “因为……”领头人微微一滞,“因为她三生三世,都妄图逆改宿命!”

    莲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遽尔笑道:“那如果这次是我要逆天改命呢?”

    领头人摇头,“灰飞烟灭是她本就难以逃脱的惩戒,千年前,你们让她轮回一次,千年后,她依然摆脱不了。”

    “我不记得千年前的事儿,我只知道现在。”

    莲绛发丝飞舞,瘴气凝成一道黑色的冰凌,刺向了领头人。

    同时,荆棘之海突然涌动,竟朝他飞了过来,而他立足的地方地面也跟着裂开,无数荆棘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头顶雷电闪烁,将黑荆上的红花照得潋滟似火。

    那一瞬间,莲绛似乎又看到了圣都紧闭的城门处,无数巨大的傀儡杀着百姓,一群禁卫军在孤军奋战,企图打开那封闭的城门。

    而傀儡之中,一个身形巨大的傀儡手里抓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那女子面色灰白,双目紧闭,魂魄早已散去。

    十五一步一步离开公主府邸,身后烟花绚丽如画,可却没有了陪她看烟花的人。

    “我的孩子,救命啊,我的孩子!”巷子处突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凄厉尖叫。

    十五循声看去,见一只麒麟突然从院子里冲到天空。麒麟背上一个面容妖邪的男孩儿,他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院子的年轻母亲只能跪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莲初目光冰凉地扫过那妇人,手一挥,身下麒麟展翅离开。

    “放下孩子!”

    一只箭从公主府邸方向飞来,直奔向莲初,莲初手中镰刀一挡,将那箭拦住,一回头,看到角珠奔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金色的弓箭。

    “哼!”莲初并未理她,直径往皇宫方向飞。

    “妖魔,你还想飞往哪里?”

    角珠领着公主府邸所有的禁军追了出来,并快速在前方拦截。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雷动,追赶的众人顿觉得大地摇晃,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十五已跃上了房顶,凝目细看,然后回身对角珠高喊:“退,所有人退开!”

    角珠先是一愣,后发现十五语声焦急,赶紧命自己的手下后退。

    得到命令,禁军快速撤离,又听得十五的命令传来,“弓箭手准备,发!”

    漫天箭雨呼啸着朝前方飞驰而去,一刻钟之后,有一声巨响传来,似庞然大物高空坠落的声响,同时,前方扬起一阵雪雾。

    不待众人喘息,接着又传出一阵声响,像巨人的脚步,那声音越来越快,地面也摇晃得厉害。

    “射箭!”高处的十五厉声道。

    禁卫军赶紧发箭,一个庞大的黑影突然从雪雾中冲了出来,一跃上空中,手一挥,竟然全数将那些箭抓在手里,然后重重落在禁军前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

    “轰!”那个足有一丈高的庞然大物落地的瞬间,两侧的墙轰然倒塌,而它脚下被生生踩出两个巨坑。

    看到这个突兀出现的庞然大物,在场的禁军甚至角珠都惊呆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庞然大物吐出一口毒气,将手里的箭反手丢了回来,然后再一次飞快地冲向了角珠。

    它的速度非常快,身体又庞大,三十尺的距离,他几个快步就越过。

    角珠身后全是人,看到这怪物冲过来,所有人根本来不及疏散,只能眼睁睁等待被此巨物踩成肉泥。

    就在这个时候,怪物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角珠定眼一看,高处的十五提剑如闪电俯冲而下,手中长剑决然地刺向怪物的左眼。

    同时,凌空一个翻腾,狠狠踹向了怪物的后颈。

    咔擦!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头颅垂在庞大的身体上,然后颓然地倒在地上。

    而十五,提着长剑已稳稳落在一方墙上,冷静地看着死去的怪物。

    角珠震惊地望着十五,见她抬头望向西面,“遮住口鼻,小心被毒气感染。那边还有一群毒尸,你速速带人去,记得,斩断他们脖子,才能真正杀死它们。”

    说着,双臂展开,如一点孤鸿,霎时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慌忙将自己口鼻遮住,在角珠的带领下,赶向西边。

    十五提着剑飞快地越过圣都的高墙,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到前方那个莲初的坐骑,她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出,直接劈向了麒麟翅膀。

    感受到杀气,莲初抱着手中的婴儿腾空而起,身体灵动地腾空一番,最后轻巧地落在了一处屋檐之上。

    可那麒麟闪躲不及,左边翅膀被剑气一斩为二,从高空摔落在地上。

    “是你!”看到追来的十五,莲初眼中有一丝惊讶。

    “放下你手中的婴儿。”

    “若有本事,你就来抢。”

    莲初冷笑一声,手中镰刀一挥,竟飞檐走壁地朝皇宫方向逃去。

    十五见他要走,又一道剑气横切向前方,拦住莲初去路。

    瓦片四飞,刀光剑影将夜色照得雪亮,两人打得正不可开交之时,一条蔓藤突然飞来,一下缠住了十五的脚踝,将她整个人都甩向空中。

    十五凝目一看,见另一处楼塔上,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正阴森森地盯着她。

    同时,数条蔓藤从四面八方飞来,欲形成一张网将十五困住。

    “去死吧,胭脂浓!”那女人尖声喊着十五的名字。

    十五倒吸一口凉气,忙将体内灵力灌输到剑里,剑气喷薄而出,将扑来的蔓藤斩成碎片。

    缠住脚踝的蔓藤也被斩断,十五借力翻身,稳稳落在房顶之上。

    见十五如此轻巧避开,绿意双目杀气翻腾,“胭脂浓,才多久不见,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啊!”

    十五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全身被黑色袍子包裹的绿意,“你也不错,这才多长的时间,蔓蛇花竟然爬到你脸上了。看样子,不用多久,你就将被吞噬。”蔓蛇乃南疆阴邪之物,虽寄住在宿主体内,但其随时欲将宿主吞噬,以此强大自己。

    蔓蛇阴寒,如今花开到脸上,这是反噬的征兆。

    “谁也吞噬不了我。”绿意蛮不在乎,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倒是今天,我要将你吞噬掉!”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帽子,一头齐腰长发突然炸开,竟然变成数条蔓蛇,朝十五飞了过来。

    十五一惊,却不敢出手用剑将这些迎面扑来的数条蔓蛇斩断。

    蔓蛇是阴邪之物,将其斩断之后,非但不会死,还会变成数条,到时候,这个城都可能会被蛇覆盖。

    眼看着这些蛇要近身,十五只得咬牙,脚下一用力,展开双臂如飞鹤般往后疾退。

    “哈哈哈……”

    看到十五狼狈避开,绿意追上去,放声大笑,“怎么不敢出手了?你不是用剑高手吗?你手里的剑呢?”

    十五蹙眉,看到莲初站在一处挂着灯笼的房檐上,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里面微弱的烛火刹那间灭掉。

    而这时,注意到十五速度慢了下来,那些细小的蛇突然变成一条巨蟒,腰身一甩,将十五从房顶上甩在了一条巷子里。

    十五躲避不及,重重跌落在巷子里的积雪上,顿时口吐鲜血,火冒金星。

    等喘过气来,对方已经立在身前,变成小蛇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看起来狰狞恐怖。细小如发丝的蛇将十五手脚缠住,“胭脂浓!”

    这三个字,却是满腔的恨意,绿意的脸当即扭曲起来,眉骨变宽,双眼如灯泡大小,巨大的嘴从耳后开始裂开,里面布满了尖锐的利齿。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条蛇。

    “尚秋水,没想到三年后,你又变成另外一个风尽。”

    十五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绿意微微一愣,嗤笑道:“我当真以为你忘记我了,原来还记得。”

    沐色身边的绿意,就是当年放弃三生的尚秋水。尚秋水的脸在人和怪物之间来回变动。

    十五蹙眉,“你当年舍弃轮回诅咒我,不就是想成为一个魅,永远留在沐色身边。你已求仁得仁,何苦还要这样?”

    “求仁得仁?!”尚秋水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尖叫,“这不是我求仁得仁!你能体会食不知味的痛苦吗?你们人类的美酒佳肴,到了我嘴里,不过形同嚼蜡,我体会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愉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受够了。”

    “所以你折磨沐色,报复我?这样你就能快乐?”

    “当然,”她疯笑起来,“看着沐色的肉被一点点地刮下来,我周身血液都在翻腾。看着你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觉得浑身都舒畅。那些人的尖叫、哭喊,对我来说才是最美的曲调。”她张开手臂,天上下起灰蒙蒙的雪来,“这座城,很快变成炼狱,变成我尚秋水的死亡封地。”

    她仰起头,许多蓝色的蔓蛇花陡然展开,覆盖了她的脖子。

    “尚秋水。”十五厉声呵斥她的名字,“你已经被蔓蛇控制了神智,若再不清醒,就会被它彻底吞噬了。”

    “呵呵呵……”脖子上那些蔓蛇花顷刻变成了鳞片,连脸上都是,这怪物比当年的风尽看起来还让人作呕。

    十五盯着眼前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尚秋水,叹了一口气:自风尽之后,她就非常非常讨厌蛇。

    “等等。”十五艰难地喘口气。

    怪物口中发出刺耳的声音,“胭脂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临死前,我想搞清楚几件事。”

    “呵……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让你死个明白,你说吧。”

    “月夕和角丽姬在哪里?”

    “月夕?”尚秋水森森一笑,“他早就死了,在你离开圣都的时候,他就死了。”

    十五浑身一颤,眼中难掩悲痛之色,“月夕……真的死了?”虽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亲耳听到,却依然心如刀绞。

    这个几次为自己舍弃生命的恩师,却等不到她回来了。想及当年大洲初见,他坐在破庙内,望着她说,不如让我替你占一卦。

    “那角丽姬呢?”

    “她,”尚秋水笑得更换,“得知月夕死了,她当场就疯了。”

    “疯了?!”

    十五震惊地看着尚秋水,对方似不是在撒谎。

    “是的,疯了!一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男人,突然死在自己怀里,你说她疯不疯。”

    世间最苦,莫过情爱。对月夕来说,死是解脱。可对角丽姬来说,却又是另外一个挣脱不开的枷锁。他们的爱恨纠葛,十五不清楚,可听到这个结果,心中亦是莫名难受。

    一代风华的角丽姬,却最终因一个男人落得这个下场,追逐名利的一生,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还有什么想问的?”

    十五叹了一口气,“沐色在哪里?”

    “呵呵呵呵……你果然要问及他。我猜得没错,你就是为他而来。”

    十五没有否认,“我就是为他而来。他人呢?”

    “你想知道?可是我偏不告诉你,我也要你带着不甘死去。”说着血口大张,咬向十五头颅。

    十五凝目,高声道:“火凤!”

    霎时间,十五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凤凰,口中喷出一道炙热的火舌,扑向了尚秋水。

    凄厉尖叫在巷子里响起,尚秋水捧着脸翻滚在地上,指缝间不断溢出黄色的液体。

    方才莲初站的地方,让十五突然想起,蔓蛇不但惧怕光源,最怕的是火。

    尚秋水捂住脸站起来,看着十五后面的一直在吞吐火焰的火凤,双目狰狞,“火凤!”

    火凤是莲初的坐骑,她惊讶抬头,发现莲初竟不知去向。似乎明白了什么,尚秋水翻身跃上房顶,对着十五喊:“你不是想找沐色吗?他就在皇宫。但是去晚了,你可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不,今晚之后,你们全部都得死,全城的人都得死。”

    说着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顾不得伤口,飞快跑出巷子,刚好角珠也赶了过来。

    “你快去打开城门,不管用什么方式,哪怕强行打开也必须让百姓今晚出城。”

    “什么意思?今晚?”角珠瞪大了眼睛看着十五。

    “尚秋水在城里培植许多方才那种巨型毒尸,还有会咬人、传播尸毒的毒人。我去阻止她将其他的毒尸放出来,在尸毒蔓延全城之前,你必须疏散百姓。”

    “你怎么知道这些?”

    怎么知道?十五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凤,突然闻到空气里有股烧焦的味道。她慌忙回头,竟然看到皇宫方向大火连天。

    “失火了,皇宫失火了?”角珠颤声问道。

    十五赶紧骑上火凤,下方的角珠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中有乞求之意,“我母亲一定在皇宫,不管你们曾经有多少恩怨,请你……将她带回来。”角珠咬着唇,颤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将城门打开。”

    十五看着角珠消瘦的脸,突然不忍心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就疯了。

    “好。”十五应声,又看到角珠从身后取出一把精致的长剑,“听说你是用剑高手,这算不上什么绝世之物,却也是我战鬼家族的宝剑之一,你带上,总好过你身上那把剑。”

    眼前的少女,没有昔日那种嚣张跋扈,哀求的眼神中,还有几分讨好。

    十五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剑,“我会尽力带她出来。”说着,驾着火凤飞快冲向了皇宫。

    沐色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趴在地上,耳边传来一阵阵雷动的脚步声,那些巨大的毒尸苏醒了,正迈着步子朝城中去。

    这充斥着腐肉味道的皇宫,里面睡着的全是尚秋水的毒人和僵尸,还有些很快就要苏醒。到时候,城门还没有彻底被破坏,这个城市就会被尸毒肆虐,所有百姓要么变成毒人,要么变成毒尸,最后因为饥饿,没有食物,又相互啃食。

    他吃力地动了动身体,然而身上巨大的钩子嵌入他的肋骨里,即使只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也痛得他近乎晕了过去。

    而这个动作,也用尽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自己最后竟然变成这般废物,别说逃跑,就是挪动自己残缺的身体都不可能。

    离自己不到五尺的青铜鼎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里面粘稠恶心的液体在不停地翻滚,这是尚秋水制作毒尸的药。

    尚秋水早就疯了,疯得要用整个城来陪葬。全城的人都可以死,但是,那个人不能死。

    “胭脂……”

    沐色痛苦地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贴着地板的身体突然往前,腰间一阵咔嚓声,左边的钩子带着一块血淋淋的骨肉脱离了他的身体。

    蚀骨疼痛几乎要让他晕过去,但是那些毒尸的脚步声又像警钟一样警醒着自己。

    贴着地面,又往前挪动着身体,然后用同样痛苦而残忍的方式,生生扯掉右边的骨头,几日来,他终于脱离了钩子的束缚,换得了自由。

    然而他虚弱得用不上一点灵力恢复,要试图站起来,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项挑战。

    然后……再走出这个囚笼?看着外面虚弱的光,不过几十尺距离,对他来说却是要从地狱迈向天堂那样难。

    胭脂……对不起,我爬不起来,我再也帮不了你了罢……

    他趴在地上,一点点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翻滚着药物的青铜鼎内。也许,只有这个方式了吧。

    尚秋水赶到皇宫下面,就看到了滔天火焰,将皇宫上方照得绯红,如流淌的鲜血,刺痛着她的双目。她顾不得自己被灼伤的脸,冲向正阳宫,然而,正阳宫火势最大,根本没法靠近。

    虽然有一批毒尸已经进入了城中心,但是还有许多依然在沉睡,只要过了今晚就会苏醒。

    此时竟有人火烧了她的皇宫。

    “不可能!”她浑身颤抖,“这皇宫根本没有活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烧了皇宫。”

    若是莲初那小恶魔,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烧了她的宝贝。目光看向正阳宫,她失声尖叫,“我的药,我的药还在正阳宫。不……沐色……”

    然而,正阳宫却是烧得最为厉害。绵延的火海,在她还没有近身时,滚烫的热浪翻滚而来,逼得她连连后退。

    宫殿内刚刚苏醒的毒人、毒尸,茫然无措地被火烧得到处乱跑,又引得各处火烧一片。

    “冰宫!”尚秋水抬头看向皇宫最高处,那里因为有结界,被烧得乱跑的毒尸和毒人也无法靠近,因此还没有着火。

    但是,她的视线中,却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朝那儿靠近。

    很显然,那能穿过结界,必然是纵火之人了。

    “该死!”竟有人意图将她的冰宫烧掉。

    麒麟飞快地越过绵延的火海冲向了冰宫方向,靠近之后,尚秋水终于看清楚了那纵火之人。

    那人瘦骨嶙峋,不,应该是鲜血淋漓,似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

    他一步一个踉跄,几次跌倒,又几次挣扎着起身。因为没有了双手,他只得用嘴咬着火把,艰难地靠近冰宫,试图点燃那些枯萎的花草。

    他拖着残缺的身体终于推开了冰宫的大门,然后如失了魂魄一样神色痛苦地望着大殿。

    最终,似下了艰难的决定,他将火把举向四周垂下来的纱幔。

    “你真的要一把火烧了冰宫吗?”尚秋水裹着黑色袍子跟着走了进来,盯着那用嘴咬着火把的男子,“沐色,难道你想把你最爱的人也烧死在里面吗?”

    沐色浑身一颤,将火把靠近纱幔。

    “你疯了!”一条蔓藤飞了过来,缠住沐色的手,拽着他狠狠一甩,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尚秋水上前,抓着他的头发,指着殿上。

    殿上是一方竖起的冰棺,里面躺着一个双手抱剑、身穿红色纱衣、面容冷艳无双的年轻女子。冰棺四周放着四盏聚魂灯,而前方还摆放着十颗发光的光球。

    那正是先前夺来的神兽灵源。

    “你烧了这里,也等同于将她烧死。”尚秋水厉声道,“你忘记了她是谁?她是胭脂浓,是有一丝魂魄的胭脂浓,只要那个女人出现,她就会活过来!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胭脂浓活过来吗?哈哈!我马上让你看着她醒来。”

    说着,她拖着沐色朝门口奔去。

    此处能俯瞰皇宫下方,刚好看到十五驾着火凤赶了过来。

    “看到了吗?”尚秋水指着沐色,“她来了。”

    她话未说完,一道杀气腾空而来,她拉住沐色飞快避开,抬头看到莲初站在火中盯着自己。

    尚秋水震惊地看着莲初,见对方再一次举起镰刀,向自己斩了过来,“你不是中了我的蛊吗?”

    对方的眼瞳依然泛着冰蓝色,这说明,他的确是中了她的蛊。

    莲初腾空而立,冷笑着看着尚秋水,然后扯掉了左眼的眼罩。

    眼罩下面,露出一只妖冶的碧色眼瞳,霎时间,另外那只先前泛着蓝光的眼瞳也变成了同样的碧色。

    尚秋水惊骇地看着莲初的双瞳,听得他道:“你忘记了,我是恶魔之子,身体里流淌着魔鬼的鲜血。你那小小的蛊怎么能控制得了我。更何况,来之前十五就提醒过我,要小心你给我的食物。”

    不仅如此,莲初借着去寻找十五,在城门与十五打斗,偷偷告诉了她,是她身上的气味引起了尚秋水的警觉,同时告诉她尚秋水意图毁掉城门机关。

    “杂种,你们竟然联合起来骗我!”

    尚秋水气得发抖,看着进入皇宫的十五,“那又怎样,你们横竖都是死。”

    看着越来越近的十五,沐色慌忙对莲初道:“阻止她过来,阻止她!”

    莲初先是一愣,随后召唤出几百只鬼鸟同时攻向尚秋水,自己则反身飞向十五。

    在途中赶来的十五,一下就看到了莲初。

    “阿初,找到沐色了吗?”十五焦急地问。

    “找到了,是爹爹用火烧了皇宫。”阿初道。

    “那他人呢?在哪里?”

    “爹爹很安全,说你不用担心她,让你先去开启城门。”阿初咬了咬牙,“我会带爹爹在城门处与你会合。你快走吧,时间来不及了。”

    十五点点头,“城门处有角珠,她让我去找一下角丽姬,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她们被关在了后山。”

    “你一定要带着沐色去城门处。尚秋水去了哪里?”

    “她体内有蔓蛇,非常怕火和高温,怕是也去了后山躲避了。”

    “我刚好去找她。”十五驾着火凤朝后山方向飞去,看到她离开,阿初这才飞回冰宫。

    火凤非常熟悉地形,很快将十五带到了后山。往昔的后山满山花海,如今却是苍茫凄凉一片,门口的后卫目光呆滞地立在远处,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当即狰狞着血喷大口。

    这些竟全都是变异了的尸人。

    剑气如分花拂柳,十五踏过这些尸人慢慢进入后山,在一片最为荒芜的石屋处找到了早已疯疯癫癫的角丽姬。

    她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双手双脚束着链子坐在地上,面容沧桑,不复昔日的靓丽色彩。

    “阿月,下雪了,我们今天还去灵鹫宫上早课吗?”石屋里,有一个冰雕台子,上面放着月夕的尸体。

    十五走过去,双膝跪在月夕身前,捧着他枯槁的手,心中悲痛难抑。

    看到有生人前来,角丽姬挣扎着过来,将十五一把推开,伸手要去抱月夕。可她身上的链子却扯着她,长度恰到好处地让她够不到月夕的尸体。

    所爱之人就在眼前,日夜相见,却偏生碰触不到。角丽姬嘶声大喊,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链子无法靠近月夕,只能无助地哭喊:“阿月,你是不是又生气了?是不是卫舞华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她!”

    “阿月,你不要不理我?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二十年,二十年你都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说一句话吗?”

    看着角丽姬挣扎的样子,十五想到尚秋水说的那句:求不得!

    虽然角丽姬作恶多端,不值得同情,却不想一个如此辉煌的人物终究为情爱落得这般地步,十五心中怎能不嘘唏。而她已疯癫,尚秋水还用这种法子折磨她。

    这种方式,远比肉体的折磨更让人痛苦。

    在情爱面前,或许角丽姬没有错吧。

    十五起身,手中的剑朝着角丽姬手脚上的链子斩了下去,然后转身离开。

    刚出了石屋,竟又看到阿初神色匆匆地过来,拉着她就骑上火凤,直接朝皇宫下方走。

    “阿初,沐色呢?”

    阿初背对着十五,道:“爹爹已经下山了,让我上来寻你。”

    “这么快?”十五疑惑,突然发现阿初浑身在颤抖,她抓起他的手,发现他肉乎乎的手心全是血,忙心疼地拿出丝绢和药为他包扎。

    就在半路,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胭脂浓,你不是为了沐色而来,怎么就独自逃了?”

    “是尚秋水!”十五回头,那声音从皇宫深处传来。

    莲初却一声不吭,而是命令火凤飞速离开。

    “阿初,你从来不说谎的!”十五掰过阿初的身子,这才发现他满脸泪痕,“沐色在哪里?”

    阿初摇头不说话。十五盯着阿初,“沐色还在尚秋水手里!”

    莲初一把抱住十五,“娘,我们走吧。”

    方才离开时,沐色爹爹说,如果他不将十五带走,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甚至为了逼迫自己离开,沐色爹爹还……要喝下那会变成毒尸的毒药。

    变成毒尸之后,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的怪物。

    沐色爹爹说,阿初,我宁愿想念着你母亲,死在尚秋水手中。也不愿意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毒尸,忘记你和你母亲。

    “娘。”阿初跪在十五身前,仰头看着她,“我们走吧。”

    那一声娘,如刀子扎在十五心头。

    “你知道了?”

    “沐色爹爹都告诉了我。”

    为了救沐色,阿初假装被尚秋水控制,可尚秋水疑心非常重,根本不给阿初任何单独的机会靠近沐色。

    而期间,尚秋水自己也说出了十五是阿初亲生母亲的秘密,恰好当时角珠带人来皇宫,阿初借机给犯人喂药时,从沐色身边走过,沐色悄然传音给他,让他知道真相。他怕的就是阿初会真的伤了十五。

    沐色还让阿初去找十五,并告诉他们如何防范毒尸的毒气。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眉心,低声道:“若弃沐色生死不顾,我何苦来这一趟?”

    皇宫烧成一片,冰宫是最近尚秋水感到天气转暖,为控制自己体内蔓蛇反噬所命人用冰块重建的大殿,可面对滔天火势,外层的冰块已经开始慢慢融化。

    十五站在冰宫的门口,背后热浪滔天,面前寒气扑面,冰火两个世界。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沐色要逼走她和阿初的用意了。这场皇宫的大火至少要烧个七天七夜,尚秋水怕火,根本不敢离开,若大火能将冰宫吞噬,她和沐色就会在此处同归于尽。若不能,七天时间,十五和莲初早就离开圣都,早已脱离了危险。

    不管哪种结果,却都是将弃沐色生死不顾。

    十五抬起脚,漆黑的殿内猛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过来。”

    那声音,满是哀切,无助而绝望,如同六年前那样。十五的脚依然跨了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锁链的声响。

    “尚秋水,我来了。”

    殿内漆黑,四周更是用黑纱的纱幔罩住,看上去,如一个封闭的屋子。

    被黑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尚秋水掀开纱幔的一角,走出来,目光狠毒地盯着十五,“这么久才来,我原以为你真放弃他了。”

    十五双手紧握在身侧,控制住心中的愤怒,“沐色在哪里?”

    “嘻嘻。”尚秋水掩嘴一笑,指着前方,“他就在帘子后面,当然,如果你怕有什么机关,完全不用去。”

    “你无需激将。”十五淡淡看了一眼尚秋水,盯着前面的纱幔,那黑色纱幔后面亮起一盏夜明珠灯,将一个残破的身影倒映在纱幔上。甚至,依稀可以看到拴在他身上的锁链。

    十五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跨步走了过去。

    “不,不要过来。”那声音依然在哀求。

    十五伸手撩开纱幔,看到五尺之外,放着一个铁笼。早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沐色被禁锢在里面,看到十五过来,他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声音陡然凌厉,“滚,不要你来救我。”

    害怕十五看出自己的痛苦,他将头深深埋在胸前。

    十五望着他,双目干涩刺痛,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让你滚!”见十五慢慢走近,笼子里的沐色像疯了一样,头颅狠狠撞向铁链。

    霎时间,鲜血从他伤口涌出,他目露凶光地盯着十五,“你不滚,我就撞死在这里。”

    十五被他的举动吓住,离他仅一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可就在那瞬间,十五猛然一声耳鸣,似一把千金重锤落在胸口,震得她七晕八素。

    “快走啊!”沐色看到十五身形一晃,凄声高喊。

    嗡!十五呼吸被那一锤敲在胸口,一个踉跄,这才发现沐色的身后里这一具冰棺,里面女子黑衣红发,竟然是当年自己的模样。

    就在她接近沐色笼子的瞬间,那棺木四周的四盏魂灯突然亮起,霎时间,十五如置身烈火,体内的魂魄正被人无情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

    “唔。”她忍住口中的鲜血的腥甜,踉跄着后退一步,那魂灯变得十分微弱。

    十五终于明白尚秋水引她来的目的。那冰棺中是另外一个自己,对方身侧的四盏聚魂灯和十颗灵源聚集在一起,一旦她进入结界内,魂魄就会抽离而亡。

    恍然间,十五突然想起,才踏入北冥境地时,她就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只因自己水土不服,头晕目眩,直到莲绛将她的魂魄封印。

    看样子,莲绛早感应到有人要夺取自己的魂魄。然而,战争开始,为了使用龙骨拐杖,她体内灵力又强行冲破了莲绛落下的封印。

    十五飞快往后退,听到沐色高喊:“小心身后!”

    她神智有些恍惚,六感不如先前那般敏锐,根本没有察觉到尚秋水的偷袭。听到沐色提醒,她几乎本能地拔出背后的长剑,一个凌空后转。

    剑带起一道雪亮的光,照得满室光华,偷袭来的尚秋水被瞬间劈成两半。

    十五这一招也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着剑重重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尚秋水的尸体躺在地上,双目还保持偷袭十五的那种疯狂和兴奋,可很快,被劈成两半的尸体竟然再次合在了一起。

    虽然知道蔓蛇是邪物,但是看到这一幕,十五也忍不住恶心。

    那尚秋水则爬起来,头发一甩,变成了一条发出恶臭味的巨蟒,狰狞着血盆大口冲向十五。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十五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过来,将自己一撞,飞出了十尺。

    “哇!”手里的剑飞了出去,十五眼前一黑,只觉得鲜血从喉咙汩汩地涌出,浑身使不上力气。尚秋水站在原地,蛇尾带着凌厉杀气再甩了过来。

    这一击,十五必死无疑。地上的十五顾不得头晕目眩,咬牙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外面跑。

    眼看到她就要冲到外面,尚秋水尖叫,干脆整个蛇身一下扑向门口,欲将十五卷回来。

    可就在此时,跑到门口的十五突然往左侧一闪,然后折身回来。

    这变化太快,扑来的尚秋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注意到十五在错身的瞬间,恍惚听到她说:“再也不见!”那声音冷酷残忍。

    再也不见?

    尚秋水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房顶上有一双阴森冷酷的碧色双瞳。

    “莲初……”

    她来不及喊出口,滚烫的沥青将她淋了个通透,还没有从剧痛中嘶声尖叫出来,又是一阵滚烫的油倾倒下来。

    在她张嘴的瞬间,沥青混着油灌入她体内。

    “点火!”退到屋子里的十五高喊。

    “不……不……不要……”

    滚烫的沥青和油包裹的瞬间,因为极致的高温,尚秋水体内的蔓蛇突然盛开,一朵朵阴邪妖冶的花冲破尚秋水的皮肤,在她手臂、胸腔、脖子,甚至钻出她的头颅,恣意绽放。

    尚秋水是魅,不生不灭,但是她却会被蔓蛇吞噬,反噬。

    蔓蛇从她头顶钻出,彻底将她反噬,花开颓靡,带来的只有死亡。

    “不……不……不要……”

    房顶上的莲初驾着火凤飞到半空,火凤张开巨口,对着尚秋水喷出一条长达十几米的火舌。

    尚秋水整个儿变成巨大的火焰,加之混合着战鬼家族特制药水的沥青,在燃烧的瞬间,尚秋水周身开始爆炸,巨大的火球炸开,头上房顶瞬间被掀开。

    十五和莲初都没有想到威力如此大,爆炸的瞬间,涌动的热浪将十五和阿初同时震开,阿初和火凤直接飞向空中摔了下来,而靠得最近的十五直接退向了沐色身后。

    笼子里的沐色扑过来,试图抓住十五。

    然而笼子将他困住,他挣脱不开,只得无助地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如何也触摸不到十五。

    十五仰躺在地板上,看到四盏魂灯骤然亮起,同时十枚灵源汇集成巨大的光芒,与四盏魂灯交织成幽蓝色的光芒如一道无形的罩子将自己罩住。

    魂魄向抽丝剥茧一样从体内溢出来,巨大耳鸣传来,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和脑海传来重锤般的剧痛。

    身体像陷入泥沼,不断下沉,但是,动弹不得。死亡的感觉就那样突然涌了过来。

    殷红的血从眼眶、鼻腔、耳、嘴里滚出来,她如一个犯了逆天大罪的人被钉在原地,承受着蚀骨惩罚。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看到那个青涩的少女手持长剑在槐花树下习剑。

    她看到那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手持长剑龙门荒漠,神色骄傲。

    她看到那个女子满身鲜血跪在地上,满是绝望。

    她看到那个女子捂住空洞洞的胸腔,从棺木中爬出,双目充斥着蚀骨仇恨。

    她看着那女子身怀六甲,在悬崖边挣扎。

    她看着那个女子白发苍苍,倒在那男子怀中,满眼是泪。

    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求生的女子,一个不甘屈服于命运,想要争取幸福的女子。

    不,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十五!”笼子里的沐色,第一次喊着这个名字,绝望而悲怆。

    “阿初,快来救救她……阿初……”

    沐色的声音如一阵清音一样穿入十五耳里,她吃力地睁开眼,看到笼子里挣扎的少年,那个昔日喜欢站在院中看紫藤花的绝色少年。

    她还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儿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奔出。那是,她的孩子啊。

    不,还有她的夫君,那个说了马上要从忘川河边来寻她的夫君。

    莲啊……我曾答应披荆斩棘要为你而来,我怎么能死呢。

    阿初还没有靠近,头顶突然落下巨大的柱子,将他拦住。

    眼看十五最后一缕魂就要被抽走,笼子里的沐色仰头发出绝望的嘶吼,如困境中的野兽。

    阿初震惊地看着沐色身体开始变大,绝美的容颜不复存在,栗色的卷发开始消失,取代的是一个巨型、全身长满了毒瘤、样貌丑陋不堪的巨型毒尸。

    毒尸一手撕开铁笼,跨步上前,手心汇集红色光芒,直接劈向结界,将仅有一丝魂的十五生生从魂灯中拉了出来。

    被拽出的人那么小,小得他两只手就可以捧住,但是,她却气若游丝。

    “爹爹。”隔着柱子看着突然变成毒尸的沐色,阿初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爹爹,你为什么要骗阿初,你为什么要骗阿初!”

    尚秋水的毒水,只有喝下去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才会变成毒尸。这说明,在沐色放火烧皇宫时,他就已经将毒药喝了下去。

    所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变成毒尸。灵力强大的人,起初还能保持先前的记忆,可慢慢得就会完全被腐蚀。

    至少在绝境的时候,凭着毒尸的力量,他要为她做最后一点事。

    整个冰宫就要坍塌,沐色将十五捧在怀里,然后弯腰将阿初捞在手心。

    他想再喊一句,十五,想唤一句,阿初。可发出的声音,却似野兽般那么难听。

    他捧着这世界上他最爱的母子俩,将他们藏在心窝,穿过熊熊火焰,朝山下奔去。

    他要在最后记得他们的时刻,安全送他们出城。

    一路上,到处是尖叫的百姓,到处是啃食人的毒人,尸毒开始蔓延。

    昔日富贵堂皇有着几千年历史、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古老宫殿,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彻底消失在这几乎蔓延了整个苍穹的大火中。

    爆炸几乎波及了全城,城中纷纷逃散的百姓都不由得顿住回望那皇宫。

    一望无际的火海,这象征着角丽姬的时代已彻底过去。

    角珠绝望地望着皇宫方向,那火明明很远,远得她难以触及,为何她依然双目刺痛,泪流满面。

    “冲!”她抬手擦干眼泪,举起长枪冲向了那一群群巨大的毒尸中。

    不过几个时辰,毒尸和毒人就占据了城中最紧要的官道,将角珠的军队拦在了中间。

    他们要一边想办法疏散群众,又要想办法冲开一条血路,面对这些难以杀死、力量越来越强大的毒尸和根本杀不死的毒人,他们的损失越来越惨重。

    “不能停下来,冲啊!”

    她手里的长枪挥得密不透风,那些逼近的毒人,一次次地被她击退,可是毒尸却像巨型的墙难以翻越。

    握着长枪的虎口早就裂开,血肉模糊,可她哪里顾得到疼痛。

    她答应了卫十五,一定要想办法,不管用什么代价,都要打开城门,让百姓安然离开。

    “公主殿下,毒尸越来越多了,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城门啊。”

    领头的禁军满是鲜血地跪在角珠脚下。

    角珠望着那几百丈高的城墙,操作塔此时也被蔓延的毒人所占据,里面的操作手全部变成了毒人,根本就杀不死。

    一些傀儡毒尸堵住了城门,还有源源不断的傀儡毒尸正朝这边蜂拥而来。

    放眼看去,到处是尖叫的人,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再攻!”角珠咬牙,从马背上飞起来,手中长枪狠狠刺向前方一个毒尸的后脑。

    可那毒尸却突然回头,一重拳朝角珠挥了过来,角珠大惊,这些毒尸全部是有武功底子的人。他们变成毒尸之后,武功更加高强,反应也更加灵敏。

    角珠凌空艰难翻转,对方拳头擦过身侧,可她依然被那强大的灵力击得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这些……毒尸,太强大了……”

    那毒尸看着角珠摔在地上,又一拳头挥了过来,对方力量增加了几倍,速度自然也快了几倍。

    角珠根本无法闪避,而此时,一把镰刀凌空飞来,将那毒尸的手斩断,然后空中旋转又飞出了角珠的视线。角珠忙抬手捂住嘴,避免呼吸到毒气,感染成毒人。

    轰!

    地动山摇的声音传来,角珠大惊,那脚步声显然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毒尸。

    她慌忙回头,果然看到百尺开外,一头毒尸正迈着脚步朝这里飞奔而来,他体型比其他毒尸都庞大,肩膀上,还站着一个手持镰刀的孩子。

    看到那孩子,角珠满是惊慌,下意识地要去摸长枪。那孩子隔着人群冷睨她一眼,手中镰刀再次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涌到她身边的毒人和毒尸打开。

    角珠惊讶地看着那巨大的毒尸跑到自己面前,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里一个人放在角珠身边。

    他动作非常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品。

    角珠看着他臂弯中的女子满身是血,头发凌乱散开,露出的那张脸,亦满是血迹。

    “十五!”可一眼,角珠还是将那女子认出来了,忙上去将十五扶住。

    毒尸望着十五,然后转身一拳击向另外一些巨尸。

    城内出现了一个如此诡异的情节,一个骑着火凤的小男孩儿带着禁军杀出一条通往城门的血路,而一个巨大的傀儡毒尸则挡住其他同伴的残杀。

    城外十里处,文公子凝目坐在篝火前,几天以来,他莫名地觉得心神不宁。

    特别是今晚,双眼一直跳,总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轰!眼前的火盆突然炸开,他起身避开,看到帐篷方才也一直在晃,顾不得外面寒风刺骨,他飞奔到高处看到圣都方向竟然是大火连天。

    听到动静的卫家小姐也飞快赶出来。

    “攻城!”

    “这个时候?”卫小姐惊呼,突然发现头顶一道流星划过,瞬间消失在天际,“是流星吗?”

    “不。”文公子叹了一口气,“是损落之星。”

    轰!一行人终于逼近了城门,莲初领着人冲上了操作台,试图将城门打开。

    可很快,他绝望的声音传来,“卡住了!”

    “什么?”扶着十五的角珠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怎么可能,我们好不容易才靠近城门,以为城门打开就能解脱,难道说……这是宿命,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吗?”

    怀里了无生息的女子,听到宿命二字,突然皱了皱眉头。她的气息若有若无,连角珠都不敢肯定,这满身是血的十五到底是不是死了。

    如果没有死,为何没有气息,浑身冰凉。如果活着,为何此时,她的眼睫在动。

    城门不打开,毒尸越来越多,眼前帮他们抵抗其他毒尸攻击的毒瘤傀儡的体力也有些透支,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绝望地死在此处。

    突然,毒瘤毒尸发出一声咆哮。

    角珠抬头,看着路的尽头,涌来的毒尸和毒人后面,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红色的纱衣,长发长至脚踝,她背上背着一把红色的伞,手握着一柄长剑,就那样赤脚踩着雪缓缓而来。

    她长得十分美,是那种足以让人窒息的美,那平静的双眼直视这里,定格在角珠怀里的十五身上。

    她步履优雅缓慢,神态平静,纵然周围到处是见人就吃的毒人和毒尸,可看到她,却纷纷避开,无人敢靠近。

    不知道为何,角珠觉得,这个女子身上透着可怕的杀气,让她下意识地抱着十五后退。

    可就是自己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那女子的唇危险地一抿。

    “带十五走!”莲初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前方毒瘤毒尸也跨出一步,拦住了女子。

    角珠恍然明白,那个红衣女子是来杀十五的。

    “推城门!”角珠尖叫。

    城门不开,她根本无法带十五离开。

    所有逃到此处的乞丐禁军趴在门上,试图推开这个门,哪怕是……哪怕是一点点,他们也希望城门能开。

    随着那女子的逼近,角珠感到怀里的十五的身体越来越冰凉,她双眼耳鼻也再一次涌出鲜血。

    “卫十五!”

    角珠将十五放在雪地上,用力地摇晃着十五,“你给我醒醒!你不是说,你不能死,你不是说,这天下无人能困得住你吗?你给我醒过来,城门根本打不开,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可怀里的女子没有动静。

    角珠慌张地看向前方,看到那红衣女子停在了毒瘤巨尸前面,缓缓抬起曲线优美的下颚。

    可毒瘤毒尸也没有出手,他们就那样凝望,半晌,那女子眼底掠过一丝冷漠,手中长剑拉出一道光华,瞬间将毒尸的手臂斩断。

    “沐色爹爹!”

    高处的莲初失声尖叫,忙飞下来,落在沐色肩头。沐色发出痛苦的呜咽,怔怔地望着脚下容貌绝丽的红衣女子。

    一模一样的脸,连气质都一样。这的确是胭脂浓,但是,是一个没有记忆的胭脂浓。不是他爱的胭脂浓。

    红衣女子抬手擦掉剑上的血,冷眼看着依然挡在身前的毒瘤傀儡,再一次举起了剑。

    “沐色爹爹,出手啊!”莲初哭喊,手里的镰刀先斩向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一边和莲初打斗,一边试图靠近十五。

    沐色盯着那红衣女子许久,声音呜咽,然后举起另外一只手,攻了过去。但是女子身形飘忽如鬼魅,剑花翻转如流光,沐色和莲初似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而那女子似也无心恋战,只想靠近城门,目光亦冰冷地锁着十五。

    听到莲初的哭喊,角珠浑身颤抖,用力地摇晃着十五,“卫十五,那……那毒尸是沐色啊!你不是说不会置沐色于危险之中吗?难道你这么看着他又要死在你面前?卫十五,你这个骗子!”

    “卫十五,你就是个懦夫!”

    陡然间,怀里的女子眼睫动了动,同时,红衣女子身形一滞,快速刺向莲初心脏的剑,也陡然不受控制地慢了半拍。

    莲初趁机避开,那女子当即恼怒地皱起眉头。

    她和城门前那满身鲜血的女子同是一歌魂魄,但是,对方身上还留有一丝魂,依然牵制着她的行动。

    所以,她必须杀了那女子。空中的雪越来越大,十五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了聚魂灯的强制夺魂,她和那个红衣女子就得亲自相互抗争,谁赢谁生。

    她醒来,是因为,感受到了莲绛的存在,感受到莲绛就在那紧闭的城门外面。

    十五双手撑着雪地,试着站了起来,可瞬间就倒了下去,仅着一魂的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如何站得起来。

    远处的红衣女子见十五挣扎顿时大怒,手中的剑更加凌然,毫不犹豫地刺向挡在前方的沐色。

    “拦住她!”角珠放下十五,举起长枪领着一批人,也冲向那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见如此多的人冲过来,双臂突然展开,一阵风陡然刮来,霎时间,周围的房屋竟然瞬间燃了起来。

    火势顺着风扑向城门,城门前的众人发出绝望的哭喊。

    十五躺在地上,看着那紧闭的城门,叹息,“莲啊……你是不是在那里?”

    刹那间,苍穹数道惊雷落下,交错的雷电,将天幕照得雪亮若白日。

    轰隆!那万斤重的城门突然动了动,露出一条缝隙。

    嘎吱……嘎吱……

    门开启的瞬间,数道瘴气包裹住两扇门,像无形但是却有力的手,强制地将城门推开。

    城门开了?众人惊骇地立在原地。这被黑色诡异气息包围的城门,竟然突然开了。

    咔嚓!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道险些永远封闭的门,终于定格住。

    一道瘴气穿过众人落在十五身侧,停在她手心。恍惚间,她感到他正拉着他的手。

    此时城内百姓疯狂地往外面冲,那瘴气拉着十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莲绛……果然是莲绛。

    她看到远处的旷野上,苍穹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攀走,将整个天空照得雪亮,而她也在那一刻,看到了满目的荆棘,荆棘里瘴气浓烈,一个身影正渐渐远去,手中牵引着自己的瘴气也在瞬间消失。

    “莲!不要走……”

    十五再一次跪在地上,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她再次挣扎起来跟着人群朝旷野跑去。

    荆棘之海,满是杀戮,那种气息,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莲绛有危险!

    城内的红衣女子看着十五起身,竟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大为震惊。

    莲初顺势一刀,斩向她心脏。女子点足,身子如蝶飘然后退,避开这一击,然后凌空跃起,如长鹰跃上高空,落在城门处,又如轻燕踩踏着涌动的人群,翩然飞了出去。

    夜色中,那红色的影子画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她的速度太快了,莲初根本追不上。

    这女子除去没有任何记忆,她的容貌和剑法都和当年的娘亲一模一样,甚至有片刻,莲初真以为她就是娘了。

    百姓潮水般涌出城外,沐色被百姓堵得根本走不出去,莲初只得召唤出受伤的火凤追了出去。

    “夫人……”

    早就候在城门外的文公子一下看到了人群中几番跌倒又爬起来的十五,赶紧冲到人群里将十五拉出来。

    但是身前的女子浑身冰冷,气若游丝,可她双目却执着地盯着前方,“请、请带我去那里!”

    “夫人,您的魂……”看到眼前满身是血的女子,文公子几乎有点不敢相信。他亦是懂得一些术法之人,眼前的女子不过残留一口气息。

    “请、请让坐骑带我去那里。”她双眼含着血泪,指着前方的荆棘之海。

    文公子只得扶着她上了坐骑,无奈地看着仙鹤将十五带向远处的旷野。

    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文公子惊觉,高喊:“卫争,去保护夫人。”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绝世女子,而是一道杀气。

    深夜,圣都外面飘起鹅毛般的大雪,瞬间迷了世人的眼睛,可因为诡异的闪电,整个苍穹恍若白昼。

    哗啦!进入杀气猎猎的地域,一道闪电横空劈下,精准地劈在了仙鹤身上。

    仙鹤一声尖叫,十五从高空坠落下来,摔在积雪中。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荆棘,红色的花妖冶盛开,瘴气萦绕的地方他的爱人此时正承受着五雷轰顶的酷刑。

    但是她看到他了,他头发凌乱地在空中飞舞,正试图穿越那些不断滋长的荆棘朝他走来。

    她看到,他的双手被束着巨大的铁链,要将他强行地拉入他脚下裂开的忘川地狱之中。

    十五挣扎着要爬起来,数道闪电落在她十尺开外的地方,发出刺目光芒,似在警告她不得再进入那忘川禁忌之地。

    “莲绛!”十五凄声高喊。

    听到呼唤,荆棘海中蹿出一道瘴气,朝十五飞来,十五趴在地上,刚伸出手,一道雷击中瘴气,将其打得烟消云散。

    “不要……”十五慌忙去抓,却只抓到飞舞的雪瓣。

    荆棘越长越高,慢慢形成一堵堵墙,将他们隔开。

    十五浑身颤抖,抓着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双目平静,盯着莲绛的身影,迈出了第一步,坚定地朝他走去。

    “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入忘川!”

    她每走一步,闪电就落在她脚下,企图将她逼退。

    十五却毫无惧色。

    “站住!”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十五的前方。

    对方手中的月光宝剑荡起比闪电还刺目的寒光,照亮了十五的双眼。

    十五看着眼前身着红衣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当初的自己。不过,她是沐色执念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感情。

    “不要拦住我。”十五继续往前。

    红衣女子的长剑抵住十五,“我不拦住你,我要杀你。”

    十五看着眼前的身着红衣的女子。这个和前世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但是,她不是胭脂浓,也不是十五,她不过是被重新创造出来的人而已。

    没有记忆,也没有感情。但是,因为魂魄,她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飞舞的雪落在十五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依然平静地盯着红衣女子,“你杀不了我。”

    红衣女子蹙眉,不解地看着十五,“你身上只残留了一缕魂魄,根本不是我对手。”

    十五目光越过她,看着荆棘之海依然努力朝自己走来的人,“你活着为了什么?”

    红衣女子一怔,却听到十五说:“我为我所爱而活!所以,为了他们,我不能死。”

    “我听不懂,但是你就得死。”红衣女子说完,手中的剑直刺向十五。

    对她来说,要杀眼前虚弱的女子,易如反掌。

    剑穿过片片飞雪,直刺向女子心脏,对方竟也没有做出反抗,目光依然盯着荆棘之海。

    叱!剑刺入心脏,却突然卡主。红衣女子一惊,看到十五双手合十,夹住了剑身。

    红衣女子柳眉一挑,用力拔剑,可剑却在十五手中纹丝不动。但是十五双手沾血,在碰到剑的瞬间,剑当即发出一声嗡鸣,周身荧光缭绕,煞是绚丽。

    红衣女子惊讶地看着手中宝剑的变化,而十五双手展开,身姿灵动如飞燕飘开。

    雪从她头顶飘然而落,闪电中,这个满脸是血的少女眉目溢出与生俱来的傲然。

    十五盯着兀自发愣的红衣女子,“你生来手里就握着一把绝世宝剑,就拥有一身精致剑术。可你知道,此剑的名字吗?你知道,方才你出手的那招的名字吗?”

    红衣女子茫然地望着十五,见十五手腕一转,自己手中绚丽夺目的宝剑竟然像被施了法术一样飞到了对方手里。

    “怎么可能?”红衣女子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发出一声惊呼。

    十五握着剑,眸光温柔,“它叫月光,长三尺四寸,重一斤三两,乃极寒玄铁所锻造,通人性。”手中月光听到主人的呼唤,当即又发出一声低吟。

    女子震惊地盯着十五,听得她继续道:“方才你那一招,名为‘不沾片雪’,是我师父白衣当年游历昆仑所自创的,后亲自传授于我。”

    红衣女子听完,畏颤地后退一步。

    “你不了解你的剑术,你不懂你的宝剑,你甚至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杀得了我。”迎雪而立的女子,那漆黑的双瞳陡然翻腾着雷霆似的凌然霸气和可怕的杀气,瞬间冲了过来。

    片雪不沾,她近身的瞬间,飞舞的雪从她身侧飞过,十五手中的剑穿透了红衣女子的心脏。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月光发出数道光芒,将十五的脸照得明亮,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周身血液如马在体内奔腾呼啸。

    拔出剑,她从红衣女子身上取下血魔伞,起身凝目盯着荆棘之海,然后脚下一用力,冲了过去。

    十五手持月光,身形灵敏如鬼魅,避开劈来的闪电。

    地面开始裂开,荆棘之海也开始下沉,十五直接飞扑向了荆棘之海。

    数道荆棘形成一道墙堵在十五前方,十五提气,手中月光横扫而过,碧色光芒与闪电交织在一起,华丽夺目。

    光幕中,荆棘变成烟尘,消散在十五前方。

    “她有灵力!”荆棘深处传来一声高呼。

    “拦住她。”数个黑影出现在十五面前。

    十五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莲绛周围的荆棘越来越多,越长越高几乎将他裹住。

    风雪越来越大,荆棘上瞬间就覆盖上了一层雪白,而莲绛周围的荆棘更是结了一层冰。

    “止步吧。”其中一人看着十五,“他屡次违反三界约定,先后两次打开虚空,这一次本该被囚禁千年,他却弑杀引魂者,强行打开人界的通道,逆改你们所有人的宿命。”

    那人看着圣都敞开的大门,看着那些涌出来四散逃开的人,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座城命定会在今日化成灰烬,里面的人,无一生还。可他不惜杀了忘川河边看守他的引魂使者,还强行用邪恶力量将城门打开,放你们出来。”

    莲绛周围还躺着几具尸体,正慢慢在雪中消散。在莲绛打开城门时,这里已经有了一场恶战。

    他一个人带着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噬魔链与几十个引魂者厮杀,双方都伤亡惨重,数十个引魂者被莲绛打得魂飞魄散。

    他亦是身受重伤,浑身被雷电击得无一完好之处,可最终,他还是打开了通道,并用最后的力量将那本该永封的城门打开。

    他们在如此惨败的情况下,趁莲绛开城门时,将他封印在了这个荆棘之海。

    却没想到,这个本该死去的女子,竟然追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莲绛杀了你们,但是却救了我们全城百姓的性命?”

    十五望着冰封在荆棘里的莲绛。

    那人沉默,“他逆改你们的命运。”

    “哈哈哈哈……”十五仰声大笑,“如用你们几个人的性命,换我们数万人的命,那我只能说,莲绛,做得好。”

    几个黑衣人盯着十五,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如此狂傲,“你!”

    “我……”十五目光森森扫过他们,“我今日就要来解救我们北冥圣都的恩人,谁要拦我,谁死。”

    “你休想!”那几个黑衣人手中的引魂灯变成利器。

    “你们拦不住我。莲绛既能杀得了你们,那我也能!”十五声音平缓,但她漆黑双瞳蕴藏着与这平静截然相反的暗涌,是斩杀一切的决绝和无畏!

    这目光让几个黑衣人一惊,十五剑尖一震,抖出漫天光芒。

    那光芒夺目绚丽,足以和雷电所比。

    霎时间,下沉的荆棘之海上空,雪雾阵阵,女子的身影如分花拂柳,劈开身前拦住她的一切,无所畏惧地向中心冲去。

    厚厚的冰将莲绛封印在荆棘之海的中心,尖锐的荆棘刺过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不能有丝毫疼痛,只能默然承受这种残忍的酷刑。身体越来越轻飘,噬魔链将他手腕脚踝磨得血肉模糊,如今的伤口,开始慢慢溃烂,手指也开始逐渐消失。

    他在消解。

    倒在莲绛旁边、奄奄一息的领头人看着奋力厮杀的女子,叹息道:“魔君,您竟然选择了自灭来换取她的生,那你就应该阻止她进入此地。”

    冰内的莲绛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子,手持长剑,正越过荆棘冲过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封印在冰内时,他的意识就开始涣散。

    曾两次听到那个声音在喊他,他都以为是错觉。

    “不,是错觉吧。”

    被封印前,用最后的力量开启了城门,作为皇位候选人的她,身边会有那么多的保护者,而她应该也在抚慰百姓。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再说,这里是荆棘之海,凡人根本不可能到达这个地方。

    一定是错觉,莲绛无力地再次闭上眼,等待着自己消弭在这满是荆棘的冰封之塔里。

    “莲绛!”女子凄厉的呼声陡然传来。

    莲绛慌忙睁开眼,女子的面容在交错的光影中是那样清晰,鲜血染红了她的脸,但是她双目坚定,远远地望着自己。

    她手里的剑拂开拦住她的人,飞快逼近。

    刹那间,他只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熟悉。

    好似看到阳光明媚的院墙里,一个青衣少年,纵身跃下高墙提着剑朝自己奔来。

    “我在等一个人,披荆斩棘,为我而来!”

    青衣少年满头大汗地站在身前,将手心的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朝他伸了出来。

    她神情呆滞,眼珠却黝黑明亮,倒映着一个身穿红色衣衫、神色傲娇的美人儿。

    “唔!”莲绛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抬起变得虚无的双手趴在冰上,想要看清穿过荆棘朝自己走来的女子。

    荆棘开出的红色花瓣被她凌厉的剑气掀飞在空中,漫天飞舞,如一场纷飞的红雪。

    那个青衣少年,身子如蝶飞舞,然后捧着一捧落梅送到他身前,醉意盎然地望着他,笑道:“莲绛,我送你一捧红梅落雪吧。”

    你送我一捧红梅落雪,我赠你痴心一片!

    那女子手中长剑劈开最后一片荆棘,满身伤痕地走了过来,隔着冰,双方两两相望,欲开口时,却是泪成双行。

    十五望着被封在冰中,身体被荆棘刺透、双手已变得透明的莲绛,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任由荆棘之海不断下沉,任由头顶飞雪肆虐,任由惊雷闪电,任由那通往人间的路彻底闭合。

    时光如梭,却是已过千年。

    因为一个交易,她承诺他三生三世,却次次独留他在人间受尽孤苦。

    因为一个诺言,忘却前尘的他,却独守忘川河边千年,只为等着她,披荆斩棘,为他而来。

    许久,她收起眼泪,将剑举过头顶,屈膝跪在他身前,恭声道:“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说完,整个人却已经泣不成声地扑在了冰上面。

    “好……”他含泪而笑,“你终究没有负我。”

    他在忘川河边等候千年,看尽他人红尘前生,亦是等候承诺之人来揭开他的过往。

    却不曾想,他所等之人,却是他所爱之人。

    他在等候的时候,她一直长途跋涉地追寻他。

    体内的荆棘不断滋长,欲将他切成碎末,可看着眼前为她痛苦的女子,他觉得,此生无悔。

    无悔当年她从棺木中爬出来,他收留了她。

    无悔当年她明明远离他,他不知廉耻地缠着她。

    无悔当年为与她相守相爱,他选择成魔。

    无悔千年前,在忘川孤苦守候,等待她的到来。

    “我这就带你出来。”十五哽咽,“阿初,阿初在外面等我们。”说着,她握着月光用力地砸冰层。

    可任由她如何努力,那厚厚冰就是不掉一点冰碴。

    “十五。”莲绛轻声唤道。

    “我在。”十五丢下手里的剑,隔着冰抚摸着莲绛苍白的脸。

    “将血魔伞打开。”

    十五一惊,颤声道:“不,打开血魔伞你会死的。”

    “我本来就要死了。”莲绛目光温柔地望着十五,“只有这样,我才能出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消弭之际拥抱着她。

    冰塔只对十恶不赦的魔才有作用,伞打开的瞬间,他的魔性消失,就变成了普通的人类。

    只是这样,会死得更快。见十五泪流满面不肯打开,他沉声道:“长生楼,十五,撑伞。”

    十五一愣,纵然她已是万人之上处处被人拥戴的帝姬,然而,在他面前,只要他一声命令,她依然甘愿成为那为他赴汤蹈火的长生楼杀人工具:十五。

    十五颤抖地取下伞,缓缓将其打开,霎时间,血魔伞抖开万丈光芒,将两个人罩在一起。

    那厚厚的冰层因为被封印的人丧失了魔力不再生效,变成万千碎光消失在四周。

    十五丢开伞,紧紧抱住莲绛伤痕累累的身体。因为变成人类,他身体竟有了正常人的余温。

    他的长发散落在四周,没有了魔性的他,样子变回她初见时的模样,妖媚无双,碧眸温柔潋滟,美得让人窒息。

    十五捧着他的脸,呢喃道:“莲啊……”

    雪依然在落,这明明只出现在人界的雪却飘忽在了忘川境内。

    而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已是满身裹雪。

    “十五……”莲绛看着两人霜白交织在一起的长发,“我们终于一起到白头了。”

    “是啊,莲,我们终于白头到老了。”她低头,吻着他冰凉的唇。

    那年长安大雪,秋叶一澈新婚,他硬拉着她去给秋叶一澈和碧萝送礼。

    烟花绚丽,大雪飞舞,他拉着她漫步在人群中,时不时偷看她一眼。

    那般孤高一世的他,眼神中却透着少年初恋的羞涩和激动,也在那一年,他悄然问她,“如果雪落满头,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白头偕老!”

    尾声

    重伤醒来的领头人,看到大雪覆盖了整个忘川河两岸,而杀了无数引魂者的女子,已不知道何时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他寻遍了整个人界,都没有找到女子的身影。

    九州大陆经历一场浩劫之后,一分为五,其中最强大的国家则是由卫家创建的卫侯王朝。

    险些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圣都在三年之后重建,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繁华,只是那日自行开启的城门却无论如何再也关不上。

    当日那只长满毒瘤长相丑陋的毒尸和那小邪君也消失在茫茫雪原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领头人站在地宫前面,神色悲凉。阴沉的地宫比以往更加苍凉,缝隙里的地涌金番莲虽然蔓藤还在,只是,这十年来再也不曾开过花。过去千年,那位魔尊在世时,那象征着救赎和罪恶的花曾恣意怒放,美得夺目。

    望着地宫,他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震动,忘川上空,出现了一条无尽的虚空。

    “头儿,有人打开了虚空!”

    远处传来了同伴惊慌失措的声音。

    “虚空……”领头人颤声道,惊骇地看着那裂口,发现一道白光过去,那裂缝瞬间闭合了起来。

    这世间除了莲绛,还有谁有如此强大的灵力打开虚空。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可看到有人进入?”

    “没有。”同伴喘着气,显然这突兀的变动让他们搓手不及,“只是那白光……”

    “那应该是魂魄!”

    有人打开虚空,却只将魂魄送入虚空,这是为何?

    “会不会看错啊?”过去莲绛两次打开虚空后,虚空怔怔三日之后才闭合,可这次竟然转瞬消失。

    “但愿吧!”

    虚空已经关闭,他们也无法进入去追溯根源,只期待,不会发生逆天之事了。

    领头人跨步离开,目光撇到一处残石,他浑身一颤。那石缝中,竟冒出一朵金色的花骨朵,恍惚间,脑子里响起一个狂傲的声音,“这天下,还没有拦得住我十五的地方。”

    领头人面色苍白,慌忙看向方才虚空出现的地方,双唇微微颤抖。

    大燕建康九年,龙门荒漠。

    黄沙万里,烈日当头,龙门客栈此时已经挤满了客人,他们都是赶往回楼,过一年一度的“奇货节”。据说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大洲各地的人都会带着稀奇珍宝出现在回楼买卖或者互换。

    今晚据说有沙暴,这些商人干脆歇下来,都等着明天一起出发。

    经商之人本就放得开,大伙儿很快就在厅里喝酒畅谈开了。

    这个时候,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着宝蓝色华服,腰配玉坠,容貌俊逸无双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是眉目却透着一股骨子里生来的华贵,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护卫。两个人进来之后,要了张桌子就坐了下来。

    大家纷纷猜测这偏僻之地怎么来了如此雍容华贵的男子,莫不是也是为了回楼的奇货而去的?

    正在大家纷纷猜测之际,门再次被打开,一个清丽的声音冷冷传来,“店小二,来一斤肉再上些小菜。”

    门外走来一个身着黑发红衣的绝色少女,少女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头戴一朵蔷薇花,衬得她本就绝世的脸更多了几分明媚。

    只是与她面容恰相反的是,她的双眼十分的冷,冷得如凝结万年的寒冰,哪怕周围目光炙热地打量她,她眼里都无丝毫波澜。

    她进门的瞬间,屋子里的男子几乎同时抽了一口气。

    少女将手里的剑放在桌上,端起店小二送来的水,大口饮下,“麻烦将我的马喂饱,再装些干粮,我稍后就出发。”

    邻座的华贵公子不由得抬眸看向女子,感受到他的目光,女子也抬起眸,回应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低下头认真地吃菜。

    旁边几个胆大的男子提着酒坐在少女身边,“姑娘,既然都吃肉,要不要来点酒!”

    “我不喝酒。”少女的声音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没事,要不你陪我喝!”那人露出黄牙,正欲靠近,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裆下一片阴凉。

    低头一看,自己的裤裆竟然被一道剑气划了一个“十”字。

    可刚刚,他明明没有看到少女出剑。

    少女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那男子吓得捂住裤裆,飞快地跑开。

    大厅里的人一看,全都大笑起来,可至此,无人再敢招惹这个出剑奇快的绝色少女。

    少女吃饱饭,带着干粮推门而出,刚刚翻身上马,方才大厅内那个华贵的公子出现在她身前。

    阳光从头顶落下,照得他的容貌俊美无双。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男子认真地看着少女。

    “公子恐怕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见过。”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抱拳道:“在下秋叶一澈,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目光扫过他腰间雕刻着“澈”字的玉佩,微笑道:“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就不必告知姓名了。珍重!”

    “姑娘,今晚可能有沙暴,怕是有危险。”

    少女目光无畏地盯着回楼方向,自信道:“没事,这天下谁都拦不住我。”说着便骑马徜徉而去。

    秋叶一澈凝望着少女消失的背影,突觉得胸口莫名一空,他侧首看着旁边的护卫,“明一,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一年一度的“奇货节”是整个回楼最热闹的节日,大街上,摆满各种奇怪诡异的东西,有人卖珠宝,有人卖江南的茶叶,有人卖灵芝,有人卖宠物,有人卖奴隶。

    嗯,卖奴隶就算了,有人竟然卖孙子!

    这个奇葩不用说,自然是回楼大名鼎鼎的暮王爷,据说这位王爷每一年都想将自己可恶的外孙卖掉,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那传说中的外孙从来没有出现,因此每次出现在货架上的,从冬瓜变成南瓜,从宠物狗变成波斯猫。

    经常来回楼的商人和本地居民早就见怪不怪了,看到摆摊的暮王爷还会去打趣,“哟,王爷,今年您的外孙是啥呀?要是没有记错,去年你卖的可是一筐红薯。”

    “去去去!”暮王爷将那些打趣的人撵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本王告诉你们,今天我可还真卖我的那个外孙!我那外孙,长得可漂亮了,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王爷,您的词儿能不能换换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根本没有见过你那孙子长啥样!”

    “切,你们都是不识货的!我那孙子只卖给识货的人。”说着将一个骷髅头往桌子上一放,“还有,出不起价格的止步,你们也知道,本王从来不差钱!”

    王爷身后的胖大婶撇了撇嘴,“不差钱才怪,裤衩都被世子殿下给赢走了。”

    王爷瞪了瞪那胖大婶,压着声音,“你说什么呢?那混账东西敢拿走我的裤衩。”

    众人和往年一样打趣一番就离开了暮王爷的摊位,可有一个人却一直没有离开。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身着红衣、怀抱长剑的少女。

    “暮王爷,我买了您的孙子。”

    暮王爷见少女面生,指着那骷髅头,笑了起来,“姑娘,你真要买?”

    少女神色认真,“是的,我买了。”

    “咳咳咳……”暮王爷清了清嗓子,“姑娘你可出得起价?”

    少女笑了笑,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暮王爷身前。

    “糖葫芦。”

    暮王爷大惊,“姑娘,你可知道你要买的是什么?”但是他眼珠一转,赶紧跑进屋去,看到屋里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绝色少年,靠在椅子上,正骂骂咧咧,“老东西,说什么有爹娘的信儿又将我骗回来!看我待会儿不把他揍得我娘都不认识!”

    暮王爷将两串糖葫芦放在少年身前,“小兔崽子本王已经把你卖出去了,外面有一个姑娘,说用两串糖葫芦买了你。”

    “什么?有人敢买我?还两串糖葫芦?”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出价!而且还是以货换货。

    莲绛忍着怒气冲出去,看着一个少女背对着自己。

    “喂!”莲绛吆喝道,少女回身望着他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明媚,如盛夏里盛开的蔷薇。

    那一刹那,莲绛胸口滑过一丝难言的疼痛。

    少女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双手递给莲绛,莲绛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放着一支木簪。

    那是母亲的发簪。

    莲绛惊讶地看着眼前少女,“你是?”

    少女将手里的剑举过头顶,躬身跪下,“十五,拜见公子。”

    那一年,她不是在龙门与秋叶一澈一见钟情的胭脂浓。那一年,她只是带着信物,去护莲绛安危的十五。

    (缘终 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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